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马,马◎
吕布的“吕”!
而在这军旗之下,是一双更似捕猎者的眼睛。
“吕将军——”一名士卒脚步如飞,冲到了吕布的面前,向他报信,“向我们这边搜寻过来的斥候都已被拿下。嘿,军师料事如神,对面扎营果然找了个好地方。”
何为好地方?就是那扎营之处易守难攻不说,周遭通过去的路,或者说,是适合骑兵行进的路,也就只有寥寥数条。
马超和阎行要捕捉张辽的踪迹容易,吕布行军之中要令人搜寻敌方斥候,也容易啊。
更妙的是,当张辽的行踪已被汇报到了马超面前时,他就难免无暇顾及另外的敌军了。
贾诩说,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用来糊弄这些凉州武夫,简直是痛击要害!
至于吕布……
哈,他这不是得到了贾诩的解释吗?绝不是看不透这计划!
就像此刻,马超阎行离营而出,留下马腾把守这座精骑调出的大营,却不知他吕布已至不远处。
而在凉州土地上近来常见的逃难匈奴人,也已陆续汇聚在了一处,只待战争的信号正式发出。
吕布上前一步,面上的勃勃战意,压制住了那短暂冒头的喜色,“好!全军听令——缓兵推进,天明破晓之时,发动进攻!”
吕布两手火热,若是手执方天画戟,骑乘战马,便可如那穿云之箭一般,直指那马腾的营地。但就在临行前,贾诩又一次搬出了陛下,提醒他此番为主将,乃是朝廷多少人想做的事,绝不可以轻举妄动。
此战,要的是打灭马腾进攻并州的机会,最好能够借此,叩响凉州的大门,那又怎能随性而为!若是让马腾趁夜遁逃,凭吕布的兵力吃不下这全部的兵马,还能叫他们四散奔逃,重新会合到韩遂的面前,便又有一场重新启动的大战,还是恶战了!
吕布深吸了一口气,翻身跳上了马背,在心中默念了一声:“文远,靠你了……”
此刻负担最重的,无疑是与马超和阎行周旋的张辽。
那二人抱着剿灭这一路敌军,杜绝轻骑袭扰的想法,必然下了死手。
他必须尽可能地拖延马超阎行的脚步,让他们来不及在吕布得手之前回援!
若非傅干在出兵前,又一次发起了动员,吕布甚至怀疑,在此等高压之下,这七百骑兵到底能否毫无保留地信任张辽。
而对他来说,这也是个足够煎熬的夜晚。
缓缓前行的兵马摸索着夜色,几乎已能看到马腾军中闪烁的火把,听到营地中间或传出的巡逻示警声响。
但大半的军营都沉没在夜晚的寂静里,陷入了安睡,只有巡逻守营的士卒,还有因马超等人离营而起来接应的士卒,还清醒着仰望月光。
这么近的距离,这么好的强攻优势。
像是一把刺挠的爪子攥着人的心口,只恨不得挥刀舞戟,杀个血流成河,以宣泄自己的情绪。
但他不能动!
贾诩和那负伤的傅干,还被留在后方的营地当中,其实并不能知道他在何时发起的进攻。
可在此时此刻,在这个等待的时候,吕布的眼前,又难以避免地浮现出了此战发动之前,他在河内河东看到的种种。凉州战事倘若有变,谁知会不会又是一场天子举火相送的场合。
陛下……不会希望看到的。
想到这里,吕布愈发攥紧了手中的画戟,也让那双狼一般凌厉的眼睛,定格在远处跳动的一点火光之上。看着它没有如同那把墓葬的大火,烧得从地到天都是赤红的一片,而是顺着只烧成一线的烟气,在天边熏出了一抹微光,将沉沉的夜幕掀开了一角。
等等,微光!
“将军……”
“我看到了!”
吕布脸色一变,忽然从先前的静止中动了起来,整个人也突然在天光里带上了颜色。刹那间,一缕张狂而傲然的笑容席卷了他的眉眼。
天明破晓,这正是约定的出征之时。
稀稀落落的晨光或许还不足以让人看清每个人的面容,但已足够让吕布去找到马腾的军帐所在,足够他兑现向贾诩、向陛下的许诺。
他扯开了嗓子,发出了一声:
“出兵!”
这是一声足够响亮的信号!
所有追随吕布而来的并州兵马,都已在此刻整装完毕,向着马腾的军营宛如猛虎下山一般扑去。
兜鍪在身的吕布,更是手执方天画戟,一马当先地杀在了最前头。
他无法提前知道,这军营中何处的戍守最为疏漏,何处的角木最容易撞开,但没关系!
打从他挥刀砍向侵略家乡的胡人开始,他就明白一个道理,叫做一力当十会!
“敌袭”的警报,才刚刚从守营的士卒口中发出,吕布手中的画戟便已惊人的力量,在战马向前疾驰的动作里,强横地将眼前的栅栏劈砍挑起。
在这一个照面之间,他好像挥出了一记重击,又好像挥出了更多下,竟是毫无阻碍一般撕开了一条通路。
战马越过了壕沟,在前方的士卒骇然的目光中,已是跳到了眼前。
而吕布手中的长戟也同样到了面前,根本不给人以反应的余地,就已迎头劈下。
“噗嗤”一声,破晓之中,血光盖住了晨光。
那“敌袭”二字,成了守营之人发出的最后声音。
也就是在此刻,吕布的兵马紧追在这主将的身后,以看似无序,却又好像有序的方式,掀起了进攻的呐喊。
“杀——”
“杀!杀马腾!保并州!”
那最后一句口号,喊得尤其响亮,也毫无疑问掺杂着这群并州士卒的真情实感。
……
当马腾一把拉紧了伤口的包扎,强行披甲而出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汹涌而来的声浪。“杀马腾!保并州!”
“什么情况?孟起不是……”
马超不是去堵截敌人了吗?怎么又会闹出这样的一出!
可在刹那之间,马腾又忽然惊愕交加地望着交击最为激烈的方向,意识到,那绝不是七百骑兵所能发出的动静,而是更多的人。
起码五倍,甚至是十倍于这个数目的人!
“将军——”策马奔来的士卒扯出了撕心裂肺的声音,“敌军大举攻营,我们守不住了!”
马腾努力维系着神情,厉声喝道:“调兵驰援,堵上这个窟窿!有营防陈设,拖住他们!也即刻派人,去找孟起和彦明!”
攻营的一方是比守营一方弱势的,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因张辽的频频袭扰,马腾为了睡个安稳觉,更是在周遭没少下功夫。
难道这还拖不住敌军的脚步吗?那他的兵马都在做什么!
可这句号令非但没让那士卒即刻掉头传讯,反而让他满脸的苦涩,已彻底展现在了马腾的面前。
“将军,我们拦得住人,可怎么拦得住霸王啊!”
楚霸王项羽虽是楚汉相争的输家,可谁都得承认,力能扛鼎的霸王有着何其惊人的武力,没有刘邦没有韩信这样的军事谋划步步包围,安能有垓下悲歌,项羽伏诛。
士卒没有多少文化,只能用自己所知道的勇士里最为可怕的那一位,来形容这穿营杀戮的悍将。
“比之前的那骑兵将领……”
“远胜于他!”
若是傅干并未负伤,而是有幸在此的话,他就会知道,为何吕布没那么多的心思,甚至简单得有些过分,但依然会是这一场反击之战的主将。
因为在边境的土地上,强者为尊,就是最为明确的道理。他比张辽更强。
当吕布一声高喝,像是劈开纸张那么容易一般撕碎了敌军临时组成的戍防战线,一举撞开了盾牌,在斜飞乱舞的箭矢中穿梭纵横时,后方的士卒明明大多都是临时征调而来,只闻吕布之勇,都在这一刻,用着仰望战神一般的眼神,看向了这气势如虹的武将,望向他们的“标杆”。
“杀!”
“听到没有,将军说杀!”
方天画戟沉重,挥动在吕布的手中,却有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轻松。
眨眼之间,就已又扎破了数道“纸糊”的屏障。
凉州军中的士卒,呆愣着看着那一骑当先,只觉自己仍在梦中!
若不然,他们为何会看到这样的一员将领,从天而降出现在了军中,又用着这样匪夷所思的办法,攻破了他们的防守。
护卫在吕布身侧的精锐,都险些没能跟上吕布的速度,只来得及为他挑开那些飞射的箭矢,护送着他又一次毫无保留地挥动着长戟,接连带倒了一片的敌军。一骑当千,莫过于此。
这还是人吗?
无论是吕布身后的部将,还是他对面的敌军,都在这一刻,从心中冒出了同样的一个念头。
不,那一定不是人!而是陛下钦点的战神,如同当年追击羌人三千里的段太尉一般,又一次向他们举起了不死不休的兵刃。
一名羌人士卒没有倒在吕布的戟下,却忽然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倒退着仓皇而逃,只希望自己能跑得再快一些,免遭这样的厄运。
可在他的身后,是那魔星悍将马蹄不息,急追而来,绝不给任何一个人活路。
“啊——”
他听到了烈烈风声从他的背后响起,却看见的不是一把穿透胸膛的利刃,而是一片乌云从他的头顶飞跃而过,同时还有一个声音惊雷一般炸响在了他的头顶,“马腾休走!”
乌云重新落了地,向着一个方向急追而去。
吕布的眼睛里,没有那可以轻易一戟枭首的羌人,只有被人护持着意欲离开的马腾!
谁都可以走,唯独他不行!
他以为马腾好歹也得担得起主将的身份,指挥士卒迎接他的进攻,却不料他的反应,是即刻撤走。
这还得了?
却不知此刻的马腾目睹战场,唯独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个选择而已。
那羌人的心神崩溃,掉头而逃,哪里只是他一个人的行动。
有吕布为首的凶残表现,随同他来此的士卒虽然大多是步兵,也在此刻一步步向前,用着难以遏制的凶悍攻势,响应着吕布的进攻。
在此等一步一个向前脚印的进攻里,何止是大营的周遭营防已形容虚设,就连士卒的举刀反击,都像是已被吹灭的火把,摇摇欲坠在风中。
反击非但不能成功,还会被己方的士卒裹挟在乱军中,被逃亡的士卒迎面撞来。
马腾只能先走,退出此地,尽快与马超和阎行会合,或许还有机会再行起事。
他不明白……不明白为何会突然横空杀出这样一名姓吕的将军,还用远比张辽更为暴力的手段,一举打碎了他引以为傲的戍防,杀至了他的眼前。
红日沉浮于天际的云间,没有彻底照亮大地,只先一步点燃了吕布的头盔战甲,点燃了他此刻热血上头的脸,就连一双眼睛也愈发熠熠生光,锁定了马腾的所在。
明明人还在数十丈外,马腾却好似已在送来的风中闻到了血的味道。
他再不敢犹豫,一脚踢向了马腹,只希望自己的坐骑能跑得更快一些。
可在他的背后,一道风声已经取代了战戟的挥动,自吕布的手中放出。
摘弓、搭箭、射击,一套动作宛若行云流水,让人根本分不清,那弓箭是不是原本就长在吕布的手上,就是他身体的一部分,也是他最听话的伙伴。
马超闻讯赶回,看到的,就是这令人目眦欲裂的一幕。
“休伤我父亲!”
这年轻的将领此刻满身血污,正是与张辽短兵相接,拼杀而来。可夜色的昏昧,不仅让本有避战拖延想法的张辽侥幸脱身,还让马超空耗了不少力气。营中有变的巨大动静,又让人几乎是拼命地纵马赶回。
可他万万没想到,这一回来,看到的不是父亲带兵与那袭营的敌军周旋,而是军中已彻底乱成了一锅粥,那敌军将领势如破竹,杀到了他那本就负伤的父亲面前。
弯弓搭箭直指要害。
“父亲!”
马超一声惊呼,可声音显然无法化成屏障,阻挡在马腾的面前,只能让他眼睁睁地看着,那支箭矢以异常精准的力道,击中了马腾的盔枪。
那是盔甲顶端的一道凸起,被那电闪一般迅疾的箭矢狠狠一打。
好像不是吕布的箭矢射偏了,而是他的目标,原本就在这里。
“梆”的一声。
刹那间,剧烈的震荡,让马腾头顶的盔甲几乎要直接飞出去,但因头盔绑得紧了些,却是让他不受控制地脑袋一歪,连带着整个人一起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砸在地上的那一刻,马腾也无法分清,到底是被吕布直接一箭射死在当场更为惨烈,还是这样狠狠一摔更惨。
五脏六腑间翻江倒海的剧痛,让他有一瞬间根本无法集中精神,去看周围的情况,更无法看到——
他所骑乘的那匹战马失去了主人的控制,依旧在向前奔行,用着近乎逃命的架势,撞向了不远处的一座临时马厩。
而另一边,眼见马腾落马,生死不知,来不及等待阎行赶上,也来不及去想,在吕布面前他到底有无胜算,马超已是一把抓紧了手中的长枪,纵马驰援而来。
未曾品尝过权力的少年,不知自己此刻退走,或许才是逃生的唯一出路,也能顺理成章地继承马腾留下的种种,他的眼中点燃着愤怒的烈火,也只有对着眼前这敌将的汹涌战意。
他甚至无比庆幸地看到,不知是不是他近来常常向赤兔亲近,那因马腾的坐骑一撞而被放出的赤兔马,像是瞧见了对手一般,与他一样,狠狠地向着吕布冲去,扑向了这全营的中心。
马超一声清喝,手中的银枪直取吕布的面门,与赤兔正成掎角之势。
有他开道在前,马腾的亲卫也如梦初醒,一并围杀了上来。
可吕布非但不觉自己此刻已是为求俘虏敌军将领,一时之间深入太多,反而在这刀枪四面袭来的刹那,笑得越发欢畅。
“哈哈哈好啊,来得好!”
马超手中的长枪扑了个空。
只因在这须臾之间,吕布以一种常人所难以理解的姿势凌空扑起,一把抱住了赤兔的头颅,就直接坐在了那连马鞍都不曾安放的骏马之上。
赤兔也无愧于是天下间少有的名驹,不仅承载住了这一瞬间的巨大压力,还向前迈开了蹄子,意图挣脱身上的这个负重。
也正是这移动的几步,让吕布手中短暂栽倒的方天画戟,又一次扬了起来,在空中画出了一道狠厉的银芒,一举扫开了几名围拢上来的亲卫。
甚至在这一扫之间,方天画戟的力道有增无减,就这样撞在了马超未能来得及调转的长枪之上。
“……”
强横无匹的力道,险些让马超的枪脱手而出,还是凭借着马背作战的本能,和天生的力大,才勉强稳住了兵器在手。
但也就是这片刻的恍惚与挣扎,对于此刻的吕布来说,已是足够了。
马超甚至都没来得及做出下一步的反应,一杆画戟已经灵活地钻出,一记重拍,就拍在了他的胸口,径直将他从马上拍了下来。
马超眼前一黑,一头撞向了地面,险些当场昏厥过去。
却还有最后的一口气,让他听到了远处的呼喝,像是海浪一般迎头罩下,正是吕布的援军终于赶上了他的速度,成为了断绝马腾马超父子前路的最后一道闸门,也捂住了他的呼吸。
还是这一口气,让他模糊的视线里,看到……
看到吕布依然稳当地坐在赤兔之上,却再未被愤怒的赤兔甩下去,而是悍将与悍马一并,向前了一步,让吕布得以将手中的画戟,指向了地上俘虏的头颅。
……
天光大明,战局正酣。
一声高呼自他口中铿锵落地:“虎贲中郎将吕布,奉命讨贼!”
奉陛下之命,征讨——凉州叛贼!
【作者有话说】
芜湖~名将和宝马!
今天又加了点字数,终于写到了这里,写爽了!睡觉!
第92章 第九十二章
◎守株待兔◎
对于出征的将士来说,再没有什么场面,比敌军主帅被俘更能鼓动士气,也再没有一句话,要比“奉命讨贼”更能振奋军心。
像是响应着吕布这一声断喝,混战的兵戈交击之声中,响起了一个个交织在一起,直到盖过所有响动的声音。
“虎贲中郎将吕布,奉命讨贼!”
“奉命讨贼——”
马腾大军本已因吕布强横的破营,乱成了一团,此刻更是再难组织出一支有力反抗的队伍。
或许,马腾已因坠马落地的伤痛晕了过去,被紧跟上来的吕布亲兵五花大绑扛起,也算是一种幸福。
起码这样一来,他就不用看到,在那一声声呼喊中,夹杂着向他这位主帅的呼救以及怒斥。
也不用看到,先前有如霸王再世的吕布,在接连拿下了马腾与马超后,竟然还有余力,将手中的方天画戟一转,杀向了那些四散奔逃的败寇。
用猛虎下山,好像远远不足以形容他此刻的表现。
赤兔腾跃而起,宛若一朵彤云,将他托举着,砸入了一众仓皇的羌兵之中,随即踩踏着戟下的血肉,继续向前奔去。
吕布眼神愈亮,如获至宝地用一手抚摸着骏马的鬃毛。
“好……果然是一匹好马!”
方才赤兔向他冲来的时候,他其实来不及想那么多,无论是一把压制住了这性烈的骏马,驯服它为己所用,还是借着赤兔的急转冲锋,解决眼前的敌人,都是他混迹战场的本能反应。
直到此刻,当马腾与马超已经倒下,他此行征战的最大目的达成了一半,心中的包袱被抛开,只剩驱逐眼前的残兵败寇,他才终于有了余力,欣赏起了赤兔的英姿。
这宝驹仿佛也终于自冲杀中驱散了先前被人禁锢的郁气,发出了一声唏律律的叫喊。
那大概,也是这冠世的宝马,对驮载武将的认可。
吕布眉眼飞扬,一声轻喝:“走!”
“吕将军!”
后方的亲卫简直想要叹气。
吕布不顾性命的破敌之势,本就很难让人跟上他的节奏。士卒被鼓舞着,铆足了劲向前冲,才总算没让吕布变成孤军深入。
现在赤兔马认可了这个主人,用着惊人的速度带着吕布横跨军营,真是让他们更没法追了。
怎么说呢,幸好,现在的马腾军营,已能从各处都听到军械落地的声音。
当吕布冲过了另一侧的营门,回头向营中望去时,听到的不止有交战过后的哀嚎,还有一声声汇聚在一起的——
“我们投降!”
“放下武器了,我们投降!”
“……”
既不想死,对于强者为尊的凉州人来说,投降,就是最好的选择!
或许,向那凶悍的武将投降,向他背后的大汉天子、洛阳朝廷投降,也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情。
有一个人开始逃命,就会有更多的人逃命。有一个人开始喊出投降的声音,就会有更多人投降。
这一方军营之中的交战,发起在仓促之间,也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缓缓落下了帷幕。
像是在清晨有短暂的嘈杂,又很快归于平静。
“将军……”
“别说了,我听得见!”阎行面沉如水,自齿缝中挤出了一句话。他此刻,正在逃亡的路上。
万人战场上的声音,在凉州的土地上,因少有城镇的阻挡,能传递得很远,这也是为何,马超能这样快地察觉到大营出了问题,尽快折返回去支援。
而现在,那处战场的声音也能依稀传入阎行的耳中,却是太过迅速消失无踪。
当他回头向着马腾驻军的方向看去时,也毫不意外地看到,逐渐消失的不止是马蹄声交战声,还有因战事的激烈无可避免出现的烈火烧天。
消失的黑烟,正是战场在被人收整的信号。
阎行不会如此幼稚地觉得,这是马超折返后协助马腾,立时平定了敌军袭营的动乱,只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爬上了他的后背。
从发觉张辽的行动不对时,他就已有了几分不妙的预感,如今……这个预感已然成真!
比起赶回营中,平白把自己的精骑也搭进去,还不如立刻撤走,向韩遂报信。
可他此刻带走的,也只是他先前响应马超包抄张辽行动的那一批人马,仍有大半留在马腾的大营之中,只怕现在,已是凶多吉少!
但在这等生死关头,阎行也来不及感叹,这两军嫌隙到底要对这件祸事承担多少责任,只能催马更急,尽早撤入安全之地。
待得立足站稳,他还得让人去探查那边战场的情况,以便在回报韩遂时,不会一问三不知。
汉廷……不愧是能将董卓从洛阳驱逐而走的汉廷!
或许打从一开始,他们就不该接受董卓的拉拢,做出向并州进军的决定。
可此时再来说这样马后炮的结论,显然没什么用……
阎行面色一寒,近乎直觉地拉住了缰绳,“停下!”
这句突如其来的命令,让这支骑兵的速度顿时一降。
但就在他们有所动作的同时,一阵阵的喊杀声,已自近处蓦然爆发。
一个对于战场来说,只转瞬就能短兵相接的“近”!
阎行瞳孔一震,循声而望,只见一批匈奴骑兵作为前军先头杀来,后方还隐隐绰绰地跟着不少人影,呼喊着“杀敌”的口号浩荡袭来。
按照马腾告知于他的南匈奴王庭兵变之事,他本不该对于凉州地界上有匈奴人感到疑惑,可此时,这些匈奴人根本不再是逃难的残部,不是什么无关痛痒的小卒,而是一支汇聚到一处汹汹来袭的兵马,正以逸待劳,“迎接”着他们的到来。
阎行来不及判断,这一行人等到底是由谁带领,又到底有多少兵马,只来得及在这刹那之间,果断而迅速地下达了一条军令:“杀出去!”
什么都别说了。赶在敌军形成合围之势前,杀出去!
他咬着后槽牙,目光在军中迅速地一搜,自觉自己没有看错,原本军中就因他做出的撤兵决定气势低迷,现在路遇敌军,只差没当场引发混乱。
南匈奴人的内斗,和向汉廷内附的传闻,在凉州人这里都有所听闻,阎行本也没将他们当作真正的劲敌,可现在,他们挥舞着刀,莽了过来,打眼间就是因大军已胜而气势高昂,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于夫罗也摩挲着刀,只恨没能一马当先地冲在最前,却先被袁术阻拦了下来。
“你干什么?”于夫罗气急。
袁术横眉怒目:“我能干什么?我匈奴人也扮了,跑腿的事也做了,丢脸都丢到凉州来了,还能干什么?不过是要提醒你,别忘了军师的嘱托!”
贾诩对他们有所安排,让他们一改只当眼线,兼具误导敌军的作用,而是汇聚起来等在后方,还真等到了一队敌军提前撤离,没被吕布那边的大军解决,到了他们的面前。这么一看,说贾诩是料事如神也不为过。
那么,另外的安排也最好遵从。
他袁术难道就不想尽早立功,摆脱这长水司马的位置吗?当然想!做梦都想!但他失去了汝南袁氏子弟的风光地位,无论如何都得先确保自己活着,才能争取更多。
“贾文和说了,倘若真有人抢先撤离,能力不容小觑,我们要做的是拖住他们,而不是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袁术这话说得心中别扭极了,怎么都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还得干这样的事情,可很显然,更让他烦闷的,还是这一群匈奴人的表现。
于夫罗拨开了袁术的手:“我现在跟他们说拖延,能有多少效果?”
若是他们这边处于劣势,一众南匈奴人自然巴不得只当个走过场的眼线,可现在,我军俨然占据了优势,那他们就也想在这平定凉州的功勋中分一杯羹了。那不是于夫罗能拦得住的军心所向!
袁术抬眼一看,一句“蛮夷胡来”就想直接说出口。
于夫罗也已拍马赶上,向着撤离的阎行杀去。
却忽见阎行的眼神如刀,犀利地扫过了这一众南匈奴人,定格在了于夫罗的身上。
“将军!”
“当心!”
后一句话,作为对于夫罗的提醒,直接被掩盖在了前一句助威,以及随即乱成一片的马蹄声中。
阎行的“杀出去”,也在这一刻,变成了另外的决定,那就是,速杀敌军将领,击溃对面的士气,随后杀出去!
他看得到这军中的主次,于是本该守在后方指挥包围的于夫罗,就这样变成了他的目标。
阎行手中的长矛,仿佛上一瞬还在远处,转眼间,就随着他和亲卫的战马疾冲,直指于夫罗的面门而来。
于夫罗一声暴喝,举起了手中的盾牌,凭借着蛮力和战马的冲劲向着阎行压来。对于这突如其来的进攻,他虽有震惊,但毕竟也是长在边地战场上的人,没被吓到什么动弹不得。
他手中的盾牌,也同样是一件结实的好东西。
当矛盾相撞的瞬间,于夫罗大笑一声,大觉振奋地听到,在盾牌之前,传来了一声长矛断折的声响,仿佛不去看,也能瞧见敌军主将震惊不已的表情。
但那金属震荡之声还未停下,他的眼前就突然跳过了一道银光。
只见那根断裂的长矛,竟在刹那之间,便被阎行握住了那带有矛尖的前半截,也在他灵活异常的马上行动中,调转方向,自另一侧扎向了于夫罗的咽喉。
这一刹那,于夫罗全身的汗毛都要炸得竖起来了,仿佛眼前的时间忽然就变慢了下来,只剩了那断矛的一寸寸向前。
可当先抵达的,不是那支断矛,而是一支利箭横空掠过了于夫罗的眼前,迫使阎行不得不为求保命,放弃了那暴起的刺杀。
袁术的指尖颤抖着,自己也有些不明白,他为何会本能地举起弓箭,放出了这救命的一箭,却在阎行一击不成,急退而走的时候,被一种无法形容的成就感笼罩了全身。
“你愣着干什么!”袁术扯着嗓子怒骂出声,“你是蠢货吗?他武器变短了!”
都已经没听贾诩的劝告,向敌军发出全力进攻了,那就打啊,哪有半途而废的道理。不会是有胆子认陛下这个舅舅,有胆子随便指挥他,却被阎行的这一下吓破了胆子吧?战场之上,一寸短,一寸险,阎行的进攻远比之前好应付得多。
于夫罗如梦初醒,一把抡起了手中的盾牌,脑海中灵光一闪,却不是将这盾拍向阎行,而是直接用力地将其甩出,囫囵地丢向了阎行所骑战马的马腿。
袁术都被这神来一笔惊了一跳。
同样没提防到这一出的阎行,则是忽然重心一歪,便从马背上翻了下去。
但这身手惊人的武将,如有神助地一把抓住了同行的士卒,眼看就要借势跳到旁人的马背上,气得于夫罗一抽长刀,便毫无保留地冲了上去。
阎行的应变不可谓不快。
他人还未坐定,便已抽出了同伴箭袋中的箭矢,来不及开弓搭箭,便直接将箭甩了出去。
可他的箭刚被于夫罗挡了下来,来不及再补出第二支,另外的一个动静,就已忽然自远处传来,让他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变得一片惨白。
接连几次夜袭之中的交手,让阎行认得出对方的声音。
那突然袭来的马蹄声,和那一声“贼子休走”,分明是……
“张将军!”于夫罗余光一扫,顿时精神更觉振奋,谁让此刻忽然加入战场的,不是这诡计多端的阎行的援军,而是张辽!
或许连夜拖住马超和阎行,为吕布争取时间,已经让张辽精疲力尽,但对于处在下风的阎行来说,张辽的到来,就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无暇分辨,张辽的部将仅剩多少人还有余力追击到此,就已看到张辽的长戟到了他的面前。
若是他所坐的战马还是由他掌控,或许他还有那么一点机会躲过这一击,可现在,他已被逼到了这样的境地,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长戟逼近,毫不含糊地将他从马背上挑了下来。
随即就是四只马蹄,恰到好处地收住了来势,让那支长戟穿过了他的铠甲,将他钉在了地面上。
于夫罗比张辽还快一步地,将声音喊了出来:“贼将已被俘虏,尔等还要顽抗吗!”
阎行倒下了,其他的人还能顶什么用?
别管这人是不是他俘虏的,哎嘿,把他打下马的那一盾牌总是他丢的吧?
……
当傅干抵达马腾军营的时候,就瞧见于夫罗龇着个大牙,乐呵呵地坐在大营门口,抓着人介绍自己堵截阎行的功绩。
倒也不怪于夫罗得意,他从落草为寇,到被陛下选中,重新担任南匈奴的单于,再到于凉州立功,也就是这半年多时间里发生的事情而已。原本他都觉得自己可能得继续做河东白波贼了,结果还能把威名传到凉州呢!
这是何等的好运!
他现在格外理解了,为何孙轻这么喜欢把陛下的功绩四处宣传。这是真爽啊……
傅干表情微妙地从他的边上绕了过去,总觉得这位匈奴壮丁能在他不想听的时候,也直接把他揽住强留。
他还有伤在身,这事情就不掺和了。
可入得营中,好像听到的事情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比起伏击阎行,吕布正面破营,生擒马腾和马超,显然是一场更为直观,也更为酣畅淋漓的视觉盛宴。凡是目睹了这一出的士卒,都难以避免地在看守敌军俘虏的同时,还要继续说起此事。
傅干目光发直地听着什么“吕将军一戟撞开了营门”“吕将军直接跳到敌军当中一统乱杀”“吕将军真乃霸王转世”“吕将军一箭射出,正中马腾的头顶盔枪,把他射下马来”“吕将军一边驯马,一边擒获了马超”“什么叫同时抓住三匹马,这就是了”……
他先前觉得吕布高深莫测,必定有其原因才当上了主将,现在果然得到了证实!
这是什么一将抵千军的骇人战力啊。
贾诩揣着手走在他的身侧,慢条斯理地出声:“你知道吗?吕将军最开始可不是为陛下效力的,而是先被董卓拉拢,杀了他上面的并州刺史丁原,投奔了董卓,又奉命追入河内,意欲对陛下不利。”
傅干一愣:“……啊?”
“然后被陛下指挥着张燕将军把吕将军给拿下了。”
傅干倒抽了一口冷气,只觉贾诩说的,像是一个恐怖故事。
吕布都已是这样的表现,那么能将他擒获的陛下和张燕,又是何等的本事?
跟两人同行的段煨垂头掩住了笑意,心中暗道一声,贾诩果然深谙语言的艺术,在此刻还不忘借着吕布的辉煌战功,再抬高一手陛下。
不过此事也确实有其必要。
凉州自后汉立国以来,便频频动乱,虽常有朝廷派遣出的武将到此地平叛,但好像对于朝廷以及皇帝的认可,都不见得有多少。
若能趁此机会,将凉州与陛下捆绑在一起,借助吕布的胜利,宣扬洛阳天子的威名,对于往后凉州的治理,和凉州人出仕朝廷大有好处。
别看贾诩此刻只随口一说,大概在他心中,已又不知道转过多少个弯了。
段煨刚要开口,远处的一个声音,忽然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文和先生——”
段煨抬头,就见一匹快马载着马背上的高大武将冲到了面前,直到近处,那将领才跳下了马背,快步踏出了最后几步,“文和先生,你们可算来了。”
贾诩拱手道:“恭贺将军扬威立功,还喜得宝马良驹!”
“哈哈,同喜同喜!”吕布可不知道,贾诩在这一个照面间,就已看出了他这名为迎接实为炫耀的小心思,连忙问起了他最关心的事情,“眼下马腾、马超、阎行都已被我等擒获,不知下一步该如何做?”
贾诩还未答话,傅干已脱口而出:“自是即刻进军,拿下马腾,绝不可叫他有退兵的机会!”
因情绪太过激动,牵拉到了伤口,傅干轻嘶了一声。
一旁的贾诩扶了他一把,开口问道:“傅小将军不必如此心急。”
“不!该急一些的。”一旁的段煨说了话,“韩遂比马腾要难解决得多!你们还记不记得,中平元年,荡寇将军周慎与董卓一起征讨韩遂,韩遂等人退至榆中,据险而守,周将军当机立断,决定攻打榆中,却不知道他非凉州本土人士,做出了个实在错误的决定。”
吕布眉头一挑:“怎么说?”
“榆中位处凉州的湟水谷地,山口地形特殊。他引兵包围榆中,韩遂就另领了一路人马,埋伏在了葵园峡,截断了周慎的去路,直接打得这位原本占尽优势的周将军几乎全军覆没!”
这一场仗,原本应该是覆灭边章韩遂这些叛逆的,却成了对面的翻身仗!
“彼时,还有一人也在周慎的军中,担任佐军司马,就是现在被陛下派往荆州的孙文台孙将军。当时他向周慎提出了另外的一条建议,说韩遂是新晋兵败,退到的榆中,不如先截断他们的粮道,再由周将军充当后应,才是破敌之法。但以我们这些长居凉州的人看来,这条建议,或许不会让周慎这么快全军覆没,也并非良策。”
“榆中的地形复杂,一旦让韩遂重回此地,再想一鼓作气击败他就难了!”
到时候,速胜与缓攻,都不是好办法。
吕布恍然:“所以,我们必须在他退入榆中之前,就将他拿下!”
段煨点头称“是”。
“可现在,战场上必有漏网之鱼,最迟两日,此地的消息,一定会送到韩遂的面前。”
吕布一敛面上因战事胜利和得到赤兔的喜色,顿时恼怒,自己为何非要等到贾诩到来,再进行下一步的行动,就该直接先领兵向前追击。
万一真是因为这个,让韩遂跑掉了,他要如何跟陛下交代!
可还没等他将这遗憾说出口,他就先看到了贾诩温和中透着势在必得的神情。
“将军何必担心呢,既然怕的是韩遂回到榆中,拥有转圜之机,那我们要做的事情就简单了。”
简单?怎么简单?
贾诩从容不迫地解释道:“能不能追上韩遂,顺利堵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比韩遂先一步抵达榆中,来个——”
“守株待兔!”
傅干的声音,和另外一个虚弱的声音,几乎是在同时,响了起来:“我来带路!”
吕布转头,见到马超在张辽的带领下,站在了不远处,斩钉截铁地说出了这四个字。
【作者有话说】
连着加更三天了,今天就不加啦,休息一下。
不过说真的,写打仗好爽哦,怎么会有介么爽的题材,好想写武将主角(喂
第93章 第九十三章
◎凉州落幕◎
马超负伤在身,不止声音虚弱,面色也透着几分并不健康的惨白。
只是一见到吕布转回头来,他便浑不认输地把眼瞪了回去,依然是一派少年桀骜的模样,仿佛绝不甘心先前的失败。
吕布收到这幼稚的挑衅,当即就被气笑了:“……你?”
可别说先前他生擒马超,是占了他担忧父亲生死的便宜!
他也向军中问过了,那赤兔宝马本是董卓送给这凉州军阀,用来激励他们分出高下的战利品,若是马超有本事,大可以先驯服赤兔为己用,骑着那好马来与他相斗,而不是在混战中,让他找到了这样的机会!
归根到底,还是技不如人。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我不能带路吗?”马超努力调整了面色,压下了那份不甘,心知自己此刻说出的话,关乎到他们全家老小的性命,绝不能逞一时之气。
“此刻军中,除了阎行,谁比我与父亲更了解韩遂?听闻军中军师出自凉州,但数年前就已不在此间,又怎敢说对此地了如指掌?从此地往榆中,有小路可走,我往来数次,借道与羌人往来,谁又敢说,其他的路比我更快?”
既要抓人,便该知晓,何为兵贵神速。
“但我们又怎知,你父子会否包藏祸心,趁机脱逃,再度与韩遂联合?”
马超眼神一厉:“我不屑做此事!天下谁人不知,我父亲是因何缘故才在凉州起兵反叛的!若是汉帝有德,令能人主持凉州,哪会有当年之事。不过是骑虎难下,不得不为!长安朝廷愿意招安我父,给出前将军的位置,换了是你,你待如何?”
段煨:“……”
他忽然觉得,自己先前根本不该发问的。
谁让他曾是董卓将领,被陛下俘虏,方有今日的出征凉州。马超这一问,问的是董卓代表长安朝廷,给出了高官厚禄的许诺,会否接下,这于他而言,真是个尴尬的问题。
好在,马超似乎并不知这其中的内情,也不知段煨此刻所想,已又说了下去:“再者说来,我为何还要相助于韩遂?此人明知傅干借兵于你们,由张将军前来奇袭,却不告知我等,意图看这鹬蚌相争,从中得利。看他早年间行径,也是如此!边章与他一并被迫从贼,他为求自保,杀死北宫伯玉也就算了,竟连边章也一并杀了。我又怎知,倘若继续与他同盟,会否忽然就从背后挨上一刀。”
“输给你们,我认!但若是输给韩遂这样的小人,便是悔之晚矣!”
哪怕阎行已说过,他确实是来不及知会,可对于早已在心中有了猜疑的马超来说,这解释显得太过单薄无力。
他年少气盛,对吕布尚有几分不服在,更何况是暗坑盟友的韩遂。
既然卖了韩遂,就能换来他父子的生路,那他为何不做?
凉州人逐利而动,这买卖划算!
“好,”贾诩在旁,缓缓开口,做出了决定,“那就由你来带这个路。”
……
“其实我也看得出来,马超这小子有私心,只想趁机洗脱罪名,算不上对我们有多服气,更别说是对陛下的忠心……”
“那您还答应了他的带路之请?”吕布一听贾诩这话,就忍不住回问。
贾诩笑着回道:“为何不可呢?他有私心,我们有为陛下平乱立功的私心,眼下不过是各取所需而已。若他真能从中立功,陛下也不会介意重用马腾马超父子,气一气身在长安的董卓,也给凉州人树个典范。”
“何况,马超这年轻人有武力,有傲气,还能忍得下这口气,早早低头,看起来是挺麻烦的,但有你这位能将他生擒的吕将军在,怕什么?若他真要借机遁逃,吕将军能擒他一次,难道就不能擒他第二次吗?”
“当然可以!”吕布想都不想地答道。
他浑然忘了,此刻马腾还因被射下马时的头脑震荡,留在军中“养伤”,马超就算想跑,也只能一个人跑,大概率没这个可能。贾诩的这句话,也就成了一句单纯的顺毛捋。
偏偏吕布还真吃这一套,已是放下了对马超的戒备,还又昂着脖子,说道:“如今我有赤兔,拿他不过探囊取物,何其容易!”
且慢……
吕布忽然又意识到了什么,记起了另一件于他而言格外不满的安排。“文和先生,那若是按你所说,我就该和马超同路,看着他如何为我们带路才是,怎么就成了我领兵缓行,由文远和段将军跟着马超速至榆中?”
他这边还为了震慑凉州宵小,也为了昭告陛下的威名,直接打出了异常张扬的旗号来,仿佛就差没贴着韩遂耳边呐喊,我们已拿下了马腾,现在要冲着你来了,还不赶紧洗干净脖子等着。
吕布倒也没笨到这份上,知道这是对韩遂的疑兵之计,让他以为洛阳朝廷派出的剿匪兵马在击溃了马腾之后,已自觉胜券在握,只等着韩遂即刻投降。这也正能给张辽这一路争取出足够的时间来。
他就是觉得,这样一来,他吕布太闲了!
可别他还在骑着马慢悠悠地往前走,韩遂已被张辽他们抓获了。
贾诩却是将话说得有理有据:“将军直冲军营,纵横无匹,四散逃亡未及俘获的士卒虽此前不闻您的名声,现在也都知道了吕将军的威名。这样一来,再无什么威慑,要比您的旗号打出来,虎将配宝马的模样显露人前,更为有效了。韩遂又怎还会怀疑,我们的主力已等在了他的前面。”
就算猜测敌军会提前设伏,也绝不会觉得,吕布这里不是大军所在。
这一句话又把吕布给听乐了。他调侃道:“那莫非文和先生不随同文远他们前往榆中,也是因为我在此地,军中更为安全?”
贾诩的表情微微一滞,竟不知道该不该说,吕布这直觉系有时候说出来的,还就是真相。
不过这话,心中想想也就是了,没必要说出来。
“这是其一,而另一条,自是因为我信张将军的本事。就算我不在前线调度,为他们出谋划策,有张将军在,军中便有了临场应变的指挥之人。”
除了吕布这简直不知该如何形容的强横武力,最让贾诩欣赏的,就是张辽的表现。无论是借兵袭扰,还是及时回撤,又或者是执行那调虎离山的计划,张辽都做得滴水不漏。若说吕布能算擒拿二马的首功,张辽就是毫无疑问的第二位功臣,让人险些忘记,他最开始只是来接人的。
由他带队奇袭榆中,贾诩也真不必亲自去坐镇了,正可以在后方再偷得一份闲暇,想想其他的事情。
比如……
贾诩微微侧过头来,就看到了同行军中的于夫罗,和他身边被他称兄道弟的袁术。这位的前途,看来是该有所变化了。
……
但他是悠闲了,连带着吕布这一路兵马,都是考虑到了士卒赶路、拼杀的劳累,缓缓向前推进,韩遂却已是如同脚底着火,狼狈地带兵逃向榆中。
他与马腾分别之时,只想过打入并州,会因各方势力的阻拦有所伤亡,所以这损失先由马腾扛下来,反正有阎行在侧,代表了他的立场,谁也说不出他的不是。却怎么也没想过,马腾战败的消息会这么快被送回。
马腾大营为敌军攻破,马超被擒,就连阎行也没能回来,被敌军捕获。
在刚听到那消息的时候,韩遂直接就往自己的脸上失态地扇了个巴掌,这才反应过来,这并不是他的幻觉,而是确确实实传至他面前的消息。
“将军,你说有没有可能,敌军其实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赶路当中的沙尘,被边境的荒风卷起,直灌入人的口鼻,也吹得那个传入韩遂耳中的声音,有些不太真切,惊得他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手底下还能有这么蠢的人?
“没那么大的本事?你的意思是说,我之前和马腾的有来有回,最后被迫携手结盟,都是我更没本事?”韩遂怒瞪了一眼说话的人。
他当然也希望这是假的,但侥幸脱逃,能到他面前来报信的,又不是只有一个人!接连数人,都是这样一副被打懵了,看到天塌了的表情,还不足以说明什么吗?
的确,什么敌军将领一骑当千,杀得马腾大军防卫不能,兵败如山,简直像是人在恐惧之中,对敌军发出的吹嘘,可是,连阎行都折在了军中,没能脱逃归来,韩遂只能相信,是董卓隐瞒了太多太多的事情,洛阳朝廷也真的派遣出了这样的一员虎将!
都怪董卓!也怪马腾无能!
韩遂一边在心中咒骂,一边也没落下赶路的速度。
他无比庆幸,自己接下了那掌管大军后勤的要务,并未在第一时间与敌军相对,还有脱逃的机会。
而那敌军也不知是不是先前赢得太轻松,竟是傲慢自大到了这个份上,只由那威风凛凛的吕将军缓兵推进,希望震慑住他韩遂,让他前来归降,更给了他撤离的时间。
呵,他怎会不知,像他这样的人,若是真被押解至朝廷请罪,到底是能得到宽赦,重新被委以官职,还是因行事反复,难得善终!就算是和董卓合作,他也只会接下那官职“留守”凉州而已。
如今兵败,那也休想兵不血刃,迫他归降。
他大可先退入榆中、湟中,拖得朝廷军粮不足,被迫撤兵,等到强军退去,再卷土重来。反正这数年间,凉州军有胜有败,纵是落败,也是这个流程。
倒是那马腾,既已成敌军俘虏,那便万事皆休,只当他运气不好了。
“走!少在那里说些自己都不信的话。”
韩遂牙关紧咬,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卷土重来的机会是有,但因阎行被俘而损失的兵马,却是已经彻底失去了啊……要重新召集来这样的一批兵卒,需要花费多大的代价,他一算就是一笔大账。那吕布的威名,还势必要在凉州境内留存不短的时日,让各方羌人自危,不敢听他韩遂调派。
所以哪怕他沿途探查敌军的进军情形,抢先一步赶回榆中,都没能让他稍稍松一口气。
眼见前方小城的轮廓已隐约出现在了他的面前,韩遂才终于觉得,自己的呼吸顺畅了几分。
可当他抬眸,又一次仔细地向远处城头看去时,看到的竟不是他提前半日派出,抵达城中接应的人,而是两架弩机,和一字排列开的弓手。
榆中的城池因是凭借地利而守,城墙算不得高大,但这毫不影响,当那一众远射的兵器架设上城头的时候,杀机已是扑面而来!
韩遂倒抽了一口冷气,一把抓住了缰绳:“退!快退!”
离开此地!越快越好!
明明他在一天多前,还收到的是榆中万事寻常的汇报,让他放下了几分担忧,觉得吕布那路兵马确实是在施压,迫使他投降,却不料他韩遂如此决断,依然逃向榆中,并未来得及做出阻拦。
怎么会……怎么会还是撞入了敌军的陷阱当中。
在他话音未落之时,那城头的箭矢便已与弩机的重箭一并飞射而出,宛如漫天飞蝗,朝着他们扑来。
韩遂掉头得快,又比那些需要听令行事的士卒更有主动行事的权力,险之又险地避过了这一遭打击,可与他同行的士卒就没有这么多的好运了。
砸下的箭矢命中了这些毫无防备的人,顿时哀声四起。
第二轮箭雨又很快向着那些仍在射程当中的人,迎头盖面地扑来。
可就算是侥幸没走在那么前面,或者是听到了韩遂的那声命令,向后奔逃而走的人,在此刻也绝没脱离危险。
城头擂响了战鼓。
咚咚两声之后,便是一行蓄势待发的精锐,在段煨的带领下,向着韩遂杀了过来。
那一个张扬的“段”字,放在其他地方,或许还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可放在凉州,放在距离武威不远的榆中,就太有效果了。
韩遂心中叫苦不迭,完全不知这一路兵马究竟等了多久,这以逸待劳的优势又有多久,只能强行在领着兵马后撤之时,努力整顿军中的阵型,以免在敌军的一阵冲撞面前,如此轻易地垮塌四散。
可也就是在此时,他听到了一个对他来说如坠冰窟的声音。
“韩遂在此!速速与我拿下此贼!”
韩遂惊声大怒:“马超!”
那出声之人,不是马超又是谁。从他此刻执枪冲杀的凶悍表现,根本看不出来他先前受了多重的伤,只能看到那一道身影宛如疾风,毅然决然地向着他杀来,仿佛誓要取他的头颅一用,以解决这仅剩的叛军。
但马超出现的意义,又何止是让他原本就混乱的兵马,陷入了更为艰难的处境当中。
为求逃难之中的安全,韩遂谨慎得很,并未选择那等太过鲜明华贵的铠甲,可马超长枪所指,只那一个照面,就指示出了他的所在。
在这电光石火间,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韩遂的身上,像是又往他脚底点了一簇烈火。
韩遂哪里还敢耽搁,当机立断地做出了决定。
什么对阵敌军,寻找反攻的机会?那都得是敌军人数不多,实力不强才能做的。
现在马超投敌,恐怕也是他带人埋伏在了榆中,他若犹豫不决,只怕下一刻,马超的长枪就要直接捅到他的面前来了!
那还不如……
“韩将军!”
“韩将军你去哪儿?”
马超大骂一声,拍马急追,谁让就在他领兵冲阵之时,韩遂这个狡猾的老家伙已是脚底抹油,掉头就走,甚至将那些同行的士卒,当成了为他挡灾的盾牌,竟是抢先一步穿过了这混乱的人潮,拉开了和马超之间的距离。
徒留下那些被他丢下的士卒,迎来了那疾风骤雨的打击。
可这些被留下的士卒不会想到,就算韩遂用了这样的方法求得生路,这条生路也短得惊人。
还未等他离开榆中多远,便是在将要遁逃出前方那段峡谷的时候,忽从两山传来了轰隆作响的滚石,与紧随而来的一阵阵喊杀之声。
韩遂所骑的战马顿时大惊,一阵嘶鸣,抬起了前腿两蹄。
驰骋凉州的经验,让韩遂强行稳住了身形,并未被从战马上掀翻下来,可也就是在他那前行的速度为之一滞的刹那,一支犀利的羽箭自杀奔而下的兵马中窜出,精准地贯入了韩遂的侧颈,自另一头窜出。
“唔——”韩遂艰难地试图吞咽呼吸,却只觉咽喉里在这一瞬满是血气。
有很短的一瞬,他甚至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都不觉伤口处有多疼痛,但很快,他就瞪大了眼睛,完全不受控制地松开了手,从马背上翻滚了下来,砸在了地面上。
他的亲卫也根本无暇在此刻将他重新拉起来。
敌军伏击于葵园峡,若要逃出生天,就只能拼命地往外冲!
他们之中甚至有人根本没意识到,驾驭的战马踩踏过了些什么东西,只不管不顾地亡命奔逃,又被随后赶到的其他箭矢夺去了生命。
韩遂也根本发不出声音来,怒斥这些亲卫的失职。
他只是艰难地撑开眼皮,仿佛董卓的拉拢,敕封的左将军官职都还在眼前,与马腾的联手也还在眼前。但只是一转眼间,就变成了马超追在后面要来砍他,以及……
一把卷挟着怒火的刀,从他的头顶砍了下来,了结了他的性命。
直到死,他也不知道,射出那一箭的,是此行设伏的主将张辽,而砍下那一刀的,则是昔日身死汉阳的傅将军之子傅干。
他也不会知道,当他的头颅被沿着他来时的道路送去,一直送到吕布面前的时候,没得到什么英雄末路的叹息,而是吕布一句悲伤的感慨:“他果然死得够快!”
根本没给他以任何发挥的余地!
不过这或许对于双方士卒来说,都是减少伤亡的好事。吕布再如何郁闷,也知道这个道理。
他也立刻振作起了精神,向贾诩道:“韩遂已死,马腾愿降,这凉州随后的收尾都已在我们掌握之中,是否该当尽快向陛下送出喜报了!”
嘿嘿,赶紧告诉陛下,他吕布一点都没辜负陛下的期待,在凉州打出了一个如此漂亮的胜仗!
一想到陛下也将惊叹,凉州的战事居然能这样快落下帷幕,吕布那点骄傲的心思又冒了出来,已开始斟酌起奏报中的措辞了。
却不料,他随即就听贾诩说道:“我早已向河内送信告知了,现在补发一份完整的战报就好。陛下在河内河东调兵戍守,难免耽误了其他要事,能早一些让一部分士卒撤回都好。”
“相比于给陛下送信,吕将军,”贾诩笑得玩味,“我倒是觉得,你现在该干的是另一件事情。”
“何事?”
贾诩指了指韩遂的头颅,“这位,是董卓胁迫陈留王敕封的左将军。”
又指了指吕布的坐骑,“这,是董卓赠予左将军和前将军的贺礼。”
现在一个变成了吕布的战功,一个变成了吕布的坐骑。
“你不该写一封信,向董卓表示感谢吗?若是对方被这一气,干脆亲自带兵杀来凉州,我们也正好以逸待劳……”
吕布的眼睛蹭的一下就亮了,看贾诩的眼神,宛如在看一尊价值连城的珍宝。
这人的脑子是怎么长的,怎么就能想出这么损……哦不是,这么有意思的建议呢?
向陛下报喜,战报送去的早晚,以及是不是由他亲自写成,确实没那么重要,反正等此间事了,他肯定要回到洛阳,到陛下面前领赏的,到时候亲自陈说如何克敌,才叫天大的光荣。
向董卓“报喜”致谢,却是真该在这个时候好好想想说辞,也让对方感受一下惊喜的大事!
不过真是遗憾啊,虽然他在上一次送信的时候,还继续装了一下董卓的义子,把王匡之死推到董卓的身上,现在他已是陛下的虎贲中郎将,就绝不能和董卓沾亲带故了。
这封信的抬头,便不能写“义父亲启”四字了。
【作者有话说】
董卓:你在遗憾什么!!!你给我说清楚,你遗憾什么!
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陛下您在顾虑什么呢?◎
可就算不写“义父”之称,让董卓再痛骂一次“悔没有早早断绝父子关系”,这封信……
也够气人的。
对于身在长安的董卓来说,他都将赤兔马这样的名驹送出去了,想听到的,也一定是一份从前线传回的捷报。
然而此刻,长安的太尉府中一片寂静,董卓死死盯着前来报信的郭汜,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
屋外传来了一声士卒走动的甲胄震响,董卓如梦初醒,终于开了口:“你把你刚才说的话再说一次?”
再说一次!
“太尉……”
“半日前!”董卓猛地拔高了声线,眼神里像是窜出了火光,惊得郭汜当即后退了一步,也立刻中断了声音。
“半日前你还让人前来报信,说马腾之子马超入关中报喜,人还在由你护送前来长安的路上。好,我信了,结果现在你说,距离长安一步之遥,马超他跑了?”
“我……”郭汜早已乱了阵脚,当即伏地请罪,“我也不知马超他孤身报喜其中有诈,竟是为了一人逃走万事方便,他……”
这马超简直是个疯子!
他不仅把郭汜当成了个护卫,以确保那份书信能安全地送过关中诸县,抵达长安,还在遁逃之时,把那书信的另外几份拓本弯弓搭箭,射向了长安的城头!
若非长安城的戍防完全被把持在董卓的手中,这封来信,就不止会出现在董卓的面前,还会展现在朝堂上。
可就算没能多几个人收到来信,此举也等同于是对董卓的挑衅。
信,送到了,还顺便甩了个巴掌在董卓的脸上!
郭汜早年间,不过是凉州的盗马贼,因跟了董卓的女婿做事,才从匪变成了兵,自觉自己的胆子已是够大的,谁知道马超他还能胆子更大。
这这这,这分明就是要杜绝沿途有人拆阅信件,不敢将其送到董卓面前的可能。只能由董卓亲自,第一个,来看这封信。
郭汜战战兢兢,牙关打了个哆嗦。
他算不得聪明都能猜得到,这封信中的内容,究竟有多少杀伤力了。
唯恐自己成了董卓盛怒之下的泄愤目标,郭汜一边焦急地等待着李儒或者牛辅能闻讯赶来,救他于水火,一边又为自己辩解道:“我已让人即刻四散追捕,追查马超下落了,一定……”
“啪!”的一声重响。
又一次打断了郭汜的声音。
正是董卓已拆开了那封来信,看向了其中,从第一个字开始就蹭蹭上涌的怒火,让他一个抬手起落,就拍在了面前的桌案上。
也不知道该不该夸李儒真有先见之明,让人将太尉府中的桌子全换成了最为结实的木头,才没让这一下重击,将其拍得四分五裂。
郭汜小心地抬头,心中又是一颤。
他看得到,董卓的脸色已因盛怒而血气上涌,一片赤红,在不住的面颊发颤中,挤出了一个想要将其千刀万剐的名字。“吕布!”
董卓不仅脸色血红,眼睛里也爬上了经脉鼓胀而勃发的血色。
这个名字出口的刹那,他甚至忘记了前来报信的郭汜还在他的眼前请罪,也忘了还有个佯装报喜的马超也是可恶至极,满脑子都已只剩了这封信上跳动的文字,以及写信的那个该死的吕布!
上一次吕布从河内送来的王匡讣告,就已经够让董卓暴怒了,他怎么还能再进一步的?
这封写在羊皮背面的信,用笔粗狂,没甚文采可言,一看就知,出自粗读了些书的武将之手,也与先前那份令董卓记忆犹新的书信,有着相同的字迹,但这一次,倒不是“义父”亲启了,但“见信如晤”,也根本没好到哪里去!
谁要见他吕布了!
一想到这个家伙虽然替他杀了丁原这个威胁,却又很快成了刘秉麾下的助力,根本没给他带来任何的好处,还护送刘秉杀入洛阳,董卓就想在心中暗骂一句识人不明。
若要再见吕布,最好能看到的是他的头颅或者尸体,而不是什么该死的“见信如晤”……
后面的话,更是一句比一句让董卓头晕眼疼。
武将的直率,还让这封信令人光火的程度,直接飞升了一个台阶。
这吕布毫不客气,开场就是一句感谢。
感谢什么?感谢董卓在凉州经营多年,觅得宝马,就送到了他吕布的手中。
他也毫不避讳地说,反正董卓安居长安,徒享吃喝,连进攻河西这样的大事都要假手于人,可见近年间已是心宽体胖,便是赤兔这样负载千斤、日行千里的好马,都已无法承担他的重量了,不如自此跟着他吕布驰骋纵横,征讨逆贼。
好马当配名将,董卓虽是那将被征讨的叛逆,但自觉地让出赤兔,也着实很有自知之明。
不过,这个“出让”,何必弄得这么兜兜转转呢?
曾为义父义子,董卓必定知道吕布有多少本事,直接送来,或许还能叫吕布记他一份恩情,待得日后陛下攻入长安,他劝劝陛下,留董卓一个全尸,也算全了这段稍纵即逝的父子缘分。
却非要先令马腾韩遂比试高下,由立功更多者得到赤兔。
呵,可笑,可笑得很!
也不看看,马腾此人领兵无方,被他攻破大营,生擒俘虏,竟连子午岭都没迈过,还在凉州境内就倒下了。
韩遂倒是多跑了两步,一路从汉阳跑到了榆中,然后被伏兵打了个措手不及,于葵园峡授首,现在脑袋摆在傅燮傅将军的坟头。
赤兔,马中魁首,难道要扛着一个卧床养病,甚至是魂归九泉的人吗?
董卓:“……”
若不是他早年间,也曾遇到过濒临死境的威胁,他真不能保证,自己会不会在这一句句话前,一口老血就这么被气得喷出来。
在怒火上涌的同时,也还有一份仅存的理智拉扯着他的神思,让他看清楚信中的内容。
别看吕布这混账玩意字字句句不离赤兔,却每一句话,都在交代着凉州的战况!
这信中所说若是真相,那就是马腾韩遂联军赶赴河西,却在半道上就遇见了吕布领兵而来,马腾先被生擒,韩遂也在逃命至榆中后被杀了。
他给出了官职,寄予了厚望的凉州兵马后援,就这样轻易夭折了?
有那么很短的一瞬,董卓试图说服自己,这些话是从敌军这里送来的,也未必就能当真,可姑且不说,就吕布这狗脾气能不能写出一篇夸大其词,表彰战功的东西,就说这送信的人好了!他派出凉州的使者留在陈仓,等待前线送回的消息,证明了来使的身份正是马超,那马腾此刻的立场,也已无需多说了。
吕布统兵,已克凉州。名为感谢他送来了赤兔马,实为炫耀,他以雷厉风行之势,按死了马腾韩遂联军,断了董卓的后路!
偏偏吕布的话,到这里还未结束。
他字字“真诚”地写道,此前长在并州,竟不知凉州虽然羌胡与汉人乱战多年,但实在是个好地方。
因马腾韩遂的惨败,他吕布在凉州也打出了名气,陆续有人给赤兔送来上好的马草,有人来给他讲董卓崛起的黑历史,还有人向他拍着胸膛表态,绝不会与伪朝同流合污,必定追随吕将军讨伐关中。
自凉州有数条道路直通关中,都是往年间他们来关中打秋风的时候走的,当年的董卓对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必现在也能。
也正好让董卓早日看到,他送来的赤兔,到底是如何让一名武将如虎添翼的……
“我杀了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账!”
“太尉!”
“太尉,您冷静!”
“……”
李儒闻讯赶到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让人眼前一黑的场面。
董卓显然已经气急,抽出了手边的长剑,捋起了袖子,露出圆胖的手腕,像是正要和人短兵相接,决出个高下来。
但他此刻未能大步走出,离开此地。
只因李傕、郭汜一左一右地抱紧了董卓的腿,牛辅也拦在前头,唯恐董卓做出什么影响当下局面的过激行动。
牛辅闻声转头,一见是李儒到来,顿时露出了个如蒙大赦的表情,“军师!快来劝劝太尉。”
别看牛辅还没见到吕布所写的那封信,但他知道,岳父就算是被迫从洛阳迁都的时候,都没有过这么气急败坏的表现,谁知松开了手,他会不会直接冲到刘协的面前,将那小皇帝给砍了,到时候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大不了玉石俱焚。可这样一来,他们的未来就全完了!
就算局势再如何不好,也先等军师来看看,有无其他的出路再说,别做出了什么让人后悔的事情。
李儒面色一变,几乎下意识地就将手放在了背后。
董卓怒火当头,人却没疯,几乎是将一句质问脱口而出:“你藏了什么?”
“我……”李儒难得词穷,眼神里也闪过了一瞬的慌乱。
可若是寻常的时候,他或许还好糊弄过去,此刻却绝不能!
李傕郭汜以为是“救星”到来,下意识地将手松开了几分力道,让董卓一左一右将人直接踢了出去,又一巴掌拍开了牛辅,站到了李儒的面前。
李儒叹了口气,答道:“冀州与司隶的消息。”
更准确地说,是这两地早在月前就已发生的事情,若是关中仍有余力向司隶探查的话,早该折作信报,送到他们的面前,却偏偏来得如此不巧,正赶在了另一份噩耗到来的同时。
李儒都不知道该不该说,这就是时运了……
他也知道,向董卓隐瞒,并没有什么作用,只能拱了拱手,继续说道:“刘表代洛阳那位出使冀州,察觉到韩馥有不臣之心,将其逼杀,联手麴义整顿冀州,得封冀州牧,总揽冀州大权。”
“司隶河内、河东二郡,于三个月前爆发疫病。”
董卓的表情只微微和缓了一瞬,就因李儒的下一句话,凝固在了当场:“洛阳那位亲赴河内坐镇,广寻神医,开办疫所,亲自举火焚烧病亡之人的遗体,已将大疫完全控制了下来。”
在这两件事上,他们都慢了!
河东作为刘秉的起家之地,对于外来之人无比敏感,还刚巧赶上了大疫期间的封锁,让他们的眼线被关了起来。
自曹操抵达函谷关后,扩张守卫洛阳的战线,咬着徐荣一方缺粮的劣势穷追猛打,更让此地无从突破。
荆州……也别说了。
可饶是李儒做好了会因此蒙受损失的准备,也绝没有想到,这个损失会大到这个地步!
假若他们能早一些察觉到韩馥对刘秉的抗旨不遵,或许还能尽早与他接洽,从他这里得到一份助力。假若他们能早一些知晓司隶的疫症,就不该只是联络凉州军阀,谋取河西,而是应当从天命入手,对着刘秉得位不正,来发起舆论攻势。
现在才知道,已是全晚了!
董卓艰难地自着又来两记重击的噩耗中,找回了神志,忽然更为决绝地向外走去。
李儒脸色难看地追了上去,一边追也一边劝道:“太尉!如今的情形对我等更为不利……”
“我知道!凉州联军被吕布带兵攻破,他还来信挑衅于我,那就何止是情形不利,还是噩耗临头!”
李儒:“……”
他努力地盯着董卓的侧脸,都没从那当中找出在说气话的征兆,恐怕正是先前那封由马超送来的信中所言。
凉州不仅是马腾韩遂的地盘,也是董卓的根基所在啊。
没了凉州,也就意味着,董卓若是无法在长安立足,就连一块立足之地都没有了!对任何人来说,没了老家,没了后路,都要发疯的!
用一种更加可怕的说法来形容此刻的局势,那就是别看长安还有文武百官,有一位名义上的皇帝,实际上已成一座孤岛!
哪怕是李儒,也被这个惊人的消息砸了个晕头转向,险些没能及时迈开脚步,继续跟上董卓,也一时之间难以想到,在此等恶劣的情况下,他们还能如何破局。
从凉州供给兵马至关中,原本是他们从洛阳退守长安最为有利的一条理由,现在若消息无误,竟是连这样的一条都没了。
他们还能从何处入手,难道要联系益州吗?
可从益州牧刘焉挑唆汉灵帝重启州牧制度,自己还要走了那个最微妙的益州牧官职来看,这位汉室宗亲,名为替君主清扫蜀中,实则野心勃勃,自有自己的算盘,哪里是能联手的人。
不,不对,现在根本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太尉!”
李儒惊声出口,只想劝说董卓先冷静下来。越是这样的时候,越不能放任自己的脾气,让外人看到他们的崩溃啊!
但就是在他又一次迈开脚步的刹那,只见董卓眉眼俱厉,用着一种让人陌生且为之恐惧的眼神,死死地盯着李儒:“你告诉我,你是要让朝野上下都知道,我因凉州兵败而失控,还是要让他们知道,我被刘表所骗,于是怒火中烧?”
李儒一愣:“……”
他如此聪慧,怎会不明白董卓的意思。
在这三条坏消息临门的刹那,董卓已做出了三害相较取其轻的抉择。
凉州兵败,何止会令朝野震动,也会令凉州兵马人心不稳,绝不能说!就连军情都只能秘密查探。刘秉亲赴起兵之地,还控制住了那里的疫情,简直像是在用另一种方式,宣扬他的天命所归,同样不能说。既然关中已经晚了一步知道消息,那就让他彻底变成一个秘密吧。
只有一件事,是能让关中知道,也让董卓发泄出那濒临狂躁的情绪,重新冷静下来思考问题的。
那就是,刘表抛下了长安朝廷委任的荆州牧,摇身一变,变成了洛阳朝廷的冀州牧!
……
太学的大门被满身煞气的董卓直接踹开的刹那,在这当中顿时响起了一阵阵的惊呼。
行来的这一路,非但没让董卓的怒气消退,反而让其愈燃愈高。吕布那封信中的字眼,更像是有着非同一般的魔力,不住地往他的眼前蹦跶。
滔天的怒浪中,他那满是血丝的眼睛在屋中逡巡一圈,快速地落在了一个方向,随后脚步走得更急更快。
被他盯上的那十岁出头的孩童,在这骇人的场面中,明明想要飞快地逃开,却像是脚下生了根,动弹不得。
可也就是在刘琦惊恐地迎接着董卓到来的刹那,另有一人动了,不仅动了,还是一把抽出了佩剑,向着董卓就迎了过去。
“卢公!”刘协刚抓着一旁的伴读退出了几步,回头看来,就看到了这一幕。
卢植本就有武将的经历,主持过数次平叛,如今因操办太学得了空当,重新捡起了剑术,偷偷教导刘协,自己早年间的用剑杀人本事也已全找了回来。
眼见董卓毫无顾忌地在此地逞凶,还是直指刘琦而来,卢植含怒拔剑,劈向了董卓的利剑。
卢植年老却未至体衰,一剑之间只见其精神矍铄,人如利刃,更是一举拦下了董卓的发狂剑指。
可还没等刘琦缓过神来,也没等刘协为卢植的表现叫好,董卓便已咬牙而上,孑然怒火都化作了那毫无保留的一剑,悍然将卢植手中的剑震脱了手,剑势也仍未收回,斩向了面前这碍眼的东西。
“卢公!”
“董卓你安敢放肆!”
“太尉不可!”
刘琦、刘协、李儒几乎是在同时出了声,但已然扬起的剑怎能收回,其中那句最长的还未落下最后一个余音,血色便已绽开在了卢植的肩头。
他铁青着脸,却仍拼着一口刚烈之气,借着这肉身的阻挡,一把抓住了董卓的剑,一字字凛然出口:“天子——就学之地!何敢如此放肆!剑履上殿,已悖祖宗之例,如今更要行刺天子不成!”
董卓一步不让,厉声驳斥道:“以你卢公的眼力,怎会看不出来,我到底是要行刺天子,还是要拿人下狱!刘表这叛徒放弃了荆州,转投洛阳,如今青云直上,成了冀州牧,我要拿刘琦是问,有何不可!”
卢植当然看得出来!但他更知道,此刻若退,无疑是在助长董卓的气焰。所以哪怕血色不仅弥漫在他的肩头,还从他手上的豁口处奔涌而出,他也依然回答得果断:“当然不成!刘琦年少,何曾插足政事?不过汉室宗亲一小儿!你董太尉不查刘景升另投有无隐情,便先拿小儿开刀,将刘景升委托于朝廷的唯一后裔捉拿是问,传扬出去,关中谁人还敢为朝廷远赴前线作战,谁人还敢冒死涉险?”
“陛下引刘琦为伴读,若要问罪,也该先奏陈其过,由陛下决断,安敢——冒犯天颜,百无禁忌!”
在这一句话出口的瞬间,卢植根本不给董卓以反应的时间,哪怕掌心剑刃撕扯,也极力地要将那把剑从董卓的手中抽离出来。
董卓脸色一变,唯恐他问罪刘琦不成,竟成了当场杀死卢植,下意识地便松开了手。
染血的长剑,当啷一声砸在了地上。
“太尉……”
董卓听得到,在方才的惊呼过后,自太学之中又响起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随着他手中宝剑跌落,还变得更为响亮了一些。
虽知道,当他再度将剑捡起,便有刀兵在手,必能让这些声音重新变成对他的畏惧,但有卢植这番阻挡在前,他显然已没有了这样的机会。
李儒随即瞧见,董卓憋着一肚子未能消掉的怒气,转回了头:“我们走!卢公若要追究问罪的奏折,明日自会呈递于陛下。”
他一边走,一边心中暗恨,为何没能在先前追究真假皇帝之事时,就把知情的卢植给宰了,现在先依靠着他的名声重建太学,便没了动手杀人的底气。
在他身后,学子纷纷逃窜而出,唯恐董卓折返回来,只隐隐约约从当中传出了一声“卢公”的悲鸣呼喊。仿佛是卢植因伤势倒了下去,惊得刘协刘琦匆忙迎了上去。但这丝毫也不能缓解董卓心中的压力,甚至此刻,他已能从唇齿间,品尝到了一抹血气。
坏消息太多了,坏消息……
“陛下!”卢植眼中一热,看着刘协这还没长成的孩子冲到了他的面前,一把撕扯下了自己的衣角,包扎在了他的手掌上,试图止住那伤口处的血,又匆忙推了刘琦一把,示意他快去寻太医来此。
原本掌心还泛着砭骨的刺痛,现在也终于缓和过来了几分,让他得以重新找回了力气,一把抓住了刘协的衣袖,“陛下,你且听我说。”
他压低了声音,用着又急又快的语气说道:“董卓此次的发难,绝不简单!光只是刘表反叛,不至于让他到这个地步。早两个月就已听闻,董卓欲取荆州,却被洛阳抢先一步,于是失败,董卓又不是今日才知道。那冀州距离洛阳更近,本也不在关中掌控之中,冀州易主,也在情理之中,何至于……何至于到拔剑杀人的地步?”
卢植经验老到,此刻也果断地做出了一个猜测:“洛阳那边,必定有了其他的行动,让董卓吃了大亏。或许我们暂时无法知道是什么,但陛下……陛下先在心中有数就好。”
刘协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短暂地压过了悲痛与慌乱:“又是您说的先帝另有安排?”
卢植一呆,竟没来得及在即刻间作答,便已听到了刘协的一句追问:“若是这样……若是董卓都已失态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说,我很快就不必做这个皇帝了?”
这又是一个卢植无法回答,也不知道应不应该为了这孩子的情绪而回答的问题。从被扶持到皇位上以来,刘协从没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那也难怪他会发出这样的一句问话,可是,要想摆脱今日的局面,谈何容易啊?
就像今日,虽能摆脱董卓的发难,但谁又知道,下一次会是如何……
卢植心中一阵唏嘘与后怕,听得刘协像是找到了希望一般,轻声出口:“虽不知所谓真假一说是何情形,但那位刘姓阿兄……真厉害呀。”
他们为董卓步步紧逼,哪怕是卢公为了保护他,也得付出血的代价,但洛阳的皇帝却能把董卓逼到这个地步,难道不是更说明了,那才是应该做皇帝的人吗?
这句话轻如飞絮,很快消失在了吹入屋内的春风里。
……
而此刻远在河内的刘秉其实才刚刚收到凉州的战报,并未来得及动身返回洛阳。他也并不觉得自己有多厉害。
就像现在,为了令大河两岸的春耕一切如常举行,他又接连有几日没睡好觉,或许也是在担心,转瞬之间,这些在田中劳作的人,就要因战事波及至此,拿起刀兵作战。
以至于有人来报沮授求见的时候,他还愣了一下没反应过来这是谁。
又恍然想起,那是先前就已抵达洛阳的前冀州骑都尉,因与韩馥意见相左,响应了招贤令来到洛阳。但奇怪的是,他不像郭嘉、荀彧等人一般,到他的面前来争个表现,得到一份官职,而是找了个地方,养起了鸭子。
直到此刻,这位颇有武将之风的谋臣才面容沉静地来到了御前,叩首行礼,开口便道:“草民恳请面圣,有一策一问,欲献陛下。”
“一策,一问?”刘秉疑惑回道。
“正是!”沮授举起了手中的文书,“草民自在洛阳牧鸭以来,每日所得所思,均记录在册。牛羊可牧,鸭群也可!而这以演兵之法驯鸭,还另有一个目的。”
“治蝗?”刘秉脱口而出,却立刻对上了沮授震惊的目光。
他立刻意识到,这句话放在现代说出来或许不算什么,放在此刻,放在蝗虫被认为是“虫中之蝗”,是“游鱼所化”,是“上天降灾”的时候,到底是怎样的分量。
他咳嗽了两声,信口胡扯道:“沮公与名声在外,你于洛阳所做,朕自然让人看在眼中,鸭能食蝗虫,甚至是田中蝗卵,朕也略有所知。若此策真能缓和田地压力,就令有司以训兵之法训练鸭群,定期巡查吧,哪怕开罪了上天,也总比百姓吃不饱饭的好。”
沮授目光复杂,不知应当如何去说,自己本已为了说服陛下,做了多少准备,现在却成了陛下口中一句如此轻易得到的认同。
但好像也正是这句答复,让他后一句更为悖逆的话,说出得远比他所想的容易。“那就请陛下听听我这一问吧。”
他缓缓说道:“以草民在洛阳观察数月所得,陛下并不是要对袁绍予以打磨,再行启用,而是根本不喜于他,那又为何还要让他看守仓库,而不是贬为庶民,或者就此格杀呢?”
“您为天子,到底在顾虑什么?”
刘秉愕然地望着沮授,也正对上了这张板正肃然的面容上,一份诚挚到无比自然的疑问。
窗外的春风吹起了他案上的书页,也像是在一瞬间吹乱了他的心绪。
只有沮授的声音,仍在传入他的耳中。像是从很近的地方发出,又像是隔着一座历史的轮盘,遥遥袭来。
“古语有云,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自司隶大疫之事,草民知道,陛下并非这样的暴烈之君,可天子就是天子,朝臣就是朝臣,朝臣尚要顾忌士族之名,敬畏四世三公的余威,陛下却不必如此!”
“您有治世之能,民心归附,有百官齐心,武将协力,纵使天下间尚有第二个朝廷,但毋庸置疑,您才是这天命之主,又为何要怕,会有人质疑,何为爱恨奖惩,悉出圣意呢?”
“您是天下万民的皇帝……”
“到底,在顾虑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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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第九十五章
◎明正典刑之议◎
他在顾虑什么呢?
这句话明明已经问了出来,却在语音方尽后的须臾,仍旧回荡在刘秉的耳中。
帝王,手握生杀予夺的大权。
确实如同沮授所说,若是当真不喜袁绍袁术等人,想要旧事重提,计较他们引董卓入京之事,即刻就能将他们拉出去处置。
一刀砍了就是。
当沮授将这句话问出口的时候,刘秉也忽然后知后觉地被一记重击,从之前的逃避中敲醒,意识到,这或许,并不是只有沮授想问的问题。
但只有他,因脾性使然,加之正要从一众响应招贤令而来的士人中脱颖而出,才问出了这个用于提醒陛下“铲除后患”的问题!
又或者,只是因为如今还有董卓这个真正的外敌在前,袁绍袁术兄弟也因陛下的当堂质问,被打压到了谷底,才让此问依然蛰伏在众人心中,并未即刻发作出口。
陛下,在顾虑什么呢?
一个真正的皇帝,是不该有这样顾虑的。
只是杀一个袁绍而已。
可沮授,以及这些潜在想要问出这个问题的人一定不知道,他不是在因所谓的汝南袁氏“四世三公”“满门忠烈”而有所顾虑,就连这个所谓的满门守节而死,他也有心寻找机会将其校正过来,而是……
他这个皇帝根本就是被赶鸭子上架的,从现代穿越到此也还没有多久的时间,哪怕他已接受了自己该当去做这个皇帝的事实,以改变今日的乱局,他依然不是一个从这封建君主专制的社会里长出来的皇帝啊!
现代法治社会下的人,怎么会觉得赐死什么人,是可以在一念之间说出来,在只言片语间可以决定的事情!
一旦开了这个头,刘秉便无法确认,他会不会被这种独裁专断的号令褫夺心志,从起先的有理杀人,变成真正的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这不叫顾虑,或许我也没想好……”刘秉的声音轻轻地飘出。
但就在沮授觉得,他该劝陛下行事稍显强硬一些的时候,他忽然对上了刘秉的眼睛,在那双眼睛里倒映着一泓清光,也让他出口的声音显得异常干脆:“但朕知道,你说的有一句话,是错的。”
“你说爱恨奖惩,悉出圣意,不该如此。后汉诸位帝王,不是已经给当世以典范教训了吗?”
“顺帝在位时,推行阳嘉新制,启用八使出行州郡,纠察世情,却因皇后得宠,先大将军梁商忠诚,便福泽至梁冀身上,人人都知天子有所好,于是,纵使梁冀结党营私贪污枉法,也无人胆敢上报。”
“侍御史张纲知晓陛下所爱,痛恨上诉无门,刚从洛阳出发,就把自己的车轮拆了,埋在路边,大哭骂道,说豺狼当道,安问狐狸,可即便如此,顺帝大举惩处官员之时,仍旧跳过了这实为首恶的梁冀,终究酿成了他病逝之后的外戚梁氏之乱,直到桓帝在位时,方得解脱。这就是帝王之爱吗?”
“先帝在位之时,以为宦官权力悉数依附于他,而士人党羽却盘根错节,在地方攥取权力,于是借助宦官之手,发起了清算士人的党锢之祸。似汝南袁氏、弘农杨氏这般的世家大族受害不重,真正的刚直之士却屡遭迫害,以至于天下动乱,谈论党人而色变。”
“直至黄巾之乱,先帝为了平息民愤,自士人处得到支持,这才达成协定,解除党锢,可这十多年间的舆论动荡,言路闭塞,已成事实,至今仍受其害。这就是帝王之恨吗?”
“若是爱憎奖惩,悉出圣意,这天下的太平与动乱,就全部倚仗于帝王之心。于是士族也好,宦官也好,外戚也好,所有人都在想的,都只有一件事了,那就是如何讨好于陛下,让他相信,自己能唯陛下马首是瞻,然后在取得权力后打压异己,维系富贵,哪怕是如酷吏一般一朝起落,也无所谓。在这样的环境里,皇帝真的能不被这一声声讨好追捧所诱骗,变得昏聩无道吗?”
他先前的这一番话缓缓说出,像是因为品评先代汉帝,于他而言颇有叛逆之处,只能一句句斟酌着说出。
但这句话结论,说出得却很快,也很是笃定。
沮授甚至能够看到,当陛下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眼睛里的光忽然泛起了一阵波澜,变得比先前还要更显明亮几分,像是……
像是突然之间,因为这番对于帝王爱恨的陈词,想清楚了什么。
“朕不喜欢这句话。”
可能用不喜欢,并不是那么恰当。
他是有些“惧怕”这句话。
刘秉是个正常人。他听手底下这帮人夸赞陛下圣明,有时候都忍不住骄傲得想要翘尾巴呢。那当朝廷议论礼法章程,匡扶秩序,他也正式坐在洛阳皇位上的时候,朝廷越来越一个朝廷,他会不会也听到越来越多这样的恭维之声呢?
哪怕是汉武帝这样彪炳千古的帝王,到了晚年都会被臣子的声音所蒙蔽,酿成了巫蛊之祸,更何况是他这个半路上位的皇帝!
既然担忧,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没有这样的一句话!
他需要一些东西,从一开始就约束住自己。
“陛下……”沮授并不完全明白刘秉此刻的所思所想,却依然无可避免地在他说出这句结论的时候,为之一震。
是,陛下说的其实没错。
正是因为天子的喜好无比重要,才让士人、宦官、外戚在彼此较劲的时候,都在争取天子的支持,爱时用之,恨时除之,起起落落,从朝堂到民间都深受其影响。但这句感慨从旁人的口中发出,并不出奇,从皇帝的嘴里说出,还是这样直白地讲出来,却让人张了张口,不知该当说些什么。
但想到眼前的这位陛下,在兴兵夺洛阳之时,真正依托的并不再是前代帝王充当武器的士人宦官外戚任何一方,而是出自黄巾贫农的黑山军,又好像并不让人奇怪,陛下会发出这样的一句感慨。
他走的,原本就不是一条寻常之路……
沮授心中一片情绪复杂,不知自己此刻的神情,是否一改早年间在冀州任职时的稳重,而是将那百感交集,都写在了脸上。
幸好,陛下此刻仍在思量着他方才的那一番话,并未察觉到他的异常。
刘秉的思绪,顺着那句坚定的否决,借着自己所接受的教育所拼凑成的小舟,继续向前奔流。
他缓缓说道:“我更希望,若真要宣判一个人的罪过,不是因为我不喜欢他,而是因为,这世道的公正权衡标准之下,他必须死,只有他死了,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而自朕重回帝位以来,前朝万事都该翻篇,当从律法裁定,以决生死。”
沮授顿时会意:“也就是说,陛下要从法家之治?乱世当用重典,这也未尝不是一条整顿州郡之道!”
可奇怪的是,当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只见陛下微不可见地怔愣了一下,随后迟疑着摇了摇头:“你说从法家之治,可能并不全对。”
“朕为给黑山军中子弟寻觅启蒙读本,将兰台令整理上来的书籍,大略翻过一轮,也曾重新看过几页商君书,对其中的一句话记忆犹新。他说,能制天下者,必先制其民,能胜强敌者,必先胜其民,仿佛是借助法令,将百姓控制起来,但上古治水,便知堵不如疏的道理,只知制胜,不足以治理天下。”
如今的“法家”,和现代的“法治”,其实是不一样的。
他心中种种思绪都在此刻碰撞,让他在心神略有混乱之中,下意识地抓住了手边的笔,像是手中抓握着什么,方能继续往下评述陈说。
沮授隐约觉得,陛下此刻在对话的并不是问出那句“何以犹豫”的他,而是——
陛下他自己。
刘秉却更清楚地知道,他在对话的不仅仅是自己,也是那个,曾经在现代的自己。
一个他,以皇帝的身份坐在此地。
一个他,只是一个穿着皇帝的衣服突然来到这里的现代人。若是并非为黑山军所获,而是被另外的人先看到,恐怕便不会如此轻易地认为,他是大汉的皇帝。
“法家当用,否则天下人口仍藏匿于士族之家,朝臣有过,多有仰赖帝王之心而得赦免。如今效仿顺帝时的考核,查验诸位贤才的本领,也是法家取士之道。但不是……不是所谓的乱世用重典,仅以律法迫使百姓遵循由朝廷所制定的规矩,而是……”
应该如何说呢?
其实从汉武帝时候提出的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也应该叫做儒皮法骨,推行着儒家的治国精神,执政又是法家的路线。
这是汉与秦有别的地方,也是这片土地上已根深蒂固的东西。
刘秉想要恢复这因朝臣废立之后崩坏的秩序,想要改变东汉依托士族地主起家后的地方壮大,想要试试在这天灾横行的世道,把后世的东西一步步带来此地,让百姓活命,也没这个本事一蹴而就,直接颠覆秩序。
但或许,说法可以换一换。
儒皮法骨,因皮相在外,让人第一眼看到的,仍是表象,于是察举制度盛行,“孝”成了品评能人的第一条标准。
他已考核士人,唯才是举,就不该回退到察举制上去。
“是法为皮,仁义礼智信为其心。”
刘秉在短暂的沉默中思量,也终于给出了答案。
“朕令军中上下崇尚识字之风,知晓不平则鸣的道理,本就是希望他们不仅知道如何写出自己的名字,写出这世间万物,也借此明德启智,这是心。”
“但黑山军绝不能再如早年间一般,为了图谋生机,便当自己仍是劫匪,今日抢这家,明日抢那家,朝廷的礼数已定,官服制成,军队归入各方官员治下,现在也该明正法典,制约天下!”
“若是那袁绍在这内儒外法的秩序里格格不入,朕必定即刻下令,将其枭首示众,也好让天下知道,所谓四世三公之家,也没有那刑不上大夫的说法,既触犯律令,也必须一并处死!”
沮授没有对那世家名门的敬畏,他一个现代人,也就更不可能会有了!
那弘农杨氏,还是从抢夺到了项羽的一部分尸身开始,得到了一份官爵封赏,成长到了如今的司隶名门。
而那汝南袁氏,头一个踏足官场的袁安,若没有那“袁安困雪”的立名养望,得举孝廉,又何来今日的风光。
他不怕杀死袁绍,以证明权贵生死也不过如此,只怕自己失去了本心。
所以……
“公与,你提醒我了。当下确有两件要紧的事情,朕还未能来得及去做。”
“一件,是提前提防旱蝗之灾,确保秋日收成丰沛,有自洛阳打向关中的粮草储备。”
“一件,是即刻自朝中贤才内选出有律法家学之人,修编一份《新律》,推行于天下,肃清秩序!”
“以人为镜,方能明晓得失,从这一点上来说,朕该谢谢你。”
沮授从未想到,一句感谢会有这样重的分量,让他哪怕得到了陛下的赞许,也觉得浑身上下都是说不出的煎熬,只恨自己未能尽早意识到,陛下是怎样的人,又需要怎样的建议。
但此时此刻,根本不需有人提醒,不需有一面镜子摆在他的面前,他都完全可以猜得到,他望向陛下的眼神是如何的敬慕。
这位年轻的皇帝一度失权,竟不曾想着如何能将权力抓得更紧,而是用另一种方式,促成王业久安。
竟不知到底该说,先帝评价他的“仁懦”并未出错,还是先帝眼瞎,没看到这仁懦之下,仍有一份钢筋铁骨的坚持,绝不会让这位仁君随波逐流。
立法……
“是,是该立法!”沮授忽然抬手,又向着刘秉行了一个重礼。“那么,请陛下容草民向陛下推荐几位贤才。”
“颍川陈纪陈元方,先时董卓霸占洛阳,将他自颍川请来,意欲让天下人知道,他董卓器重士人,并未豺狼虎豹,但陈元方只来洛阳数日,便知其中纲常崩坏,不可长处,逃难回家去了。此人虽一度提议重启肉刑,但于律法研究颇深,如今陛下欲定《新律》,合该延请此人。”
沮授已看出来了,陛下听得进去下属的建议,那么他应该不会介意看到,立法的团队中存在意见相左的人,或许这样的争议,还更容易迸发出真能行之有效的法令。
他也果然看到陛下点了点头,赞了一声“善”。
沮授又道:“阳翟郭氏,家传刑律之学,数代研习《小杜律》,便是霍光当政时,由杜延年主持修编的律法。陛下可征召其族中子弟入京协助修编律令。”
这洛阳大火烧毁了太多的东西,像是律法这样的东西,蔡昭姬肯定是不会专门去背诵的,也理所当然地没有整理出相应的文本。
但这等有律法传承的门庭中,却必定有历年朝廷修编律法的摹本,正可供给陛下参考。
“颍川钟繇钟元常,以颍川功曹入仕,一度担任过廷尉正,因病去职,如今仍在长社家中养病,侥幸未被董卓所获,也通晓刑律之事。”
“此三方人士,望陛下重用!”
刘秉笑道:“公与,你是否还漏算了一个人?”
眼见刘秉说话之间,目光正是定定地望向了他,沮授顿时会意,“陛下是说……”
“颍川陈氏,颍川钟氏,阳翟郭氏,皆是士族名门,朕何敢将这律法裁定一事,全权交托给他们来做?既然这律令当定,是由你提点朕的,就由你负责吧。”
“至于另外一件事,我另有想法了。”
……
一封发往颍川许昌的书信,将一架马车带向了洛阳。
驱车的年轻人挥鞭策马,一面听得马蹄声哒哒向前,一面又听得马车之中,父亲又开始念叨那“惟敬五刑,以成三德”之类的话,忍不住摇头失笑。
先前被董卓强征来洛的时候,可没见父亲陈纪是这样的表现。
如今听到陛下意欲重定律法,倒是即刻踏上了行程。
按照陈纪的说法,他本以为,陛下当先需要的,是能理政治军之才,律令之事,起码也要等到平定了关中再说,谁知陛下如此高瞻远瞩,春耕之间就已考虑到了洛阳刑狱之事,请他来京相助。
这自然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约莫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年过六旬的陈纪入关之时,还走下了车,与那驻扎在关下的士卒攀谈了几句,回应了他们请教识字的问题。
他又有些奇怪地看到,士卒的手中都握着一枚竹片,却并未在其上刻字,而是依然犹豫不决地握着。
陈群也是好奇,更是抢先一步问询了两句。
就听那士卒苦着脸答道:“这是陛下的意思,说让我们评定一番如今在朝任职的诸位将领,选出一位最末流的,近来朝廷要牧鸭治蝗,就由这位将军先去训鸭,把鸭军治好了,再来治人。这……这不是让我们得罪人吗?”
这话一出,边上立刻横插出了个声音:“瞎说什么话呢,陛下不都说了,正好借此让我们熟悉各位将军的名字如何书写而已。反正又不对这投票记名,谁知道我们填的是谁。”
“按照陛下的说法,这是让各位将军都不可松懈,也绝不可苛待士卒,否则就先去好好磨炼一番,再来图谋上进。”
先前的士卒顿时翻了个白眼:“你说话说得好听,怎么不见你把这名字给填写出来?”
那人立时哑火了:“……这不是,这不是觉得填谁都不合适吗?”
“你看,张燕将军虽然擅离职守,瞒着陛下跑到冀州去了,但听说他是为了协助陛下收编冀州青州黄巾,免得冀州刚没了那个糟心的州牧,又因流民惹来动乱。这有什么错!陛下都说他没错了。就算真要责罚,也得是他夸下海口,事情却没办成再说吧。”
“孙轻将军虽没什么战功在身,但光是他有找回玉玺之功,和护持陛下杀回洛阳的战功,就该当坐在前列。”
“吕将军、段将军他们正在凉州征战,刘关张孙几位将军,都在荆州与宗贼作战,谁敢说他们是末流?”
“那曹将军虽曾被董卓的兵马困在虎牢关外,但如今作战于函谷关,已是一雪前耻了。总不能写他吧?”
“就算是白波贼出身的徐晃将军,随侍陛下左右的赵云将军,也都有战功傍身呢,也一向对麾下士卒甚好,填了都觉心中不安。”
“……”
士卒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是哀声叹气,可听在新入洛阳的陈纪陈群父子耳中,却简直像是毫不吝惜言辞地夸赞着陛下军中的风气。
陈群唏嘘感慨:“所谓上行下效,莫过于此啊。”
这趟洛阳之行,他们真是来对了,或许都该说,是来得太晚了!
就该在陛下抵达洛阳前,便来到陛下的身边。
不过他这话刚刚出口,就被士卒给打断了,“二位先生,你们明白得多,还是陛下下诏请来的,能否为我们出个主意?”
陈纪见陈群也向他投来了一个求救的目光,便开口答道:“我猜陛下此举,只为匡正军纪,警醒各方将领不可贪墨士卒所得,不可克扣士卒粮草,不可在军中滥用私刑等等,也乐于见到,由你等士卒自下而上,监督将领,也未必是真要让明明有其他地方可去的将军,回到洛阳来养鸭子。”
“先生的意思是……?”
“这将军之称可大可小啊,上至将领,下至队正,都可算在其中,甚至早年间为武将官职,现在因朝廷百废待兴,暂且屈居文职的,也可作数。难道这军中就找不出一个于陛下无功,甚至行军中犯了过错的人吗?”陈纪摸了摸胡子,觉得恐怕陛下将这个票选抛出来的时候都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一个人人纠结的场面。
那就只能放低标准了,直接拿低级军官补上吧。说不定牧鸭,也能养出个能人呢?
陈纪刚想到这里,就见一枚竹片送到了他的面前,随后,他就对上了士卒发亮的眼睛:“先生,求教一下,袁绍二字该如何写?”
曾为司隶校尉,如今看管粮仓的袁绍,岂不就是陈纪说的先为武将后为文官,还对陛下没有功劳可言的人?
好哇,他们终于找到应该投谁了!
这下也不用遗憾会连累某位将军了。
……
而此时的袁绍只觉背后一阵凉意,却不曾想到危险的来路,只因,他面前的种种,也同样让他浑身发冷,仿佛于春日,也置身在冰窟之中。
在他的面前,摆放着三份文书。
一份,是因他的亲卫寻索道人史子眇被焚毁的住所,找到了他早年间一位僮仆的线索,于是一路追寻过去,问来了些东西,记录在信中,送到了他的面前。
那史子眇早年间得蒙先帝看重,将皇子刘辩寄养在了他这里,以避开宫中皇子早夭的厄运,而这位皇子是谁,不必有所怀疑。
按照那僮仆所说,皇子刘辩的鼻翼有一点小痣,袁绍记得清楚,这个特征,只存在于现在的荥阳王身上,不在陛下身上!
一份,是许攸送来的书信,说袁术在黑山军中问询得知,陛下在军中时,甚少亲自书写文字,就连最开始送给卢公的书信,也是由军中文士代笔而成的。
偏偏陛下出口成章,谁也不会怀疑,他有任何的问题,只觉这才是皇室子弟应有的素养。
可是……
在袁绍的面前,有了第三份文书。
那是刚刚登基的刘辩向车骑将军何苗颁发的一道诏书,是一封少有的由陛下亲自提笔誊抄的诏书,也因其涉及外戚封侯之事,被妥善地保存了下来,虽经历了洛阳大火,仍旧完好无损!
何苗早在董卓入京之前,就被部将乱刀砍死,以至于从未有人再想过搜索他的府邸,从中得到些什么。
不,应该说,原本也不该有人如袁绍一般,搜索何苗的府邸,只为了找到一份“陛下”的亲笔书信!
他找到了,也看到了。
这亲笔书信上的字迹,和荥阳王绘制官员朝服图纸之上的批注,一模一样。
这是为何呢?
袁绍闭上了眼睛,心中的惊涛骇浪,说不出是掀起得更为激烈,还是忽然间,因为得到了答案,而恢复了平静。
他从来就没有记错陛下的脸,如今皇位之上的,也不是真正的汉家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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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第九十六章(一更)
◎律法与牧鸭◎
可这个结论,在此时得出,到底有什么用啊。
姑且不说,他接受了来自刘秉的“惩罚”,就是认可了他那“陛下”的身份,就说如今好了。经由河内河东短暂的大疫爆发一事,陛下这果断而有效的处理,已让司隶百姓更为确信,他就是天命所归,大汉真正的君王。
哪怕还有董卓在关中宣告世上另有一位皇帝,除非凉州战局有所反转,不然,董卓被围剿落败,也不过是时间问题而已。
就连刘辩,被他找来的种种证据证明是真正天子的人,都已经认可了刘秉的皇帝身份。
那么袁绍没能在对方立足未稳的时候,揭穿对方的真假,就已经失去了那个最好的机会。
从理智上,袁绍很清楚,对他来说最好的选择,就是对眼前的一切装聋作哑,甚至是把这些所谓的证据,都给直接消除,权当什么也没发生过。可当他的目光重新落在眼前这三份文书之上时,他心中又还酝酿着另外的情绪。
他困惑!不知为何有人能如此顺利地顶替皇帝的身份。
他不甘心!不甘心自己受困此地,眼看已错过了立功升迁的机会,从四世三公之后的名门天骄,变成了此刻在尘埃中翻滚的人。
他也恐惧!
刘秉的身份是真的有问题,这就意味着,他之前对自己前途的猜测,不仅是真的,还有可能因为他知道得太多,迟早招来杀身之祸!
那不仅仅事涉权力之争,也是生死攸关的大事。
文书之上的墨字,夹带着骇人听闻的消息,难以避免地随着袁绍此刻的头晕目眩,而在他的眼前旋转,跳动,压得人眼前钝钝作痛,仿佛是一把把乌黑的刀,迫使他尽早做出决断。
偏偏四面无路可走,就连那个讨人厌烦的兄弟,都因身在凉州而不在他的眼前,让他无从将此事告知。
此刻的辛酸苦楚,竟只有他一人得知。
……
而在洛阳的另一处,便没有这样的困扰,只有正要大展拳脚的振奋。
沮授一向沉稳,却在自河内折返洛阳后,常觉陛下说出的那一句句话仍回荡在他的耳边,不仅让他夜来提笔,凭借着记忆力,逐字写了下来,还觉光是如此,不足以报陛下的知遇之恩,必得将这新立法典之事好好办成。
此前荀彧向陛下建议,在官员不足时简化官职,只保留四个部分的职权,其中就包括了断案执法,但抵达洛阳的众多士人中有此事相关经验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也只能先由一部分小吏处断洛阳邻里之间的官司。
如今,才算是真要将其提上正轨。
郭图,陈纪陈群父子以及钟繇陆续抵达洛阳,也凑齐了沮授向陛下建议召集的几位律法人才。
沮授坐于上首,心知在座几位既是出自名门,自有一份傲气,而他背负陛下的嘱托授意而来,也绝不能叫其他几位夺了居中主导的位置。
从年纪最轻的陈群看来,这位昔为河北骑都尉的沮公满面肃然,冷声向他们当先宣告了陛下的几条制定律法中必须遵从的铁律。
“此次新律变革,是在《九章律》的基础上增减改动,原本缺少的罪名,此次务必补齐,不赦的大罪单独列出。”
“法典之中,不仅要有罪名和其判定的依据,还应有大汉的其他政令制度,考核官员的依据,以及各部的工作章程。”
陈群微不可闻地抽了一口气。
光从这里就不难听从,此番的工作量着实不小。
可也正是不小,才让他愈发精神振作,意识到,自己和父亲虽然晚来了朝廷一步,但当真赶上了个好时候,因正值陛下的用人之时,混到了一个绝好的位置。
但当沮授再度开口的时候,陈群才意识到,原来他对这工作沉重的认知,还只有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而已。
“陛下的意思,此番制定的法度,既是新法,便要适宜于向各州郡推行,让百姓知晓,还不止要他们知道,何罪该判何刑,更应知道,律令执行严苛的内在,仍是为了让百姓知晓仁义礼智信的道理。因此,在律令议定之后,还需对其逐字逐句进行注释,更有甚者,应当以实际的断案为例,补注在后,名为疏议。”
跟百姓说那一长串的犯罪名目和惩处条目,他们是不一定看得懂记得住的,但若能用实际的案子来做个备注说明,就清楚得多了。
可这样一来,对这些制定律法的人来说,寻找过往卷宗,将合适的拣选出来,充当说明,简直是个令人眼前一黑的浩大工程。
洛阳的刑狱卷宗已被烧毁,这些东西都只能从地方抽调……光是一想,就觉棘手难办。
但在场几人都非庸才,听得懂陛下的意思。
既要写得出令人信服的疏议注释,这些律法条文,就一定要足够有理有据!
否则,如何能够服众,用来教化那些需要补充说明才能理解法律条文的人呢?
沮授又道:“此外,陛下还有两句话,希望我等务必在办事时牢牢记住。”
“其一,天下动乱,户籍、土地、赋税、婚姻的律法,必须当先划定,不可轻率,与农耕、畜牧、仓储、均输方面有关的律法,位列其次。”
“其二,昔时因先帝敛财无度,以缣绢赎罪之事,已变得过于混乱,如今重定律法,这赎刑之事,从适用的罪名到罪人身份,都务必谨慎规定。朝廷确是缺钱缺粮之时,但不可胡乱定律,收受钱财,以至于人人不将法令当一回事。大恶,不仅不可赦,更不可赎。”
陈纪人虽年迈,却是主张重设肉刑,以让世人敬畏法令的激进派,一听这话,当即点头称是:“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以财赎罪之事,自商周之时便有,所谓古往今来,已成惯例。朝廷要统治万民,要充盈国库,或多或少需要依托此道。
可先帝在位时,连官职爵位都可以随意买卖,三公这样的国家栋梁之位都挂出来明码标价,这以钱财赎罪,自然也开办得如火如荼。
如今陛下要重新议定律法,这个已被凿开的窟窿,必须即刻填补回来。
虽说儿子不便于议论父亲,但买了太尉官职的崔烈还被儿子嫌弃,说出“小杖则受,大杖则走”这样的话,毫不给当爹的面子,那先帝被陛下这位明君谴责两句,又有什么问题?
大罪不赦不赎,才能让因洛阳动荡而陷入混乱的天下秩序,以最快的速度恢复过来。
陛下的这两条底线,都很有必要!
陈纪不怕陛下不懂法,将一堆事务推到他们的头上,只怕陛下乱指挥。
沮授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便是律法之中与诈伪有关的规定,在战时稍稍放宽一些。这也是陛下的意思。说是荆州那边用于说服蒯氏听令,协助争夺荆州时,陛下派去的朝臣有些不合太平律令的举动。”
在座众人彼此看了看,总觉得沮授这话说的,似乎还另有未尽之言。但见他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也就各自点头,示意对此了然。
“最后,律法用词,尽量减少生僻字的使用,免得法令传播困难。但若势在必行,以言辞达意为先,不必非要遵从这一条。”
沮授朝着众人颔首示意:“接下来的事情,就有劳诸位了。”
因临近洛阳各州的卷宗,仍在向此地运来的路上,这支临时成立的立法队伍并不能即刻开工,而是先各自在洛阳寻一落脚之地住下,自明日起,摸索这新律的成书框架。
更准确地说,是因陈纪和陈群到得最迟,由人接待他们前往预留出的宅邸。
陈群和这带路的人攀谈了两句,才愕然得知,此人竟不是个简单的领路随从,而是陛下委任的城门校尉,因往来于河内与洛阳之间传讯,才恰好不在陛下的身边,而身在此地。
又因某种缘故,自告奋勇地来给陈纪父子领路。
陈群竟不知该不该说,自己颇有些受宠若惊,毕竟,在他们入关时就听士卒说到过孙轻的名字,也提到了他作为陛下元从的特殊地位。
可现在,却是孙轻一副敬仰的表情,看向了他们父子。“难怪陛下说,多读书是有用的……”
陈群不知为何,有些想要后退一步,避开孙轻的视线:“……将军何出此言?”
孙轻连忙摆手:“别紧张别紧张。”
他一边说,还一边笑了出来:“哈哈,要不是你们提醒,我们还一时半会想不到,原来这票选将领一事,还可以投袁绍呢!”
“你们不知道,这消息一出,就被换班戍守的士卒送到了洛阳。然后啊……”
孙轻原本笑的动静还不大,可把话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就难以避免地想到了今日早上看到的场景,突然笑得有些直不起腰:“哈哈哈哈哈那些士卒中,有一部分人是已先投了票的,虽然这选择艰难了点,但总算给出了个答案,把投票用的竹片交了上来,结果一听还能投袁绍,全来把这竹片给要回去了。”
“多亏二位,多亏二位……”
孙轻在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也先愣住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还真是个绝佳的选择!
相比于让这些士卒纠结万分,觉得投了谁都是对不起某位将军,还不如投个“众望所归”的,起码戍守洛阳的士卒都心安了。
至于袁绍心安不心安,那就是另外的问题了。
孙轻兴高采烈地说道:“二位此来,在律法上如何不说,在这件事上,却是先立了一大功了!”
要不然,他又为何要来看看,这陈氏父子是何许人也呢?
陈群沉默了一下,竟不知这引导风尚,到底该不该说是件好事。
他迟疑着问道:“可这票选结果若真是袁绍,陛下会让他……”
会让袁绍这位世家贵子去养鸭吗?这职位若是真落定了,往后谁还记得袁绍曾为司隶校尉,只知那养鸭大将了!
孙轻一脸理所当然,仿佛陈群问了一个好生莫名其妙的问题:“为何不能?”
袁绍若能得票最高,也就证明了他在军中,是士卒心中的无用将领之首,不仅对陛下无功,甚至有过。这样的人,被末位淘汰去牧鸭,有什么问题吗?
他都该谢谢陛下对他的恩赐了。
如今抵达洛阳的各位“贤才”,还有相当一部分人只能从事胥吏的工作,因陛下置身河内的缘故,连陛下的面都没有见到。若是这些人知道,这牧鸭,是被陛下器重的沮授提出,朝廷今岁的大事之一,恐怕会对这个职位抢破了头,真竞争起来,还不知能不能轮到袁绍呢?
还轮得到他嫌弃?笑话!
当孙轻赶赴河内,将此地的结果告知陛下的时候,也果然听到,刘秉在翻阅了片刻呈递上来的统计后,忽而失笑:“这安排也好。”
袁绍此人,毕竟是有些本事的,在方今这个各方都缺人办事的时候,真让他什么都不做闲置着,还真是有点浪费了。
他和沮授说,希望对人依法定罪,也并不是一句托词,而是真打算将其付诸实践。
若是袁绍真能改过自新,从牧鸭做起,抗衡司隶常见的蝗灾,以保住百姓的庄稼,那也未尝不能成为一个劳改赎罪的典范。
往前的事情,便就此翻篇,不必再提。
至于袁绍可能知道他和刘辩身份有异?那其实也算不上什么。
刘辩自己都乐得只做个协助朝廷匡正礼法的官员,而不是那个让他提心吊胆的皇帝,觉得他推断出的“真皇子”刘秉,要远比他更适合这个位置,这样一来,光袁绍在那里一头热有什么用?
同样心中有所怀疑的刘表,现在不是也好好地做着冀州牧了吗?
荀攸却在旁,听得有些不太乐观。
他也是出自世家名门,深知这其中有些人的傲气。
虽说袁绍论起出身,本是庶出,但自过继给伯父后,他在家中的话语权就不小,也多得家中长辈提携,才能在年纪不算大的时候就在朝中担任要职,成了司隶校尉,还比袁术更多地涉及到袁氏内部对于家族前程的安排当中。
这样的人,享受够了家世所带来的便利,等同于是在朝堂之中,习惯了先走捷径,再凭借能力办事,真能接受这样一个官职吗?
他会不会觉得,陛下仍对于他引董卓入京一事有所怨恨,不仅褫夺了他的身份和家财,现在还要用这样的官职来嘲弄欺辱于他?
明白人会知道,陛下是真希望他能借此“要职”好好反省,认真做事,有了拿得出手的功绩后,自有其他位置可做。
对于已走入了死路的人来说……
“公达,你在想什么?”刘秉忽然瞧见,荀攸一派神游天外的样子,开口问道。
荀攸也不怕将话说出来,“臣是在想,袁绍他会否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能理解陛下遵从众意,让他牧鸭治蝗的良苦用心?”
刘秉道:“可我已决定给他一个机会了,但愿他知道,什么才是最好的出路。”
相比于袁术这个先上山挖薯蓣,后去凉州装匈奴逃兵的人,袁绍这个去处真不能说是差,甚至该说是再好没有了。汝南袁氏失去了财力,也在朝廷上失去了袁隗、袁基这些重臣,若要光复家业,治蝗怎么都比守仓库好。
前程都摆在眼前了。
袁绍难道看不出吗?
哪怕是心中怨怼,也该忍辱负重,先寻求立功的机会。
刘秉笑了笑,向荀攸道:“若是公达还不放心的话,那就在调度官职时,再多告诉他一句,他如今在军中是这样的名声,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还望他自己清楚。”
有这样的“口碑”在,刘秉突然提拔他,让他官复原职,那才是天大的笑话。能不被闲置,他都该偷着乐了。
若能除蝗灭灾,收获的民心必定不少,这不正是他扭转口碑的机会吗?
荀攸总觉得还有哪里不对,但从陛下的角度,这确实是最好的安排,如今又有凉州前线正在交战之中,哪来的多余时间留给袁绍悲秋伤春呢?
孙轻也很快带着对袁绍的牧鸭校尉委任,回到了洛阳。
可就在短短五日之后,孙轻便又一次来到了河内。
他自马背上跳下,疾奔到陛下面前时,面上的震惊与紧张还未彻底消退,也让眼见这一幕的刘秉,在心中生出了一个不祥的预感。
他开口便问:“袁绍那边出事了?”
制定律法的沮授那边,还有不少的准备工作,很难闹出什么让人失态的事端,孙轻此等表现,只能是因袁绍而起!
刘秉也在下一刻,听到了孙轻未能平复呼吸,急促给出的答复。
“是出事了——陛下!袁绍他跑了!”
孙轻简直要被袁绍的操作惊呆了,完全不明白他此举是何意思。“他……他不仅自己跑了!他还借着更换官服的机会,把荥阳王一并劫走了!”
【作者有话说】
晚上还有一更,大概在11点前,最近这段剧情不想拖。
第97章 第九十七章(二更)
◎刘辩的自救◎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好悬没让刘秉直接跳起来。
别人只当刘辩是替他周旋于董卓面前的忠臣,刘秉自己却很清楚,刘辩到底是个什么身份。那袁绍此举,就分明不仅仅是在逃避当牧鸭校尉。
他是谋逆!
不赦,禁赎的重罪。
刘秉怒骂出声:“他有病吧!”
孙轻连连点头应和:“就是啊,他有病啊!自己不想为陛下办事,觉得养鸭难听,转头就跑了,这也就算了吧,反正弃官而走的事情,他也不是第一次做了,但他把荥阳王劫走算怎么个事?对!我也嫉妒荥阳王能在陛下这里位居首功,得以封王,现在还不必东奔西跑,只需画画衣服就行了,但荥阳王做的事,难道是寻常人能办到的吗?那是要冒死而为的大事!”
他能早早安享富贵,那算他有本事。
袁绍这厮当真可笑,怎么还不让别人睡安稳觉呢!
孙轻完全没觉得袁绍劫持刘辩,是为了指认当今天子的身份,只当袁绍他自己无路可走,便把刘辩也给一并“解决”了。
有病!真的有病!真是枉费了陛下对他的期望。
可别告诉他,这人在陛下这里受挫,只能先做养鸭大将,再看那董卓联络马腾韩遂,自凉州向并州进攻,迫使陛下坐镇河内,便聪明地决定投效到董卓那里去了。
哦说到这个……
“陛下,我等在收到袁绍逃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已着人快马传讯各方关隘,严防死守,绝不让袁绍有过关而走的机会!”
“征西校尉也已向朝廷回禀,就算他与袁绍有旧,也绝不会让袁绍带着荥阳王过那函谷关。”
刘秉揉了揉额角,“行了,我明白孟德的态度,但说实话,八关加强戍卫没什么用处。袁绍带上荥阳王,再算上他的亲卫好了,那也才几个人?这么点人出入司隶,为何非要走大道,直接自小路翻越就行了。”
那根本不是关隘守卫能拦得住的。
孙轻一拍脑门:“对了,还有一个人来请罪,是那和袁绍交好的许攸。”
刘秉连忙抬眸追问:“他说什么?”
“他说……他和袁绍就牧鸭一事不欢而散,但他也没想到,袁绍会直接做出劫掠荥阳王之举。不过要我说,许攸此人前几日还和袁绍走得近呢,谁知道他是不是为了不担责任,才说出不欢而散这样的话!”
孙轻信誓旦旦地说道,却忽然瞧见,陛下先前一度紧绷的神色为之一松,还露出了些许笑容。
他顿时不解:“陛下啊!有人阳奉阴违,如今还闹出了这等荒唐的劫掠之事,您怎么还笑得出来的。”
刘秉道:“不是你说的吗?袁绍这一走,人人都急于和他撇清关系,诠释了究竟何为失道寡助,我心中担忧荥阳王安危,却也知道,此刻的袁绍也不过是狗急跳墙而已。”
更让刘秉心中平静的,还是孙轻说出的那个,袁绍为何要掠走刘辩的猜测。
或许袁绍手中确实已经有了证明他刘秉身份真伪的证据,但这句话提醒了刘秉,现在的袁绍,不是历史上那个雄踞河北,几乎坐拥天下兵马一半的枭雄,不是那个可以理直气壮拒绝下属奉迎天子建议的一方霸主,而是一个已失军心民心的逃难者!
他所倚仗的四世三公之名,正如沮授所说,也是皇帝最无需顾忌的东西!
哪怕真有聪明人,比如和袁绍一度交好的曹操,对他多少有些了解,知道他不会做出因嫉妒而劫持刘辩的行为,但那又如何呢?
当他想要说出的,是一个天下人都不相信的真相时,他面对的将会是无穷尽的阻力。
刘秉该担心的,不是袁绍叫破他的伪装,而只是刘辩的安危而已。
仅此而已。
袁绍不会想到,已经经历过了数次提心吊胆,他的心脏早已打磨得比之前坚韧数倍,在向着沮授倾吐治国之策的时候,他也又一次确信,自己就应该做这个皇帝!
而当他身边已簇拥着那么多人的时候,只要他不退,那就谁也别想让他从这个位置上退下来!
“没必要把这件事看得这么重,放轻松些。”
孙轻对上了刘秉依然温和的眼睛,不知道为何,先前紧张的心情,忽然就平静了下来。
刘秉给出了答案:“无论如何,袁绍他只是一路孤军,且先看看他去了何处,我们见招拆招就是了。”
“你知道吗?君与臣的距离可以很近,也可以很远。”
近的,在他的治下有许多可以提及的名字作为典范。
远的,就像是现在的他和袁绍一般,已隔着一道无法弥合的天堑。
他也终于可以做出一个决定,那袁绍自取死路,一旦知其去处,当速诛之。
但现在,该乱的人,不是他!
……
袁绍一把抓过了眼前的酒杯,将其中的酒水一饮而尽,刚要去拿一旁的酒壶,忽然被一只手拦了下来。
那年轻人面有焦虑之色,欲言又止,却只喊出来了一声“舅舅”。
袁绍自嘲地笑了:“元才,连你也不相信我说的话?”
被袁绍称为“元才”的高干连连摇头,“不不不,我不是不相信您说的话。”
诚然,袁绍本应该在洛阳,却突然出现在了兖州陈留,让高干大吃一惊,但更让他吃惊的,还是袁绍忽然说出的一番话。
他说什么,今日身处皇位上的洛阳天子根本不是真正的皇帝,而是一位有备而来的冒名顶替之人,他手握证据,却苦于无人可用,反而将被那皇帝清算,不得已赶忙外逃。
又说,他袁绍终究不是个任人宰割的庸才,不仅自己跑了出来,还将真正的刘辩也带了出来。
若不是袁绍在先前没有喝酒,高干真的要怀疑,袁绍是在说一番醉话!
可他是现在才拉上了高氏的三位年轻才俊入席相商,先前可没醉。
陈留高氏与他汝南袁氏乃是姻亲,他又与这出嫁的妹妹关系不差,怎么也不应跑到这里,说出一番无端的胡话来,诓骗他们这些人。
同在席中的高柔瞪了一眼高干,只觉他是碍于亲戚关系,不敢将话说得太重,便抢先一步向袁绍问道:“那么敢问袁公,此行途经高氏所为什么?若是如您所说,洛阳的皇帝不是皇帝,被您带走的才是真正的皇帝,他难道不该即刻有所反应吗?那位陛下如今已成大势,朝堂重建,民心归附,若要捉拿您,向我高氏发难,也不过是易如反掌!”
是,就算袁绍没在编故事,不让什么真的刘辩出来,也是因为对方胆小,如先帝所说,仁懦得过分,尤其踩中了那个“懦”字——
袁绍现在想做什么?
可不要告诉他,袁绍是想打着扶持真皇帝的名号,在兖州借用陈留高氏的兵力揭竿而起!
既然他先前和曹操、张邈等人联军,都无法在董卓的阻挡下攻破虎牢关,现在又怎能令局势翻覆,打得洛阳朝廷丢盔卸甲?
绝不可能。
兖州高氏有自知之明,他们不是这样的奇才!
可在他这句并未太留情面的质问面前,袁绍不怒反笑:“你说对了,他如今占尽优势,若我轻易起兵,他随便派出一路兵马就能将我解决,但如果我先就此销声匿迹呢?”
高柔一惊:“什么?”
“我知道不能以卵击石,又怎么会想要即刻和他硬碰硬?”袁绍缓缓说道,“甚至在那位伪装上位的明君面前,我的优势何其可怜,仅仅只有两条而已!”
他忽然眼神一沉,咬紧了牙关:“但就算只有两条,我也未必没有胜算,总比认命,自此任人宰割要好!”
高干和高柔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中看到了困惑不解。
“我们不明白……”
“我可以确信,自己手握的就是真正的先帝长子,对方既然冒认了这个身份,见到刘辩失踪,必定比谁都着急。我越不出现,他越是着急,也就越是容易露出马脚,让其他人看到他的漏洞。”
袁绍握住酒杯的手微微发力,继续说道:“趁此机会,我会前往辽东,去见幽州牧刘虞!”
“董卓,草莽之辈,根本不知,洛阳这所谓的偷龙转凤之说都是假的,只知道为了证明长安朝廷的正统,一定要竭尽所能地向洛阳反击。这两方朝廷争斗,正是我的第二个优势。”
“幽州远在战场之外,幽州牧刘虞又是宗亲之中少有的敦厚长者,治世能臣,必能主持大局。我将真正的先帝长子送到他的面前,请他在洛阳长安分出高下之后领兵抵达司隶,可有什么错吗?”
他可没打算凭借着手握刘辩揭竿而起,不过是要以静制动而已。
至于最后是由刘虞登基,还是刘协取胜,又或者是最后将皇位归于刘辩,他都有一份功劳在手,无论如何,处境都不会比当下更坏。
这是袁绍能想到的,最好的出路。
他也果然看到,在这个并不算激进,该说进退有度的计划说出口的时候,外甥高干的脸上也褪去了几分质疑。
“可是,舅舅……”
“元才,我只问你一句,你可愿随我一并前往辽东?”袁绍追问道,“洛阳这位皇帝的作风,你已看到了,我汝南袁氏满门忠良,却被他穷追猛打,搜刮财产。这还不够,他一边将我弟袁公路送至凉州战场令其送死,一边对我百般羞辱,迫使我不得不出此下策。陈留高氏与我袁氏渊源甚深,难道能逃脱他的算计吗?还不如搏一搏,为这江山换一个明主!”
比起袁绍先前那番说得过去的计划,可能还是这句“渊源甚深”的利益捆绑,更能说动他面前的几人。
高干的脸上,质疑之色更淡,还多出了些许意动。
他沉吟片刻,只觉自己被袁绍死死地注视着,也忽而咬牙做出了一个决定:“我随您走!”
不错,坐以待毙,不是任何一个有抱负的人应有的表现。
他那已故的父亲曾官至太守,他也合该倚仗好风,青云直上。既然洛阳的皇帝给不了这样的未来,那听舅舅的话,去辽东蛰伏,未尝不是一条出路。
他其实能猜到,为何舅舅明明有一套自圆其说的计划,却还是要在途经高氏时找上门来。
辽东士卒凶悍,就算是幽州牧刘虞,还不是对治下的公孙瓒束手无策。若是舅舅只带着数名亲卫还有那真正的刘辩前去,难保不会为人所害。但有高氏的兵马随行,就大不相同了。
就像此刻,他敏锐地察觉到,当他给出这句答复的时候,袁绍忽然松了一口气,仿佛孤身行路终于在此刻找到了同伴。
他也挣脱了高干的手,又一次往杯中倒满了酒,举杯向面前的几人。“我也知道,此刻不是饮酒的时候,但我受困此局之中,今日只醉这一场,将这诸般荒唐抛之脑后,自明日起,当与诸位同心,共襄盛举!”
眼见高干也已表态,作为其堂弟的高柔也随之举起了酒杯:“好,我也同去。”
袁绍将酒杯举向了第三人:“这位……”
那沉默寡言的男人直到此刻,才终于发出了声音,却不是一句和高干、高柔一样的话,而是一句:“我从不饮酒,多谢袁公好意了。”
“哎……”
他起身道:“我养兵七百,甲胄齐备,怎可轻易远途跋涉。这酒,也就更不能喝。”
他随即掉头出门,袁绍刚要拦人,就被一旁的高干拦了下来:“算了吧舅舅,他那犟脾气你是知道的,他决定的事情,寻常人要想改变,简直难如登天。不过您大可放心,他的嘴出了名的严,不会向其他人告密的。”
这起身离开的男人也姓高,但高顺此人算不得陈留高氏的嫡系,只是家产颇丰,养兵数目不亚于高干。可惜,此人不仅不像士族子弟一般长于言辞,还滴酒不沾,清白威严,着实难以轻易说动。
就如今日,谈论的是这样大的事情,他竟能忍得住一句话都不说,直到此刻告辞而去,也根本不曾回头,看向袁绍遗憾的脸色。
袁绍压下了目光里一闪而过的杀机,哀叹一声:“罢了,得之我幸,失之我命,我有你二人相助,也足够了。”
至于高顺……就让他留在陈留吧。
袁绍又一次举起了酒杯:“我等今日会盟,明日启程上路。”
高干高柔随即做出了回应。“理当如此!”
……
而另一边,这高大而沉默的男人也真如高干所言,一路无言,并未节外生枝地向着自己的住处走去,可若是有人仔细看去的话,就会发觉,月光照射之下,他的眉头已缓缓地皱了起来,眼中隐现寒芒。
但还没等他回头发难,那个在暗处注视着他的人已是忽然一个急冲,自一旁冲了出来,抢在了他的面前。
高顺的手停在了将欲拔刀之时,却不减戒备地望着眼前这个突然杀出的少年,“你是……”
少年模样狼狈,似是在草堆里打个不知几个滚,衣袖还被扯破了,但仍能看出,他身着的衣服绝不寻常,不是寻常的富贵人家可着。
更别说此刻,他焦急地抓住了高顺,将人拉拽到了一边,也在一句话里道破了他的身份:“袁绍都和你们说了什么?你们知不知道,他简直是疯了!我哪里是什么皇帝,却被他掳到此处!”
刘辩怎么都没想到,他本已应当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了,却还能被袁绍横空杀出,遭逢这样的大难。
若是在见到刘秉之前,他听到袁绍的那番真假定论,或许还会感激涕零,终于有人不像董卓一样不分青红皂白,将他指认为假了,但现在,他已认定了先帝另有安排,他做荥阳王甚好,袁绍此举,就简直是在要他的命!
也只能认为,袁绍他简直是疯了!
幸好他因为早前的经历,在鞋袜之中藏匿了一把小刀,解开了绳索逃了出来,也凭借着偷听送酒上菜之人的对话,摸清了此地的情况。
直到此刻,他终于站在了这人的面前,发出了振振有词的声音:“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的道理,你们明不明白!天下百姓需要的,就是那位圣明君主的指引,岂容他袁绍置喙!”
“他知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么?”
刘辩的另一只手在袖中死死地攥紧,双眼则紧紧盯着高顺的神情,不敢错认任何一点细微的变化。
他很清楚,在这把守严密的高氏府邸中,他其实没有破门而出的机会。唯独能做的,就是找到一个突破口,打破袁绍的计划!
眼前的这人,身上带着酒宴的酒气,却目光清正,不似有过饮酒。
那么,这样的人,应当有自己的坚持,不会轻易被袁绍诓骗。
当然了,或许……或许也有一种可能,正是这样的人,最能做一位坚持立场的“忠臣”,为袁绍效力,但他既然提前一步离席,万一,就是不为袁绍所动的表现呢!
这也是刘辩唯一能看到的出路。
他绝不愿意回到此前那胆战心惊的处境当中,更不敢赌,袁绍此刻将他劫走,到底会将他推入怎样的深渊当中。
那还不如,碰个运气!
他的声音难得强硬了起来,厉声道:“我不知你姓甚名谁,但你若还当自己是大汉的子民,那么,我以荥阳王的身份命令你,即刻捉拿袁绍!”
他深吸了一口气,又用更重的语气说道:“即刻——捉拿反贼袁绍!”
反贼二字,掷地有声。
【作者有话说】
刘辩:我成长了,我会自救了!
做个备注说明,因为高顺没有早期跟着吕布征战的任何记录,所有记录都是从吕布入徐州开始的,加上陷阵营成本不低,这里用他出自兖州士族或者徐州士族的说法来写。兖州高氏和徐州的高氏都说得通,感觉这样相对合理,能解释为什么他和并州人玩不到一起去,敢说话但吕布不一定听,解决了郝萌的叛乱之后,吕布还提防他。
第98章 第九十八章
◎朕问心无愧◎
刘辩从没有哪个时候,如同此刻这般硬气过。
当那句“反贼”出口的时候,一把心火也点燃在了他的眼眸之中。
或许,从先帝对着他露出厌恶的眼神,属意于将皇位传给刘协的时候,从太后和大将军把持朝政,只当他是皇位上傀儡的时候,从董卓入京,毫不犹豫地说出废立天子决定的时候,这把火就已经烧灼在了他的心口。
却直到此时,在他的身份从皇帝变成荥阳王,在他名为失权实则心安的处境里,才一窜而起,烧得炽烈!
袁绍怎么不是反贼!
陛下这个皇帝当得好好的,不止是让他觉得心安,也让洛阳,让河东河内的百姓感到心安,袁绍现在又来强逼他承认什么真假,是什么意思?
他是懦弱,不是傻。
若是袁绍敢堂堂正正地承认,他这一出劫掠另投,完全就是因为他不满于自己的待遇,觉得凭借着四世三公的家世,就应当出将入相,或许刘辩还要高看他一眼。
可他口中说着什么不容血脉混淆,身份有异,于是冒犯陛下,将他带出,让人听来只觉无比可笑。
他为何就不愿意相信,陛下确是仁善之人,也真是大汉命定之主呢?
为何不愿相信,先帝真的另有安排,为大汉留了一条出路呢?
“你说……你是荥阳王?”高顺的目光微不可见地扫过了刘辩的另外一只手,并未错认,那里应该握着一把短刀,让他眼中的激烈神色,并未因困窘的外表,看来像是一盏飘摇将熄的烛火,而是愈发坚定了起来。
刘辩也异常坦荡地又回答了一个“是”字。
高顺耳朵一动,隐约能听到,远处响起了些许嘈杂之声,像是察觉到了此地的动静,正在向这边靠近。
在他面前的这个少年人,应当也听到了那个声音,但奇怪的是,起初还能从他脸上看到的慌乱,反而在这一刻彻底隐没了下去,变成了眉眼间的孤注一掷。
“走!”高顺一把将人拖向了一边,躲藏在阴影之中快速地穿过门廊,抵达了一处院落,躲过了外面一队跑过的巡查之人。
方才宴席之上袁绍所说的种种,与刘辩口中说出的话,彼此矛盾地出现在了高顺的面前,难免让他有短暂的一瞬,陷入了困惑迷茫当中。
但袁绍的诉求并不难懂,刘辩这位当事人的态度也清晰明了,让他在“刘辩撒谎”和“袁绍一心图谋”里,很快得出了结论。
更让他下定决心的是眼前的事实。荥阳王已被逼到了向他一个陌生人求救,赌他良心的地步,又怎会在此时说谎!
这个结论,不难得出。
隔墙之间的动静已越来越大,让刘辩的脸色难看了起来。
“袁绍他们应该已经知道了我逃走……”
“我去调兵!”
刘辩的忧虑,和高顺的答复几乎在同时说出了口。
明明刘辩此前并不曾见过高顺,但奇怪的是,这个句句精简,言语不多的男人好像天然有种军中资深将领的可靠。
刘辩急追上高顺迈开的脚步,问出的也不是他这句应诺的真假,而是——
“你手下有多少人?”
“七百。”高顺言简意赅地答道,又补充了两个字,“够了。”
刘辩甚至不知该不该说,正因刘秉就应该做这个皇帝,所以当他刘辩自救以图对抗袁绍阴谋的时候,运气格外地好。他出生以来的十多年里,就没有哪一日的运气那么好过!
他这简单判断,随手一抓,不仅没有看错了人,还直接抓到了一个真有能力对付袁绍的人。
高顺的身份,让他能在刘辩走丢的消息传遍全营之前,就把刘辩抢先一步带了出去,又即刻赶向了他屯驻私兵的地方。
刘辩看到那七百人的时候,费了好大的劲,才克制住了自己的冲动,没有直接惊声出口,而是尽量维系住了声音里的平静:“全是甲兵?”
“是。”高顺点了点头。
六年前的黄巾之乱,天下各州动乱。兖州临近的豫州,正是黄巾与大汉兵马交战的其中一处重要战场,于是当皇甫嵩领兵,在长社放出了一把大火,战胜了黄巾渠帅波才后,流窜的残兵被官兵在后方驱赶,向北逃奔过兖州的土地,让此地又经历了一次大难。
当时他就下定了决心,必须要拥有一支训练有素的兵马,以对抗这样的动乱。这支兵马的人数可以不用太多,却一定要能够以一当十,在必要的时候发挥出重要的作用。
可当这支队伍被组建起来,到今日成型的时候,高顺都从来没想过,这支队伍会用在这个时候。用来捉拿叛国逆贼!
高顺抬起了手。
夜色如墨,沉沉笼罩着陈留郡的这片土地。刘辩也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只因这些甲胄齐备的士卒和他们的将领一样,显得异常沉默安静,却被稀薄的月光,照亮了他们身上的铠甲,和他们握住兵器的手。这支军队的令行禁止,已经到了让人为之震撼的地步。
刘辩也看到,当高顺的手向前一动的时候,甲胄动了起来,像是一条铁水汇聚而成的河流,冲向了袁绍此刻寻觅庇护的庄园堡垒。
很快,在陈留高氏的门墙一带,便发出了刺耳的金铁交击之声,爆发在沉寂的夜色里,便是一声声骇人的警报!
“怎么回事!”袁绍本就因亲卫来报刘辩逃脱,惊出了一身冷汗,从那短暂的酒醉中惊醒了过来。
春日的夜风一吹,便是透心的凉意。
却不料这刘辩的逃走,还能引发这样大的动静。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向了自己的前襟,确认那几份证据仍旧被他妥善地放在胸口,这才快步走向了高干,又问了一次那个问题。
却见高干的脸色,已不能用惨淡来形容,也在袁绍靠近的瞬间,立刻伸手抓住了他的肩头:“舅舅,你真的把话都说清楚了吗?没有遗漏的?”
袁绍惊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高干咬着牙,竟不知话该从何处说起。迫近而来的危机,也让他来不及多问,只能先说出了这可怕的结果:“高顺带着陷阵营打过来了!”
怎么会这样啊?袁绍未必知道陷阵营的厉害,他有私兵在手,还身在兖州,怎会不知!
别说高氏的庄园中只有两千精锐,就算是再翻个倍,也不是高顺的对手!而现在,他突然就打来了。
“先不管其他了。”高干不敢犹豫,做出了决定,“我将您送出去。”
他不知道高顺忽然动手,到底是如何想的,但他知道,袁绍此刻的身份,对于洛阳朝廷来说,就是一个劫走了重要人物,还辞官离去的叛逆,若是被高顺直接堵截在此地拿下,陈留高氏一个也跑不了。
若是能把袁绍送出去,让他逃走,没有了罪证,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可也就是在高干的这句话出口的同时,二人都惊恐地听到,在远处传来了一声院门倒下的巨大动静,紧接着,起码有百余脚步齐整的甲兵,正在朝着此地快步行来。
从袁绍的人四处搜捕刘辩,到那“陷阵营”转头来抓捕袁绍,转折就发生在如此短的时间里。
袁绍的呼吸里还带着几分酒气,让他在周遭的火把、风灯与月光的包围里,不知道自己此刻是否身在梦中。
可眼前发生的种种,都在提醒着他,这不是梦境。他的坐骑也已被高干让人牵到了他的面前。
袁绍的酒已经彻底醒了。
他把心一沉,一把抽出了腰间的配剑,深知今夜难以事了,哪怕明知此刻,比起他说出那句“我剑未尝不利”的时候还要处境艰难,也只能破釜沉舟地发出了一道号令:“杀出去!”
“走!”
高干和他的亲卫,随着袁绍的坐骑选定了一个方向冲出,也紧跟了上去。
庄园之中的私兵随着指令,向这突围的方向涌来,只为从前方提前一步,撕扯出一个出口。
可高顺所统领的七百甲兵虽是步卒,行动却一点也不慢,已是自各方动向中捕捉到了袁绍等人的撤离。
高顺人还未到,他的部将就已像是一道无声的铁壁,阻拦在了袁绍的前方。
此时此刻,袁绍来不及去痛恨,自己为何没能在高顺离开的时候,用更为果断的手段将他了结,只能随同身边的亲卫,一并冲向了前方的敌军。
也就是在这短兵相接之时,袁绍终于意识到,为何高干会对高顺的起兵进攻,有着这样的恐惧。
这是一路太可怕的兵马!
士卒着甲,已是财力的极大体现,更别说,这群士卒还在行动间,有着非比寻常的默契,让袁绍刚欲杀出一条血路,就像是连人带马,摔入了一片泥淖之中。
一支箭矢叮当一声,撞在了穿戴齐整的臂甲之上。
可它不仅没能阻挡住这只手的来势,反而让那只手依然没有停下,抓住了袁绍的坐骑。
“放开!”袁绍一声怒喝,却依然挡不住甲胄的寒光,向内收拢了包围,将他困在了当中。坐骑左突右冲也不得出,在下一刻,便被长刀利刃贯穿了脖颈,径直掀翻在地。
他从未有过如此无力的时候。
眼前的军队人并不多,却是逐渐聚拢成了面前的重重黑影,也将他覆压……
“舅舅!”
高干晚了袁绍一步,还犹有余力地喊出了一声。
但这丝毫也无法阻挡,袁绍的坐骑倒地之时,这位自诩未来可期的贵胄也被掀翻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偏偏,这些陷阵营的士卒只听高顺的指挥,对袁绍的处境没有半分怜悯,直接将他捉拿在手。
刘辩都还在远处,为这发展太快的战场愕然失神,就已看到,袁绍满身泥土,被人捆绑着推到了他的前方。
这是不是也太快了?
可此刻神思恍惚的,又何止是刘辩,还有被人一步一推的袁绍。
高干的声音只发出了那一声,就因士卒向他包裹而来,再未能传出,于是,当袁绍被推着向前走来的时候,他听到的,是他因呼吸急促而加剧的心跳声,砰砰响起在这战场的余音里。
他看到的,是他前襟散开的一角,那个装有证据的包裹也露出了边缘。
若不是他的双手被捆,他此刻就应该趁着旁人未曾留意到,直接将其重新按回去。
可还没等他有机会做出这个举动,就见一只手突然横空杀出,抽出了这个包袱。
袁绍骇然抬眼,就对上了刘辩怒火熊熊的眼睛。
他没有开口说话,但好像所有要说的话,都已经包含在了这双眼睛里,满是对袁绍的指控。
“你到底知不知道——”
“我知道什么?我知道你是逆贼!”袁绍话未说完,就被刘辩打断在了当场。
他抱着那个单薄的包袱,胸口因气急出声而微微起伏,一贯以来都颇为和善的面容,也在此刻战场火光的映照里,积蓄着暴风骤雨。
袁绍瞳孔一缩。
他还来不及出口回话,也不见刘辩如他所愿地拆开那包袱,就见他一把将其丢在了地上,又抢过了身旁士卒的火把,烧向了地上的包裹。
明明背后的声音还未结束,袁绍却好似在这一刻,陷入了两耳的轰鸣之中,像是置身于无人的旷野,所有的声音都在此时离他远去。
只有刘辩近乎质问的神情,还跳动在他的面前。
以及,燃烧在那证物之上的明火。
火烧在了书信之上,很快就燃成了一团,不用多时,应当就能将其燃烧殆尽。
“你……”
袁绍再难维系住自己的表情,面目狰狞地就想要扑上去,仿佛这就是他必须保住的前途,可不仅抓着他的士卒没给他这样的机会,刹那间,他的耳朵又重新被打通,窜入了兖州的风,那风也一并带来了远处的声音,是……
是一串由远及近的马蹄声。
可那显然不是他这众叛亲离之人,还能从何处得到的支援,而是一路为救援刘辩而来的追兵。
刘辩借着光亮,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顿时大喜:“徐将军!”
眼见来人抵达战场得匆忙,一时之间没能即刻分辨出此地的情况,险些就要和高顺的兵马交手在一处,刘辩连忙接连疾声高呼,挥舞着手,试图让赶来此地的徐晃看清他的位置。
徐晃一勒缰绳,连忙掉头向着刘辩的方向疾驰而来,在距离他数步的位置跳下了马,快速端详了一番刘辩的情况,在察觉到他并未受伤后,大松了一口气。这才赶忙叩首行礼,“荥阳王!”
他又飞快地起身,向刘辩问道:“此地的战场是——?”
袁绍刚入兖州,恰遇上了因酸枣会盟而认得他的人,一边跟了上来,一边让人报信到了洛阳,恰好徐晃带着一批白波贼出身的下属驻扎在附近,便即刻动身赶来,唯恐耽误了荥阳王的性命。
竟不知此地是何故,先有两路兵马打了起来,其中的一方,还稳占上风,让徐晃一见之下,都不由大感愕然。
这哪里像是屯扎在地方的兵马!
比之朝中大多出自黄巾的军队,这才真叫精锐之师!
似乎……还是站在他们这一边的?
徐晃的出现,让刘辩此前孤身犯险的忐忑,终于缓缓散去,也让他说话的速度比起先前都和缓了不少:“那是捉拿逆贼袁绍的兖州义军。”
他伸手一指:“袁绍已为他们所擒获。”
在袁绍面前地上燃烧的一把火,恰在此时烧到了尽头,被风吹起了灰烬,扑向了这路风尘仆仆赶来的援军。
徐晃转头,就对上了袁绍怔愣着,一点点松开的手,和慢慢放空的眼神。
漫天余火之下,夜色里的交战,也终于落下了帷幕。
……
“你说,袁绍是不是疯了?”
“他大逆不道,陛下给的生路不走,却要劫持荥阳王外逃,还不足以说明他疯了吗?”
“我不是说这个,我是说……”
说话之人努了努嘴,“他现在是真疯,还是为了逃避接受惩处,在装疯?”
这还真不好说。
对于袁绍来说,他最引以为傲的,莫过于是他的家世,所以早年间还有一出笑谈,说是他因母丧而辞官的时候,还摆出了车骑相从的阵仗,直到抵达汝南境内,为了防止主持月旦评的许劭看到他们,才把随从都打发走了,只乘单车回家。
排场和仪仗,对于袁绍来说,既是彰显身份的标志,也就绝不能少。
可现在,他左边是陷阵营的兵马,右边是徐晃的兵马,排场是够大了,却是被以谋逆囚徒的身份被押解到洛阳来。
高门贵子一朝成了阶下囚徒,披散着头发坐在囚车当中。
看守的士卒都怀疑,他已在这样的刺激面前疯了!
哪怕沾染着泥灰,那依然是一张容貌出众的脸,可现在,在这张脸上,时而冒出了恍惚的笑容,时而变得凶神恶煞,时而又什么表情也不剩,时而缓缓地落下了眼泪。
不是疯子,谁会能有这样充沛的表情?
“富贵浮云转头空啊……”刘辩低声感慨了一句,又觉得此刻,比起袁绍更适合这句话的,可能还是同样被押解入京的高干高柔等人。袁绍这一求助,没能得到一路支持他前往辽东的助力,倒是把他的亲眷又送上了路。
谁看了都得说,高干高柔真是不幸有这样一个亲戚。可刘辩转念一想,如果没有高顺相助,如果徐晃再来晚一些,到时候惨的就是他了。
那有什么好同情这些人的!
就连徐晃都说了,陛下让徐晃来只为了保住他刘辩的性命,这些人若不是为了充当朝廷新律的典范,说不定就直接在交战中就地格杀了,现在还算多活了几天。
“徐将军,”刘辩忽然想到了什么,开口问道,“你说,如果袁绍真的疯了,陛下还会将他依律处置吗?”
徐晃回答得毫不犹豫:“叛国乃是大罪,不给宽赦的资格,不可以钱财赎罪,那么想来就算是装疯卖傻,也难逃惩处。也该当以处置袁绍,杀鸡儆猴了。”
也不知道有些人是怎么想的。
陛下曾经丢了皇位算什么?现在长安的那个陈留王被董卓挟持,连自己的声音都传不出来,身在幽州的刘虞压不住境内的公孙瓒,怎比得上陛下英明神武!
若不是有陛下这位明君在上,黑山军白波军为何会甘愿归顺,俯首操劳。
若不是有陛下给的底气,像是荥阳王这样的胆怯之人,又为何能奋起反抗,还要比援军更快一步解决了袁绍?
这便是明君充当榜样的力量啊……
袁绍既然不懂这个,那么他本就是个疯子是个蠢货!
杀他,还怕弄脏了他们的刀。
徐晃刚要再答,忽见刘辩的眼睛直直地望向了眼前,迸发出了一抹不容忽视的惊喜之色。
他抬眼望去,也顿时惊愕地抓住了缰绳。
只因在这队缓缓向都城行进的队伍前方,忽然多出了一队仪仗,也因那仪仗的颜色,让人在这一个照面间便已认出,那是何人所有。
徐晃也果然随即看到,在这并不算太过隆重的仪仗当中,有一道策马的身影缓缓行出,向着他和刘辩的方向,投来了一道目光。
像是洛阳春日的日光,提前一步照到了此地。
“陛下!”
“陛下——”
是陛下来了!
押运囚徒的行军队伍忽然一停,身在军中的荥阳王刘辩则没有那么多的顾忌,抢先一步奔向了那道令人安心的身影。
他也说不清,这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本能,驱使着他做出了这样的行动,甚至让他忘记,有一阵他对刘秉是有过恐惧的。但现在,他只是没想到,陛下不仅对徐晃交代的是先照顾他的性命,此刻还亲自来到了此地。
就只是如此而已。
当他来到陛下的面前的时候,他也终于被这重新充盈在身体里的安全感所笼罩,让他无比确信,自己做出了一个再正确不过的选择。
“没事吧?”刘秉低头发问。
“我能有什么事!”刘辩眉眼飞扬,竟是难得有了几分少年人的活跃。
虽然一想到他这一回来,洛阳的某些大任又会重新落到他的肩头,他就觉得自己应该提前往手上划一刀,让自己得到休息的机会,但……那终究要比流亡在外好得多。
不得不说,那一声声的絮叨嫌弃,以及敦促,竟然也都变成了另类的幸福。
刘秉好笑地听到,刘辩的语气里居然还多出了邀功:“陛下,我一见高将军就觉,这必是您的栋梁之才,请他协助我讨伐袁绍叛逆,也真将他给擒获了!”
“高将军虽也是陈留高氏子弟,但他……”
刘秉安抚道:“你放心吧,朕有功则赏,有过则罚,必不会在诛杀逆贼袁绍之时,牵连到无关之人身上。”
刘辩终于满意了,因为他不仅听到的,是兄长认定要杀袁绍以平众人之怨的答案,也是绝不额外牵连的许诺。
荥阳王的身份,让他还能大着胆子继续说道:“他若是真的疯了,也太便宜他了,您不知道,他居然想挑唆幽州牧和您作对……”
“他难道觉得洛阳的兵马打不过关中的西凉叛军余孽吗?还觉得自己有复起的机会。”
“更过分的是……”
呵,袁绍他疯了吗?
刘秉将目光投向了袁绍,见他此刻抓紧了囚车的木栏,怔怔然地望向了此地,仿佛还有着无数的话,想要在此刻呐喊而出,却被堵塞在了喉咙中。
在他面前,洛阳纷飞的杨花扑簌簌落下,已提前为他洒落了送行的雪色。
隔着飞花雪影,这个“疯子”只看到自己在人群中格格不入,看到那个他所以为的真正的皇帝,向着刘秉低下了头,并不觉得有任何的问题,也看到……
那位陛下望着他,向他比划了一句口型。
袁绍眼前的视线,模糊了片刻,却依然觉得,自己应该看清楚了这口型中传达的内容。
……
他说,朕,问心无愧。
【作者有话说】
坏心眼地又看了眼最近几章的标题,忽然觉得有点歧义哈哈哈哈。
刘辩的自救——饼饼问心无愧。
今天不加更了,昨天日万了,理直气壮!
第99章 第九十九章(一更)
◎袁术:……◎
“好一个问心无愧啊……”
难道天下间真的只有他袁绍一个人怀疑刘秉的身份吗?难道被刘辩烧毁的证据,真的只有他一人持有吗?
聪明人何其之多,如同袁绍这般颇有门路的也不在少数,他们真的从未有机会去探寻这些东西吗?
但刘秉的这句话就摆在了他的面前,仿佛一点也不担心刘辩会跳出他的掌控,不担心袁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你是假货”这样的话。
这样说来,他是胜券在握,还是,真的另有身份?
在他如此坦然地迎接自救成功的刘辩回朝时,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再重要。
起码,对洛阳的百官,对天下汉民,甚至是对他这个囚徒来说,都已不再重要。
但袁绍不知道的是,刘秉的这句问心无愧,不止是对他顶替了刘辩身份的问心无愧,也是对他终于决定下令处决袁绍的,问心无愧。
……
袁绍他只是混混沌沌地被人推入洛阳的囚牢之中。
因朝廷重建,牢房中只关押了些有偷盗之行的毛贼,他所处的死牢和其他人隔得很远,安静得仅能听见虫蚁自上方爬过的声音。
外面的春日喧闹,也就理所当然地变成了和他无关的东西。
直到一声杯盘碰撞之声,忽然响起在了铁牢之外,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才忽然打断了他的沉思。
袁绍转头,就看到许攸蹲着身子,正在从一旁的餐盒中,将肉菜与酒壶取出。
做完这一切,他抬起了眼睛,用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微妙眼神,看向了此刻牢房中佝偻着脊背的身影。
那是此前的袁绍绝不会有的表现。
但很快,许攸就看到他努力挺直了腰杆,起身向着这边走来,在铁栏边坐了下来,目光复杂地望着眼前的东西。
“我没想到,最后来看我的会是你。”袁绍扯了扯嘴角,“毕竟,在我离开洛阳前,你明确拒绝了我,现在也不应该再来和我扯上关系。”
正如孙轻向刘秉报告的那样,袁绍逃奔出京前,和许攸有过一段争吵,双方不欢而散。
在许攸看来,袁绍从守仓库转为牧鸭治蝗,绝对不能算是一件坏事。治蝗这种事情做好了,正可以戴罪立功,重新复起,也一改在士卒之中的名望。偏偏袁绍已经因为他获知的种种,走进了拐不回来的死胡同里,也就只当许攸是已变节投敌了。
可他也不想想,若是许攸真不拿他当个朋友,又何必帮他往河内走那一趟……
现在,见这牢中的地面并不潮湿,许攸也干脆抱腿坐了下来。
“我不能来吗?这是你袁本初的最后一顿饭了。”
许攸望见了他颇感震惊的神色,解释道:“早前,朝廷被判处死刑的重犯,都会拖到秋后处斩,除了那罚为秋,刑为冬的说法,也为的是复查罪名,免得让人死了才发觉受了冤屈。可你有什么冤屈?”
既无冤屈,又无内情,还是叛国这样的重罪,在这本就是两方朝廷对峙的关键时候,除了速死,再无其他结果。
陛下是一位仁君,但不是盲目心慈手软之人,这条“杀袁绍以示众警告”的诏令,颁发得很快。
但这话落在袁绍的耳中,依然不太好听。
他一向知道许攸牙尖嘴利,但还是第一次听到,他把这么扎心的话说出在自己的面前。
许攸将那“断头饭”往袁绍的面前又推了推,又叹了一口气:“本初啊,你自己走也就算了,把荥阳王也带走,到底是怎么想的?真觉得自己掌握的真假有这么大的分量,能抵得过民心所向?现在有了荥阳王的指控,你再有多少为自己申辩的理由都说不出来了!也只能是谋逆!”
袁绍眼神一沉:“可人总不能浑浑噩噩地活着……”
“你说错了!”许攸打断了袁绍的话,不知该不该说,或许他不给袁绍寄那封回信,此刻的局面也会好看得多,但又或许,其他的线索还是会如常地送到袁绍面前,让他给出那个答案。
袁绍骄傲惯了,一直觉得,自己是那个将要担负重任的人,也最终,让他变成了这样的“万众瞩目之人”。
“你怎么敢说,自己才是那举世皆浊我独清的人呢?”许攸面露苦笑。
这句话好像是在问袁绍,又好像,其实在问的,是他自己。
许攸的声音,回荡在这过于安静的囚牢之中。
“就像我一直觉得你和袁术之中,是你比他才高量大,更有远见卓识,也必定能代表汝南袁氏,成就一番事业,直至三公高位。可反而是袁术先直白地向我发出了一句质问,问我许攸想要探寻陛下的身份,是否出自私心,也是因为我想要一份从众人中脱颖而出的从龙之功!那个时候我才发觉,我可能根本就没有自己所想的那么清醒!”
直到此刻,再去回忆袁术向他质问时的场面,许攸都有种难言的震撼。仿佛是一个早被他认定为痴儿的人,忽然张开了眼睛,告诉他,聪明人也没那么容易看透。
那么,聪明人又真的聪明吗?袁绍所推论的,又真的是真相吗?
许攸深吸了一口气:“本初,既然生死将定,把世态再看明白一些吧,总不能做个糊涂人。若是你早早回头,今日根本不会到这个地步!若不是你非要一份出将入相的功勋,这牧鸭治蝗之职,你也做得成!”
袁绍沉默了半晌,这才问道:“其余众人,是如何判的?”
“洛阳新律,凡有罪之人,被判以笞杖徒流死五刑,叛国者,首恶当处以死刑,从恶流放。”许攸听得明白袁绍问这话的意思,随即说起了袁绍最是关心的问题,“高干高柔,已有响应你起事之举,按新律,也当一死。倒是你家中诸子,都还没得到你的消息,并未有谋反之举,已被捉拿,即将押解来京,秋后流放交州。”
“至于我许攸,虽有回头,但仍有知情不报之过,待为你收尸之后,刑杖三十,劳役三年。”
“你……”
许攸说着说着就笑了:“本初啊,你不会真觉得,陛下说要明确刑律,只是一句说辞,不以君王喜恶治国,只是收买人心,还觉得我许攸今日能来看你,是因我卖友求荣,能踩着你的尸骨,得到朝廷的重用吧?”
“我也说不好,若是陛下不是今日的这位陛下,我会不会真觉得你这远走辽东,是一条好计策,又如袁术所说,在你不能给我首席谋士待遇的时候转身离开,但起码现在……”
他举起了餐盒之中的酒壶:“我当你袁本初是我的老友,不仅送你一程,也为你解惑。”
“对了。”许攸又是一声唏嘘,将另一只酒壶递到了袁绍的面前,“这两壶酒,不是我准备的。”
袁绍拔开了酒塞,仰头大饮一口,忽然停下了动作,险些忘记将手中的酒壶搁下,泼得前襟一片狼藉。
许攸看到,袁绍忽然放声大笑,笑着笑着又忽然慨然泪下。“他……他为何不来?被他那好儿子警告不能交友不慎,所托非人吗?”
许攸答道:“他守函谷关,不可擅离职守而已。”
应该说,此刻的洛阳正值春末,身在此地的所有人都有自己该做的事情,也让此刻该当被处斩的袁绍,愈发成了其中格格不入的一员。听说那被绑架往兖州的荥阳王刘辩,都只休息了两日,就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
就连押解着袁绍的囚车,赶赴邙山脚下的刑场时,都少有洛阳百姓为了看个热闹跟上前来,只有一部分暂且歇下的,跟在囚车的队伍两侧。
袁绍无需仔细聆听,都能听到那些人交谈的声音。
无外乎就是说,国难当头,他这个名门之后,居然还有此贼胆,扰乱社稷,真是家国之耻,也不知道养出他袁绍的汝南袁氏,到底是真因替陛下隐瞒身份才被董卓所杀,还是因为另外的缘故。
说幸好那荥阳王看似懦弱,实则也是宗室之中的中流砥柱。若不然为何会选择由他来暂替陛下的身份。袁绍真是惹到了一个看起来软弱的硬茬。
说叛乱刚起就被平复,怎么不叫天命在汉。
说……
“我听城门校尉说,对袁绍和高家众人的判决,都是依托于新定的法度,要这么说,袁绍也算是为新法的执行开了先河了!”
“陛下是真铁了心要整顿秩序,别管袁绍这谋逆有没有造成多大的影响,别管这袁绍是什么身份,都即刻杀了以儆效尤。”
“也不知道该不该说高家倒霉,比袁绍那几个没碰上面的儿子还惨。”
“他们有什么惨的?会比吃不起饭的人还惨吗?陛下那招贤令发出都多久了?陛下在河东河内治灾的时候,又有多少有眼力的人捐钱捐物?他们明明有那么多的机会,却非要撞这一条死路。就看着陛下仁善,可劲儿犯事呗。”
“幸好这几个首恶被判速速处死,要不然,出门征战还得担心会不会有人给袁绍这种人求情,让他得到赦免。”
“陛下心中有数的,何必担心这个……”
若不是已对这些世家子弟失去了希望,也不再对他们有所优待,为何会让黑山军中那些原本目不识丁的人努力学字呢?经历过起落的陛下,也自然不会被袁绍的花言巧语所骗,让他逃出生天。
陛下更是将处决袁绍的地方,选在了邙山脚下。
这邙山之上,安葬着多少大汉帝王以及先贤,也安葬着诸多洛阳的百姓。
袁绍血溅此地,仿佛正是在向他们谢罪。
当袁绍伏于刑台之上的时候,远处的青山像是一团阴影覆压在了他的身上,也用另一种方式禁锢住了他的手脚。直到背后的刀斧高高举起,裹挟着劲风劈砍而来。
在风中,又忽然窜出了一个高高扬起的声音,模糊地传入了他的耳中:“捷报——”
“前线!凉州捷报!!”
那个声音在一瞬间吸引过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却不曾托举住刀锋,让它得以慢一些落下,而是如期斩落了袁绍的头颅。
他觉得自己是被假冒的皇帝猜忌,打落尘埃之中,可现在,是他袁绍“高贵”的头颅落在了尘土里,却未能再惊起其他的议论。
只因凉州的军情,远比袁绍草草收场的谋逆,更能牵动洛阳众人的心绪。
那报信士卒沿途高喊着的“捷报”二字,像是为那已越发看不出火烧痕迹的洛阳,又注入了一份生机。
陛下原本都已准备起行重返河内坐镇的车架,都被这战报拦了下来。
先前从河内折返的时候,贾诩让人先一步送回的战报,其实已经送到了刘秉的手上。
但他也没料到,这后续的战报会这么快!
马腾马超父子愿意倒戈,向韩遂出手,为吕布他们前方开道,确是意味着,韩遂很难靠着藏回榆中拖延战局。
可这……这也太快了。
“不奇怪。”荀彧在旁说道,“凉州历年间的战事只有两种结果,要么是速胜,要么是持久围城,几乎没有其他情况,早年间段太尉打羌人,也只是因一路追击,非要把对方族灭,才会有接连三月作战。马腾又先被吕将军俘获,阎行也被擒拿,只剩韩遂,便是独木难支,不快才奇怪了。”
“但陛下需知,这并不意味着凉州已完全由洛阳朝廷把持,只是少了马腾、韩遂这两路叛军,董卓也无法联络凉州向并州进军而已。”
刘秉点了点头:“我知道。历年来朝廷调拨凉州、用于征讨羌人的钱款不计其数,却始终无法根治其祸,归根到底,还是凉州势力林立,羌人之中也有部落之分,朝廷政令无法准确下达至乡里,所以表面上看已偃旗息鼓,实际上随时可以酝酿出新的灾祸。”
段熲为什么厉害,因为他基本是一边打,一边征用本地的羌人,虽然财政开支依然不小,但损失的人口大多不是汉军。可就算是这样,凉州依然叛乱频频。可想而知,就算吕布在此战中表现惊人,势必会变成凉州境内广为传颂的传奇,此地的问题,依然没有得到根本性地解决。
语言不通,地域贫瘠,远比各部落怀有野心,更能解释他们的表现。
若想要凉州长治久安,还得从前两者上面下手。
不过……
“对于当下的局势而言,能做到你说的少两路叛军,截断董卓后路,已足够了!”刘秉面露振奋。“朕已完全可以想到,董卓收到这消息后会是何种反应。”
董卓这退路一断,便只剩关中一处地方可用。
他若要图谋反击凉州,吕布新胜,绝不会给他这个机会。
他若要联络益州,那益州牧刘焉,也不是个任人宰割之辈。
他若要极力发展关中,以抗衡洛阳朝廷,刘秉自认不会输给董卓的速度!
他自己确实不通军事,也不能说对治国处处精通,但他知道什么叫选贤举能,什么叫良才当归其位!
可董卓真敢将信任交托给百官吗?真敢用好刘协这个皇帝以誓师作战吗?他又真能面对麾下凉州士卒的质问吗?
“文若!”刘秉手握着这份战报,离席而起,“朕想亲自,前往前线犒军。”
“陛下……”
“让马腾马超这些弃暗投明的凉州叛军还朝,就失去了一份对当地羌人的约束,反而容易让董贼找到机会。吕奉先威服凉州,悍勇之名广播,更不能离开此地。所以他们都该留守此地。”
“但朕合该见一见这些不顾生死,闯入凉州作战的悍将,见一见凉州的忠臣之后,见一见那知情识趣、向朝廷俯首效忠之人,让凉州,起码在平定董贼前,不再有何处生乱,也让将士知道,朕心中并非只有司隶百姓……”
也有这凉州众生呐。
他笃定地说道:“你放心,在离京之前,朕会将此间诸事安排妥当。此次前往凉州,有子龙随行,还有这被荥阳王夸赞连连的陷阵营,朕无虑也。”
荀彧自怔然中回神,拱手答道:“拨给凉州戍兵的军粮,以及陛下出行的一应物事,都由臣前去筹备。”
陛下离京看似荒诞,但袁绍刚死,余威仍在,洛阳的屯田耕作一应如常,确是前往前线犒军最好的时候!在这两方朝廷对峙的时候,也有着非同一般的意义。
……
这条天子出巡的消息,不仅让洛阳又一次炸开了锅,先一步由报信的士卒将其传至凉州后,更是引得此地兵马震动。
吕布才自送信董卓一事中,找了些乐子,便听到了这样一条振奋人心的消息,连忙伸手扶正了自己的冠冕,轻咳了两声,以示神色端正,看得一旁的贾诩好笑地摇了摇头。
贾诩转头向报信士卒问道:“陛下离京,不怕后方有变?”
先前陛下在河内赈济大疫灾情时,他在洛阳就听到了些不同寻常的声音,此事可大可小,不能轻忽啊。此刻黑山军的首领张燕还不在洛阳,没法由这位元从替陛下把持局势,威慑不臣。
那士卒却笑了:“文和先生,这事不用担心。袁绍起兵谋逆,即刻被擒,已被判刑处死,如今京中,谁敢做第二个袁绍呢?”
陛下英明,怎会在后方不安的时候,跑到前线来。
“那就好,那就……”
贾诩忽然停住了声音,意识到了什么,目光一寸寸地移到了同在此地的一个人的脸上。
或者说,在这一刻,屋中所有人的眼神都投向了那个人。
袁术已是呆愣在了当场,在片刻的表情空白后,又于刹那间惨白了脸色。
等一下!他是不是听错了什么话?什么叫做袁绍起兵谋逆,已被处死!
【作者有话说】
袁术:我%¥¥#&**#@#我好不容易立了一点功劳,袁绍他在后方就是这么干的?????救救我救救我!
饼饼的身份彻底解决,鼓掌!他也没丢掉自己现代人的底线。这一段不仅是刘辩在成长,袁术在成长,也是饼饼自己得到了一个答案。
晚上还有一更,在11点左右。
第100章 第一百章(二更)
◎马中赤兔,人中吕布◎
他才在为自己恍然有所得,甚至在前线立了功劳而自豪,哪知道这一个转头之间,就传来了这晴天霹雳一般的噩耗。
袁绍!!!
袁本初!!!
若不是袁术身在此地,被这样多双眼睛盯着,他简直想要把这个名字声嘶力竭怒斥喊出!光喊这个名字还不够,还得加上这样的一句——
他疯了吗?
袁绍他在洛阳的名流圈子里吃得开,那都已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现在他要朋友没几个朋友,要兵马没有兵马,他怎么会想到谋逆的!袁术心知肚明,袁绍也没有要离、庆忌这样的刺客的本事。但他就是谋逆了!
谋逆也就算了,他还……
这就已经落败伏诛,留下他袁术还完全在状况之外,什么都不知道。在一瞬间,就从陛下将来前线犒军封赏的欢天喜地气氛里,掉到了兄弟谋逆被杀的噩耗当中。
袁术本就不是什么耐受力很强的性情,在这惊天消息面前,何止是脸色惨白,更是眼前一黑,险些就要倒下去,满脑子都是“袁绍误我”。
袁绍误他啊!
但当他捂着脑袋,极力说服自己不能倒下去的时候,又在恍惚间,想起了许攸和他说过的那些话,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袁术虽不知道袁绍的行动,却不是对袁绍会这么做一无所知,只是没想到,袁绍依然如此笃定于陛下身份有异,也这么快付诸行动了。
换句话说,他不是一个完完全全的局外人。
若是按照谋逆之人株连九族,还要清算相关人员的算法,他可能也并不无辜。
一想到此,袁术的脑袋就更是痛得厉害。
真是糟糕透顶了!他袁术到底是哪来的运气,要有这样一个兄长!
“长水校尉……”
“袁公路!”
袁术猛地一震,被这一声,自内心绝望的哀嚎中短暂挣脱了出来,抬眼就见,眼前这一众人等仍是将目光聚焦在他的身上,让他险些怀疑,这群人此刻表面的平静之下,是否正是摩拳擦掌要将他捉拿的冲动。
甚至那“袁公路”三个字,还是于夫罗喊出来的。
这人连和陛下攀亲的话都敢说,怎么不敢盯着拿他袁术的脑袋立功?
但幸好,紧随而来的声音,是从那运筹帷幄的军师口中说出来的:“我看你也不必如此焦虑,情况没坏到这个地步。”
贾诩不疾不徐地说道,声音里自有一种令人信服的亲和力:“我也问了这报信之人,陛下只说要来前线犒军,以定凉州军心,却没说要把你袁公路拿下,一并清算谋逆大罪,可见陛下应当没有连坐的意思。”
“……真的?”袁术声音颤抖着,艰难地问道。
贾诩点了点头。他这人一向知道如何生存,也在听到袁绍谋逆这句话时,即刻心中一惊。若是袁绍的事情会牵连到袁术,他们这些和袁术一并行动的,谁知会不会另有麻烦。但从陛下让人传达的消息看来,袁术是安全的,他也是安全的,这就很好。
贾诩不欲多说,以防胡乱揣测了圣意,可这句太过简略的话,仍不能让袁术放下心来。“但……”
“但什么但!”吕布一拍桌子,满脸不悦地看向了袁术,“你现在就已成了这样,到时候迎接陛下抵达凉州时,你是不是也要两股战战,说不全话?这是不是影响了我们的军容?你若跟袁绍的谋逆无关,就稳重一点!”
张辽努力把嘴角往下压了压,才没当场笑出来。他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吕布居然还有劝别人稳重的一天。
吕布却浑然不觉自己这话有任何的问题,一见袁术面露恍然,又趁热打铁补了一句:“也不想想,陛下一向不让人胡乱揣摩他的意图,要是真因袁绍迁怒到你身上,会不说吗?总不能是觉得,你太没用了,怎么都不可能偷偷跑掉吧?”
袁术:“……”
这话好像是在安慰他的,但是怎么就听起来这么怪呢?
他怎么就没用了?于夫罗还是他救的呢!
可就是在袁术意欲出口辩驳的那一刻,他忽然听见下方传来了一道笑声。他怒目而视,就见年少气盛的马超低着脑袋,极力克制着笑意,浑然不知四世三公子弟谋反是何等大事,只觉眼前的一切真是有够好笑的。
哈哈哈哈哈这群人也真是太有意思了。
“嘶……”马超脸色一变,一把捂住了后颈。
就在他努力憋笑的时候,马腾抄起了手边的剑鞘,直接敲了上去。
马超一个转头,就对上了父亲警告的目光,仿佛是在说,他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他们两个都是因为被吕布俘虏才为陛下效力的,虽然在擒拿韩遂一事上立了功,但这功劳,却还不足以抵扣早年间的大过。
此番陛下亲临凉州,若不是要与董卓正式开战的话,就是要清算凉州内部的叛军。别弄得好像他们的处境就比袁术好多少。
慎重,务必慎重!
上首的贾诩将这对降将父子的表现看在眼中,从容地摸了摸胡须:“总之,陛下自洛阳起行,至多一月便会抵达我等屯兵的汉阳郡,还望各位在陛下到前谨守本职,再争表现。”
“也务必沿线严密戍守,谨防董卓自关中打向凉州,让陛下看了我们的笑话!”
他让吕布去信董卓,是进一步打乱董卓的阵脚,让其忙中出错,给陛下以攻入关中的机会,可不是骄兵的炫耀,让董卓抓住痛脚反击!
……
正欲离京的刘秉也是这样想的。
孙轻苦着一张脸,哀叹陛下此行凉州路途遥远,却不将他带上,混在天子车架之前,试图描绘出西凉的可怕,借此让陛下增加随行的兵马。
然而这个小伎俩,显然是被陛下当场识破了。“少把你这夸张的描述用在这里,凉州战局暂定,贾文和为人稳重,必不会叫此间突生大乱。”
刘秉还不知道孙轻是什么人?西凉军要是知道,自己能得到这样的大力宣传,估计就要大喊一声冤枉。
“你与公明留守洛阳,协助文若守好都城,这重任,你总是得担起来的。”刘秉温声劝道,“黑山军这名号,虽然在进入洛阳后不再适合沿用,但朕又没忘记,是何人功劳最大。如今洛阳正值兴复,鱼龙混杂,你等元从自草莽起家,散布于百姓之间,正是朕最为清明的一对耳目。为何要舍长而取短,为了留在天子近前,就非要随同一并前往凉州呢?”
“再者说来,如今荆州方面虽然大局已定,但仍不免需人手支援,冀州方面,飞燕迟迟未将消息传回,朕心中略有担忧。若这两路需要驰援,论起配合,都是你与他们最是相熟,适合接受调派,赶赴前线。哪一处,不比前往凉州更为合适?”
孙轻张了张嘴,反正是没能在陛下这番太过有理有据的话前,继续说出自己的歪理邪说。甚至不知为何,只觉一阵眼热。
陛下说他们是最清明的耳目时,一点都没有字斟句酌的犹豫,只是如此简单地陈述着一个事实,也最为直白地击中了要害。
“洛阳各方田屯之间的水渠,在朕起行凉州犒军后,也需继续好生挖掘,绝不可敷衍,此事你也为我督办着。别忘了,朕为你赐的表字,是何意思。”
“陛下……”
刘秉摆了摆手,孙轻顿时被定在了原地。
再一看,又有一人也向陛下凑了过去,请求一并出行。
要不怎么说,人总是从对比中得到幸福的呢。
这位只听陛下说了两句话,就被人礼貌地请到一边去了。
直到这一行车马正式起行,随着那一众仪仗旗幡消失在视线当中,这位还在道旁生闷气呢。
孙轻顿时就乐了:“荥阳王,不是我说你,实在是你这要求过分了些。陛下此行是去犒军,去收复凉州的,带上你这个……”
带上这个曾经的替身,算怎么回事呢?还是好好在洛阳干活吧。
看在刘辩居然如此有魄力地瓦解了袁绍的谋逆阴谋,为陛下立了功劳,他决定暂时抛开对荥阳王的偏见,再对他尊敬几分。
可下一刻,他就看到刘辩无语地看了他一眼:“我过分?我这不是怕陛下离京,连城门校尉都想要擅离职守,京城安保不佳,到时候又让我被人劫走吗?”
那他怎能不为自己的前途考虑考虑,请求陛下把他也带走算了。
看看陛下身边随行的都是什么人。
赵云,在来投奔陛下的路上,就救了卞夫人和曹丕等一众人,长相俊朗,气度沉稳,谁看了都觉得可靠。
高顺就更不用说了,简直就是他刘辩的救命恩人。麾下的陷阵营别看的只有七百甲兵,都都是步兵,却简直像是一块铜墙铁壁,保护在人的面前。
是不是比偌大一个洛阳分散着为数不多的兵马,让人觉得可靠多了?
刘辩有短暂的一瞬,在心中思考,陛下把才投靠过来的高顺带出门去,是不是觉得这七百甲兵造价不菲,充当门面时方有几分帝王仪仗的风范,但又立刻在脑海里扇了自己一个巴掌。
陛下必定不是如此肤浅的人,不过是千金之子戒垂堂,需要绝对安全的队伍沿途护送罢了。
“你什么意思?”孙轻不知刘辩此刻所想,已是额角青筋一跳,被刘辩的那句话给气了个正着。“你放心,我若玩忽职守,让你再受一次难,我把我自己的脑袋给你!”
陛下离京又如何?他必定一边勤恳进学,一边严防死守!
……
刘秉听着后方隐约能传来的动静不由失笑。
他越发觉得自己做出的这个前往凉州犒军的决定,可说是无比英明。
或许他暂时离开司隶,还真能让这些治下官员各有成长。
在途经河内河东时,他也快速地对此地重新做了一番嘱托,又令卫觊即刻返回洛阳,操持均输要务。
随后,便是一段说不上来枯燥还是新鲜的旅途。
打从刘秉穿越到这个世界以来,他还从未离开过司隶,离开过洛阳周遭的这几个郡,但现在,却要为了稳定凉州前线,从洛阳动身,穿过汾河河谷,来到并州,来到对于后世来说,应该算是黄土高原范围的并凉边界。
但或许是因为,当他说出那句“问心无愧”的时候,他就已经更加切身地融入到了皇帝这个身份当中,当他掀开车帘,望向外面那片荒土沙尘的时候,当先感到的,不是一种时空错落的失望,而是巡视疆土、又见一片治下土地的责任感。
而对于等候在凉州边境的这一队人马来说,他们看到的,也是一支与他们预想之中大为不同的队伍。
吕布策马在前,远远瞧见了那片整齐抬步、甲胄精良的方阵,不由瞳孔一缩。
将领的本能,让他在即刻间意识到,那不是一路寻常的护卫!是在他出征凉州的时候,陛下的身边不知何时,又有了一方强将强兵。
但在余光扫到马腾马超紧绷的表现时,吕布又忽然一正面色,让自己从那短暂的惊讶中恢复过来。
陛下新得一路兵马助力,算得了什么?何事发生在陛下身上,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瞧瞧这群凉州将领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仿佛还以为只有边军才有这样的鼎盛军容!
当陛下掀开车帘,一步步走下车来,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同在此地的马超更是难以避免地将目光落在了陛下的头发上。
距离攻克洛阳将近半年,被剪得有些长短参差的头发又长长了不少,但还不足以像是大多数人一样,在头顶梳成发髻。
可当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时候,绝不会有人觉得这是胡人一般的草莽行径。
在车队之前的甲兵缄默无声,已如一块钢铁巨石,垫在了这位中兴之主的面前。
哪怕是吕布急急下马,向着陛下快步行去,也不曾破坏了这其中的肃穆,只叫人看到,这位杀伐果断,一骑当千的将领向着亲身抵达前线的明君,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向着在场众人昭示,这位陛下的分量!
刘秉也终于在这长途颠簸后,开了口。
却不是问起凉州军情,而是颇为好奇地看向吕布的身后:“这就是赤兔?”
真是想不到啊,吕布和赤兔的缘分,居然并没有因为他早早被困在河内,没效力于董卓麾下消失,而是用另外的一种方式,重新接续上了。
眼见吕布点头,刘秉又笑了:“果然是马中有赤兔……”
吕布心中一紧,忽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一个天大的过错!天下自古以来,都是要先将好东西送给皇帝的。美玉珍宝当如此,宝马名驹也该如此啊!可他见到赤兔便觉心中欢喜,已是先将赤兔据为己有了!
然而不等他将请罪的话说出,刘秉已上前两步,拍了拍吕布僵硬的胳臂,说出了后半句话:“人中有吕布啊!奉先,干得好,没辜负朕对你的期望!”
马中有赤兔,人中有吕布……
马中赤兔,人中吕布!
在这句话完整地说出在吕布面前的瞬间,这高大英武的将领已在一瞬间脑海空白,眼神里点着了火,就差没直接被点着,窜上了天。
这话里何止是将吕布和赤兔凑成了相互匹敌的一对,更是在用夸奖赤兔乃是顶尖好马的话,夸耀他吕布乃是陛下麾下首屈一指的强将!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原本飞快迎上来到底是想说什么的,就直愣愣地定在了原地。
不过此刻,束手束脚定在原地的又何止是吕布一人呢?
刘秉回头,就看到了另外一道尴尬的身影,忍不住开了口:“袁公路,你在这里傻站着,是希望朕也对你那一箭给个评价?”
袁术蹭的一下便跳了起来,连忙追上了刘秉的脚步,一句“陛下——”也即刻出了口。
是,陛下说出的是一句颇为“嫌弃”的话,也远没有那“马中赤兔,人中吕布”有分量。
但他忽然觉得,情况可能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正如贾诩所说,他还有救!
【作者有话说】
强迫症犯了,看到99章看不顺眼,今天到100章,舒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