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术:???◎
张机忽而语塞:“陛下,我……”
刘秉打断了他的话:“朕不远千里,请你前来,总有朕的道理。那你也只需放手去做就好了。”
“是……”
张机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被陛下选中,就像此刻他也不明白,为何陛下对他,会有这等毫无缘由的信任。
但在这句仿佛能够预见未来的话中,他来时路上不住翻阅卷宗的忐忑不安,仿佛忽然就归于平静。一如黄河之上的湍流,因为那道桥梁的缘故,被减缓了下来。
天命,一句从皇帝口中说出的天命,分量何其之重啊!
陛下说得如此信誓旦旦,更是让人无从怀疑。
那么,若是当年何颙对他的评判没错,若是陛下所说的天命没错,他或许早就应该不必多管仕途如何,只需在医道之上钻研就好。
客套的谦让的话也确实都不必说了!
张机抱拳应道:“陛下放心,臣必当竭尽全力!”
……
“他真能解河东之困,将六疾馆中的病患一一治愈?”
这位刚被接来的神医已因陛下的一番话,将众多杂念都抛之脑后,在向陛下深深行了一礼后,便向六疾馆而去了。倒是刘秉还在向窗外看着他的背影,也忽然听到身旁之人问出了这样的一句。
问话的不是别人,正是卫觊。
他也和刘秉一样,向着窗外望去,甚至还要看得更为认真一些。
刘秉叹了口气,回身说道:“伯觎或许更想说的是,他要是能早一些被提拔,或者能早一些来到河东就好了?”
近日的奔波,与此番兄弟丧命的后事,都让卫觊比起先前清减了不少,眉眼间更是难掩倦容。
刘秉有心给卫觊放一阵假,但被卫觊给拒绝了。
按照卫觊自己的说法,若他在此时歇息,又如何对得起亡故的弟弟,如何对得起陛下对他的信任呢?
只是他办事的时候还像个没事人,在听到刘秉的这句话时,依然难以避免地红了眼眶。“早与晚,或许是有很大的区别。但时运如此,怪不得旁人。”
“可如果我说,刚才那句是我骗他的呢?”
卫觊怔住了:“……啊?”
刘秉没有避讳的意思:“我说,刚才的那句话是我骗他的。若是上天真的向我告知,张机能够替我平息一方疫病,那么就不应该只让我知道一个表字仲景,而是应当从籍贯到名字全都告知于我,起码让我找他的时候也能方便一些,更不必担心会找错了人。”
“那您这话,是为了……”
“为了让他早一些适应此地的情况,将他在看诊用药上的天赋,都全部挖掘出来。”
“那朕当然不能说什么——赶紧医治好他们,否则我要你的脑袋,而应该说,你就是注定要来到我身边的神医,是不是?”
这前半句话,卫觊怎么想都觉得没法和眼前的陛下联系在一起。
说不出的违和感,让他不知为何笑了出来。
“所以,这就和陛下教授张将军孙将军他们习字是一样的,得先让他们知道为何要学,相信确能学成,后面的事情就好办了?”
刘秉点头:“是,打仗需要军心,治国需要民心,这医治疾病,当然也需要信心。有这句话在,起码对于张仲景和即将被他诊疗的百姓来说,就有了一份底气。仔细一想,当年黄巾起事时,张角向百姓赠予的符水中,也未必每一份里都有足量的药物,但他让这些人相信,汤药能够让人活命,这些人也就真的竭尽所能地活了下来,更将他奉若神明。”
“再看眼前,这一场突生大疫中,天命又能起到多少作用呢?”
张机的身影已经彻底消失在了视线中,刘秉也就将那为数不多向外打量的余光,从窗口收了回来,继续说道:“此番河东河内的大疫,能在刚露苗头的时候就被控制下来,是因你细心,自家中报信里发觉了端倪。六疾馆建成,疫病不曾扩散,是你折返河东后,与士卒齐心办事。也是你与兰台令做出的决定,让百姓愿意相信朕的说法,接受火葬一事。这其中种种,都与天命何干呢?”
“何为人事,何为天命,朕一向分得清楚。倘若神医真能研制出疫病的破解之法,那也只是他有真才实学,该当得到奖赏的是他,而不是预告了他能有所成就的上天。在张机到来前的成果,也该奖励的是你,而不是所谓的朕背负天命而来。”
卫觊刚听得有些眼眶酸涩,忽然又听陛下用玩笑话的语气说道:“不过说真的,我还真希望能有这样的好事,让药方从天上掉下来。”
他都能穿越了,怎么就不能让什么青霉素头孢菌素水杨酸之类的东西,也从天而降呢?
只给一身穿越前穿着的龙袍,是否太过抠门了!
……
但显然,上天并不能听到这位特殊的“天子”,在此刻发出一句句控诉的腹诽。
自觉身负陛下期待和“天命”的张机,也只能背着他的药箱,走入这用于安置病患的六疾馆中,预备竭尽所能地将自己所学的药理,用在治疗病患上。
在走入其间时,他又不觉感慨,此地真是他不曾想到的秩序井然。
一间间隔间若是作为房舍来看,其实还是过于逼仄了,但作为安置患病之人来说,却又已是再好不过的住处。
在入馆之前,张机还去看了眼此地供给的饭食,更觉惊讶。
别看这些人每日分到的肉食就只有一口而已,对于这些身患疫病的人而言,这一口肉,远比胡乱开出的药剂更能吊住元气。
这不……还能听见有人嚷嚷呢。
“……应该又是那个家伙。”引路的士卒额角一跳,满脸都是无奈。
“那个家伙?”
士卒连忙解释道:“嗨,他的邻居感染疫病死了,他被我们的人喊醒的时候还在发热,那我们当然只能先把他关起来。结果这家伙没两天就说自己已好了,让我们把他放出去。可御医都被董贼带走了,仓促之间聚集起来的医官又医术有限,包扎个伤口,看个头疼脑热的没什么问题,现在却没法确定,他到底是好了还是没好。”
要说这事也是确实没办法。那么个身强体壮的人,若能有办法确定他的情况,让他出来当个壮劳力,难道不比把他养在这里好吗?
还不是为求万无一失呐。
张机将肩带一扯:“带我过去看看。”
被士卒带到此人的窗前时,他果然还在据理力争。
先前距离有些远,听不出他在讲些什么,现在离得近了,果然听到的是一声声控诉。“你们不知道让个好手好脚的人坐在这里,一步也不能出去,是什么酷刑吗?”
“来来来,去找个说得上话的人来!”
“不是说各处都缺人吗?把我放出去搬尸体也成啊!干什么,怕陛下点火的时候我冲过去行刺吗?开什么玩笑,我要是有这种想法,之前都不必协助军中伐木造船!”
“……”
“……你这么喊,不觉得口渴吗?”
中年人的声音猛地一顿,眼睛猛地盯向了开口说话的人。
只见在他走神喊话的时候,窗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个背着药箱的男人,约莫比他大上个三五岁的,衣着体面,发冠齐整,和先前见到过的几位被征用来此的游医不大一样。
他顿时意识到,这或许就是他刚才希望见到的“能说得上话的人”!
“你你……你赶紧告诉他们,我到底有病没病,能不能被放出去!”
张机却是一边端详着对方的表现,一边回道:“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他烦躁地摆了摆手:“都喊了这么好一会儿了,能不口渴吗?”
张机不置可否,靠近了两步,“伸出舌头。”
见此人还算乖觉地照做了,他又让对方把手自窗中伸了出来,探了探腕端与肘端的脉搏。
“怎么样,我就说我没病吧?你看起来也不像个庸医的样子……”
“你怎么和张神医说话呢!”领路的士卒怒气冲冲地打断了他的话。
中年人先是愣了一下,低声喃喃:“姓张的话,或许还真是个神医。”
张机挑眉:“若是说你确实有病在身,也还能叫做神医?”
对方顿时就炸了:“那你倒是说说看,我到底何病在身?”
“我方才问你是否口渴,问的不是你说了那么多的话,会不会口干舌燥,而是你近来是否常觉口干。我摸你尺寸脉搏,都是沉细之状,可见你病在少阴,只是未即发作而已。来,学我的动作,按按自己的这里。”
中年人将信将疑地瞧着张机的动作,伸手一按,果然隐有几分胀痛。
“脉贯肾,络于肺,系舌本,你和这些感染疫病的人症状相同,只是比他们轻微数倍而已。”张机对上了对方隐约皱起的脸,从容地解释道,又问,“你现在还觉得,自己没病吗?”
中年男人顿时沉默了。但他刚沉默了没半晌,就忽然听见,隔间传来了一阵肆无忌惮的笑声,又像是脚下着了火一般,直接跳了起来,砰砰朝着隔板拍了两下:“你笑什么!”
“哈哈哈哈哈……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近日又是葱姜热汤又是肉汤的缘故,那隔间的年轻人已比先前的说话多出了几分力气,“我就是笑,你先前说自己没病说得理直气壮,仿佛是陛下冤枉了你,现在……”
他的笑声戛然而止,咳嗽了几声:“算了,得病也没什么好的。”
病患死亡被运出去的事情,是瞒不住他们的,就像陛下在外主持火葬,以降低疫病的传播,也已由送饭的人告知了他们。虽说这样一来,让人对死亡少了几分恐惧,但若能活着,谁会希望自己病倒呢?
他笑隔壁的那人之前的大话被拆穿,却又打心眼里,并不希望对方陷入急病之中。
但他刚因这片刻的愁绪低下头来,就听到隔壁又把门板拍响了:“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没听这位医官说了吗?我病得不重。”
他一个转头,又看向了张机,“您是——洛阳来的御医?”
“不,我名张机,是陛下自荆州南阳找来的疾医。”
“何止呢!”领路的士卒想到陛下先前的嘱托,唯恐别人不知道一般,大声强调道,“陛下说,他梦到此地的疫病能被早早解决,这位神医正是其中一方助力!”
中年人的眼睛顿时就亮了,“那,那若是这样的话,您现在需要我们做什么?您看,我的体魄不差,按您所说我病得也不重,是不是正能用来测验治病的药方?反正我饭吃得多,药多灌几碗也没事。”
张机一愣:“你这……”
他听得出来,对方这话中的语气,分明不是希望能最先得到医治,从他这里得到治病的汤药,而是要用自己给他当个试药之人。可这人将话说得如此寻常,竟让人险些没能辨别出他的高义。
“我什么?你别看我杜长是黄巾出身,还不太乐意与褚飞燕一路,但我也听明白了,陛下是陛下,先帝是先帝,陛下拿我们当回事,死人还给立碑纪念,先帝拿我们的脑袋当功勋,让皇甫嵩拿黄巾的脑袋立京观……”
“你一个疾医,还要从荆州去请,肯定是大才,到今日也就你这么笃定说我得病了,既然这样,我替你试试药怎么了,总不能让这些半死不活的人来吧?”
张机余光之中,瞧见那一旁的士卒往另外一边的隔间看了眼,对着他微有示意。他不动声色地挪了两步,就见这头的隔间内,一名年岁不大的孩童正蜷缩在角落,看起来没有多少声息动静,让人不由心中一紧。
再回看先前那吵吵嚷嚷的家伙,张机已隐约有了个判断。“把他放出来吧。”
“他这……”
“我不会把他带离太远的,只是换个地方看诊。”张机一转头,就见那男人“趾高气昂”地踏着大步走了出来,又立刻提醒道:“你叫杜长是吧?”
“对。”
“我让你出来不是因为你说的话确有道理。各人体质不同,疫病的表现不同,哪里能用一个药方下去,就药到病除!”
他也没那么离谱,才来到这里,就开始用人来试药。
“你病症最轻,起码先将你治好了,放一个人出去,让大家安心吧。”
他随后又在六疾馆中走了一圈,发觉如同杜长一般病症有自愈迹象的,其实并不少见,看来汤药浓煮热呷,加上补充豆类与肉食,对于病人确有好处。陛下名为手段保守,实则也算是另一种对症下药了。
但正如他查验杜长脉搏所见的那样,此番疫病作用于肾肺,光靠着吃饱喝足,还远不足以解决问题。
站在抓药的木柜前时,张机就已慢慢严肃起了面容。他的眼前闪过了先前所见的种种,那些过往的医案与通读的医术都在他的头脑中碰撞,试图撞出一条出路来。
“伤在少阴,驱邪补气……当以地黄、山茱萸、茯苓、泽泻……”
他的声音停了下来,面上闪过了一丝迟疑。他总觉得这其中还差了一样什么,可不知为何,那个想法在他的脑海中转瞬即逝,没能被他成功捕捉到。
按说以那杜长的体魄,就算少了一两味药材,应当也不会太影响结果,或许可以先试一试再行调整。但一想到陛下的那句“天命”,他就觉得自己绝不能草率行事,将就敷衍!
也就是在此时,他忽然听到背后有一个声音传来,“再加一味薯蓣如何?”
张机回头,就见一名风尘仆仆的疾医,在一名士卒的带路下,出现在了他的身后。那人见他看来,又重复了一遍:“再加一味薯蓣,你看如何?”
薯蓣……
张机顿时面露恍然:“对!我就说我漏掉了什么!原来是它。”
他疾走两步,走到了来人面前,连忙问道:“不知足下如何称呼?”
那人回了个礼:“我名华旉,表字元化,若是没错的话,正是陛下找的,另外一位神医。”
想到先前刘秉的那句“天命助力”,华旉也不知道自己该当如何评价。
或许相比所谓天命的说法,他对这位陛下的兴趣还要更大一些。
他在抵达河内的时候,就已听到了不少与这位陛下有关的传闻。士卒百姓说他不畏疫疾,舍身前来,宛然是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幸好陛下有上天保佑,能不为疾病所困,更证明了他是天下百姓苦盼良久的明君。
以华旉看来,陛下的身体似乎还真与寻常人多有不同。只是这不同到底是因上天,还是因那位史道人,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其他的影响,那就不得而知了。
待得协助解决了此地的疫病,或许还有探寻的机会。
张机却不知华旉所想,已将他一把拉到了抓药的地方,连声问道:“你再看看,这剂量如何?是否唯独缺的,就是一味薯蓣?”
杜长隔着窗户,听着这一番用药的交谈,忍不住抓了抓头发,不知该不该说,他现在又有点怀疑,这两人到底是不是神医了?
薯蓣(山药)这东西,在太行山中长着些野生的,因能饱腹,他搜寻、煮食过不少,用来入药却是头一回见。这到底是汤药,还是饭食啊?
听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所以,他到底是来试药,还是来品尝药膳的?
但事实证明,张机和华旉二人或许不能一帖汤药,把六疾馆中的所有人都给治愈,却能轻易祓除他身上的病灶,让他活蹦乱跳地走出了六疾馆。
当他重新站在日光之下时,甚至有种恍惚的错觉,不知自己这算不算是重获新生。
而随后,一道由天子发出的调令,也自河内发向洛阳,传讯再调一批人手前来。
……
“砰——”
“我说你在哪儿偷懒,原来是跑到这里来了!”
袁术惊魂未定地看着被踹开的大门,面容一阵扭曲,很想问问这到底是个什么世道。
他,汝南袁氏的嫡系子弟,先因董卓入京经历了灭门惨事,又因陛下发话,献上了家资,可就算如此,依然没能回到应有的位置,而是和袁绍各去了个做梦都想不到的窝囊位置上!
今日他因心中忿忿,决定暂时放下对袁绍的意见,找他说上两句话,不管前仇如何,先想想要如何起复,结果刚听袁绍说到什么陛下身份有问题,就被上司于夫罗抓了个正着。
这人仰仗着认了皇帝舅舅,真是没给他们任何一个人面子。
这里是袁绍他负责看守的粮仓!不是他于夫罗的地盘。
袁术抬手怒斥:“你别拿此地当是你匈奴王帐,在此逞凶!谁给你的胆子,四处横冲直撞!”
“谁拿这里当作是匈奴的地盘了?”于夫罗大觉袁术此人莫名其妙,将手一举,“看到了没,陛下的号令,还是急召!调我们去河内的!你以为我很想找你一起办事吗?”
这人的骑射本领尚可,但和他们这些自小就在马背上打杀的匈奴人相比,还是差了一截,也不知道早年间是怎么当上虎贲中郎将的,还是现在这个长水司马适合他一些。
袁术闻言一怔:“去河内?”
什么意思?不是说河内疫病横行,官员之中备受陛下倚重的,大多被留在洛阳吗,怎么忽然就要他前去了?是陛下看他不顺眼,于是要他也去身陷险境?
还是袁绍又做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比如将刚才的怀疑付诸行动,于是惹恼了陛下,然后连坐到了他的身上?
那早知道,他就不来搞什么兄弟叙旧了!
于夫罗可不管那么多,一把就将袁术向外拉去:“陛下说了,河内有一味药材仓储不足,要我们尽快入山,协助张将军一并寻找薯蓣,随后将其搬运下山。”
他们南匈奴人体魄强健,自能在这疫病横行之地出入如常,为陛下办好这件体力活。
袁术却已是忽然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自己会听到这样一句命令。
什么意思?他重新在陛下这里当上了官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山里挖薯蓣入药?
他袁术长到这么大,还从未听过如此离奇的委任!
【作者有话说】
袁术:我挖山药????我隐约觉得我拿的不是这个剧本!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一杯倒”◎
可他再如何惊愕,再如何不满于自己接到的这个任务,还是踏上了赶赴河内的行程。
只是他都没料到,与他同行的人中,多出了一个在他意料之外的人。
袁术有一下没一下地抓着缰绳,向一旁瞥去,又冷哼了一声:“怎么说,你许子远忽然觉得袁本初他看守粮仓,没个前途,又来我这里讨要个亲随的位置了?”
许攸真想直接对袁术翻个白眼:“我看你是真没听明白本初的话!”
袁绍极力想要暗示的话,全成了白说。
袁术却满不在乎:“他说什么?说陛下容貌不似先帝与何皇后,那反正也不似他袁本初。说陛下不若往日仁善,对我汝南袁氏赶尽杀绝?那他怎么不看看,自己是否浪费了大好机会?若他能早一步赶赴河内与陛下会合,便不是陛下孤身领兵先入洛阳,他身为司隶校尉却迟来一步了。还有……”
“你别说了!”许攸好悬没被袁术的话,以及他说话的语气,气出个好歹来。
偏偏眼下,最应该为袁术养成今日模样负责的袁氏长辈,已是病亡的病亡,被董卓杀死的杀死,竟没个告状的地方!
袁绍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才会有这样一个兄弟!
话也听不明白,事也办不明白。
更好笑的是,他被这位陛下安排到了于夫罗的手下,几乎断绝了晋升的希望,却还兀自以为,自己只是被袁绍给连累了。
现在,他也只是怪于夫罗等胡蛮会被安排挖薯蓣这样的活计,把他也给捎带上了!
愚蠢!
他到底明不明白,倘若陛下真的不是陛下,袁绍又不似刘表一般,已被莫名其妙地收服了,甚至连机会都不给,就已被一步步瓦解权势,降级冷落,逼至说话也无人听从的地步。那么将来,他们的局势会有多危险?
固然现在,在所有人看来,袁绍都有一份指认真假弘农王的功劳,但他此刻的处境,就如饮鸩止渴,只有等死而已!
眼见好不容易等来的袁术主动上门又一次被破坏,袁绍可算是坐不住了,不得不让许攸陪同袁术往河内走这一趟。
河内为“陛下”的起兵之地,一定……
一定会有什么东西,能证明他并非皇帝,而是一个几乎骗过了所有人的骗子!一个抢占了刘辩位置却还将他骗得团团转,仗着刘辩胆小就谋夺帝位的疯子!或者是一个不知来路,蛰伏多年的“宗室子弟”!
许攸心知肚明,自己必然也在被当今陛下猜忌的名单当中,因他还有过胆大包天刺杀先帝的前科,那份招贤令便无论如何都和他没关系,还不如继续站在袁绍这边。
他也并未犹豫,满口答应下来了这份请托。
可一想到同行的不是别人,正是袁术这不知所谓的玩意,许攸就只觉一片前途无亮。
偏偏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借用袁术应召而至河内的借口,他还得哄得点这位……
“公路,恕我直言,有些早年间的恩怨,到了今时今日若还执着,只会便宜了外人。”
“你是说刘表?”
许攸努力深吸了一口气,才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没在此时扭曲变形。
也不知道袁术的脑子,在该动脑子的时候动不起来,现在联想起来倒是挺快,只一句话就想到了当日朝堂上被举为正例,得了出使冀州重任的刘表。
但或许,这也算是个好事吧。
许攸答道:“可以说是!总之,你自这个长水司马的官职上已能看出,汝南袁氏早不复当年风光,若要复起,光靠着戴罪立功远远无用,正该摒弃偏见,兄弟同心。”
袁术若有所思,却仍是梗着脖子,颇不痛快地应道:“那得袁本初先将我不知道的事情全告诉我再说。一会儿是什么偷龙转凤,一会儿又说陛下不似陛下……”
逗他玩呢?
“好好好!这些等到了河内空闲下来,我慢慢和你说。”
袁术终于语气和善了几分:“那你接着说吧。”
许攸盘算了一番自己的调查计划,回道:“总之,你得先弄明白陛下所好,再与本初合力,盘算下一步的行动。”
袁术险些脱口而出,他看陛下肖似先帝,喜好敛财,但这话说出来也没用,根本没法投其所好,干脆闭嘴了,过了一会儿才闷声应道:“我知道了。”
但许攸这“弄明白陛下所好”说得轻巧,执行起来何其不易!
这一行被征调的胡人兵马自洛阳抵达河内后,连刘秉的面都没见到,就已途经温县而过,在此地与张燕等人会合,随即向东北方向而去,直奔太行山。
袁术望着手中被分发得到的铁铲,牙都要咬碎了。
见鬼的,他还真要亲自上山挖薯蓣去了。
张燕这群陛下的元从浑然不觉此事如何,更是无比好学,还颇为“友好”地向他发问,薯蓣这两字应当如何来写。
可这句话听在袁术的耳朵里,大概只有刺耳一种感觉!
是在又一次提醒他,他自昔日的虎贲中郎将,落到了怎样的一个位置。
总算在后方的一小队人赶上来的时候,那领头之人分去了张燕的注意力,让袁术大觉松了一口气。
张燕上下打量了那中年男子好一会儿,拧着眉头发问:“你怎么在这儿?”
杜长耸了耸肩:“我为何不能在这里,早就在河内混口饭吃了。此次不幸感染了疫病……”
袁术瞳孔一震,连连退出了数步,唯恐和对方之间的距离太过接近,害了自己的性命。
杜长连连笑了好几声:“哈哈哈何必如此胆怯!我能在这里,自然是已被治好了!为报两位神医救命之恩,来为你们带个路。早年间途经过这一片,知道此地的薯蓣长得尤其好。”
“再如何好,饿肚子的人一多,还能给你剩下?”张燕冷着一张脸答道。
“我说褚飞燕,你能好好听我说话吗?”杜长止步叉腰,呛声道,“冬日封山,薯蓣的根茎藏于土里,多少能保留下来一些,我又不是什么都不懂就来带路的。我都没好意思说,你这同行的部将还能被个疫病吓退!胆小如鼠!”
袁术脸都要绿了。
偏偏还没等他开口,就已听到张燕嗤笑一声:“他才不是我的部将,我这里供不起高门贵子。还有,是我不好好跟你说话吗?明明是你先说什么我改名换姓,虚伪至极,接下朝廷任命,是对不起大贤良师的遗愿,我说这是权宜之计,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结果你现在这算什么?”
“我是……”杜长试图为自己辩解,却发觉再如何说,他也是和张燕一般,认可了这位陛下,现在正在勤勤恳恳为他卖命办事。
仿佛兜兜转转,又与张燕走到了同路上。
最后就用没多少底气的声音回道:“我那是为救人性命。”
见他径直向上爬去,不敢再将脸对着自己,唯恐被人瞧出他的心虚,张燕嘴角一扬,在他后面说道:“你若真是为了救人性命,比起什么为我带路,我倒是更希望你能做另一件事。”
杜长不语。
张燕在后边走边说:“管亥和张饶手下有多少人了?”
杜长嘟囔:“……你问他们干什么?”
张燕答道:“你这人我是知道的,打仗没多少本事,就是为人够义气,还消息门路灵通,咱们同样是从冀州起事的,就你能和东边的管亥那一路也说上话。”
杜长:“那又如何?”
张燕猛地提高了音调:“那又如何?你是真傻还是在装傻!先前我在冀州与司隶边界活动,与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我是管不到他们!我随同陛下在河内举兵时,头号的敌人是那强占洛阳的董卓,也管不了他们在做什么,但现在呢?”
“陛下派出了刘景升出使冀州,铲除了韩馥这个叛逆,虽此刻正在兢兢业业平复疫病灾情,但眼见就是要将冀州彻底收回洛阳治下。我且问你,管亥、张饶那一路的黄巾军多达数万之众,活跃于青冀之间,我管是不管?”
刘表赶赴冀州,说动了麴义为他所用,还拿下了韩馥,确是个少见的治理之才,但他的脸面他的说辞,在麴义这里好用,在管亥等人这里却不顶用。
再加上,他还不是冀州的地头蛇,越界拦阻谈何容易。
若不能防范于未然,冀州随时可能出事。
张燕怎能不问!
“我只是认识人,他们可不听我指挥。”杜长面色复杂地回看了张燕一眼,“还有……你比先前还会说话了。”
张燕回答得坦率:“都是陛下教得好,是陛下告诉我等,识字也不是那些高门大户的士族所独占的权利,而是人人可学,人人能学成!”
一听这话,杜长又沉默了。
张燕倒也没催着他,而是眼看着他仿佛逃避一般,跳入了一旁的乱枝枯草之中,抄着手中的镰刀接连劈砍了数下,随后弓着脊背又将头往下压低了些,目光仔细地逡巡在枯枝之间。
他忽而目光一亮,小心地下刀入土,几下便翻腾出了一根带着红色锈斑的小枝。
那小枝不足两指粗,因上半段被人摘去,只剩下了小半截,看起来单薄又磕碜,但杜长的脸上却忽然迸出了一抹喜色:“看!我没骗你吧,我就说这山中有薯蓣!不过你们可千万小心了,这玩意生得细弱,别下铲太猛,将它铲断了。这支算长得浅的,深的可入土一丈有余,饿得慌的人没这力气挖它出来,正好便宜了我们。”
张燕伸手接了过去,又丢到了于夫罗等人扛着的竹筐之中。“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杜长敷衍道:“等度过了眼下这难关再说吧。”
“行,反正你也跑不了。”张燕满不在乎地招了招手,向后面的随从安排道,“学着他的样子找,这几日找够陛下所需的分量。”
于夫罗听着这两人的斗嘴正觉有趣,忽见张燕猛地回头,看向了他,或者说是瞪向了他:“我的人在山中开路,你们负责挖掘,绝不可耽误陛下的要事!”
他连忙应道:“这是自然!”
不仅他不能耽误陛下的要事,这一众吃上官粮的匈奴好手都得效仿张燕他们,做到眼明心细。就算是一看就废物的袁术,也得听他这个上官的话,好好在山里挖薯蓣!
这……可就苦了袁术了。
他早在听闻自己要被安排干这行当的时候,就已觉此事荒谬绝伦,现在正式上手来做,更觉得这像是对他而言的酷刑。
这薯蓣他又不是没吃过,但也只知此物能补脾养胃、补肾益肺,却不知此物的难看的表皮还能让他两手发痒,乃至于红肿。
他恨不得立刻就找到山中溪流去洗手,或者干脆就撂挑子不干了,可下一刻,便有一道宛若利刃的眼神,扎在了他的身上:“你是不是在背后说陛下的坏话?”
袁术一噎,就对上了于夫罗那“你果然在干坏事”的眼神。
仿佛此时此刻,再没有什么事情,比他抓出在背后蛐蛐他那皇帝舅舅的事情更重要。
“我说陛下的坏话干什么!我在骂许攸!这家伙还说要给我出谋划策,让我博陛下所好,结果蹭着我的名头来了河内,却没同我一并上山来。苦都是我吃了,就他在一边看热闹,你说我要不要骂他?”
要不是他答应了许攸,为了一并对外,勉强试试兄弟同心,他现在都想连着袁绍一并骂了!
他先前还觉得,自己起码有事可做,能到陛下的面前,总比袁绍继续可笑地守着那个粮仓要好,现在却觉,他还不如袁绍呢!
袁绍在洛阳,简直像是在享福。反观他——
嘶……
袁术倒抽了一口冷气,看着自己的手心,只觉那一处处红肿都格外刺眼,昭示着他此刻的经历是怎样刷新了他的履历。
于夫罗却显然理解不了袁术的愤懑,只觉他矫情:“骂个肩不能扛的文人算什么本事?我还以为你这路中悍鬼的别称是怎么拼杀出来的,原来也没悍勇到哪里去,只剩抱怨连篇的鬼话了。”
袁术:“……”
于夫罗扛着铁铲就往前走:“等下山了就跟陛下说,我要这么个司马着实无用,还不如把真姓司马的借我一个用用……”
“你闭嘴!”袁术火冒三丈,明知自己不该被这样的激将法说动,却还是厉声打断了于夫罗的话,“不就是卖力干活吗?”
说的好像谁不行一样!他干!
万一他这重新得到官职后的第一趟差事,就让他丢了官帽,说出去岂不是要成天下人的笑柄,这是一向高傲的袁术能忍的?
再听张燕与杜长的交谈,好似陛下在河内河东的种种举措,又让先前不满朝廷的一批黄巾为之感化,随后必有一番大事发生。
袁术就更不敢在此刻浑水摸鱼,叫人抓了把柄。
毕竟,他若是现在掉了队,也就再无机会参与其中了。
他咬着牙,强忍着手中蚂蚁乱爬一般的刺挠,又加入了山中挖掘薯蓣的大部队中。
但虽是最出了决断,袁术的每一铲,依然带着一声向袁绍、向许攸的怒骂。
张燕远远看向这边,好悬没直接笑出声来,破坏了他在杜长面前表现出的成熟稳重。
他之前就和孙轻说,陛下给袁术的这个位置绝对不是在重用他,这不就已初现端倪了吗?
那董卓入京之事,本就是因世家挑唆而起,陛下又不是个圣人,如何会在目睹了洛阳大火的场面后,还能因那保密之恩,就对他们网开一面?
反正,他是不会对袁术有半分怜悯的,还巴不得此人更惨一些才好。
此行一并入山的人里,也没谁对袁术有什么家世上的艳羡滤镜,更是让他忙得团团转。
待得下山之时,他已是狼狈至极,浑身尘土,哪里还看得出一点昔日的贵公子模样,把许攸都惊了一跳。
“你……”
“我什么!我不是在为我汝南袁氏的仕途重启而竭尽所能吗!”袁术龇牙咧嘴地答道,却怎么看都因此刻的惨状而少了几分气势。
许攸:“……”
袁术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我劝你,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跟我说什么兄弟同心,有什么话,等我见过陛下再说。”
总算他们这一群人山中一行收获不少。无论是带头的杜长还是习惯于山中行动的张燕,对于冬日出入太行山都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本事,没让他把小命丢在山中,圆满完成了陛下交代的任务。
此刻,正要带着这一批“药材”向陛下复命!
于夫罗往目光坚定的袁术脸上瞥了一眼,脚下几个挪移,便到了张燕的身边:“他这惨状都不收拾一下,就要到陛下的面前,是要博同情?”
“呵,你觉得博同情对陛下有用吗?”张燕低声回道,“除了证明他没本事,还需多练练,有其他的意思吗?”
于夫罗顿时恍然,再想到陛下此前对袁氏兄弟的当庭发难,更觉自己不必杞人忧天。
事实上,他也真不必担心这个问题。当袁术强打起精神,和于夫罗张燕等人抵达陛下的住处时,只得到了陛下正有要事在办,先将药材送给张仲景即可的答复。
“……有,要事在办?”袁术眼神呆滞地向着远处看去,竟不知该不该说,他无比痛恨自己的鼻子灵敏,已从此地的空气中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酒味。
这酒味之浓烈,恐怕非只一般的宴饮可比。
汝南袁氏四世三公,宾客满堂,都不曾有哪次宴会,有着这般惊人的酒水气味!
也不知此地是召集了多少人在此会面庆贺,才有了这样的酒香四溢!
若这就是有要事在办,是让他直接将此行所得全部草草交付,连面见陛下机会都没有的理由,他属实是难以接受。
“你愣着做什么,只是上山寻药而已,又不是开出了治病救人的药方,为何陛下非得见你?陛下莅临河内,督辖疫病之事,也不是事事都要过问,人人都需亲自去见的。要真是这样,陛下累都要累死了。”张燕漫不经心地开口,又往袁术的身上扎了一刀。
道理是这个道理没错,可是袁术就是觉得心头憋闷:“我……”
“成了!”
隔着院墙忽然响起了一阵惊声欢呼,也霎时间打断了袁术的声音。
那声音听来还有几分耳熟,让袁术猛地意识到,这就是陛下自河内起兵的元从之一,黑山军的孙轻,如今的城门校尉!
没过多久,就已又传出了几句欢呼之声。
“成了,成了!”
这声音原本距离他该有一墙之隔,却忽然冲出了门来,直直压到了他的面前。
只见正是孙轻抱着手中的一只摊子,喜气洋洋地扎入了他的视线当中。
张燕眉毛一竖,一把将人拦了下来:“冒冒失失的,像什么样子!”
孙轻止住了脚步,脸上眉飞色舞的神情,却没停下:“我这不叫冒冒失失,叫……得叫喜出望外!你又不是不知道,陛下早从折返河内开始,便叫人按照他以炭笔绘制的示意,搭建一座特殊的炉子。”
“也不知道那史道人生前到底有多少稀奇古怪的研究,这炼丹神术竟然在此地也能派上用场,也真被陛下做成了,将酒水比先前提纯了何止数倍!”
张燕:“烈酒?”
“远比烈酒还烈的酒!”孙轻语气轻快,乃至于轻佻,手中的酒坛却抱得稳稳当当,简直像是被狠狠箍在他的身前。“陛下让我即刻将此物送至两位神医处,说是既然早年间就有以药泡酒的传统,不如看看,这烈酒制药能否派上用场!”
他其实并不那么明白,为何当这东西终于成功的时候,陛下的眼睛里像是在闪着光,与额头上的热汗相互辉映。
他还不太明白,为何这史道人生前名不见经传,有这样多的奇思妙想也都不拿出来,直到陛下学成,才终于得见天日。
但他知道,陛下要做的必定是大事,他也跟着高兴就是了。
至于这些技艺为何没能发扬光大,必定是先帝的错,是他没发觉这些东西的潜质。
“陛下说,有此物在,这疫病或许还能更早一步结束!”
张燕闻言便已松开了手,连忙给孙轻让出了一条路。
只是因孙轻的大嗓门,一众人等都已先围了上来,以至于现在,光只张燕让开了还远远不够,就像此刻,袁术还在孙轻的前头呢。
“这酒……”
“让让,让让,这酒你可买不起。”孙轻脚下一转,就绕过了袁术去。见他两手发红地摆在身前,唯恐他要伸手来捞这酒坛,品品其中烈酒的滋味,连忙一句话把他喝退在当场。
他可没忘记,汝南袁氏的家产已因向陛下请罪而充公,那就算不说这是要立刻送至神医处的药品,袁术也显然买不起,或者说,他赔不起!
这还是关乎到河内河东,甚至是天下命运的事情,袁术就更不能来横插一脚。
不能叫他耽误了自己的事情!
但他说这话说得顺口,也自觉没什么问题,却浑然不知,只这简短的一句,给袁术造成了怎样的打击。
孙轻已经走了过去,脚步匆匆地奔向两位神医所在之处。
袁术却还呆愣在原地,像是被人狠狠地往脑袋上砸了一锤子,维系着那个被定格住的动作。
孙轻他刚说了什么?
他说,你买不起,你买不起,买不起……
袁术的脑海中反复回荡着这四个字,连带着还有孙轻离开之前那个太过轻描淡写的表情,都一并滞留在他的眼前。
连日山中挖掘薯蓣的劳累,反复遭受的打击与刺激,都在这一刻全部爆发了出来。
他忽然脚步一个踉跄,眼前一片漆黑。
……
“陛下!”
刘秉循声回头,有些依依不舍地将视线从面前好不容易改造成功的蒸馏装置上挪开。虽然此物的造型还有些难看,是在釜甑的基础上做出了一次次的改造而来,但能达成他的目的,便比什么都重要。
终于大功告成的喜悦,甚至让他来不及伸手抹去头上的汗水,望着那一滴滴流入新酒坛的酒水出神。
他记得,在没有高浓度酒精的情况下,烈酒也能代替一部分的作用,用在消毒和萃取上,不过很可惜,其他的他就一概不知了。反正华佗和张仲景都到了他的手下,必能给他一个满意的答案。
他在这儿为此物的前景心驰神往,忽然又听到了一声呼喊。
“陛下——”
“何事吵嚷?”
张燕疾步入内:“陛下,袁术在门外晕过去了!”
刘秉一愣。袁术,在门外,晕过去了。
这是什么意思?
他狐疑地看着眼前的装置,又若有所思地闻了闻空气里的酒香,陷入了沉思:“袁术他……一杯倒吗?”
【作者有话说】
袁术:……
这章应该信息量挺多的(摇摆),算是挺重要的一个过渡章节。
备注,怀山药的原产地河南省焦作县,就在现在饼饼的河内,在司马家的温县东北方向,北面就是太行山。张仲景的《伤寒杂病论》里,就把薯蓣入药了。
第83章 第八十三章(一更)
◎春风忽至◎
袁术刚刚醒过来,就听到了许攸转述的这一句猜测,险些又一次晕厥了过去。
这个倒下的理由,竟不知和他被孙轻气倒,被挖薯蓣累倒,哪一个更伤他的自尊。
他怎么可能是一杯倒!简直……
“简直欺人太甚!”
许攸疾步上前,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现在还觉得,他……”
“陛下真是肖似先帝!”
袁术咬牙切齿,也将许攸脸色僵在了当场,半句话堵在了喉咙口。
许攸立时跳脚:“他怎么就肖似先帝了?”
“难道不是吗?”袁术振振有词,“先帝荒诞无度,沉浸于奇技淫巧,却常有拿捏臣子,敲山震虎之举,当今的这位不过取其精华去其糟粕而已。可先帝敲打士人,用的是那些无根的宦官,当今却用那些口无遮拦的黄巾贼子,简直欺人太甚!”
不过,若非袁绍无能,他又何至于落的一句嘲讽,说他买不起酒。
归根到底,还是有人拖累了他。
许攸费了好大的努力,才终于理清了袁术此刻的逻辑,只觉自己对于袁术的认知,可能还是有些不够,更是万万没想到,都经历了这样的一出,袁术依然不觉刘秉有什么问题,反而又一次将问题归咎到了袁绍的身上。
汉灵帝的往日作风,在袁术看来,也完全能成为刘秉今日行事的理由!
“……你,你真是!”
袁术只是被气晕,他许攸却是要被袁术气到呕血了。
不,不行,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袁术的不够聪明,和他天马行空的想法结合在一起,简直是最要命的!
那些明明细究起来破绽不少的东西,在他这里都能得到解释。而一旦袁术的想法因为这一次次先入为主的解释而根深蒂固,再想将他的想法掰回来,就几乎不可能办到了。
许攸一把抓住了袁术的肩膀,趁着他此刻还未完全从那晕厥中缓过神来,声色俱厉:“从来就没有什么肖似先帝!他很有可能是个假货!我让你想办法弄明白他的喜好,不是要投其所好,而是要证明他的身份,你明不明白!”
“现在身在洛阳的荥阳王刘辩,才是真正的先帝长子刘辩。当日虎牢关下,我与本初指认他为假货,不过是希望即刻攻破险关,免叫洛阳再受董贼荼毒,不是真知道所谓的偷龙转凤、瞒天过海!”
“本初自冀州起兵,不来河内,先赴兖州,也是因为知道真正的刘辩绝不可能身在河内,而非错失了担任陛下元从的时机。”
袁术原本就因昏厥而模糊的思绪,又遭到了一记重击,让他立刻僵在了当场:“……你说什么?”
“我还不知道你袁公路是什么样的人吗?”许攸又急又气,不得不将心里话都说了出来,“你一向口无遮拦惯了,我把真话说出还不知会不会被人泄露出去,先前都只敢说,希望你与本初冰释前嫌,可现在看来,兜着圈子跟你说话,迂回着劝谏,不仅没用,还只会让情况更坏!”
那他也只能冒着另外的风险,两害相较取其轻了。
或许对袁术来说,把话说得直白一些,才是最好的。就该先把该说的事情说明白,以免不知在何时,袁术就成了刘秉手中一把刺向袁绍的利刃。
做出这个决定很难,但话说出口也就顺了:“本初说陛下不像先帝,不像何皇后,就是在提醒你这个真相!说他刻薄寡恩,也不是在夸他有前代帝王的遗风,而是在说,他对知情人正在予以打压,以便让人无法质疑他的身份!洛阳百官都被董卓劫掠而走,也成了他坐实身份的最大优势。”
袁术听懵了,简直要怀疑是他眼前的许攸正在发疯,此前刺杀先帝不成,又将主意打到了其他的地方。
“你认真的?要真是这样,荥阳王为何不自证身份,布告众人?”
“他要怎么说?他能怎么说!”许攸无力地答道,“兵权在那位陛下的手里,传国玉玺也在他的手中,只要他指认荥阳王是假,那些出身黄巾的兵痞即刻就能取了他的性命,还不如像今日一般,暂且保住性命。皇位上的人需要一个证明,他恰恰能充当这个人质!”
“那……”袁术的声音一颤,“既然如此,叔父还有兄长又是为何会惨遭杀害!若是如你所说,从来就没有李代桃僵之事,他们根本……”
“董卓杀人还需要理由吗?”许攸面色一紧,绝不可能在此刻承认,或许正是因为他们促成了那真假定论,才让董卓坐实了自己的猜测,也让刘秉进一步坐稳了皇位,只能一句反问出口。“你也不想想,协助皇帝出逃,以假乱真这么大的事情,他们真的会将你蒙在鼓里吗?你就算再如何行事无忌,也是汝南袁氏的要员啊!”
这句话让袁术沉默在了当场。
许攸又开了口:“胆子小的人做不了皇帝,但有些人的胆大,已经完全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袁术一阵恍惚:“若你所说是真……他的胆大,真的已是天下第一流了。”
“你不必再有这前半句的假设!”许攸眼神定定,“这是要掉脑袋的大事,我与你之间的交情也没这样深,若非此事为真,也已是攸关性命,我为何要据实以告!”
“所以,你要在河内找到他是乔装皇帝的证据?”袁术的声音里仍透着怔然,竟不知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在前,他应当如何反应。
更不知道是不是他还没从那昏厥劲中彻底恢复过来,只觉,先帝荒诞不荒诞的不好说,他眼前看到的听到的,却都是荒诞至极,无比可笑的东西!
连皇帝不是皇帝这样的鬼话,都能听到了。
偏偏许攸已因他软化的态度,语气愈发笃定:“正是!一个人的言谈举止,绝不可能脱离自己长成的环境。这位陛下心向万民本是好事,但倚重草莽,不重礼教,必出自民间,颇受贼党影响。他起兵之地,当能找到蛛丝马迹。可是,只我一人,在这河内往来不便,未必能打听到多少东西,终究还是要靠你袁公路。”
袁术忽然眼神一厉,直直地看向许攸:“靠我?那我倒是要问你,查出来其中因果后,你待如何?洛阳朝廷官员一心向着那位陛下,我如今无钱无权无人可用,难道能举着证据扶持荥阳王归位不成?可若是想要我带着这证据,和袁绍一并不记仇怨,投靠关中去,更是想都不要想!”
汝南袁氏血仇在前,休想让他助力董卓。
那问题就来了,就算知道了,甚至是能证明刘秉的身份,他们又能做什么?
许攸的脸色有短暂的一瞬极为难看,但也只是须臾,就回到了平静:“是扶持荥阳王重回帝位,是联手此刻身在冀州的刘景升,还是自幽州牧处下手,都得等知道了真相再说。我已经把该说的都说了,你是怎么想的?”
“我是怎么想?”袁术笑得讽刺:“你们先前就知道这错认一事,却在折返汝南这样的大好时候也不跟我通气,属实是没将我放在眼中,现在倒是来问我是怎么想的了。恐怕是他袁绍也没想到,他还能落个守卫粮仓的闲职……”
“我怎么想的?我该现在就去向陛下请罪才是!”
许攸顿时大惊,唯恐袁术此人任性惯了,会干脆与他们同归于尽。
可袁术已一把挥开了他,下一句话丢了出来:“你放心吧,我是去为我先前的晕厥请罪的,请这御前失仪的罪!”
他,不,明,白,事情怎么就忽然急转直下,到了这个地步。但混淆皇室血脉,假充陛下这事确实太大了,他再如何厌恶袁绍许攸的虚伪,也得先弄明白。
那就不能因这气晕过去的事情,成了所有人眼中的笑柄。
不过事实上,他将这当作丢了脸面的大事,刘秉却没太将此事放在心上。
袁术到底是因接受不了孙轻的话,大觉破防,才直接晕过去的,还是因为其他的事情,于他而言都不重要。
一个摆脱不了自己过往名利地位的人,显然不会是他能委以重任的臣子。
最多就是用他来判断袁氏近来的动向,再多关心两句:“他不是因为染病才倒下的吧?”
于夫罗连忙回道:“不是不是,当然不是!”
这件事他早就去确认过了,唯恐袁术这人干活没本事,还要把他们其他人都给拖累了。
可话刚出口,于夫罗又忽然眼睛一亮,试探着开口:“陛下,我觉得也不能排除这个可能,要不然,您新酿造的烈酒给我们各分一些吧?”
张燕顿时就跳了起来:“你这鬼主意打的,就差没写在脸上了!”
于夫罗被揭穿在当场,遗憾地叹了口气。唉,刘豹怎么就正好留在了洛阳,没有伴驾而来呢?若是如同上次的蜂窝煤一般,由这小子在陛下身边打下手,那怎么都能分到些许。
他刚想到这里,忽然迎上了陛下凌厉的眼神:“此物是药还是酒,你等务必记个清楚!京畿连年收成欠佳,府库存粮连供给士卒所需都捉襟见肘,还是依靠着卫范大姓以及汝南、荆州缴获所得,才能支撑至如今。若是四处盛传此法可酿好酒,甚至能向贵胄兜售谋取暴利,粮食会流往何处?”
“如今是因河内河东病患四起,烈酒也可充作药物,才有了这不得已的举动,一旦此间事毕,谁若擅将其作为饮用的酒水,一概严刑峻法处置!”
在听到孙轻的那句“买不起”时,刘秉既觉有几分好笑,却也忽然被一记当头棒喝敲醒,后知后觉地想起,如今不是个能让大多数人能吃饱饭的时候,没有后世的各种肥料和器械,没有杂交水稻。
买不起,就是真的买不起,甚至买不到。粮食也需要精打细算,直到今年秋收为止。
酒水所消耗的粮食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却极有可能变成推动局势恶化的一尊筹码。
既然如此,还不如一开始就将烈酒放在药物的位置,还是因人命大于天,才由朝廷承担其消耗的药物!
于夫罗甚少见到刘秉拿出了这般冷冽且不留情面的语气,猛地心头一紧,连声应道:“陛下放心,臣先前那句只是戏言……戏言而已。”
可不能叫陛下觉得,他如此贪图享乐,不够稳重,竟是因袁术在他军中,也向此人学了不良作风!
他刚欲再顺口提一句关于“司马”的事情,忽被外间的一句通传打断在了当场。
“陛下!六疾馆那边,有好消息!”
刘秉摆了摆手,示意于夫罗不必多言,自己已当先一步迈上了亲随牵来的马匹。穿越至今已有将近半年,他背后又没少付出努力,此刻已再难被人从他骑马的动作中看出生疏来,只见得那匹快马疾驰而出,载着迫切于见到喜讯的陛下直奔六疾馆的方向而去。
正欲前来请罪的袁术慢了一步,便只瞧见了于夫罗等人追上去后,扬起的一片烟尘。
这一行人来得比华旉和张机所预料的,还要快得多了。
刘秉当先一步翻身下马,与迎上来的二位神医相会,从衣着到神情,都不似帝王应有的体面,却让人为之心头一热。
张机赶忙解释道:“陛下莫急!确是好消息!”
他一边领着刘秉向内走去,递来了此地遵照圣谕置办的“防疫服”,一边解释道:“正如陛下所料,烈酒提取药性,远比寻常的酒水好用数倍,各方药材也已齐备,要遏制病人的疫症,让他们尽早康复,并不再像先前棘手。”
“如今依然以食补与药补双管齐下,些许早前体魄就不差的,应当很快就能恢复了。您看——”
刘秉顺着张机伸手指去的方向,就见山中挖来的薯蓣,早已尽数处理完毕,留下了一半用于食补制粥,另一半则入药熬制。
杜长小心地将烈酒抹在双手,接过了一名药童手中的汤药,兴冲冲地便向着六疾馆中快步走去。
“你别送错了!当心一些!”
“不会错的,我对过医案了!”
趁着他们这群人上山去挖薯蓣,趁着卫觊去补全其他有缺的药材时,张机与华旉二人已合力看诊,将六疾馆中的病患全录入了医案,也确定了各人的药方,调整了因年龄和病症不同各自应有的药量。
就像此刻杜长手中捧着的那一份,就是送到他隔壁病房中的。
那个病得蜷缩成一团的孩子被扑面的酒气所惊醒,就听到了隔间母亲的安慰,睁大着眼睛借着杜长的助力,把一碗汤药一饮而尽。
虽知道药效的发作应该没那么快,他还是忽觉自己的额前微有热力贯穿而出,带出一阵热汗,让他先前蒙着一层雾气的视线,比先前清明了几分。
但也有可能,是被相隔着一个房间的声音惊醒的。
那年轻人拍响了门:“我说,你之前喊着要试药,头也不回地走了,病好了也不来给我们报平安,现在回来了怎么还厚此薄彼呢?”
杜长无语地起身,绕了过去:“我是没缺胳膊少腿地回来,但也没因痊愈多长出两只手来,我看你肯定能活,哪有那么着急!你等着……”
他一抬眼,就撞上了对方关切的目光,顿时将那大嗓门都收起来了不少,“我现在就去拿你的药。”
可他这前去取药的一个回头,便忽然瞧见,陛下不知何时已随同两位神医出现在了此地。或许还已来了不短的时间,只是他先前忙于送药,没能发觉他的出现……
“陛下……”
“愣着做什么,去取药吧。”
这只是六疾馆中的一隅,却好像照见的,是整座医馆,也是整个河内河东的缩影。
在那年轻人的病房前,恰好有一角的日光,不知是从何处落下的种子,在几日前的雨水中吸饱了水分,在汤药飘起的热力,在春日过境的暖风中催生出了新芽,探出了一点绿意。
这一点绿色在周遭依旧灰暗的土地上,显得异常的鲜明,也让此刻虽不是人人都如杜长一般走出了“囚笼”,虽细细听去,还能听到病患沉重的呻.吟,但已让这春日光景愈发清晰地掀开了一角,也将刘秉脸上的阴霾紧绷情绪,缓缓地掀开了翻页的一角。
春风忽至啊。
却不是真有春风吹在了杜长的脸上,而是他抬眼,就看到了一双温和的眼睛,正如春风吹拂众生,倒映着馆中萌生的生机与希望。
也让他忽然又一次想到了张燕的话……
“陛下派出了刘景升出使冀州,铲除了韩馥这个叛逆,虽此刻正在兢兢业业平复疫病灾情,但眼见就是要将冀州彻底收回洛阳治下。我且问你,管亥、张饶那一路的黄巾军多达数万之众,活跃于青冀之间,我管是不管?”
这不是一句随便问出的话。那些仍未得到归属,流窜于两州,甚至是流窜在青冀徐兖四州的黄巾,是否终于等到了出路,应当安定下来了?
他们这些因为怀念大贤良师,因为憎恶朝廷权贵,因为想要争一个性命由己的人,是否终于等到了自己的明君?
一个从河东河内的百姓中走出,也没忘记自己誓言的领袖。
……
他喉咙间一阵哽噎,忽然又喊出了一声“陛下”。
【作者有话说】
前面两章的评论区加精都有论坛体饭饭吃,不要错过这个大佬!
为了这几章的评论我来加个更,晚上还有四千,大概在10点到11点间。
第84章 第八十四章(评论加更)
◎马名赤兔◎
这一声“陛下”,远不只是一句简单的称呼而已,也代表着,又一个曾经举起武器抗争,并不麻木的人,看到了百姓求生的希望,对这位上位者表达了最真切的认可。
就是——
……
“我觉得你不应该叫杜长,应该叫肚肠。”
张燕绕着杜长走了两圈,用着不知道是否该说是玩味的语气感慨,“怎么就你能前几日还在嘴硬,现在一声陛下,说得这么百转千回呢?”
杜长:“……你自己想那么多做甚。该怎么称呼就怎么称呼,我又不是不记恩的人,这话我跟你说过。”
“算了,我懒得跟你多说了,我还有要事待办呢?你不是也有事要做吗?”
这下沉默的,换成张燕了。
他脚下仿佛生了钉子,也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长扬长而去。
其实他没看错,当那句“陛下”出口的时候,陛下也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眼中情绪翻涌。
一如先前当他举火而焚之时,卫觊说出那句“天子领路”,有着鲜明的闪光跳动而过。
这是一句对陛下这样的上位者来说,也想要得到的回应,一句证明他此行不虚的答复啊。
那他又何必因为先前的立场矛盾,和杜长计较呢?
何况,他现在也确有要事待办。
杜长自觉自己是刚从疫病中康复,没那么容易再中一次招,自告奋勇地领了分发药物的重任,而他张燕,作为陛下最为倚重的元从,既要继续在两郡巡视、查漏补缺,还要监督杏林碑的打造。
那杏林碑,正坐落于那焚火烧灰的墓葬之上,也是陛下许诺给那些百姓的纪念碑铭。
大书法家蔡邕乃是本朝书写墓志铭的好手,便如已故的太傅胡广、太尉桥玄,士人代表郭林宗等,都是由他撰写的墓志铭。
可惜他为董卓所劫掳,此刻身在长安,陛下便顺理成章地将这杏林碑交由蔡昭姬来写,由卫觊成书,再交由雕刻的工匠,刻录在张燕着人打磨的石碑之上。
当这石碑被拖运至墓葬跟前的时候,本只是在病房前横生一枝的绿意,已吹散在了春风当中。
汾河自北方化冻,奔流的水波至侯马曲折向西,途经稷山,滚入黄河之中,另一条自中条山源起的涑水也蜿蜒而过,至永济入河。
两条河流途经之地,也就是河东夹在煤山与盐田之间,那片最为肥沃的土地。
而在河内,耕田沿大河,自西南向东北延伸,若自那横跨大河的河桥起点向冀州策马而行,便能见沿河的阡陌纵横。
扛着锄头铁铲的百姓,有自杏林碑前走过,见得其上最为醒目“仰观宇宙之大,俯听草木有声”十二字,只短暂地停留,便已向远处走去。
无论能否看懂,生活总是得继续的。
春日已至,刚刚康复的、侥幸未病的百姓或是穿渠引汾,或是躬耕劳作,正为今年的生计而劳碌。
而那些不幸病亡的,便如这碑铭正面的十二个字一般,仿佛仍旧留在此间的土地上,只是得了闲暇仰观天地,俯瞰草木。
刘秉在墓碑前止步,伸手撷下了碑铭上一片不知从何处吹来的飞花。
那一把烈火烧去了此地的枯草,却有人将草籽播撒于填土之上,在此刻冒出了一片新绿,更应了那抬眼所见的“草木有声”。
这离经叛道的火葬,其中纷纷扰扰的议论,也终于被吹散在了春风之中。
“洛阳的情况如何了?”
刘秉的忽然出声,打断了身后曹昂的沉思。
他猛地抄起衣袖,抹了抹眼下,开口答道:“月前,我父……曹校尉与徐荣交战数次,各有伤亡,可惜没能夺回函谷关。但自守关士卒表现,董卓似有弃函谷关,缩短粮道的打算。”
“曹孟德的判断?”
“是!”曹昂回答得笃定。
刘秉点了点头,若有所思。
董卓身在长安,距离洛阳八百里,若要供应函谷关守军的军粮,便需将关中储备的粮草,经由崤函道送至函谷关,沿途数百里的损耗极为惊人。就算是从华阴、弘农等地出发,抵达函谷关,依然距离不短。
若是刘秉为收拾洛阳的残局忙得周转不开,或许徐荣还没这样处境艰难。
偏偏他手下人才济济,既能分出一路攻占荆州,又能有曹操补上了西面的防线,屡次袭扰函谷关,绝不让徐荣有喘息的机会。
董卓要养着那一干朝臣,还有一众胃口不小的西凉军,除非天降横财,否则如何能让粮草源源不断地从关中流向函谷关?
向后收缩阵线,将关卡放在华阴等地,或许才是更明智的决定。
但要说董卓会在荆州落败,函谷关撤兵后就偃旗息鼓?刘秉又直觉不信!
一个曾经进驻洛阳,距离权倾天下只有一步之遥的人,怎么会轻易地认输呢?
更何况,今日的局面下,洛阳与长安各有一个皇帝!谁退了,谁就是将指挥其余各州的权力拱手让人!
刘秉喃喃:“如今河东河内的局势日趋稳定,或许我也该早日回到洛阳了。”
这里正值春耕,洛阳也正是修渠耕田之时。田多了,人多了,总是容易闹矛盾的,就算上面没了那些占据肥田的贵族,也是一样的。光靠着荀攸荀彧贾诩司马朗这些文官,还远远不够处理那些琐碎的事务。
是时候再看看,先前响应招贤令而来的人才中,还有没有能挑出来的顶梁柱了。
若是他没记错的话,郭嘉和荀彧都提到过,冀州的前骑都尉沮授此刻仍在洛阳,为面圣而筹备……
他该去看看,对方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再就是与他的一众谋士商议一番,董卓这家伙会自何处图谋反击。
是参与荆州战局,还是在函谷关奋力一击,又或者……
……
“父亲!长安的来信!”
一名身披银铠的少年人抱着头盔,冲入了屋来。
因祖母与母亲俱是羌女,这少年非只身量高挑,眉眼也比中原人深刻,此刻报信而来,面色肃然,眉头微蹙,还显出几分不容亲近的野性。
倒是被他称为父亲的那人,虽是身长八尺,面鼻雄异,却因平日里为人宽厚温和,乍看起来不似一位武将,而更似一位忠厚的边境文臣。
马腾伸手,自马超的手中接过了这封“长安的来信”。
顺口问道:“董太尉的使者被你拦在外面了?”
马超倨傲地将头一昂:“不是您与韩将军商定的吗?董仲颖在西凉名声确实不小,但他想要我们为他办事,还是争权夺利这样的大事,总该先拿出诚意来。不见诚意只见命令,凭什么要我们为他助拳,给他脸面?”
此番使者到来,又是只有书信,并无多少赠礼,那他只是将人拦截在外,拿了书信入内,都算是给对方脸面的。
反正父亲早在与韩遂联兵起事的时候开始,就已不是凉州的军司马,而是“合众将军”了。
虽因一并起事的几位首领陆续身死,仅剩父亲与韩遂两路,双方因利益纠葛彼此攻讦,但在面对“朝廷”的时候,这两方却无疑是站在同一阵线。
这样一来,董卓要拉拢的,不是其中的一方,而是这两路人马,那也不能怪他们自恃身价,并不轻易松口。
“……父亲?”
马超说到此,忽然留意到,当父亲拆开这封来信的时候,脸色有了微妙的变化,从此前的待价而沽,变成了些微意动,便也随之收起了傲然。
看来这封信中的内容,并不简单。
马腾目光未离开来信,幽幽叹道:“董仲颖诚意不小。你应当还记得上一封来信中所言?”
马超点头:“他说什么,关西诸将在朝堂上一向备受打压,如今他好不容易拿到了救驾之功,却还被撵向长安,如今正需我等与他同仇敌忾,免得步上昔日段太尉的后尘,却不说清楚,为何会闹到天下有两个皇帝的局面,真是……”
真是把他们这些凉州武将全当傻子了!
“他给父亲和韩将军的官职,也不过如此,一个镇西将军,一个征西将军,就把您二人打发了。”
“那你看看这封。”马腾转手,把信递给了马超。
马超展开帛书即见,这封来信的开篇,便是一套让人无法拒绝的恭维。
说的是听闻马腾出自扶风马氏,乃是后汉开国功臣、伏波将军马援的后裔,难怪昔年贫乏困窘之时,也仍有青云之志,一朝响应征召入伍,便为州郡官员器重,在军中担任要职。
其实非要说起来,马腾与扶风马氏的关系已很是疏远,但马援乃是名将,马腾虽做了叛逆,也仍想被后世冠以名将的名号,能被与“先祖”对比,自然是喜闻乐见的事情。
别管董卓此人到底用意如何,起码这一番话里,已没有了先前“我是太尉,你是反贼”的优越感,而是诚心诚意地来谈谈关西将领的前途。
董卓,或者说是李儒,在这封信里,把话说得更明白了。
一直做反贼,肯定是没前途的。
当然,马腾和韩遂会成为反贼,也不是他们的问题,要怪就得怪先帝。
先帝不懂军事嘛!
要不是先帝对边境治理无方,凉州名士韩遂也不会起兵叛乱。要不是先帝卖官鬻爵,凉州就不会迎来一个无能的刺史,不仅坑害了汉阳太守的性命,也害得马腾走投无路,只能从贼。
既然如此,先帝已故,刘协即位,马腾为何不能接受朝廷的招安,重新入朝为将呢?
昔年董卓尊奉先帝之命,数次折返凉州,与马腾韩遂交手,可说是不打不相识,对于二位将军钦慕有加,屡屡向部下感慨,为何双方不可联手,如今,总算这通力合作的希望,就在眼前了!
马超一边翻阅这份来信,一边在心中暗暗称赞,董卓此信写得高明。
他只说“不打不相识”,却不说胜负如何,让曾被流星袭营的败军心中好受不少。
他也不说洛阳朝廷给不了你们这样的优待,所以该当速速来投效于我,只说我和你们都是关西将领,关系更为亲近。
再看董卓这第二次来信之中的官职拟定,马超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
“前将军?”
这可不是个寻常的官职!
将军之首,莫过于大将军,但自后汉开国以来,这个位置几乎都由外戚担任,作为天子的助力,连带着骠骑将军、车骑将军等位置,都大多落在外戚头上,往下一级的卫将军因北军五校、西园八校等瓜分京城兵权,早已名存实亡。
所以大将军之下,真正有分量的,就是战时委任的前后左右四将军了!
就连履立战功,在黄巾之乱中奠定首功的皇甫嵩,也就定在这个位置上。
而现在,董卓褫夺了皇甫嵩的兵权后,将左将军的名号给了韩遂,把前将军的名号给了马腾,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这到底是不是他在露怯尚未可知,却一定是要重用西凉将领,以挽回败势!
“父亲意动了。”马超徐徐开口,说出的是一句肯定的判断。
马腾沉吟片刻,叹道:“是,我心动了。错过了这一出,还不知要在何时才能有这样的地位。董仲颖所说的也不错,唯有凉州人明白凉州人的处境,只有他能与我们同心协力。”
“但这意味着,他还坐镇长安,稳守关中,我们却要为他驱策,做个出征的马前卒了。”
在这信末,董卓毫不避讳地谈起了他的计划,仿佛无比笃定,马腾韩遂一定拒绝不了他的这番拉拢,也一定会同意——
自凉州起兵,自河西杀入河东,断了洛阳的后路!
……
不等马腾马超作答,数日后,晚到几日的另一位长安来使,又在这结盟邀约上,加上了一份重礼。
马超隔着数丈,凝视着那匹被使者牵出的骏马,难掩目光中的激赏。
那是一匹通身火红的宝马,有着《相马经》中提到的兔首头相。
高大,烈性,剽悍,不论放在何处,都是首屈一指的战马!
只听使者说道:“此马,名为赤兔,太尉有言,哪位将军在此战中立下首功,谁便是此马的主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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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5章 第八十五章
◎凉州动兵◎
“好马!真是一匹好马!”
马超虽随同马腾在凉州征战,与羌人为伍,看起来不似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年人,已有了几分成年将领的风采,却终究还没到不以物喜的境界。对于武将来说,一匹举世罕见的宝马,更是一份难有匹敌的重礼。
他几乎当即就想伸手去摸摸这匹神驹,却在刚刚靠近时,便已迎来了赤兔的怒目而视。
但它的反应非但没有让马超气恼垂丧,反而眼中更露喜色:“果然好一匹赤兔马!”
不必怀疑,就算以董卓的权势地位,这样的好马在他手下,最多也不会超过三匹。
……
“是只有一匹才对。古有二桃杀三士,今有一马激二将,哈。”
说话之人不似寻常的凉州武将打扮,而是一身体面的文士衣着,仅能从他那勾勒出的体格轮廓中判断出,他那皂色曲裾之下,还穿着一件皮甲,腰间则挂着一把长刀。
但比起他这绵里藏针的模样,好像还是他身后的小将更为令人瞩目一些,一看便是个长于刀兵骑射的好手,面貌体格俱佳。
当然,此刻马腾面前,能与他同坐交谈的,自不是这小将阎行,而是前者——
同样自董卓处得了一封书信,一个官职,和一个承诺的,凉州军阀,韩遂。
马腾也绝不敢因韩遂这一派温和儒雅的样子,就小看于他。
这韩遂数年间被羌人劫持,于是做了叛军,但他一旦立足站稳,便转头杀了劫持他的羌人首领北宫伯玉,和同为天涯沦落人的边章,吞下了两人的旧部,属实是个手段辛辣的狠人。
他舍弃早年间的名字,改名韩遂,也是为了与自己守序的过往彻底割断联系。
哪怕早年间曾是个儒生,如今他也已经绝不是个善茬。
他此刻赴约前来,就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这句话,随即转头向他身边的小将问道:“彦明,你喜欢这匹马吗?”
年轻人点了点头,顿时感觉到,自己的身上落了一道危险的目光,抬眼就对上了马超的审视,仿佛是在评判二人之间孰强孰弱。
韩遂笑了出来:“哈哈哈哈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一匹马,煽动两名武将!更有意思的是,此马居然不是先送抵我二人驻军地中间的某处,而是先送到了你这儿,你说董卓是什么意思?”
马腾的脸色顿时严肃了起来:“他不甘心。”
“他能甘心就怪了!”韩遂冷嗤了一声,“他董卓听从朝廷的命令拼杀了多少年,还屡次征讨我们这样的逆贼,现在呢?现在他得给我们前将军、左将军的位置,向我们示好,仿佛他冒死入京挟制天子,到头来自己得了几多好处尚未可知,却先成全了我们!”
“那他展现诚意的同时,就得给我们再下个套了。”韩遂慢条斯理地举杯,饮了一口酒,“你是相信,他只是想以赤兔马,激励激励两个小辈,还是相信,他董卓另有算盘?”
马腾答道:“我只知道,董卓绝非纯良之人。”
韩遂哈了两声,心中暗道,董卓不是纯良之人,说得好像他就是一样。这话点与不点出来,马腾对他也是合作与防备并具,和董卓希望维系的状态并无什么不同。
不过,亲疏远近自有分别,他看得明白。
他便顺势说道:“但也只有这样的人,入了朝廷,才真能做出些什么成就。若是他一味讨好你我二人,希望我等搭上他的船,我恐怕还要怀疑,他另有居心,现在嘛……”
马腾听出了韩遂的意思,拧眉问道:“你是觉得,董卓可以合作?”
韩遂道:“为何不可?起码他的计划让我觉得,他还没因洛阳的失败一蹶不振,也没自觉能稳守关中,便沉溺酒色当中。洛阳的朝廷局势如何,我不得而知,但董卓自凉州悍将走到今日,的确不是庸才!”
他语气一转,即刻间便自对董卓行事的赞许,转到了这个“计划”上。
“寿成,你我都是读过些书的人,总该知道以史为鉴的道理,秦魏百年河西之战,谁占河西,谁就拥有了战事的主动权,不正是这一番争夺吗?”
马腾很想说,他早年间还得靠着伐木为生,和韩遂一比,真不能叫做“读过些书”,上来就说什么秦魏百年河西之战,真是有点难为他了。
幸好他这几十年间经历的风浪不少,并未直接表现在脸上,韩遂也没卖关子的意思,继续说了下去:“这秦魏相争的河西,可不是咱们所在的河西,而是如今并州的西河郡。”
西河,就是并州距离凉州最近的一个郡!
位处于河东郡的北方。
“魏国建立少梁城,拉开了河西之战的序幕,随后启用名将吴起,接连攻克临晋,元里,秦国节节败退,被迫撤出河西,这个时候,魏国就如同是悬在关中头顶上的一把利刃,秦国举国惶恐。如今董卓拥兵关中,自比秦国,自然必须要夺下河西,以抢夺反攻的阵地。”
“但很不巧,他自己的兵力还要用来稳住朝廷百官,守住那更为要紧的函谷关,眼看着分身乏术,没这工夫打到西河郡去,也只能将这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了。”
这就完全解释了,他为何会请马腾韩遂比上一比,谁先自凉州打入并州。
因为西河郡,对董卓来说至关重要。
马腾问道:“这西河郡如今还是在洛阳朝廷的手中吧?”
“那倒也未必。”韩遂答道。“西河郡的北端,是朝廷接纳南匈奴入居汉地的美稷城,南端,则与我凉州紧密相连,只隔着那条通向塞外的秦驰道,虽说土地算不上贫瘠,但朝廷治并州,大多只顾及太原一带,鲜少过问此地。数年前,屠各胡又与南匈奴贵族联手,杀死了并州刺史与前匈奴单于,西河郡乱成了一团……”
“这样说来,就算那小皇帝驱逐了董卓,收复了洛阳,如今也没这余力,在西河郡增兵驻防。若是你我还不放心的话,先让哨探开道就是。”
马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他起先只是被董卓摆出来的这个官职所吸引,如今却是因韩遂的这一番分析,明白董卓非只抗争之心不死,提出的还是一条绝对正确的战略。
倘若将长安朝廷比为秦,将洛阳朝廷比为魏,河西之争就在所难免!
而现在,董卓将这份重任交到了他们二人的手中,也并未吝啬地拿出了与之匹配的官职奖赏。
完全合情合理!
那么这个合作结盟之事,就这样定下了。
唯独剩下的,只有一个问题了。
由谁来担任这进攻西河郡的主帅?
马腾也不犹豫,将这个问题问出了口。
他话音都还没落,马超的脸上便已冒出了跃跃欲试,也正被韩遂看在了眼中。
他摇了摇头,笑道:“你也知道,我不是武将出身,在后方为你出谋划策尚可,要我冲杀在前,却属实难为了我。但这发兵征讨西河郡一事,既是你我领朝廷所封将军号的第一战,又不能真只交给了小辈。”
“不如——”韩遂顿了顿,建议道,“由你这位前将军领兵,我的爱将阎行,给你做个副手,如何?”
马腾犹豫了:“这……”
要是这样的话,立功的机会就当先摆在了他的面前,简直是由韩遂退让一步,送了他一个人情。是否显得他太占便宜了?
韩遂却满不在乎:“哈哈哈寿成啊,你别忘了,阎彦明可不仅仅是我的心腹爱将,也是我的女婿,我让他来你手下当个副将,便等同于是我把我的儿子送到了你的手下,你难道还敢亏待他吗?”
“你给你家这位虎将多少机会,便该给彦明多少机会,这么一看,是我偷懒了,把如此令人头疼的事,交给你来安排了。到时候,若由彦明先定西河,直指河东,立下了首功,可别说是你谦让了,有人不服赤兔的归属。”
马超眉头一竖,按捺住了开口驳斥的冲动,却将一双犀利的眼睛盯住了自己的对手。
马腾连忙打了个圆场:“这说的是哪里话,就如太尉来信中所言,谁居首功,谁得赤兔!”
他又向韩遂一拱手:“但文约说自己不擅交战,退居后方,可不能真只在凉州笑看前线风云,这军粮调度、兵马补给一事……”
韩遂痛快地答应道:“就全部包在我身上了。”
凉州一向局势多变,让此地的人大多养成了即刻行事、绝不拖泥带水的作风,此刻的马腾与韩遂也不例外。
在确定了要出征西河,又已定下了主副将之分后,他们便各自回归军中整顿兵马,正要趁着春日已至,行军不似冬日艰难,速速发兵直取并州。
只是为防走漏了风声,这调兵调粮之事都进行得格外小心,只待大军起行之时,再对外打出那“前将军代朝廷出征”的招牌!
但即便如此……
当贾穆掀开车帘,途经高平城而过的时候,仍觉一种说不上来的气氛笼罩着此间,似有风雨将至。
这种蜿蜒上来的危机感,让他忽然一个激灵,叫停了马车,随后匆匆跳下车来,向着前方奔去,找向了那在前方策马的年轻人。
“文远!文远——”
张辽一勒缰绳,回头看来,就见贾诩的长子贾穆向他快步跑来。“发生了何事?”
两个多月前,他尊奉陛下之命,让人送出接段煨与贾诩来朝会合的书信,并在并州等待接应。
可当抵达并州凉州交界时,他又转念一想,段煨与贾诩都是凉州武威人士,自武威抵并州接近千里之遥,凉州又一向四处动乱,若是在这当中,书信的传递出现了任何的错漏,或者是段煨和贾诩的家人在沿途招来麻烦,他自并州驰援恐怕是赶不上的,还不如亲自率领一队精兵,速速走个往来。
总比陛下问起,却没法解释要好。
他既做了决定,便乔装改扮了一番,换上了在凉州并不起眼的胡服,连日赶路直抵贾诩的老家。
事实上,他的这个决定堪称正确至极。
他并非孤身上路,同行的还都是佩有刀剑的武夫,却在沿途之间,碰上了数次羌人械斗,还是插手了其中的一场,结交上了一方羌人部落,才似打通了凉州沿途的道路,顺利抵达了武威。
难怪贾诩会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让送信之人学他,直接报出武威段氏的招牌……
好在,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
有贾诩的信件证明,留守家中的长子贾穆当即收拾了家私,找上了一批用于运货的马车,布置出了留人在其中落座的空当,招呼着家人登上了车,段煨的家人也未耽搁多久,就一并跟上了行车的队伍。
大约是因有了本地人指路,又有张辽在旁戍卫,这回程之路一片平顺,直到此刻,忽然出现了异常。
见张辽翻身下马,贾穆一把将他拉到了一边,低声道:“我看情况不对!”
“又有羌氐部落冲突?”张辽问道。
若是情况麻烦,他就即刻带人避上一避,待得结束再行启程。
贾穆不说还不要紧,这一说,他便顿时意识到,此地的氛围确是有些临战时候的紧绷。这高平城,本是大汉出关前的要塞,近年间疏于把守,但那些羌人胡蛮也不想成为众矢之的,所以只在此地歇脚,却不将这里当成自己的私产,直接占据这座险关。
而现在,张辽定睛凝神看去,只觉此地往来的不少车马隐有相似之处,也不像只是在此地借道的,而更像是提前将什么东西运送到此。
他垂着眼睛,小心地以余光从“货物”转移到“人”上,心中隐约有了个诡异的猜测。
又听面前,贾穆连连否认:“不不不,这绝不是羌人冲突,这是……这是有人在秘密行军!我父亲说过,事出反常,必要万般小心,凉州地界上会这般交手的,少之又少,请文远一定提防戒备!”
张辽推了推他,示意他切莫暴露了情况,先坐回到车中去,“我先将你们送出城去,再带人回来查探。若此地真有要事发生,我等绝不可卷入乱军当中,先行避开为好。”
贾穆点头称好。
只是当他安顿好了众人,转头预备折返高平时,又见贾穆咬了咬牙,跟了上来。“你这……”
“我也跟去看看。正如我先前所说,凉州地界上会这般秘密行军的非常少!羌氐部落都是直接交手的。我能想得到的,需要这般筹备作战,暗中行动的,只有……只有两路人。”
他虽然和父亲一般,深谙明哲保身之道,但现在的情况,显然不是他不闻不问,就能从中得以幸免的。那还不如能帮上什么忙,就帮。
张辽低声,同样说出了自己的猜测:“马腾和韩遂。”
“正是!”
“那你说……他们若要出兵,会去何处呢?”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不妙的神色。
若是皇甫嵩还坐镇凉州,或许还能有一个额外的猜测。
可现在,现在不同!
皇甫嵩已被调回了关中,还被董卓夺去了军权,因盲从于皇权,落了个如此下场。以至于凉州地界上,对马腾韩遂还能造成威胁的最后一路兵马,已彻底不复存在。若是这两人要出兵,强占某一路羌人兵马为己用,根本不必这样行动。
除非他们要面对的对手不在凉州,还并不简单。
那就只剩下两种可能了。
要么,他们觉得董卓的行径大有可为,决定效仿,趁着董卓如今正值人力物力疲惫,干脆整顿兵马,杀向关中,从董卓手中抢出皇帝与百官,由自己来当这个号令天……不是,号令关中的太尉。然后就可以和董卓一样,想给自己的部将敕封什么官职,就敕封什么官职。
要么,他们就是接受了董卓的拉拢,预备向并州用兵,抢夺河西!
而毫无疑问,后者的可能性远远高于前者!
当张辽与贾穆重新回到高平,小心地窥探这一行人等的举动时,得出的结论几乎都在佐证他们这个不祥的猜测。
那确实是马腾韩遂的人,正在提前铺开一条行军的路线,向前探查。
而这条途经高平的路线,不是向南往关中,而是向东,直逼并州!
“真是他们!”张辽死死地捏紧了拳头,眼神锐利得惊人。
他怎么也没想到,董卓的行动如此之快,更不知道是付出了何种代价,才让马腾韩遂这般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相助于他。
只能说幸好。幸好陛下对于转投至麾下的臣子也有一份体恤之心,让人前来接应家眷,才有了这样的意外收获,提前知晓了敌军的计划。否则,恐怕真要等到马腾韩遂带兵越过子午岭抵达并州,才能收到消息,然后仓促应对了!
但即便是现在提前一步知道了他们的计划,这依然是个打乱了洛阳朝廷节奏的噩耗。
“文远,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贾穆的声音,打断了张辽的沉思。
他连忙回道:“你们即刻舍弃辎重,只带这几日赶路的干粮食水,迅速抵达并州,然后赶往河东,沿途不再停留!我也会让人快马先行,即刻前往洛阳,将此地的情况告知陛下!”
贾穆敏锐地意识到了张辽话中的称谓,连忙追问:“那你呢?”
“我既知道了敌军将至,自然要再弄清楚一些他们的底细,好叫陛下应对有方!”
也得想想,还有没有什么办法,能阻拦敌军的来势,不能让他们横冲直撞地杀入并州。
“别犹豫了,”张辽人虽年轻,说出的话却无端有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走!”
在马腾韩遂大军到来前,离开这片是非之地。
也把这份紧急军情,带到陛下的面前。
……
但张辽同样没想到的,不止有马腾韩遂的进军,还有,此刻陛下并不在洛阳,而在河内。
就让这份军情,还要再快一步地送到应来的地方。
对于刘秉来说,河内河东的疫病接近销声匿迹,只还有一少部分人仍在六疾馆中接受治疗。他在此地的职责已经达成了,该是回到洛阳继续主持大局的时候了。
可也就是在他收拾行装,即将动身的时候,一条从并州方向匆忙来报的消息,直接打乱了他的折返计划,让他必须继续留在此地。
……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陛下忽然下令要我们迅速赶来议事?”
吕布问得着急,但恰好与他碰到一处的张燕却看得出来,他这话问的,好似没多少气力。谁让吕布在陪同陛下赶来河内时,本觉这是一份领先于那些文臣的殊荣,还能凭借着武力,替陛下扫清这里的麻烦。
谁知道,这河东河内本就是陛下的起兵之地,就算是对火葬有些异议,有卫觊的那一出,也很快压制了下去。
他吕布又不通药理,竟在此地变成了个闲人。
现在听得急召,也先没敢抱有多少期待。
可下一刻,他就听到了张燕的回答:“陛下说,是张文远送回来的紧急军情。”
一听这话,吕布的面色顿时一变,也忽然像是灌入了精气神。
然而还没等他继续开口向张燕询问,就听到了身后于夫罗的声音,还是他数落袁术的声音,“找你真是难找的很,你还当自己是长水司马吗?你居然还要我相信,你不是躲起来了,而是在河内的百姓当中,听陛下渡河奇袭洛阳前的民间传说?”
于夫罗冷笑了一声,觉得袁术简直在拿他当个傻子!
袁术居然还一脸理直气壮,说自己没说假话。
于夫罗信他个鬼啊!
吕布无语地收回了视线,不知该说陛下的外甥看起来更不聪明了,还是该说,袁术此人能当上长水司马,和于夫罗混在一起,果然是有理由的。
但这一个打岔,竟让他忘了自己该说什么,随同这一众吵嚷的声音,脚步匆匆地抵达了陛下的面前。
眼前,陛下严肃异常的表情,也忽然让在场的一众武将刹那间闭上了嘴,噤若寒蝉地站定在了他前方的两侧。
随后便听到陛下冷冽的声音,砸在了这落针可闻的堂上。
“张文远来报,马腾、韩遂接下了董卓的敕封,领前将军、左将军号,自凉州发兵,奇袭并州西河郡!”
“诸位——谁可为朕应战?”
【作者有话说】
洛阳的一众朝臣:今天也是陛下没回来的一天。
抽奖开啦,因为只抽200人,所以上一章评论区又随机发了200个红包,我继续努力写!今天这章角色太多了,要交代接下来的大剧情,不太适合加更了,先断在这里。
第86章 第八十六章
◎请战◎
于夫罗几乎是在这句话问出的下一刻,就跳了起来:“打西河?”
不是,这算是个什么事啊?
他们这群依附大汉的南匈奴,若是举止不妥,会被朝廷派出的并州刺史敲打,比如在他父亲继任之前的那位单于,就是死在朝廷的官员手里。
北方崛起的屠各胡,又不满于他们和朝廷的合作,从北方向此地伸出了魔爪。
现在,竟连凉州的马腾韩遂都要往他头上踩一脚。
他忙着为陛下办事,只来得及与吕布一并,提刀砍了一批作乱的叛逆,却还未能把这群人彻底规训完毕,领了其中战战兢兢的半数,就来河东挖矿办事了。
剩下的那一群,遇上凉州来犯,恐怕根本起不到作用。
怎么还被抓住了空当,尽欺负到他们的头上啊?
可在开口的一瞬间,他又忽然对上了陛下的眼神,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西河郡,不是只有位处北方的南匈奴,也是并州与凉州交接的门户,甚至是河东,是洛阳的一处特殊门户。
西河倘若失守,遭殃的何止是南匈奴,还有陛下靠着敲山震虎之策收回的并州,刚刚从大疫中缓过气来的河东,以及一河之隔的洛阳!
这马腾韩遂的官职又是董卓那边的朝廷敕封的,代表什么意思,已不需多说了。
“我……我是说——”于夫罗义愤填膺,怒斥出声,“凉州贼子何敢!”
“敢与不敢的,他们不是都已经这么做了吗?说这话有什么意思!”吕布一把拨开了于夫罗,挺身上前,“陛下!西凉贼子抢攻并州,必用骑兵,恳请陛下准允我领兵出征,直取贼首,叫那马腾韩遂之辈知道,并州不是他们想来就来的地方!”
对面此举,简直就是把并州当成了软柿子捏。
吕布本就因有用武之地而振奋的精神,像是在一瞬间就点燃了起来,就连此刻说出的话中,也更添了一份不容冒犯的气势。
刘秉打眼瞧着,吕布的模样都看起来聪明了不少。
他应道:“马腾、韩遂,割据凉州,本已是大罪,现今更是声援董贼逆党,恬不知耻瓜分官爵,听从董贼之命进犯并州,可谓罪加一等,朕必欲诛之,以儆效尤!”
“正是如此!”这话一出,吕布的眉毛都要飞扬了起来。
必欲诛之——好一个必欲诛之!
陛下说了,这两人形同叛逆,杀了才能震慑他人,永绝后患。那他带兵就没有那么多后顾之忧了。打死可比俘虏容易得多。
可他先听到的,却是这样的一句。
“长水校尉。”
于夫罗愣了一下,才忽然意识到,陛下虽然回的是吕布的话,先喊的却是他,连忙快走两步,又挡在了吕布的前面,只差没抬头挺胸地表示,自己才是陛下突遭劫难,第一个想到的人!
“请陛下吩咐。”
刘秉心中其实也有一阵的紧张。
军情如火,从凉州传至河内,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再等传至洛阳,将他那一众谋士全召集起来议事,随后才能决定出兵的将领与安排,显然太耽误事了。
也浪费了张辽和贾穆撞破马腾韩遂秘密出兵的幸运。
卫觊不长于谋略,张机那些就更不必说了,所以在今日召集武将议会之前,他先找上了两个人,听了听他们的建议。
这两人此刻同在此地,仿佛能从对方的表现中照镜子看到自己的样子。
许攸努力以指尖掐了掐掌心,方才意识到,他先前经历的种种并非错觉,而是当今陛下真将他召到了眼前,向他问计。
向他问策!
此刻刘秉向于夫罗说出的,也是许攸和审配二人都提出的建议。
“速归西河,征调部将。”
于夫罗大喜,却忽见刘秉将手一抬:“你别高兴得那么早,朕不是让你去迎战的。”
先帝让这些南匈奴人去幽州助战,还不是充当主力呢,就能让他们内部大乱,反对汉室的人全跳了出来,真让他们对上凉州虎将,谁知会不会又有人提着刀就把于夫罗给砍了,直接投降到马腾韩遂那边去。
他当然不能让南匈奴当主力。
“你领着一批人,佯装败兵,逃至凉州,为朕充当眼线。若是遇上马腾韩遂的大军,便告知他们,西河郡南匈奴部局势有变,并非早年间动乱。”
于夫罗惊问:“可这样一来,岂不是叫那贼党先有了准备?”
“此事告知他们又有何妨呢?”许攸虽觉这出谋划策的事情格外古怪,但一听到有人质疑他的建议,就坐不住了。“陛下于前线督战,麾下兵马强壮,士气正盛,不怕与敌军正面交战,只怕时间不够!”
他将话说得笃定,看得同在此地的袁术看得两眼一阵发直,竟不知他在打听刘秉底细的同时,许攸怎么就已“投敌”了。
“时间不够……”
“不错!所以倘若马腾韩遂能因你们告知的情况延缓进军的速度,反而对陛下大有裨益!也无需你们投敌,蛰伏于敌营之中,只说借道凉州,回归北地,也就是了。”
于夫罗一口应下:“这事不难!”
刘秉的面色终于比先前稍有缓和,转头唤道:“奉先。”
吕布应声而至,目光之中战意沸腾。
哪怕陛下才只说了这两个字,可陛下的视线已转了过来。
再如何蠢钝的人都能看明白,那是怎样一种委以重任、饱含期许的眼神。
“如你所说,马腾韩遂抢攻西河,必用骑兵,朕麾下诸将中,无人比你这并州虎将更适合应战。”
“张文远正在凉州前线筹谋战局,探听虚实,也需由你接应。”
张燕似乎颇有几分一并请战的意思,但在听到这第二句时,已垂落了眼神,收回了意图向前迈出的脚。
留下吕布因那句“无人比你”的夸赞心血翻涌,等待着陛下的下令。
刘秉已有决断,下令道:“着你即刻赶赴并州征调增补兵马,朕已向洛阳发令,命段煨贾诩速速赶来,相助于你!”
“此战,你为主将,务必谨慎稳重……”
后面的话,吕布费力地按捺住了激动,才能将它们一一听个清楚。
却仍有一个声音回荡在他的耳中。
“此战,你为主将。”
他,是这对阵凉州一战的主将!
……
“那小子头上的羽毛都快翘起来了,还谨慎稳重?我看他不被马腾韩遂骗得孤军深入就不错了。”
袁术落座之时,狠狠地以手向桌上一拍,一想到自己今日除了被于夫罗抓了个正着,又被对方的话气得一肚子窝火,其他什么也没得到,就觉得憋屈。那军中议会也同样没有他的什么事情,只在一旁当了个看客。
可他刚说到这里,一抬眼就对上了许攸古怪的眼神,像是对他的提醒。
他也终于后知后觉地想到了什么,抱头捂住了脑袋:“我更不明白,于夫罗要带着匈奴人前往凉州,把消息带到贼兵的面前,关我什么事!我长得很像匈奴人吗 ?”
“就算是因为于夫罗是我的上司,总该看看到底执行的是什么任务吧?是!马腾和韩遂是没见过我,但是……”
袁术的声音戛然而止。
在说出这话的时候,他不仅想到了自己如此倒霉地必须跟随上级行动,还想到了许攸在堂上的表现。
他眯着眼睛,脸色顿时更垮塌了下去:“许子远,你向陛下提建议的时候长了嘴,向于夫罗解释那调兵理由的时候牙尖嘴利,怎么就不见你开口说话,为我谋个出路呢?你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许攸:“……”
袁术的怒火却是已经被彻底点燃,哪里是能被敷衍过去的。若不是总算还顾忌着点颜面,他只恨不得直接一把抓着许攸的衣领来问话了。
“回答我啊!非要标新立异,和世人敌对,质疑陛下身份的是你。答不出证明了陛下身份出路何处的也是你!陛下有问,便即刻献策的是你。婉拒了为于夫罗做个军师,现在跟着我回来的还是你。你剖开自己的脑子看看,你没毛病吧?”
许攸沉声答道:“那是意外!”
“意外?什么意外?”袁术冷笑了一声,“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你敢与王芬合作刺杀先帝,可见你对所谓的宗室正统没那么大的执念,那么倘若陛下真只是个宗室旁支,并非先帝之子,你又为何非要将其揭穿呢?今日陛下的举动也证明了,你许攸的名声不是没传到他的耳朵里,真到了需要人出谋划策的时候,也能向你问计。或许你先前说的打压、避嫌,根本就是不存在的。”
“还是说,你许攸自恃才高,所要的不是寻常的富贵,而是一份能让你显耀于众人之前的从龙之功,而如今的这位陛下已给不了你?”
许攸惊得倒退了一步,却无法说清,在这个下意识的反应当中,袁术宣泄怒气的一句质问,是不是误打误撞地说出了真相。
他快速地平复了呼吸,打断了袁术还要继续的开口:“够了!我没为你说话,让你免除跟随于夫罗一并出征,一来是因你不在吕布这一路军中,并无生命危险,二来是因我不敢确定,你近来的行动是不是已经引起了他的警觉。”
许攸阴沉着脸,总算找回了几分说话中的主动权。
这还真不能怪他想到这种可能,谁让袁术这家伙被说动了要替他调查情况不假,却做得太过明显了。
一个职位不升反降的士族官宦子弟,还是袁术这样的人,在经历了被迫上山挖薯蓣的“苛待”后,会选择怎么做?他可以是争取出战的机会,可以是继续打压袁绍,将袁氏的资源集中在自己身上,让陛下看到自己的价值,唯独不能是跟个嘴碎的兵痞一般,坐在河内的百姓当中,听他们说陛下的传奇故事!
“警觉?我干什么了我……”
“行了,别吵了,我们现在在这里彼此攻讦有什么意思?”许攸见袁术闷声垂头,没再叫嚣,也和缓了语气,“公路,你也看到了,若不弄明白真相,你可能就只能跟着匈奴人行事,谈何升迁?如今你要从军前往凉州,已不可挽回,总得先告诉我,你这一阵子都调查出了些什么吧?”
“能调查出些什么?”袁术答道,“所有和陛下有关的消息,全是在当日洛阳宫变,张让那群人挟持皇帝外逃的时候,才出现的。陛下流落至张燕军中,穿着那身巧夺天工的龙袍,说是侥幸逃出来的。若不是你说荥阳王才是真正的刘辩,我听着其中没有一点问题!”
“虽说……虽说陛下的那身龙袍长得有些古怪,根本不是少府工坊中能做出来的,但你也看到陛下的长相了,这样的人放到人群里,是能随便隐藏住踪迹的吗?河东河内无人上来攀附亲戚,认个前缘,就是最好的证明。”
“停停停,别说这些我知道的。”许攸真是头疼,只觉袁术好像越是调查,越是证明了当今陛下没有由来,只能是被养在深宫中的皇帝,才能天降黑山军中。
可总不能是有人瞎编了一段记忆,塞入了袁绍的脑袋里,让他记得另外的一个刘辩吧?
袁术耸了耸肩:“你不知道的……什么算是你不知道的?河内流传着一个说法,说是陛下身怀龙威,白波贼来袭时,一个照面震死了首领郭太,但这话是孙轻传出来的,能有多少可信度,尤未可知。只知火葬之法,从陛下处置此人的尸体,就拿出来用过了。”
“还有,洛阳先前收到的消息,说王匡是因吕布胡来才被杀死的,但我在此地打听,说吕布向陛下效力的时间还要更早,那他的被杀,就是出自陛下的授意。”
许攸的眼睛几乎是在一瞬间就亮了起来:“王匡是何大将军心腹,见过刘辩!”
那现在的皇帝杀他,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吗?无外乎就是他心虚,不敢在当时见到王匡,被揭穿了身份。
袁术却摇了摇头:“但黑山军中还有另外的一个传闻,说别看如今陛下和张燕之间的关系如此融洽,实则早前是有过龃龉的。与其说,陛下是看中了张燕的本事,说服了他为自己效力,还不如说,是张燕奔着奇货可居,挟持了天子。”
“偏偏这黑山军中条件粗陋,连烧开的水和漱口刷牙之物都拿不出来,俨然一派土匪做派,气得陛下匆忙奔逃,向王匡的队伍方向会合,结果被张燕拦在了半路上……若他不是陛下,他敢去投奔王匡?”
袁术只觉这其中的逻辑万般顺畅。换了是他流落到黑山军中,估计也是要跑的。陛下竟还一度因此扭伤了脚,真是闻者伤心啊。
那也难怪这消息本该被隐藏得极好,却还是被看张燕不顺眼的人偷偷泄露了出来,传到了袁术的耳中。
可这个消息让许攸听着,便成了个再坏不过的事情。
他刚刚才忽觉有戏的猜测,在这一刻又重新变成了妄想。
“总之,我现在因你没能仗义执言,必须去扮演匈奴逃兵了。”袁术磨了磨牙,从牙齿里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竟不知这话算是摆脱了许攸托付的重任,还是掉入了另外的魔窟,“你若还要继续查下去的话,就从邙山中黑山军捡到陛下的地方查起吧。”
之前许攸是觉得他身份尴尬,在河内走动不便,所以让他袁术来做。那现在,他已为陛下出了这样好的一个计策,难道还不算半个功臣吗?
恕他不奉陪了!
“至于你调查出了些什么,又打算如何做……”
袁术刚想再说下去,忽然被外面爆发出的一阵嘈杂声打断了。
他疑惑地快步走出了屋子,就见一众士卒都在脚步匆匆地向外赶去。
在这突如其来的异动面前,他哪还顾得上去管许攸,也连忙走了出去。
人还未见到那些声响的来源,一个个声音已经窜入了他的耳中。
“是不是北方出现变故了?不然陛下为何要在河东募招精锐,增兵太行陉口?”
“听说吕将军已先领轻骑折返并州了。刘将军也在调人回来,准备动身。”
袁术有片刻的恍惚,才想起来这个刘将军大概是于夫罗对外的自称。
但更让他迷茫的,显然不是于夫罗的这个称呼,而是河东河内百姓的反应。
从他们说出的话中,不难让人判断,真正的军情没有向外泄露。百姓以为出事的,也不是兵戈突起的凉州,而是并州。
可不管问题是因何而起的,他们都义无反顾地赶来了此地。
按说,他们只要保证自己能吃得上一口饭,对于朝廷的动兵计划,应当是避之不及的,偏偏在陛下这里,情况就有了不同。
“……这募招精锐,也只多从盐工矿工中募招千人,是不是太少了!”
“就是!一千人能做什么?”
“陛下——我等都知道什么叫做知恩图报,您在此地活民数万,我们全看在眼里,您若遇上麻烦,我们必竭尽所能!”
赵云艰难地带着人,将那些闻声而动的百姓给阻拦下来。他原本也没觉得负责主持招募精锐,戍守河东,为前线有变另做准备,会是什么很难做到的事情,现在却不得不承认,他或许还是有些太年轻了。
他光知道陛下此番的担当挽救了此地,让人绝不怀疑,纵然此刻天下有两个皇帝,最后的胜利者也一定会是他,却不知道,当危难到来的时候,在这一众百姓中,会掀起远比此前渡河还要惊人的声势。
“诸位——”赵云振声开口,“且听我一言!”
“若真到了局势危急的时候,陛下难道会缄默不言,独自承担吗?会只是派出吕将军,而不是令兵马悉数行动吗?”
被赵云亲自拦下的那个年轻人正欲发问,就听到了赵云按着他肩膀,用令人信服的语气说出的话:“诸位的心意,陛下必能看到,但陛下如今更想看到的,是两郡摆脱大疫后的春耕如常举行!”
而非此地民意沸腾,横生动乱!
但即便是被劝了回去,在这募招精锐的名单上,也留下了数千行用于备选的信息,看得刘秉一阵眼热。
被紧急从洛阳调来的贾诩,就听见了陛下的一句慨叹:“这怎么不叫有失必有得呢?”
方才,贾诩向刘秉请罪,说早前不该错估了局势,没有提醒陛下对凉州提高警惕,重兵设防,也为贾穆在获知了情况后,真接受了赵云的提议,继续向并州赶来而请罪。
这小子也真是的。平日里学他保命也就算了,真到了这关系重大的时候,怎么也把他的本事学了个七分呢?
还没学到剩下的三分变通。
贾诩心中颇有几分焦虑,却得到了陛下的这句答复。
“你说你不该错估了局势,让我早早在凉州并州的交界处设防,竟让马腾韩遂有机可乘,此事我也该当反省,是我们在时局之中的过失。”
毕竟,他们也没想到,董卓在经历了荆州之败后,能这样快重振旗鼓,反而加快了对凉州军阀的拉拢,也真将他们收入了麾下。
刘秉必须承认,他小看了董卓,也小看了马腾等人的抉择。
可是……
“可若是早早将精锐陈设于并州,或许此刻的洛阳就没这般欣欣向荣,河内河东的大疫就少了这许多助力,不会这样快消散于此地。”
“朕得了百姓的性命,得了民心,便不会后悔没能做到算无遗策。”
刘秉向贾诩道:“所以文和也不必为此请罪,只需要协助奉先,攻克敌军,也就够了!”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也勿需回头去看。这一份沉甸甸的请战被送到他手中的时候,刘秉一度有些忐忑、唯恐做错了决定的心情,就已经彻底平静了下来。
他已经有了一份天下间最有力量的倚仗啊。
……
若是有人途经河内河东而过,便会看到,此地百姓挥动锄镐的动作,也比先前卖力了几分,仿佛并不仅仅是因为疾病已从此地离开,为先前患病的人重新注入了生机,也是他们随时能将这挥向土地的利器,挥向敌军的头颅。
春日的生机蓬勃着,炸开各种流动的声响,举目所见的景象,也都是动态的。
……
于夫罗领兵北上,踢踏的马蹄滚过汾水流动的河谷。
贾诩紧追着吕布先前带兵留下的足迹北上,心中还回荡着陛下的那句有失有得。
在月黑风高之夜,也又有一人挎起了行装,小声地推开了门,向着城外奔行而去。
直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向他追来,迫使他停住了脚步。
随后,一支因战马停下而定格在眼前的火把,照亮了两个人的面容。
一个,坐在马上,位处追击队伍的最前方,定定地望着这个夜奔之人,脸上流转着复杂的情绪。
而另一个,在被抓了个正着时,依然不避不让,仿佛并未有任何的尴尬。
张燕抓着缰绳,冷声开口:“你要去何处?可别告诉我,是因并州与河东将有变故,所以你要尽早脱逃,离开此地!”
杜长昂头笑道:“你看不出来吗?河东河内群情激愤,请为天子一战,我又怎敢落后!但我知道,与其留在此地,不如另做一件事!”
“你要……”
“我要去借兵!”
向那些还未归顺陛下,活跃于冀州边境的黄巾军借兵!去见一见依然与朝廷作对的管亥等人,让陛下少一路后顾之忧。
【作者有话说】
我永远喜欢群像.jpg(除了那几个还在计较饼饼身份和跟他作对的)
第87章 第八十七章(一更)
◎八百足矣◎
“你应该听得明白我的意思。”
张燕手中的火把,照亮了杜长眼中比火把尤盛的一团烈火,与那些惊闻河东募兵而蜂拥前来的百姓,其实并无什么不同。
只是他恰好,要比其他人更多一条门路,也将当下的局势看得更为清楚。
“与其说,如今是河东有难,凉州并州将起战火,还不如说,是长安洛阳的两方朝廷,又要展开正统之争,是不是?”
张燕眼神深沉,缓缓吐出了一个“是”字。
“那不就结了吗?”杜长坦荡答道,“长安的那个皇帝我没见过,只知道,与其说他是皇帝,还不如说,挟持他登基的董卓才是皇帝。而洛阳的皇帝我见过,知道他是怎样的人?那这所谓的正统之争,又怎能袖手旁观!”
那甚至不是亲疏远近之分,而是……
“我们已经失败过一次了。这次失败的结果,就是在大贤良师死后,哪怕再一次喊出苍天已死,黄天当立的口号,聚众于山林之间,也不知道这苍天死后该当如何令黄天立住。是我一边说你接受朝廷的招安,乃是自甘堕落,一边又没有更好的办法。”
杜长的体格健硕,此刻站定在此,更显气势非凡,可在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张燕分明能听到,他的声音一如先前那声代表认可的“陛下”,颇有几分哽咽。
“所以……你和我一样。”张燕说道,“既然好不容易能有一次这样的机会,将那位愿意为民做主的君王扶持上位,还这世道以朗朗青天,甘愿孤注一掷,做一件冒险的事情!”
“不错!”杜长振振有词,眼中的光亮愈发分明。“我听你们说过,洛阳以西的函谷关,董贼的后路兵马仍在与陛下的军队相抗,洛阳以南,荆州宗贼心思不死,拒不接受朝廷兵马的统治,正于江夏鏖战。洛阳以北,河东增兵驻防,并州兵马调度,将与凉州一战。偏偏陛下仁善,不愿征发百姓尽数投身,才令朝廷这般人手短缺,左支右绌。”
张燕的脸色略微有几分古怪,不知该不该在此时打断杜长,说陛下征兵有度,并不全是因为仁善,实是经过了一番分析的结果。
函谷关方向,曹昂带回了消息,董卓兵马粮草接续无力,有退兵的迹象。
荆州方向,关羽经过这几个月的“卧底”发展,都快混成黄祖麾下的二把手了,不是朝廷不想一鼓作气消灭黄祖,而是正要借用这个反抗的标杆,吸引来更多的荆州宗贼,将不安分的贼党一网打尽。
这两路,我方的优势和敌方的劣势都已暴露无遗,那又为何还要横生枝节,多调兵马呢。
真正需要投入人力物力的,其实只有并州这一路而已。
但张燕实在喜欢杜长得出的这个结论。
“我看陛下已无更多的人手可用,偏偏那冀州又出了意外!管亥他们那一众人等转徙各州,一向是见得有可乘之机就动手的,这冀州算不算是个再好不过的目标?数万黄巾,还是不遵朝廷命令的黄巾流入冀州,会是何种后果,你我应当都很清楚。”
张燕面露唏嘘,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清楚,他当然清楚。
就算是大贤良师在世的时候,黄巾也不全是有序攻城,扩张势力的!甚至是他,在接受了朝廷的招安,有了平难中郎将的名号后,为了养活手底下的人,为了让他们不至于失控,也需要抢掠,需要提刀动武。
徘徊在冀州青州之间的这一众黄巾,在耳闻冀州刺史谋逆暴露而自杀,冀州治下局势紧张的消息时,会做出什么选择,简直无需多说了!
他们一定会有所行动的。
杜长前往冀州,可谓是势在必行。只是……
“你为何要偷偷地走?”张燕眉头一挑,先前的理解都在这一刻变成了不理解,“你有此心,我也大觉敬佩,其中推论也是有理有据,你就算不肯向我说,向陛下陈情告知,由陛下助你前往冀州,总比你孤身上路要好得多吧?”
杜长面色一僵:“……”
他的声音忽然就低了下来:“……我只是和管亥有交情,又不是于他有大恩,谁知道找上门去能否见效。万一提前给了陛下希望,却没能办成,岂不是让人失望。”
“但你贸然以身犯险,若是沿途遇难,自此销声匿迹,难道陛下就不会失望而遗憾吗?”张燕眼神一厉,翻身下马朝着杜长走去。
从张燕的眼中,仿佛能看到他的未尽之词。
他知道杜长的顾虑。这不告而别,不仅仅是怕陛下的希望落空,也是怕当他将实情告知,背负上了天家信任之后,到了管亥面前也会说不出话来,仿佛自己不是来带着早年间的同袍走上一条光明之路,而是提前一步变成了朝廷招安的使者。
可即便如此——
“一人之力犹有穷尽之时,你应该明白这个道理才对。”
杜长:“那你现在是什么意思?让我与你一起去见陛下?”
张燕笑得很有几分匪气:“不不不,这是黄巾军中的事情,那就用我们自己的路数解决。”
他转头挥了挥手,就有一名与他一并追出的骑兵,从马背上跳下,牵着那匹马走到了杜长的面前,将缰绳递到了他的手中。
张燕一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我与你同走这一趟如何?”
虽是擅离职守,但此行意义甚大,还是该当冒险一次!
……
可张燕这一走,走得好生痛快,却着实震惊了留下的众人。
孙轻咬牙切齿地将张燕临走之时写就的书信,递到了刘秉的面前,又在心中怒骂了张燕三声。
他是去冒险谋个功勋去了,其他人还得承担他这离奇举动的后果。
果然,那书信刚到了陛下手中,孙轻就听到了一声震响,正是陛下愤怒地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朕教他习字,告诉他不平则鸣的道理,就是用在此处的?”
这好像真应该算是张燕好好学字开始,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份要事公文!
结果其中所写,竟然是先斩后奏的请罪。
刘秉气的,不是张燕去拦杜长,结果拦出了个此等结果,他气的是,这家伙可算是给黑山军开了个好头。什么不告而别?不存在的。陛下教我们学写字了,所以我留了书信。
被送了个惊喜的陛下捂着额头,哭笑不得地看着张燕送来的这封信。
该说不说,张燕的聪明劲用对了地方,可谓是效果拔群,信中居然并没有几处缺漏,而是将所有的东西都给填满了,至多就是在一些忘记如何写的地方,遵照他的建议,用“又”或者是“×”替代。
但整体的意思,居然都表达出来了。
将他截获杜长,决定和杜长一并行动,前往冀青交界见管亥,为陛下扫除一u路后患的决定,都说得清清楚楚。
管亥变成了关又,也……也问题不大吧。
一想到张燕与杜长为何会有此等举动,刘秉也觉心中油然而生一阵暖意。
不,不对!这毫无秩序的擅作决断,哪里是朝廷官员应有的表现!
“他还记不记得自己是什么身份了?司隶校尉!河内河东都算司隶境内,他在此地肃整队伍,替朕办事,是司隶校尉的职权所在。跑到冀州去算什么?袁绍就是因擅离职守被除职查办的,他也要重蹈前任司隶校尉的覆辙吗?”
孙轻连忙上前,“陛下,那我即刻带人去把他追回来!”
“追什么追!”刘秉无奈地放下了信,“去,把审正南给我找来。”
他心中暗骂张燕给他找事,觉得他这一走,简直是给不满于黄巾首领担任如此高位的人,送上了一个把柄,但张燕和杜长的这份报国之心,已足以弥补他那不告而别的罪过。
再说了,他是皇帝,包庇一下确是事出有因才有此等大胆举动的自己人,怎么了?
要罚,也得等张燕他们安全归来再说。
审配被孙轻领着,匆匆赶到刘秉面前的时候,那封字字认真,仿佛像是在为陛下汇报成果的信,已经被刘秉翻阅到了第四遍,目光正落到了“正统之争,不容有失”“陛下当获民心”这几个字上。
明明孙轻在他来时路上说什么陛下很生气,但从审配的角度,好像只看到了陛下微微上扬的嘴角,昭示着他此时心情不错。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嘛……”刘秉在心中默默告诉自己。
也正像之前他和贾诩所说的那样,他没有这样的本事,身在司隶,就能准确地判定天下之事,所以董卓忽然在凉州大有进展,没能让他提前料定,青冀黄巾或将有所异动,也是同为黄巾的张燕杜长等人更为清楚。
那他现在要做的,也就是如同应对凉州战事一样,做出合适的弥补。
“……陛下?”审配试探着出声。
刘秉蓦然回神:“朕有意,即刻任命刘景升为冀州牧,由你携圣旨前去宣诏。”
审配一惊,未料到他先前为陛下传讯回冀州,走了一趟,告诉刘表的还是,等此间大疫得到治理,尘埃落定,陛下回到洛阳后,便会将冀州牧的官职授予刘表,可现在,陛下仍在河内,这个官职却已提前授予了!
但更让审配没料到的,还是随后的那一句,“你为冀州州中从事,但头等要务,不是协助刘表,平定冀州自韩馥死后的动乱,而是协助司隶……协助张将军与杜将军,收服流窜青冀之地的黄巾。”
“陛下……”
“能做到吗?”刘秉面色肃然,“朕以匈奴治匈奴,以黄巾治黄巾,一贯如此,张将军主动请缨,为防冀州有变影响凉并战端布局,亦是舍身报国,不容有失。刘景升坐镇冀州不久,虽有处决叛逆之威,但还不足以周转各方,同时扫平内忧外患,所以这声援张将军之事,朕想交给你来办。”
审配是冀州人士,在这件事上,有着刘表所没有的优势。
从先前他和许攸对凉州战事的谏言,刘秉也不难看出,他并非徒有正直之名,还有真才实学,若是只让他充当自己和刘表之间的传声筒,着实是浪费了!
张燕的先斩后奏,说是什么怕陛下不让,实则也算手段强硬的表现,那作为接应之人,也该有些雷厉风行的气度才好。
审配,就是最合适的人选。
在片刻的恍神过后,审配也已收起了脸上的难以置信,向刘秉答道:“陛下有此重托,臣必当竭尽全力!”
他已看到了陛下对刘表的决断,是如何有担当地做出了托举,又隐约从孙轻的表现里,猜到了张燕离开河内的内情,再看陛下此刻的委任,更觉这份职务沉重万分。不仅仅是因为他一步登天,得到了天子的器重,也是因为,他又一次看到了君王对臣子的包容与支持。
那他这位刚刚上任的冀州从事,也绝不能让陛下失望才对。
不过说来也是有趣……他刚走出去,就见孙轻又快步追了上来,听到他低声传话道:“陛下说,他现在还年轻,经得起惊吓,但还是希望冀州那边,少一点骇人听闻的消息了。”
事不过三啊!
先是韩馥自杀,刘表一怒之下把他打成叛逆,后是杜长偷跑,张燕去追,结果自己也跑了。
刘秉是真的怕,过几天审配这里还能传出一些离谱的消息,还是,怎么说呢,收敛一点吧。
……
但此刻他的一众臣子中,大胆行事的,又何止是张燕、杜长而已呢。
吕布仍在并州募兵演练,抓紧时间在贾诩到来前,令并州精锐数目有所扩张。
于夫罗带领南匈奴部从越过子午岭,先入凉州境内,却并未与韩遂马腾的兵马交手,只是闲逛一般途经而过。
前线的张辽却是并不满足于只简单地探查敌情,而是预备寻找机会,拖延马腾大军的行程,为陛下争取到足够的时间。
他心中一番思量斟酌,决定——
借兵。
毕竟,光靠着他用来接应贾穆等人前往洛阳的些许扈从,远不足以达成这个目的,在马腾决意夺取河西的兵马推进中,脆弱得不堪一击。
于是他思量再三,找上了位于北地灵州的傅家。
更准确地说,他是找上了已故汉阳太守傅燮之子傅干。
昔年汉灵帝委任凉州刺史无方,令汉阳太守强守城池,为贼人所害,至今将有三年,所以当张辽找上门来的时候,这年轻人仍未出孝期,身着白衣,眉眼间透着一股厌世嫉俗的意味,只隐约露出了几分讶然,打破了脸上的平静,不知这闭门守孝之中,为何还会有人找上门来。
他上下端详了两眼张辽,自觉自己没有看错一些东西:“足下并非等闲,也非我父旧部,为何要来寻我?”
“为借兵而来。”张辽坦荡地答道,惊得傅干仰头看了看天色,却怎么看此时都未至深夜,哪是谈论这事的时候。
然而没等他开口作答,张辽便已接着说了下去。
“傅氏先祖受孝昭皇帝重用,出使西域,杀死匈奴使者与楼兰王,壮怀激烈,血溅五步,至令尊为将,威名远播,德操兼备,远胜先祖之风,可惜为小人所害,未得善终,难道足下身为人子,便打算自此闭门自守,不问世事,且看昔年凉州叛军声势壮大,现在即将自北地而过,攻伐并州吗?”
傅干皱起了眉头,却没有即刻回答张辽的问题,而是问道:“你又是什么人?”
张辽答道:“先祖聂壹,假借塞外经商之名,意欲诱骗匈奴入套,协助朝廷兵马将其擒杀,可惜功亏一篑,族人也不得不隐姓埋名,改姓为张。可百年之间,矢志不改,愿能协助朝廷平复边疆。今日登门,正为兑现夙愿!”
傅干的脸色变了又变。
在他面前这人给出的答复实在厉害。
先说自己是罪臣之后,隐姓埋名多年,便是先将一个把柄送到了他的手中,可那句报国之心矢志不改,又让他这忠臣之后,绝不敢真将他给转头举报了。
而无论是傅家的先祖傅介子,还是面前这人的先祖聂壹,都是大胆行事、一心为国在边疆立功之人,竟是在眨眼间,便已从一位陌生的来客,变成了彼此有共通之处的“知己”。
但真正让傅干意识到,自己可能需要再听一听对方所言的,还是那句突然告知的凉州叛军动向。
他刚才说什么来着?
凉州叛军即将途经北地而过,攻伐并州?
他们已又有了新的目标,不仅愈发不将朝廷放在眼里,还要越界而过了?
这一句话,顿时打碎了傅干的平静。
事实上,仇怨,也远比报国,更能让他倾力相助。
他心中快速地思量,先将一句话问出了口:“你刚才说,你要借兵……那你,要借多少人?”
北地傅氏,也算一方豪强,真要调集人手,还真不算难事。
只要别开口就说三四千之数,都不成问题。
张辽已听出了傅干话中的意动,毫不犹豫地回道:“八百足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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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第八十八章(二更)
◎敌袭!◎
八百……
对于这等毫无征兆上门来的人,傅干都已做好对方狮子大开口的准备了,谁知道从他口中说出的仅仅八百而已。
以至于当张辽说出这个答案的时候,傅干的拒绝在一瞬间卡在了喉咙口,竟没能直接说出来。
张辽继续说道。
“令尊少有威名,弘扬于北地,举孝廉前多与守卒、羌人往来,师承太尉刘宽,追随皇甫将军作战,若非小人从中作梗,远不止官至太守而已,若足下振臂一呼,得八百人相从,应当不难?”
傅干艰难地找回了声音,讥诮道:“是,不难确是不难,但我又为何要帮你?”
他一身白衣素色,面上的冷然愤慨也就愈发鲜明。“你既知道我家世,难道不知,我父亲是因何而死吗?”
“宦官赵忠,因我父不愿与他同流合污,评定征讨黄巾有功之臣时,竟将他排挤在外,将他逐出洛阳,调为汉阳太守。无知刺史耿鄙,无力振奋军心,却要为图功名,强行征讨西凉叛军,害得我父亲无辜枉死。先帝惺惺作态,追谥壮节又有何用?反而是——”
“我父亲昔年有恩于羌胡,于是当日他将与汉阳共赴死难之时,是这千人胡骑在城外叩首,请他弃城而走,折返北地,绝不为难!傅介子能得帝王器重,出使西域,宰杀番王,可我傅干亲眼目睹城陷父死,又为何还要效忠汉廷?”
多可笑的对比,也多可悲的结局啊!
面前这人说什么,“愿能协助朝廷平复边疆”……
是!或许早年间是这样没错,现在,他心中的有些东西早已动摇。
他也不怕这话说出来,会让人指为叛逆,上门来捉拿于他。
朝廷如今自顾不暇,连马腾韩遂都解决不了,哪来的工夫管他!
何况,他又没有实际的叛逆之举。
傅干话毕,便要合上门来,却被张辽将刀鞘一抬,横亘在了门前,阻挡住了傅干的动作。
傅干费力地想要将门拉回,可眼前这武将显然不止是牙尖嘴利而已,更是力量惊人,强行阻拦住了大门回拢。
张辽面上不见气馁,反而因傅干这一串饱含愤怒的质问,目光愈发坚定:“我既要向你借兵,又怎会糊涂前来!我知道,你不是死守汉阳的令尊,也不是一听天子有令,就糊涂地折返长安的皇甫将军!”
傅干咬了咬牙。
张辽乘胜追击:“我听人说,当年令尊不肯离城,你出言劝谏,怒斥国家混乱,贤人不得容于朝堂,既然天下反叛,也就应当灵活从事,先回乡里统率训练义徒,待得有道之人出世,再辅佐他匡扶天下,可惜令尊只令人将你送出,却不愿接受你的建议。张辽不才,敢问一句,傅小将军的这句话,时隔三年,可有改变?”
傅干:“……有没有改变,又有什么区别?”
“当然有区别!”张辽又向前了一步,逼得傅干一惊之下,松开了意欲合上大门的手,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因为这天下间已出现了有道之人!”
傅干的眸光震荡着,暴露出了他此刻的心境绝不平静。
更何况,他虽因父亲的以身殉国,被迫早早成熟了心志,归根到底也只有十六岁而已。
若是此刻前来游说的人徒有武力,或许他在激怒之下,还没那么容易被说动,偏偏张辽的每一句话,都说得恰到好处,以至于在此时此刻,他当先出口的,不是一句辩驳,而是一句提问。
“你是说……洛阳的那位天子,正是这有道之人?”
张辽笑了:“傅小将军闭门守孝,却也没忘记关注天下大势啊。”
要不然,为何开口说出的一句,是“洛阳的那位天子”。
傅干转头就走,张辽也不跟他客气,直接跟了上去。
凉州民风剽悍,少有规矩典仪,傅干算是此地少有的文化人,居所也更似响应着张辽那句“傅小将军”的称呼,是个武将的地方。
见傅干落座得随性,张辽也随意找了个坐处。
那年轻人倚靠窗边沉默良久,半边白衣融在了日光之中,在一阵叹气后方才继续开口:“说说凉州叛军的事吧,马腾韩遂……”
“他们一个做了长安朝廷的前将军,一个做了左将军,奉命攻克并州西河郡,为董卓抢占一处将来征讨洛阳的根据地。”
傅干几乎是当场就破功,就差没直接跳起来,仿佛是被那“前将军”“左将军”刺激得不轻,“这八百人,你何时需要?”
张辽沉声答道:“越快越好!”
……
傅干这人,在张辽看来还真是怪有趣的。
张口闭口的先帝无能,父债子偿,什么有道之人他一概不信,但比起先帝,他显然更恨当年害死他父亲的羌人领袖北宫伯玉和他的盟友韩遂。
北宫伯玉因为内讧的缘故,已死于韩遂之手,这份怨恨也就完全转嫁到了韩遂的头上。
别的事情可以容后再去校验真假,韩遂他必须得到报应!
至于马腾,怎么说呢,马腾就是因为傅燮战死,才不得不投靠敌军以求自保的,傅干虽然对此人也有几分迁怒,但比起韩遂,确实还没到生死大仇的地步。
于是,当张辽得了傅干提供的八百乡党助力,临时整顿兵马预备作战时,经由傅干派出的耳目先送来的,竟然不是马腾的消息,而是阎行的行踪。
韩遂的女婿,阎行。
“为将者最忌讳因私人恩怨影响判断,按照我此前探听所知,此次出征,马腾为主将,阎行为副将,自当先顾首位……”
“停停停,你用不着跟我说这些大道理。”傅干冷声,打断了张辽的话,“你要的人,我借给你了,你要的军械,我也替你找来了,剩下的东西都算是我看你顺眼,额外相助的,你再挑剔下去,趁早滚蛋。”
“再者说来,你就这八百人的兵马,若要和马腾等人正面相抗,难道还能取胜不成?若只要出兵袭扰,延缓对方进入并州,不如对着阎行动手!”
傅干的判断里,虽有些出于激愤的情绪,却也不是纯粹胡来。
阎行作为韩遂的女婿,此次随同马腾出战,其地位不言而喻。出于两方兵马结盟的目的,马腾一定会与对方保持融洽的关系。但韩遂的为人处事,又让这两方彼此戒备,暗有罅隙。
所以,傅干一点也不奇怪,阎行与马腾并非齐头并进,而是另成一队,互为犄角。
这样一来,以张辽所拥有的兵力,偷袭阎行,就成了最好的选择。
张辽却不这么看:“韩遂是个老狐狸,还是个杀死自己盟友以壮大势力的老狐狸,他选女婿,不会只选卓有武力,能拱卫他安全的,还得是个聪明人。阎行此人对外展露出的消息太少,也容易让人轻看于他,我就更不觉得,该当从他这里下手。”
若是他此刻统领的八百人,都是从并州就跟随于他的士卒,他或许会按照傅干的推断冒险一试,先斩断马腾的一条臂膀。
但途经凉州的种种见闻,以及从贾穆那里听到的小道消息,都让他对于阎行此人格外警惕。
八百人,是一个很微妙的数字。
若能抢先一步杀出气势,这八百人足以凿开敌方的阵营,杀出一条直扑敌军主帅的血路,但若敌军摆出了铜墙铁壁,这八百人也极容易陷入阵中,反而成了敌方的猎物。
不动则已,一动,便必须一击即中啊。
傅干若有所思间,就听得张辽一句斩钉截铁的判断:“打马腾!”
……
马腾浑然未觉,他们所谓的秘密行军已因一个巧合,被洛阳天子提前获知,也已做出了一系列的应变。
他也更不知道,当反击的大军仍在并州尚未越界之时,还有另外的一路兵马已在眼前,端详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此刻,他颇觉好笑地回头看了一眼,果然瞧见,马超又在不知道何时放慢了马速,几乎是在不知不觉间,已退到了那押送“赌注”的车驾边,用着近乎贪婪的欣赏目光,望着其中的宝马赤兔。
出征之前,马超还与那使者商议,若能驯服赤兔为己用,可否让他先骑赤兔作战,若真是由阎行得了首功,他再让出来就是。奈何赤兔性烈,一时半刻之间难以驯服,真要强行驾驭,说不定还要闹出祸事来,这才让马超不得不放弃了这个打算。
“孟起——你不是已决定等此战落定,再来驯化这好马吗?”马腾高声嚷道。
随即就见,马超一夹马腹,赶了上来,“我看着这赌注奖励,便觉浑身气力倍增,必能斩将杀敌,一鼓作气!”
他捏着拳头,做出了个向前挥击的动作,眼中是不容错认的势在必得,顿时让马腾好一阵哈哈大笑,“好好好,好一个势在必得!”
但他笑声未歇,便忽然瞧见,前方卷起了一阵沙尘,正是先行一步的斥候折返来报。自斥候行路的速度来看,前方所探得的,不会是小事。
果然,短短须臾,那哨探就已至眼前。马超也收起了先前的骄狂,面色严肃地听着哨探回报。
“前方凉州并州交界处,有一众匈奴兵马正在逃亡北上。我们上前与他们交谈,知道了些消息。”
马腾不敢怠慢,认真地听着哨探说道:“洛阳那边早对并州有所安排,重立于夫罗为南匈奴单于,接连铲除了左右谷蠡王等贵族王爵,追砍休屠各胡,迫使除了支持于夫罗为单于的人,其余众人都已或死或逃,其中数支遭遇伏击,北上不成,只能掉头先向凉州而来借个道。”
“于夫罗?”马腾皱眉,自记忆中搜寻了一番,隐有所得。
他毕竟曾是朝廷的官员,又对并州的匈奴作乱略有所知,也很快想起,于夫罗正是先前匈奴内乱中被杀那位单于的继承人。
想不到,凉州的消息迟缓了一步,不知对方已为洛阳天子效力,还杀回了南匈奴王庭,夺回了自己的位置。
“这样一来,西河郡就不似先前我与韩遂所预料的一般,是一片混乱无人守卫的样子。起码,南匈奴依然心向大汉,还是向着洛阳的那个汉廷,势必会成为我们面前的绊脚石……”
马腾眯着眼睛,揣度着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到底会对他带来多少影响。
马超却是在旁,并不将其放在心上:“他取回了单于的位置又如何?南匈奴常年内附,少有征战的机会,若贸然兴兵,还不知道是逃跑的人多,还是前来拦截我们的人更多。父亲若是不放心,大可以让兵马放慢些速度,将西河的情况弄个清楚,但以孩儿看来,此等变数,不足为虑!”
马腾心中权衡,觉得马超这话说得也没错。但出于安全起见,他还是先令人将消息告知了阎行,以示两方的消息共享,又放慢了前军的行军速度,等待后路兵马缓缓赶上,免于遭了敌军的伏击。
可兵马一多,一个不那么容易察觉的弊病,也就浮出了水面。
相比于韩遂,马腾他在凉州经营的时间更短,尤其是作为逆贼首领的时间尚短,算来算去,直至今日也不足三年。
这三年间投效到他麾下的人马,还颇为鱼龙混杂,多的是因凉州动乱,于是来他这里寻个庇护的。
所以,当以小股兵马行军之时,看起来还有几分威武雄壮的气势,当逐渐汇聚作长龙之时,互有摩擦的势力间,就形成了一条条裂隙。
马腾马超长居凉州,对于这种争斗早已司空见惯,甚至乐于看到这样的摩擦,仿佛这样一来,当战事兴起的时候,他们为了争出个高下,便会拼杀得更为卖力。
可这一次……闹出的动静是不是太大了些?
马腾仍算稳重,马超却已将手中的长枪一抬,愤然回头斥道:“后方何事喧闹?”
幸好阎行与他们并未一道进军,而是走了另外的一条路,若不然,岂不是要叫对方看了笑话。
可就是在马超的这句质问出口的刹那,在远处忽然接连响起了数声惨叫,以及一阵阵急促的金鼓之声。
马超面色骤变,几乎是在一瞬间吹响了警戒的口哨。
仿佛是与之呼应,一个声音也在此刻划破了长空:“敌袭——”
军中哗然。有敌袭!
那不是什么内部的摩擦混乱,而是,在这青天白日,在这唯马腾韩遂之命是从的凉州大地上,忽然杀出了一路敌军,向马腾大军的中段冲来,宛如一把利刃凌空斩落。
……
张辽被甲持戟,一声暴喝,斩下了一名羌人首领的头颅。
“好!”
后方随他出征的八百猛士顿时齐齐呐喊。
他们此前不曾与张辽并肩作战,但在此刻,主将的勇猛已在一瞬间点燃了他们的战意,宛若一道洪流,卷入了马腾的军中。
马腾军中,一名士卒艰难地逆流攀援,又一次,发出了一声求救的呼喊。
“敌袭!!!”
【作者有话说】
傅干:国家昏乱,遂令大人不容于朝。今天下已叛,而兵不足自守,乡里羌胡先被恩德,欲令郡而归,愿必许之。徐至乡里,率厉义徒,见有道而辅之,以济天下。
这人还是挺懂得变通的。所以张辽说他不像他爹,也不像他爹的主帅皇甫嵩。
第89章 第八十九章
◎突击与撤兵◎
在这一瞬间,马腾的心中闪过了无数个念头。
从洛阳的皇帝真有神助,早早察觉到了他们的行动,提前于凉州发起伏击,到凉州境内的羌人不甘于马腾韩遂称霸,趁机作乱,再到韩遂不愿与他这个“后起之秀”地位并列,于行军当中暗下杀手。
但在最后,又定格在了第一个猜测上。
“镇定!”马腾勒住了战马,回头传令,“速速报知,敌军有多少人,是何方兵马!”
以及,有多大的本事。
在马腾发出号令的同时,马超更是一点也不耽搁,领着一队精锐便已杀奔而回,直冲着那两军交手最为混乱的地方而去。
凉州土地上,械斗、战乱,是最常见的东西。
判断出敌军的人数,判断敌我双方的优劣势,也是最为重要的事情。
马超来势如飞,不曾减缓策马疾驰的速度,却已在这一个照面间,目光如电扫过了全场,看出了敌军的数目。
十,百……
“速报我父亲,敌军不足千人!”
他话音未落,人已随同胯下骏马一并,直取敌军而去。
随同马超赶上前来的士卒为之一惊,“什么?”
只有千人?
可从敌军所表现出的破坏力,却远不止如此啊!
这怎么会是只有千人的兵马所能表现出的战斗力。
打眼望去——
这一行突如其来的敌军,光只骑兵便有三四百人之多。
三四百匹战马,放在盛产战马的凉州,也是一笔不菲的战马资源。
而当那为首的骑兵将领先声夺人,一戟枭首的刹那,后方的步兵被掩盖在了雷动的呐喊与泼天的烟尘当中,只见得刀起刀落,血光四溅,却不见这其中到底能瞧见多少人。
仿佛在后方,还有着数千压阵之人,才让他们有着这样的底气,向马腾大军发难。
更麻烦的还是马腾这边的应对。
那一支首领被杀的队伍,出于求生的本能,便要向着一旁的部落求援。
偏偏先前争夺地盘的矛盾,让他们在这电光石火之间,表现出的根本不是配合,不是合兵一处的还击,而是向后退去,为逃难而来的败兵让出了一小段空当。
无论是那慢一步的还击,还是因退让而塌陷的阵型,在张辽眼中,都像是用最直白方式,将破绽暴露在了他的眼前。
于是下一刻,在那一行八百人的精锐当中,便已亮起了一面令旗。
“杀!”
出兵仓促,张辽来不及对这些不属于他的士卒做出多么严苛的训练,但幸好,昔日追随傅将军的经历,让他们不难经由一番简单的训练,做到听从令旗的指挥行动。
当人数够少的时候,这又何尝不是一种令行禁止。
正如此刻,令旗所指,已先声夺人的一众兵马灵活地掉头,向着那破绽最为分明的方向,落下了一记重锤。
一众溃逃的羌人还未从失去首领的惊骇中缓过神来,就已瞧见,敌军之中的五六十人,就如那箭矢最为锋利的尖头,贯入了他们的“援军”当中。
而这气势的此消彼长当中,有一道衣着体面的身影,正在士卒的掩护之下后撤。
可他终究没能比那支长戟的速度更快。
张辽抢先而至,挥兵扫来。
只见得一颗披着头发的脑袋在血光中飞向了天空,也惊起了又一阵混乱的惨叫。
失去了头颅的羌人首领像是仍有惯性的影响,被战马驮着,向前奔出了一段。
但也仅仅是很短的一段而已,就已变成了一团失去脑袋控制的血肉,砸向了地面。
并没有一声专门为了得手而响起的欢呼声。
谁让三百骑兵势如破竹,践踏着血肉而动,在这短兵相接的刹那,杀死的又何止是那领头之人而已。
也更让阵前的人无法察觉,敌军的人数其实并不太多,完全是因为越杀越勇的气势,才仿佛有着十倍之数。
“快逃!”
“啊——”
“马将军在何处?”
光靠着他们,哪里是敌军的对手啊!
这个想法一经产生,便不受控制地迅速壮大,在一众或死或伤的场面中发酵。
明明时间也未过去多久,但对于像是下一刻就要丢掉性命的人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也让马腾的迟迟不至,让人倍感恐惧。
一时之间,本就无法抱团在一处的两方羌人部落,更是彻底成了四散而去,亡命奔逃的败寇,唯恐自己比同伴跑得慢了一步,就要被后方凶悍的铁骑追击上来。
虽说凉州将领多是悍勇,但这些一度被段熲、皇甫嵩等将领杀破了胆、托庇于马腾麾下的羌人,在这被人抢先一步的迎头痛击中,又怎能当得起悍勇二字!
甚至求生的本能,还让他们不仅没能组织起有效的反击,还拖拽着后方的“尾巴”,向着大军的前方奔逃而去。
马超勃然大怒,一声震喝出口:“尔敢!”
他人还在十数丈外,张辽等人的胜势就已变得愈发明显,就如同狮子虎豹驱赶猎物一般,让猎物以为还有逃生的机会,往家的方向奔逃。
可这样的奔逃显然不仅没有多大的作用,还拖拽着同伴下水。
意图回头迎击的兵马,被这逆流而上的浪潮所拦阻。
意图整顿阵型稳守的,也被亡命之人冲散开来,像是为后方追击的张辽,让开了一条路。
若不是担心军中哗变,马超简直想要一枪把一名逃亡的士卒捅个对穿,以遏制住这失控的阵仗。
但在此刻,最适合他做的,显然还是另外的一个选择。
张辽眼神一抬,就见,那声暴喝响起的刹那,一名狮盔银铠的小将已是手持银枪,宛如流星赶月一般,率领精锐冲杀而来,意图扑灭张辽的嚣张气焰。
就连张辽在见到这年轻小将表现的第一眼,也免不了在心中暗叫了一声好。
可马超在这仓促之间,本是为了探查敌情折返,并非率领前军都绕至此地,要遏制张辽的奇兵突进谈何容易!
若要比一比勇冠三军的气势,张辽长于边地,也绝不会输给马超!
“小将军!”
马超势若猛虎,疾扑拦路,让溃逃之中的马腾部从,都纷纷面露喜色,仿佛忽然就从上天入地无门的地方逃遁离开,也终于得到了救赎。
他那一杆银枪,也极其灵活地甩起、招架、猛砸向了张辽。
枪杆带风,呼啸如雷。
当枪戟相交的刹那,因出招之人力大无比,两件兵器发出了一声令人牙酸的铿锵激鸣。
可那些迫切希望看到马超阵斩敌将,扭转败局的人,刚刚展露出来须臾的惊喜之色,已是凝结在了脸上。
只因在这一瞬间,张辽手中的兵器非但没有被打砸弯折的迹象,反而以依然凌厉的姿态捅向了马超的咽喉。
马超双手一震,难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如何。
他可以清楚地感觉到,手中的长枪有一阵艰涩的颤抖,仿佛敌方胜过他的,不仅仅是挥动兵器的力量,也是武器的质量。
张辽自是不会告诉他,他手中的兵器乃是陛下在河东举兵时,用锻造新法而成,经由渡河抵达洛阳的连番作战,已不再有新兵器的不称手之感。
马超手中的长枪固然厉害,又何敢于陛下的神兵利器相比!
更何况——
“杀!杀了这个拦路的崽子!”
“杀杀杀!”
在马超一击未能得手,反而被张辽逼退的瞬间,在张辽身后跟着的兵马中,又响起了一阵欢呼。哪怕张辽没能如同先前一般,一击之下斩断马超的头颅,依然让他活蹦乱跳地在眼前,这一路的气势,已是又向上攀升了一截。
“……不好!”一种油然而生的危机感,让马超本能地一把拉紧了缰绳,在马背上后仰而倒,便见一支泛着冷光的长戟几乎是贴着他的脸扫了过去。
马超遽然咬紧了牙关。
以八百人打出这样山崩地裂的架势,竟是非但没有让张辽得意忘形,反而让他手中的兵器握得依然稳健,更是在马超震退的惊愕中,灵活地抽身而出,又一记扫来。
但马超的反应速度够快,张辽也毫不逊色。
随同马超赶来的亲卫怎么也没想到,那一支辛辣的长戟,在未能得手的刹那,便已转向、突刺,贯入了他的喉咙,将人顺着鲜血腾空的方向抛飞了出去。
张辽正值手热,一戟折返,撞在了马超招架在前的枪上,压得他没能旋即起身。
也就是这眨眼间的空当,一声高呼炸响在了马超的上方:“敌军小将已死——”
马超怒极,用脚都能想到,张辽的这句话是何用意,趁着战马斜向疾驰,挣脱出来,一个鲤鱼打挺坐了起来,“你说谁死了!”
“当然是你!”张辽乘胜追击,毫不给马超以反击的机会。
马超的声音绝不算小,可偏偏在此刻,随同张辽行动的一众士卒愈发凶悍地向前挥刀,让马超和其亲卫,像是已深陷一团难以走脱的泥淖当中,也让那些以为可以停止遁逃的人,又一次在高压下被迫迈开了脚步。
喊杀声压过了求救声,张辽等人的呐喊,也压过了马超的那句澄清。
哪怕马腾已为了看清后方的情况,临时搭建了巢车,登上了瞭望台向后方望去,也很难在那越来越乱的场面里,判断出马超的领兵回援到底有没有起到效果,他这一方的人数优势,又能不能变成拦截敌军的铁壁。
“……前面,前面在喊什么?”马腾匆匆赶下巢车,决定不管情况如何,先领一队稳重的兵马压上前去时,就听到了因张辽的一声而传开的“谣言”。
马腾脚步一晃,险些在当场就因这个消息而昏厥过去。
可他又忽然想到,若是马超真出了意外,此刻军中的动乱还要犹有过之才对,便又强行逼迫着自己,一定要冷静下来。
“不对……不对!情况还没坏到这个地步。”
他一把掐住了自己的掌心,用着老到的经验判断着,军中持续波及前军的混乱,与其说是因为马超也出了事,还不如说,是因恐惧已在军中如同滚雪球一般壮大,也变成了滚滚碾来的战车。
“快!骑兵被甲,随我杀敌立功!”马腾深吸了一口气,发出了一声高喊。
他的这个表现,对于同样听到“马超死讯”的部将来说,简直是一记最为有利的辟谣。
不管后方是如何动乱,这一行约有两千人的精锐都在此时响应着马腾的行动,掉头向着张辽杀来。
骑兵与步兵整齐的行动,很快就变成了轰轰烈烈的脚步声,有短暂的一瞬,直接盖过了军中从中部发起的溃逃混乱。
原本挡在马腾和张辽之间的兵马,也在得到了马腾指挥的刹那,向着两边退开,唯恐影响了将领的除贼杀敌要事。
这一让,也就理所当然地让马腾看到,有一道身影虽然比起先前从他面前离开时狼狈,还在脸上添了一道血痕,但此刻挥动长枪逼退敌军的动作,依然是手脚健全的灵活。
哪里有什么死于敌军之手的样子!
“孟起——”
“父亲,我无事!”
马腾心中一松,抬手下令:“击鼓进军,拦住他们!”
马超出兵太快,来不及带上多少助力,但现在不同了,前军已整顿完毕,包围了上来人数远多于敌军,就算士气还相差了一些,胜算也依然在他这一方。
但几乎就是在马腾身边的一支强军高呼着杀向张辽,决意终结对方这肆意的杀戮之时,一声清越的号角忽然响起在了远处,却不是指挥着张辽撤兵,而是充当着一个信号。
马超循声望去,在听到那响应号角而来的声音,看到那一众人等的身影时,顿时眼皮一跳。“父亲当心!”
这句提醒显然极有必要。
只因在这一刻,忽然杀奔而出了一路人马。他们的人数不多,却比起随同张辽行动的那些精锐还要健硕不少。他们也不是来支援张辽,防止他在马腾的援军面前输阵的,而是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冲马腾而来。
正在马腾身边的兵力削减了六成之时!
“拦住他们!”
“……”
一声铿然巨响,接连的金戈砰砰之声,是马超意欲回援的当下,有一杆长戟毫不犹豫地拦住了他的去路。
而那路横空杀出的骑兵,此前未曾牵涉在战局当中,现在却是目标不改地直冲马腾而去。
为首的傅干暂时换下了孝衣,甲胄在身,在人群中不似张辽初见他时醒目显眼,但他此刻的行动,却又让他毋庸置疑地变成了众人视觉的中心。
他骑于马上,疾驰间不曾减弱速度,手中的刀却已在不知何时,换成了一张劲弓。奔马呼啸,他也精准无误地搭箭在弦,马腾仓促后撤,意图接过部将递来的盾牌刹那,他一手在紧绷的拉拽中松了开来。
箭,离弦而出!
马腾倒抽了一口冷气,几乎是完全凭借着本能翻下了马背,只为了避开着来势汹汹的一箭。
但在此刻,弯弓搭箭的,又何止是傅干一人!
张辽充当着此行破阵的主力,让傅干与他另外选出的五十骑在旁养精蓄锐,直到此刻才趁势杀出。
这一队骑兵踩踏过的,是因先前交锋而混乱的战场。
足以让他们在策马向前的同时,只需用双腿把持住方向,控制住骑乘的姿势,双手则如傅干一般,操持着弓箭,向着马腾的援兵迎头而来。
马腾需要担心射箭不分敌我,傅干这一行的羿射方向,却决定了他绝不会有这样的顾虑!
刚刚跳下马来避祸的马腾,仅仅来得及撑起半边的防守,便被一支突如其来的箭矢贯穿了肩头。
“唔……”他死咬着牙关,不敢在此刻发出一声惊呼惨叫,让本就低迷的士气继续跌落。但他毕竟身在军中,身边又不止有他一人。在他中箭的刹那,周遭难以避免地发出一阵骚乱。
也让刚刚向张辽等人包抄上来的队伍,出现了一道鲜明的豁口。
马超险些心神大乱,就要失声惊呼。
可在此刻,一个失态的声音先一步传入了他的耳中,却不是由他的同伴发出的,而是那敌军将领。
“小将军当心!”
张辽眼角的余光,留意到了傅干等人的得手,还未来得及向他们发起祝贺,就看到了令他大惊失色的一幕。
随同傅干行事的那五十骑,本该全将箭矢高抛射出,不论能否命中,砸入敌军之中也是绝不容小觑的打击。
但就是在此时,有两人的动作与其他人都不同!
他们弯弓搭箭的目标,赫然不是马腾这些对手,而是此刻正欲换弓为刀杀向马腾的傅干!
甚至没等张辽的“当心”二字彻底出口,两支箭矢都已破空而出,直指傅干的后心。
傅干此刻全部的注意,都已集中在了前方的马腾身上,何曾想过,这些因他已故父亲的名号聚集来的人里,竟还有要加害于他的人。
这两支箭矢带起的风声,在战场的喧嚣当中,也显得过于单薄了一些。
傅干根本不曾留意到这两人的举动,只是因为张辽的那句“小将军”呼声下意识地回头,异常凑巧地避开了其中一支箭矢,却随即一声闷哼,一把抓住了没入身侧的羽箭。
他艰难地继续转头,就见随同他行动的其余士卒,已是旋即从惊愕中回过神来,向着动手的叛徒砍杀而去,抢在对方来得及逃向马腾之前,将人劈下了马来。
但此刻的傅干已是感觉到,握住箭矢的手被渗透而出的鲜血浸湿,牵扯着颠簸策马中,呼吸都开始发疼,让他险些一个失误松开了缰绳,直接从马背上翻下去。
他完全可以猜得到,要不是张辽出声及时,这两支箭矢将会如何穿入他的后心,直击要害。
幸好……
“我无事!”眼见张辽匆匆撤回了对马超的压制,向着他这边赶来,傅干连忙脱口而出,唯恐张辽因他负伤,就浪费了这大好的局面。
现在的情况根本不会因为他中的这一箭有什么改变。
他没事!士气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哪怕张辽和他这边的人数远远少于敌军,在已经从敌军“木桶”上凿开一个口子的时候,里面的水就只会源源不断地向外流出。
何况,马腾也已经中了一箭,用他的这一箭来换,很划算!
那么张辽又怎能因他这边的小小意外,就放弃了此刻正该乘胜追击的局势!
但傅干看到的,却不是张辽重新掉头回去,而是依然迅疾地扫开拦路的敌人,直抵他的面前。
傅干又气又急:“我不是说……”
“撤兵!”张辽脸色冷厉,吐出了掷地有声的两个字。
周遭的混乱,和他此刻的伤势,一点也不影响傅干神志清醒地听到了这个决定,也险些让他难以置信地惊呼出声,不知张辽是不是疯了,才会在众人杀红了眼杀上了头,正要继续搏杀之时,说出了这样的一句话。他又没受到致命的伤,退兵干什么!
可没等傅干开口质疑,张辽的下一句话,已传入了他的耳中:“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有人对你射箭?我们的出兵计划不再保密了!”
傅干面色一震,身侧中箭的刺痛,或许并未让他的意识模糊,反而让他的头脑在疼痛中清醒,也在突然之间,明白了张辽这话的意思。
是,张辽说的一点也没错。
他以为自己找来的,都是念及旧情,会为他效力的忠心之人,没想到会有人趁着他防守最为松懈的时候,从后方射来一箭!这不仅意味着他的选人出现了问题,也意味着,他奇袭马腾大军的计划,已被告知给了心怀叵测的人。
虽然不知道为何,马腾马超等人没对此做出提防,让张辽凭借着八百人打出了远超他想象的战果,但一定——
一定还有危险蛰伏在黑暗之中。
张辽杀得戟上满是鲜血,面上也有血污,可一双眼睛仍旧亮得出奇,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做出了一个冷静的评判。
傅干死死地按压着伤口,像是因眼前这双眼睛里的神采,也猛地冷静了下来,下达了同样的命令:“撤兵!”
撤兵!立刻走!这是一条若不明其中道理,就算是傅干也要为之疑惑的命令。
对于马腾的军中众人来说,也就更是如此。
他们完全无法理解,为何上一刻,他们还被敌军杀得丢盔卸甲,抱头鼠窜,就连马腾都因戍防不测,而挨了一箭,下一刻,这些敌军就已响应着撤兵的信号飞快地退走。
疑心其中有诈,就连非要从张辽这里找回场子的马超都没有直接追击上去,而是在这终于摆脱了张辽压制的当口,匆忙赶到了马腾的面前。
“父亲!”
马腾惨白着一张脸,摆手答道:“我……我无事!”
他肩头的箭不敢随意取出,此刻尤其鲜明地扎在那里。好在这箭上无毒,只是伤到了他,却还取不了他的性命。他体格健壮,待得拔箭之后休养上半月,便能康复了。
一见马超到了他的面前,他连忙一把抓住了对方,“切莫追击!难保不是诱敌之策。”
可在话刚出口的刹那,他又想到了什么一般,脸色再度一变:“不对!他们伏击,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正是占尽上风的时候,为何要用诱敌之法?反而将优势让了出来?”
这退兵之中,应当另有蹊跷。
马超连忙应道:“我立刻带人前去探查!”
但还没等他动手起行,远处就忽然响起了另外的一阵隆隆马蹄声,光听着大地的震颤与那风中送来的声响都知道,那绝不会是一支人数太少的兵马。
刚因敌军退去而恢复平静的马腾大军中,顿时又响起了一阵喧闹。
甚至有险死还生的,就差没在那动静传来的第一时间,就找个地方将自己埋起来。
可很快,远处有数匹快马带来了一个喜讯。
向着此地而来的大军,不是马腾马超的敌人,而是他们的援军。
统领这一路赶来驰援大军的,正是先前与他们分开走的阎行。
只是这对于马腾等人来说叫做喜讯,对于阎行来说,可能就未必了。望着眼前的一地狼藉,却不见敌军踪影,阎行缓缓放慢了马速,皱起了眉头。
不应该啊……
他以为赶到此地的时候,要么就是马腾等人压着傅干的人痛打,要么就是两方缠斗,由他这“援军”来送人情,杀贼立功。
却不料他看到的,竟是已经结束的战场。
“他们人呢?”见马超迎面而来,阎行厉声问道。“我收到了线人来报,连忙转换了行军的方向,前来驰援,为何不见那八百敌军?”
马超盯着阎行的脸,明明先前还被张辽痛击,打碎了一半的自信,现在却不知为何,略有讥诮地弯起了嘴角:“他们啊……你那里可能也有他们的内应,让他们在你来前,撤兵离开了。不过说不定,等你现在追上去,还能抓到人?”
阎行深吸了一口气,读懂了马超话中的潜台词:“你信也好,不信也好,我没有算计你们的意思。”
都还没入并州境内呢,他为何要对马腾马超不利!不过是没想到那八百人真能造成这么一边倒的杀伤,加上事发仓促,这才来不及告知。
他转头向军中吩咐:“去追,看看还能否追上!”
但虽说是把人派出去了,望着此刻已然尘埃落定的局面,阎行也知道,要在对方果断撤离后抓住人,应当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了……
凉州大地荒芜广袤,虽说没有多少让人戍防御敌的城镇,却也没有追击的条件。
早在离开战场后的第一时间,张辽便已让军中的步兵化整为零,向四处散去,自己则带着骑兵,护送傅干迅速撤离。
为防傅干的住所被人包围,张辽迅速做出了决断,带着傅干直接退出了凉州,转道并州而去。
他倒是想继续扩大优势战局,趁着马腾军中被他打得闻风丧胆,再向他们捅出一刀,若能杀了马腾这位主将,凉州的出兵必定还要往后拖延。马腾与韩遂两部之间的争斗也势必会重新展开,留给陛下更多的应变时间。
但正如斥候带回的消息所说,韩遂的爱将阎行已与马腾等人彻底会合在了一起,暂不打算继续分开出战,那么他要故技重施,难度何止是先前的数倍。
既然如此,还不如就此收手。
反正,当他即将进入并州时,就遇上了于夫罗那一众假作匈奴逃兵的队伍,也确信,陛下已对此战做好了准备。
……
“如今的情况可谓有利有弊。”
傅干说话间扯动了腰间的伤势,忍不住抽了口气,又缓过了一阵,方才继续说道,“阎行和马腾合兵,偷袭不易,只能正面应战。不过,阎行居然提前知道了消息,想来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看,不管他有没有坏心,在马腾这里都有另外的理解了。”
这两方的合作,原本就算不得亲密无间,现在一方受挫,另一方却来当援军,那怎么想都不会是马腾感谢对方解围,而是马腾疑惑,自己为何没能早点从阎行这里收到急报。
哈哈。
傅干轻舒了一声,又一次感激地看向张辽:“张将军出兵收兵都好生果断,也幸好有你在,若不然,我们此刻怕是已经落入了阎行的手中。”
一想到这里,傅干就觉一阵后怕。
这人果如张辽所说,不仅有勇武而已,还有着出众的心计,这才得到了韩遂的器重!
幸好没有在一开始就选他为目标,也幸好,当张辽提出撤兵的时候,他也没有犹豫。
而张辽这等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将,居然并非此次应战凉州的主将,更让傅干不得不忽然想到了张辽在说服他借兵时,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他说,洛阳的陛下,乃是有道之人。
大约也只有真正的有道之人,才能得到这样的助力!才能得到那些卓越将领的效忠!
傅干收回了视线,到眼前这篝火对面的另外一人身上。
只见那将领身量极长,威武不凡,举手投足间都是睥睨天下的霸王风范,更觉先前的退兵,再无遗憾可言。
想来,就算阎行马腾合兵,在这样的将领面前,也唯有落败一条出路!
他也在下一刻,就听到了吕布沉稳而威严的声音:
“文远刚才说,马腾军中有一骏马,有着举世非凡的英姿,幸好未被马超驯服,叫他派上用场?”
【作者有话说】
吕布:我抓住了重点.jpg
张辽:算了,你高兴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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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第九十章(一更)
◎虚实之斗◎
张辽一噎:“……确有此事。”
不过,这是他夸奖马超应战本事时候顺带说的,并非战况之中的重点!
傅干的脸上也顿时升起了一阵疑惑。
他颇为不解地又认真看了吕布两眼。
在他眼前,这主将的姿态依然威武桀骜,仿佛随时都能一声高呼,率领精兵斩将夺旗,他的声音也依然沉稳而有大将之风,可……
可这句话里的内容,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按说,此时的头等要务,是把即将打向并州的马腾等人解决了,提出的也该是在马腾负伤之后的对敌之策,怎么到了吕布这里,就关心上马了。
他仍在疑惑之中,便听得吕布哈哈大笑:“好,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吕布话毕,旋即起身,大步向着正往这边走来的贾诩走去。
“文和先生——来!来与我出个主意!”
徒留下了仍愣在原地的两人,坐在这一方火堆跟前。
张辽沉稳惯了,面上并未显露出任何异常,以至于他旋即就见,傅干忍着腰间的伤痛,向他挪动了点距离,低声问道:“吕将军这话,是否另有深意?比如,此马,与彼马……”
张辽嘴角动了动,“你为何会有此一问?”
傅干答道:“这……恕我在凉州日久,不知中原规矩,恐怕错解了吕将军的意思。”
若是没能领会其中真意,跟上吕布的节奏,岂不是耽搁了对决马腾之战,他的伤也白受了!
总不能说,这位吕将军就真的只是在感慨,马腾军中有一匹未经驯服的好马,该当由他夺取吧?
先一步来到凉州的张辽为了拖住马腾进军,又是借兵又是亲自发动奇袭,还能在战场上及时地分析内情,理智撤兵,这位吕将军,既为天子钦定的将领,该当本事更高才是。
张辽沉默了片刻,觉得此刻还是不宜和傅干说,吕布可能真的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回道:“听贾军师的吧。”
傅干恍然:“也好。”
有人解惑,他就不想那么多了。
二人低声交谈之间,贾诩已与吕布一并走了回来,落座在此地。
这衣着表象颇为儒雅的文士,先向着张辽道了句谢:“有劳张将军护送我家小离开凉州,待回返洛阳,再令小儿向将军致谢。”
“先生客气了。”张辽拱手应道,“若非令公子敏锐,我还无法如此及时察觉到马腾韩遂的动静。”
贾诩笑了笑:“那就先不提此事,待拿下了马腾,再与将军细说。”
傅干若有所思地将目光在贾诩和张辽间逡巡一番,约莫对于洛阳朝廷应战及时有了个猜测。
但一名文臣,显然是不能随便支派一位武将远赴凉州接人的,而无论是真有此破格之举,还是陛下授意,贾诩在朝中的地位都不容小觑。
哪怕他此前只隐约听到过一点贾诩的名声,并不知他有多少本事,也先向他表露出了几分敬重。
贾诩将其收入眼底,摸了摸胡髯,道:“先前我与吕将军在说,一鼓作气,直取敌军要害,已非上策,二位如何看?”
张辽点头道:“有我强攻马腾大军的这一出,他们必定会对奇袭强攻早做准备。阎行也已与马腾合兵,此人心思敏不敏锐不好说,但应当比马腾父子有想法得多。就算凭借吕将军的勇武,真能一击即中,擒贼擒王,我们的损失也必定不少。”
“再则,虽说吕将军在并州素有威名,此番募招而来的兵卒,却训练日短,纵是虎豹,也是未曾打磨锋利爪牙的虎豹,得用对地方。”
吕布虽不喜欢这等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的事,但早前输给张燕的那一场,正是被人扬长避短,挨了一记迎头痛击,又绷着脸,收回了将要出口的话。
输给张燕,还可以说是输给了他身后的陛下,是输给了大汉的天命之子,要是在凉州地界上输给马腾……
那他吕布的脸还要不要了!还怎么好意思做陛下的虎贲中郎将!
但他自觉自己是在遵从陛下临行前的叮嘱,有过则改之,落在傅干的眼中,却是他面色深沉,在旁默许了贾诩和张辽的交谈,仿佛正是一位既能主持大局也能镇住部将的不世猛将。
傅干开口问道:“那以文和先生所想,何为上策?”
贾诩从容作答:“虚则实之,实则虚之。”
知道光这八个字吕布听不懂,贾诩继续说道:“马腾大军此刻必已有所警惕,我们要做的,就是让他们的警惕换个方向。比如,朝廷大军未到,仅有这八百人从旁拖延,行疲兵之计。可当人少的仗打完了……”
吕布冷着脸,杀气毕露:“就该由我告诉他们,并州不是他们该来的地方了!”
贾诩点头:“正是如此。到时候,动手的不止是我们,还有另外的一路援军,也是由虚转实!”
傅干疑惑问道:“不知军师说的是——”
“你明日就能见到了。”
傅干抱着疑惑睡去,果然在次日见到,营中多了一位特殊的来客。
来人身着胡服,胡髭凌乱,发如蓬草,脸上还抹了几道泥污,但仍能看出,他的五官极是端正,举手投足间也绝不似胡人蛮夷,而更像是礼仪得体的世家子弟。是……应该是吧?
可是傅干转头就见,他已一脸疲惫,没甚形象地坐了下来,一副劳碌奔波后没有力气说话的窘迫模样,又不似他先前的那个猜测。
但若是让这位自己说的话,任谁是他这样的经历,都难维持住形象!
他才刚喘了口气,就听到了头顶贾诩的声音:“劳烦长水司马跑着一趟了。”
袁术缓缓抬头,没从贾诩的脸上看出什么嘲笑的意思,这才端正了脸色:“你说让我来一趟,协助长水校尉办事,是何意思?直接让于夫罗来不就行了?”
“可是,他能做匈奴的单于,却无统兵策应之能啊。”贾诩将话说得直白,也果然瞧见,袁术先前颓丧的神情,顿时一扫而空,仿佛已听到了贾诩这话中的潜台词。
长水校尉没有统兵策应之能,谁有?当然是他这个被找来的人有。
袁术却浑然未觉,贾诩口中全无一句称赞,只有一句对于夫罗的批评。
他拍了拍衣上的尘土,又将脸上那粘附上去的假胡子按紧了些,起身道:“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简单,让先前佯装败退北向撤走的匈奴兵马,小心些绕路折返,充当我军全力进攻马腾时的一路策应。能打出多少声势,姑且不谈,务必打出应有的气势!”
袁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但想到贾诩先前的那句夸奖,他也不由自主地比先前多了几分谨慎,“你说绕路折返,避开马腾的眼线与哨探?那是否该给我们一位合适的向导领路?”
协助于夫罗说动军中,当好这一路偏师,以袁术看来不难,难的就在于杀对面一个措手不及。
贾诩目露赞许:“等的就是你这一句,这向导,傅小将军应当能借你一位可用之才。”
傅干忽然被贾诩点名,面上一愣:“我……”
“傅小将军不必因为先前有人从中作梗,早早为韩遂收买,就觉自己统御下属失败。”贾诩朝着他颔首微笑,“此战能成,小将军召集的八百勇士至关重要,区区两人转投,又有何妨呢?”
傅干心中其实清楚,贾诩这八面玲珑的说辞,或多或少是为了将他进一步捆绑在洛阳朝廷的战车上,可是他将话这般闲适从容地说出,又让人无法生出任何一点恶感。
眼见贾诩又投来了一个问询的目光,傅干再不犹豫地答道:“自当选出一位最合适的领路之人!”
只是在将人随同袁术一并送走时,他顺口问起了那长水司马的来历,顿时被惊了一跳。
“你说他是谁?”傅干愕然出声,不知自己是否听错了什么。
贾诩一点也不意外傅干遭到的惊吓:“他姓袁,出自汝南袁氏,也曾是朝廷的虎贲中郎将,但因洛阳遭难,袁公路难辞其咎,被贬职为长水司马,听从南匈奴单于的号令行事。”
傅干脱口而出:“可他……他见到吕将军这位现任的虎贲中郎将,难道不会觉得难受吗?”
“你想问的不仅是这一句吧?”贾诩轻易地看破了他的心思。
傅干默然不语,心中却好似对这个问题,已做出了一句点头的回应。
对,他想问的确实不仅有这一句。他还想问,陛下对汝南袁氏子弟如此安排,令他打熬心性,居于人下,是否也意味着,陛下确与先帝不同,也在经历了洛阳动乱,流亡河内后,更愿意启用有才有能之人,而非那些单纯倚仗于家世的人。
再看这军中,吕布、张辽都是并州人士,贾诩、段煨是凉州出身,策应的偏师还是出自南匈奴,唯一一个三公之后的袁术,却成了军中极不起眼的人。这样的一支队伍被委以重任,是否也代表着……陛下他与先帝是不同的,对边境武夫并无偏狭之见呢?
“别想那么多了,先赢下此战再说吧。”
……
袁术带着贾诩的指示,折返到于夫罗的面前时,张辽也已重新整顿兵马,再度出兵。
他离开军营之时,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只见这一众北地士卒眉眼振奋,仿佛是因先前由张辽统领,打出了一场以少胜多的胜仗,愈发仰慕信任这位主帅。可张辽知道,那只是其中的一个原因。
还有一个原因,是出行之前,傅干又已向这一众猛士说了些什么,再一次鼓舞了士气。
张辽不欲多问,却忽在那张沉静的脸上浮现出了一缕笑意,回过头来一抽马鞭,以更快的速度向前赶去。
但他是走得痛快了,带来了这一路短暂休憩后回满了精神的兵马,马腾继续向前的大军,却迎来了一场噩梦。
……
“他们又来了?”马腾面色青黑,开口问道。
他因傅干带人发出的那一轮箭矢负伤在身,情况虽不算坏,但也称不上体魄仍旧康健,也因此降低了少许行军的速度。为了这入主西河之战克尽全功,他必须抓紧夜间扎营的时间,尽快休养好自己的状态。
他也吸取了先前被张辽偷袭得手的教训,再不敢让军中那些依附的羌人势力处在敌军兵马能够轻易抵达的地方。
本以为这样一来,张辽必定会知难而退,不敢再来,谁知道,他在销声匿迹了一段时日后,便再度领兵前来。
人,还是那八百人,或者说是死伤了数十人后的七百多人。
但这一次,不止是先前的那三百人配备了战马,就连剩下的四百多人也得了坐骑,仿佛消失的时间,就是为了找齐战马去的!
更让人头疼的是,这一次,他们不再是直接冲杀入阵,以点破面,意图用浩大的声势,化作一把刺向马腾的利箭,而是……
马腾迈步出营时,营中一角忽然炸响的动静,已经消失无踪!
就仿佛张辽一改勇武突进,变成了袭扰为上。
眼见一道道火把的光亮从远处出现,马腾连忙急走两步,高喊一声:“孟起!”
随着这一声喊叫,他的眼前很快出现了一队人马。
带兵前去追击的马超悻悻而归,死死地握紧了手中的长枪,毫不令人意外地带回了消息:“……又让他们跑了!”
马腾叹了口气,问道:“来了多少人?”
“最多只有三百!”
说到这个答案,马超就更生气了。
这不是近日间张辽杀回来后的第一次袭营,他也早早为此做了准备。
为了将这敌军将领擒获,找回之前险些为他所杀而丢掉的脸面,马超甚至暂时放下了对阎行的猜忌,决定与他配合,一旦张辽再次杀出,就从两面夹击,将他拿下。谁知道,张辽此次只带了不到一半的人!
没等那包围圈完成,他就已带人撤走了。气煞人也!
更令人生气的,还是张辽这连番袭扰的后果。
马超向营中张望一番,便不难瞧见,他这人还能因年轻和报仇的信念,保持着此刻的精力充沛,却不是人人都能有他这样的表现。
士卒之中本就有一批,是从张辽的长戟下逃得性命,对他和他的兵马仍有一份心有余悸,现在夜间不得安眠,主将又抓不住人,可说是怨气冲天,各有疲惫,哪里还有他们刚刚出兵时的战意高昂!
“该死的家伙!”马超又骂了一声,“你说这人图什么?按照阎行所说,他那八百人还不是从并州带来的,而是在凉州向傅干借来的,朝廷就算接到了他送回的消息,也没那么快做出反应。他是拖住了我们,可也没法真正赢过我们!”
是,就算是马超也必须承认,张辽统兵有方,将战局把握得极为精准,这袭扰也真起到了疲兵的效果,但他今日必须缩减人手,才能侥幸脱逃,就已经证明了一点,这人数的劣势越到后面,也就越是严重。
待得马腾这边掌握了他的动向,他将再无这种连番动兵的机会。
他的补给不足,也注定了这样的行动绝不可长久!
今夜固然失败,但马超有这个自信,不出三日,他一定能将张辽擒获,而朝廷的援兵仍未抵达,并不影响他们抢先一步攻入并州。
张辽他就这么一点兵马!不会真以为自己能颠覆战局吧?
马腾刚要开口,就听到了马超在这一番思量过后的笃定答案:“父亲放心,如今我们严防死守,就不会给他以破营砍杀的机会,最迟后日,我也一定将他的首级带来见您!”
马腾眼看着他这仿佛要立下军令状的表现,不由面色稍霁:“好!那就看你的表现了。”
马超说要拿下张辽,还真没在说大话。
赶在次日动兵之前,他就已与一队轻骑离营向前,选定了一处颇有想法的扎营场所,又与阎行商量着倘若张辽再来如何设伏。
白日行军之中,马超便钻入了运送粮草的马车,睡了个昏天暗地,直到暮色四合,马腾才重新看到了他的身影,见他目光炯炯,说不出的有精神。
更让马超精神一振的,是未至夜半,他就从散布在外的斥候口中得到了消息——张辽又一次领兵前来了!
“走!”马超一把抄起了一旁的长枪,披甲戴盔出营,跳上了牵来的战马。
可正当他要大展身手之际,却忽然看到,阎行连人带马,一个疾冲,拦在了他的前面。
马超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惊了一跳,皱眉怒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情况不对!”阎行字字严肃,“我总觉得,那人反复带着这些兵马袭营,有另外的意思,我们意图设伏擒拿他,反而像是中了他的圈套,被他牵着走了!”
他先前答应了马超的计划,可在出兵之前却越想越觉不对,总觉得忽略了什么东西,更是出于一种直觉的危机感,在临行前拦在了马超的面前。
可他抬眼所见,是凉州荒芜的月色倒映在马超的眼睛里,其中泛着同样凉薄的冷意。“圈套?是他的圈套,还是你的圈套?”
阎行心中一下咯噔。立刻意识到,先前他解释的话,显然没有被马超听进耳中,而是依然对他那仿佛黄雀在后的行为大有意见。
嫌隙已生,在这等关键时候,也就变成了他说服对方的最大阻拦。
“让开!”马超举起了手中的长枪,“你若拿不出你那人证物证来,就莫要阻拦我,除掉军中的一个隐患!”
那人证二字,被马超咬得极重。连带着他那长枪上的反光,都让阎行眼中一疼,退了开来。
眼见马超毫不犹豫地带兵而走,阎行咬了咬牙,也跟了上去。
用布包裹着的马蹄在缓慢行进之间,几乎听不到任何的响动,变成了一张向着张辽而去的巨网。
见并无其他消息传来,阎行也不免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想错了什么,更是对洛阳朝廷的反应警惕太过了。
可这一前一后离营的队伍又怎能看到,俯瞰凉州的明月,不止照亮了这一路伏兵,照亮了张辽的七百余骑,也照亮了——
一支距离马腾大军军营已不足十里的,“吕”字军旗!
【作者有话说】
不行,我今天一定要写完这场仗,不然我睡不着。晚上11点左右会发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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