楚牧像是发条生锈的人偶静止在了原地, 他牵强地扯了扯嘴角,想说不要这么惩罚他,无论是打他骂他他都全盘接受……但, 但不要像陌生人一样视他如空气, 甚至连陌生人都不如。
他的眼眶如在血水里浸过一遭:“为止, 我……你是还在恨我对吗?对, 确实该恨, 但你别这样对我, 我求你。”他急急上前走了两步,一股极浅的花香味萦绕鼻尖,他牵起江为止腕,“你打我吧,怎么打都可以, 别不理我。”
不足一握手腕捏在掌心,五根手指软软下垂, 手背上嵌着三四个针痕,抽针没及时按住针孔而留下了交错的青色印记,遍布白皙如玉的皮肤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楚牧一愣,心底涌起丝丝隐痛, 哑声道:“是又生病了吗?”
江为止全程没说过话, 只微微歪着脑袋看着他,宛如看着一场盛大的独角戏。眼见着他把自己的手托直唇边才微不可察地皱起眉, 探出两指抵住他的下巴, 止住了他的动作:“我们之前做过?”
这一句宛若石破天惊, 楚牧猛地抬起头,呼吸大乱:“这是什么意思?”
江为止抽回手,恹恹垂眼:“没有?那你是谁?”
楚牧身形逼近, 高大的阴影笼罩长发男人的身形。他不敢去深想那句“我们之前做过”是什么意思,单是在脑子里随意晃一圈他都接受不了。
“为止——”楚牧伸手想碰他,行至一半又克制地顿住,“我——”
“楚总,骚扰了吧。”
“人家都说不认识你了。”懒洋洋的男声响起,一个捂得严严实实的男人横插进来,五指发力紧紧禁锢着楚牧的手臂。
他只露出一双眼睛,隐在帽檐阴影下的眼睛氤氲着玩味的笑意。
江为止扫他一眼,好半晌才认出来人:“啊,是沈老师啊,好久不见。”他侧过身看向男人身后,果然看见了林诉野的身影,年轻的总裁双臂交叉抱胸,神色很是不虞。
“阿野。”江为止脸上终于多了点别样的色彩,他走到林诉野身侧没骨头似地倚着他,毛茸茸的发扫过小林总的颈窝,“想你。”
林诉野偏头摸摸他的发,意有所指道:“遇见神经病了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楚牧很烦,这些年林周两家几乎是斩断了他一切接近江为止的可能,只要江为止回云市便会被密不透风地保护起来。这几年他一路压过四位姐姐、压过父亲,接了楚家的权,彻底撕开了楚家封锁的豁口,终于争回了见到江为止的机会,这个节骨眼上又被搅和他心里怎么可能快活?
“松手。”他毫不犹豫给了沈会词一个肘击,“别碍我的事。”
“别啊,楚总。”
两人身形未挪动一毫,手下动作却转瞬过了十几招:“要打架也是和我打不是吗?”
楚牧神情寒如冰刃,手上的动作越发狠厉:“我没工夫和你打。”
“那可不行。”沈会词话里仍旧含着恼人的笑意,“我们家小野说了,拦不下你可是要问我的责。”
“老婆的话比天大,是不是?”
“啊,忘记了,楚总是孤家寡人,想来是不懂我们这种有家室的人的。”
这话无疑是在火上浇油,尤其是沈会词无名指上的钻戒磕上他的指骨,配上那句话更是让人怒火中烧。楚牧黑眸深处凶光闪闪,下的每一次手都掀起凌厉的风。
林诉野牵起江为止的手:“沈老师,车里等你。”
“快点解决,别被拍到了。”
沈会词扭头眨眨眼:“遵命,小野。”
眼看着两人身影越走越远,楚牧越发急躁:“让、开!”
“下手别那么狠啊楚总。”沈会词摊掌挡住他的拳,“毕竟我伤到了有人亲手上药,你伤到了只能自己回去包扎。”
“你们的事我听小野说过了,说来要是那没一遭,还轮不到我在楚总面前炫耀呢。”
沈会词喉咙溢出一声淡笑,声音拉长:
“若是一切顺利,你们本该在毕业那年结婚。”
楚牧动作一滞,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
车里暖气打得很足,江为止一上车就把大衣脱掉了,靠着林诉野的肩闭目养神。
林诉野虚虚搂着他的腰,有心想问他刚刚的事,又担心勾起不必要的愁绪。他不太高兴,往年从没让楚牧和小止碰过面,这次竟然被钻到了空子。
而且……
这次小止回国后便准备在国内发展了,倒时候楚牧肯定不会善罢甘休。
江为止捏了捏他的指骨:“阿野?在想什么?”
林诉野望向他:“小止,要不然你还是搬来和我们住吧?”
江为止睁开眼,目光交汇,他勾唇笑出声来:“我去?做什么?当电灯泡?”
“谁说的?又没关系。”
“这话问过沈老师了吗?”江为止幽幽道。
林诉野:……
“他不会说什么的。”
“不了。”江为止顿了顿,接着说:“希莱尔跟着我回来了,他太吵了。”
希莱尔是江为止在国外认识的金发碧眼公子哥,傲气又难缠。说来两人的相遇也十分有戏剧性,那个时候他已经留了长发,希莱尔把他认成了女性,抄着一口蹩脚的中文上来就让他做他的妻子。
简直莫名其妙。
知道他是男人后也没放弃,反而展开了气势汹汹的追求,一直追到现在,如今竟还要飞来云市继续追,简直难缠到可怕。
“他也来了?”林诉野眉梢一挑,他往C国跑得勤,自然是认识希莱尔的。金发公子哥无论是在外形还是家世上都挑不出毛病,绝对是一位哽人心坎的情敌。他记得先前江为止在C国的追求者,全是被他一个人打跑的。
“那挺好的。”
“好在哪?”
林诉野笑而不语。
两人没聊多久沈会词就回来了,他自觉地坐上打开驾驶座的车门:“接下来去哪?”
“吃饭。”林诉野低头问猫一样窝在自己臂弯的人,“想吃什么?”
“……火锅吧,好久没吃了。”
“好。”他拍拍江为止的背,“坐起来,我先给你把头发编着。”
这事是自江为止留长发后的习惯,出去吃饭的时候总会有人帮他处理不便进食的长发,周观棋爱给他扎丸子头,林诉君会挽个侧盘发,林诉野则是爱编麻花辫。
“谢谢阿野。”
沈会词从后视镜看依偎在一块编头发的人,恨恨咬着牙,想刚刚果然是下手轻了。姓楚的那厮不犯浑能有今天这出?用力转了转无名指的戒指心里才好受些。
吃完饭时候已经不早了,想着江为止奔波了一天林诉野也就没带着他进行别的活动,放他回去补觉调时差。
江为止在云市的新家是他自个挑的三层小别墅,装修林氏给他包了个全乎,只等着拧包入住。他回去没睡,把先前侍从送来的行李收拾妥当后窝在沙发上开始打游戏。
他小时候没接触过这些,长大后起了点报复心理,什么游戏都来试上一试。996眼睁睁看他玩到凌晨三点,且丝毫没有要睡的意思扑棱扑棱飞上前,担忧道:“宿主……你该睡觉了。”
江为止白皙的指尖微顿,掀开眼帘瞥了飞舞的圆球一眼,从刚收拾好的医药箱翻出一瓶药来。单手拧开瓶盖往掌心倒了两粒,水都没就仰头吞了下去。
996没懂这番动作是什么意思,疑惑出声:“……宿主?”
“你怎么还在?”江为止起了点疑惑,清冷的眸子微皱,“药吃少了?”
说着他便弯药捡起医药箱准备再吃两粒,996终于反应过来了,飞扑过去摁住他的手,尖声道:“宿主!你不是以为我是幻觉吧?!!”
江为止没说话,但眼中表达的意思却很明确:不然呢?
“不是啊!”996欲哭无泪,“我是来自未来的高科技产物,俗称系统,就是小说里写的……”
“好了不讲话。”江为止揪住它的翅膀,“我头疼,别吵了。”
那两颗药进去后他脸色差了不止一点,苍白如一张薄脆的纸,只有眼尾飘着一缕淡淡的绯,沁入眶中蒸腾出一层水汽。
996看他这副样子慌乱噤声。
“唔……”江为止低低喘了口气,通红的指尖伸入药箱摸出根温度计叼在嘴里。
38.5℃。
果然又发烧了,好烦,明明下午只吹了这么一会风。
他从沙发坐起身,撕开退烧贴敷在额头上。顶着烧得水光朦胧的眼睛又摁开了手机,还没等他有动作,微信就弹出了视频通话。江为止一看时间凌晨三点半根本不敢接,硬是挨到视频自动挂断。
消寂片刻的手机紧接着弹出消息:
菌菌菇:【小止,接视频。】
菌菌菇:【游戏在线,别装睡/微笑jpg.】
江为止:……
心虚无比的江大设计师撕下退烧贴,整理仪容仪表让自己看上去像个正常人才重新拨了回去:“君哥……”
C国那边是下午,林诉君端着山楂茶有一口没一口的喝着,淡声道:“又熬夜?”
“没。”
“嗯?”
江为止抿抿唇:“时差没调过来,不是故意熬夜的。”
林诉君叹了口气,放了他一马没逮着这事说,转移话题:“回国心情怎么样?”
“还可以,君哥,你什么时候回来?”
“过几天……走开,别咬。”林诉君的身影出了画面,画外传来的声音很模糊,只能隐约听见几个音,什么不许,老实点。
江为止由衷感谢林诉君身边养的那条捷克狼犬,逮着这个机会说到时候去接机匆匆挂了视频,若是再打下去,不出三分钟,那边的人绝对能发现他的异常。
已经被抓包了江为止没敢再上那个游戏,挑了个单机的做饭小游戏玩了半个小时。偌大屋子一时只余欢快的音乐声,蔓延在空荡荡的别墅显得格外诡异。
他越玩越晕,直到屏幕上的食材都打起了转,这次想起再测温。体温计上的水银直冲三十九度,显然那个退烧贴没起任何作用。
久病成医,他知道若是退烧贴对他不起作用,那药物也没用了,非得挂水才行。为了不被烧成傻子,江为止认命地爬起来换衣服。
他慢吞吞地往脖子上围围巾,把半张脸都埋了进去,清瘦的躯体裹进宽大毛呢大衣瞧上去仍然是薄薄一片。小时候过得幸苦,没营养摄入,长大后也没顾得上照顾自己,他这副身体早就破败得不成样子了,一发烧哪哪都开始痛。
丝丝密密的痛感像是从四肢百骸涌来,磨得骨头都在痛。
江为止埋头叫车,这个点不好叫车十来分钟过去了也没动静,他便推开门准备出去看看能不能拦到夜间翻了几倍的黑心出租车。
凌晨的寒风刺骨,无孔不入往衣服里钻,掠夺所剩无几的暖意。江为止越发难受了些,拢了一块地点燃一支烟含在嘴里,试图用尼古丁缓解身上的钝痛。
走至院外靠墙而站,他才发现一辆纯黑的卡宴停在了院墙外,屹立在浓郁的夜色中不知道停了多久。
车内的楚牧似也没想到这个点江为止会从家里出来,愣了好半天才打开车门出去。
“你怎么这个点出来了,是出什么事了吗?”
江为止两指夹着烟,街灯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昏黄的光圈,和袅袅烟雾一同弥散,将他的轮廓镀的模糊而柔和。垂至肩头的发丝搅散雾气,他透过这层烟纱漠然地看着男人的脸,一言不发。
楚牧眼尖地发现他眼尾稀薄的红,心脏一紧:“是生病了吗?”
“还是身体不舒服?”
“要去医院吗,还是……”
“楚牧。”
江为止平淡启唇,打断他喋喋不休的话音。
楚牧背脊一僵,再次从他口中听见这两个字节恍若隔世。
多少次午夜梦回高中,他梦见少年江为止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眼睛一瞬不瞬盯着自己看。但是楚牧听不到他的声音,少年像是被一层飘渺的纱遮住,每当楚牧想要同他讲话、抱抱他、亲亲他时,画面便会开始扭曲变幻。
变到夜色二楼的长廊,江为止冷漠地俯视,嘴唇一张一合,每一个字音都清晰落入耳朵中:“游戏结束,我们到此为止。”
这几个字几乎要成为他的梦魇。
“是我。”他垂下头,喉咙干涩,“我,我很想你。”
“我……”楚牧张了张嘴,一时间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我想……”他咬了咬不受使控的舌尖,尝到淡淡的血腥味才继续往下说:“我想重新追求你。”
他的声音很轻,把姿态也降的很低,又怕太生硬,急急补充了一句:“给我个机会,成吗?”
一声淡淡的嗤笑在夜中散开来:“追求我?”
“嗯。”
“你当年也是这么说的。”
“这次不一样!”楚牧胸腔一绞,“我改了,我什么都改了。只要你给我一点机会,我一定会让你看见我的……”
他的话没说完,就被一阵扑面而来的烟雾打断了。
江为止轻轻吸了口烟,把烟雾尽数吐在了他的脸上。
两片柔软的唇张开一条缝隙,烟雾毫无保留散去。楚牧眼睛被熏得发酸,他什么都看不见,只能看见一点暗紫色的幽光在猩红的舌尖一闪而过。
这是一个极具侮辱的动作,楚牧却没从中感到任何不适,反倒是浑身的血液都躁动起来,急不可耐地靠近,道:“你对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为什么要给你机会?”江为止阖下眸子,“我以为当初说的够清楚了。”
“这么死缠烂打,未免也太廉价了点,楚少爷。”廉价二字被他绕在舌尖,饶有兴味地吐出。
楚牧深深喘了口气,一字一顿道:“嗯,我廉价。”
漆黑如墨的瞳只有深不可测的执拗和认真:“你可以尽情利用我,玩弄我,践踏我。”
“随便你怎么样都好。”
“比如现在。”他微微俯下身伸出手,“是要去医院吗?求你让我送你过去好不好?”
江为止敛眉看着递到眼前的宽大手掌,夹着烟的手抬起,屈指轻弹烟灰,裹着火星的灰烬簌簌落在楚牧手心。
楚牧没躲,江为止的动作也没完。他捻着烟蒂,将燃烧的烟支摁灭在男人手心,顷刻间便烙下一个圆形的烧伤印记。
“之前在机场没认出来你,并不是在刻意戏耍你。”
“楚牧。”他不紧不慢扔下烟蒂收回手,彻底把现如今在楚家一手遮天的楚总当烟灰缸用了,“我身边的人太多。”
“你已经排不上号了。”
第132章
小护士握着冰冷彻骨的手犯了难, 纵横的淤青将经脉的走向隐藏,完全找不到下针的地方。
江为止转腕露出手腕侧面的青筋,声音闷在口罩下笼了层朦胧的纱:“打这吧。”
“好。”小护士松了口气, 精准下针, 血液流向针管后熟练贴上胶布, 看见面前怏怏的病人没忍住交代一句, “小帅哥, 抽针后多摁一会, 不然下次真没地方落针了。”
“嗯,谢谢。”
江为止举着吊瓶走进急诊室的病房,他没想着和老头老太太抢为数不多的病床,走到小角落坐下后就阖上了眼。
他没让楚牧送他过来,在门口等了十分钟拦到了黑心出租车。后果便是他吹了十分钟风, 眼下更难受了。烧得他浑身疲软,眼尾像是碾上了一枚熟透的莓果红得发艳。口罩下呼出的热气蒸腾, 把毫无血色的面颊熏染上一抹病态的绯色。
本来只想着闭目养神,不知道是烧迷糊了还是真累了,闭着闭着眼就涌上了一股子困意。意识混沌间,他感受到一阵柔和的力道轻轻拖住冰冷的手, 随后整只手被沁人心脾的暖意拢住。
现在医院的服务都这么好了啊, 江为止迷迷糊糊地想。
楚牧屈指拭去他眼角的生理泪水,又拂去他额角的虚汗。看着他睡着半分不设防的模样, 心间不由得一阵酸楚, 可能只有在这种时候, 他才能偷来靠近的机会。
他握住江为止的手丝毫不敢用力,生怕稍微施加一分力道那只如瓷做的手便会在掌心碎的彻底。
楚牧的指腹扫过醒目的淤青,心口绞得发麻。明明都病成这个样子, 却还是不允许他靠近。他如今……连一个在江为止身边伺候的机会都求不到,恐怕若是他愿意当一条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江为止都不乐意要。
就更别提重新拥有他的可能了。
可明明拥抱和爱,都是他曾经唾手可得的。
江为止再醒来人躺在病床上,药水已经输完了,医用胶布整齐贴在腕侧,难得没有淤血。他缓慢眨眨眼,视线从洁白的天花板转向大亮的天色,再次小小感叹了一句现在医院的服务真好。
醒了他就没再占用公共资源,穿好衣服出院。他没直接回去,经过昨天那遭深感没车实在是不方便,拐去4s店全款提了辆车开回家。
楚牧的那辆卡宴没停在院门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辆十分骚包的芭比粉贴钻兰博基尼,往那一停亮得扎眼。
他认识的所有人中会开这种车的只有一个,江为止趴在方向盘上不愿下车面对,希莱尔不是说要一周才能处理完事过来了吗?怎么才一天就来了?
骚气冲天的兰博基尼车主是身材高大的金发男,打扮也十分醒目,身上的西装布灵布灵闪,俊逸的脸上挂着副宽大墨镜仍旧挡不住挥之不去的傲气。他看见江为止回来了,立马下车敲窗,说着点带口音的中文:“Babe,我想你。”
江为止叹了口气,把散落的头发别到耳后,露出精致的侧脸来,斜斜望过去:“说了很多次了,希莱尔,不要这么叫我。”
希莱尔把墨镜推上头顶,对他冷淡丝毫不在意:“开窗好不好?”
“我有话想说。”
为了防止他突然扑上来,江为止只把窗户开了条缝隙,岂料希莱尔直接伸手进来从内部打开了车门,又“咔哒”一声解开了安全带,长臂一捞,把他直接抱了出来。
精壮有力的胳膊托着他的腰高高举起转了两圈,脸顺势埋入胸口含糊不清道:“我好想你啊。”
江为止一手撑住他的肩,另一只手毫不客气插入他的发丝一拽,冷脸道:“放我下来。”
希莱尔脸上还是挂着笑,蓝色的眼瞳一错不错凝着身上的人:“亲我,就放。”
江为止低头,黑发自然垂落拂过白皙的侧颈,带动银色的耳链晃荡:“不亲不放?”
“不亲不放。”
希莱尔单手拖着他,另一只手卷起飞舞的黑发贴到唇边吻了吻:“Babe,你就行行好、可怜可怜我吧。我已经快一周没见到你了。”
“哦。”江为止手腕懒懒搭上他肩头,五指软软下垂,“那你抱着吧。”
希莱尔一震,眉头下撇:“江……”
“做什么?”
金发男人没有作声,把他抱到芭比粉兰博基尼车头坐着,两臂撑在他腿侧俯身靠近:“你不亲我自己来。”
江为止身体后仰,支起的膝头抵住他的胸口,神色浅淡:“不许。”
“可以。”希莱尔宽大的手掌摩挲他的膝头,掐住他的大腿一扯把人拽进怀里,低头就要亲。
他的唇还没来得及感受到江为止的呼吸,背后就遭到了一记重击,痛得他眼前都黑了一瞬。
尚且未从疼痛的余韵缓过神,希莱尔脖颈就传来强烈的窒息感,天旋地转间他看见了一双冰冷至极的黑色瞳眸,深处燃烧的火光让人心惊。
楚牧拽着希莱尔的后颈,气压低得要杀人似的:“你是谁?”
“你又是谁?”希莱尔被这突发状况搅得恼火,拧住男人的手腕挣脱桎梏。他仔细打量面前的人,扫过他手里提着的保温桶,又细细打量他的神情,反应神速下了结论,“你也喜欢我的Babe。”
“你的Babe?”楚牧嚼着这个简单的英文的单词,两颊的肌肉微微抽搐,“你、的?Babe?”
希莱尔摘下墨镜挂在衣领,随意解开两颗衬衫扣子:“你这种人我见多了,我们打一架,输了你就滚蛋。”
游离在紧绷低压之外的江为止不知何时又含了只烟在嘴里,懒懒散散坐在车头,抬脚轻踹希莱尔的后腰:“不许打架。”
看见这位公子哥这副做派江为止就头疼。他是出了国才知道自己勉强算是符合大众审美那类长相,C国人热情开放,隔三岔五就会有人上来找他搭讪,大部分人拒绝后会笑着夸他两句离开,小部分会展开追求。
那剩下的小部分但凡被希莱尔碰见就会直接开打,闹得鸡飞狗跳鸡犬不宁。
希莱尔眯着眼摸摸被踹过的地方:“好,Babe,我听你的。”
楚牧被这副若无旁人又亲昵的姿态逼得眼眶发红,提着保温桶的手紧了又紧。他在医院陪了一夜的床,只趁着江为止睡觉出去做饭回来就不见了人,现在又让他直直撞上这样的事。
他不是没想过江为止在C国的这些年会认识别的男人,不是没想过他会和别人谈恋爱。昨夜那句“你已经排不上号”把他千疮百孔的心反复碾压,他给自己打足了预防针,但凡还有一丝一毫的位置他都能挤进去争一争。
可……当这一幕真切摆着他面前时,他还是被难以承受的痛苦磨得死去活来。
这明明是他的男朋友,如果他不犯浑,会喜欢他一辈子的男朋友。
“你们,谈恋爱了?”他一字一顿问。
“没有。”希莱尔大大方方道,金发张扬,“Babe不谈恋爱,但我一定会是他未来的丈夫。”这可是他一见钟情的妻子。
楚牧肩头微塌,睨着眼前的公子哥,冷冷道:“没谈他就不是你的。”
“那是因为他不和任何人谈恋爱。”
“我们谈过。”楚牧脱口而出。
希莱尔猛地一怔,不可置信扭头。
“我们谈过?”一直静默无言的江为止缓缓开口。
他的声音很轻,却瞬间让针锋相对的两个男人偃旗息鼓。
江为止施舍了楚牧今天第一个正眼,如黑玻璃似的眼睛漾起点点意味不明的笑意。夹在指尖的烟支雾气弥散,侵染弦弓紧绷的气氛:“也许两个人真心相爱,才算恋爱。”
“楚牧,我们谈过吗?”
这个问题犹如当头一棒直击楚牧灵魂,每一寸肌肤都似绞入凶猛的电流让他战栗不止:“我们……”
“嗯?”江为止眼神如刃,步步紧逼,“我们真的谈过吗?”
他喉咙塞了数千根针不能语,张张合合几次都只能发出无意义的音节。
“莫须有的事情不要再提,楚总。”江为止轻弹烟蒂,“我不希望有人平白无故辱我清誉。”
他像是看够这场闹剧,施施然跳下车,用手背拍了拍希莱尔的脸:“张嘴。”
金发公子哥顺从张开嘴。
江为止把未燃尽的烟支塞进他嘴里:“含好。”
“算我亲你了。”
“不许再吵。”
楚牧死死盯着希莱尔口中那只烟,好似那不是一支烟,而是什么令人深恶痛绝的仇敌。他狠狠碾过掌心那枚圆形的烧伤印记,试图挤出江为止给他留下的余痛。
“我累了。”他指着那辆芭比粉骚包车,“开走,太丑了,不许停在我家门口。”
希莱尔得了心心念念的“吻”,心情大好,抛给死气沉沉的男人一个得意的眼神:“好的,Babe,我什么都听你的。”
楚牧强压下心中的火气没搭理他,拦住转身欲进屋的人,低声下气道:“为止,你才生了病,又没来得及吃饭。”他递出手里提着的保温桶,指尖都在发颤,“吃点吧。”
暗处偷窥的996心中警铃大作,提出百分之一百二的精神紧盯那个保温桶——原书的火葬场可是几滴泪几顿饭就烧完了——
江为止脚步微顿,瞥见他手里的东西后神色未变,指了指右手边,不咸不淡道:“垃圾桶在那。”
“我——”
“难道不是我不要只能扔吗?”
语罢,他径直进屋。
楚牧僵硬地垂下胳膊,在原地木了好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话中的意思。当年他给江为止送耳钉时,曾说过“如果你不收下,我可能只会扔掉了”,那时他怀着一颗玩弄的心思靠近,却得到了最真挚的回应。
就算如今他痛改前非,付出再多真心得到的结果也不过被人视作草芥。
希莱尔找了个好位置停了车折返,神色肃然:“你和江究竟什么关系?”
那点颓然压了回去,楚牧抬眼,眸光锋利:“和你有关系吗?”
“你们谈过恋爱?”
“是又怎么样。”
楚牧比他高上几公分,单手插兜俯视:“他对我说过喜欢,抱过我。”他语气稍滞,凝着那支被江为止喂出去的烟,语气执拗又似不甘心认输,“他真的亲过我。”
希莱尔捻着烟蒂,放入唇中轻吸一口,烟雾散去,他勾起一个笑:
“我们做过。”
楚牧像是听懂不话般沙哑出声:“什么?”
希莱尔眯着眼睛:“很难理解吗?你才是这个国家的人吧?”
“我说,我和他上过床。”
第133章
任由外面两个男人争得不可开交, 江为止进屋后洗了个热水澡去寒,也没打算吃东西裹着身毛绒绒的睡衣钻进被窝开始补觉。今天晚上周观棋说要给他接风洗尘,若是顶着这副尊容去保准又要被念叨。
这一觉睡到昏天黑地, 醒来的时候他还蒙着, 一头柔顺的黑发睡得乱糟糟的。他一整天没进食, 睡醒恢复精神后也不吃正经东西, 从零食架上摸出两包干巴巴的饼干。
这生活状态看得996胆战心惊, 它有些怀疑它这位宿主对自己唯一的要求就是活着, 一格电量活着也是活着。
呆坐在床上吃完两盒小熊饼干,江为止趿着拖鞋去了小别墅三楼。
这栋小别墅在装修的时候江为止完全没规划,什么娱乐设施全都没有。二楼布置宛如酒店,全是大客房小客房,三楼则是他的工作区。兴趣使然, 让他在服装设计上小有成就,加之林周两家的红人效应很快就让他的名号在时尚圈闯了出去。
各大品牌的橄榄枝给他递了不少, 他不太愿意被束缚,所以只保留了简单的合作关系,偶尔接些私人定制。
眼下他手上就有国内某位大咖的私人定制,说是等着年初红毯。
江为止随手拿了个鲨鱼夹把头发挽起, 打开抽屉被一屉子花里胡哨的发夹迷了眼, 想都不用想都知道这是谁的杰作。他在里头翻了半天也没瞧见普通的样式,妥协用粉色的kt猫发夹别上颊侧的碎发。
自打996知道他精神有问题后就不敢随意在他面前晃, 把透明度调至最低躲在暗处偷窥。
头顶的吊灯洒下融融暖光, 给散落的纸张勾勒一层薄薄的金边。江为止工作时很安静, 不放音乐不出声,低着头垂着眼像是套了层缄默的外壳。柔顺的发挽在脑后便轻而易举瞧见修长的颈,呈现一种不见天日的透白, 在灯下泛着细腻莹润的光泽感。
他身形晃动,散落的灯点也跟着摇曳。
袖口被卷至肘间,握着笔勾画,右腕内侧两串数字纹身若隐若现。转折锋利的数字嵌在细瘦腕,倒不太像纹身了,更像枷锁紧紧缠绕着手腕,显现出镣铐的禁锢感。
他不出声,996不敢出声。一时间满室只余笔尖滑过纸张的沙沙声,压抑沉闷到让人上不来气。直到微信铃声穿破死寂,透明团子狠狠舒了一口气。
来电人顶着憨态可掬的动漫小熊头像,备注是小彩旗,后头还缀了个彩旗飘飘的小符号。
江为止神色肉眼可见柔和下来,接起视频竖在桌上:“观棋。”
周观棋还套着古装戏服,一如既往地咋呼:“小为止!我马上就下戏啦。”漂亮的脸贴近屏幕,“你在工作吗?不许鸽我!”
“不鸽。”江为止放下笔,开始取头上的卡子,“马上就来。”
大明星这才放下心:“快点哦,阿野和那个谁都会来哦。”
那个谁指沈会词,即使小林总和沈老师已经订婚,周老师仍旧看人家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江为止扯了扯嘴角:“好。”
周观棋挑的饭店离他拍戏的地方琴湾不远,是周家自个旗下的连锁饭店。江为止临出门前接到了一个工作邀约耽误了会,到的时候人已经齐了。
推开门的刹那巨型抱抱枕扑面而来,周观棋锢住江为止的腰埋入暖和的颈窝,黏黏乎乎道:“好想你哦,小止。”
江为止抚了把他的后背,眼底漾开点笑意:“我也想你。”
两张精致的脸贴在一块挤出柔软的肉来,周老师声音闷闷的:“迟到了。”
“自罚三杯?”
“算啦。”周观棋牵着他的手入座,“你别喝酒。”上回这人一瓶酒直接胃出血送去医院给他吓毁了,虽然后面江为止极力解释不是酒的问题,是因为赶工程熬了三个大夜他还是不太敢让这人再沾酒。
“虽然上回已经说过了,但还是想再说一遍。”林诉野眼眸微弯,“欢迎回到云市,小止。”
云市于江为止是个特殊的地方,他在这儿成人同时也失去了直面这座城的勇气去了C国。一晃过去这么多年,他才终于有了回到这座城底气。
江为止咽下喉中难言的情绪,用手里的茶盏和林诉野碰杯:“谢谢。”
*
在场的都是熟人,场景也特殊便不知不觉中喝多了些。林诉野还好,他酒量好,喝迷糊在沈会词怀里安安静静趴着,看着煞是乖巧。周观棋就不一样了,酒量就指甲盖大点还喝得多,他本来话就多,醉了更加可怖。
他和江为止挤在一张椅子上,紧紧挂在他身上,腿圈着他的腰,嘴里喋喋不休叽咕:“小止,你回来了我好高兴。”
“我知道,别喝了。”江为止无奈按住他的手。
“以后谁再欺负你我给他打飞,这些年,我可是有好好锻炼的。”周观棋不拿酒杯了,手便不老实抓着江为止的长发,“我听阿野说了,那个臭傻/逼又去找你了。”
“虽然那个臭傻/逼现在很牛,我爸见他都要喊一声楚总,但他敢纠缠你,我照样打。”
江为止歪着脑袋让他尽情玩自己的头发,柔声道:“嗯,好。”
“但是先让我送你回去好不好?你喝多了,需要休息。”
“是要去琴湾还是回家?”
周观棋阖着眼,脑袋转了半天才转明白:“不…不用送。我的小外…小外甥会接我,周家,明天,聚会。”他小声抱怨,“不知道我那小叔什么毛病,隔三岔五就召我回去。”
“对了,说起外,外甥,我的外甥,帅。”醉鬼想到什么猛抬头,“我介绍,介绍给你。”
江为止:……
他不和醉鬼计较,看向两颊酡红的林诉野:“沈老师,你先送阿野回去吧,我在这等一会。”
“好。”沈会词没客套,想快点回去煮醒酒汤防止小林总明天头疼。他拦腰抱起怀里的人,“我们先走了。”
“嗯。”
周观棋口中的小外甥没让他们等太久,后脚进了包厢。是个很年轻的男人,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大学生。他看见包厢的场景,脚步诡异地顿了顿:“……舅舅?”
“一黎,你来啦。”
江为止试图把身上粘了吧唧的人撕开,努力了半天白努力,人丝毫未动。段一黎见状,上前帮忙,醉鬼诈尸般抓住男人的手腕,忽然道:“一黎,你不是学服装设计的吗?”
他圈过江为止往他脸上凑,骄傲道:“舅舅的朋友,超级有名的大设计师。”
凑得太近,段一黎这才看清屋内另一位男人的脸。长发有些乱了,一缕发丝斜斜挂在鼻尖,形状姣好的凤眸盛着一弯融化的雪水,透亮冷冽。只在时尚版面见过的脸乍然出现眼前,段一黎愣了愣,指尖微微一缩。
“好了,醉鬼。”江为止掖了掖发,和段一黎一左一右把人扶起来,“回去好好睡一觉。”
废了老大劲才把醉成一滩饼子的大明星塞进车里,江为止长吁一口气,垂眸揉了揉发软的手腕,手指擦过腕内侧,指腹下的皮肤是极其突兀的、粗粝质感。
段一黎关上车门,看着融入夜色中的长发男人,嘴唇动了动。
江为止没察觉他的欲言又止,随意撩了把头发,耳骨上的粉钻割破浓稠的黑,和耳垂上的深蓝色的亮光交辉,一闪而过。段一黎再睁眼时,人已经不再原地了。
*
江为止下车关门的霎那被人拦住了后腰,他看着车窗上倒映的那抹刺目的金,眉梢轻挑:“希莱尔,又怎么了。”
金发公子哥埋进他的颈窝深吸一口气:“你身上有别人的味道,Babe。”
“所以呢?”
宽厚的手背青筋暴起,极具怜惜地在温热的腰腹打转,他话头一转:“Babe,那个人说,你和他谈过恋爱。”
江为止转身背靠车门,探出一根手指抵住他欲粘上来的胸口,又道:“所以呢?”
希莱尔碧空如洗的蓝眸泛着点说不出的沮丧:“你说你不谈恋爱的。”
江为止淡淡道:“我不觉得我和他谈过恋爱。”
“你那个时候不喜欢他?”
鸦羽般的长睫微微下垂,投掷七零八落的淡影。江为止泄了力,整个背脊贴上了车门,脑袋顺势后仰,脖颈折出一段弧,说不出的颓感缓缓侵袭:“重要吗?”
“连他这个人我都忘记了。”
“那你以后不会再喜欢他了,对不对。”
希莱尔话里难得浮现了点名为紧张的情绪,他去查了,那个叫楚牧的男人,无论是权势还是财富都与他旗鼓相当。最重要的是现在不在C国,他可能还要被那个男人压一头。这是他在追求妻子的路上,遇到的最强劲的情敌。
这个情敌甚至还卑鄙的、趁着他还没出现的时候,拥有过他的妻子。
“当然。”江为止说。
希莱尔肉眼可见地放松下来,江为止拍拍他的手:“好了,我要回家了,别老缠着我。”
公子哥像条小尾巴似地亦步亦趋粘着他,两人行至门口才发现一樽不知站了多久的凶煞“石像”。高大的男人隐在阴影之下,静默似死水,一动不动,连睫毛的下垂的弧度都凝结了起来。
心如死灰的死寂。
希莱尔被吓了一跳,连江为止心跳都错了一拍,反应过来后他气笑出声,冷道:“楚总,不知道你什么有了在别人家门口当门神的陋习。”
楚牧僵硬的身躯动了动,无神的眼珠扭动,沙哑出声:“我……程家推出了一款特效药,目前不在市场流通,对你的胃很好……”
江为止打断他的话:“你查我病例了?”
楚牧默然。
他不查也不会知道,江为止现在的身体差成这样子,甚至……甚至手腕上还有了条惊心动魄的豁口。整个人同冬日枯败的叶子也没有区别,不知道哪一天就会从树上坠落。他现下迫切地渴望一个能照看他的机会,哪怕被侮辱践踏也没关系,他渴求能在江为止身边。
“不需要。”希莱尔挡在江为止身前,面露凶光,“有我家,还有林和周,轮不上你。”
“我不在这个上面和你争。”楚牧凝着他,“这不是用来争的。”
“他在我身边很多年了,比你了解我。”
江为止不咸不淡开口,楚牧猛然一怔,他竟然,从这句话中感到到比“连他这个人我都忘记了”更为凶猛的痛感。
“好了希莱尔。”江为止扯住得意到翘尾巴的人,“你要还想吵就留在这,不吵了就跟我进去。”
希莱尔立马圈住他的腰:“那我们走吧,Babe。”
“等等!”楚牧声音哑到不像话,“你们……你们……”他望着并肩的背影一时不敢开口,浓烈的恐惧感如蟒蛇缠绕,“你们晚上……一起?”
江为止连脚步都未停滞,径直进屋,只有希莱尔转了头:“当然。”
“我们会做很多你不知道的事。”
“霹雳巴拉”,满满一袋子特效药坠地碎了个彻底。
*
江为止收金毛公子哥进屋纯粹是见识过他的缠人本领,如果不收他进来,他能在窗户外示一晚上爱。
他洗完澡把粘人的公子哥打发去客卧给林诉君打了个视频,大洋彼岸的人正在逗那只体型庞大的捷克狼犬:“怎么了,小止。”
江为止慢吞吞地擦头发:“君哥,云大想聘我当老师。”
他今天晚上接到了工作邀约就是云大的邀请,当然没强求大设计师当正经的授课老师,只偶尔上两节课,搞搞讲座,挂个名。毕竟有知名设计师当老师,无论是于云大亦或者学子都是绝佳噱头。
“小止,”林诉君放弃将自己的手从捷克狼犬嘴里抽出来的想法,懒懒垂着仍由它舔,“你知道的,我一直希望你多出去走走。”
“如果你是来问我意见的话,我当然会投赞成票。”
好吧,和阿野观棋的想法如出一辙。
拿不准的事四人投票是既定的习惯,三票赞成,看来无需挣扎,结果显而易见。
“……那我去试试。”
“嗯,好。”林诉君话锋一转,“小止,听说楚牧缠上你了?”
“……阿野说的吗?”
林诉君喝了口山楂茶:“这个不重要。”
“能解决吗?”
江为止扔下毛巾,未干的水滴从发梢滚落坠入锁骨消失不见:“对我造成不了影响。”
“无论是生活还是情绪。”他道,“顶多,就是有点烦人。”
“等我回来。”林诉君眼睛轻弯,搁下茶盏。
第134章
江为止对挂名老师的热情不高, 云大校方提出可以先开讲座,循序渐进适应在校工作。正值学期末,若是适应的好, 明年开学正好上工。
他向来昼伏夜出, 第二天有工作也照样熬到天亮。还好讲座安排在下午, 让他不至于讲着讲着睡到演讲台上。江为止用一根红色的发带把齐肩的长发束在颈侧, 柔软的暗红色发带贴着修长的颈, 本就白皙的皮肤被衬得几近透明。
为了看上去正式点, 他脱下了那件宽大的毛呢大衣,换上了西装。不过他身形太过清瘦,普通的西装穿上去实在显得羸弱,往哪一站瞧着风都能吹走。所以他摸出了件不知哪年做的飘带衬衫套上了身,繁杂的设计轻而易举将令人心惊的单薄一扫而空, 给冷淡的人都染上了一抹糜艳感。
服装设计专业是云大王牌专业之一,讲座的消息一经发布便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当天礼堂也是人满为患。
江为止瞧着乌泱泱的人还有些犯怵,倒不是怯场,是太多年没见过这么多活人了。不过好在他生得冷,纵使心里头乱成一团麻面上仍旧看出不半分。
无论再大的咖办起讲座来也是那套换汤不换药的内容, 江为止就着当下时尚界的趋势以及未来的发展形势谈论一番, 又发表了自己于时尚于服装设计的看法再传授个人经验,便收了尾, 进了自由提问环节。
许是杂志上的名人走进现实, 就算说的是一些老生常谈的内容学生们仍热情不减, 个个把手举得老高。江为止看着齐刷刷竖起的胳膊头皮发麻,他本来还想早点下班呢……
不忍消磨学生的热情,江大设计师被迫加班, 一个提问环节生生拉得比讲座时间还要长。江为止不动声色揉了把嗓子,点了最后一个小姑娘作为收尾。
小姑娘绑着双马尾,眼睛亮晶晶的,张口就问:“江先生,请问你谈恋爱了吗?”
“哇呜——”
八卦之心人皆有之,这个问题一出瞬间让礼堂躁动起来。
风水轮流转,江为止心头浮现几个大字。在C国的时候,他曾陪林诉君入高校参加讲座,当时也有位热情开放的男学生问了这个问题,不过那学生更大胆一点,直接问自己能不能追求林先生。那个他还逮着人好一顿调侃,没成想今天就遭到了报应。
江为止撑着讲台,食指轻敲麦:“这是在打听老师的情感生活吗?”
小姑娘愣了一瞬:“老师?”
江为止眉梢轻抬:“新年过后,我就是你们的授课老师了。”
话音一落,又是一阵足以掀翻堂顶的欢呼鼓掌。
*
讲座结束和校方聊了会天色就已经暗下来了,云大是百年名校,国内数一数二顶流学府,地理位置很好,周遭很热闹。江为止没急着回家,他嗓子不舒服,挑了间酒吧准备进去喝两杯。
没到酒吧闹腾的点,人还不算多,他挑了边缘位置的卡座喝酒。不同于林诉野和周观棋的酒量有明显的限度,江为止能喝多少取决于他的身体能承受多少,喝到疼得不能喝的时候,他就会放杯。
今天没人看着他,江为止便放肆了些,一个人坐那慢腾腾地了大几杯。喝到眼尾泛红,常年浅淡的唇也有了红润的色泽,滚动的精致喉结都缀了一抹绯,翘着腿支着脑袋坐在那跟一副画似的。
喝至微醺,酒吧也热闹了起来,音乐呼唤不绝于耳。人一多,上来搭讪的人便多了起来,三五男人端着酒结伴上前讨要联系方式。
江为止晃了晃手里的酒杯,没作声。
他不搭理,男人觉得面子上挂不住嘴里嘟囔两句就要发作。
“他是我的男朋友。”
一道男声横插进来,江为止顺着声音看过去,看见了十分眼熟的男人。浓黑的短发搭在额前,稀疏的阴影弥漫在狭长的眼,锐利之气无处可藏。
那醉醺醺的男人一听,便顺着台阶连滚带爬地走远了。
江为止沁水的眼眸看向那位自称他男朋友的人脸上,红唇轻张,缓缓喊出他的名字:“段一黎?”
段一黎没想到他还记得自己,耳朵发红,低声道:“江……老师。”
江为止唇角勾起一抹浅淡的弧:“哦。”他喝多了,恶劣的小心思也冒出了头,逗他,“男朋友?”
“我……”段一黎脑袋嗡一声响,脸颊爆红,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了,“我,不是故意的,我……”
逼近一米九的冷脸男急得鼻尖冒汗,江为止笑笑:“我知道,谢谢你。”
“来玩的吗?”
段一黎舒了一口气,道:“嗯,等会有社团活动。”
“坐吧。”江为止指了指身边的空位,又拿起点单的平板,“要喝什么,我请客。”
“谢礼。”
段一黎不敢靠他太近,不知道是面对老师的惯性使然还是别的原因。江为止歪头看他,微醺后的声音不似往日的清冽,尾音柔和倦怠:“你很怕我?”
“……没。”
他稍稍凑近,身上的酒香和花香扫过让段一黎猛地屏住呼吸:“你和观棋说得不太一样。”
男大学生强装镇定,问:“舅舅说我什么?”
江为止抿了一口酒,一滴猩红的液体从唇角滑落,顺着脖颈洇湿发带,留下一个深色的点:“他说你挺不服管的,让人头疼。”
“但我看着像乖孩子。”
这个声乖孩子听得人耳朵一麻,但段一黎平心而论,他确实和这三个字沾不上边,亲舅舅对他评价实在恳切,嘴硬骨头更硬,当初为了学服装设计能和家里人吵个天翻地覆,停了两个月的卡也没让大少爷低头。
但此刻他更想恬不知耻接下那三个字,低声说:“我怎么样,老师教过我就知道了。”
江为止知道他在云大读书,方才讲座的时候这人坐在第一排:“好啊,希望我没看走眼。”
他们两个都不是话多的人,聊过这一茬后一时无言,但气场意外的契合,倒也没什么尴尬的意味。
江为止手背抵着下巴,眸光落在舞池晃动的人影,段一黎便看着他。
和杂志上的剪影完全不一样,段一黎想。托了自家小舅舅的福,他在初中时便听过了江大设计师的大名,在周家甚至存留不少还不成熟的大师幼年作品。
其实说江为止是他设计路上的启明星也不为过。因为他起了设计梦,因为他选了设计专业,选了和豪门子弟丝毫不相符的服装设计师。屋内大大小小的杂志页收藏了不少,每一张都烂熟于心,但到底和亲眼看见不一样。
迷幻的灯影摇曳着,虚虚笼罩男人的身形,氤氲一层绮丽的色彩。他今天戴的和他的发带极其相称的红宝石耳钻,随着忽明忽灭的灯折射十字亮光。
江为止骨节分明的手指抓住杯子,仰头喝了一口酒,雕刻菱形花纹的玻璃杯在他张嘴的霎那,闪过一点幽紫色的光芒。
段一黎一愣,瞳孔放大了一瞬。
“看我做什么?”江为止撩起眼皮瞥了过去。
“老师,你嘴里……”
“哦。”江为止嘴唇张开一条缝隙,露出舌尖上的钻,“你说这个?”
强烈的割裂感再次袭来,C国时尚圈媒体称赞的东方新雪、礼堂上侃侃而谈的江老师,都和面前的人狠狠的分割开来。让人难以按捺心头的燥动,迫切地渴求挖取更多别样的色彩。
段一黎喉结滚动,一错不错看着湿润的唇缝。
“这个痛吗?”他顿了顿,又问,“什么感觉?”
江为止眼眸微眯,平淡地、肯定地开口:“你是不是想亲我。”
“轰”地一声,段一黎脑子被这句风轻云淡的话炸得个霹雳巴拉,满地狼藉。他坐立难安,英挺的眉皱成一团:“我……”
当初希莱尔知道他舌尖上的小玩意这是这么个反应,只不过金发公子哥更为直白,勾着他的脖颈不由分说地就吻了上来。
段一黎看着他水光潋滟的眼,深吸一口气破罐子破摔道:“所以可以吗?”
江为止懒懒道:“也许我是你的老师?”
段一黎定定道:“现在还不是,不是吗?”
“呵。”
“我收回那句话。”江为止淡笑一声,“你确实如你舅舅所说,是个不服管让人头疼的、坏孩子。”
“也许吧。”酒精壮胆,段一黎双手撑在他身侧,一点一点贴近,“老师,我可以吗?”
“你在寻求我的许可?”
“不是。”
段一黎说。
他的膝盖挤进江为止两腿之间,弯腰俯身,浓郁黑影笼罩身下绮丽的色彩。
*
越往后酒吧越热闹,江为止耐不住吵,不到十一点就出来了。凉风一吹,他脑袋清醒了不少,插着兜慢慢往地铁站走。发带有些松散了,他索性把带子扯下来缠在腕上,柔顺的长发飘舞,挂在鼻尖、嘴角。宛如蒙纱,精致的脸若隐若现看不真切了。
回到家的时候夜更深了,他摸出口袋钥匙插入院门,腰腹便被铁钳般的手臂禁锢住了。
江为止叹了口气,道:“希莱尔,放开我。”
后头的人没说话,呼吸粗重炙热,扫过脸颊烫得人一缩。
“希莱尔?”
一只手向上攀升,擒住他的下巴,拇指重重擦过柔软的唇面,男人的声音发沉紧绷:“他们都可以,只有我不可以,对吗?”
江为止眉头一皱,向后扭身却被钳地动弹不得,他冷下声:“楚牧,放手。”
“不放。”楚牧双目赤红,恨不得人融进身体里,“我放开了你又要去找谁?”
唇边是花香的发丝,他如瘾。君子般深埋,试图用鼻尖的香味缓解内心嗜血的冲动:“江为止,我求你,别这么折磨我。”手臂轻易环住纤细的腰,他用指腹摩挲晚腕骨上的发带,每蹭过一次,灵魂便为之震颤一次。
“希莱尔我认了,他和你在C国有我未曾参与的过往,一次一次输给他我认了。”
他牙齿间咬得咯吱作响,像是妒恨到极致:“可那个男人呢?你们才见过两面,才两面。”
江为止不虞,道:“你监视我?”
“我只是担心你!”楚牧喉间是低压的怒音,“你身体不好,喝不得酒,我怕你出事,怕你身边没人,怕你受伤怕你痛。”
“这和你有关系吗?”
这句话剜去了楚牧半边心脏,鲜血淋漓,痛不欲生:“我求你别这么对我,我爱你,我爱你,我真的爱你。”
江为止眼神无波,不咸不淡道:“爱我的人多了去了。”
楚牧闭了闭眼,无力圈过他的肩头、锢住他的腰肢,丧家之犬般伏在他身后:“除了我,谁都可以,对吗?”
“是。”
他慢慢转过江为止的身子,看着他的眼睛,干裂的嘴唇嗡动,又问:“除了我,谁都可以吗?”
江为止这才看见楚牧是什么模样,身居高位的不可一世一扫而空,笔挺的西装和昂贵的大衣仍旧带不走他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郁气。俊逸的脸扭曲暗沉,眼球血丝分明,里头酝酿的情绪让人看不懂,似痛彻心扉的哀,又似死压着某种暴戾的沉。
“是。”他重复。
楚牧僵硬地嘴角抽动,膝盖发软折倒在地。他跪在江为止脚边,双手紧紧拉着他的衣摆:“为止……”路灯一站一跪的身影拉得很长,“你恨我吗?”
“不恨。”江为止的眸光轻飘飘落在他折断的脊骨,“当年我说的很清楚,我不恨你。”
“倒不如说,我不在乎你。”
楚牧喃道:“是吗?我做什么,都入不了你的眼。”
“我做什么,都比不过别人。”
“你会选择除了我以外的任何人,对吗?”
江为止不轻不重颔首,从鼻腔溢出一声“嗯”。
楚牧扬起头,颈骨发出细微的咔嚓声,明亮的路灯挥洒而下,却没把他的眉眼照亮一点:“好。”
“明白了就放开我,我没功夫和你周旋——”
“那你恨我吧。”楚牧突兀地打断他的话,他似泣似笑,“恨我吧,为止。”
“有我爱你就够了。”
江为止没懂他的话,脑袋却转不动了,他眼皮发沉,漫天的困倦感不受控的上涌。心脏不受控制跳了一下,看向楚牧晦暗的眼:“你……”
楚牧张开胳膊,把昏睡栽倒的人接到怀里。怜惜地拂去清冷的面颊上凌乱的发,脱下大衣把人裹得严实,抄起膝弯拦腰抱走。
路灯慷慨地洒下光晕,夜色恬静宁和,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第135章
江为止睁眼, 落入视网的是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宽敞的房间整洁明亮,巨型落地飘窗悬着轻纱窗帘,雪光倾泄满室。
他动了动身子, 探出手臂虚虚挡住略微刺目的光。稍一动, 腰上的束缚感便席卷而来。江为止眉梢一拧, 垂眸看见一只精壮的胳膊紧紧圈着他的腰。
楚牧躺在被褥外, 身上的西装没有脱, 眼底浮着一层淡淡的乌青, 显然是结束工作疲惫到了极点刚躺下补觉。
江为止冷笑一声,毫不犹豫把人踹下了床。
他这一脚没有丝毫收力,巨响裹挟着低压的闷哼一同响起,楚牧揉了揉砸得发痛的胳膊:“你醒了?要吃东西吗?厨房准备了早餐。”
江为止没理他,掀开被褥径直下床, 推开房门往外走。这应当是楚家名下某座庄园,富丽堂皇, 大的一眼瞧不见边。伺候的下人很多,见长发男人怒气冲冲地下楼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权当没看见。
直到他行至大门口,两位黑衣保镖拦住了他的去路。
江为止脚步一顿,扭头看向尾随而来的男人, 厉声道:“这是什么意思?”
“楚牧, 你囚/禁我?”
楚牧眼底红血丝未消,整个人是说不出的压抑沉闷, 没有任何辩驳:“嗯。”
“啪——”
又快又重的一掌狠狠抽在他的脸上, 力气之大让俊逸的脸瞬间印上鲜红的指痕。
“先生——”周围的人惊呼一声。
楚牧被打偏了脑袋, 喷雾定型的侧背垂下两缕发丝。他咽下口腔的血腥味,缓缓执起那只因用力过猛发颤的指尖,低声道:“打疼了吗。”
江为止抽回手, 清冽的眸子寒冰凝结:“放我走。”
“除了这个,什么我都依你。”
江为止生生被气笑出声:“楚总是法盲?”
楚牧上前两步,姿态堪称低下:“别那么叫我,好不好?”
“叫我名字。”
又说:“先吃早餐好不好?一直这样你的胃受不了。”
江为止充耳不闻:“我的手机在哪?”
楚牧偏头,给侍奉左右的老管家一个眼神。管家上前,恭敬递上崭新的手机:“江先生,给。”
“你的工作,我帮你对接好了。楼上有专门给你的工作室,在这,你可以一切照旧。”
江为止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埋头摆弄手机。手机里联系人空白一片,甚至连卡都没插。他指尖稍顿,立刻切换微信界面,里头只有楚牧一个联系人。他果断左滑拉黑,往搜索栏输入一串烂熟于心的数字。
楚牧垂眸看着他的动作,道:“你是要联系林诉野吗?”
“林家手里有一个大项目,他最近和林诉君都很忙,林诉君甚至忙进医院吸氧了。”
江为止动作一滞。
楚牧又说:“周观棋被关起来了。”
“这是什么意思?”江为止眉心蓄了点火气,“你干的?”
“当然不是。”男人罕见慌乱一瞬,解释道:“是他小叔。”
“昨天晚上的事。”
这位小叔他听周观棋提过几次,是周老爷子续弦带进周家的孩子,进门后改姓周,叫周南萧。同周观棋的父亲也就是现任周家老总是异父异母的名义兄弟,同样是周观棋本人毫无血缘关系的小叔叔。
江为止对那位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小叔的了解尽数来自周观棋的吐槽,周总一直不满自己的儿子进娱乐圈当“戏子”,使出浑身解数也没把人掰正。一来二去反而让本就岌岌可危的父子关系吹弹可破,周总恼怒不已,大手一挥直接把儿子扔给周南萧管教。
据周观棋所说,周南萧此人极其古板,和他完全不对付。见着他拍吻戏宛如地球爆炸,非得把他提回周家狠狠教训一顿,甚至连请家法打他屁股这种事都做得出来!更遑论说前几天周观棋刚在新电影里拍了一段基情四射的“动作大片”。
不过既然是小叔,应当也不会真的伤害他,毕竟怎么说周观棋也是他名正言顺的小侄子。思及此,江为止稍稍放下心来。
他后知后觉楚牧把自己所有的后路都堵死了,处心积虑挑了个这个时候,就是让自己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被迫待在这座庄园。
啧,他应该背一嘴希莱尔的联系方式的。
江为止扭头就走,蹬蹬蹬上了楼,眼不见心不烦。
楚牧看着他的背影,嘴角勾起一个浅淡的弧。
老管家上前,担忧道:“先生,你的脸……”
楚牧不慎在意地拭去残留的血:“没事,不疼。”
“送些冰块上去给他敷手,他手打红了。”
老管家诡异默了一瞬:“……是。”
*
江为止心绪向来稳定,低下的身体素质也让他腾不出多余的精力和楚牧周旋,很快就接受了当下的局面,况且楚牧没有能力关他一辈子。
再者,把他留在这座庄园,遭罪的是谁还不一定。
他最好最够耐扇,江为止冷冷地想。
楚牧端着炖的软烂的山药小米粥进了房:“吃点东西好不好,现在距离你起床已经过了一个小时了。”
江为止扫了眼色泽金黄的粥,视他如空气,低头继续整理手稿。楚牧把他家里的手稿一张不落全收来了,刚好供他装订成册。
他不吃,楚牧也没强求。把粥搁在桌面上,每隔一刻钟来换一碗热乎的,一连一个小时都没动他才急了,让庄园伺候的小姑娘把东西送了上去。
小姑娘浓黑的发编成马尾耷在颈侧,她战战兢兢推开门:“江……江先生。”
江为止头也没抬:“放这儿吧。”
“江先生。”小姑娘嘴角一撇,眼眶瞬间红了个彻底,“您吃点吧,不然……不然先生会怪罪的。”
分别太久,江为止不知楚牧现如今秉性如何,但楚家上至楚老总下至洗车工都知道他是怎么个阴晴不定的狠戾性子。倒不是动不动就发疯,而是手段太狠,挂着副云淡风轻的表情手掌一翻,就压得人在楚家再也翻不过身。
庄园里这批人都是跟着他多年的老人,见识过太多和他对着干的老总的消亡,哪怕楚牧不会为难下人,畏惧却成了本能。今早那惊心动魄的一巴掌,扇得整座庄园到现在没回过神来。
“怪罪?怪罪什么。”
“就是会……会怪罪。”
“不会。”江为止表情淡淡的,合上手册,“让他要怪罪就来找我。”
他们哪有这个胆子和主人家说话,小姑娘吸了吸鼻子:“江先生……”
“……”
“拿来我吃。”
她顿时喜笑颜开:“好。”
江为止几年没碰过早餐这种东西,将将吃了半碗就吃不了了。那半碗进去磨得他浑身不自在,不出半个小时就吐了个昏天黑地。
庄园暖气打得很足,他只穿了件薄薄的居家服,伏在洗手台上能清晰地看见嶙峋的脊骨,顶出一道触目惊心的山峦。他吐的脸色雪白,哪怕胃里没东西了依旧干呕不止,生理泪水一个劲往外冒,将睫毛打了个透湿。
楚牧也没想到他的胃脆成了这个样子,他只是在该用早餐的时候吃了半碗、养胃的小米粥,仅此而已。
他半搂着轻颤的人,不住给他顺气:“我请医生来了,马上就好了,乖。”
江为止撩起垂落的发,露出锋利的下颌:“滚开,别碰我。”
他站都站不住了,楚牧怎么可能敢放手,大步上前圈住他的肩,感受到掌心硌人的弧度,眼眶不自觉红了一瞬:“让我照顾你,好不好,求你。”
苍白的嘴唇蠕动:“滚。”
他擦了擦嘴,推开男人的搀扶,拖着发软的脚步走向床榻。还没挨到床边,就一头栽了下去倒。那一下吓得楚牧心脏都要停摆了,连滚带爬冲过去把人捞进怀里。
哪怕把全身的重量捞进怀里,依旧轻到吓人。楚牧揽住他柔软的脖颈,让他靠在自己的胸口。不住往外冒的生理泪水打湿胸口的衣料,温热的水和重剑无异,直直贯穿心脏,痛得他呼吸乱得一塌糊涂。
医生到的时候江为止意识已经朦胧,那是程叙池给楚牧介绍的私人医生,叫孟子显,和楚牧有着很多年的交情。戴着副眼镜瞧着倒是挺正经:“他的病例我看过了,纯粹是身体底子太差了。”
“我还从没见过这么稀碎的底子,大毛病没有小毛病一堆。”他砸吧两下,“照这么下去大毛病恐怖也不会缺……”
楚牧甩给他一个刀眼:“我叫你来是叫你说这些的吗?”
孟子显推了推眼睛:“你别生气啊,我只是说实话。照他这么折腾下去,得胃癌都是——”
“孟、子、显。”
看着他明显恼了,孟医生连忙噤声,咳了两声:“胃这种器官得靠养着嘛,等会我开点养胃的中药,再教你一套调理脾胃的按摩手法。”
“作息和饮食你都得慢慢帮他调整,像这样一吃早餐吐成这个样子肯定不行。”
“还有最最重要的一点,他身体不好,你别惹他生气。”
楚牧抱着人的手一缩,低低道:“我哪敢。”
他声音太小,孟子显没听见,一屁股坐了下来:“好啦,来,我教你那套按摩手法。”他探出手,“人给我吧。”
楚牧漆黑的眸子平静地看着他。
孟子显:……
“好好好,你抱着,你抱着。”他挪了挪屁股,手掌轻轻放在江为止腰腹上,“这样……”
温热的手掌一放,江为止便虚虚睁开了眼。水光覆了满眼,眼皮一颤就往下滚,烫得楚牧一哆嗦。
“别怕。”他道,“是医生。”
柔软无力地手推开宽阔的胸膛,江为止在楚牧眼皮子底下、毫不犹豫挪进了孟子显的臂弯。
孟子显:……
他搂过人,无奈耸肩:“这不怪我吧?”
楚牧狠狠闭了闭眼,额角的青筋突突地跳,一口牙齿都要咬碎了。
他!在自己的庄园里!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滚进别的男人怀里!还是一个他从来没!见!过!的!陌!生!男!人!
楚牧又是愤怒又是妒恨,恨不得把面前的人捅成筛子。深深喘出几口气,握紧拳,咬牙切齿:“你继续。”
孟子显圈住人,顺手撩开搭在面颊上凌乱的发丝。“啪”一声,楚总扇下他的手,声音像从唇缝里挤出来似的:“别做多余的事。”
“好好好。”孟子显一手揽住他的肩,另一只手缓缓在江为止腰腹上拂动,“这样。”
一连按了三五次,江为止紧团的眉眼终于舒展开来,呼吸匀长,睡了过去。
楚牧提在嗓子眼的气也散了去,他轻手轻脚把人抢回来,放在床上盖上被子,小心翼翼带上门。
孟子显背上药箱,交代道:“中药方我给了张管家。”
“按摩你记得按,目前进食少吃多餐,把他稀烂的饮食习惯调整过来,别让他乱七八糟的垃圾食品。”
“还有别让他熬夜。”
楚牧颔首,站在楼梯上居高临下睨着人:“还有吗?”
“没了。我马上滚。”
孟子显惯会看人眼色,知道此刻楚总怕是把他烧成灰的心思都有了,脚底抹油转身就跑。
不过,他边逃命边感叹,真漂亮啊。
怪不得让楚牧疯魔一般惦念这么多年。
*
江为止睡醒摸了半天零食架没摸到东西才想起自己不在家,被楚牧掠到深山老林来了。
昨天晚上他睡了个好觉,但偶尔的意外也改不了他雷打不动的作息,这一觉睡到夜色低垂,晚上又不用睡了。他趿着毛绒拖起床,整座庄园都陷入一片沉寂,像是怕扰到庄园另一位主人睡觉所有下人的动作都放得很轻。
眼见的女佣看见江为止睡醒推门而出才放开了动作,挂着笑小跑上前,打破一室寂静:“江先生醒了?您现在需要吃饭吗?”
“小厨房准备了南瓜小米粥,紫薯黑米粥……林林总总十来种,都是先生出门前交代的,您要下楼亲自挑选吗?”
“随便。”江为止问,“楚牧给我准备的工作室在哪?”
女佣伸手指路:“您顺着廊道往里走,最里面那间就是了。”
“您稍等片刻,我为您端上晚餐。”
江为止转身往里间走去,上午那遭瞧着吓人了些但他已经习惯了,很多时候他都是塞两颗止疼药睡一觉照样爬起来工作,反倒有人跟在身边照料是反常场面。
他推开女佣指的房间,却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工作室。而是一间和这座庄园格格不入的、狭小的小破房间。
和他当年的卧室一模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那个被他抛弃的人台以及那件半成品西装,被人用透明罩子笼罩在内。被保护的太好了,那被他认真裁剪又果断划破的西装一如当年,连灰都未落。
他缓步入内,走到玻璃罩子前,弯腰拾起整齐罗列在椅子上的手稿。
十八岁那年,他就是坐在坐着这张椅子上,对着人台,在脑海中反复勾勒楚牧的身形,想为他做出最合身的西装。
纸张不似衣服,再怎么保存都难免留下岁月的痕迹。那一沓手稿已经泛黄,又因被反复摩挲卷了边。江为止一张一张翻阅,笔画很稚嫩,在现在的他看来有些上不得台面了。
不只是手稿。
“啊!”端着托盘的女佣惊叫一声,双眸瞪大,“江先生,您快出来!这里先生不让进!”
“那些纸是先生的宝贝!您快放下!”
她又指了指挂着廊道右手边:“这儿才是您的工作室。”
那是几乎和墙面融成一体的巨型房间,廊道太黑了,他方才没发觉。
江为止脚宛如生了根没有动,敛眉看着手中的手稿。
女佣心惊肉跳,听到大门传来管家的问候更是急得话都说不清楚了:“您快出来!”
“先生回来了!”
江为止嗤笑一声:“那刚好,让他来见我。”
皮鞋踩地的声音在空寂的走廊发出阵阵回响,楚牧也没想到江为止进了这间屋子,游刃有余的脚步声登时一乱,火急火燎赶了过来。
女佣脸色一白,唯恐他怪罪,抱着托盘恨不得嵌进地里。
“为止……”
江为止掀开眼帘,把手中的纸张卷成一卷,不轻不重敲击手掌心:“这是什么意思?”
楚牧刚从生意场赶回来,胸口价值连城的胸针折射着耀眼的光彩。他本人却弯了脊梁,和它完全不相配:“我……”
“故作深情?”
他每落下一个字音,就敲击一次掌心。玩味的话音裹挟着纸张砸落的声音让人心口不自觉发紧,楚牧咽了咽口水,试图让涩得发痛的喉咙顺利出声:“我只是……留个念想。”
“我只是,太……我太想你了。”
“哦。拿我不要的垃圾当念想,是不是,太廉价了?”
“我廉价,它们不廉价。”
江为止摊开纸张,眉眼低垂:“我的东西,我说它是什么它就是什么。”
“我说它是垃圾,它就是垃圾。”
女佣屏住呼吸,如拉满的弦紧绷的气氛让她大气不敢喘。楚牧心口一绞,脸色苍白,倏地,铺天盖地的不祥预感席卷全身,几乎要让他溺毙:“为止,你别——”
“既然是垃圾。”江为止嘴唇轻张,“那就该销毁。”
修长的手指摩挲纸张边缘,指尖发力——
“刺啦——”
清脆的撕扯声如刀剑割过皮肉,一刀一刀,每一刀都割得深可见骨,鲜血淋漓。
江为止扬起手臂,仍由漫天雪白飘飘洒洒坠地。
楚牧木然地看着飞舞的纸屑,只觉得自己的心脏也跟着那些手稿碎成了沫。那些他日夜揣摩、和精神支柱无二的高塔轰然倒塌。
江为止曾经爱过他的证明,在此刻灰飞烟灭。
他现在得不到江为止的爱,连带着少年时的得到的爱意也尽数消亡。
他躬身跪地,颤抖着伸出手,去拾取满地的碎片。
江为止睨着他,抬脚踩住了他手,重重碾了碾:“不许捡。”
楚牧强撑着的肩头猛然一塌,灯光穿过昂贵的胸针映射五色的光斑,和透明的水滴一齐落地。
他抖着嗓子,哀求道:“为止,不要这么对我。”
“不要这么对我……”
“不要这么诛我的心,别……别在我面前投入陌生男人的怀抱,别……”他的声音已经连不成完整的调子,显得破碎又悲泣,“别抹杀我最后的慰藉。”
江为止松开他的手,又一脚抵住他的肩头,逼他抬起头来,凤眸一弯,轻笑出声:
“楚牧。是你非要带我到这来、又非要把我关起来的。”
“我怎么对你,你都得受着。”
第136章
女佣跟在江为止身后进了工作室, 她不敢发出声音,脚步轻慢连呼吸也放得轻。
工作室是一间朝阳的大房间,视角也好, 从落地窗往外看便将庄园的花园尽收眼底。女佣把手里的托盘搁在小桌子上:“江先生, 您的晚餐。”
“谢谢, 出去吧。”
“您有需要可以按铃, 我们在外随时待命。”
江为止颔首。
楚牧对他的工作室进行了一个复刻, 除去角落的绿植, 几乎和小别墅那间没什么区别。他从抽屉里找到了发圈,也尽是华丽花哨的风格,他选了一只相对素净的浅蓝色大肠发圈挽上发继续画他没画完的设计稿。
墙上的挂钟走到十点的时候,工作室的门被推开了。楚牧看向那碗几乎没怎么动的粥皱了皱眉,缓声道:“该睡觉了, 为止。”
江为止撩起一缕垂下的发丝掖到耳后,他神情无波, 心道这人是把他当猪喂了吗?成天不是吃就是睡?
见他不理,楚牧上前,按下他的笔,直接把人拦腰抱起。
江为止被他这遭打了个猝不及防, 反应过来冷下脸, 厉声道:“放我下来。”
男人的胳膊宛如铁凿的钳,收拢按住扭动的腰肢, 让人动弹不得。江为止喘了几口气, 细腻莹润的脖颈青筋蔓延, 抬手就给了人一巴掌。
清脆的“啪”在空寂的走廊回响,守在工作室外的女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识趣地低下头。
傍晚的事已经在庄园传开了, 伺候楚牧的人都知道他有多宝贝那些手稿,若不是经常要翻来看看,怕是恨不得拿金子裱起来。入住的江先生一来就甩了楚总一巴掌不说,连那些手稿一并撕毁他都没说一句重话,若是此刻还不知道江先生是何等人物,他们就白在楚家侍奉这么多年了。
果不其然又吃了一个耳光的楚牧并不见恼色,只平静地望着怀里的人,递出另半张脸:“消气了吗?还不高兴这边也可以打。”
江为止被他没脸没皮的模样惊到了,好半晌没作声。楚牧便趁着他愣神,把人抱回了房间:“浴缸的水已经放好了,洗完澡睡觉。”
“如果躺下半个小时没睡着,我会给你安排药膳作夜宵。”
“你在命令我?”
楚牧正蹲着身子给他换拖鞋,江为止轻踹一脚打断他的动作,凌厉的眸光凝聚,尖针似地往下扎。
“不,”楚牧面上看不出傍晚时伤心欲绝的颓色,英挺的面容是长居上位的淡然,又因为面前的人是江为止而带上了难以压制的情爱,“我在和你打商量。”
“林家的大项目迟迟落不下地是因为与合作方孙家互不让利。”
“我可以插手让孙家退一步,损失由楚氏承担。”
楚牧掌心握住江为止的脚踝给他穿鞋,继续说:“如果你现在去洗澡睡觉,我让林氏3%的利润。”
“如果无法入睡起床吃下药膳,我让5%。”
“吃完药膳愿意让我给你按摩,”他语气稍顿,喉结滚动,“翻倍。”
“10%,我可以让到这个数。”
楚牧是一个精于算计、阴险狡诈的成功资本家,楚父如此评价。
“……”
江为止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趿着拖鞋走向浴室,淡声道:“这个点我睡不着,不用尝试了,药膳,端上来。”
“好。”楚牧指尖收拢,感受掌心残留的那一抹莹润的触感,唇角勾起细微的弧。
*
江为止把发圈套在腕上,乌黑柔顺的发丝垂在肩头,发梢氤氲着潮湿的水汽连带着颈窝也蒸腾上浅色霞光。热腾腾的药膳已经摆在了案上,他拖过柔软的懒人沙发盘腿而坐,执勺慢吞吞吃着。
他吃乱七八糟的吃惯了,难得吃顿正经的反倒是难以下咽。若是深究起来,还是在C国和林诉君同居的那段时间吃过正儿八经“人食”。那时他想偷偷吃点垃圾食品都没法,捷克狼犬跟装了自动检测仪一样,包装袋一响就摇着尾巴赶了过来。
尝试用狗狼贿赂还被林诉君抓了个正着,那人什么都不说,捂着心口温温和和看他一眼,他便只有缴械投降的份。
炖得软烂的山药从喉管滑进胃里,激起一阵暖流。他咽得慢,楚牧也不急,坐在办公椅上一错不错看着他的背影。
明媚的暖黄色灯光徐徐洒落,给单薄的身躯镀上一层毛绒绒的金边。他可以清晰地看见江为止抬臂的弧度,看见他撩发的指尖,以及耳骨上一点闪耀。
明明是很平常情景,楚牧却看得眼眶发热,贪婪地将他的一举一动收入眼底。
看着碗要见底,他才依依不舍地站起身去浴室洗澡,裹着睡袍出来的时候江为止还坐在那个软乎的团子沙发上,掀起眼帘和他对视。
楚牧头上的毛巾扯到脖颈上挂着,眼底晕开一泓浅淡的笑,锋利的薄唇微动:“要翻倍吗。”
看他笑得心烦,江为止扭过头看向窗外,运气不善:“滚过来。”
“遵命。”
江为止没有上床的打算,楚牧便岔开腿坐到他身后,宽大的手掌落在柔软的腹间缓慢拂动。
孟子显那套按摩手法他让人录成了视频,得了空就看上两遍,眼下已经烂熟于心了。两条手臂穿过深陷的腰窝,挨得太近了,他甚至能闻到江为止身上和他一样的沐浴露的气味。
“要搞多久?”江为止向来对他没什么耐心,心里更没他那套弯弯绕绕心猿意马,没两下坐不住了,“有完没完?”
“一次十分钟,一共三次。”
能被林氏称为大项目的,定然不是小大小闹,百分之十不会是小数目,绝对是令人咂舌的天文数字。江为止脑袋趴在膝头,楚牧爱当冤大头给林家送钱他喜闻乐见,就当点了个半个钟头的按摩师傅好了。
“别趴这么前,腰腹折起来了对胃不好,不想靠着我给你拿个靠枕垫着,好不好?”
江为止没说话,摸过圆溜溜的小鸡靠枕垫在腰后把两人隔开。楚牧苦笑一声,吻了吻他垂落的发丝聊以慰藉。
按了一刻钟楚牧的电脑上就弹出来了一个视频会议,江为止见状趁机溜号,谁料楚总一手按他的肩把他放到在腿上一手抬电脑进入视频会议。
摄像头将将照到楚牧胸口,他不紧不慢给腿上的人按摩,目光堂而皇之地看向摄像头:“怎么了?”
现在已经很晚了,参会的人没对他一身睡袍发出惊讶,一个三十岁上下的男人开口:“楚总,合同已经拟定,但……您确定要这样吗?”
楚牧轻抬下巴:“确定。”
海归高材生实在看不懂这波助敌一千自伤一万操作,默了默:“……好。”
江为止躺在他腿上,硌得横竖不舒服,又不敢直接起身,皱着眉不断调整姿势。
楚牧敛眉看他,轻轻一揽他把压在大腿上,声音低哑:“躺好别动。”
助理茫然抬头:“楚总,什么?”
“不是和你说的,继续。”
助理拼命拉回带着脑子往前跑的八头牛,稳住声音:“是。合同发出去后,董事会那边……”
楚牧不咸不淡打断他:“我给得起。”
“……是。”
动不了也没兴趣听,江为止在交谈声中阖上了眼。楚牧挂断视频低头看的时候人就睡着了,孟子显说他的作息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过来的,初期要靠药物辅助,后面再一点点减少药量调息。所以刚刚那碗药膳掺了点药物,程氏最新研究,助眠效果绝佳。
睡着的人很乖巧,像是全身的尖刺都被磨平了,抱着像一只安静漂亮的娃娃。楚牧心口一软,俯身轻啄他的唇,又埋进颈窝深深吸了一口气,让他的气息充斥肺腑,才堪堪消去了傍晚残留的伤痛余韵。
他把清瘦的长发男人抱起放到床上,掖好被子。自己拿着一个玻璃盒子和相框坐在了床边,盒子里满满当当都是纸屑,他把碎纸找出来贴在框里,不过数量太多,反复比对也难得找出来两个嵌合的碎块。
躬着身子就着床头的小灯拼得腰酸背痛也不过拼出巴掌大的位置,废眼睛又废心神,楚牧却干得很乐意。江为止说得很对,既然是自己强留,那他做什么自己都要受着。
无论是痛、悲、哀他都全盘接受,只要江为止留在他身边,做什么他都愿意。
只是可惜林氏不是每天都能遇见难啃的大项目,他也难以故伎重演用权力金钱换取一个伺候他的机会。楚牧侧目看着窝在被窝睡的人,屈指轻轻碰了碰他的脸。
低声道:“再给我一些能被你利用的机会吧。”
*
今年冬,云市格外冷。夜色幽深,窗外飘起了零星的雪花。楚牧揉了揉发酸的颈,把拼了三分一的纸屑锁进隔壁房。
再转回来的时候,江为止醒了,呆呆坐在床上望着窗外的飘雪。
楚牧一愣,摁开房间的灯:“怎么了?”
他没吭声,楚牧以为他又是哪里不舒服了,快步走过去:“不舒服吗?”
床上坐着的人还是没动静,眉眼稍敛,单薄的肩膀不住打颤。
“为止?”
他坐在床边,轻轻搂住长发男人的肩。把他掰过来,面朝自己:“你……”
楚牧的话尽数噎在喉间。
江为止冷冽的漂亮眼睛空洞无神,被一片水红色侵染,薄薄的眼皮艳得惊心。泪珠成串坠落,啪嗒啪嗒在被褥上晕开朵朵泪花。他面无表情,只是安静地垂泪。
滴下的泪水溅到楚牧指尖,冰冷的泪似尖锐的针刺入指缝,顷刻间便让人感受十指连心的剧痛。
楚牧抖着手给他擦泪:“怎么了?是……是做噩梦了吗?”
“还是……”他声音一顿,瞳孔皱缩。他知道江为止是有精神病史的,他甚至在发病的时候割过腕。只是……只是这个病在病例上显示早在三年前就痊愈了。
“为止?”他捧住雪白的小脸,“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江为止无杂质的瞳孔转了转,嘴唇嗡动:“奶奶……”
他抿着唇,颤着声音开口:“奶奶,我想你。”
楚牧伸手,抱小孩似地把他抱进怀里,不住抚摸他战栗的脊骨:“不哭了,我们醒一醒好不好?”
江为止十指揪着他的睡袍,用力到指尖青白:“奶奶,我试过了。”
“我试过了,好疼啊。”
“你是不是也很疼。”
他阖着眼,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没有头绪:“又下雪了,天好黑。我好想你。”
楚牧感受到一股股泪侵袭他的肌肤,又湿又烫:“为止。”他哄孩子一样抱着人轻颠,“醒一醒乖乖。”
江为止的神绪陷在漩涡无法抽身,他道:“你骗我。”
“你说我长大后妈妈会回来看我,你说你会一直陪着我。”
“我长大了,给妈妈设计了好多衣服,她没回来。”
“你也离开了我。”
话音一落,楚牧跟着他一起痛了起来。又因无法切身感受到他的疼痛而更加痛彻心扉,脖颈青筋鼓起,喉结拼命滚动依然无法压下哽咽的涩痛。
“奶奶。”他撇了撇嘴,鼻翼抽动,“他在骗我。”
“他不喜欢我,他在骗我。”
“所以你留下来继续爱我好不好?”
楚牧愣了愣,等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后脑袋“轰隆”一声巨响,脸色煞白,眼前一阵阵发黑,牙关紧咬口腔血腥味四溢。他艰难开口道:“他喜欢你,他很喜欢你,他很爱你。”
“你,你再给他一个爱你的机会,好不好?”
江为止怔愣,从他怀里抽身:“你不是君哥……”
瞳孔转了转,嘴唇嗡动:“你是谁?”
冰凉的手极其缓慢地抚上男人的脸,拇指一点点擦过他的五官:“阿野…观棋……”
“我……”
江为止双手不断摸索,兀自摇了摇头:“都不是。”
漆黑的眸子仔细划过男人的眉眼,小小的瞳仁缩了缩:“别碰我。”他拽着被子往后躲,气息凌乱微弱,“滚出我的视线。”
他咬住下唇,瞬间就见了血:“滚开!”
楚牧揽住他的腰,掰弄他的嘴:“别咬,别咬。”
江为止挣扎得厉害,像是面前的人是什么洪水猛兽。楚牧的睡袍被他扯得大开,精壮的后背落着深深的鞭痕,数道交错,瞧着甚是骇人。
他的指尖嵌入男人的后背,抓出一道道可怖的红痕,楚牧却连吭都没吭一声紧紧把他嵌进怀里。
江为止挣扎得累了,手臂疲软地下垂,涣散的眸子依旧无法聚焦:“楚牧……”
楚牧以为他是清醒了,稍稍松了一口气,温声道:“我在。”
“给我把希莱尔带来。”
楚牧像是没听懂似地:“什么?”
“我说。”江为止绵软的身子趴在他身上,口口声声喊着的确是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把希莱尔给我找来。”
“我要和他做。”
第137章
天地之间静默一瞬。
楚牧抱着他, 却感觉一颗心凉得透彻:“……你在羞辱我吗?”
“我犯不着。”
他咬牙切齿,脸侧的肌肉抽搐着:“除此之外我想不到凌晨、在我的庄园,你非要和另一个男人做/爱的原因。”
江为止恢复了点力气, 支起身体轻轻推开他, 眸光平淡:“楚牧, 就算没有希莱尔, 现在能陪着我的, 也绝对不会是你。”
楚牧一愣。
他五指成梳顺了把凌乱的长发, 神色恹恹的:“我们那点事摊开来揉碎了说,都是你对不起我。”
“但是我不怪你,是我自己蠢,所以那事在我这里过去了。”
“你现在对我做的事,无论是讨好, 道歉。对于我来说,都没必要, 你懂吗。”
这是重逢后,江为止第一次提起以前,像是要把那点不光彩的过往摊开讲得透彻:“我有我自己了生活了。”
“楚牧,我们早翻篇了。”
男人英挺的身躯绷成一张拉之即断的弦, 他的睡袍还是乱糟糟的, 刮出的指痕渗出红色血丝:“真的过去了吗,为什么发病的时候除了奶奶, 想起的人是我。”
江为止顿了顿, 他撩起耳边的发, 露出耳朵,莫名其妙道:“我的耳洞还没好。”
指尖轻轻抚过精致闪亮的钻:“君哥在C国给我拍过一只十来万的耳钻,但是我带着还是渗血。”
“它长不拢, 又养不好。”
他抬眸望向楚牧的眼睛,坦荡道:“我承认,我心动过。我承认,我喜欢过你。我承认,我因为你幸福过。”
“我和你不一样,在你看来一个无关紧要的小事,都可能触动到我。”江为止靠上床头,继续道:“小时候,我爸气走了我妈,我妈带走了我弟,没带我。”
“爷爷离世后,再也没有人接我,你是第一个。你等我放学,接我下班。”
“奶奶生病后,我再也没有吃过生日蛋糕,是你补上的那年的缺失蛋糕。”
“巷子里的孩子都穷,过年的时候只能玩仙女棒,我没玩过,是你给我放了烟花。”
他眼眸低垂,微微牵动嘴角,露出个意味不明地笑:“还有很多事,所以在你眼中的好追,不过是我真切感到了幸福,虽然是虚假的。很可笑不是么?”
楚牧已经说不出话来了,江为止说的每一字都像一个响亮的巴掌狠狠抽在了他脸上,抽得他无言以对,自行惭愧。
他涩声道:“我能给你更多,再给我一个机会,好不好。”
江为止摇摇头,道:“你没机会了。”
“楚牧,你带给我的痛苦,比幸福多太多了。”
“你问我发病的时候为什么想起你,因为从前的你让我痛苦。”
你让我痛苦。
五个字,像五座大山重重压下,压断楚牧紧绷的脊梁。
他双手蜷成拳,抖着声:“那希莱尔呢。”
“你想见他,是因为他让你幸福吗。”
江为止歪歪脑袋,轻飘飘道:“也许和你相比,谁都可以。”
楚牧吐出一口浊气,咽下喉咙翻腾的血腥味,默然起身,道:“我知道了。”
“我,让人把他带给你。”
*
楚牧带上门,庄园灯火通明,晚间值班佣人在大厅活动着。张管家没睡,见他出门忙不迭上楼:“先生,有什么吩咐吗?”
男人靠着楼道扶手,满目颓意:“让历寻给我带一个人回来。”
“住在云烟路,C国人,叫希莱尔。”
张管家:“现在?”
“现在,就说江为止要见他。”
历寻是楚家的保镖头头,资历很深,动作麻利,一路火光带闪电把人带了回来。金发男人一脸怒意,进门率先挥了一拳:“你竟然把我的Babe绑了!你好大的胆子!”
这两天他一直没等到江为止回家,他本以为他是去谈工作了,在C国的时候经常会有这种情况,也就没往别的方向想,原来是这个臭不要脸的给他妻子绑架了!
他这一声Babe宛若平地惊雷,唬得女佣一愣一愣的。江先生是他的Babe,那先生又是什么?江先生是先生的心爱之人,那半夜叫他过来是为什么?女佣倒吸一凉气,思绪如跑马胡乱冲撞。这是一遭什么你绿我我绿你,我还自己绿自己的大戏?
楚牧摊掌稳稳接住他的拳:“我叫你来不是想和你打架。”
“二楼左手,第三间,他在等你。”
他重重阖了阖眼:“趁着我没反悔之前,上楼。”
希莱尔低骂一声:“在这,我拿你没办法,你最好祈祷你们楚家没有和C国的出口贸易。”
他放完狠话,狠狠甩了把风衣,抬脚上楼。
楚牧立在原地,影子被水晶吊灯拉得很长,孤寂又缄默。他甚至不敢看希莱尔的背影,生怕看一眼自己就会嫉妒得发疯,上去把人抓回来。
张管家把他从小带到大,最了解他不过。拖着步伐上前:“先生……”
“没事。”他抬眸环视四周,“都出去。”
他取下玄关衣帽架上的大衣套在身上,率先出了门。屋子剩下的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跟着出了门。
夜色无边,只余白雪飘飘坠地。楚牧靠着大门柱点燃一只烟叼在嘴里,白袅袅的烟雾弥散,风一吹就散了个彻底。
他们在做什么呢。
会拥抱吗,会接吻吗,还是更亲密的呢。
他爱的人,在他的庄园,在他的房间,躺在他的床上,和另一个男人亲密无间。
甚至他还只能在门口看着。
无法忽略的隐痛像生锈的钝刀,一点一点蚕食他的血肉。
刺目的车灯撕裂夜色,奥迪在山间疾驰,穿过铁制大门直抵宅院。
楚牧眯了眯眼,下车的女人一头短发齐颈,黑色的细跟高跟鞋在石板路上踩出嘣嘣的声响。她和楚牧的眉眼有着三分相似,冷着脸走到他跟前。
“大姐。”
楚玉双手交叉:“人呢。”
楚牧道:“什么人。”
“别和我装傻,你带回来的人呢?”
“我听不懂。”
楚玉冷哼一声,掠过他进屋。楚牧抬起两指掸了掸烟灰,淡声命令:“关门。”
保镖应声而动:“是,先生。”
木制雕花门合上,隔绝大厅的亮光。
楚大小姐气笑出声:“你到底要疯到什么时候?”
“爸抽的那十几鞭子没给你抽清醒是不是?”
楚牧上头有四个姐姐,全家上上下下都很疼他。年纪小的时候,他爱玩,玩赛车玩跳伞玩潜水,总之对继承家业没半点兴趣。楚父疼他,便由着他去,反正以楚家的资产,让他玩一辈子都挥霍不完。
说是没受过半分苦也不为过。
就连他和家里出柜,在程楚聚会上拍拍屁股走人,楚父都是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唯一拒绝他的事,就是十八岁那年,把他关在了云市,彻底隔绝他和江为止的往来。
本意只是磨磨他的心气儿,想着没准过那么一两年他就忘记了,重新当回那个不可一世的楚五少。可楚家上下谁也没料到他会执着到这个地步,以父权压住他他便夺权,一步一步往上爬,爬到楚父再也无法压制他的制高点。
楚玉记得清楚,早年那位姓江的设计师回云市为林家小老板庆生的时候,得了消息的楚牧疯了一样出去找人。羽翼单薄的小少爷行至半路就被逮了回来,楚父杵着手杖恨不得敲他的脑袋:“你这些年在公司发展,也是为了那个男人?”
楚牧跪在大厅中央,背脊挺得直直的:“是。”
“你是蠢吗?人家明摆着不想见你!你非要舔着脸往上贴,也不怕招人笑话!”
“我想见他。”
楚老总恨铁不成钢,怄气的要命:“他就那么好??”
楚牧低低道:“他很好,一直以来,都是我不好。”
“这么多年了,人家说不定早忘记你这号人了!”
“那我就更要快点出现在他面前。”
楚父被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气得不轻,杵着杖招手:“去,去给我请家法来。”
楚家的家法是一只短鞭,老头子没留手,像是铁了心让他长教训,铁了心让他放下执念变回正常人。抽得鲜血直流,皮开肉绽,触目惊心。楚牧一声不吭挺着背由他抽,十来鞭下去后二十出头的男人面色苍白,颤颤巍巍站起身,道:
“我现在可以出去找他了吗。”
给楚老总气得眼睛一翻,险些晕了过去。
他的目的明了,自那以后楚牧在家里走得更辛苦了些。毕竟楚老总容许他当自在少爷,容许他当楚家继承人,但是决计不容许他是因为一个男人往继承人的位置上爬,把自己糟蹋成这个样子。
楚玉回神,眸光重新落回弟弟的脸上。这么多年过去,他少年时期那股玩世不恭早就消得干净,生得越发坚毅挺拔。手腕强硬,与父亲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生意场人人拍马屁道他们楚家有个优秀的继承人。
她红唇动了动,重新出声:“要是他喜欢你就算了。”
“他根本就是视你如空气!”楚玉指尖抖了抖,指着大门,“如今还……还……”她脸颊抽了抽,把唇边的话咽了下去。
楚牧摁灭烟,眼神锐利:“你监视我?”
“家里是为你好!”雷厉风行的女人气红了眼,抬掌挥去,“你到底要自轻自贱到什么时候?!”
楚牧擒住她的手腕,黑白分明的眼睛被阴影遮住了一半,显得晦暗不明:“我不介意。”
喉结滚动,缓缓出声:“无论他周围有多少人,无论他心里装得是谁,无论他把我放在什么位置——”
“只要留在我身边,我都——不介意。”
“楚牧!”
楚牧手指微动,松开她的腕:“我不介意,同时我希望你们也不介意。把他放在和我同等的位置,甚至高于我的位置看待。”
楚玉从唇缝挤出几个字:“你是不是疯了。”
“我看你和程家二小子一样疯得不轻,和他哥打得个天翻地覆,跑到国外到现在都不回来。”她恨恨出声,“人家起码是为自己的未婚夫疯,你呢?没名没份!”
“我看人家八婚都轮不上你!”
又骂:“当小三都没你的份!”
楚牧苦笑出声:“别说这种话成吗?大姐。”
“怎么?你还要和程二一样对长姐大打出手不成?不愧是一起长大的,一个尿性!”
大小姐发泄了一通,气顺了些,没好气道:“爸让我来的,你好好琢磨怎么解释吧。”
楚牧又点了一只烟,声音很哑:“照说不误。”
楚玉一噎,实在没忍住,吐出两个苍白的字眼:“有病。”
楚牧没讲话,抬眸看着星星点点的雪,又扭头数着窗户,指尖的猩红在夜空中忽明忽灭,自虐似地看着亮着灯的房间,勾勒房间此刻的情景。楚玉侧目看着他,犀利的眼眸软化,轻声问:“那你准备怎么办呢,小牧。”
“他在我身边就好。”
“但你得知道,你不可能留他一辈子。”楚玉说,“林家的项目有你推波助澜,马上就要敲定。”
“林诉君也要回来了。”
“如果没有人告密,他们找不到。”楚牧淡淡道,“被林周两家拒之门外这些年,我也不是什么都没做。”
楚玉又说:“小牧,可你已经没筹码留住他了。”
“无论是钱还是权,他都不需要。”
是了。
楚牧也想过这个问题,钱权是他的资本,可无论是林家,周家亦或者希莱尔,都能给他。任他权势滔天任他家财万贯,在江为止依旧像一无所有、穷途末路的乞丐。
江为止说除了他谁都可以,他在任何人面前都低了一等,不占优势。
江为止也说他们翻篇,他有了新的生活。
楚牧迷茫过,在看不清前路的雪夜撞得头破血流仍旧找不到出路。
可他现在又觉得自己是有机会的。
因为江为止的新的生活,过得并不好。
他仍旧孱弱,把自己照顾的很糟糕。像摆在柜台上的玻璃摆件,看似光鲜,实则一碰就碎。他的精神疾病也没有痊愈,楚牧已经猜到了,他无法在夜间入睡。故而总是昼夜颠倒,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正常人,想来是不忍再让身边的人担心。
江为止少年时心性便是如此,他不愿承别人的恩,受了一份恩要百倍还回去。像某种流浪的野猫,被喂了之后,第二天便会带着鱼儿上门谢恩。
他还想要身边的人都幸福,更想让所爱之人因自己而幸福。
那是他年幼时的执念。
所以他不愿麻烦任何人,不愿让自己在乎的人因为自己受苦,宁愿一个人破破烂烂活着。
但他不一样,楚牧想。
他不属于江为止所爱之人的行列,不属于江为止想传递幸福的行列。
甚至在江为止眼里,他到连陌生人都不如。低贱到即使江为止受了他的恩惠、把他掠夺一空,依旧可以心安理得的接受。
那这样的话,他可以尽肆意被利用。
可以承受他所有的怒火,承接他所有的伤痛。
可以被他呼来喝去,像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被使用,他也不会有任何心理负担。
楚牧摊开手掌,雪花在掌心融化成一滩雪水,淌过那枚圆形的烧伤印记。
如果他是这个世界上,江为止唯一可以毫无保留的伤害的人,那他也就是最靠近江为止伤痛的人,亦是能最清楚窥见江为止脆弱底色的人。
他合拢掌心,任由雪水沁湿手心。
既然江为止说他带给他痛苦比幸福多,那他就给他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幸福。
直到幸福颠覆痛苦的那天。
直到江为止的伤痛彻底消亡的那天。
第138章
希莱尔挂断视频通话, 看向江为止的脸。他已经平静下来了,坐在窗边曲着腿看着夜空不知道在想什么。
“Babe。”金发公子哥半跪在他身后,轻轻揽住他的腰, “回C国吧。”
“你需要继续接受治疗。”
江为止没推开他, 侧目:“不需要。”
“可是你根本就没痊愈!”希莱尔厉声道, “你骗了我哥。”
希莱尔的哥哥在他的家族中和周小少爷一样, 是离经叛道的存在。放着家产置之不理, 转身跑去学了心理学, 也是江为止的心理医生。他们两个结缘,还是托哥哥的福。
“你好吵闭嘴。”
“不行!”
江为止蹙着眉,冷淡的眉眼氤氲丝丝倦怠,他俯身贴了贴金发男人的嘴角:“好了,听话。”
希莱尔一怔, 傻了似地呆愣在地,好半晌才反应过来, 低声道:“不要这么贿赂我。”
“那要怎么贿赂?”江为止撑着脑袋看他,柔软的发丝贴在颊边,无端多了些颓丧的魅意。
希莱尔错开他的目光,沉声道:“这是两码事, 退步不了。”
“如果你坚持这样, 我会告诉林诉君。”
提起林诉君的名字,江为止风轻云淡的脸色变了变, 伸手擒住他的脑袋:“看我。”
“再说一遍, 告诉谁。”
冷冰冰的眼神看得人心头一颤, 希莱尔塌下肩,妥协道:“等会再说,我们先走。”
他长臂一捞, 轻而易举就把地上的人抱了起来:“他竟然还敢关着你,好大的胆子。”
江为止懒懒圈着他的脖颈,不咸不淡道:“出不去的。”
“什么?”
希莱尔单手抱着他,按下了门把手。门口是一片浓稠的阴影,楚牧常年被发胶定型的发丝软软垂在额前,太长了,落在眼睫上,衬得眼神色晦暗不明。
他看向江为止勾着希莱尔脖颈的胳膊,眸光暗沉些许:“做什么?”
希莱尔和他视线相对:“带他走。”
“难道你还想困着他?楚先生,你以什么身份呢?”
楚牧淡嗤一声:“你又以什么身份,在我的地盘,和我说这种话?”
“把人放下,我还能请人把你送走,希莱尔先生。”
金发男人歪歪脑袋,浅色的发在面颊上落下稀疏的淡影:“如果他愿意的话,我当然放下了。”
楚牧喉结滚了滚:“你没有和我谈判的资格。”
“所以你要不顾他的意愿把他强留下来?”强留两个字被咬得格外重,像是在刻意强调楚牧所做的一切不过是他一厢情愿。
男人没有被他这话中伤到,抬腕看表:“凌晨两点,试问希莱尔先生打算怎么从楚家的封锁离开这座山。”
又道:“他只穿着一身单薄的睡衣,我可以理解为,你根本不顾及他的身体状况吗?”
希莱尔手指缩了缩,沉默了下来。
还未正式接手家族产业的公子哥自然是争辩不过在生意场摸爬滚打的楚总的,江为止拍拍他的肩膀跳了下来:“回去吧。”
希莱尔不可置信:“你要和他待在一起???”
“你不走我怎么走。”
公子哥安静下来,确实,这根本不知道是哪里的深山老林,整座山头都是楚家的地盘。如果他不先一步出去搞清楚状况也没办法把人带走。
他恨恨地瞪了眼气定神闲的年轻总裁:“你给我等着。”
楚牧道:“请吧,希莱尔先生。”
怒气冲冲的背影消失在庄园,楚牧把目光放回江为止身上。他的眼尾还是红的,在雪白无暇的脸上惊心非常,轻飘飘就勾起人心中的怜惜。
他问:“见过他之后,心情好一点了吗。”
“当然。”
楚牧自嘲一声,明明是显而易见的结果他非要上前问一遭来反复磋磨自己的心。
“我有个东西想送给你。”发生了这种事他也不敢再强逼着江为止回去睡觉,干脆把准备好的小礼物提前送给他。
楚牧勾了勾手示意楼下候着的女佣上来,她手里提着一只宠物包,蹲下身拉开拉链一只一臂长的土松幼犬就跑了出来。品相很好,毛发松软,金灿灿的,翘着尾巴咽咽呜呜在江为止腿边欢快转圈。
“喜欢吗?”
江为止微怔,看着舔/舐裤脚的小土松不可避免想起了阿黄。阿黄是奶奶用二十个鸡蛋买来的小土狗,也是土松犬。送到他手里时候,阿黄刚生下来不久,小小一只,又乖又粘人。
死的时候也是干瘦的、小小一只。
林诉君那只捷克狼犬是他陪着一起挑的,还问他要不要也养一只。其实也是起过再养一只的念头的,但那时候他身体不好,在C国呆了一两年也没驯服C国的气候,总是生病。他担心养不好,重蹈覆辙,便歇息了心思。
江为止缓缓蹲下身,小土松便凑过来舔他的手指,圆溜溜的眼睛清亮莹润。
“工作室边上的房间改成宠物房了,你的工作室也放了一个狗窝。”楚牧说,“要是无聊,可以让它陪你。”
江为止没吭声,但楚牧知道他是喜欢的。
若是送金银珠宝他决计不会要,但送给他的是一只鲜活的生命,那江为止一定不会拒绝。
更何况,这只小生命还是他曾经错失的遗憾。
果不其然,下一秒蹲在地上的长发男人便把小土松抱了起来,小狗趴在他的肩上,蹭了蹭他的脸颊,把柔软的发丝蹭的乱七八糟。
江为止抱着小狗进屋。
楚牧跟着他:“你可以给它起个名字。”
“啪”地一声,面前的房门猛地合上,楚总吃了一鼻子灰。
女佣小雅别过脑袋,险些笑出声。
*
次日早,连落三天雪的云市放晴。朦胧稀薄的晨曦穿过玻璃洒在了江为止脸上,他窝在那个团子沙发里睡着了,手臂圈出小小的天地,小土松趴在他的臂弯蜷着尾巴也在熟睡。
冬日的日光柔和,落在人身上沁出点点暖色,长直的睫盛着满地光点,连阴影都泛着金色晕圈。楚牧轻手轻脚进屋,被眼前的一幕震的半晌回不过神,呆站着好半天才先之后觉掏出手机记录。角度都不用找,一拍就美得像一幅画。
小狗在他的动作下睁开了眼,它歪着脑袋看镜头没有说话。楚牧伸掌让它爬出来放出门吃早餐,又把江为止轻轻搂在怀里:“小止,醒一醒,吃完早餐再睡。”
江为止正困着呢,昨夜又犯了病,精神差得要命。不仅眼睛都睁不开,连意识都是混沌的一团乱麻,整个人只有气在喘,灵魂早已出窍。扇了把楚牧的脸,嘟囔两声真吵便没了动静。
楚牧把他抱在腿上,让他的下巴搁在肩头,温声哄:“小止,小止。”
这两声太过眷恋柔和,迷迷糊糊间就让江为止落入爷爷在世的梦境。
他这辈子能用骄纵形容的时光就是八九岁的时候,刚上小学不久,有人哄着爱着起床还会闹脾气,趴在床上哼哼唧唧不肯动弹。爷爷就会抱着他喊他小止,笑眯眯地说要是再不起床就用胡子扎他了。
“小止,我抱你去刷牙好不好?”
楚牧拖着他的屁股起身,怀里的人如同布娃娃仍由他摆布,四肢软趴趴地垂落,发梢一颠一颠的。
这副样子肯定是没办法刷牙的,楚牧就拆了包漱口水喂给他,又轻捏着下颌哄着他吐出来。溅到他手背上的他也不嫌弃,随意冲两下又团吧团吧把人抱了回去。
准备的早餐依旧是流食,孟子显说了,早上他吃不得别的东西,连流食也吃不了太多。
为了预防上次那种状况,楚牧只给他准备小半碗小米粥,钝的几乎要软成糊糊了。他岔开腿坐,把江为止放在腿间侧坐着,喂两勺就给他按摩一次。
半梦半醒的人一点也不配合,一口要磨蹭半天。不过楚牧对他向来有用不完的耐心,挂了十来个工作专心致志给他喂早餐,就这么边吃边按折腾了个把小时才消磨完半碗粥。
楚牧盯着他的脸,确认他没有半点不良反应才放下心,把人抱到床上睡。他撑着床榻俯身吻了吻他的唇:
“我爱你,睡个好觉。”
江为止对早上发生的一切丝毫不觉,每次犯病后他都格外迟钝,完全智商减半。呆坐在床上好一会,大脑才慢一拍地接收到信号,这是在楚牧的庄园里。
被刻意压低的欢笑声穿过耳朵溜进大脑里,江为止探头往楼下看去,三两个女佣正在小花园遛那只他新得的小狗。小土松聪明又精力旺盛,追着玩具小球虎头虎脑的样子煞是可爱,逗得佣人们止不住地笑。
江为止看了一会,也跟着弯了弯眼睛。
他用鲨鱼夹挽起发,套上件毛绒绒的针织长衫下了楼。他没出大院门,没有人拦他,小雅看见他惊喜挥了挥手:“江先生。”
江为止颔首以作回应,小狗瞥见主人的身影,含着小球围上来转圈圈。他蹲下身子取出它嘴里的小球一抛,小土松撒丫子就跑,叼回那只荧光色的小球,尾巴甩成螺旋桨邀功掏夸:“怎么这么厉害,团圆。”
“乖小狗。”
比君哥那条捷克狼犬省心多了,那只大犬一出门就释放天性,横冲直撞八条牛都拽不回来。四个人谁也拿他没办法,连有养大型犬经验的林诉野也束手无策,最后听他说是请了个免费的爱狗人士滴滴代溜才降住了。
小雅道:“它叫团圆呀。”
团圆跳上主人的膝头,江为止低头看它,几缕未夹起的发丝低垂,贴着白皙的侧颈。相衬之下,那段修长如玉的颈竟然比耳垂上的珍珠耳钉还要白,小雅一愣,眼睛都看直了。
“嗯,好听吗?”
小雅望着他看过来的眼睛,结结巴巴道:“好看……啊不,好听好听。”
她忍了忍,还是没憋住,直白道:“江先生,你好漂亮哦。”
“啊对不起……也许不该用这个词,抱歉抱歉。”
江为止掖头发的动作一顿,对慌里慌张的女佣勾了勾唇:“没关系。”
小雅偷偷瞥了眼他的脸,见他确实没有不高兴的样子才放下心:“您人真好。”她给江为止送过饭,又见过他扇先生巴掌,起初还以为这位先生不好相处。但现在一看,明明是人美心善嘛。她放松了戒备,“江先生,您偶尔也多出来走动嘛。”
“一直呆在房间不好,人会抑郁的。”
江为止揉团圆毛毛的手微滞:“以后大概会吧。”他捡起小球又抛了出去,这次小狗在半空就把球叼住了,小雅惊呼一声,笑:“团圆好厉害。”
狭长的凤眸浸了些笑意,像是初春融化的浮冰,美得惊心动魄又暖得沁人心脾。透明度调至1%的996摆出一张故作老成的脸,欣慰点点头,总觉得现在自己应该感叹一句:好久没见小姐这么高兴过了。
“欸?先生回来了。”
漆黑的卡宴徐徐停在庭院内,江为止下意识扭头,和下车的男人视线交错。
他眼底的笑意还未消散,发丝撩过面颊,轻而易举便吹进了人心底。哪怕只是短暂的一瞬,也让楚牧凝在心口的经久不去郁气散了个彻底。
*
晚间江为止抱着团圆去了工作室,让它陪着自己工作。有了它的存在,死寂消沉的工作气氛一扫而空。江为止围着人台转悠,小狗就围着他转悠。
黏人黏得江大设计师心花怒放,当即踩上缝纫机给它做了个围脖。本就憨态可掬的小狗围脖一戴,萌度更上一层楼,团圆得了新衣服也高兴,埋在主人怀里又是蹭又舔。
养阿黄的时候,他瞧见很多宠物狗都会被主人打扮得漂漂亮亮。他那个时候没钱,自己穿得衣服都破破烂烂,更别提给阿黄买了。就想着,等以后,他有钱了,学会爷爷奶奶的裁缝本领,一定要给自己的小狗置办很多漂亮衣服。
虽然晚了些,但终于实现了。
等楚牧推开工作室的门,就见傍晚还光不溜的小土狗围上了花边围脖,脑袋上还顶上了精致漂亮的蝴蝶结。
……
他拼命忍下对狗的嫉妒,故作无事,道:“小止,很晚了。”
江为止没给他正眼,把已经困倦的小狗抱进了宠物房又折回去准备干没做完的事。
楚牧抓住他的手腕:“回房休息。”
“你的病,我去咨询过心理医生了。这是创伤后应激反应。”
夜晚留给江为止是不好的回忆,他曾亲眼目睹妈妈踏着夜色牵着弟弟的手离开家,目睹奶奶心电监护仪在寂静的夜拉平成一条笔直的线,甚至小狗阿黄都是因他晚上迟迟未归担忧吵闹而被父亲扼杀。
所以江为止不愿在晚上睡觉,宁愿工作一晚上、打一晚上游戏保持清醒也不愿阖眼入睡。因为一闭眼,那些灰色的记忆便会无孔不入纠缠而上。
“但你不可能一辈子这样,身体会垮的,不要逃避了。”
楚牧看着他:“你之所以隐藏未痊愈的事实,是不想让你的朋友担心不愿一而再再而三的麻烦他们。”
他把声音放得轻柔,似哄似骗:“那麻烦我好不好,利用我好不好。”
“任打任骂不还手。”
江为止漠然地抽回手,冷冷看着他:“你觉得你能代替谁?君哥?阿野?观棋?”
“你连希莱尔都代替不了,凭什么认为你能陪着我?”
楚牧脸色微变,口中泛起苦涩,苦得他舌根都在发麻:“小止。”
“如果是你的妈妈呢。”
江为止瞳孔一缩:“什么?”
“我找到了你的妈妈。”
第139章
“她现在就在庄园, 要见她吗?”楚牧问。
自打昨夜他在发病时提到了妈妈,楚牧便动身去找江母的踪迹。人已经不再云市了,还是派了私人飞机才连夜将人找来。
江为止目光落在光洁的瓷砖上, 锃亮的地砖倒映模糊的人影, 他盯着浅淡的黑影出了神。
母亲这个角色, 在他的人生中, 已经缺失太久了。乍然提起, 他只觉近乡情怯。奶奶曾经安慰他, 说妈妈只是能力有限,没办法带走他,但一定是爱他的。终有一天,她会在出现在他面前。
所以他刻意不去寻找,等啊等, 从七岁等到二十六岁,还是没有等到奶奶口中的终有一天。
低垂的眼睫压出一段漂亮弧, 薄薄的肩颈沐浴在暖灯之下,整个人都显得落寞。他沉默的太久,楚牧在一片寂静中无端心慌:“你要是不愿意……”
“见。”江为止打断他,“等我不清醒的时候再带她见我。”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她, 都太矫情了, 清醒的时候,他问不出口。
江为止缓缓吐出了一口气, 取下身上的围裙往房间走, 楚牧照例让人给他端上一碗掺了助眠药的药膳。吃完后他木着发呆, 连楚牧试探着给他按摩他都没有抗拒,缄默得像一樽石像。
药物作用的很快,楚牧三个疗程还没做完, 他就脑袋一偏,睡了过去。
他再次睁眼时,月亮已经高悬树梢,透色的玻璃窗盛满清亮的月光,印在江为止眼底,泛起满眶晶莹。楚牧看得心疼,皱着眉一次次拭去他的泪。
江母叫李连枝,年轻时的漂亮容貌已经被生活磋磨得憔悴了,青丝白发交错辫了个小辫子耷拉在发灰的棉服上。她跟在小雅的身后,小心翼翼打量这座金碧辉煌的庄园,每一步都迈得小心谨慎。
“先生。”小雅敲门,“我把人带来了。”
“进。”
女佣挂着公式化地笑,推开了门:“您请。”
李连枝有些局促地探头,宽阔豪气的大房间,她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孩子。
发丝垂在肩头,套着肉粉色的毛绒睡衣。身躯消瘦,还是和小时候一样漂亮,像白雪娃娃。
她眼皮抖动两下,眼眶倏地红了一圈,颤颤巍巍靠过去。
江为止认不清人,靠在楚牧怀里,眼泪涓涓流,呆呆看着一步一步走向他的妇女。
李连枝看他流泪,自己也忍不住掉泪,膝盖跪地,伸出一只衰败的、皱纹横生的手,抚上他的脸。她只有四根手指头,小拇指消失不见,只留下断指的残痕。
江为止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凤眸垂落的弧度都未变,像一只失去生机的人偶。
“呜……”女人见状,痛苦地哽咽一声,“小止,我是妈妈。”
妈妈。
死寂的弦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拨弄,江为止抬起下颌,蓄满泪的眶眨巴两下,露出清冽的眼珠,拼命想看清楚她的脸。
楚牧执起他的手,放在李连枝脸上,带着他的手掌,抚过母亲的每一寸角落。小声哄着他:“摸摸,看看是不是妈妈?”
江为止的嘴角扬起一个很轻的弧:“真的是妈妈。”
李连枝膝行两步,紧紧把他抱在怀里,咽呜着:“对不起,小止,对不起。”
下巴搁在母亲的颈窝,他的反应很迟钝如魇住了般,情绪也远不如平日稳定,瘪了瘪嘴:“妈妈,为什么不带我走。”
“为什么不找我。”
李连枝死死咬住下唇,泣声却还是压制不住泄露出来:“妈妈没有想丢下你,没有。”
她的两个孩子,一个安静乖巧,一个活泼可爱。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心肝,都是她的手心肉。
江雨震不做人,两个孩子就是她在这个家呆下去最后支柱。但她李连枝气性一向坚硬如铁,不可能被江雨震困住一辈子。很早开始,她就起了带两个孩子离开这个家的心思。
她一点点攒钱,什么脏活累活都愿意干,从牙缝里挤出钱来,就为了带着两个孩子远走高飞。可天不遂人愿,小儿子被查出了良性脑肿瘤,这病费钱,江雨震不愿意治。
她和无能又劣迹斑斑的丈夫吵得天翻地覆仍旧改变不了这个结果,无奈之下,她只能暂且揣着为数不多的积蓄带着小儿子离开治病。临行前,他和大儿子道了别,每时每刻都心如刀绞。当天晚上牵着小儿子的手走出小院子时哭得看不清前面的路。
李连枝带着小儿子辗转各大医院,他病情稍微稳定下来之后她费劲千方百计赚钱,手上有了能周转的钱便立刻折返云市想带着大儿子一起走。
但她运气不好,回家没找到孩子,反而正面碰上了江雨震那个畜生。喝醉酒的男人见到她勃然大怒,吼叫辱骂。两人推搡争吵之下,江雨震抄起厨房的菜刀砍下了她一根小拇指,并放下狠话说她要是回来一次就砍她一根手指,连她的儿子也别想好过。
屋漏偏逢连夜雨,小儿子稍稍稳定的病情有复发的趋势,手里的钱很快就耗了个干净。她听闻大儿子被俩老接去养着了,两位老人向来疼爱孙子她是知道的,而且以她现在的情况,还有小儿子那烧钱的病在,就算接过孩子也只有跟着她受苦的份,便暂时歇下了接人的心思。
李连枝和巷子里的街坊邻居有联系,她从那知道老婆婆去世的消息,顶着江雨震的威胁也选择了再一次折返云市。但已是人去楼空,她的孩子已经不在家了。
消失不见,她再也寻不到了。
她干枯的嘴唇贴上江为止的额头,浑浊的泪顺着下颌滑过他的颊。母子俩的泪水混作一团,再也分不清谁是谁的了,“小止,妈妈从来没有想过丢下你。”
“你还在怪妈妈,对吗?对不起,让你一个人过得这么辛苦。”
“真的真的对不起。”
李连枝轻抚他的背,摸到嶙峋的脊骨又是泪如雨下:“怎么这么瘦啊,我的宝贝。”
江为止十指紧紧抓住她的衣服,像不安的小孩子。其实他从来没有怪过母亲,因为他知道妈妈承受不住才选择离开的。从始至终,对母亲最深的执着只有两个问题。
他问:“妈妈,你爱我吗?”
李连枝狠狠点头:“爱,我爱你,小止。”
他又问:“妈妈,我陪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幸福吗?”
“我很幸福。”李连枝说。
怎么会不幸福呢?她的大儿子不爱说话,别人逗他玩也只是抿抿唇,像个闷葫芦,街坊都说他不如小儿子讨人喜。可李连枝从来不这么觉得,她的大儿子分明顶顶好,在她踏入家门的那一刻会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水,说妈妈辛苦了;会在她做饭的时候踩着小板凳帮忙,绷着小脸给她擦汗;还会在她和江雨震起冲突的时候,伸着细瘦的胳膊挡在她身前。
她又怎么会不幸福呢?
闻言,江为止阖上眼,两行晶莹的泪滴坠到毛毯上。
自此,他再也不会为妈妈的离开流泪了。
他的妈妈是爱他的,也是幸福的。
*
江为止今天没有在发病的过程中清醒过来,他在李连枝的臂弯睡了过去。楚牧抹干他残留在面颊的水痕,轻手轻脚把他抱回了床上。
又给李连枝在庄园里安排的一间房,把江为止的弟弟江向怜调去程氏旗下的私人医院,清缴费用委派专家让她好安心在庄园留下。
次日早,江为止在漫天晨光中睁开了眼。他昼夜颠倒多年,加上精神疾病,已经很久没有安睡到天亮的经历了。楚牧捞着团圆吃了早饭,进房看见他醒了也有些惊讶:“小止?”
江为止循声转头,伸手召来了团圆。楚总忍着嫉妒给它换上了昨天的行头,只不过可能是缺乏经验也可能是纯属报复,给小狗脑袋上的蝴蝶结戴得歪歪扭扭。江为止抱着它,给小土松重新整理了一番。
楚牧被他忽略习惯了,也不尴尬,舔着脸上前问:“今天精神不错,要下楼吃早饭吗?”
“还是端上来?”
“想吃什么呢?”
“楚牧。”江为止声音轻轻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给团圆顺毛,“昨天,我梦见妈妈了。”
许是那个梦境太过幸福,他心情好,难得和男人说了一句话。
楚牧一愣,上前半蹲在他身侧,望着他的侧脸:“梦见什么了?”
江为止说:“梦见她爱我。”
“不是梦。”
楚牧低声道:“她现在正在楼下给你做早餐。”
江为止倏地僵在原地,狭长的凤眸瞪圆,拖鞋都来不及穿抱着团圆蹬蹬蹬往楼下跑,小狗在他怀里,围脖一颠一颠的,耳朵迎风荡漾。
李连枝换上了楚牧准备的新衣服,依旧扎着小辫子,背影熟悉又陌生。她跟着厨师做养胃餐,表情活像对待什么人生大事。
“妈妈……”江为止喘匀了气,试探开口。
女人扭头,手里还握着锅铲,笑:“小止醒了,饿了吗?”
楚牧追着他下楼,套着身整齐黑衬衫西裤的总裁手里拿着一双毛茸茸的毛绒拖,温声道:“穿鞋。”
他把鞋扔在地上,单手圈住纤细的腰把人往上抱。江为止借着低头穿鞋的空挡匆匆隐去水红的眶,应了声:“嗯。”
李连枝道:“等一小会,马上就可以吃饭了。”
楚牧搭在他腰上的手没有被拍开,他就也厚着脸皮搂着没松,小声:“没骗你。”
江为止吸了吸鼻子,团圆以为他是不开心了,扒着往上爬舔了舔他的下巴。他扯了扯嘴角,咕哝两声:“好像阿黄。”
楚牧哄着他:“说不定就是阿黄。”
“它觉得上辈子在你身边太幸福了,所以又选了你当主人。”
江为止没吭声,抱着小狗的手却紧了紧。
饭桌上,江为止的主食还是小米粥,李连枝照着食谱给他做了几道养胃的菜。他吃不下太多,又贪恋妈妈做的菜,每样都吃了一点,李连枝听说了他胃不好,给他夹菜的时候很小心,确认他把碗里的吃下后才添了一筷子。
给坐在一边的楚牧看得胆战心惊,想说些什么被江为止狠狠踩了一脚制止了。
饭后李连枝说什么也要帮忙收拾碗筷,左拦右拦都没拦住也就随她去了。江为止放下筷子就上了楼,楚牧担心他又和上次一样吐得了昏天黑地也尾随了上去。
他确实不舒服,不过被楚牧养着调理了一段时间,不至于一吃早餐就吐。江为止窝在团子沙发里,看着亦步亦趋跟着他的人,漠然道:“过来。”
楚牧一惊:“我?我吗?”
江为止仰着下巴:“这个房间还有第三个人吗?”
“或者你把上次那个医生给我找来。”
楚牧脸一黑,单膝跪在他身边:“使唤我就行。”
“给我按按。”话音颇有些颐指气使。
楚牧被这巨大的惊喜砸昏了脑袋,像喝了假酒一样昏头晕脑。反应过来他应该是不想让李连枝担心,自己是被当个按摩机器,可使了仍旧止不住的高兴,尾音都是颤的:“好。”
江为止照例摸出那个小鸡垫在腰后和他隔开,楚牧也不气馁,毕竟他肯主动开口使唤他,已经是历史性大进步了。
云市楚氏楚总因着一道命令高兴得发抖传出去恐怕能笑掉别人大牙,可楚牧就是如此,手法轻柔,连表情都是虔诚的。
三道结束后,李连枝碗筷也收拾完了。母子俩一齐坐在院子里边晒太阳边看设计册,小雅带着团圆在院里撒泼。楚牧没打扰母子俩独处,坐在他们身后,腿上搁着电脑,办公中插缝抬头看一眼。
江为止和李连枝头挨着头看设计册,很厚一本,扉页写着:给妈妈。
“有很多,妈妈看喜欢哪一个,我给您做出来。”
李连枝看不懂,只觉得每一张都画得很漂亮。看得她一颗心盛得满当当,又胀又热。
她偏头看儿子的侧脸,白雪娃娃镀了金色的光,更是漂亮得不像话。她又骄傲又心酸:“都好看。”
江为止笑笑:“那我就一件一件做。”
“那也太多了,妈妈一辈子都穿不完。”
“不多。”毕竟他小时候的愿望,就是给妈妈做一柜子穿不完的漂亮衣服。
李连枝温柔笑笑,把他垂落的发丝掖到耳后,问:“为什么留长头发?”
“……”
其实最开始是为了和江雨震区分开来,让自己看上去不再像那个畜生父亲。那时他对这头头发还很厌恶,因为一看见就想起了江雨震,以周观棋为首的三个人就围着他左夸一句,右夸一句,硬生生给他夸脱敏了。再后来留着留着就留习惯了,也就没想再剪。
“想留就留了。”
李连枝没多问,他缺失大儿子的生活太久了,需要很多时间才能把一片空白填上色。她忽然道:“妈妈给你梳头发好不好?我还没给孩子梳过头发呢。”
江为止点点头。
小雅把团圆抱给江为止进屋找来一把檀木梳,李连枝怜爱地摸了摸他的发,梳顺之后给他编辫子,给他扎了一个和自己一样的小辫,尾端用一根带小花的发绳绑好。
李连枝温柔摸摸他的头,笑着说:“真好看。”
楚牧看着他们的背影,走到江为止身边,轻轻道:
“这样,就和妈妈更像了。”
“一模一样。”
江为止烟波微顿,碎金光晕照进他的眼底。妈妈偏头看着他,团圆趴在他腿上舔/舐他的指尖。他忽然感觉到了,久违的、名为幸福的暖意。
第140章
江为止出了三份初稿递交给了那位大咖的艺人团队, 那边要时间审核,他得了空便动手给李连枝做衣服。和赚钱工作不一样,这是他愿意干的事, 干起来心情很好时间也过得快, 回过神来天都暗沉了下去。
楚牧进来的时候他还一头扎在人台上, 脑袋都没抬。他叹了口气:“小止。”
“已经十一点了, 你要是还不休息, 妈妈会担心的。”
李连枝这些年身体也累垮了, 加上昨天大悲大喜身体根本扛不住早早就休息了。楚牧说:“你也不想妈妈再起来操心对不对?”
江为止握着剪刀的手一顿:“你威胁我?”
“不,只是在和你商量。”
楚牧锋利的眉眼柔和一瞬:“楚氏几年前新开了一条影视线,最近得了一部大制作班底,特别适合周观棋。”
楚氏产业向来不涉及娱乐圈板块,那还是他一手开拓的。在知道周观棋从事影视行业的苗头便着手准备了, 无论是送人情还是做筹码,迟早有一天能用得上。
江为止把剪刀插进废弃布料里转身回房, 力气之大活像在捅/人。
今晚的药膳楚牧减少了助眠药物的用量,江为止一时没睡着,窝在沙发里玩游戏。他自己的手机不在身边,游戏账号也不是从前那一个, 是楚牧给他的一个满级账号, 资源丰富,版面也很漂亮。
江为止一向点背, 每次和林诉君他们玩牌总是输得一塌糊涂, 哪怕被刻意让了还是会输, 连周少爷那种脑袋一根筋的都能压着他打,运气差到令人发指。在游戏上也是如此,无论是抽卡还是抽皮肤, 次次保底,保底还能歪。
久而久之江为止便倒霉习惯了,每次新赛季抽皮肤前都会充一大笔钱进去准备保底。这个手机绑定的楚牧支付软件,充值自然也是从他卡里扣。江为止对他“威胁”自己这件事颇有怨气,手指一点连充了几个大额数字,楚牧坐在他背后办公,看着手机上跳出来的扣费消息没忍住勾了勾唇。
江为止挽着发盘着腿随意来了抽单发垫垫新赛季的皮肤池子,只一抽,就抽出了最终奖励。看着金光闪闪屏幕他愣了愣,再三确认自己是一发出金了。他伸手戳了戳屏幕上蹦跶的粉嘟嘟的小女孩的脸,颇有些不可置信地挑了挑眉。
不信邪地连抽三个池子,每一个都是十连出金,欧气到令人可怕。
“我说。”江为止躺在那个懒人团子上,仰头往后看去,乌黑的发尽数散落,“你是不是做什么手脚了?”
楚牧扣上电脑走过去,脸不红心不跳扯谎:“我又不会魔法。”
他淡声说道:“你运气好而已。”
“骗鬼呢?我运气从来没有好过。”
男人敛眉隐去眼底晦涩的情绪,伸手拖住他修长的颈往上抬:“别那么躺着,大脑充血。”
“别转移话题。”
“真的只是你运气好。”楚牧看着他,继续道:“以前运气不好那都是以前的事了。”
江为止收回目光,落到手机上开了把游戏,不咸不淡道:“一般有好事发生在我身上就说明有更倒霉的等着我。”
楚牧脱口而出:“我会让发生在你身边的都是好事的。”
操作角色的手指在屏幕流利滑行,江为止侧目分了他半个眼角,清冽的眼底有一丝笑意:“楚总,你以为自己是神仙?还能保佑我不成?”
楚牧被他看得心脏震颤,振聋发聩的心跳险些淹没他所有的感知,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道:“我不当神仙,神仙要保佑所有人。”
“我只护你顺遂无忧。”
“……”
屏幕中的小人啪唧一下死掉了,江为止幽幽转头,语气凉飕飕的:“别说这种话成么。”
给我听死了都。
楚牧:“……”
他摸了摸鼻尖:“我又不是在空口说情话。”
“我能做到的事为什么不能说。”
江为止没再理他,重新投入到下一把里。楚牧抱过一沓文件坐在他身边看,两人都没讲话,空寂的房间只有纸张翻动的声音和细微的音乐声,倒也显得和谐。
审阅完最后一份文件,楚牧捏了捏山根,肩头忽而缀上一道重量,微凉的发丝擦过颈窝,激起一阵痒意。男人屏住呼吸,小心翼翼转过身子,那道重量便顺着力道倒进了他的怀里。
江为止窝在他怀里睡着了。
长直睫毛低垂,鼻翼轻轻嗡动,恬静又柔和。
楚牧鼻尖陡然一酸,喉结震颤着几乎要落了泪来。他摁灭停在游戏块面的手机,轻柔把江为止搂在怀里,力气之轻如同在对待什么绝世珍宝。
江为止睡着很乖巧,毛毯遮住身形只露出一张脸来,嫩生生的脸搭上粉色的毯子像一颗草莓雪媚娘。楚牧没忍住,在他的侧颊落下了一个吻。
他仍旧睡不安稳,半夜做噩梦似地闭着眼睛流泪。楚牧担心他发病根本没睡,见身侧的人有异动便抱起来哄,托着他的屁股坐抱在怀,贴着他的耳廓放低声音哄他。
江为止精致的下巴搁在他颈窝,眼皮和鼻尖都是红的:“妈妈。”
楚牧哄小孩似地轻拍他的后背,吻了吻他的耳朵:“妈妈已经回来,小止已经看到了不是吗?”
温热的气流贴着左耳滚进心脏:“还吃了妈妈做的饭……妈妈还给小止编辫子。”
长发小可怜安静了会,睫毛被浸的湿软:“我想阿黄,还有奶奶。”
楚牧亲亲他的眼睛,唇缝被泪水打湿:“阿黄变成团圆陪着小止了,等天一亮,就会扑进小止怀里。”
“然后呢,会咬着小止的裤脚去院子里玩儿,小止还给它衣服……团圆每天都很开心,阿黄也一定会开心。”
“奶奶……奶奶在看着小止呢,如果小止一直哭,她肯定会担心的。”
精神紊乱的人能听得进去话,却也忘记得快,没一会就重新呢喃了起来。楚牧对他有用不完的耐心,把他抱在怀里,不厌其烦一遍遍重复,一遍遍轻哄。
循环往复直到哄到怀里的人彻底安静,楚牧又寻了条湿毛巾给他擦脸,拭过脸上残留的泪痕和颈窝的沁出的薄汗。掖好被子,陪他安睡到天明。
*
有李连枝在,江为止每日都会准时准点出现在餐桌上,楚牧也跟着沾光,每天都能得一个帮他按摩的机会。偶尔,偶尔甚至能浑水摸鱼扔掉那只可恨的小鸡抱枕,和他前胸贴后背。
若是天晴,吃过饭江为止会带着团圆在院子里晒太阳,晒暖和后他就上楼工作。等到吃过晚饭,他便同小雅一块在院子里溜小狗,楚牧每次下班回家,打开车门就能看见盘着发、穿着一身毛绒长衫的江为止抱着奶油色的小狗笑。
晚间楚牧每日都能寻到新的理由让江为止去休息,久而久之他便被吵得恼火了,十一点一到就放下剪刀往房间走,在楚总的不懈努力下,宵禁甚至有从十一点爬向十点半的苗头。吃完药膳玩两把游戏困意上涌睡去,等他睡着后就是楚总胆战心惊的时刻,眼睛都不敢闭生怕错过他发病。
好在他有了经验,哄病人有一手,每晚都有惊无险。
过了段时间孟子显过来复查,看着有明显好转的破烂胃没忍住冲着楚总竖了个大拇指。
孟子显提着医药箱往外走:“确实好了不少,不过你没以前帅了楚总。”
楚牧皱眉:“什么乱七八糟的?”
“看着没休息好,小心肾虚。”
楚牧脸一黑:“毛病。”
孟子显手搭在车门上,没急着上车:“你就准备一直这样?”
“这样不好吗。”
“他接受你没?”
“……别多嘴。”
孟子显故作唏嘘:“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需努力啊。”
楚牧的目光隔空落在江为止的工作室窗户,神色柔和,淡声道:“这样我很满足。”
“他一直在我身边,在我看得到的地方,而且……”凌厉的眼眸划过一道温柔的弧,“他最近明显没这么抗拒我了。”楚牧摊开手掌,一缕金色光晕落在指尖,他稍一合拢,便好似真的握住了希望的光。
孟子显哼笑一声:“你光说了好的,坏的呢?”
“外面乱成一锅粥了。”
希莱尔出去后,林诉野一干人等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当年林氏能将江为止围得密不透风,让他找不到一丝机会,如今楚氏也一样可以。他们进不来,气得小林总逮着楚氏打,有沈会词的清源科技做辅助,一连打没了楚氏三个项目,眼下董事会怕是恨不得把楚总架在火上烤了。
“你得庆幸,周家的小少爷自身难保腾不出手,不然你要1v3了。”
楚牧不以为然:“钱而已,再赚回来不就是了,算不上什么坏处。”
“你再不放人小林总怕是要找人打死你了。”
“那又怎么样。”楚牧难得得意了一句,“回来我照样能抱着他睡觉。”
孟子显:……
“毛病。”
“你的人我也抱过。”
楚牧心情瞬间跌倒谷底,眼睛一眯,黑气弥漫,气息降至冰点:“你想死是不是。”
孟子显嘴上快活了,身体却很诚实,扯开车门一溜烟就跑了。
话虽这么说,楚总这段时间还是肉眼可见忙了起来。下班的时间越来越晚,江为止在庄园里看见他,十次有十次他都在敲电脑,不然就是在开会。
楚牧眼下的情况很棘手,林氏的咬合力堪比一只成年鬣狗,一口下去便鲜血四溅,难缠的要命,大有一种他不放人就和他死缠到底的架势。不过他心情挺好,毕竟一抬眼就能看见江为止的背影,加班都带着笑。
直到楚氏今年的年度项目被泄露风声,隐隐有向林氏倾倒的架势他才皱了眉。
吃过饭他在庄园开一个临时紧急会议,一众骨干脸色都黑着一张脸,楚牧脸上也不好看。张管家脚步停滞,欲言又止,看了看江为止在院子里晒太阳逗弄小狗的背影才提起打断会议的勇气:“先生。”
“说。”
“林家……的大少爷往庄园这边来了。”
楚牧眉头一跳,沉声:“怎么可能?”
张管家小心翼翼:“程……程二少带着他进来的。”
“外头的人没拦他的车,当我们发现林少爷同行时……已经晚了,他们已经进了山。”
“可能,可能都快到了。”
楚牧嘴唇抖了抖,心口剧烈起伏,咬牙切齿:“程、叙、池。”
他猛地合上电脑:“会议取消,等我去公司再谈。”
话音刚落,刹车声乍响,一辆奔驰大G停在院中。
庄园除了楚牧下班回家,极少有车辆的影子,江为止偏头看过去。
驾驶座下来一个身形高大的男人,一身肃然凌厉的黑,他绕到后座打开了门,坐在后座的男人套着浅色的大衣,脖颈上围着格子围巾,身量笔直如新生的绿竹,面容温润柔和。
江为止眼波一颤:“君哥?”
林诉君冲他伸出手,漂亮的桃花眼带笑:“小止。”
江为止抱着团圆趿着毛绒拖哒哒哒地跑过去,自然和他手指相扣,眼尾一弯:“你回来了。”
程叙池目光落在他们紧握的十指上,不动声色捏住了拳。
林诉君捏捏他的指根:“还不是某个小没良心的说要来接我,结果左等右等也没看见人,只能我亲自来找了。”
“程叙池!”怒声裹挟着劲风袭来,程叙池抬臂格挡,小臂都被震麻了半边,“你想死是不是?”
楚牧气得眼睛都红了,本来他的计划是万无一失的。这座山头都是楚家的地盘,且地形极其复杂,要是没人带路绝对找不到这座隐秘的庄园。没想到……没想到被这姓程的直接带进家里来了!
“楚总,好久不见了。”林诉君拨开人上前一步,嘴唇上扬眼底带笑,“多谢这段时间对我们家小止的照顾。接下来,我就把他带回家了。”
“不行!”楚牧咬着牙,伸手擒住江为止的胳膊,团圆还在他的臂弯里,扭着头打量,许是感觉到空气中的火药味,咽呜着埋进了主人的臂弯里,“小止,别走,求你。”
林诉君不动声色扯了扯江为止的手:“楚总,强人所难非君子所为。”
楚牧一错不错盯着江为止的脸,话音颤抖,恳求着:“这段时间你很开心不是吗?不要走好不好?我还能给你更多更多。”
江为止侧了侧身,挣脱了他的禁锢。这一下,楚牧的心都凉了半截,他拼命吞咽口水试图盖过心里源源不断升起的恐慌:“小止,你没那么抗拒我了不是吗?”
“你允许我给你按摩,允许我和你呆在一个房间,允许我靠近你。”
“你没那么抗拒我了,对不对?别走好不好?”
江为止抬眸,声音是听不出一丝起伏的漠然:“楚牧,这些话你说说就好了,别真把自己给骗了。”
楚牧一怔,茫然抬头,眼底一片赤红:“你……什么意思?”
江为止和他对视,嘴唇轻动,话语轻而易举幻化成了杀人诛心的尖刀:“你以为你的年度项目为什么泄露给的林氏。”
“蹭”地一下,楚牧大脑一片空白。
他的电脑扔在房间里,庄园无人敢动,唯一敢碰的人他从未设防。
此时此刻,楚牧心里感受到的不是愤怒,与其说他根本没有丝毫怒意。他只有疼痛,看不到边的疼痛,疼的他腰都直不起来:“你真的,真的半点都不想呆在我身边,对不对。”
怀着一丝微缈的期许:“那又为什么肯让我靠近呢?”
江为止像是失了兴致,低头逗团圆:“好玩。”
“看着你像傻子一样在我身边转悠,因为我一个动作提心吊胆,又因为我一个动作感激涕零——怪不得你之前爱玩,确实好玩。”
尘封的记忆乍然翻涌,像是多年前自己开出的一枪正中他的心脏。楚牧五脏六腑连同这灵魂都在绞痛,他顾不得佣人们的目光,连最后的体面也丢去了:“所以,这段时间,你在骗我?”
“楚牧。”江为止眼底浮现一丝意味不明的笑弧,“你把我关在这,我还陪着你过家家似地玩了这么久——”
“感恩戴德吧。”
被抓住的那一缕希望的光顷刻间碎成粉末,楚牧面上再也掀不起波澜,像化作了一樽死寂的雕像。原来从始至终,他认为的希望,认为的越来越好,都是自作多情。
他像台上小丑自导自演,演了一出自我感动的戏码。他怀揣一腔真心和爱意的表演,被人当作了狗耍杂。
林诉君俯身耳语:“小止,走吧。”
江向怜手术在即,李连枝去医院陪护此刻不在庄园内,团圆窝在江为止的臂弯。楚牧悲哀地发现,他此刻连半分留下他的筹码都没有。
江为止对他没有留恋,那他就输得彻底。
“好啊,君哥。我们走吧。”江为止说。
……
大G在山间启动,带起一阵灰土,掩去了楚牧如丧家之犬般的身形。
团圆在座椅上安静蹲着,林诉君和江为止头靠着头,开口道:“还以为你会心软。”
“为什么这么觉得?”
“听程二说的,他最近确实表现很好?”
江为止挠挠团圆的下巴:“这一次……可能,大概,确实是真心的。”
林诉君懂他的意思,没继续追问,转而道:“楚家的那个年度项目阿野会慢慢退出。”
“你摆得他这一道能让他伤心很久了。”
江为止放弃骚扰团圆,软乎乎靠在他肩上,拨弄林诉君修长的手指,轻声道:“没有在刻意报复他。”
“我们只是……扯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