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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

    ◎好一份大礼!◎

    “你连诱骗宗贼前来、摔杯为号杀之这样的话都敢说,不会还要被所谓的过往交情困于原地吧?”

    蒯越:“……”

    郭嘉步步紧逼,每一句话都说在了让他无法拒绝的地方。

    比起所谓的被迫高呼立场,他甚至更应该庆幸,自己真如郭嘉所说是个聪明人,既能推己及人,看明白了暗示,又果断答应了刘备的邀约前来此地。

    刘表刘备,两方高下立判。

    从刘表被迫阐明自己的立场开始,接下来的事情,他就越来越不可把握了。

    他没有过多的时间来犹豫,便已做出了决定:“荆州士人中,有心报国者不在少数,蔡瑁承袭父业,联姻名门,家资壮大,却枉顾忠义气节,投效董卓门下,实为荆州士人之耻!”

    “这檄文之中,我自当以笔作刀,怒斥此人,以正荆襄风气!”

    蔡瑁已自取死路,他们绝不能和蔡瑁混成同路。此刻表明立场,也实属应当。

    蒯越抓起笔,无需郭嘉再说,就已将自己的才学,全用在了怒斥蔡瑁无德上。

    别管这里面是不是还掺杂了点往日的私怨了,反正现在两方立场不同,正是他极尽表现的好时候。

    郭嘉满意地站了起来,向刘备问道:“使君,既然讨贼声势已成,刘表也已有了行动,我们是否该当进行下一步了?”

    刘备颔首。

    唉,他是真觉得可惜,刘表为何非要为董卓做事。他既能单骑入荆州,说动蔡瑁,也完全可以趁机向洛阳求救。

    以陛下的本事,怎会想不出一个保全刘表阖家的办法?他却真要和陛下站在了对立的位置。

    莫非因先帝早年间的所作所为,竟让刘表对陛下的信心,也已丧失殆尽了吗?

    但刘备可惜归可惜,并不会手软。

    他既备担负着陛下的重托而来,岂能因个人喜恶耽误了要事!

    “以奉孝看来,我等该当如何?”

    郭嘉答道:“有两条路。”

    “刘表召集南方宗贼,施以利诱,必然不是将他们统统封官,收为己用,否则他这个荆州牧,在荆州就彻底成了个摆设。所以待得这一批宗贼抵达襄阳,刘表为图立威,一定会借助蔡瑁的兵力,将其中的一部分拿下法办,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趁着他刚刚动手,来不及树立威风,也来不及安抚余下各部之际,直接挑起混乱,将他们一举攻破。”

    刘备目光微动:“奉孝,我想听听另一条路。”

    郭嘉奇道:“使君似乎对第一条路并不认同?”

    “不能说是不认同,应该说……我对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谋,难以估量后果。”

    刘备叹了口气,伸手指了指外间,“我等此行为免惊动荆州,只带了多少兵马,你是知道的,就算加上了蒯氏的人手,也不过两千多人,或许能因奇袭之策,真做到对贼寇一举攻破,但届时,宗贼与那蔡氏私兵四散奔逃,首当其冲的,便是襄阳百姓!以陛下在洛阳行事,你说,他会认同这一条吗?”

    这确实能让刘表被打个真正意义上的措手不及,还在同时,因刘表名声有损,难以寻求到各方宗贼的支援。

    但,一旦稍有差池,无法及时掌控住局面,引发的后果同样严重。

    这甚至不是会不会影响陛下名望的问题,而是荆州百姓会否因此遭到无妄之灾。

    “陛下……”想到远在洛阳的陛下,郭嘉也不免重新审视了一番这个计划。

    他忽而沉声道:“不错,若我们此刻的人手有现在的两倍,我绝不会放弃这个直接把刘表打入谷底的计划,由使君踩着刘表的脸面,真正登上荆州牧的位置,但现在,此计确有不妥之处!”

    他也无法确保,刘表能以小博大,说动蔡瑁,现在是不是也能做出绝地反击之举。

    刘备拍了拍他的肩膀,劝慰道:“正如奉孝先前所说,我们在讨贼声势上已能做到逐一击破,由我来对刘表,由孙将军对长沙叛逆,由蒯先生对蔡瑁,由汉室正统对董贼谋逆,又为何非要图谋毕其功于一役,还要名利尽收呢?说说第二条选择吧。”

    郭嘉垂头笑了一声:“使君的脾性沉稳得不似二十余岁的人。”

    “奉孝过誉了。”

    刘备有些无奈,这大约也是他此前不得志的履历,让他习惯于相信,人能得到的东西是有限的,不可贪婪奢求太多。这抓准时机,将刘表和荆州宗贼一鼓作气拿下的想法固然是好,却不是他刘备所图的正道。

    “过不过誉的两说,”郭嘉只片刻的失落后,就已重新振作了精神,说道,“这第二条路,便是由二位孙将军领兵,即刻自小径南下,避开蔡氏的眼线,半道截击那些受邀而来的宗贼!”

    “好!”孙坚闻言,拍案而起,“这些宗贼离开了聚居之地,杀之便如屠鸡宰狗而已,必叫他们有来而无回!”

    郭嘉应声道:“正是!随后刘使君便可对外相告,杀此宗贼,实因他们响应了董贼所任荆州牧,有了叛逆之实。既立了声威,又给了刘表一记重击,随后再掉头征讨蔡瑁与刘表就是!有二位蒯先生在,光靠着蔡瑁的支持,刘表无法直接夺取襄阳城为己用,必得另寻他处图谋反击,但以二位孙将军的能耐,届时早已将宗贼残部收为己用了,两军相斗,以勇者胜!”

    “哎哎哎等等——”张飞听得是挺激动的,但还是连忙跳了出来,“你怎么字字句句就只提二位孙将军?别告诉我,我此行来荆州,唯一的用处就是来扮演个屠户的,配合你演一场戏!我是那种会怯战不前的人吗?”

    早知这样,他就和关羽换个任务好了。

    不就是去匪寇之中做个探子,随后见机行事吗?这他也行啊!

    孙坚哈哈笑道:“张将军,你是刘荆州的左膀右臂,难道还会无事可做吗?郭长史算计着全局,横竖也不会把你这员虎将漏下!”

    张飞:“真的?”

    “张将军,你还有一件要事得做呢。”郭嘉说道,“你不会真觉得,只有刘表一个人来到荆州吧?就算在谋夺荆州这件事上,为了更容易拉拢到蔡瑁等人的支持,由刘表孤身行事最为合适,但刘表来担任这个荆州牧,是为了什么?”

    显然不是只为了让荆州成为长安朝廷的领土。

    更是为了,将来能从荆州向洛阳进军。

    董卓,或者说是李儒能想到启用刘表来当荆州牧,会想不到等刘表占据荆州后的下一步吗?

    为防荆州有变,刘表也一定还有一路兵马在旁伺机策应。

    只是现在,他们不便于出现在人前而已。

    张飞脸上的郁气一扫而空:“按照郭长史的意思,两位孙将军南下讨贼,这盯梢董卓援军,将他们击败的重任,要交由我来做?”

    好哇,他再不说郭嘉出的是馊主意了!

    “少在心里骂我,”郭嘉看透了他的表情,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剩下留给你的兵力可不多,你若要打,便得以少对多。”

    “这算什么!”张飞早已是喜出望外,“董贼在洛阳吃了败仗,又要守着函谷关,料想派来荆州的兵马也算不得强盛,我张飞会怕他们?”

    “你看着我做什么?”

    张飞一转头就瞧见,那本该奋笔疾书罗列蔡瑁罪过的蒯越,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又一次放下了手中的笔,聚精会神地听着眼前的安排。怎么看都让人觉得,他的眼神怪里怪气的,像是……羡慕?

    张飞瞧不明白,又因想到了另一件事,连忙向孙坚说道:“孙将军,你讨贼立功之时,请务必小心,莫要伤了我二哥!”

    孙坚答应:“这是自然。”

    张飞松了口气。

    这么一看,他真是比关羽幸运多了。

    也不知道二哥那边,此刻如何了……

    ……

    但若让关羽说的话,他的处境可能也没那么糟糕。

    就像此刻,他在北上的路上,虽和那些新近加入的一众人等,都缀在队伍的最后,但就因为他之前说的那一番话,他和其他人的待遇大是不同。

    黄旻听了黄祖的话,将他当作了个随时能派上用场的牺牲品,不仅供给了充裕的饭食,还给他送了一把长刀作为武器。

    恰好关羽在投至此地的时候,根本就没带上那把河东铁监打造出的武器,如今也算得了一把趁手的,拿在手中把玩了好一阵。

    倒是那个把关羽招揽进来的黄旻亲信羡慕得有些牙酸:“您怎么把这样一把好兵器给了他?”

    “好马配好鞍,有什么问题吗?”黄旻摆了摆手,“我又不是拿不出这一把刀来。”

    虽然黄祖都说什么刘表若是董卓委任的荆州牧,对他们荆州人来说更好,但他就是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总觉得刘表先与蔡瑁合谋,听起来就不像是要做好事……

    万一真出了什么事,还能由关羽这猛士来帮忙阻挡一阵,保他性命。

    不过或许是他想多了吧。

    虽然他也只能算是安陆黄氏的旁支,但毕竟是能在黄祖面前说上话的人!刘表再怎么说也只是初来乍到,难道只要蔡氏相助,不要黄氏了吗?

    不不不,他应当没那么蠢。

    再说了,他此行还带着三四百人随行呢!

    天塌了也得有黄祖和他带着的一众人等给他顶着。

    他放下了戒备,也就有了些闲情逸致,向周遭骂骂咧咧:“都说襄樊富庶,但要我说,还得是江夏毗邻大江漕运水路,比这北面诸郡更能藏富!这刘表既要任荆州牧,何不先往我荆南要地走一趟,还得我们北上去找他。”

    头目连忙点头应和:“就是就是!近来漕运上游又给宗族长送了不少奇珍,他刘表在洛阳长安都不见得见过这些玩意,该当亲自来开开眼的。”

    这一唱一和的,倒是让这寒冬里的出行,顿时洋溢着欢乐的气氛。

    唯有关羽在队伍中慢慢收起了刀,向着前方露出了警惕的神色。

    他早年间犯事杀人,从河东一路逃窜到幽州,沿途为了避开官吏的追捕,形成了一种近乎直觉的危机意识。跟随刘备数年,经历的小规模战事也加强了这种直觉。

    就像现在,明明前方一片平静,在冬日的荆楚地界上,只听得见寒风与人马行进的脚步声,他就是觉得,那凝结着水汽的道旁林木间,带着一种说不上来的诡谲,让人顿时后背紧绷,全身蓄力。

    “你这是怎么了?”周围有人留意到了关羽的异常,连忙出声问道。

    “我……”

    关羽刚发出了一个字,便听前方发出了一声箭矢破空的嘶鸣。

    箭出人倒,随即便是一声惊呼惨叫。

    “当家——”

    一旁的亲信瞪大了眼睛。

    那蓦然从林中飞出的一支长箭夹带着惊人的力量,精准异常地刺入了黄旻的眼睛,贯穿了他的头颅。他那握住缰绳的手一松,便从马背上直接栽倒了下去。

    亲信刚要伸手去捞人,便被前方突然响起的鸣镝与马蹄声惊得仓皇望去。

    下一刻,便见一支百余人的队伍向着此地冲杀而来。

    为首的年轻将军举弓搭箭,马蹄如风,箭矢也游刃有余地再度脱手而出,直接穿过了亲信的左手,连让他将手尽快收回去的时间都没留给他。

    手心的剧痛,让他难以遏制地发出了一声更为凄厉的惨叫,甚至在另一手抓住缰绳匆匆避让之时,隐约觉得马蹄踩中了什么东西。

    但在这先死了上司,还如此突如其来的危险面前,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只能用最快的速度,聚起一点仅存的理智,向后方发出了一声命令:“迎敌!”

    在一瞬间的恐惧过后,他总算发现了一个对他来说还算有利的消息。

    敌军这一行中,只有前方的二十人是骑兵,后面的都是抄着大刀斧锤的步兵,和他们相比并没有人数优势。

    只是因为黄旻被那先声夺人的一箭射杀在了当场,才让他们落入了这样的被动!

    他忍着手中的痛楚,又高喊了一句:“迎敌!他们人少!”

    这后半句话像是突然给僵硬在原地的黄旻部从找回了一点信心,也让他们立刻动了起来。求生应战的本能,和平日里占山为王的匪寇做派,让他们即刻找回了脸上的凶狠,抄起武器就向着来人冲去。

    但速度更快的,仍是先前射出第一箭的少年将军。

    好似就是在黄旻亲信话音刚落的刹那,孙策的长枪已灵活地从背上转到了手中,轻描淡写地向着先头迎来的骑兵一转一刺,便刁钻地架开了他的格挡,戳入了他的喉咙里。枪尖随即一挑,直接将人甩下了马背。

    那手上受伤的亲信顿时脊背一凉,只因孙策浑然不觉那一枪的得手是什么很特殊的事情,已是将目光转向了他。

    他不敢在此时拔出手中的箭,行动过于迟缓,正是最好的猎物!

    恐惧在一瞬间从阴影里攀援了上来,险些让他忘记该当向左还是向右。

    可孙策的枪不会给他犹豫的机会,已是随着马蹄腾跃,变成了一点银光忽至。

    亲信再一次瞳孔一缩,仿佛箭与枪根本没什么区别,都是让人避无可避的东西。

    然而这一点银光竟然并未再度悍然穿过它的猎物,而是在这黄旻亲信的面前,发出了当啷的一声脆响。

    只因在这生死一线之间,竟是有一把长刀,阻挡在了孙策的面前。

    “走!”关羽一把抓住了坐骑的缰绳,向着救下的人怒喝,也立刻把他从那片刻的呆愣中唤醒。

    这坐骑本因失去了主人而狂躁不已,现在却被重新坐上来的将领镇压住了行动,或许也是从这战场上逃生的本能,让它选择了屈从强者。

    “你……”

    “走!”关羽手中长刀唰唰而动,迫使孙策回退了一步。

    那亲信就算先前还没回过神来,现在也该知道,这是他逃命的最好机会,连忙拨马掉头,招呼着众人撤走。

    他一边逃一边回头,只见关羽果然对得起黄旻赠刀之时的期待,凭借着手长力大,何止是阻拦住了那为首的凶悍小将,竟还且战且动地退至了黄旻的尸身之前,一个躲避长枪突刺的后仰,便趁机抓起了黄旻的衣服,将他直接提起到了马背之上。

    若非此时不是时候,这亲信简直想要给关羽的表现叫一声好。

    在将黄旻甩到背后,一把抓牢的瞬间,他竟还眼疾手快地招架住了孙策的刺击。

    两名武将的动作都在这以力相抗的当口,暂时停了下来。

    手中的武器在碰撞中,短暂地迸溅出了些许火星,又很快消失不见。

    孙策便也更为清楚地看到了关羽眼中的示意。

    他顿时会意,眼见关羽掉头撤离,他只令人截下了敌军断后的百来人,便已高声喝道:“别追了!”

    但为求看起来逼真,他又亲自策马追出了一段,与折返回来的关羽交手了三五个会合,这才真正掉头折返,放任这一路敌军仍有三分之二的人逃脱了他们的伏击。

    那黄旻的亲信根本无法从这忽然发作又突然结束的交战中,看出关羽和对方将领的关系,在侥幸得以脱逃之后,他便一直带着残部没命地往南方逃窜。直到手上的伤口已痛得有些麻木,后方也已听不到了追兵的声音,他才终于停了下来,等待后方靠着两腿跑路的部从跟随上来,也等着……

    “关羽回来了!”他眼神中像是得到了拯救一般,亮起了希望的光。

    只因远处,正是先前抢过黄旻马匹的关羽手握长刀,背着黄旻的尸体折返而来。本应在激烈交战后沸腾于面上的血气,竟是因他原本就面如重枣,看起来与平日里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好像也是这一点,让这黄旻的亲信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平复下了几分心中的惴惴不安。

    但那可能也只是短暂的一瞬而已,在对上黄旻已经失去呼吸的遗体时,恐惧又再一次扼住了他的咽喉:“我们……”

    他悲从中来,一时之间竟忘记了该说什么。

    倒是关羽还有理智,振声答道:“我们要速速回去,调兵回来擒拿这群贼子,为当家报仇!”

    “不……不错!”亲信找回了说话的底气,更是满目倚重地看着关羽,不得不更对他刷新了一番印象。

    他此前只觉得,这是个有一声好武艺的人,却不料,他在危难关头,不仅救了自己,还把黄旻的尸体给抢了出来,简直就是一位天下少见的忠义之人。

    他宛然已将关羽视为了心腹,将自己的计划和盘托出:“我们即刻赶赴安陆,将这前有伏兵的情况告知黄祖将军!”

    既然侥幸让他逃出生天,他就一定要弄清楚,到底是谁的人马,带来了这致命一击,也非得让他们知道,江夏黄氏的人不是那么好欺负的!

    但他不知道的是,相比于此刻北上的其他荆南宗贼队伍,他们这一路还能保留三分之二,已经是绝对的幸运。

    也完全是因为孙策在认出了关羽后给他们放了水,才能有此“殊荣”。

    其他的几路,几乎都已死在了路上,还被终于得以再度出战的孙坚抓着战俘,以势如破竹之势一路打向了老巢,一如他之前平定零陵郡叛乱时候的轻描淡写。

    不过短短数日的时间,他的队伍就已比先前壮大了数倍,拦人杀人,更是轻松了数倍,绝不放过任何一个漏网之鱼。

    于是……

    一封封急报在他对外打出旗号之时,终于被蔡氏的耳目慌乱地向着襄阳送出,只求能以最快的速度,将这骇人听闻的消息送到刘表和蔡瑁的面前。

    蔡瑁呆滞地听着战报,惊声站起:“你说什么?孙坚……孙文台!”

    “是他!”荆州人听到这个名字就觉胆寒,此刻跪在蔡瑁和刘表面前的这人也不例外,“是他杀回来了!”

    是孙坚回来了。

    他不仅回来了,还有了新的身份!

    “他对外宣告,陛下在洛阳委任他为破虏将军,委任宗室刘备为荆州牧,意图重定荆州,却不料荆州有宗贼作乱,令民生不安,还响应了伪朝州牧的征调,即将北上襄阳作乱,便由他……由他出兵平定,以儆效尤!”

    蔡瑁缓缓地将目光落到了刘表的脸上,眉眼间是压制不住的苦涩。

    但在他的面前,刘表的表情又能比他好看到哪里去?

    “怎么会——怎么会这么快!”

    刘表真是被吓了一大跳。

    在他的耳中,“委任宗室刘备为荆州牧”这几个字,比其他的任何字眼都要刺耳得多。

    那代表着。

    刘备,荆州牧,另外的一位刘荆州,比他想象中还要更快地来到了荆州,还已抢占了先手,在他猝不及防之间,送了他一份太过“惊喜”的大礼!

    【作者有话说】

    刘表:不好!怎么跟想象的情况差这么大!

    饼饼:我不知道呀,我就是听了谋士的建议。

    刘备:我不知道呀,我听陛下的。

    郭嘉:我不是被招贤令招来的吗,陛下决定的!

    刘表:……

    明天看看能不能字数多点,结束荆州支线,回到洛阳这边。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

    ◎父亲他交友不慎啊!!◎

    来得太快了。

    或者说,是来得太巧了。

    这种巧,足够让一向想法大胆且缜密的刘表做出一个猜测。

    有没有一种可能……

    “不,刘备应该不是来得巧,而是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这里。之前我们不是怀疑,为什么荆南宗贼在收到了邀约之后,居然会反过来发问吗?”

    刘表眼色一沉,看向蔡瑁,问出了一句话。

    在这句问话面前,蔡瑁的脸色也急剧地朝着更难看的方向迈出了一步,“他们做的!”

    洛阳朝廷派出的人马做的。

    他们就像是有着一双自高处俯瞰下来的眼睛,洞察着全局,盯着刘表和蔡瑁联手后的一举一动,又在起先不动声色,却恰恰在最重要的地方,走出了推波助澜的第一步。

    “等等……等等!”蔡瑁的脑子起先还因孙坚的耀武扬威之举一片混乱,现在总算是在刘表的一番话中,找回了些许神志。“不对吧?你是孤身前来荆州的,随后又在蔡府中深居简出,没见过几个人,为何洛阳朝廷的人能如此快地针对于你?”

    他们要构建一条在荆州南北贯通的消息门路,没有这么容易。荆州的排外毋庸置疑,要不然,刘表也不必非得倚重于他。

    除非,他们比荆南豪强宗贼更早一步知道,刘表以长安朝臣的身份到来!

    而这更早一步知道的人……

    “蒯异度!”

    “蒯家的人!”

    两个不同却也相同的答案,同时自蔡瑁和刘表的口中说了出来。

    该死,果然是出了“内鬼”。

    可不等蔡瑁重新去想,蒯良蒯越兄弟离开襄阳北上的由来始末,他就见到一个小厮匆匆忙忙地自外面跑入,一进门便已扑倒在了地上。

    “慌什么!”蔡瑁厉声斥道。荆州襄阳名门,岂能这样的表现。

    小厮惊声答道:“不好了!外面,外面……出事了!”

    总算他还有一点剩余的理智,没等蔡瑁再问,就已端起了一张像是匆匆誊抄下来的青布:“蒯家的人正在城中大肆散播檄文,向襄阳百姓说,我们蔡家乃是听从董卓贼子号令的叛逆,洛阳天子震怒发兵征讨,已先破宗贼联军,正在两路南北包抄襄阳!”

    “若不想襄阳上下都被牵连,便尽快认清现实,勿要再做不智之事。”

    其实襄阳百姓未必明白为何董卓叫做叛逆,也分不清两个朝廷,但他们知道,洛阳的皇帝曾经向荆州发出过一封招贤令,将荆州视为自己的疆土。

    蔡瑁意欲扶持刘表上位,若能抢先一步立威定调,那就罢了,偏偏南面的战报送抵襄阳、来到他们面前的同时,蒯家也收到了消息,于是抢先一步放出了檄文。

    那就好分辨了。

    谁强,谁就是荆州刺史。

    洛阳距离荆州更近,还取得了优势,凭什么说刘备不是荆州牧?

    刘表匆匆上前,扯过了那封誊抄下来的檄文,明知自己此刻应当镇定地看清其上的文字,他还是难以避免地眼前一黑。

    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终究已是年近五旬,不似年轻人一般好精力。

    自打他对外宣告身份的时候,他便始终觉得,有一种悬而未发的隐患,就在他的近前,让他难以安寝,现在,可算是给了他一个结果,也给了他一记迎头痛击!

    还是蔡瑁的声音从近前传来,拉回了他的思绪:“这不是仓促写成的檄文!”

    那甚至可能,不是由一个人写成的檄文。

    蒯越的文笔如何,大家都在襄阳,心中是有底的。

    而蔡瑁还从未见过,他能将话说得如此激进狠厉,不留一点给彼此挽回的余地。

    其中字字句句,全是对蔡瑁对刘表对董卓,还有对那些只知享乐逍遥的宗贼的怒骂,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了精雕细琢,务求不给对面一点侥幸的余地。

    刘表的手也已缓缓地收紧,攥紧着这把捅向他的利刃。

    而他甚至还不知道,对面到底是如何说服蒯氏相助的,还是这种放低了身段的倾力相助!

    起码光靠着孙坚的武力,远远不够!

    这让他不得不去想,那个在此前还于汉室宗亲中名不见经传的刘备,是不是有着远超过他想象的本事。也正是这样的人,效力在了刘辩,不,现在的刘秉麾下。

    “德珪,你现在有两个选择。”刘表艰难地深吸了一口气,开口道。“一个,是现在就将我捆了,送到刘备和蒯越的面前,说你蔡氏看错了人、识错了主,现在弃暗投明也不迟,最多就是损失一笔家财。而另一个,是与我即刻离开襄阳,调集你蔡氏兵马,等我方的援军抵达,与对面再拼一把。你选哪个?”

    蔡瑁的眼神有些奇怪:“我还以为在这噩耗面前,你会选择放弃。”

    刘表毕竟是汉室宗亲,还有名声在外,若是早些软下态度来,朝廷不必非要拿他开刀。他的年岁也不小了,既是棋差一招,那就投子认输吧。为什么……

    “我已走到这一步,这么轻易地就退,让关中那边知道该怎么想?”刘表的声音有些变调,又努力恢复了平静,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我若败了,关中只能得到两种消息。一个,是我刘表孤身入荆州,却识人不清,先后为蒯、蔡两家出卖,不幸被俘。又或者,是我鏖战至最后,还联系了作为后手的李傕,却终究无力回天,最终失败。这样一来,无论如何,长安那边都要善待我儿,保他周全,免得朝野上下连愿意做事的人都没了。”

    “何况,”刘表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也不认为,我们这就是输了!”

    “如你所说,蒯氏兄弟北上商谈买卖,那我姑且认为,他们此刻应在南阳,而孙坚领兵剿灭宗贼,部曲必然不少,若我们在这檄文迫压前佯作犹豫,实则速领一路精兵北上,抢先一步夺取南阳,切断荆州向洛阳的门户大道。长安朝廷的中郎将李傕即刻自武关出兵支援,与我们会师,必能站稳于此。”

    “随后呢?”蔡瑁问道。

    刘表振振有词:“孙坚此刻的嚣张行事,必不可长久,便如江夏黄氏这样的豪强名门,怎会忍受他这讨逆为由的攻伐?一旦两方开战,就是我们与当地豪强结盟之时,也是我们向这自诩正统的朝廷反击的时候!但这第一步,就需由你助我,尽快从此地走脱,向武关传讯……”

    “好!”蔡瑁回答得极是果断。

    也不知道,到底是另一个结果中的失去家产让他不能接受,还是蒯氏兄弟的先走一步,激发了他的好斗之心,又或者是刘表的计划在他看来真有不低的可行性。

    总之,这些传扬在襄阳大街小巷内的檄文,竟未能让蔡瑁府邸中冒出任何的动静,仿佛挨骂的人根本就不是他们。

    但在入夜之后,却有一行人自襄阳起行,渡河北上,消失在了夜色当中。

    更准确地说,其实是分成了三路。

    一路直奔南阳,一路前去襄阳周遭的田庄调集蔡氏的私兵,而另外的一路,则带着刘表的亲笔书信,快马加鞭地向着武关赶去。

    不过再如何快,从收信到决定再到动身,都是需要时间的。

    当李傕整兵自武关出发的时候,已是两日之后了。

    谁让他其实也并不是很确定,出兵,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刘表这厮是不是也太没用了一点!”李傕又嘟囔了一句。

    都是汉室宗亲,难道不应该先比比谁的亲缘关系更正吗?结果连别人的面都没见到,就已输成了这个样子。

    荆州的这群所谓豪强更是好笑,一听到孙坚的名字就已闻风丧胆。

    至于李儒这个谋夺荆州的计划,被对面的朝廷抢先一步识破,也派出了另一位荆州牧这件事……

    算了,且等他拨乱反正之后,再去嘲笑这个智囊吧。

    幸好,虽然如今局势不妙,但刘表没乱了心神,蔡家也没见风使舵,他也在出兵前就让人速报关中,寻求后方的支援,粗略一算,这荆州之争确实还能打。

    只是啊,对他一个出身西凉的人来说,这荆州实在不是个好去处。

    元月将近,冬日的冷风却还未尽,甚至其中仍混着汉水的潮洇之气,令他倍感不适。

    迟早还是得跟人换岗回凉州去。

    不过听说,那长安早年间也算富庶之地,如今朝廷已搬迁了过去,小皇帝又逃脱不了太尉的掌控,迟早能……

    “李将军——”前方斥候的声音忽然打断了李傕的遐想。

    那轻骑疾驰的斥候连声喊报,也带回了一个对李傕来说的坏消息。

    “前方丹水渡口,有敌军挡道!”

    “挡道?”

    “是一名黑面将军,自称是奉荆州牧之命来此戍守的!”

    李傕顿时冷下了眼神:“奉荆州牧之命?”

    听听这话说的。对方能奉什么荆州牧?反正不会是刘表这个荆州牧!

    李傕催马上前,先带着数十名精骑先至,果然见到,在这前往南阳与刘表会合的丹水渡口隔岸,有一行乌沉沉的兵马已然静候在此。守军之前,那为首的将军腰身魁梧,手持长矛,端得是醒目,也正怒目圆睁,叉腰向着他这边看来。

    一见李傕出现,那人顿时扯开了喉咙高声喝道:“喂——那边那厮,可是刘表老贼的援军?你——来晚啦!”

    河上风大,也没止住这飘过来的第二句话。

    “刘表和蔡瑁无能,撞进了咱们的陷阱里,已——被——擒——住啦!”

    李儒额角一跳,只觉对面那人明明像是在努力让声音传过这数十米宽的河面,却更像是在用这可笑的断句,向他发出一句句的嘲讽。

    “将军,咱们怎能让他这么嚣张?”

    “就是,咱们骂回去!”

    李傕的部将顿时激动了起来,却又很快被将军的一记怒视震在了当场。

    “怎么骂?你们倒是给我提个建议?”

    他还真如对方所说,是迟疑了一阵才进军,根本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真如对方所说延误军机,只能看到,对面正是严阵以待的模样,仿佛就要等着看他气急败坏渡江,给他个好看。

    那人的声音却还未停,大嗓门隔着江也是扑面而来。

    “刘荆州让我转告你——告诉董卓,他是机关算尽,自诩聪明,实则一事无成!”

    “趁早洗干净脖子在关中等着,下一个该死的就是他!”

    李傕前面还在劝人,现在自己也忍不了了,气急败坏地就想要跳下马来,寻一条船找对面那混账算个明白。但一想到此刻荆州的局势和他带来的人马,他又咬着牙,忍住了自己想要杀奔上去的冲动。

    张飞瞪着一双眼睛,不敢错过对面的将领任何一点动作,见到对面那人在江边驻足一阵后,终于还是选择了掉头,顿时咋舌,对于军师的猜测大为叹服。

    这个被派出来的将领,还真不是个愣头青,不过,他这边可还没完呢。

    他挥了挥手,示意那些从周围县中调来的百姓先各自退回去,整顿了自己手下的二百精锐,向着江对面嘿嘿一笑。

    现在这算什么?就是个开胃小菜而已,真正的重头戏还在后面呢。

    “……”李傕没来由地觉得后背一阵发凉,但又觉得,这大约是丢了荆州必定要遭到董卓责骂的无奈。

    可当夜间扎营休息时,他又忽然睁开了眼睛,一个翻身从床上坐了起来:“不对!”

    白日里见到的那个将领,情况不对!

    他若是早早获知了刘表蔡瑁被俘的消息,知道李傕已陷入了孤立无援的状态,为何只等在渡口,向他传递着这样一条简单的消息,说什么让董卓等死?

    又倘若他真的有这样多的兵马,完全可以抢先一步埋伏在更前面的地方,拦截他的去路,等他兵败之后再行“告知”,岂不是更有效果?

    怎么会是这样的表现!

    恐怕对面根本就没有那么多的人,也只为了拖延他的进军,为此人的同伴争取到拿下刘表等人的时间!

    他李傕被那个莽夫骗了。

    “来人——”李傕心中为自己白天的决断大为后悔,立刻想要做出补救。

    就算大军要到明日早晨才能真正动身,他也得先让斥候先一步渡河,探查对面的虚实。

    但先一步传来的,不是他营外亲信的响应,而是一声惊破夜空的高声呼喊:“敌袭!有敌袭!”

    营地中的火把被仓皇举起,李傕也连忙用最快的速度披上的战甲,冲出了营帐,看看到底是谁有这样大的胆量,前来夜袭他的营地。

    但当他掀帘而出的时候,营中已然乱成了一片。

    一名黑面悍将率领着一队精锐,不知是从营地的哪个角落冲出来的,此刻竟如入无人之境,一把长矛挥舞得烈烈生风,直从四处奔逃的士卒背后、头顶、肋下穿出,杀得那叫一个人仰马翻。

    四处火起,兵马骚乱,却好像只有李傕这路兵马的惨叫!

    “他们有多少人?”

    “我等不知!”被李傕抓来询问的士卒艰难地答道,给出了一个模棱两可的数字,“许是……许是有千人。”

    千人?

    李傕咬着牙,含恨下令:“……撤兵!”

    连距离他这么近的士卒,在这仓促之间,都给出了这样的一个判断,营中的其他士卒也必然不会有例外。他本就留了三成士卒守卫武关,此刻同行的士卒不多,有这个判断在前,还已失先手,当然只能先退。

    否则士卒反击不成,怕是还要惊恐逃窜,诱发营啸。

    可在张飞这样可怕的冲营面前,李傕试图让士卒有秩序撤出的计划,依然遭到了莫大的阻力。

    他也更是没想到,明明当天明的日光亮起,让他和他的部下都看清了,对方根本没有这么多人马,完全是仗着打了个出色的夜袭才得手,张飞却不仅没有撤去,还与剩下的骑兵一并,拿出了绝不退让的追击架势。

    “该死的,这到底是谁的部将,哪里来的凶汉!”

    李傕意欲还击,却又先被士卒溃败的军心所阻,不得不丢下了辎重和一部分士卒,只率领着一队骑兵逃走。

    直到终于退入武关当中,见对面停在了远处,终于放弃了夺关交战,李傕才终于呼出了一口浊气。不知自己是不是命犯太岁,才惹上了这么一个麻烦。

    好在,噩梦总算是……

    “喂——”

    李傕猛地跳了起来,从关上探头而望,就见那黑面将军抬着手中的长矛,向关上指来,朗声笑道:“兀那贼子,再给你们太尉带句话吧。”

    “荆州!是天子治下!你们胆敢擅闯,自是——”

    张飞的声音忽然一停,小声向一旁问道:“是什么来着?”

    他这一路可算是杀了个痛快,爽得他恨不得再回去痛饮三杯,就是昨夜未睡,一时之间想不起军师的吩咐了。

    身边的士卒连忙提醒了一声。

    “对对对,”张飞仰头,向关上喝道:“自是赔了太守又折兵!”

    “听清楚没?”

    李傕发誓,要不是现在问了对面的名字,还得让他更嚣张,他非得知道对面到底叫什么玩意。

    那魔音贯耳而来:“赔——了——太——守——又折兵!说你呢!”

    张飞说完,便得意地扬长而去。毕竟他是真没分到多少兵力,原本也就是以袭扰阻拦为主的,谁知道对面这群西凉军也没他想象中有本事,居然真被杀了个丢盔卸甲,成全了这句“折兵”。

    哈哈,至于赔了太守嘛……

    没等来李傕援兵的刘表虽有蔡瑁相助,但直入南阳,和刘备短兵相见,也真是在自寻死路,高估了自己的本事。

    留守的蒯氏兄弟又正是急于表现自己的时候,恨不得拿出全部的人手,只为了在荆州战事结束前立功。

    以至于,刘表和蔡瑁被五花大绑送至刘备面前时,甚至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更没有感觉到所谓的荆州牧对荆州牧的争锋。

    在他眼前,刘备正当而立盛年,从容沉稳地向他解释着早前的情况,他,却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阶下囚。

    刘备开口向刘表道:“仰赖陛下信任,派遣的将领与谋士齐心,方有今日,你输得不冤枉。”

    刘表还没答话,蔡瑁已在旁冷哼了一声:“你已拿下荆州全境了吗?就敢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刘备摇头:“并未,但荆州是汉室的荆州,是陛下的荆州,这一点不会有变。”

    荆州确实还没平定,但从另外两个方向送来的都是好消息。

    关羽因夺回黄旻遗体的缘故,不仅没被人怀疑身份,还被黄祖奉为上宾,委以重用,希望他能在对阵孙坚孙策的战场上,发挥出应有的作用。

    也不知道当黄祖日后看到关羽带着兵马一起跑路,或者给他来个反戈一击的时候,会是什么反应……

    张飞更是因憋得久了,更不想自己此番建功的记录上只有假扮屠户说服蒯越这一条,拿那三百精锐玩出了花,真把郭嘉给他的一堆话用上了,杀得李傕退回了武关。

    这样一来,他们的敌人就只剩南方的黄祖,和长沙郡那几个不成气候的郡官了,而后者,还险些听到孙坚的名字就想投降……

    刘备向众人道:“我等继续留于荆州,先定黄祖,后理其余小股宗贼,必不叫陛下忧心后方,但襄阳蔡氏的家资与这两位俘虏,倒是可以先送往洛阳,以解洛阳之急。”

    众人纷纷认同。

    蔡瑁抗议无用,和刘表一并戴着镣铐,坐上了北上洛阳的马车。

    其实这蔡瑁毕竟和刘表身份不同,就算不送去洛阳,而是以谋逆罪名斩杀,以警告荆州,也未尝不可,但反正他都被生擒了,直接送去洛阳,还多一件战利品呢!

    蔡瑁要是知道,他是因为这个才活下来的,必定要怒骂两声提出这个说法的郭嘉,不过现在,他也只是因实在受不了车中的安静,开口向刘表发问:

    “你在想什么,都沉默一路了?”

    他本也没指望会得到刘表的答案。

    毕竟,这荆州牧之战结束得太快,怎么看都是将他们这落败一方的信心踩了个粉碎。

    但也只是很快的一会儿,他就听到刘表答道:“我在想,刘玄德他们口中的陛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那好像是一个,和他印象中完全不同的皇帝……

    一个根本不像汉灵帝能生出来的皇帝!

    他思量间,乘坐的马车又将车轮滚过了一圈,也就距离洛阳,又近了一步。

    ……

    而此刻,还有另外的一队人也在向着洛阳靠近。

    “父亲,我同你说,你离开洛阳的这段时日,此地发生了许多事情!”曹昂兴高采烈地说着,希望能将陛下大封百官的消息送到曹操的面前,让父亲早日振奋精神,也混出个名堂。

    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他说得高兴,父亲此刻却好像……略微有些颓丧?

    曹操也真是在此时,于心中叹了一口气,微不可见地把视线往袁绍脸上移了一瞬。

    曹昂越是表现出了年轻人的朝气蓬勃,曹操也就越觉,有些人明明正值壮年,却简直像是先一步变成了冢中枯骨!

    袁绍为了洗清不忠不孝的名声,把汝南袁氏的家业捐赠出来,助力陛下兴复国都,乃至于重定天下,都是一个绝对正确的建议,结果到了实际操作上,怎么就能出这么多纰漏呢?

    许攸这家伙有时候出主意还不错,现在却简直像是来专出馊主意的,还打着找他喝酒的名头,劝说他对袁绍“网开一面”……

    笑话!这种时候,是能玩这种小聪明的吗?

    不过怎么说呢,袁绍和许攸想要留点余地,却真是把别人想得太蠢了。姑且不说陛下会不会对此有所察觉,就说在方今这样特殊的局面下,总会有人不会让他们这么做的。

    比如说,袁术就非常主动地把袁绍给“卖”了,这才有了他们今日的满载而归。

    还不知道此番回京,袁术这家伙会在陛下面前如何邀功呢?

    “……咦?”曹昂忽然停下了向父亲倾诉的声音,疑惑地向着远处望去,只见那边也和这头一样,有着一条长长的车队,满载着财货辎重。

    但在确认了那支车队是从南面而来时,曹昂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喜色:“父亲,那是陛下派往荆州的人!他们也得胜归来了!就是不知道……”

    按照这个阵仗,到底是抄了几家宗贼啊,怎么看起来竟和汝南袁氏的上供相差无几呢?

    曹昂话未说完,正打算上前去攀谈一番给自己解惑,就忽然看见,父亲的目光在望向那边从马车上下来的囚徒时猛地一变,一个名字脱口而出:“蔡德珪?”

    曹昂心头一惊,顿时冒出了一个不祥的预感:“父亲,他是……”

    “是我儿时旧友!”

    曹操怎么也没料到,先前在兖州起兵时,没听到蔡瑁的消息,再次见到对方,竟会是这样的场面。

    当然,刘秉也没想到,他一如往日,在太学旧址搭建的学舍中监督他那司隶校尉的习字进程,就听人来报曹昂求见,随后,这家伙就跟个闷葫芦一般站在一边,当起了门神。

    刘秉收回了手中的木枝,转头调侃道:“子脩,你站在这里,莫非是要他们先学会你这名字怎么写?”

    曹昂却没能笑得出来,更是突然面颊一紧,像是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向着刘秉伏地叩首,行了一个异常郑重的礼节。

    刘秉以木枝轻击掌心的动作,都在此举面前忽然一顿,张燕也猛地抬头向着曹昂看来。

    只听得曹昂的声音响起在了此地,语气里满是认真:“恕臣冒昧相问,近来可还有什么事,是臣能做的,便是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刘秉奇道:“你这是怎么了,突然问起这个?”

    曹昂不敢抬头,闷声答道:“我方才出城去接我父亲,见他押送车马而归,却不见笑意,唯恐袁绍此人又要冒犯陛下,还见……见荆州车马随同捷报抵达,带来了荆州的叛逆之人,其中有一人,乃是我父亲的故交……”

    曹昂的声音越说越低,或许将话出口时,他也已经有些后悔,为何要这么老实地把话全在陛下面前说出来,也不知道陛下对此是何想法。

    可要是不说,他又心中不安。

    陛下面前群贤毕至,争相上游,一步也退不得。既然父亲交友不慎,已成定局,那就只能由他努力一些,向陛下尽忠!

    【作者有话说】

    曹昂:气死我了,真的!我爹没用啊!

    饼饼:等一下,你是说刘表和袁绍这两个都见过真刘辩的现在一起到了,我又要开始诈骗了是吗?

    荆州支线是必须写的QWQ,后面剧情里很多要用到这边的人物,而且仔细算其实只有五章,已经是很快的写法了。

    更新提前发啦,今天晚上六点不用等更新了。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

    ◎荒诞与清醒◎

    谁让他是家中长兄,总得担负起重任!

    总不能等到父亲被他那些狐朋狗友拖累了,才来说什么要向陛下谢罪。

    他心中压着一块巨石,却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了一阵笑声。

    “噗哈哈哈哈,子脩啊子脩……你让朕说什么好?”刘秉本还以为,曹昂这一跪,是又发生了什么让他未能预料到的大事,结果话说出了口,却是这样的一番孝子之言。

    一想到方才曹昂是做了怎样一番艰难的抉择,才有了那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他就又是想笑,又不得不说,曹操真是有一个让人羡慕的好儿子!

    曹昂的面前,是陛下的手指抬了抬,示意他起身说话。

    “荆州的战报比后面的车队先一步送到了朕的面前,相比于蔡瑁作为荆州士族代表的抉择,朕还是更看重刘表这个人。你说,作为汉室宗亲,他为何会站在董卓这一边呢?”

    “这还用说吗?他眼瞎!”一旁的张燕毫不犹豫地说出了他的答案,然后就挨了刘秉一记白眼。

    “刘表可不眼瞎!真眼瞎的人做不到单骑入荆州,说服蔡瑁为他所用。要不是奉孝建议朕着眼于荆州,也与玄德合作,抢先一步说动了蒯氏,谁知道此刻荆州是何局面?选刘表为荆州牧的董卓也不眼瞎!”刘秉说到这里,仍不免心有余悸。

    若非他的人走快了一步,现在位处洛阳以南的荆州,就会变成董卓从关中重返洛阳最重要的跳板。这将会是洛阳天大的危机。而刘表这位历史上的荆州牧,一旦在荆州站稳脚跟,与此地的士族发展出稳固的关系,再想要夺取荆州,何至于十倍的难度。

    幸好……他这人别的优点没有,就是听劝。

    刘秉沉声说道:“可就算是我们先得了荆州,刘表的所为也给了朕以一个警告,天下汉室宗亲,难道都是心向于朕的吗?”

    “黄巾起事后,太常刘焉向先帝奏表,请求恢复州牧制度,正巧益州刺史作乱,他就以益州牧的身份前往巴蜀赴任,至今已有五年!这五年之间,何曾听过益州有甚消息传出,只知此人收服张鲁,平定内乱,稳坐此易守难攻之地,此后执掌蜀中。”

    “幽州牧刘虞,乃是士人敬仰的楷模标杆,于边境怀柔治民,朕也甚是敬佩,但董卓乱政,为图虚名,将其遥尊为大司马,竟不知他该算哪一方朝廷的要员。”

    “现在又有刘表接了董卓的委任,去当这荆州牧!”

    “陛下……”曹昂张了张口,总觉得自己好像应当出言宽慰,却又不知应该安慰些什么。他也更不太明白,为何在他说起父亲曹操的事情时,陛下当先说起的,是这样的一番话。

    刘秉抬手,示意曹昂不必说话,自己说了下去:“其他人姑且不说,只说刘表。我问贾文和,以他对李儒的了解,此人是如何助力董卓说服刘表的,文和说,无外乎就是两个理由。”

    “一个,是朕麾下势力未成,再有董卓从中遮掩隐瞒,刘表自然会觉得,我们虽能夺回洛阳,却必定不能长久。至于关中朝廷,待得阿弟长大,自有压制住董卓的时候。”

    “另一个,是刘表能得到,昔年先帝不能给他的东西。党锢之祸,以连坐之法牵连甚广,竟令刘表这位大才数年抑郁不能得志,还需东奔西逃,就连被大将军启用,也只做着个微不足道的府吏,可董卓——哪怕只是虚名,也已给了他荆州牧的位置,他又为何不能为了坐实这个位置,与朕为敌呢!”

    曹昂心中一边忍不住骂了两句只会拖后腿的先帝,一边又在抬起的目光中闪过了几分恍然。

    他好像知道,陛下为何要说起这些了。

    “孝安皇帝时,朝中有官员提议,善善及子孙,恶恶止其身,便如父亲贪污之事,不该牵连到儿子身上,议定废黜此事上的连坐。虽然近几十年间屡有争议,也不乏有人利用规则作恶,朕与荀卿都以为该当重新草拟出一套规定,以应对不同的情况,但如党锢之祸一般的连坐,却是决计不能再发生了!”

    “你父亲当年能不管先辈与朝堂宦官之间的交情,悍然以五色大棒打死了宦官亲眷,你便应当知道,他这个人,交情归交情,该做什么绝不含糊。只要朕不愿重启党锢这样的株连,他自然不会因袁绍蔡瑁等人获罪,为何要先来请罪呢?”

    刘秉终于缓下了几分语气,又笑了笑:“别弄得好像曹孟德都还没做什么,就好像已与乱党有了首尾一样。等他来了我就说,反正朕还没想好,到底要不要让他从西园八校的典军校尉转为驻扎前线的征西校尉,那还是搁置着……”

    “陛下!”曹昂顿时就急了,“您就当臣先前什么也没说。”

    他是真怕陛下把这句听起来有点像玩笑话的安排,真给拿出到了朝堂上来说,那岂不是他非但没帮上父亲的忙,反而坑了爹了!

    这西园八校本是先帝为了分薄大将军的兵权所设,不仅没起到多少实质性的作用,还已名存实亡。典军校尉和征西校尉,名义上都是校尉,权力天差地别。

    刘秉哦了一声:“怎么,你先前那句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也当你没说?”

    曹昂大惊:“不不不……”

    “还看不出来吗?陛下在逗你这个孝子呢!”荀攸不知何时已来到此地,眼见曹昂着急得差点手脚并用,以解释自己的忠心,终于忍不住出声给他解了个围。

    也不知道曹操是怎么养孩子的,竟能养出这样一个没甚心眼宽厚仁善的长子。不过有时候或许,傻人是会有傻福的。起码对陛下来说,在经历了一番流亡河内的惊变后,他更亲近的就是张燕孙轻这样容易看穿心思的人,曹昂大概也算其列。

    刘秉瞥了他一眼,叹气道:“公达果然是个厚道人。”

    荀攸端着一张稳重从容的脸:“能说出这句话,可见陛下对我的多嘴没有生气。”

    “我生你的气干什么?”刘秉伸手,荀攸就将一份考评入京士人的汇总递到了他的手中,“没你荀公达相助,这些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才,我还真不知道应当如何让他们各归其位,安插在适当的地方。”

    半月前,在荆州那边的交手正值如火如荼的时候,抵达洛阳的第一批士人也迎来了一场特殊的考试。

    不似察举制下儒者试经学,文吏试章奏的考评方式,此次考试,仅有两问,一问便是来人会从何处着手恢复洛阳秩序,一问便是陈述籍贯所在有何时情弊病。

    前者,问的是这些人治理国事的策论,后者,为的是收集洛阳周遭各州的民情。

    刘秉肯定是没空自己一个个看过去的,交给了手底下这批颇有文化的谋士来一一参详,直到品评出个高下,看看这当中还有无脱颖而出,需要由他亲自接见的。

    不过,于他而言,这些人都是好安排的。

    真正麻烦的,一个就是袁绍,还有一个,就是也极有可能见过刘辩的刘表。

    他此前抢先一步让刘辩认下了荥阳王的位置,又用先声夺人之法,迫使袁绍必须先洗脱自己的不忠不义之名,而不能先质疑皇帝的身份,算是混过了最为关键的一步。袁绍再想找他的麻烦,就难以避免地落在了下风。

    那刘表呢?

    他像是质问袁绍一样,站在洛阳的废墟当中,问刘表为何要做出这样的选择,绝不可能起到任何的作用,反而会成了欲盖弥彰!

    因为按照贾诩的估计,刘表此人不仅头脑灵活,还对先帝心怀有怨,所以当利益摆在前面,他可以说是为了刘协,却也可以说是为了自己,往荆州走这一趟。

    这样的人在已经束手就擒之后,甚至都能接受被处死的结局,那就没什么话是能让他内疚的。

    唉……

    贾诩以为,他问的只是如何能让刘表弃暗投明,却不知他是在想,要如何让刘表相信,他就是真正的皇帝。

    为什么!就不能让人人都和曹昂一般少点心思呢!

    个个都不好糊弄!

    “咦……”刘秉低头看着面前的这份答卷汇总,忽而灵光一闪,向荀攸问道,“公达,朕有一计,或能令刘表归降,还请为朕参谋一二。”

    但更准确地说,这招,是为了能先一步让刘表,难以轻易质疑他的身份!

    ……

    刘表和蔡瑁抵达洛阳后,并未被押解入监狱囚牢之中,而是被安顿在了一处临时修建的客舍中。

    蔡瑁都有些弄不明白,他现在是个什么情况了。

    按说,他错误地支持了刘表为荆州牧,是与这洛阳天子正面叫板,算起来和谋逆也没有区别。既已被抄没了家产,便该当以刑罚处决,以儆效尤。

    谁知道,他不仅没入监狱,还住上了客舍,甚至……还能有石炭在夜间供暖。

    前面那个,还可以解释说,是洛阳的监狱被大火烧毁了一部分,暂时不适合用来关押囚徒,那后面的呢?

    难道说,是因为他被缴获的家产众多,于是皇帝网开一面,给他了一点折返,直到他吃上断头饭吗!

    这显然说不通!

    蔡瑁刚想再找刘表合计一番当下的情况,忽然听到屋外传来了一阵脚步声,随即就见两名军士推开了房门,露出了后方的年轻人。

    来人的目光仅在蔡瑁的脸上短暂地扫过,就停在了刘表处。

    蔡瑁和刘表相差十几岁,所以就算曹昂此前只听过刘表的名字,不曾见过他,也绝不会认错人。

    他快走了两步,站在了刘表的面前,开口说道:“陛下令你,作一份答卷。”

    刘表徐徐抬起了头,面露疑惑:“……答卷?”

    “正是!”曹昂回道,“陛下说,他想知道一个问题。”

    刘表接过了曹昂手中的竹简,展开一看,就见其上写着一句话,还是一句极为简洁的话。

    一旁的蔡瑁不敢上前来,却能瞧见,刘表的眼神中微微一动,像是因这竹简上的东西心有所感。

    曹昂道:“我在门外等候,请你速速作答。”

    随行的士卒已将笔墨砚台都摆在了临窗的案上,先一步退了出去,曹昂也没停留,只是用说不上来是羡慕还是不满的眼光又看了刘表一眼,才合上门退了出去。

    见刘表沉默地僵硬在了原地片刻,随即起身走向了案台,将竹简摊在了其上,蔡瑁才小心地观望了一番,蹑手蹑脚地挪了过去。

    惊见那竹简上写道,君欲如何治理荆州?

    他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又飞快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看向了刘表,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刘表闭目沉思着,低声回道:“问我是为了权力,为了董卓,还是为了汉室,来做的这个荆州牧。”

    皇帝显然不可能在明知他做了错误选择的情况下,还要将他好端端地送回荆州,去取代刘备的位置。要真这么干的话,只会让人笑话这皇帝是个软骨头。

    所以这就只是一个问题而已。

    当刘表坐在从荆州北上洛阳的马车中时,他已听到了许多与董卓告知于他的消息截然不同的东西。比如说,黑山军这些黄巾残留势力护持天子入京,不是像昔年的马元义一般,想要在富贵之地发起雷霆一击,反而是陛下最为忠诚的将士,还由陛下亲自劝学开蒙,要做朝廷的股肱之臣。

    比如说,袁绍曹操这些从兖州发出讨贼檄文,向董卓叫板的人,不仅没能和黑山军分庭抗礼,反而因为迟入洛阳,处境有些窘迫。

    不是皇帝利用了两方迟早会争斗起来的兵马,将没站稳脚跟的董卓驱逐了出去,而是皇帝稳稳当当地把持着兵权,压制着袁绍等人,同时还赢得了洛阳之战的胜利。

    更是很快向外发出了招贤令,在这片废墟之上重建秩序。

    荆州的增兵,也是他在应招贤令而来的郭嘉建议下,走出的下一步,比董卓、比他刘表走在了前面。

    再看眼前的这份问卷,刘表便已品出了其他的意思。

    若是让他治理荆州,他会怎么做?

    “如果我对此一无所知,一接到了董卓的邀约,便如获至宝,得意地持着圣旨赴任,那我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还是一个愚钝之徒。若我只知如何说动荆州人相助,速攻洛阳,那我便不过是董卓的马前卒,也用不得。”

    “可如果,在前来荆州前,我已想好了要如何让荆州宗贼不兴,百姓富足,成为朝廷的一方助力,那我……仍算汉室之臣。”

    蔡瑁低声嘀咕:“你真不怕这是他想问出来你有多少计策,然后没有用了,就把你杀了?”

    反正以他对先帝的认知,把人榨干了价值再弃之不用,这种事情是做得出来的,谁知道当今陛下学到了几分精髓。

    刘表睁开了眼睛,一把抓起了面前的笔:“那你是不是该考虑一个问题呢?在荆州之争中,我们是落败的一方,又凭什么觉得,我们能比刘玄德他们更明白,要如何治理荆州?”

    这反而更像是一位有本事重建基业的皇帝,凭借着绝对的自信,看看这个已经被擒获的汉室宗亲到底有多少本事,又是怎样的立场,能不能在朝廷百废待兴之际,给他一个发挥才干、戴罪立功的机会。

    先帝说,皇子刘辩仁懦,不堪重任,但如果是这样的仁懦,是在已经得胜之后,将人压在翻不了天的囚牢中,放开一条生路,那……又何尝不是帝王之姿!

    刘表一边担心身在长安的儿子,一边也忍不住,在洛阳被掀开的一角面前,提笔写出了第一个字。

    那就让他看看,这到底是一位怎样的中兴明君吧!

    蔡瑁低头看去,就见刘表运笔如飞,不见停顿,只小半个时辰的工夫,就已将这份竹简上填满了字。

    白日里石炭未燃,冷风自开着一条缝隙的窗扇中吹入,很快便已将墨迹吹干。刘表将竹简一合,推门而出,交到了曹昂的手中。

    曹昂又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希望你没有辜负陛下的期待。先前,陛下有一句话跟我说,他说,如党锢之祸一般的连坐,是决计不能再发生了。”

    曹昂也没有给刘表解惑的意思,转头就已带着这份答卷折返了回去。

    蔡瑁仍有些忐忑,不知刘表的这份答卷到底能否让皇帝满意,又能否将他们两个人都救出生天。

    但他很快便瞧见,在次日的清晨,有人叩门叫醒了刘表,让他随同一并上朝去。

    刘表的脸上不见有多少惊喜,只是慢慢地打水净面,整理好了仪容,在士卒的接引下,向着那处临时搭建在南宫以东的朝堂而去。

    将将行至“殿”外的时候,从另一边行来了几人。刘表仔细一看,正是他入京之时,在郊外遇上的袁绍许攸等人。

    只不过,相比于他在交上了答卷后的沉静,袁绍的表情就显得有些不太好看了。

    谁让他不仅被袁术烦得不轻,还在折返洛阳后就得到了一个噩耗。

    他那司隶校尉,被陛下用来质问于他的司隶校尉官职,已经离他而去了,还被扣在了张燕的头上!张燕有多少本事,他难道不知道吗?此前他辞官逃离洛阳的时候,还曾和张燕有过一面之缘呢!

    司隶校尉是何等重要的官职,怎能被交予这样一个言辞粗俗,出身乡野的人!

    这也不是个只用“校尉”就能概括的职位啊!这其中有多少潜规则,有多少政务上的事情,又有多少……糊涂,陛下真是糊涂。

    就算是要再往他袁绍脸上甩一巴掌,作为他造成董卓入京的惩罚,也不能将这个位置给张燕呐。

    在这种出离的愤怒面前,袁绍甚至有一个瞬间忘记了,他之前还在质疑的,是刘秉的身份,是他很有可能并不是真正的皇帝!

    但很显然,袁绍的灾难到现在为止,还没有结束。

    当上首的天子缓缓落座的下一刻,都不等洛阳的其他官员先把近来情形汇报到陛下面前,同样丢了官的袁术就已经抢先一步出列,着急地开口:“陛下——臣有要事启奏!”

    袁绍眼前一黑,从未如此恼怒,为何袁氏此前没多约束约束这路中悍鬼的行径,竟让他先前不分情况便叫了陛下,现在又……又开始想靠着打压他袁绍,讨好于皇帝,以恢复袁氏的地位!

    蠢货,天大的蠢货!!!

    可这些话终究也只是袁绍的心声,一点也没能拦着袁术底气十足地高声禀报:“陛下!您给袁绍机会,让他献出家资,填充军需,印证他绝非不忠不孝之人,可他呢!这赎罪的建议是他提出的,还是他!抵达汝南后只知阳奉阴违,仍有窝藏,不知意欲何为!”

    刘秉只恨不得为袁术鼓掌三声,奖励此人的大义灭亲之举。

    但此刻是这般严肃的场合,他还是努力向下压了压嘴角,向袁绍问道:“可有此事?”

    帝王的冷声开口,连带着周遭将领朝臣掀起的低气压,在一瞬间逼近到了袁绍的面前,也让他的脸色霎时间变得更为难看。

    但在此刻,脸色难看的,又何止是袁绍一人。

    当刘秉开口的刹那,他那旈冕之前的白玉珠难以避免地摇晃了一下,也让小心抬头的刘表蓦然看到了那旈冕之后的面容。

    虽然还看得并不那么清晰,但刘表自认自己的记性一点不差,可以做出一个笃定的判断——

    那绝不是刘辩!

    不是汉室除了刘协之外的另外一个继承人!

    可此时此刻,传入他耳中的,是袁绍袁术的兄弟阋墙。

    映入他眼帘的,是一个士族与贼匪同堂,官员与俘虏并在的简陋朝廷。

    它在正经中透着说不出的荒诞,在复兴的振奋景象中又带着一种让他说不明白的诡异。

    因袁术的高声检举,此刻无人留意到刘表的举动,甚至让他得以将那一张张脸上的表情和对“陛下”的敬仰,全部映入眼中。让这个从土地里长出来的野蛮朝廷,像是一根尖刺,扎在了刘表的胸膛上。

    他的表情,终于慢慢定格成了一种僵硬的苍白,让他忘记了在方才洗漱时,他心中还想着,他前来此地,是为了看一位君主是如何评价于他的,为了看自己还有没有一条能够走通的新路。

    ……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像是置身于一场荒唐的大戏之中,一个陌生人扮演皇帝的大戏之中。

    而这场荒诞剧目里,可能只有一个……不,只有他和袁绍两个清醒的人!

    【作者有话说】

    刘表:不对!十万分的不对!!!!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

    ◎借力打力◎

    将近五十年的人生对刘表来说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此刻他虽然仍是阶下之囚,但还保持着一份冷静。

    经历了党锢之祸,经历了荆州之败,他也还没到崩溃的时候。

    这份冷静,让他能在此刻的朝堂上,看出袁绍袁术兄弟相斗的同时,这两人对于上首天子的态度是不同的。

    对袁术来说,这是能够为他主持公道,打压庶子的君主,让他可以毫不犹豫喊出一声陛下的人,但对袁绍……

    他短暂漂移向上方的眼神里,总有几分恍惚,让刘表一度觉得,自己像是通过袁绍的眼睛在照镜子。

    这便是为何刘表觉得,只有他和袁绍像是清醒的人!

    可是,周遭太过真实的声音与场面,又让他的这份冷静变得动荡不定。

    他凭什么说,是只有他们两人清醒,而不是只有他们两个糊涂呢?

    一个人要取代天子的身份何其不易!

    更何况,是如今日这位陌生的皇帝一般,已让此地几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了他就是皇帝,正要商议如何处置朝上的臣子!

    那就已经不是简单的占据身份而已,而是——

    是曾与刘表在荆州有一面之缘的汉室宗亲刘备确信他就是皇帝。

    是跻身朝堂的王佐之才荀彧确信他就是皇帝。

    是出身凉州并州的边地将领确信他是皇帝。

    甚至就连远在关中的逆贼董卓,他也确信,这个攻入洛阳的,就是汉室的另一位皇帝!

    因为他混淆的,也只是皇帝在联军中的权力,而不是皇帝的身份。

    刘表的牙关微不可见地一颤,因这越品越是毛骨悚然的场面而战栗。

    他无比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也没有分不清楚谁是谁。

    偏偏就在此刻,就连袁绍……

    当他开口的刹那,刘表听见的,也不是他对天子身份的质疑,而是袁绍的一句开脱:“陛下容禀,臣因……因家中惊变,叔父与长兄罹难,重新回到汝南时,仍心痛不已,六神无主,又怎能将家中田产字画一一记着清楚,这倾尽家财以报社稷之心,并未有变呐!”

    “你胡说!”袁术毫不给他面子地嚷嚷了出来,“你袁绍是何等精明的人,在场的又不是只有我一个知道!说你是因为心慌意乱,记错了事情,还不如信我能将叔父从九泉之下唤醒过来!”

    “袁术!”袁绍怒目圆睁,厉声向着袁术喝道,“我知你向来看不惯我早年成名,能得长辈提拔,被过继为大伯嗣子,但也不是你趁着长辈亡故,便要对我横加污蔑,打落谷底的理由!”

    他算是看明白了,袁术这人脑子里就没有一根承担家业的弦,只以为弄死了他之后,四世三公的名望就全在他身上了。那行,他也懒得装什么兄弟同心了。

    不错,正如刘表所见的那样,袁绍对刘秉的身份仍有不小的怀疑,但现在去说,只像是他在无法反驳袁术指控后的狡辩,还不如先把袁术解决了,再来小心图谋。

    可还没等他再度开口,便已听到一声冷喝:“喧闹朝堂,成何体统!都给我住嘴!”

    袁绍袁术几乎是默契地伏地谢罪,停下了声音。

    曹操在旁无声地叹了口气,不知该不该说,这两人竟是在此刻,还有了些兄弟的样子。

    偏偏是在天子震怒之时。

    帝王旈冕之上的白玉珠串挡得住刘秉的面容,却挡不住天子面对此景勃然而生的怒火。

    “南北宫被焚,朝堂新立,就是你们可以在此间胡乱指控的理由吗?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们是在集市争执,一方缺斤少两,一方仗义执言呢!”

    袁绍面颊动了动,又在心中怒骂了一声袁术,“回禀陛下,臣……”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想说什么,无外乎就是将此事全推到你边上那蠢货的身上!”

    袁术蓦地抬头:“陛下,臣并非蠢……”

    “蠢不蠢,是你说了算的吗?”刘秉一拍桌案,自上首离席而起。

    刘表无法形容,在这一刻,在那张被白玉珠帘“分割”的面容上,帝王威仪是否也如今日的场面,透着一股说不上来的荒诞。他只知道,在这一刻,气势的此消彼长里,刘秉便是此间唯一的上位者。

    “刘景升!”

    刘表猛地回神,不知为何自己会突然在袁绍袁术的兄弟相斗中,被“陛下”点了名字。但仍是即刻响应着皇帝的征召出了列。

    “你年岁大,比他们多明白些道理,由你来告诉他们!”

    刘表:“……”

    不是,这上来就说他年纪大是什么意思?说他这个年纪的人还被董卓所骗,还是就只是一句无心之言?

    可不等刘表分出个缘由来,刘秉的声音已至耳边:“昔年党锢之祸被牵连的名士陈蕃,曾有一句话,说是大丈夫处世,当扫天下,安事一屋,他那拜访他的朋友是如何说的?”

    刘表本能地答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好,好一个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听明白了吗?”

    这临时的朝堂不大,更让刘秉此刻含怒的声音清楚地传入了跪地二人的耳中。

    袁术一个哆嗦,终于没再死盯着袁绍,而是闷声答道:“听明白了,我等……不该和兄长折腾得家宅不宁,还闹到陛下的面前。”

    “你就只反思到这个? ”

    刘秉真是又觉庆幸,在他面前,有如此荒唐可笑的士族高门子弟,让他能拿对方作一把好刀,一边又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人,竟然能在朝中担任秩比二千石的高官,仿佛是从出生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了富贵荣华。

    “少说得好像你汝南袁氏的东西是进了朕的私库,你袁术还在替朕讨要!那些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都知道,要令洛阳焦土之上不似你等有名有姓的百姓安居,需要多少财力的投入!袁氏舍财,是为取义,不是取皇帝的宽宥!你若连这个问题都没想明白,你口中喊什么臣字,趁早滚回汝南去。”

    “刘景升。”

    刘表麻木地再度抬头,简直不知刘秉到底要做什么,竟然在训斥袁绍袁术的时候,又一次提到了他的名字。

    但这一次,不是简单的一个问题抛到他的面前,而是那封由他给出的答卷,被刘秉从上方丢了下来。

    竹简被捆绑得很紧很牢固,没在这一摔之中散开,而是划过了大半个屋子,停在了刘表的面前。

    “念给他们听,你向朕谏言,要如何治理荆州!”

    曹昂一惊,顿时扭头向着刘表看去,见到了他脸上同样有几分难以掩饰的惊愕。

    陛下的说法不对。

    哪里是刘表向陛下谏言治理荆州之道呢?分明是陛下,向刘表出了一道考题,让他阐述应当如何治理荆州。

    但曹昂的脸上又很快闪过了几分了然。他想到,这极有可能是刘表给出的答案让陛下大为满意,陛下心存惜才之意,不希望刘表真因谋逆被论罪,便想出了这一条开脱的理由,将刘表的作答,说成了是谏言。

    这样一来,朝堂公卿都会知道,刘表在从荆州上洛阳的一路,已在心中反思,有了悔过之心,现在正要用自己的才学,为陛下效力。

    反正荆州之战,刘表慢了陛下一步,归根到底也没造成多大的麻烦,反而是他因他宣告董卓染指荆州,让陛下这边有了正式发兵征讨的理由,那他和洛阳朝廷之间的矛盾,也没那么深嘛。

    曹昂一边想着,一边也果然看到,刘表俯身低头,抓起那枚竹简的时候,手上的动作有着片刻的颤抖,像是无法控制自己在惊闻这一句话时的动容,感动于陛下的铺路造势。

    然而刘表却觉得,自己简直像是“陛下”捧起到台面上的一把刀,一把用来斩断袁绍疑惑的刀。

    只因此刻,在这众目睽睽之下,他唯独能做的也就只有一件事而已,那就是顶着各方人士的打量,袁绍的恍惚目光,徐徐念出了他在这份竹简上写出的一字一句。

    可又或许,袁绍的恍惚,只是因为他们兄弟的闹事,竟让本应罪名更重的刘表,找到了脱罪的机会,被别人踩着脑袋往上爬了,而不是因为什么“陛下不是陛下”这样的可怕故事!

    刘表分不出来,只能定了定心神,诵读出声音:

    “臣以为,荆州民风剽悍,宗贼成群,却又有南阳襄阳之地士人云集,出口成章,当……招诱有方,威怀兼洽……”

    “州中治学,诸事具备……蔡瑁党附于我,于陛下而言实为叛逆,然其妹所嫁夫婿黄承彦高爽开列,为沔阳名士之冠……”

    “……上通蜀中,下接吴会,故而欲治荆州,不可只治荆州一地也,当上下筹谋……”

    “……荆州必能因此而兴盛,为洛阳之助力。”

    刘表的声音停了下来,恭恭敬敬地将竹简重新卷起,托举过了头顶,向天子敬送。

    袁绍也低垂着脑袋转了回来,等待着陛下的宣判。

    却忽然听到,刘秉叹了口气:“你们应该听出来我为何不满了。”

    是,就连袁术也觉得自己大概听明白了。刘表被俘,按说他现在最该做的,是解释清楚他和董卓的关系,但他没有,而是向陛下呈递了治理荆州的方略,希望他就算被清算,他的建议也能让荆州受益。

    那换过来,袁绍和袁术呢?

    洛阳会有今日,他们“功不可没”,光靠着什么捐赠家资,有什么用,最要紧的是他们接下来能做什么。结果,后者根本不见踪影,就连前者,都能让这兄弟两人好悬没当着皇帝的面打起来!

    这算什么名门之后!

    “刘景升治荆州,知道一句威怀兼洽,难道朕就不知道了吗?”刘秉伸手指了指下方的两人,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上一次,你们一个从虎牢关,一个从太谷关,都比朕晚一步抵达洛阳,该给你们的教训我已经给了,现在朝堂秩序重建已见雏形,你等自汝南折返,但凡带回的不只是家资,还有反省之后的济世救民之道,朕都能对过去网开一面,但你们都在干什么!”

    张燕撇了撇嘴。这两人当着陛下的面,在为一根菜帮子打架呢。

    果然是两个蠢货!

    “既然你们交出了这样的一份答卷,也别怪朕苛待你二人了。”

    刘秉转向了刘表,语气稍稍柔和下了几分,“你到底是要为我阿弟夺回荆州,与董卓叫板也好,还是真信了董卓的救国保汉之言,朕不想多计较了。不过,你已为我军俘虏,我不会将你放回长安,也不会再让你去荆州。玄德才是我属意的荆州牧人选,不会因为你的这份谏言有所改变。”

    “理当如此。”刘表答道。

    可在将话出口的瞬间,他又恨不得直接捂住自己的嘴,让他能将先前的那句话给吞咽回去。

    不对!他这么一说,竟像是已经选择了放弃刘协,改投洛阳,承认了面前的这位就是真正的皇帝。但实际上,他却连对方的身份都还没确定呢!

    刘秉并未错过刘表脸上一闪而过的懊恼,可他既然要用这样的方式分化袁绍和刘表,让他们暂时无法相互印证,也正好向世人继续证明他的身份,他就不会让刘表有反悔的机会。

    “你敢单骑入荆州,心中又对如何治理荆州自有成算,那么,无论是胆魄还是眼力都不缺。朕想封你为使,往冀州走一趟。”

    袁绍的表情再度一变。

    在这电光石火之间,他只觉得他之前提出的捐献家财,可能是一个最糊涂的建议,而他抓着那点小利不放,更是在糊涂之上还能再愚蠢一些。以至于今日,刘表这个真正的叛臣还能得到重用,他却要被顺理成章地“苛待”了!

    心中翻腾的思绪一起,他就再无闲情逸致去发现,刘表对于眼前这位陛下其实仍有不小的怀疑,而只是在想,出使冀州,实在是一件能够立功的重任。

    冀州韩馥,不仅不响应起兵的号召,还在陛下夺回洛阳后,仍顶着冀州牧的官职,在那边按兵不动。早就应该由朝廷派遣出兵力围剿,将他褫夺官职直接拿下了。

    但或许是因为陛下的各方兵马都还有他们应该派上用场的地方,竟然迟迟没有行动。现在,随着荆州的归附,陛下终于走出了下一步。

    袁绍不得不承认,由曾被董卓委任为荆州牧的刘表作为使者,前去拜见韩馥,简直像是一记最有用的威胁,但若是将此事交给他来办,他也必定能办得妥当。

    现在,却只能听到,刘表在怔愣了片刻后,接下了这份重任。

    这短暂的走神,恐怕是对陛下能够不计前嫌,给他一个立功的机会而无比感怀吧……

    “你本是司隶校尉。”

    袁绍低声应了个“是”,知道陛下终于要落下悬在他头顶的那把刀,给他一个最后的痛快了。

    只希望,这不会是个全无前景的职位。

    可饶是袁绍已经做好了准备,也没想到陛下会说出这样的一番安排:“你能建议何大将军引董卓入京,可见还是距离脚踏实地相距甚远,只知所谓的威逼起势,就先在京中随同各方官吏一并参与春耕吧。洛阳作为漕运开端,天下的中心,为防备旱蝗之祸,朕有意在此地新建个粮仓,你就做这看守粮仓之人吧。”

    明知此时不应该有此举动,眼见袁绍一脸目瞪口呆,怔怔地被扣上了一个仓库管理员的职位,袁术差点没忍住笑出声来。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刘秉冷哼了一声,像是看透了他脸上的神情,开口道:“袁术!朕听说,民间有个说法,说的是你早年间在做长水校尉的时候,总做些欺压百姓之事,得了个绰号,叫做路中悍鬼袁长水?朕还把这长水二字给你,什么时候把前面的四个字改了,什么时候再升官。”

    袁术听着刘秉的语气,都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能够光复长水校尉一职,也果然听到刘秉的声音从上首传来:“就先担任长水司马吧。”

    ……

    “长水司马不是个好位置吗?”孙轻疑惑地看着袁术在向人低声问了两句后,便从一脸恍惚变成了如丧考妣,向张燕问道。“司马这官职,一般人想要还拿不到呢。”

    “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现在的长水校尉是谁?”张燕瞥了他一眼。

    孙轻坦坦荡荡:“这我怎么能记得住!反正陛下说了,我孙元重只要记住自己是干什么的,办事稳重些就够了。”

    张燕的拳头捏了又捏,险些因为孙轻再次提到表字一事去揍他,但想到自己此刻身在何处,又按捺住了怒火。“长水校尉是陛下那便宜外甥!”

    长水校尉原本统领的,是长水胡骑与宣曲胡骑。

    换句话说,这是个统领匈奴骑兵的校尉官职!

    原本用袁术这样的贵族子弟来担任这个官职,是为了节制这些在朝任职的胡人,但现在陛下为了体现对南匈奴的看重,由于夫罗担任了这个职位。

    那么袁术这个长水司马,就成了于夫罗的直系下属。

    对袁术这个自诩天之骄子的人来说,这个安排,可能比让他去守仓库还要难受得多!偏偏陛下已是对他网开一面,他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去改议自己的官职?也只能先看看,陛下的“亲戚”是不是好说话了。

    一想到自己还得日日对着个匈奴人行礼,又得打出个取代路中悍鬼的名号,袁术的脸青了又绿,绿了又白,白了又红,恰见刘表靠得近了些,似乎是有话想要说,一句怒骂就出了口:“一把年纪的人了,还玩这些心眼!你现在凑过来算什么意思,看我们兄弟两人的笑话吗?我劝你还是早点想想,自己去冀州该怎么办吧!”

    最好是那韩馥继续脑子不好用,还要等两个朝廷分出胜负,把这个前去游说的使者给宰了,然后他这个长水司马就正好能够领兵作战,立下些战功,自然诸事翻篇。

    刘表:“你……”

    在他面前,袁绍虽然不曾说话,但向他看来的眼神里,分明也有几分潜藏的不善,让他原本还想旁敲侧击的话,不得不再度吞咽了回去。

    只能在这散朝的人流中,又向着刘秉的方向看了一眼。

    帝王冕服上的十二章纹,以及头冠上的白玉珠,在这间隔了一段的距离下,显得多少有些模糊,却也掩饰不住对方的身姿挺拔,脚步稳健,一如一位真正的帝王离开了自己刚刚巡查过的领土。刚才一番对逆臣的处置,好像让他的身上又多出了一层光环。

    刘表一面依然觉得,眼前的草莽朝廷并不只是因为先前烧起在洛阳的一把火,一面,又没来由地想到了先前刘协和他说起的那句话。

    他说,先帝或许另有安排……

    难道这个不曾被人质疑的皇帝,就是先帝另外的安排吗?

    在今日纷至沓来的惊变里,刘表根本没法给出一个答案,只能先顺着侍从的指引,向着其中一方官舍的方向走去。

    按照侍从转达所说,他如今既然已经是陛下的朝臣,是即将被派遣往冀州的使者,而不是一个俘虏,那也该当换上一身合适的服饰,用于在韩馥面前彰显天子的体面。

    所以先得量体裁衣,再制定一套使者的礼服。

    “其实也不必如此……”

    “你们有完没完了!”刘表的话,被远处一个稍显熟悉的声音,打断在了当场。而那个声音,就从他即将抵达的屋舍中传出。

    刘表下意识地加快了脚步,越过了门槛,就听到那年轻人的声音变得更为清晰:“我说了多少次了,我记不得那么多制式的衣服,怎么连使者的衣服都要由我来想?”

    “陛下说了,也不用和早前的相差无几,反正现在洛阳也没那么多完全相符的布料……”

    刘表的耳中一阵轰鸣作响,更是瞪大了眼睛,看向了前方的那人。

    而若是他没看错的话,当那个年轻人抬头,骤然对上他的刹那,眼中也有不容错认的惊讶。

    这……这不是别人,正是应当坐在这洛阳皇位上的刘辩!

    可现在,在他手中的不是奏折不是玉玺,不是本应该在皇帝手中的任何一件东西,而是……一张文臣服饰的草稿。

    【作者有话说】

    刘表:陛下!你被绑架了就眨眨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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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一更)

    ◎什么是真正的皇帝◎

    那张草稿倏尔被人一个松手,就被屋外的风一吹飘了起来。

    刘辩哪还顾得上去看刘表,飞快地跳了起来,又将它抓了回来,这才手忙脚乱地坐回了原处。

    像是为了缓解先前的尴尬,他干咳了一声,向着来给他通报和给刘表引路的两人问道:“他是……?”

    刘辩总觉得刘表看起来有些眼熟,此前应当被人带到自己面前过。

    只是他常觉,自己像是做了很长的一阵噩梦,好不容易才从中挣脱醒来,又因刘秉的存在,不知道自己再往前的人生,是不是真只是一场梦,便没敢直接将那个隐约记得的称呼说出口。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这位是……

    “这位也是汉室宗亲,鲁恭王后裔,刘表刘景升。”前来通报的人介绍道,“也就是我先前同您说的,即将奉命出使冀州的使者。其实陛下也觉得近来难为您了,但如今的洛阳城是何情况,您也知道,总不能处处落于关中之后,争不过这正统之名。”

    “行行行,不就是人靠衣装吗……”刘辩叹了口气,但想想自己此刻的处境,已比先前不知好了多少,又觉得不该在此抱怨。

    见那给刘表领路的人抬手指向了他,正要为刘表介绍他的身份,刘辩又下意识地正了正脸色。

    “这位,是协助陛下重回洛阳的大功臣,受封荥阳王,如今暂代东织令一职。”

    刘表:“……”

    在他眼前,刘辩的表现坦然到像是……像是对自己此刻的位置与有荣焉。

    刘表却是险些想要伸手去揉搓两下自己的眼睛,确认自己眼前看到的场面是真是假。

    自入洛阳以来,不,应该说,从他接下了董卓的委任前往荆州以来发生的种种,除了蔡瑁被他说动之外,就没有一件事在他的计划之中!

    现在,他还见到了这样的景象。

    他记忆里的汉帝刘辩虽然懦弱,但身着天子服,眉眼间也还有几分天子的气度,绝不会像是此刻一般,真将自己当成了主管考工手作服饰的官员。

    仿佛他从来就没当过皇帝,只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宗室而已。还是此刻洛阳城中地位最为特别的宗室!

    可刘表自认自己的记性不差,又怎会产生这样古怪的记忆偏差。

    为人臣者,记错谁都行,唯独不可能记错皇帝啊!

    趁着织室的小吏端着尺板上前来为他测量衣长,刘表又试探着打量了两眼刘辩,依然没觉得他和自己印象里的模样有任何的区别,只是比之前沉稳成熟了些,也与……与已故的汉灵帝眉眼间不乏相似之处。

    他不是汉灵帝的长子刘辩,又能是什么人!

    此前隐约听董卓说什么皇帝在逃,由人在朝中顶替之事,刘表本以为,是刘辩找了个形貌相似的人顶上,却不料当他来到洛阳时,看到的竟会是陌生人顶替了刘辩,而刘辩,却成了眼前的荥阳王。

    刘表深吸了一口气,用貌似寻常的语气说道:“其实我之前与荥阳王见过面。不过彼时我在何大将军身后,荥阳王未必留意到我。”

    “是吗?”刘辩笔势一顿,向着刘表看去,却见对方正好转向了侧面,让人看不太清楚他的神情,也无从判断这位年纪比他两倍还大的宗室在此时说出这句话来,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旁的织工咔嚓几刀,裁下了一段合用的布匹,由人接过比划在了刘表的身上,因暂时得了空闲,便饶有兴致地听着眼前的两位宗室闲扯家常。

    也不知道这两人能不能多透露些东西,比如陛下到底是如何选中的这位替身,这位胆小如鼠的宗室又是如何鼓足勇气替陛下留在洛阳的,这等传奇之事往后从她们这织室中传出,说不定还能让她们也蹭上点光。

    可这一双双眼睛的注视,却让刘辩心中猛地压上了一块巨石,也让他忽然对刘表的来意警惕了起来。

    他一边低下了头,一边问道:“后来呢?”

    刘表道:“后来便是何大将军身故,我这小小一个府掾也只能被裹挟往长安去了,大约是因出自宗室的缘故,得了个荆州牧的官职,随后被陛下的将领俘获,押送到了洛阳。”

    刘辩一惊,他近来忙于此地的种种,没怎么去听周围的消息,竟不知刘表是被从荆州押解过来的,那他——

    “你才成了降臣,便被陛下委以重任,派遣去冀州做说客?”

    这是何等惊人的待遇!

    寻常的战俘,除非是如吕布、段煨这般赶上了好时候的,正遇上了陛下缺人,能直接上岗作战。可现在招贤令出,各方士人来投,根本不像先前一般苦于无人可用,为何偏偏就是刘表能得到这样的优待?

    刘辩的脑子又不算笨,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想到了一种可能:刘表他虽为先帝不喜,却到底是汉室宗亲中少有的卓有才学之人,也早早被安排和陛下相识。在不幸颠沛至于长安后,为了尽快摆脱董卓的束缚,前来和陛下会合,于是煞费苦心,得到了荆州牧的官职!

    这就全说得通了。

    他此前就猜测,陛下有一身朝廷最好的织工也无法复刻的朝服,知道张让藏匿传国玉玺的所在,还有着远超他与刘协的本事,必定是先帝真正属意的继承人。至于他的身份,反而还在其次了。

    但这样的人,光只有十常侍知道他的身份,绝不够稳妥,就像此时的洛阳,遭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破坏,就将绝大多数的证据和证人给销毁了。

    直到刘表的出现,才解答了刘辩近来最大的疑惑。不,不是没有证人,只是证人的身份都不寻常,还被董卓带走了不少。

    他心中的答案被进一步得到证实,不知为何竟不是觉得痛苦与遗憾,而是终于得到了解脱,脸上也添了几分少年人的笑意,只是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连忙问道:“那你是从长安来的,被董卓劫掠过去的那些人如何了?”

    他头一个想问的,就是唐姬,可一想到,在名义上来说,唐姬并非荥阳王妃,他将这话问出来着实不妥,便话锋一转,接道:“我是说,你既是从荆州来,就应该知道,荆州牧刘玄德乃是卢公弟子,是因卢公在朝中运作,才能先得河东太守的官职,为陛下效力。董卓大败,退至关中,必定要为自己的失手找好理由,不知道……不知道卢公他们怎样了?”

    刘辩说到这里,忽然有些迷茫地扯了一下嘴角:“不对,这个问题,陛下应该已经问过你了,我在这里操什么心……”

    他将这句陛下喊得太过顺口,以至于当刘表趁着转身,又端详了一番刘辩的神情时,一面觉得刘辩对关中众人的关心,已经超过了荥阳王应有的程度,一面又觉得,眼前之人好像确是堂上皇帝的忠臣。

    但怎么会有这么令人费解的事情呢?

    刘表顺着量身的织工示意,举起了手来,向刘辩答道:“此事陛下确已问过。因陛下的招贤令,董卓不敢担负坑害忠良之名,更不敢放任长安大揽贤才,所以预在关中兴办太学,由卢公、荀公等人在其中授课,不必担心他们的安危。卢公虽一度被禁足,但他与……与陈留王之间依然能见得上面。”

    刘表说到此,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试探性地说道:“为了怕我真成了董卓的部下,陈留王还转达了卢公的一句话,说是先帝另有安排,可这话,又何必跟我说呢?”

    他对先帝是个什么态度,虽不到人尽皆知的地步,但就连何进这种莽夫都能猜出个大概,到了先帝对何进都生出提防戒备之心后,刘表这样的人反而待遇大幅上升。卢植说什么另有安排,除了让他觉得好笑之外,根本没有其他作用。

    若不是他到了洛阳,看到了这一桩桩一件件完全超乎他想象的事情,他根本不会重新想到这句话。

    现在……

    现在是他已被这诡异的朝廷彻底弄乱了思绪,不得不将这句话抬出来,让他试图安慰自己,这或许也……也很正常。

    不就是以前的皇帝开始做衣服了吗?

    那先帝还在宫中开办集市装商人呢!

    “你果然知道!”刘辩一声惊呼,猛地拉回了刘表的思绪。

    刘表:“……”

    等一下,这句话是从何而来的?

    可刘表依然稳住的神情,仿佛是用另一种方式,回答了刘辩的这句话。

    为何刘表会说卢植的叮嘱根本不用和他说?因为他原本就是知情人之一,只是没和卢植通过气而已,他也不在大多数人认知里的先帝心腹名单里。

    当他终于从董卓安插向荆州的州牧,转为陛下的臣子时,自然什么都已分明了,还用得着多说吗?

    刘辩咬了咬牙,忽然觉得面前的刘表有些可恶了。那他为何要从跟着何进见到自己说起?难道是为了向他炫耀吗?

    他毕竟还有些少年人的脾气,又因近来得到的优待,确认自己已逃脱了生死危机,现在竟在低头间,望着手中的图纸思忖,能不能给刘表的衣服上搞点什么,把这一下给还回去。但想到此人是要去冀州出使,协助朝廷将冀州夺回来的,他又打消了这个想法。

    “我是说……”刘辩斟酌了一下用词,“你果然是当朝股肱。”

    刘表从未觉得,自己在听到这样一句夸赞时,能如此茫然,完全没有被夸赞为朝廷重臣的喜悦。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果然知道”些什么东西,又应该如何摆正自己在朝中的地位。

    面前这个他记忆里的皇帝,好像就真的只是一个勇敢扛起重任的宗室,现在也因朝廷重建秩序,干起了少府的职务。除了觉得由他一个人干这么多事情着实过分之外,并没有其他的抱怨。

    也正是刘辩的态度,让刘表再一次开始怀疑自己,他所以为的荒诞与真实,到底是他真的看到了一个陌生人坐在皇位上,还是一个早应该回归皇位的人,来到了他应该处在的位置,也一如前汉开国皇帝一般,从草莽起事,于是有了他见到的士人与贼匪同堂?

    到底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宗室眼见汉室倾颓,抓住了机会顶替了刘辩的位置,还是根本就如同刘辩,如同卢植所说的那样,是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在他都不愿意相信的情况下,先帝真的对于自己的身后之事另有安排?

    刘辩后面的话,他都有些听不清楚了……

    他好像在说什么幸好先帝给了信物,也留下了忠臣,说什么他出使冀州的衣服会在三日后送到他手中,希望他不辜负了陛下的期待,说劳烦少提大将军何进,今日洛阳有此景象,也与他办事糊涂有关。

    刘表迈出门槛的时候,不由踉跄了一步,随后下意识地往天边看了一眼,却并未看到太阳从东边落下,而是此刻模糊的一团挂在西边。

    但直到他拿到了使臣的朝服,领了朝中与荀攸相同的谏议大夫一职,坐上了前往冀州的马车,他才蓦然从那一团乱麻的思绪当中挣脱了出来,强迫自己恢复了冷静。

    当今陛下,到底是什么出身,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大汉四百年间,既有私生子封王,也有帝王无后由宗室上位,后汉皇帝又大多短寿,光凭今日情况难以预测明日。

    刘辩能得荥阳王之位,还被放在一个频频见人的位置上,又足以说明,当今皇帝对于刘辩会说什么,能做什么完全不感到担心,那么最起码也是宗室之中血缘非常亲近的人。再有那句“先帝另有安排……”

    以汉灵帝做事的一贯表现,刘表都得怀疑,他是不是能为了制衡朝堂局势,不仅干出让屠户当大将军的事情,还能把自己真正的继承人偷偷藏起来了!

    这真是他做得出的!

    “罢了,多想无益。”刘表拍了拍自己的脸,振作了精神。

    他现在最要紧的,是借助陛下此刻对他的信任,做出些功绩来,以便真正在洛阳立足,进而救援他还被困在长安的家人。

    孤身入荆州,他敢,那又何怵于孤身入冀州!

    ……

    “刘表确是前往冀州说服韩馥的最好人选,但我有一事不太明白。”贾诩望着先前为刘表送行正在回撤的仪仗,向刘秉问道:“陛下其实还有一个选择的。”

    “你是说,杀了刘表,让关中知道,朕非只有仁懦的评价,凡与董卓同流合污者,必要以死来谢社稷?”

    “不错。”贾诩回道,“董卓麾下的将领,大多是因西凉军的利益一致,被绑定在了他身边,除非在关中有仁人志士行刺董卓得手,否则他们不会因为刘表得到厚待,就觉得也能投降陛下,先一步在内部产生分歧。”

    “作为关中后路的凉州,手握兵马雄踞一方的马腾韩遂等人,也同样不会因陛下是个仁君就来投诚。他们之前就已舍弃了汉室臣子的身份,现在想要的东西,陛下给不了,反而是董卓能给。”

    刘秉转头:“刺杀?”

    贾诩哭笑不得,属实是不明白,陛下到底是怎么做到,在这两段话中只抓到了这个重点。“陛下,我能想得到的事,难道李儒想不到吗?您在洛阳秣马厉兵,还刚夺回了荆州,董卓那边又遭了一次打击,正是最清醒的时候,恐怕全军上下都得防着关中有官员行刺杀之举呢!”

    “好吧……”刘秉有些失望地叹了口气,“至于你说为何要厚待刘表,得从公达之前跟我说的话说起。”

    当然,在荀攸的分析之前,他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他既要坐稳这个皇帝的位置,确保自己的身份不会遭到质疑,一味地杀光所有的知情人,绝非良策。杀的人越多,也就越是陷入了斧声烛影的舆论危机当中。

    他从现代穿越到这里,也不希望自己忘记了自己的家乡在何处,自小接受的是什么样的教育,变成一个为了封口而彻底不择手段的人。

    他要稳妥,但,是另外的一种稳妥。

    刘表这个大众认知中的“知情人”,其实和刘辩一样,当摆在朝堂上,还变得哑口难言的时候,远比其他的证据好用得多。

    不过,这是出于隐瞒身份必要而提出的理由,显然不能和贾诩去说。

    还是用同样支持不杀刘表的荀攸的理由吧。

    “公达说,如今洛阳有一个皇帝,长安有一个皇帝,于朕来说最大的麻烦,可能都不是打入关中解决董卓,而是当天下有两个皇帝的时候,别人就会觉得,为什么不可以有更多的皇帝呢?”

    “正好,先帝又是因缘际会,从解渎亭侯,变成了君临天下的皇帝,并不是桓帝的儿子,难道其他人不能有想法吗?”

    “近在豫州,陈王刘宠在国相骆俊的辅佐下,令治下百姓安居乐业。此人还有一手惊人的神射之术,武力拔群。于是自黄巾之乱后,陈国已成中原一片少见的乐土。”

    “远在辽东,幽州牧刘虞内能安抚边境百姓,外能以刚柔并济的手腕,镇压边境羌胡,就连董卓都对他敬畏有加,遥尊他为大司马。”

    “还有那提出重启州牧的益州牧刘焉,应当已成了蜀中的无冕之王。”

    “文和,若是这天下间要再出现第三位皇帝,是很难的事情吗?我看出现五位都没问题。”

    贾诩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是,正如陛下所说,这真的一点都不难。

    可当刘秉说起这一个个声名在外的宗室,说起荀攸的分析时,面上不见忧虑,反而缓缓笑了:“公达说得很对,一位真正的皇帝,不仅能让文臣武将各归其位,也能令宗室,安于做个宗室!”

    【作者有话说】

    晚上有一章信息量比较大的,来不及直接放在这章了,试试加更出来,反正是周五来得及写,会尽量在11点前更新。上一章的红包发啦。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二更)

    ◎什么叫抢占先机◎

    所以,刘表活着,对于方今天下大势来说,远比他死了更有用!

    不过,荀攸说出这番话来的时候可能都没想到吧。

    他不仅让差不多算个宗室的刘备,真成了备受倚重的宗室,当上了荆州牧,现在一门心思为了天下一统而努力,还让真正的皇帝,也把自己当成了宗室。

    织工传来的刘辩与刘表的加密对话,真是让人啼笑皆非。

    尤其是刘辩的那句“你果然知道”。

    哈哈哈哈哈哈哈……

    天知道刘秉听到这句话的时候,费了多大的努力才没当场破功笑出来,总算没让部下发觉他的表现不妥。

    而这么一来,他自己都未必能直接想到的一些偷龙转凤的过程,恐怕在刘辩和刘表的心中,已经完成了!

    当朝臣服膺,宗亲俯首,他就比身在长安的刘协,更接近皇帝那个位置。也比那些潜在的“皇帝”,更有执掌天下的底气。

    “其实豫州这边倒还好说,幽州的刘虞与益州的刘焉,都在我们鞭长莫及之处,唯有洛阳这边立住了,才能防止他们有称帝之心,或者有人将他们扶持为皇帝,击败董卓之后收复起幽州益州,也就……”

    “陛下!”

    刘秉刚要说,“收复起幽州益州来说,因是王师出征,自能减少人力物力的损耗”,忽听远处一声焦急的呼喊,打断了他的话。

    他循声而视,就见一道颀长的身影快步朝着这边赶来,脚步匆匆之间,颇有几分不顾及形象的急躁。

    刘秉面上的笑意一收,认出来人正是卫觊。可怎么会是他找来了?

    卫觊他领着均输令的官职,担负着洛阳周遭物资周转的重任,近日间从汝南和襄阳送来的抄没所得,也是由他和司马朗在登记管理,根本无暇他顾。突然如此着急地找上了门来,很难不让刘秉怀疑,是这当中出现了什么问题!

    莫非袁绍不肯轻易接受他的安排,又搞出了事情?

    可没道理啊……

    刘秉心中暗忖,脚下一迈,迎了上去:“伯觎为何惊慌?”

    对上陛下那双明净而温和的眼睛,卫觊心中没来由地一松,但想到他先前收到的那份急报,他的心脏又顿时被攫住在了手中。“陛下,河东可能出事了!”

    “等等——你慢慢说。什么叫做,可能出事了?”

    河东对刘秉的重要性毋庸置疑,他最重要的盐铁煤资源全在此地,对于如今地盘紧缩的洛阳朝廷来说,是一块不可或缺的地盘。此地出了事,不仅卫觊要急,刘秉也要急。

    但按理来说,河东的军情急报,应当先送到他的手里,不该是由卫觊前来上报,还弄出了一个“可能”的说法!

    卫觊来不及平复呼吸,连忙答道:“方才,家中仆役来报,说我弟仲道的病情加重,眼看不好!”

    刘秉疑惑:“朕记得,他之前就抱恙在身?”

    卫觊道:“是!他一向体弱!但自卫家也效仿陛下所为,搭建了石炭供暖的热炕后,他此前闻不太得烟味的麻烦迎刃而解。卫氏得蒙陛下看重,追随身侧效力,他也为我、为昭姬高兴,病情更是趋于平稳。家中也一向不缺他那不足之症所需的药材。怎么会突然之间恶化?”

    卫觊回答间,眉头皱得更深。

    “我心有疑惑,又多问了几句,他说,仲道病中有个此前不曾有的耳鸣症状,河东近来也多有发热畏寒之人……陛下,臣不得不怀疑,河东地界,恐有大疫发作,恳请冒险归家一行!”

    “大疫?”刘秉愕然。

    他本以为,河东出事充其量也就是后方的并州有胡人南侵,祸及河东,又或者是还有什么山匪没清理干净,却怎么也没想到,会从卫觊的口中听到“大疫”二字!

    古代没有那么明确的疾病划分,对于很难立刻治愈,又具有传染性的疾病,会统一用“大疫”来形容。就拿汉灵帝在位期间来说,这四次大疫的表现,按照张燕的回忆,其实各有不同,但因波及范围同样很广,百姓死伤惨重,便都用了这个叫法。

    其中又以黄巾起事之前的那次最为严重。

    毕竟,这里没有抗生素,没有特效药,没有这么多会看病的郎中医生,而百姓连吃都吃不饱,更不用说花钱去买药材,于是一旦出现了大疫,无助等死的人不计其数。

    如果朝廷都不管的话,那也不能怪百姓为了活命,相信符水能给他们带来生机。更别说,张角也没全在用骗人的法子,而是真在符水里熬了些强身健体的药材,配合让人康复的信念,真能让一些人熬过去。

    可就算朝廷能出力,这大疫……

    刘秉的沉默让卫觊有些着急了:“陛下,河东那边……”

    “我没说不管,我在想办法!”刘秉一把抓住了卫觊的手,厉声吩咐道,“稍后,立刻从军中选出二百体魄强健的士卒,随你折返河东,所有人,在入境前,戴上开采石炭的劳工所用的覆面,抵达河东后,将所有有发热畏寒症状的人全部集中在一处,彼此隔绝。”

    在说出这话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那个进犯河内,在逃亡时死去的白波贼首领郭太。虽然那家伙的情况,按照他的部下回忆,是在肺部早有病灶,但其实,一直没法排除有痨瘵潜伏的可能!

    刘秉的指尖有短暂的颤抖,说出的话却仍是坚定:“若真是大疫,速报洛阳,不得稍有拖延!朕会即刻让人寻访洛阳与周边各州名医,广发榜文,寻找神医华佗的下落……”

    想到华佗最精通的好像还是外科,而伤寒的情况更为复杂,刘秉也不敢确定华佗是不是擅长于此,又忽然停住了声音。他努力在记忆中翻找,隐约记得这个时期是有人专攻大疫伤寒的,但不知此人现在到底有多少水平。

    “往荆州,找一个叫张仲景的人。”

    “陛下,华佗这听起来像是个别称,张仲景这也只是表字,不是名字。”

    卫觊刚刚开口,就挨了刘秉一记瞪眼:“你还想不想救人了?朕又记不得那么多,只记得老师提过这两个名字,总得试试吧?”

    反正按照刘辩所说,史子眇早已追寻仙道去了,也就是死了,他直接把锅往对方身上甩,也没什么问题。到时候真找不见人,或者还没那么大的本事,就说是道爷预测的,然后,他砸钱也砸出个神医来。这不就全圆上了吗?

    “文和!”

    贾诩:“在。”

    “速领一队人手,清点洛阳近来囤积的药材。”

    “是。”

    “等一下,还有一件事。”刘秉又道,“立刻让人追上刘景升,告诉他,渡河之后不可停留,速速往冀州去!”

    ……

    河东的消息尚未确认真假,刘秉已在洛阳调度人手忙碌了起来,只是并未让消息大肆扩散,引发过多的恐慌。

    行在半道的刘表也就自然不知,河东这边送了这样一份骇人的消息至洛阳。

    他只是有些疑惑地探出车窗,向着疾驰追来的士卒确认:“陛下专门让你来说,不可停留,速往冀州?”

    “是。”

    刘表是真有些困惑了。专门提醒他这个干什么?

    他虽然到现在还没想明白“陛下”的身份,只能暂时接受了这个事实,但他对于自己的身份,可以说是再清楚不过的。

    他是个对于洛阳朝廷来说一度投靠贼子的“俘虏”!俘虏是什么意思?反正不是普通的朝臣。

    他现在侥幸能得到陛下的重用,就算不因此而感恩戴德,誓死效忠,那也一定会抓住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好好表现一番,难道还会在渡河之后,先在河内河东好好游览一番陛下的发家之地吗?

    他没这么闲!

    那这句叮嘱,就显得有些不太寻常了。

    “喂,你慢一些!”马车猛地一个加速,让车中的刘表还没反应过来,就已一个后仰,撞在了车壁上,连忙忍住了后背作痛引发的龇牙咧嘴,向车外喊道。

    “可陛下不是说,让我们快一些,早日见到韩馥吗?”

    刘表额角一跳:“那也不是这样的快!”

    他敢拿自己的信誉担保,这车夫必定是从黑山军中选出来的,随了一众黄巾出身的士卒,一样的一根筋。

    说要快,就直接反应在了车速上,也不好好想想陛下的用意。

    所谓的速往冀州,不是要早一步见到韩馥,让韩馥看到陛下对于冀州的态度有多心急,而是要用更加切中要害的方式,精准而快速地解决冀州的问题,不可有任何的拖延。

    换句话说,他之前打算直接找上韩馥,用自己被俘后的待遇来给韩馥做个参考,就不太合适了。

    想必陛下,或者是他那一众谋士也猜到了,他为了让长安那边晚一些收到他已上岗赴任的消息,做起事来或多或少会有些收敛,现在用一种温和的方式警告了他。

    车外传来了车夫的声音:“那您打算怎么办?”

    “抵达冀州后,先不见韩馥,去拜访一个人!”

    一个出身凉州,出仕冀州,任职于韩馥麾下,现在能为他所用的人!

    正好,韩馥不会这样快知道,朝廷向冀州派出了使者,也给了他以便宜行事的机会。

    这个被刘表星夜疾驰抵达冀州后拜访的人,名叫麴义,乃是韩馥手下最为出名的武将。

    他出身羌胡盛行之地,手下的一众精锐也都是羌人械斗的打法,异常狠辣悍勇。

    只是……

    “只是我有些惋惜,将军未得明主啊。”

    “你说你去过西平,听过我的名字,于是登门来访,就只是想说这个?”主座之上,那面有刀疤的将领讥诮地抬起了嘴角,向刘表问道。

    “这是小事吗?”刘表坦然答道,“这是生死攸关的大事!若能得遇明主,便能如段煨、吕布等人一般手握从龙之功,青云直上。便是不能,以将军的本事,功业也不该在北面的公孙瓒之下。我听闻公孙瓒脾性暴烈,屡与周边生出龃龉,还曾与将军在幽冀边界一战,是谁人得胜?”

    这话一出,麴义的脸上顿时露出了几分自满:“是我!”

    虽然只是小股兵马的交锋,但还是由他占据了上风,没让公孙瓒在幽州的嚣张劲一路蔓延到冀州来。

    “可我在洛阳之时,只闻公孙瓒之名,不闻将军之勇!”

    麴义一拍桌案,当即怒道:“那公孙瓒有什么?若没他那岳父提携,送他去卢植处就读,还为他谋了官职,他也不过是个长相不错的小卒而已。”

    “所以将军既没岳父,就该自己去争一争。”

    “什么意思,你要当我岳父?”

    麴义眯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刘表。若是算算年纪,堂上这人有个女儿的话,可能还真跟他年纪差不多,再看此人年纪虽长,却自有几分非同常人的气度,万一……

    刘表差点被这个反问噎住在了当场,回道:“我是说,将军既无岳父提携,那就该自己擦亮眼睛选个明主!”

    “韩馥显然不是这个明主!他昔年在洛阳担任御史中丞时,还是袁氏的门生,却在担任冀州牧后翻脸不认,对袁绍多方辖制,直到讨董檄文一出,才忙乱地向袁绍退让,这是什么道理?”

    “天下之人,或是投董,或是反董,唯独此人,进也不进,退也不退,于是就连有王佐之才的荀彧,和冀州名士沮授都离他而去,难道他真觉得自己这逡巡不前,就是稳守一方的忠义吗?难道将军跟着这样一个人,就能得到前途吗?”

    “一个连立场都没有的人,凭什么成为一方牧伯,又凭什么做将军的上官!”

    麴义冷着一张脸,眼神中却有了一分波动:“那你是什么意思?若如你所说,谁是我的明主?”

    刘表笑了:“将军觉得,冀州能为谁所有呢?”

    麴义向后靠了靠,终于将目光落在了刘表的衣着上,若有所思:“刘虞虽有仁德之心,但实在庸弱,虽是东海恭王之后,但没这个心思收拾山河。董卓已被逼退到关中,说他会联络凉州人助力,我信,但说他会找到冀州来,几乎没有这个可能。要这么看,只有洛阳那位了。”

    他笃定道:“你是洛阳来的说客。”

    “不是说客,而是天家使者。”刘表目光不避不让,迎着麴义的打量,“先前也未向将军说明,我也姓刘。”

    “哦?”麴义又认真地看了两眼刘表,不得不承认,此人若说自己是宗室,他还真能信。

    刘表不等麴义再度开口,便已又抢了白:“还能有人比洛阳的陛下更适合做将军的明主吗?黄巾余党,并州叛军,西凉败寇,全能在他麾下效力,不论出身,只看功绩,官爵高者,至于司隶校尉!将军能在韩馥这里得到什么?难道能等到洛阳与长安两败俱伤,全都将韩馥当成决胜的最后一根稻草,为他加官进爵,抬至三公的位置吗!”

    “我也不瞒将军,我此行,正是因天子有意废黜韩馥的冀州牧之位,令他折返洛阳述职请罪。当今已定荆州,随时可令大军北上,直驱冀州。此时不动,不过是想看看,这冀州除了沮公与和荀文若这两个聪明人,还有没有心向汉室的忠臣!”

    “是要被韩馥连累,还是挣脱枷锁,平步青云……”刘表顿了顿,说出了这句结论,“全在将军一念之间了。”

    全在他的一念之间?

    麴义陷入了沉默。

    刘表的话一点都没错。韩馥不是个明主。

    当沮授和荀彧这样的聪明人都跑了的时候,他也更应该担心担心自己的未来。若非早年间的一份提携之恩,他此刻根本就不该在韩馥这样的庸才手下办事,但这份恩情他也早就还完了,不值得他搭上自己的性命。

    冀州将变,他要谋个脱身的机会,甚至转而得到明主的重用,就绝不能再有拖延了。

    当他看到刘表慢吞吞地从怀中摸出一份圣旨的时候,更是不由面色一震,在好一阵变换后,定格在了决绝的神情上。

    他也在这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终于开了口:“那么敢问使君,若麴义有心报国,此刻应当做什么呢?”

    刘表霍然起身,毫不犹豫地回道:“那就请麴将军速速出兵,包围州治府衙,不得令人走脱!我奉天子之命,请见冀州牧韩馥!”

    这怎么不叫奉命出使呢?

    反正,麴义出兵的结果,就是韩馥还在府中,而他来登门拜访。

    接到陛下的警告之后,刘表也只能这么做。

    毕竟,他已在荆州吃过了一次亏,便绝不能再让别人抢占先机!

    【作者有话说】

    刘表:吸取教训,抢占先机!我先把你围了也叫出使!

    韩馥:???????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事情闹大了◎

    “包围……”麴义先是被刘表的这句答复惊了一跳,却又忽然目光炯炯,“好!好一个包围州府,不得令人走脱。尊使说那韩馥优柔寡断,犹豫不决,正可让他看看,何为速战速决!”

    这西凉虎将起身便去调兵,看得刘表眼皮一跳,不知这其中是否还夹杂着某些私怨,并不只是怀才不遇而已。

    不过,这一句改口的“尊使”之称,对于刘表来说,已达到了此番前来说服韩馥的目的。至于其他的事情,反正也不是由他来头疼的。

    说来也是好笑,麴义的一行精锐随同刘表直逼高邑而去的沿途,韩馥治下的官员几乎没有产生任何一点警觉,只当麴将军是接到了韩馥的调任。

    若是沮授还在冀州担任骑都尉,或许会察觉到其中的不妥,对他做出拦截,但此刻,竟是长驱直入,如入无人之境。

    直到麴义领兵夺取了高邑的城关,由刘表和他各领一路兵马,从两侧包围了高邑的府衙,韩馥都还被蒙在鼓里。

    仿佛于他而言,最应该发愁的事情,不是他这冀州牧应该听从谁的号令,而是,自打荀彧、沮授等人离开后,他这“名士”的分量削减了不少,也不知道该当如何办才好。

    唉……

    他刚将这一口气叹出去,便忽然听见了外面的响动。

    但还不等他出声询问,一名仆役就已匆匆地跌进了屋中,“使君!使君!不好了!”

    “什么不好了?”韩馥皱眉惊问。

    “……麴将军带兵,擅闯入城,守城的士卒前去阻拦,直接被当场拿下了!”

    城门口两军争斗必然会引发动乱,也立时有人前来报信。

    韩馥脸色骤变:“麴义他疯了不成!带兵进犯州治,他要谋逆吗?”

    “他是不是要谋逆,我不知道,但你韩馥,却真像是要谋逆!”方才就已被报信的仆役扑开一扇的大门,在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与惊呼声中,又被人踹倒了一扇。也让这句回答气势汹汹地扑到了韩馥的面前。

    韩馥惊得后退了两步,也顿时在迫近眼前的甲兵中,意识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

    他不仅没能来得及发觉,麴义忽然调兵离开了原本的驻军之地,还没能在城门被夺的时候接到消息,利用府兵拖延时间。

    他韩馥,一个冀州牧,竟被困在了府衙住所,还是被自己的将领所包围的!

    先有袁绍在渤海起兵,后有沮授辞官而走,现在……

    现在眼看着是有人干出了更加匪夷所思的事情!

    可当堵门的甲兵让出了一条窄路,让那说话之人得以迈步而入的刹那,韩馥原本想要向麴义发出的质问,猛地被堵在了喉咙口,“你……”

    韩馥的底气顿时被削弱了:“刘景升,怎么会是你?”

    方才的惊变太过突然,以至于他光觉得那个声音有些耳熟,却没能在第一时间辨认出来,那到底是谁的声音。

    直到这身量高大,发须微白的长者迈步而入,出现在他的面前,他才忽然认出了对方的身份。

    刘表,刘景升。

    居然会是他,来到了此地!

    “我不能在这里吗?你是想说我应该因为身在洛阳,被董卓挟持前往长安,不该出现在此地,还是说,我身为汉室宗亲,无权指责你这个按兵不动,左右逢源的人,实有叛逆之心?”

    韩馥:“……”

    刘表眼见韩馥沉默,仍用惊疑不定的眼神望向他身后的精锐,冷笑了一声:“韩文节,别看了,麴将军可不像你一般,上不能响应天子之召,下不能安社稷黎民。他既知洛阳天子有收复冀州之心,当即表示绝不与你一并同流合污,故而领兵助我,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韩馥指尖有一瞬的颤抖,却仍是强打起了精神,一掸衣袍,走上了前来:“什么叫做同流合污,什么叫做叛逆之心?如今天下有两个皇帝,尊谁为主尚未有定论,我不欲冀州卷入乱斗当中,让好不容易才休养生息人口恢复的冀州再陷战乱,有什么错!”

    “韩馥。”刘表冷漠地吐出了两个字,眼中的讥诮一览无余。

    韩馥的声音戛然而止。

    “我先前还尊称你一声韩文节,是因你我早年间总算有几分相识的交情,你以袁氏门生的身份跻身朝堂,也混出了个名士的身份。但你刚才的那句话,偶尔说出来骗骗你自己也就算了,还要用来骗我吗?”

    “冀州名士崔烈,向先帝的保姆行贿五百万钱,买了个三公的位置,向外说什么自己是想要得个高位向先帝进言,可实际上连他儿子都不信这话,说他父亲浑身铜臭,士林之中更是大加笑谈。你韩馥的名声还不如崔烈,担任冀州牧的所作所为,更是比之买官升迁还要可笑!”

    他能骗得了谁?

    韩馥的脸色立时煞白,却见刘表在训斥完了这句之后,不疾不徐地寻了个位置坐下,仿佛不是登门来拿人,而只是来作客的。

    这异常坦然的表现,看得韩馥面颊抽搐了两下。可他的反抗,也仅限于此了。

    若是他此刻仍掌握着高邑的大权,大可在此时将刘表赶出去,权当没听到这几句指责,偏偏刘表尊奉洛阳皇帝的命令而来,却没有直接来向他问罪,而是先说动了麴义,掌握了此地的主动权。

    韩馥刚想到这里,就见一个年轻人忽然被人一脚踹进了屋中,随后就见,麴义甲胄在身,大大咧咧地走了进来。

    他惊怒交加地转头,怒视着麴义,一声暴喝:“你放肆!”

    麴义全没将韩馥的这话当回事,也效仿着刘表,找了个位置坐下:“放肆?再放肆的事情我也做了,还缺把你儿子踹过来这一件事吗?尊使都说了,你这是叛逆,不是保境安民,你哪来的自信,还将自己当成是冀州牧。”

    被踹进来的年轻人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惊恐地退到了韩馥的身后,终于避开了麴义冷冽如刀的眼神,喘过了一口气来。

    可对于韩馥来说,此刻同时面对两人的逼迫,还在身边多出了个拖油瓶,简直就是被人将光鲜亮丽的表皮一把扒了下来,随后踩踏在了脚底。

    他咬着牙,振声道:“好,就算说句实在话,我不是因为冀州的百姓,才按兵不动,但这叛逆又从何说起!”

    “弘农王被废黜帝位,乃是朝中大臣一致通过的事情,是过了明路的。你说我是袁氏门生,那我听从太傅之言,接受了由皇子协接替皇子辩成为皇帝,有何不对?四方官员短缺,太傅等人建议提携士人,解除党锢,由我出任冀州牧,向皇帝效力,有何不对!”

    “我当然知道,洛阳的这位陛下,在河内起兵气势昭昭,一举收复洛阳,洗雪前耻,但我这冀州牧的官职却不是由他所封!我不在此时响应败退的董卓,只先做好我这个冀州牧,又有哪里不对?为何要说,我有叛逆之心。若是这样说的话,最先支持董卓废立的朝臣算不算叛逆?天下间无有响应的官员算不算叛逆,叛逆者岂止千百人!”

    都说法不责众,还是这样特殊的情况,怎能怪到他的身上!

    他又无力主导董卓的废立,只是顺势而为罢了。

    仅此而已。

    刘表却笑了:“你若只是一郡的小吏,将话说成这样,或许我还能信上一信,但你是冀州牧!一州的长官如果连应该为谁效力,做谁的臣子都不知道,那你还做什么牧伯?不如趁早先往长安洛阳各走一趟,看看谁为明主好了。”

    “以我途经冀州所见,冀州百姓并未因为你的中立保守而得到安宁,反而多有冻馁之苦,听闻河东河内可以活命,于是流亡千里也要前往安居之地!这就是你英明选择的结果!”

    “更可笑的是,我与麴将军奔袭数日,抵达高邑,在此之前不见有人阻拦,那我且问你,若我等乃是一路从北方袭来的叛军,意欲先杀你这州牧,令冀州群龙无首,再于各州烧杀劫掠,你能防得住什么?”

    “既无忠君之心,又无治世之能,我今日尊奉天家旨意,联手麴将军将你拿下,押送往洛阳向陛下请罪,有何不对!”

    刘表的这句“有何不对”气势磅礴,远比韩馥先前说出的那一句斩钉截铁,也有理有据。

    韩馥心中暗骂,为何麴义不先将使者扣押下来,上报于他,又骂那些冀州世家光只从他这里得到了自由的好处,却不见他遭逢大难之时前来支援。

    以至于在刘表此刻的咄咄逼人面前,他也只能先找个会与对方一并上京的说法糊弄过去,再来寻求脱身的机会。

    他本以为自己不会这么快遇上这样的麻烦,没想到会被回到洛阳的皇帝先一步开刀问罪,简直是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

    他此前再如何侥幸,现在也知道,被用“左右逢源”“为官无能”“不思忠君爱国”这样的理由拿下,送往洛阳,他的人生就全完了。

    若要保住此刻的官爵富贵,他必须尽快想办法逆转局势,随后,认一个能让他继续做冀州牧的……

    “什么叫做,神人将在燕分?”刘表慢条斯理地,吐出了一句简短的问话。

    可也正是这句问话,让韩馥刚欲重新撑起的脸面,顿时垮塌了下去,惊恐地看向了眼前之人。

    刘表摇头失笑。

    韩馥这个下意识的反应,已经把他自己给卖了,也让刘表说出后面的话,越发有了底气。

    “你韩馥作为汝南袁氏的门生,没学会袁本初如今在洛阳看守粮仓的悔过反省,倒是学会了他们的多面下注啊。来冀州前,我只以为你是在旁观洛阳与长安的战局,等待这两方分出个高下,谁知道,你居然还打算玩第三手?”

    “这冀州境内,怎么还流传着一个说法,叫做神人将在燕分呢?”

    麴义有些不太明白,为何会从尊使的口中忽然说出这一句。

    就听刘表也没打算和韩馥绕弯子,说道:“需要我将话说得更明白一些吗?当年光武皇帝乃是汉景帝之子,长沙定王的五世孙,以大司马之职领河北时,部将劝他即尊位。如今北面的那位大司马,幽州牧,乃是光武帝之子,东海恭王的五世孙,和前人的情况何其相似!你令民间有流言传播,意在何为?为自己找到第三条退路吗?”

    在说到“大司马”“五世孙”这几个字的时候,刘表的声音尤其之重,直压得韩馥眼皮直跳。

    刘表问道:“你不会想要告诉我,作为冀州牧,你不仅无力救民,还管不住冀州境内的这等流言,也完全,不知道这句话吧?”

    韩馥面如死灰,却还是咬着牙说道:“……便是不知,又能如何?幽州牧在北方怀柔异族,抚恤百姓,在民间为人所赞誉,也属寻常。”

    麴义轻“咦”了一声,不料韩馥居然还真有这第三方下注的想法,光从他平日里的表现中还真看不出来。但这人怎么就不想想,他若真有匡扶社稷的本事,或许还能得到各方的争抢,实际上嘛,哈哈。

    估计只能被劈成三份,以全他对各方都敢表述的忠义吧。

    这句近乎苍白无力的狡辩,也果然只得到了刘表的一句冷嗤:“这句话,你不用跟我说,自己去和陛下解释吧。陛下已收复荆州,早早令并州来投,如今不会容忍冀州由一位长了三只手的人掌握。”

    “你现在去向陛下请罪,或许还不至于弄到身败名裂的地步。袁绍袁术兄弟有引董卓入京的大错,只因袁隗守卫陛下身份有功,不也给了戴罪立功的机会吗?我刘表一度奉董卓之命出镇荆州,为陛下的臣子擒获,现在不也有了出使此地的殊荣?”

    他一边抬眼示意麴义与他一并出去,一边说道:“我言尽于此,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到底要走哪一条路。”

    ……

    麴义走出去的时候,又冷眼朝着韩馥与他那早因腿软坐倒的长子看了一眼,发出了一声轻哼,才拉回了摇摇欲坠的房门。

    好笑,平日里只见韩馥端着他那名士架子,何曾见过他也会有这么狼狈的模样。

    这场面还真让麴义看了个痛快。就是有一点令人不满,他觉得这位天子使臣,还是手腕柔和了一些。

    “我不明白,您何必还要给他思量的时间呢?”麴义问道,“直接把他拖出去,关押进囚车当中,押解到洛阳去,不就行了吗?到时候自能让他向陛下解释,他这三方下注,到底是什么心思。”

    哪里用得着再让他好好想想。

    刘表却摇了摇头:“你不明白,韩馥这个人目光短浅,还自以为是,但他这个名头却还有些用处。就比如说,你和冀州的那些士人一定说不上话,韩馥却可以。”

    “……跟他们说话有什么用?这里面有本事的一个巴掌都数得出来。”麴义颇为不屑地说道。“唯一有点真本事的,都早早舍弃韩馥而走了。”

    “但他们的态度,决定了冀州在陛下重新让人接手之前,能否保持局面太平。如今冬日将近,春耕将至,若我是冀州牧,也不会希望此地生出波澜,反而真让那神人将在燕分,变成了事实。”

    麴义虽然还是不太明白刘表的用意,但对方言辞犀利,凶残地把韩馥逼到了哑口无言的地步,论起胸中沟壑,显然要比在场任何一人都要多,那就必定有他的道理。

    换个方式想想或许也对,韩馥此人来到冀州,还真没遇到过大范围的反对。

    刘表叹道:“但愿他能想清楚吧。”

    韩馥真可谓是将一把好牌打了个稀烂。

    他不仅避开了董卓在洛阳的作乱,还就位处于刘秉起兵的后方,居然能什么都没做???什么天才的水平。

    换了是他刘表在这个位置,他估计也不用如现在这般,还要为陛下的身份百般怀疑了!

    结果这韩馥唯独能算得上是主动去做的,居然就只有散布那一句流言。

    恰在此时,刘表的后方忽然响起了一声“吱呀”的开门声,也让刘表收回了种种思绪,转向了门后那人。

    韩馥的脸上依然不见血色,与他那长子一并相互扶持着走了出来。

    在看到院中的兵力不减,甚至可能比先前更多后,他眼中隐约浮动着的一缕明光,终于黯淡了下去,仿佛是彻底明白,以他平日里的所作所为,必不可能得到有力的支援,将麴义的“反叛”给镇压下去。

    那些平日里与他交流文学的冀州名流,在这种时候,实在是指望不上的。不避得更远一些都不错了。

    “你想清楚了?”刘表胜券在握,徐徐问道。

    韩馥苦笑,却没当即答话,而是说道:“可否劳烦你,再回答我两个问题。”

    “你说吧。”刘表没有拒绝。

    这种时候,先前的步步紧逼就有些没必要了,还是给韩馥一些喘息的机会吧。

    “以你刘景升看来,陛下是否是一位仁君?”

    刘表没有犹豫:“是。”

    这位起码是宗室出身,如今于洛阳称帝的陛下,不管是否还有一些未解开的谜团,起码如今的种种表现,都当得起仁君之称。

    他虽然疾驰途经河内,在洛阳时也因担忧自己的前路而心不在焉,但眼中所见,都是正在极力从战乱中恢复世道的景象。

    韩馥沉默了片刻,又问:“你刚才说,袁太傅和袁太仆等人已故,陛下心存怜悯,没有照死来算袁绍引董卓入京之过,汝南袁氏众人仍有复起的机会?”

    刘表虽然有些奇怪他为何要有此一问,但还是点了点头:“正是!”

    就像他所说的,韩馥虽有形似多方押注的举动,但他在冀州还有大用,正能戴罪立功,从头再来,届时再往洛阳向陛下解释他的所作所为,总能博一个宽大处理的。

    洛阳的官署衙门寒碜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就连荥阳王都忙碌得不得安歇,难道韩馥会找不到一个安身立命之地吗?

    他但凡还有点心气,想要挽回自己的名声,现在就应该知道,什么是他最好的选择。

    幸好,这人在被兵马包围无力还手的时候,总算没做出蠢事。

    也没这个本事再做出什么负隅顽抗的蠢事。

    在刘表话音落下的时候,韩馥点了点头,“那好,我去收拾行装,跟你走。”

    麴义接到了刘表的眼神示意,连忙指了两名士卒跟上了韩馥,免得他在此时还心存侥幸,有偷偷逃走的想法。

    但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刘表就忽然听到,后方的院落里响起了一声惨叫。

    “啊——”

    他与麴义对视了一眼,不及开口,便已默契地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冲去。

    只见那发出惨叫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那怯懦得肖似其父的年轻人,也就是韩馥的长子。

    他连连后退,骇然到脚步踉跄,险些又一次跌倒在地上。而他的眼神,仍然直直地望着前方那扇洞开的溷厕大门。

    刘表一把推开了他走上前来,也猛地满面惊愕。

    一只无力的手垂在了地上,手中一把裁纸刀仍旧摊在手心,而这把刀上沾染着新鲜的血色,来自于——

    目光上移处,一张惨淡的面孔下,脖颈处一条深深划开的血痕。

    这张脸,从生到死,表情变得愈发难看,也让人有很短的一瞬,难以相信,那就是先前还说要跟刘表离开的人。

    而现在,他已经停止了呼吸,倒在了血泊当中。

    但他是死了个痛快,刘表呢?他整个人的脑子都已经在韩馥自杀的场面里,炸成了浆糊。

    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韩馥会做出这样的一个选择,在明明还有其他退路的时候决定死去。他都有胆子拒绝向陛下施以援手,难道还不敢面圣请罪,换一条重启之路吗?

    还是说,他刘表在之前有哪一句话说得让人产生了误解,被韩馥以为,他只有自杀才能赎罪?

    不应该,不应该是这样的。

    面对麴义投来的敬畏目光,刘表脱口而出:“我没想杀他!”

    陛下都没杀他刘表,他杀韩馥干什么!

    韩馥这一死,反而是将事情闹大了!

    【作者有话说】

    刘表:……我真服了!!!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朕在这里,桥在这里◎

    刘表算是知道,什么叫做意料之外了。

    一个他想破了脑袋都想不明白的意外!

    他一把抓过了战战兢兢的韩馥长子,厉声问道:“你父亲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那年轻人早已是两眼发直,双腿发软,只差没直接瘫倒在地,一边恍惚地望着那把染血的刀,一边又被迫将目光转向眼前的刘表。

    “他说……他说天子仁善,我等……或有生路。”

    靠!

    刘表青筋直跳:“……”

    要不是他还顾虑着自己身为陛下使者的形象,他简直想要一句国骂直抒胸臆。

    他单知道韩馥无能,空抱着那个无用的名声,却不知道,他还能蠢到这个地步,连这么简单的人话都听不明白!

    陛下仁善,不计较他身为冀州牧却不出兵相助的前提,是他能利用自己在冀州的小小经营,协助刘表完成冀州的权力交接,是他安安分分地抵达洛阳去请罪,被安排个面子工程的闲职,不是他一死了之,学习袁隗袁基,给后人留下生路!

    不是啊!

    他这一死倒是不管身后如何了,还可以不必在抵达洛阳后,见到那些离他而去的人,不用面对千夫所指的场面……留给刘表的,却成了一个莫大的难题。

    冀州不明内情的人,天下不知其中缘由的人,会如何看待今日之事?

    若处理不当的话,便不是韩馥脑子不好,理解错了他的招安,而是他刘表作为天子来使,上来就联合麴义,逼死了原本的冀州牧。

    他刘表在外人眼中是什么形象。

    陛下在外人眼中又是什么形象?

    洛阳朝廷又该何去何从。

    在这一刻,对汉室体面的维护,已经远远超过了对那位陛下的质疑。

    刘表的眉心团簇着一股阴云,积蓄至于巅峰,就成了目光里的电闪惊雷、暴雨直下。

    他不能,绝不能,让此事变成汉室脸面又挨一记重创的开端,令有心人能从中牟利!

    在这刹那呼吸之间,刘表已经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一把将抓着的年轻人推向了麴义,“拿下他,务必看好了!”

    下一刻,他便自腰间拔出了长剑,指向了那具血泊中的尸体,一字字毅然出口:“冀州牧韩馥,图谋另立,形同谋逆,竟不思悔改,畏罪自尽,其心——可诛!”

    这句话,宛若一道惊雷,劈在了倒地被擒的韩馥长子头上。

    他惊愕交加地瞪圆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刘表,仿佛需要花费极大的努力,才能理解他这话是何意思。

    冀州牧韩馥图谋篡逆,畏罪自尽……

    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父亲自裁,为的是挽回名誉,保全家人,不是要落得这样一个结果。

    他极力想要挣脱束缚,冲到刘表的面前,却被冷着一张脸的麴义毫不留情地踩在了脚下,只能发出了一声呜咽悲鸣:“不——”

    父亲已经死了,不能连身后名都保不住啊!

    麴义挑眉:“真做这么绝?”

    刘表恨恨出声:“还不是这两个人逼我的!”

    既然韩馥非要这般听不懂人话,把好好一个大家都能平稳收工的事情,搞成了这样一出血案,他就只能是谋逆之人。

    不仅如此,刘表还要把他原本用于后手的散播舆论之事,彻底坐实成他谋逆的证据。

    也唯有如此,才能给世人一个交代,免得冀州上至士族下至百姓人人自危。

    只要他们没参与到谋逆当中,没与韩馥同流合污,就依然是陛下的臣子。

    “若是陛下事后怪责,都由我刘表一力承担!”

    刘表扫了眼韩馥的尸体,怎么看都只能从中看出一个“蠢”字,真是不知道,汝南袁氏早年间到底是怎么看中这个家伙的,把他托举得这么高。

    “来两个人,去把他的遗体收拾起来!你——”

    他转向了麴义:“劳烦麴将军陪我走一趟,去拜访几个人,以稳定冀州局势。”

    光只将韩馥之死打成畏罪自尽,还远远不够。

    他总不能回去就跟陛下说,韩馥他脑子不行,理解错了我的话,已经自杀了,但没关系,我说他是叛逆,作为冀州首恶,已经伏诛,请陛下立刻派人来接管冀州吧?那他和董卓派过来的卧底有什么区别?

    麴义一脚把人踢给了下属,追上了刘表的脚步,只见这位天子使者虽然眉眼沉沉,但并未失态,甚至因他仪表伟岸,此刻负剑而行,仿佛真是刚刚诛杀了叛逆的一州长官。

    “拜访几个人?”

    “是!”刘表沉声答道,“冀州地界上有几位贤才,未能得韩馥重用,又不知出于何种顾虑,并未响应招贤令而去,我即刻动身登门请见!”

    审配,审正南,少时便有慷慨激烈,忠义之举,早年间做过冀州大郡魏郡的官员,结果韩馥到任后,非但没得到提携,还因说话不好听被发配至边远了。

    田丰,田元皓,因博学多才在冀州名望拔群,被朝廷征辟为茂才,选为侍御史,也就是贾诩现在担任的那个官职。

    贾诩是顶着这个名头,只用来向陛下表态,却不真干这个职位的事情,田丰却是要直言不讳的,但他骂宦官当道,肆意妄为,骂党锢之祸后贤臣遭冤,最后只落了个弃官回家的结局。

    韩馥到任冀州后,对这刚直犯上的家伙也是心中发怵,虽然自州中启用了不少人才,其中却绝不可能包括田丰。

    但对刘表来说,今日这完全脱轨的局面,还真需要由这样的人出来做个表率。

    韩馥不用的人,他来用!

    只是……

    刘表负手向前,脚步匆匆走去的时候,心中又不由微微发沉。

    冀州这边的事情一经闹大,他这位天子使者的名声就必然被外界传扬。这对他来说既是好事,又是坏事。

    虽说董卓的兵马与洛阳朝廷的前军对峙于函谷关,令两边的消息不得畅通,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董卓也一定有自己的获取信息的渠道。

    那么到时候,当董卓听闻,他刘表刚刚被俘,便得此重用,还在冀州以雷霆手段逼死韩馥,会怎么想?

    估计就是——

    好哇,刘表之前答应出任荆州牧,果然只是在虚与委蛇,根本没有真心为长安朝廷办事。在荆州,蔡瑁被抄家,李傕兵败,也保不准就是刘表给对面放水的结果。这人是为了效忠先帝,连自己儿子的性命都不顾了!

    一想到这种可能,刘表就想给自己叫一声冤枉!

    只能希望于李儒这位谋士能动动脑子,想清楚荆州之败的原因,也希望卢植能对刘琦照拂一二,保住这孩子的性命。

    起码,在冀州易主的消息传至关中后,董卓的局势越发不妙,更不能行差踏错半步,闹出了斩杀当朝股肱的笑话!

    ……

    不过此刻,这里的种种惊变与应对要想传到关中,还需要一段时日。

    董卓在此时收到的,只是李傕从荆州败退的消息。

    “你说……你是在一个月前落败的?”董卓脸色骤变,目光如刀地扎在李傕的脸上,“那你为何直到此时才来报信?”

    李傕回来得未免太晚了!

    他以为,前往荆州的李傕和刘表迟迟发没有动静,是因为刘表需要深入荆州,与此地的士族交涉。这冬日也不是适宜行军的时候,就算真要铲除宗贼,稳定荆州的局势,恐怕也得等到开春之后。

    没有坏消息,其实就是好消息。

    谁知道,坏事早就已经发生了,这荆州之争,他也慢了洛阳朝廷一步!

    当听到刘表向李傕求援的时候,董卓的拳头已经死死地捏在了一起,听到李傕转达的那句赔了太守州牧还折损兵马这样的话时,怒火已经爬满了他狰狞的面容,现在这句质问,更是让他直接拍案而起。

    若是眼神可以杀人的话,李傕的脑袋已不知掉了几次了!

    “说话啊,军情急报,也是可以拖延的东西吗?”

    李傕嗫嚅着回道:“敌军的兵力不多,我派出了哨骑查探,还发现,他们与黄祖展开了交手,从南阳到襄阳全线空虚……我虽被迫退回武关,但也只是一开始输了先机,还被那燕人武夫骗了,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董卓真想拿把刀撬开李傕这个脑子看看,他到底在想的什么东西。

    他一个被骗的,被人少的一方痛击的,凭什么说别人是莽夫?又凭什么觉得,在他已经输了士气的情况下,还能重新赢回来?

    还不如早些把消息汇报到他的面前,或许还能早早变更计划,换一条路来走。

    现在算是什么?

    这白白耽误的一个月里,洛阳的朝廷又做出了多少事!

    董卓的声音里余怒未消:“告诉我!你等在那里等出了什么结果?是看到了黄祖作为荆州豪强的代表,给了洛阳派出的荆州牧以痛击,让你看到了重新插手荆州战局的机会?还是你在武关附近募招兵将,招到了一位有着万夫不当之勇的奇才,带着你打了回去?”

    “……都,都没有。”李傕的脑袋更低了。

    幸好李儒闻讯而来,向董卓低声说了两句,让太尉的怒气平息了几分。

    也由李儒先平心静气地问道:“说说这一个月中情况吧。”

    李傕答道:“洛阳派出的荆州牧,是之前的河东太守刘备。他比刘表还快一步,找上了蒯越蒯良兄弟,夺下了襄阳的主动权……”

    他说到这里,小心地抬眼,端详了一番太尉的神情,却见董卓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接着往下说,并未因这个消息大发雷霆。

    李儒倒是不难理解董卓此时的表现。

    他既然早知卢植与刘秉之间有着非同一般的联系,那就自然不会将刘备当成一个寻常的官员。能在先前那等紧要关头得到提携重用的,必然才干一流,能当大任。现在被提携为荆州牧,率先争下一城,就只是证明了这一点,而不是让人意外。

    李傕道:“刘表落败后,已被押送往洛阳,由那边裁定罪责,襄阳蔡氏也被抄没家产,送往洛阳……”

    “继续。”董卓阴沉着脸,挤出了两个字。

    李儒暗忖,稍后他还该当提醒一番太尉,这刘表算是为数不多愿意与他合作的人,现在不幸落入敌手,极有可能会遭遇不幸,还是该当在朝中公开表彰,厚待其子才好,否则再有荆州这样的情况,谁又愿意为他们以身涉险呢?

    “后面……”李傕是真不太想接着往下说,毕竟他要说下去的,依然不是什么好消息。但董卓的表情仿佛在说,他要是不好好交代,这拖延军情的大罪,就要他以血来还了!

    “您还记得之前在洛阳的时候杀过一个人吗?”李傕试探着问道。

    董卓眼睛一瞪:“我在洛阳杀的人多了去了,你说的是哪一个?”

    “大司农周忠之子周晖。”

    这年轻人听说洛阳有变,担心自己的老父亲在洛阳遇难,心急火燎地赶赴帝都而来,结果被董卓因一点和他父亲的旧怨,杀死在了半道上。

    “你提他做什么?”董卓满不在乎,“周忠知道他儿子是我所杀,还不是只能被一并挟持到长安来,在关中督办农事,筹备春耕。”

    毕竟,朝廷在名义上,还是刘协的朝廷,不是他董卓的朝廷。

    李傕摆手:“我说的不是他,是他的同族。庐江周氏出了一位太尉,一位九卿,身家名望卓然,月前,还有人听闻荆州之变后,倾尽家资筹措了一路兵马,与孙坚等人讨伐黄祖的队伍会合在了一处。”

    原本,孙坚孙策的兵马并不算多,既要压制那些为他们所俘虏的宗贼兵卒,又要对上荆州最大的地头蛇黄祖,难免捉襟见肘,也不知会否为人所趁,可这一路兵马,竟是眼看着与孙坚孙策为故交,在带兵前来后,补足了这人手不足的缺陷。

    李傕接到战报的时候,气得牙关紧咬,不敢相信对面不仅抢占先机,将他逼退,竟然还能有这样的好运气!

    最可气的是——

    “据说那领兵的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人,是大司农的堂侄,名叫周瑜。我想着年轻人总难免冒失,会被黄祖算计,就又观望了一阵。谁知道此人和孙策联手,活捉了黄祖的长子黄射……”

    “然后你才终于知道自己没有先机可趁,所以回来了?”

    董卓气得直想把自己的鞋子脱下来,直接砸在李傕的脸上,“你怎么不等到他们把黄祖的脑袋都给割下来,送往洛阳的时候,再从武关退兵呢?”

    李傕不敢说,那样的话可能就太久了。

    毕竟,虽然黄祖的儿子被抓了,他本人可没有投降的意思,仗着军中有猛将,还在召集周遭的宗贼,预备给那一路高歌猛进的敌军以厉害看看呢。

    但李傕可不敢再继续观望下去了。

    接连一月之间,他只弄清楚了现在守在荆州的都是什么人,却寸功未立,也没能发觉敌军的一点破绽,要是接下来收到的还是坏消息,他估计就不敢回朝述职了。起码现在,他还能把话说出口。

    毕竟,他无论如何,还是忠心于太尉的。

    就像此刻,董卓明明已经火冒三丈,恨不得一脚把李傕踹出去,也知道现在不是对他施以重罚的时候。

    谁让就在李傕折返长安之前,他还收到了另外的一个坏消息。

    前往凉州拉拢韩遂、马腾的使者回来了,但带来的,不是这两人愿意与他合作的好消息,而是这两人的就地起价!

    按照两人之中更为强势的韩遂所说,他们在凉州养着这样的一批兵马,要让士卒吃饱饭,已经是很不容易的事情。

    凉州为数不多能用于耕作的湟中谷地去年的收成不好,只勉强够糊口之用。

    怎么说呢,他们看在长安有天子的份上,就不在今年劫掠关中,谋夺粮草了。

    但要想他们与董卓合作,前来长安护驾,甚至是与洛阳朝廷开战?那不好意思,他们没这么多富余的军资。

    万一军中哗变,羌人叛乱,关中朝廷所遇到的麻烦可就更大了,不是吗?

    翻译过来就是,要让他们配合,那也容易啊!一来,给他韩遂和马腾的官职仍不够格,再往上抬抬,就算不必和董卓这太尉比肩,怎么也得是个威武的将军号。二来,钱或是粮,怎么都要给一个。

    有这两个趁火打劫的家伙在前,不仅董旻看起来没那么人憎鬼厌了,就连……

    就连这拖延军情的李傕,董卓都得夸他一句调研谨慎,忠贞不二,没见到对方在荆州的战况,就直接转投了。

    对李傕的安排,也只能有一句“回去反省”。

    可当李傕的身影消失在他视线中的下一刻,董卓就忽然暴起,一把掀翻了手边的桌案,将这小几狠狠地砸在了地上。“混账东西!”

    一个两个的,都是混账东西!

    不是在给他添乱,就是什么事也办不成。他没当上太尉的时候,这些人明明不是这样的!

    “太尉——”

    “我真不明白……”董卓咬牙切齿地问道,“为何那个连官员都没几个的朝廷,就能天子令下,万事可成!难道他真是明君之姿,也真的没有任何弱点吗?”

    为什么他已退至了关中,将洛阳的烂摊子丢给了对方,却还能又在荆州吃了这样一个大亏。又因他得与西凉军阀好生交涉,根本无法抽出身来,向荆州增兵!

    这是为什么啊?

    ……

    可若让刘秉说的话,他哪里是没有任何的弱点?他不会做的事简直多了去了。

    幸好有这层帝王的表皮,让他不需要凡事亲力亲为,只需要把下属安排好,也就行了。

    他甚至还能借着黑山军中科普教育,为自己查漏补缺,借着皇帝也要为洛阳重建做好表率,再锻炼锻炼自己的体力,再把那一众宗室和官员护在身前,让其他人更不可能怀疑他的身份。

    可就算如此,他也不是万能的。

    比如在疾病面前,他就不是神灵。

    洛阳北郊的百姓循声而望,就见天子的仪仗浩荡向着北面的邙山行去。但不是此前那千骑万骑走北邙的慌乱,而是带着一批于洛阳收拾齐备的物资开赴河内。

    而在车驾之中,刘秉的脸色并不好看。

    就算新近从荆州送来的战报仍是喜讯,也驱散不了他眉眼间的阴霾。

    只因卫觊先一步渡河,调查得来的,是一个真正的噩耗。

    河东河内百姓近来突发寒热急症,确是爆发大疫的征兆。

    而疫从何来?

    都说大灾之后必有大疫,灾呢?

    灾不在河东,不在河内,而在邻近的并州与冀州!

    河东河内有天子举事,还有官员赈灾,供给谋生的岗位,自会让逐食流亡的百姓向此地聚集而来。他光是想到了挖煤有人了,制盐有人了,却没料到,在这寒冬之中,不是所有人都能安然抵达目的地的。

    那些死于半道上的人未能得到妥善的安葬,也就变成了疾病的由来!

    现在还算发现得早,但这大疫要用什么药,能否尽快遏制住局面,刘秉又不是学医的,他一概不知啊。

    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到来,才让此地出现了这样的蝴蝶效应,变得……

    “陛下!”

    车外传来的声音,让刘秉猛地松开了五指,神情恢复了平静,开口问道:“何事?”

    “冀州方向有来使!”

    这来使本是要去洛阳传讯的,却因与天子仪仗正面相遇,选择了直接报信到陛下的面前。

    刘秉授意:“让他过来吧。”

    他掀开车帘,就见来人被侍卫领路,向此地走来。远远看去,此人紧抿着唇,因面中的两道凹痕,看起来有些苦相,但一抬起眼睛,那双鹰隼一般犀利的眼睛,又让这苦相变成了一种执拗的酷烈之气。

    刘秉微有讶然。他怎么不记得刘表前往荆州的随从中,有这样的一个人?

    那人的俯首行礼,很快解答了刘秉的疑惑:“魏郡人审配,叩见陛下,奉使臣之命,向陛下告知冀州近况!”

    刘表的奏折上书随即被送到了刘秉的面前,相比于同时响起的审配的汇报,还要说得更为详细一些。

    刘秉的手微不可见地抖了一抖,怎么也没想到,明明历史的发展已经和原本大不相同,韩馥居然还能做出同样的选择,在厕所里解决了自己的性命。

    是个人都理解不了他的选择!

    要不是此刻情形不妥,他简直要被韩馥给气笑了。

    可当审配开口问及韩馥之事时,刘秉的声音已经回到了冷静:“昔年太史公都说了,死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他自己要选择这一死,与景升何干!区区韩馥,死不足惜!”

    和此刻的另外一件事情相比,韩馥更是轻得不值一提。刘表把他打成叛逆,以避免冀州局面失控,简直是最正确的选择!

    可对于刚刚被启用的审配来说,刘秉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在用帝王的信誉,托举起了刘表的擅作决断啊。

    这位陛下和他此前听闻的,好像一点也不一样。

    他随即看到的,也是天子车马疾驰过邙山,向着他途经之时便已见动乱迹象的河内而去,仿佛冀州的种种,他都有绝对的自信,完全交给刘表来处置。

    这真是一种让任何人都要羡慕的信任……

    刘秉却顾不得审配是如何想的,此刻的刘表又在冀州如何绞尽脑汁收尾。现在,他已将全部的心神都放在了疫病之上。他也深知,自己若是处理不好此事,这大疫所波及的,将会远远不止两郡,会让他此前的努力,全部毁于一旦。

    “陛下——”

    车马刚刚停下,就见一行轻骑从头到脚包裹在斗篷之中,冲到了刘秉的面前。也带来了卫觊的来报:“陛下,河内河东百姓中,不乏有人拒绝被隔离处置,说是……”

    “说是他们一经染病,就要被朝廷放弃处死?”刘秉打断了来使的话,振声答道:“那就去告诉他们——”

    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些百姓在担心的是什么呢?

    若是换了他,不是皇帝,而是这些随时都会被卷入战争与灾荒的百姓,也会这样惧怕于未知的。更害怕那些人上人的贵胄,在做出将他们隔绝开来的决定时,是不是也已经对他们宣判了死刑。

    所以他必须离开洛阳,来到此地,亲自主持这里的局势。

    就算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治病,开不来对症下药的药方,也不能只在洛阳,等待他发号施令之后的消息,坐视那些相信他能当皇帝的子民,依然置身于水深火热之中。

    “告诉他们,朕在这里,桥,也在这里!”

    【作者有话说】

    今天字数比昨天多,更新晚了QWQ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天子举火◎

    朕在这里,桥也在这里。

    这掷地有声的九个字,让通传的信使怔愣了一瞬,又忽然如梦初醒,连连应道:“是,我即刻去!”

    他拔腿就向着先前停在远处的马匹奔去,唯恐这句表达陛下态度的话,会晚一步传至两郡百姓的面前。

    天子亲自渡河而来,来到这疫病初显的地方,而不是依然在洛阳的高堂之上,对于两郡百姓来说,比任何圣旨宣召都要有用得多。

    而这条连接着洛阳与河内的桥梁,也是此前天子为渡河而造,正是两岸彼此通达的门户大道,只要此桥仍在,此地便从未被朝廷弃之不顾。

    河东河内熔铁铸锚时的景象,也仿佛……

    仿佛还在昨日而已。

    这铁锚能定黄河之上的激流漩涡,也理当能够定住此地初生动乱的民心!

    “陛下,我也跟着去吧。若是有人挑唆闹事,我即刻将人拿下!”吕布在旁出声道。

    刘秉一转头,就对上了吕布那张写满跃跃欲试的脸,既觉有些感动,又不知为何稍稍有些无语。

    吕布的想法只差没直接说出来了。

    先前往荆州作战,他没能轮得上。

    从并州往凉州接人,也被陛下安排给了张辽。

    去冀州解决韩馥,居然成了刘表的独角戏。

    吕布早已手痒难耐,这次一听陛下意欲亲自出巡,还不乏朝臣反对,他顿时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当了一回护持陛下扫开阻拦的最大功臣。

    他更是得意地向贾诩荀彧荀攸等人转达了陛下的话。只有体魄强健之人,才能有此资格在此行伴驾。

    那么现在,也该凭借着自己的悍勇,在陛下渡河后的第一时间,将此地的“乱党”拿下。

    “奉先啊,他们只是想活命的人,不是我们的敌人。”刘秉无奈地回道,“你去做另一件事吧,把那些东西都分发下去。”

    那顶武将鹖冠之上的翎羽,像是被风吹得弯下去了一会儿,又精神抖擞地立了起来:“是!臣这就去办!”

    ……

    在河内隔绝患病百姓的六疾馆外,很快响起了一阵阵“大动干戈”的声音。

    随后则有一阵阵扑鼻的气味,隔着院墙,传入了馆中不算宽敞的隔间内。

    “阿娘……”一个有些稚气的声音,从其中的一处隔间发了出来。

    许是因这两日高热的缘故,这个声音有些飘忽,但因搭建隔间的木板向外开了洞口通风,仍能清楚地传至旁边那一间的病人耳中。

    另一旁的妇人猛地支起了身,贴上了一旁的木板,“阿景,又难受了吗?”

    “不,不是……外面有香味。”

    年幼的小孩子说不出来这是什么味道,只是本能地眼巴巴向外张望。

    其实他好像不应该这么馋嘴的。

    这几日间虽然被关在朝廷赶建的六疾馆中,但每日两顿饭食都让他们吃饱了,比之前走在流亡路上的时候好了许多,没有了那种饿得眼前发昏的感觉。

    但外面实在是太香了啊。

    “哎呀!”另一侧隔间的中年人盘着腿坐在地上,狠狠地把手往腿上一拍,“我一闻就知道这是李字老铺的豆豉,就是这个香味,怎么煮成大锅热汤了,这浓香都冲散了!”

    “……这你都闻得出来?”隔壁的年轻人有气无力地问道。

    也不知道旁边这位到底是哪来的这么好精力。

    刚来的前两日天天嚷嚷着,自己为陛下的造桥砍过树造过船,凭什么把他关起来,是不是要过河拆桥。再两日,开始说自己只是发热,捂一晚都能好,直接把他放出去得了。

    昨日听到陛下渡河而来,说出了那两句话后,突然又闷声不吭了,只长吁短叹了一晚上,说什么歹竹出好笋,现在又开始对外面的动静指指点点。

    这人也确实不太像是生病了,起码鼻子就很灵。

    “笑话,这怎么闻不出来?我还能闻到别的气味呢。”他说得信誓旦旦,“大葱,肯定有大葱,还有胡荽,土姜,还有一点很淡的酒味!”

    他的声音忽然低了下去:“……我好像知道这是什么了。”

    “什么?”

    “我老家有一味土方,说是感染瘴疫的人,就用姜、葱、豉合在一起,煮成浓汤,趁热喝下,往往都能药到病除。”

    “不算土方吧?”隔间外忽然有人敲了敲木板,“早年间冀州太平道盛行的时候,大贤良师就用过这方子。郡中医官也说了,浓煮热呷,能起到点效果。如今不敢随意用药,只能先用此法了。来来来,领你的——”

    那中年人闷声不吭地站了起来,从外面包裹得严实的人手中接过了一只土碗,盯着其中冒着热气的浓汤看了一阵,一点也不犹豫地将其一饮而尽。

    带着点辛辣气味的浓汤,在这冬日里灌下,让人从喉咙到肚腹在一瞬间全热乎了,仿佛还能在额头上摸到一点热气。

    “好!好汤!再来一碗!”那中年人将碗递了回去,听到两旁的隔间内,都还有喝汤的声音,立时觉得自己仍是腹中空空,不免有些恼恨,自己之前不该说话那么大声的。

    但那送汤的人一接过碗,就往后面走去了。

    “喂!”

    “别叫了,又不是只有这一碗!”送汤的人回头应付。

    果然没过多久,就见另有一批人扛着食桶与汤碗,将一碗碗黑豆汤送了过来,取代了平日里的黍米饭。

    这人活的年头也不算少,又加之嘴刁了些,一口便尝出,这黑豆汤里还有……

    “大黄和附子?”

    “算你厉害!”送饭的士卒都把脚步停下了片刻,“怎么说,你懂药理?”

    他还是在搬运药物,将它们下锅的时候,才知道里面都放了些什么,这人居然能一口叫破?

    有点本事。

    “我懂什么药理啊,早年间在冀州听过一阵渠帅的讲道。后面人散了,这些也就都忘了。”

    时隔这么多年,他本以为自己已经变成了河内郡的寻常百姓,最多就是力气稍大些,还能响应起兵号召,做些体力活,却不料在这一口汤水中,又忽然被人按着脑袋一般,想起了早年间的事情。

    可此刻在这里赠汤施药,压制疫症的,不是大贤良师,而是当今天子,又让人无端有种场面交叠的混乱。

    对他来说,似张燕这般领了朝廷官职的,其实已经不能算是太平道的人,更算不得黄巾军。

    他对他们是熟稔有之,亲近有之,又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微妙情绪。

    他之前和黑山军中的士卒称兄道弟,说点早年间的履历,也有自己的目的。这样一来,他虽然不能在做工的时候多领到几个工钱,却能在打饭的时候让人多加两勺。

    可现在,掌心被碗中热汤焐得滚烫之时,他却好像忽然有些明白,为何张燕会效忠那位陛下了……

    连他这个曾经响应过起事义军的,都难免在此刻生出了这样的想法,对于原本就在逃难之中患病倒下,本就是寻常河内河东两郡百姓的人来说呢?

    “喂,别愣着了,接过去啊!”

    男人一惊,从回忆中挣脱了出来,就见面前的士卒已走过了第三轮,这一回送来的汤,明显要比先前浅得多,但他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就将那碗抓了过去,眼中冒出了光。

    只因那赫然是一碗肉汤,在当中,还沉着一小块肉!

    这次他可不敢真将这一碗和先前的那两碗一般囫囵而尽,而是小口小口地品尝着汤中有些寡淡的肉味,与此同时,他睁着眼睛,盯着那一小块肉,盯得眼睛都有些发直。

    倒是他隔壁那有气无力的年轻人,已发出了大口咀嚼的声音,仿佛已因这接连的三份“热药”重新恢复了元气。

    “……说真的……”隔壁吸溜了一声,“要是这是断头饭,我也觉得值了。”

    这年头能吃饱都是奢求,更何况是吃肉。说的好像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都长肉,但能吃到人肚子里的,又有多少呢?

    “去去去,少在这里乱说。”一听这晦气的话,送饭的士卒连忙打断道,“陛下说了,人吃得少,尤其是肉吃得少,就容易生病,如今也不知道这疾病如何对症,先让你们这些被隔开的吃饱饭,总是没错的。”

    “但陛下又说了,之前吕将军被俘虏的时候,在牢中吃了多少饭食,全按照市价折算了,在他的俸禄里扣,如今吕将军也在河内办事,总不好对你们优待太过,全叫他看见了,这肉——”

    “我现在吐出来成吗?”

    “我还没说完呢!陛下说了,只按照市价的三成给你们记账,汤药全由他一力承担!”

    那年轻人忽然就重新跳了起来,“要是这样的话,再来一块如何?我觉得我必能药到病除,为陛下效力!”

    士卒翻了个白眼,拎着桶就往前走去了。

    这人想的什么好事呢!

    要真能这样搞,这肉还能分给所有人?

    “行吧,看来是没戏了。”

    中年人嘴里还在慢吞吞地咀嚼着那块猪肉,听到一旁的隔间里,那对母子正在小声交流着什么,而另一边的年轻人也已遗憾地坐了回来。

    “你说有没有意思?”他忽然出声道。

    年轻人愣了一下,才听出隔壁这年长二十岁的人是将话对着他说的。“什么?”

    “有陛下的那句话在,你不仅没觉得这是催人性命的断头饭,还有这闲情逸致与送饭的人开起玩笑了。”

    “……”在中年人瞧不见的地方,那年轻人的脸色僵硬了一瞬,他闷声思索了一阵,笑着回道:“……或许是因为,天还没塌吧。”

    他刚被“抓”进来的时候,其实在心中,骂了许多声贼老天,也将渡河前往洛阳的陛下骂了许多遍。

    哪怕皇帝下了罪己诏,向他们摆出了谦逊的姿态,但没得病的时候,他还能觉得皇帝是个好皇帝,生了病还被限制自由的时候,他就只觉得,自己又成了帝王路上的垫脚石,怎么能这么不记教训,凭什么觉得那些只浮于言辞的东西,就能让他们付出热血。

    归根到底,皇帝流落民间,也有张燕这样的忠臣护持,怎么会有他们惨?

    他们落入窘境时,连吃一口米汤都是奢侈。

    可现在,他们被关在这新建的六疾馆中的同时,皇帝就在外面,在随时可能会有新的患病之人出现的外面,不仅正在积极寻找挽救河东的办法,还已先做出了一个个保守治疗、维系局面的举动。

    陛下说了什么,他们听到了。陛下做了什么,他们也看到了。

    在这样的两厢映照之下,他甚至觉得,就算是欠着陛下什么,也是一种安心。

    那他又为何不敢和士卒说笑呢?

    说不定下一碗送到面前的,就是真正的治病良药了。

    但他刚要开口,忽然听见远处的一声惊呼:“快!快看这间!”

    他跳起来迅速地扑向了“窗口”,顾不得再和一旁之人说话,就见数名士卒向着其中一间奔去,在一阵喧闹的动静过后,忽然有一道身影小跑着过来,合上了他们面前的“窗”。

    外面的脚步声却没有停下,而是一声声地像是捶打在他的心口。

    饶是他已告诉了自己,头顶上的天还没塌,他的心脏还是像在一瞬间被举起到了喉咙口。

    这是此地第一次出现这样的情况!

    所以他也没笨到,会觉得这是例行关窗而已。

    那脚步声成组地离去,像是……像是踩响了死亡的号角。

    “有人死了……是不是?”他颤着声音,觉得口中的肉味都突然有些发苦。要不是先前的辛辣热汤发出了汗,他甚至怀疑,他会一阵阵地腹中翻涌作呕,就连指尖都有些发麻。

    那隔间的中年人一点也没有安慰人的意思,坦坦荡荡地回答了个“是”字。

    “你现在又没病重,你慌什么!五年前我还被人往肚子上捅了一刀,都能看到肠子了,最后又活过来了,随便抹两把泥土止血,照样活蹦乱跳。咱们命如蒲草,也如野草一般有活命的本事。刚才不是你说的吗,天还没塌……总不能一听有人死了,就先把自己吓死了吧?”

    “你……”

    不知道是不是那葱姜豆豉混合的“药汤”仍有后继的余力,年轻人又从手指感觉到了一点温度,努力振作了精神,“那你觉得,这个病死的人会被带到何处去?”

    “还能怎么办,挖个大坑埋起来呗。”

    往年大疫的时候都是这么办的。

    但此刻交谈的两人却不知道,在今年有些不同。

    当这病死之人被包裹在厚厚的袋子中,自六疾馆中扛出后,因他还有家人留在外面,便很快得到了通传。

    亲人到场的本能,便想直接扑到那袋子之上,打开来看看死者的模样,看看他死前是否有经历过什么痛苦。

    可没等他能有所行动,就已被人拉开到了一边。

    “医官往各村镇各县传达的话你没听到吗!疾病是会传染的!你现在扑上去,到时候死的就不止是他了!”

    “那……那是我的孩子啊!”老者满脸的褶子里都藏着痛苦,两腿早已止不住地发颤,只凭借着本能站稳着,又被士卒往后带了带。“我,我不看他也行,那我现在就将他带回去安葬……”

    他积攒的身家不多,甚至买不起一口薄棺,但起码,还能立个墓碑,不叫他断了香火供奉。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事情了。

    但扶着他的士卒只是眼神惆怅地看了他好一阵,低声道:“陛下有令,凡因疫病而死的人,全要送到一处,火焚,以绝后患。”

    “什么!”那老者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听到这样的一句。

    在短暂的呆愣过后,他像是疯了一般抓住了士卒的衣领,厉声问道:“你说什么?”

    陛下让人上门来告知他们,各家各户都要洒扫清理,简单擦拭,他们做了。要他们将发热患病的人全部从家中迁出,送到集中的地方安顿,他们也做了。看到陛下渡河而来,带来了药材粮草,并未短了对病人的供给,他们个个感恩戴德,愈发配合陛下的行动。

    但为什么,他不仅没能救活儿子的性命,现在又要听到这样的一句话!

    火焚,以绝后患是什么意思?

    “陛下说,史道人告诉过他,身患疫病而死的人,身上仍有疫病残留,就算掩埋到泥土中,也不能保证不会污染水源……”

    “那是我的孩子!你知不知道火烧是什么意思?是让他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来!我……”

    “陛下难道愿意这么做吗!天下百姓都是他的孩子,他只是不想死更多的人,失去更多的子民!”

    老者挣扎着就想要扑向那布袋,却被身强力壮的士卒按在了当场。士卒的眼眶里也一阵发红,却仍是臂膀发力,钳制着奋力反抗的人。

    “我知道你不能接受,那就随我们去看看,行吗?”

    “……”

    “就当,是去为你的孩子送行了……”

    士卒的声音也轻了下去。

    临近六疫馆的山丘,位处河内河东的交界,而此刻的山前,在距离驿道不远的位置,已挖出了一个深坑。

    负责挖掘这坑的,都是军中卖力气的好手,也就将这坑挖得格外的深。

    可是当这深坑中被填埋了这百来具尸体的时候,又让人恨不得那坑没有这么深。

    他们是被灾情逼迫到背井离乡,死在半路上的人,终于被迟来一步的朝廷兵马收拾了尸身送来此地。是原本已在天子治下务工的人,被一场原本以为是风寒的疾病夺去了性命。是……

    是春日将至,却没能看见花开的寻常百姓。

    刘秉自穿越以来,见到了太多本不该由他见到的事情,已慢慢习惯了战场上的伤亡,但眼前这些因大疫而死的人,仍然深深刺痛了他的眼睛。

    他也看得到。虽因兵马环伺,同在此地的百姓默不作声,但这当中,对他这个火焚决定心怀怨憎的必然不少。

    毕竟,如今并不是那个火化已成稀松平常的时代。

    可为了防止大疫扩散,让尽可能多的人活下来,也对这些跟随他再度回到河东河内冒险的士卒负责,他不得不这样做!

    若要恨若要怨,那也得等到此地恢复往日的安宁再说!

    “子龙。”刘秉平复了呼吸,缓缓开口。

    赵云将手中点燃的火把,递了过来。

    屯骑营精锐都与他这屯骑校尉随同陛下而来,也见到了陛下是怎样艰难地做出一项项决定,在涂涂画画舍弃了一些他记不清的东西后,有了那三碗送入六疾馆中的“汤药”,也有了今日的,焚烧病亡之人。

    陛下在接过火把的时候,面上的最后一丝犹豫也已经被决绝所取代。

    他当然痛惜于这些子民因病而去,但也更知道,现在死的只是这百来人,是第一批病倒下去又被夺去性命的人,躺在这冰冷的深坑中,若不想将来事态难以控制,就先将规矩定下,绝不容许半步退让!

    年轻的天子手握火把向前而行,也让周围争执的声音忽然停了下来。

    两郡百姓只知陛下他盟誓起兵,攻克洛阳,驱赶走了董卓,听闻他目睹洛阳大火之后的惨状,削断了自己的头发,向天下明志,但在真看到他身涉险境出现在此的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将目光望向了他仍未长长多少的头发,随后怔怔地望向了他手中的火把。

    那火把翻滚着熊熊烈焰,举起在天子的手中,像是一点指路的明灯。

    可它下一刻就会被投入尸首堆垒的深坑之中,把他们的亲人烧作灰烬啊!

    这又要让他们如何去想,如何接受!

    仿佛他们的心思已变成了吹向那年轻天子的烈风,既想托他重归青云,又想将他手中的火把吹灭在当场。

    “陛下——”

    一个声音忽然响起在了远处,就在刘秉即将孤注一掷,将火把投向前方的刹那。

    他闻声回头,就见卫觊一身白衣,自远处狂奔而来,在他的后方,还有一队车马随行,只是不如他身形灵便,先一步推开了拦阻在外围的士卒,冲向了陛下。

    刘秉面色微变,只因在卫觊靠近之时,他已清楚地看到,在卫觊的身上所穿的,根本就不是寻常的白衣,而是一身孝服。他此刻的面色惨淡,也并不只是因为连日的奔波劳累,也是因为……他似乎哭了许久,面上犹见泪痕。

    他站定在了刘秉的不远处,叩首道:“可否请陛下再等片刻,让这焚火之地,再多一人?”

    刘秉喉头一阵堵塞,哑声开口:“卫仲道他……”

    “舍弟不幸病殁,死在前夜。陛下有心令河东重获新生,臣又怎能不遵法令,擅自将他安葬。”

    卫觊面如金纸,说出的话却仍是极力维系着平稳,“陛下唯恐蔡师有失,不许她渡河来此,故而我已将此事令人飞马报信于她,得到的是同样的答案。”

    他红着眼睛,徐徐抬手,举起,也念出了那封回信。

    “天子举火引路,仲道之幸也,天下人之幸也。

    【作者有话说】

    这章写得卡卡的,呜呜呜,评论区掉落200个红包。

    第80章 第八十章

    ◎天命神助◎

    天子手中的火把燃烧得哔啵作响,混合在呜咽的风中。

    面前卫觊的声音也烧在火里,飘在风中。

    明明是这样沉重的一句话,却无法在出口的第一时间,让在场的所有人听到,只是,清清楚楚地传入了刘秉的耳中。

    他无法知道,当卫觊因兄弟的死讯伤怀之际,又收到了天子下达的焚烧尸身诏令,是怎样的心情。隔河而望、不得渡河而来的蔡昭姬又是出于怎样的想法,最终写出了这样的一句话。

    他只知道,因这一句,他手中的火把可能更无法放下,也举得更稳了。

    好一句“天子举火引路,仲道之幸也。”

    也好一句“天子举火引路,天下人之幸也。”!

    以火焚烧遗体,在佛教仍不能算普及的当今,对于绝大多数的百姓来说,便是让人死后也得烈火烧身,不得安宁,就算是由皇帝亲自开口,声称这是防治疫病的必由之路,也难免让百姓心怀疑虑,乃至于怨言。

    但当这句“天子举火引路”说出口的时候,今日的“异常”之举,又仿佛有了另外的一种解释。

    ……

    “这是……”

    远远围观的百姓听不到卫觊的那番话,但能看到,陛下亲自扶起了卫觊,说了一句什么,随后,就是随同卫觊而来的车队从让开的一条路中经行而过。

    他们也终于后知后觉地看到,在这车队当中,还有一尊木质尤新的棺材。

    棺材之上,悬系着寻常百姓不可能会有的绸缎垂挂,白得刺眼。

    此刻,那辆拉着棺材的马车没有与其他的一般停在场边,而是向着前方的深坑行去,将棺材顺着坑边的坡道送到了坑底。

    在一众布袋裹尸的病亡遗体当中,这具棺材显得尤其的醒目,可再如何醒目,那也不过是即将被大火点燃的其中一员而已。

    是棺盖开启后,一张已失去生机的少年人面孔。

    “那是河东卫氏的卫仲道,此次河东突生大疫,他也病重不治……”

    “他……”

    “卫伯觎是陛下的均输令,是协助陛下起事的重臣,难道就不想把弟弟的尸体留下,找个风水宝地安葬吗?或者明面上告诉陛下已将人火焚,免于疫症传播,实则将其入土为安。”

    “以他这元从之功,难道还不能向陛下求个恩典吗?”

    人群中响起了一阵的嗡嗡作响。

    是啊,为什么呢?

    “家主和蔡师都说了,天子举火领路,护送死于疾病的亡魂归天,不仅是为如今的生者求一条活路,也是死者的大幸!这不是让他们亡灵不安,而是一份殊荣!”

    “蔡师在回信中说,若是卫仲道能赶上这天子号召除疫的第一把火,更是天下间难得的荣幸。”

    既是殊荣,那又为何要逃避呢?

    哪怕是士族公卿子弟的骨肉,也会在这一把大火当中,与困窘而染病的百姓尸首混在一处,变成谁也分不清是谁的骨灰。

    但,有陛下明火在前,他们都能各自得到解脱。

    那么陛下的点火避灾,就显然并不只是对那些普通百姓的严刑勒令。

    这便是为何,卫觊不辞辛劳,也要即刻将卫仲道的遗体送到此地,也一并……

    “火起了!”

    “快看!”

    一声惊呼响起在了人群之中,也像是突然之间,点燃了周遭窸窸窣窣的交谈,变成了炸锅一般的惊呼。

    手执火把的天子终于重新走到了坑边,像是与这些不幸罹难的百姓做出了最后一次告别,抛出了手中的火把。

    他点起了火。

    蔓延在火油之上的烈焰,没被吹灭在风中,而是利箭一般扎入了下方的助燃物事中,只短短一瞬,就从那一点星火变成了滔天赤浪。浓烟与火势,很快便将人包裹在了当中。

    有人近乎本能地就想要扑上前去,再向前方的火坑投去一眼。

    但又被另外的场面定住了脚步。

    天子丢下了手中的火把,却仍是踽踽前行,步履稳健,向着人群的方向走来,众人也这才留意到,当狂风助长火势的同时,也隐隐吹动了他的衣衫,叫人看见,在他的外袍之下,其实穿着的是一件寿衣。

    只是这一次,不似数月之前那般,是以儿子的身份,远远向着死于洛阳的何太后表达哀思,而是,以一位执掌天下的君主,为庶民举哀。

    在这一刻,他什么话都没说,却又好像,什么话都已经说了。

    在慢慢散去的人群中,也自那一瞬的静默过后,终于重新有了新的声音。

    “之后……若是有人病亡,还是送至此地吗?”

    “还是由陛下点火吗?”

    “我听戍守的卫兵说,为了防止有人私下处置阳奉阴违,还是一并送来这里,等到两郡疫病平息,便在此地造林修碑,以记万民。”

    “修碑纪念吗……那很好了。”

    “……”

    大火未熄,烧得那一片模糊在烟雾中,却好像隐约已能看到,若是此地填满覆土,又立下碑铭在此,会是怎样的场景。

    那当然是很好的。

    相比于他们自己草草填埋,树个木制的墓碑,不定什么时候就被人征用了田地,无力抗拒地被拖拽出骸骨,或许还真是今日这样的情况,更能让他们保全一方净土。

    有天子执火引路,他们也已比挣扎求生的人幸运得多。

    还有,他们其实也不该对陛下有怨的。抛开这火焚一事,陛下他做得已经够好了。

    能有几个皇帝,真将罪己诏上的话当做自己必须遵从的准则,在听闻河东有大疫征兆之时亲自带兵前来。又能有几个皇帝,不是随意了结患病之人,而是将他们隔开在六疫馆中供给吃食药物,希望当中更多的人能活下来。

    “就算是烧毁遗体,那也是陛下的济世救民之策啊。”

    “归根到底,还是要怪这疫症的由来!”

    “先前不是有人说了吗?是冀、并两州因旱情闹饥荒,州中的苦命人逃亡到这里,病死在路上的多了,没来得及埋葬,就成了疫病……”

    “他们现在倒是魂归土地了,可是司隶的隐患却还没消除呢。”

    所以,这当然不能怪陛下!

    是陛下让两郡的盐铁石炭行当兴旺,让这里的百姓早早成为陛下的子民,让外面流亡的苦命人艰难跋涉,也想要扎根在此。

    是这世道从不怜悯背负重担的人。

    是那冀州明明早有黄巾起事,并州有胡人杀死刺史,朝廷却从不想到派遣一位合格的官员来治理!

    “并州……并州的官员之前就来陛下面前认罪效力了。”

    “冀州呢?”

    “那冀州的州牧,不是还说是汝颍名士吗?”

    “名士什么名士!”一名眼眶发红,正有亲人葬身在那深坑中的年轻人怒道,“之前陛下在河内举兵,向冀州发出檄文的时候,他响应了吗?要是他只是不通军事,一门心思治理地方也就算了,这些从冀州过来的流民,又作什么解释?”

    失去亲人的痛苦,让他们必须要为此间的事情找到一个罪魁祸首。韩馥造成了这流民的来源,是不是就应该对此负责?

    毫无疑问!

    陛下此番有担当的表现令人敬佩,也就更让人不愿看到,在这大汉疆土上,不仅有董卓这样意图染指君权的谋逆叛臣,还有韩馥这样徒有名士之称,实则毫无作为的混账废物!

    他咬着牙,语气愈发激烈:“若我现在手上有一把刀,我必定现在就杀奔冀州,取了韩馥的狗命!”

    这话一出,顿时引得此地的众人响应:“是!就该如此!”

    要怪,就怪那源头去。

    可就在此时,一个坚毅而冷静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高呼:“那就大可不必了。”

    众人含怒的表情顿时集中在了那说话之人的身上。一人厉声问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为韩馥开脱吗?”

    审配面色复杂地站在众人当中,思绪仍未能彻底从近日所见的种种,以及方才陛下的那一把烈火中挣脱出来。

    但在这一刻,他已忽然明白了,为何刘表希望由他来向陛下报信,又说出了那句随机应变的话。

    君王已经为臣子的任性做出了托举,为百姓的生机不惜背负上骂名,那做臣子的,又何妨再添一把火呢。

    他平日里不喜欢说假话,但今日方知,有些话说出来,必然有其道理啊。

    冀州那边也已咬死了韩馥的立场,那又何妨让更多的人知道!

    前有卫觊响应着陛下的号召,绝不让亡故的亲人破例,为陛下正名,后也有……

    审配目光一沉,开口答道:“陛下派遣刘景升出使冀州,希望说动韩馥认罪,卸任冀州牧,折返还朝,谁知此人竟在冀州另有图谋!”

    先前问话的人惊道:“什么……?”

    “韩馥不满于陛下继位,一面结交董卓,一面另图新君,有意扶持北方幽州牧称帝,被刘景升察觉,说动麴将军包围了韩馥宅邸。此人见计谋败露,竟选择了畏罪自尽!”

    众人哗然,在起先的一阵说不出话来后,又忽然变成了更为激烈的声讨。

    “好哇,难怪他没空管治下的百姓,原来是有另外的要事待办。”

    “什么幽州牧不幽州牧的,我们只认这个陛下!”

    “畏罪自尽真是便宜了他,怎能死得这么痛快!”

    “要这么说,我们还真没法找他的麻烦了。”

    人都死了,确是不可能再把人拉出来重新杀一次了。

    只能继续挨世人的痛骂吧……

    “我以为,审正南为人正直,既知冀州内情,虽能为朕效力,却也不屑于做这四处宣扬之事?”刘秉揉了揉额角,难掩面容上的疲倦。

    但审配又分明能看到,在他这边的动静闹大了之后,被请到御前时,听他说了其中始末,陛下的嘴角微微往上抬了抬,像是对他的表现格外满意。

    审配叹道:“百姓的怨怒不会被一把火焚烧殆尽,就像尸骨在火烧后仍有余灰。那又为何不能让他们的怨恨,流向一个确实该死的死人呢?”

    “当民怨有了去处,他们有了振作起来的动力,陛下随后要做的事情,不就没那么难了吗?”

    他向着刘秉拱手,语气沉沉地说道,像是也在同时,做出了某种决定:“草民相信,陛下能有今日的表现,就一定不会辜负百姓的期待。”

    不会辜负百姓的期待吗?

    刘秉沉默了片刻,抬手道:“那就由你将此地的事情转告景升,也告诉他,有此一出,他不必再为逼死韩馥一事内疚,只需稳定冀州局势——”

    ……

    “查验冀州境内有无疫病征兆,核查冀州府库存粮,启用冀州贤才后无需在韩馥生死上计较,全力筹备冀州的春耕。”

    审配向刘表躬身行了一礼:“恭喜使君了,陛下说,使君诛杀叛逆有功,如无意外,待他回到洛阳之时,这冀州牧的大任,便该交到使君手中了。”

    刘表的脸色,却好像并不像是审配所想象的那么惊喜。反而是一旁的麴义险些开口就要说出一句道贺来,结果被刘表的表情逼退了。

    “……使君?”

    “我……我很惊喜。”刘表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出声。

    他好像是应该感到惊喜的。从被俘虏的敌方朝廷委任的荆州牧,到另一方朝廷提拔上来的冀州牧,仿佛只有一步之遥,发展之快速,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料。

    甚至他敢说,此地的消息若是传到关中,为了避免他这个冀州牧再无后顾之忧,一心为刘秉效力,董卓必然不敢再如杀死袁隗等人一般果断,杀死他的儿子刘琦!

    “冀州牧”的名号,于他而言,是一个极大的惊喜。

    但在惊喜之余,又何尝不是惊吓?

    “我只是在想另外一件事。之前我从洛阳前往冀州的时候,陛下让人传讯,让我务必不能在河内逗留,即刻赴任出使……”

    “那个时候,河内河东两郡应已有染病迹象,陛下是怕你这位使者染病,所以专门有了这一句叮嘱吧?”审配说道。

    该说不说,刘表明明一度做了叛徒,却还能得到那位仁君这样的对待,着实让人羡慕。但或许也正是因为他胸襟坦荡,有圣人之风,才让卫觊与蔡昭姬绝不希望他陷入为人诟病的漩涡之中,拿出了那样的一份答案。

    但刘表看明白了审配的意思,却更觉哭笑不得。

    他该怎么说?难道要和审配说,不是啊,他之前以为陛下的催促是对他这位降臣的警告,这才让他把一个简单的出使,变成了联手麴义发起的反叛,搞出了今天这样的结果。

    不错,从河东河内百姓痛骂韩馥,觉得他死不足惜的结果来看,他直接把韩馥打成叛逆的决定,显然是做对了。

    从他本人的角度来说……

    不知道怎么讲,就很微妙。

    在这样复杂的心绪中,他竟只能说得出一句话来:“陛下他……实在是与先帝大不相同。”

    “但与白手起家的太.祖高皇帝与光武皇帝,又何其相似呢?”审配叹道,“若是韩馥泉下有知的话,真该让他看看,不是神人将在燕分,而是神人出于河内。”

    “罢了,多想无益!”刘表拍案而起。

    他虽年长,心气却不低,此刻得了刘秉的那句冀州牧许诺,虽隐约觉得,自己像是一步步钻入了陷阱当中再跳不出来,却又难以避免地面露振奋,知道此刻正是他该大刀阔斧办事的时候。

    五十而知天命。不是知道命已如此,而是知晓人生反复,绝处逢生!

    他抬手,审配便将刘秉让人誊抄成册的防治疫病之法,递到了刘表的手中。

    刘表草草翻阅了一番,继续说道:“召集冀州境内名医,协助我等执行陛下的诏令。”

    哪怕陛下自己都说,这是他在名医未到时,临时做出的举措,不知其中对错,但以审配在两郡见闻,六疫馆外的疫病情况被控制得相当好,馆内虽有死伤,也远比早年间先帝不闻不问时好了太多太多。

    相信所谓的名医,还不如相信,陛下能将这乱局彻底镇压下来。

    那么冀州这边,既然罪人已死,也绝不能掉队了!

    ……

    不过刘表不知道的是,被陛下点名求索的两位神医之一,已经在被人护送北上的路上了。车马途经洛阳,并未停留,便已向北方疾行而去。

    只是坐在车中的张机依然有些摸不着头脑。

    是,他年少时就跟随同郡的医道大家何伯祖学医,也学成了一身好医术,就连与他同乡的名士何颙都说,他这个人才思敏捷,聪明稳重,但不是做官的好料子,反而如果去学医的话,一定能成为天下闻名的医者。

    这名声也没道理能传到皇帝的面前吧,还是一位刚刚登基,年岁不满二十的小皇帝。

    何颙夸赞的另外一个人,是有着“王佐之才”美誉的荀彧。这位尚且是响应了招贤令,前去毛遂自荐的,怎么到了他这里,竟成了陛下亲自相邀。

    最神奇的是,陛下对他的称呼,是张仲景,而不是张机。

    “仲景先生坐稳了!后面的一段官道在山中,有些颠簸!”车外忽然传来了车夫的提醒,拉回了张机的思绪。

    他推开车窗,吸了一口冷风,“你实不必如此客气!”

    这几日间接连被这么称呼,他都差点以为自己是什么重要人物了。可正如何颙所点评的那样,他确实不是个做官的材料,比起升迁,也更喜欢钻研药理。

    所谓“君用思精而韵不高”,莫过于如此了。

    明明早在十几年前就已被举为孝廉,但如今年过四旬的他,还在县令的位置上打转,除了在县中定期举办义诊之外,其余的政绩可以说是毫无值得称道之处。也难怪那位张将军在被人指路找到他的时候,先是用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将他打量了一番,然后就转头问道,需不需要他先往自己的手上划一刀,看看张机的医术如何。

    倒是那位刘荆州举止儒雅,语态从容,将陛下相邀,河内河东急需名医的事情告知于他,让他立刻动身往北方一行。

    但想到陛下相邀,竟是相信他能对疫病开出对症下药的药方,挽黎民于水火之中,他心中的那点疑惑,又随着车马的颠簸,变成了忐忑。

    也让他明明可以安坐车中,现在手中又捧上了这几年间积攒的医案卷宗,以防自己的记忆出现了疏漏。

    当马车渡河而行,行在这已因春水化冻,微微摇晃的河桥上时,张机才终于从卷宗里分出了心思,落到这片按照陛下诏令所说,感染疫病的土地上。

    但让他倍感惊讶的是,这里的情况,和他经历过的四次大疫,都不相同!

    他接过了接引之人递来的麻布“口罩”,发觉此物密密地缝了五层,恰到好处地掩住了口鼻,也成了他经行之地所见的风尚。

    而从那一双双露出的眼睛里,他看到的不是生死由天的麻木,不是灾情四起的惶恐,是……是倒映出的春意初生,冰雪消融。

    当听闻此地的患病之人已全被隔绝处理,供给热汤与肉食,死去的病患也用强力手腕焚烧处置,防止疫病扩散时,张机更是觉得,自己像是在听天书,也来到了一片太过神奇的地方。

    这一切的源头,正是那位不知为何邀请他的人,是这重新夺回洛阳的君主。

    张机也绝没有错认,当从通传之人口中听到他名字的那一刻,年轻的皇帝眼中迸出了一抹亮光,甚至有别于一般的惊喜。

    “你就是张仲景?”刘秉三步并作两步走上了前来。

    张机连忙应道:“正是。只是微臣不知……”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但你此刻只需要知道一件事。”刘秉不敢说自己心中的包袱,终于因为点名的人被带来而落下,但此地的人都听到,陛下用着那绝不让人怀疑的语气,说道:“朕在梦中所见,河东河内的大疫会被很快压下,并未酿成祸患。而你——”

    这是张机第一次见到这位陛下,但他看得到,对方有着近乎纯粹的赤子之心,以及一双让人无端信服的眼睛。

    “你是天命赐予朕的一方助力。”

    【作者有话说】

    (捂脸)上一章最后一句漏了半个引号,但是怕修文又把段评修没了,就先不改了,把段评当标点符号,也看不出来。上一章评论区的红包掉落随机发了,这个月的抽奖也挂上啦,尽量让追连载的读者宝贝们少花点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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