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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贺阿姨她可以不原谅我◎

    陆允一晚上没怎么睡,月拂因为药物作用的缘故,睡的比较早,时不时哼唧一声也不知道是梦到了什么,陆允抱着她轻轻拍背,又沉入深睡眠。

    到了早上六点,她还在床上搂着月拂,手机轻轻叮了一声,陆允睡前特意调小了音量,连闹钟也改成了震动。

    信息是月照发过来的,她问陆允醒了没有。

    陆允轻手轻脚起床,掖好被角才从房间里出来,回复月照的消息。

    紧接着月照的电话进来了,陆允能听出她嗓声有点哑,“小拂怎么样了?”

    “还在睡觉,昨晚吃了药,睡的很沉。”

    月照喘了口气,声音中是掩不住的疲惫,“网上的话题热度下去了,昨天我联系了认识的几家媒体,他们答应不会参与,再晚一会开头的那家傻逼新闻删帖,你知道谁处理的吗?”

    陆允想了想,大概是林煦那位有钞能力的女朋友,说:“可能是一个认识的朋友。”

    月照说:“既然热度下去了,也没必要瞒着月拂,反正她迟早会知道,别给她看那些腌臜话就行,你瞒的越严实她越想知道,你告诉她热度过去了,她反而不想细究。”

    “我知道了。”

    月照在那头犹豫了一会,“我本来不想告诉你,但是你也认识柳盈,也没什么好替她隐瞒的了。我托专业人士找到了最开始泄露月拂是警察的那个用户,这人是个专业水军,收钱办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陆允只觉得后背一阵阵发凉,月照声音又传来,“也怪我给那个姓麦的使绊子没藏好自己,他们不敢报复我,就报复月拂。我联系律师在处理了,这事月拂能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另外,你别让她闲下来,贺祯在她面前出了事,她一个人待着会出事,奶奶现在也病着,我们不敢告诉她,月拂就只能先拜托你了。”

    陆允本来还准备让月拂在家休息,听到月照的话,忧心往小房间看了一眼,说:“我一会带她去上班。”

    月照电话挂断后,陆允进厨房准备早餐,冰箱里有现成的速冻包子,不需要任何烹饪技巧上锅蒸就行,陆允看着热气一点点漫上锅盖,她没开抽油烟机,任由热气在厨房里升腾,企图驱散心里的寒意。这世上真有如此寒凉的母亲,陆允不太愿*意去相信,但是月照没必要骗她。

    他们确实是要毁了月拂!比起那些不明真相动动手指散播恶意的愤怒,这种落井下石来自亲情的背叛才是最残忍的。

    聚集的水蒸气让锅盖逐渐透明,情况不会比现在更糟的,陆允心里暗暗祈祷着。

    九点的时候本地媒体发出了一篇‘执法人员该不该救朋友?’的文章。

    一张模糊的打码截图作为文章封面,文章隐去了贺祯和月拂的名字,对行凶歹徒没有过多着墨,里面详尽说明了这起杀医惨案的始末,被杀害的医生是替同事的班,警察朋友只是过去送午饭,方菁菁很仔细地把昨天陆允分析现场的内容也加到了里面。

    文字的叙述能力很强,方菁菁懂得避开不该谈的话题,她把这起医闹悲剧的发生,用公正的文字叙述经过,她用执法人员的特殊身份把人吸引进来,又在里面描述警察也是普通人,而多数普通人是没有上前夺刀的勇气的,方菁菁要让所有人知道,这位警察身上有着非常珍贵的品质,是勇敢。

    最后她用这种珍贵的品质,攻击那些在网上才敢说话的生活中的矮子。

    一篇文章将近两千字,方菁菁没把重点放在月拂和贺祯两个人的友谊上,但她在文章末尾大胆的使用了第一人称写了一段文字:‘我尽了我最大的努力,救了在场所有人,唯独没有留下最想留下的你。’

    文字在方菁菁手里是刀,是能抚慰人心的暖阳,陆允看到最后的一段,差点没忍住眼泪,等她划到最底下,这篇文章转载八百多了。

    工作群几乎都在转发,她点开朋友圈,除了同事,还有她侦办过案件的当事人,连丁瑛也加入了转发行列,陆允很少红眼眶,但是看到丁瑛动态的这一刻,她才更具体的知道了,陆欢说的‘妈其实很关心你’是真话,丁瑛从来不过问她的工作,昨天也只有陆欢打电话问情况。

    陆允想着应该给丁瑛打个电话,上次和家里摊牌之后,丁瑛态度很模糊,没说同意也没有祝福。

    她先喊了一声妈。

    丁瑛那边很安静,“我昨天就看到了,月拂这小姑娘怎么做这么危险的事情!她没受伤吧?”

    “没有。”丁瑛的关心让陆允很想掉眼泪。

    “没受伤就好,”丁瑛默了两秒,好像还不是很熟练和女儿电话沟通,“月拂救的那个医生,真的是她朋友?”

    “是,她们是很好的朋友。”陆允咽下哽咽的音节。

    丁瑛叹了一句:“这孩子够难的。”

    是啊,月拂好难!陆允的眼泪彻底拦不住,月拂尽了最大的努力也没救下贺祯,她要在自责中活很多年才能慢慢接受,陆允光是想想,眼泪又滚了出来。月拂好难,没人能帮上她,连自己也帮不上她。

    “等月拂好点了,你带她来家里吃饭吧,”丁瑛停顿一秒,补充说:“如果她愿意的话。”

    “好,”陆允无声抹了下脸,月拂很听话的,“她会去的。”

    挂断电话,陆允再回去看文章,转发有一千五百多,评论五百多条,她一条条往下滑。

    【天哪,这位警察小姐姐该有多难过啊!!!】

    【世界上还有亲眼看着好朋友在眼前被杀更无力的事吗?】

    【哪里看出来暴|力执法了,降低歹徒的威胁保卫人民安全难道不是警察的第一要务吗?为这位英勇的姑娘点赞】

    【我是没有这样的勇气,看见拿刀子的我估计腿都吓软了】

    【那些说暴|力执法的人,怕不是有一天自己成为歹徒遇上这样的警察吧,这世道真可怕,建议有关部门关注这些ID】

    【这么英勇的警察难道不是人民之幸吗?】

    陆允一直往下滑屏幕,她的恐惧一点点被退下去,如同阳光驱散黑暗。

    月拂醒的很晚,将近十点才醒,陆允不敢进去打扰她,毕竟能睡个好觉对月拂来说是件奢侈的事。她坐沙发上给队员分配任务发信息,连领导的电话都是在阳台上接的。

    挂掉庄霖的电话,一回头,月拂站在次卧门口茫然地看着她,光着脚,蓬乱的长发拥着她苍白的脸,像迷路的精灵。

    “怎么不穿鞋。”陆允撂下手机过去,把人抱到沙发上,回卧室给她找袜子。

    出来的时候,月拂坐在沙发上在看她的手机,陆允心里还没做好准备。

    但是月拂只看时间,她对待伴侣很有礼貌,不会无故去看人手机,她声音带着起床后独特的低哑,听着有些朦胧,“这么晚了,你怎么不叫我起床。”

    陆允扫了一眼没解锁的屏幕,提起的心放回去,在月拂脚边蹲下,“你难得能睡个好觉,能多睡一会是一会。”

    月拂垂着睫毛,陆允的手掌是热热的,不软,袜子在手里堆好,套上去,她恻隐之心动了一下,说:“我没睡好,好多梦,一会在小时候的房子里,一会在衣柜里,柳盈朝我扔碗,继父给我买裙子贺祯拉着我跑,我们跑了很远,很累”

    说到贺祯,陆允明显听到了前面的一个停顿,准备穿左脚的袜子就听到月拂问她:“队长,那个人会判死刑吗?”

    “家属不谅解的话,”陆允回忆监控里那高高举起的凶器,“大概率是的。”

    “贺阿姨不会谅解的,”月拂又轻轻地说:“她也不会原谅我。”

    陆允皱起眉头,穿好袜子,没急着起来,她拉过月拂细长柔软的手指,用自己的手指捏着,仰头看着她,“月拂,这不能怪你。”

    “那应该怪谁,是怪临时换班的医生,还是怪没处理好医闹的医院领导?”月拂低头看着相执的手,“我和贺祯最熟悉,离她最近,我十三岁开始学习防身和格斗,贺阿姨有时候会来接我下课,她说让我好好练,以后可以保护贺祯。”

    陆允想告诉她这是大人的玩笑话,小孩子不该当真。

    “我答应过的,在没当警察之前我答应了的。”月拂说:“贺阿姨她可以不原谅我。”

    陆允知道,月拂被自责吞噬,当初自己也是这样,她会希望战友的家属来怨她,而不是把原因归咎于运气,她站起来,不打算让月拂继续沉溺在情绪里,她弯腰拍了拍月拂肩膀,“去洗漱,我们去上班,解决我们现在能解决的问题,月拂,还有很多的人需要你。”

    月拂沉默了几秒,果真起身去洗漱,陆允把早上的蒸饺和包子放微波炉加热,拿盒子装起来。月照是对的,月拂要是自己一个人闲下来,肯定要出事。

    去单位的路上,陆允准备把昨天网上的事告诉她,“昨天我之所以收你手机是因为网上有些不太好听的话,我怕影响你情绪就没打算让你知道。”

    月拂捧着一盒蒸饺,眼睫乖顺地垂着吃早餐,也不知道她尝没尝出味,腮帮子包鼓鼓的,只嗯了一声。

    陆允给她拿了筷子,月拂没用,本来讲究的洁癖直接用手往嘴里送食物。陆允长手拦住又要送嘴里的蒸饺,叹道:“咽下去再吃。”

    月拂又乖乖放下手里捏着的蒸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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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2章

    ◎贺祯妈妈来了,我必须过去◎

    到了市局,月拂手里一盒早餐还没吃完,陆允看她还在吃也没怎么劝,等她俩出现在办公室门口,其他同事很自然地和月拂打招呼。

    月拂一一和队友打过招呼,回到自己工位开电脑,去给咖啡机喂豆子,然后去洗杯子,除了有点沉默外,她表现的一如往常。

    戚小虎望着月拂走出去的背影,说:“月拂看上去挺正常的哈。”

    “哈什么哈,难道应该在办公室哭得撕心裂肺才正常?”庄霖拿笔扔他。

    “早上那篇文章写挺好的,我一大老爷们都差点哭出来。”戚小虎接住扔过来的圆珠笔,“你们说月拂看见了没?”

    “应该没看见,反正我没看见月拂把手机扔桌上。”管博说。

    “月拂手机被队长收起来了。”庄霖说:“她肯定没看见。”

    “还是队长厉害,现在网上热度也下去了,月拂没看见最好。”姚睿说。

    “我本来都要注册小号准备开骂的,结果那家新闻居然删文章了,”戚小虎问其他人,“难道他们良心发现?还是有别的什么动作?”

    陆允听着外间的讨论,从善如流把月拂手机上收到的推送删了个干净,她从里面出来熟门熟路给手机充电,“会议内容都准备好了?”

    戚小虎看领导脸色又是别人欠二百万的样子,吞了吞口水,说:“准备好了。”

    “准备开会吧。”

    月拂按习惯给自己一杯热美式加浓缩,不过她没放糖,端着杯子落座,刚坐下又起来把自己手机拿了过来,一桌子人忐忑地盯着她。

    “不是开会吗?”月拂划拉着手机头也没抬。

    “啊,是,开会。”庄霖点了下姚睿。

    姚睿清了下嗓子,说:“今早看守所把嫌疑人送过来,按我们的计划,在嫌疑人各自进审讯室之前,制造个不期而遇,看能不能炸出个囚徒困境的证词。”

    “嫌疑人四个,张润张旺先审,丁岩和徐竞最后再审,”庄霖说:“我和其他大队打过招呼了,今天这四个审讯室不会有人打扰。”

    陆允嗯了一声,“审讯方案呢?”

    姚睿回答:“审讯方案会比较灵活,我们不确定四位嫌疑人打照面之后的反应,见机行事。”

    “谢尧呢?”月拂问道:“他不是说弘珠会再次提审?”

    没人回答她,毕竟谁敢去催领导的进度。

    月拂抬眼逡巡一圈,旋即了然,找到工作群谢尧头像下面的通讯号码就给他拨了过去。

    差不多五秒的样子,招呼也没打,直接问:“弘珠的提审结果还没出来?”

    谢尧明显还没反应过来,开头有点磕巴,“那个应该还在核实阶段,好了我发你。”

    月拂倒是催得很急,“口供你现在发我一份。”

    谢尧还想说点什么,即将出口的音节还卡在喉咙里,月拂已经挂了电话。

    月拂说:“丁岩最后审吧,弘珠的口供研究过再审。”

    姚睿点头答应了下来,心道:怎么感觉月拂的气场比队长还更令人有压力。

    手机弹出乌黛发过来的消息:【在市局吗?我带贺阿姨过来了】

    月拂心跳直接漏了一拍,下意识咬了下嘴角,会议上的内容她没听清,也不知道打断了谁的讨论,她起身说:“我出去一下。”

    在转身之际,陆允拉住了她的手腕,“去哪?”

    “贺祯妈妈来了,我必须过去。”她说。

    “不用我陪你?”

    “不用,大家都在,我能处理的。”

    陆允只好把她放过去,办公室的门被合上,尽管目光有所担忧,她只能相信月拂,“我们继续。”

    月拂随着电梯下降,心情跟着跌落谷底,从电梯里出来,便看见了贺祯的家属,原以为贺阿姨会被搀扶着进来,这位高级教师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坚强,她走在最前面,两条腿大步地朝自己过来。

    贺然对月拂说:“我家小祯在哪?”

    月拂没有立刻回答她,反而看向后面的秦柔,求证自己该不该。

    秦柔朝她微微颔首。

    “阿姨,跟我来。”

    月拂带着一行人,穿过两条长廊,拐过铺着鹅卵石花园小径,一路都很安静,月拂走在最前面不快不慢,带领着绝望去瞻仰死亡。

    她和夏至打过招呼,夏至又带着家属去了停尸间。

    月拂听到嗓子里沙哑的呜咽,是贺祯舅舅,舅妈在旁边给他拿纸巾,提醒他小点声。

    贺然站在女儿面前,没动作。她有点后悔,后悔自己太镇定,以至于现在没法镇定地拉开令人无法喘息的白布。

    月拂站在夏至旁边,她柔声问:“阿姨,要我帮忙吗?”

    贺然说好。

    一寸,是女儿乌黑的青丝。是她还年轻的象征。

    两寸,是女儿绒绒的发际。是从婴孩时期延续的生命力。

    三寸,是女儿一贯不生动的眉毛。是她教育情绪稳定的体现。

    四寸,是女儿阖上的双眼。是再也不会睁开的沉静。

    五寸,是女儿苍白笔挺的鼻梁。是她爸爸优秀基因的延续。

    六寸七寸,是女儿惨淡如纸的嘴唇。是没有开口告别的遗憾。

    月拂的动作在下巴的位置顿住,她没有继续往下的勇气,她可以,但是贺阿姨不可以。

    手腕上是微凉的触感,带着千钧之力,生生拉着月拂的手往下。

    深到不忍直视的狰狞伤口暴露在所有人眼前,只有贺然不动,她来之前吃了药,理性到面无表情。

    没人知道这位母亲在想什么,她用很冷静的声音问夏至,“我女儿身上还有其它伤口吗?”

    夏至回答:“还有,在腹腔位置,手掌。”

    贺然听完将白布盖上,她看向月拂,嘴巴翕动,“小拂,带我去见侦办警察吧。”

    市局刑侦二队办公室,贺祯亲友将不大的会客室坐满。

    荣副支队进来的时候众人齐刷刷看向他,他将目光投向月拂。

    月拂一一为他做了介绍。

    贺然今年五十三,作为还没退下来的高级教师,有着不同于崩溃家属的体面。荣副支队开口安抚家属道:“贺女士,您要节哀。”

    “杀害我女儿的凶手还活着,我没法节哀。”贺然的声音在胸腔荡漾。

    荣副支队从警多年,家属什么情绪他都见过了,“我向您简单说明下情况。”

    凶手是医闹不假,但他不认识贺祯。他此前和医院拉扯了三个月,他的妻子在车祸抢救后的手术效果不佳,刀口反复长不好,医院会诊过两次,发现病人在术后患上了急性白血病,她丈夫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的,一口咬定患者是在医院感染的白血病,院方再三保证手术过程没问题,拿出全程录像,他不看。院方又让患者到医院接受观察和治疗,他不同意。

    患者出院后的第二个月,死在了家里。

    凶手拉来妻子的遗体在医院门口摆着,痛斥医院草菅人命。而这个时候贺祯还远在京州学习,她甚至都没有参与患者的手术,至于为什么是贺祯?凶手说,给妻子做手术的是个女医生,肯定学艺不精,医院看他们夫妻没钱,故意给他们安排经验不足的女医生练手。

    月拂听着只感到荒唐,医闹的人说医院草菅人命,真正草菅人命的却是他自己。

    这世上最怕有理遇上没理,警察出面调节了四次,医院从二十万开到了五十万,孩子从读书到结婚买房,一个填不完的无底洞。

    贪恋的无底洞,吞掉了无辜换班的贺祯。

    月拂低垂着头,抠甲床的缝隙,听到贺然问:“他什么时候执行死刑?”

    乌黛说:“死刑要最高院核准,现在案子还在调查阶段,案件还没定性,阿姨,没那么快的。”

    “他家里有人吗?”贺然问荣副支队。

    “有个儿子。”荣副支队回答。

    体面了大半辈子的贺老师,说着最冷漠,最不假思索的话,“让他儿子偿命也行。”

    秦柔拍了拍好友的肩膀,以示安慰。

    按照惯例,荣副支队安慰了几句受害者家属不咸不淡的话,等月拂要送人离开时,时间转到了中午,还是月照的司机,车子停在了市局对面,秦柔和月拂站在车外。

    “伯母”

    秦柔会意,“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和你大伯一个在奶奶那,一个在你贺阿姨家里,好孩子,你不要自责,”秦柔难得红了眼眶,“这都是命,谁也怨不得,可惜了小祯这么好一个孩子。”

    万般皆是命吗?月拂望着汽车消失的方向,她以为会是一次哀嚎的血雨腥风,大伯母让贺阿姨提前吃了药,连眼泪也没有,心脏脆弱到不能接受任何噩耗打击的母亲,在药物影响下平静地看过了女儿的遗体,平静地听完了警察的描述。

    盯久了眼睛发酸,月拂眨了眨眼,迈着坚定的步子进入市局。

    “你要见凶手?”荣副支队倒不是很惊讶,主要是月拂是当事人,而且现在关于她暴|力执法的说法还没有个结果。

    “按程序,我是能见他的。”月拂平静道。

    “可以是可以,但是你见他”

    “我只是想看看他长什么样,”月拂说:“昨天没来得及。”

    荣副支队犹豫了两秒,“我带你过去。”

    去羁押室的走廊,荣副支队说:“网上那些乌七八糟的言论你别放心里,这年头认识字会上网的都喜欢在网上当判官,就当他们放了个屁。”

    月拂没说话。

    荣副支队看月拂不接腔,“昨天我们也是按程序问话,上面领导都看着呢,也是没办法。月拂你别往心里去。”

    “也当放了个屁?”月拂毫无情绪的声音说。

    荣副支队一愣,嘴一咧,“诶对,是这个道理。”

    不多时羁押室到了,荣副支队朝里面喊了一嗓子,“郑德武,把头抬起来。”

    那是一张很普通的男人的脸,两眉毛两眼睛,普通到连月拂多余的情绪都承接不了的程度,真令人失望,这么一个普通男人,月拂连厌恶他清晰的媒介都没有。

    163

    第163章

    ◎审讯◎

    月拂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陆允在等她。

    “给你点了外卖,牛肉面可以吗?”陆允问。

    “可以。”月拂把手机扔桌上,在电脑上打开工作邮箱,谢尧果然把弘珠的口供发过来了。

    陆允见她急切地要进入工作状态,心疼的嗓子发紧,问道:“贺祯妈妈还好吗?”

    “来之前大伯母给她吃了药,情绪没有失控。”月拂听到的唯一失控的话是让凶手儿子偿命,药物作用下唯一的失控,除了此以外稳定的将近无感,“舅舅和大伯母会轮流照看她的。”

    陆允想了想,忍不住问:“贺医生的爸爸呢?”

    月拂看着瞬间加载到底的进度条,点着鼠标,“很早去世了,贺祯是单亲家庭长大的孩子。”这也是贺祯能和自己聊得来的主要原因,她们从小就可以抱团取暖,贺祯最理解她的沉默。

    桌上放着冷掉的咖啡,月拂喝水一样仰头灌完,嘴角的小绒毛还沾着咖啡啧,“队长,你还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陆允含着心酸抽了张纸巾弯腰帮她擦干了嘴角,“外卖到了,我下去拿。”

    月拂先看弘珠的提审口供,两次提审有些问题问的一样,但弘珠给出的回答不一样,比如,审讯人员问她:“辛安死的时候,你当时在做什么?”

    弘珠上一次回答,在等水开,这次她说在泡茶。

    两个相同问题得到的回答出现了轻微的偏差,在时间上有先后。等水开是一个模糊的时间,而泡茶有动作,这种回答就像辛安死的时候,就在她脚边,她在等水开泡茶的时间里,也等着生命的消亡。

    再然后是对比丁岩和弘珠的口供,在审讯人员抛出丁岩交代出来的那个死掉的欧洲男人,弘珠的口供开始和丁岩的打架。两个人互相指责对方,这种狗咬狗的口供经常会出现在犯罪团伙的成员中。

    “在对于他们杀害别墅原先经营者这里,出现了很大的偏差。”月拂在会上说:“弘珠说注射毒|品的是司机,丁岩说注射毒品的是弘珠。”

    陆允分析道:“如果从两人互相攀咬的立场来分析,丁岩为了减轻罪责将所有违法犯罪行为都推给弘珠,说她是野心勃勃的女人,为了钱将前老板干掉,从他的视角和立场来看是说的通的。至于弘珠,她在得知丁岩已经将她出卖的结果后,说人是司机杀的,这段口供,她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增加了口供的可信度。”

    月拂捏着手里的笔听得很认真,陆允不经意看了她一眼,继续说:“丁岩没参与杀人的过程,只参与抛尸,对弘珠的指控,来自他的脑补和臆想。”

    月拂说:“不全对,这三人中,他们所说的司机,至今下落不明。所以这两人的口供依旧存疑,弘珠比丁岩聪明,在不确定丁岩交代了哪些细节的情况下,她说人是司机杀的,她虽然没有落井下石,交代的内容同样有带考究。”

    庄霖迅速看了陆允一样,见领导完全没有被月拂拆台的不快,于是问:“这司机为什么连个名字也没有。”

    月拂回答他:“在国外干这种事的人都不会用自己的真实身份,一份脏活一个假名,等国际部那边的进展吧。”

    接下来是上午两场审讯的结果,姚睿先说:“张旺的口供我认为是没问题的,他毕竟是孝子,家里给他请了律师,在看守所有过两次会面,他家愿意把房子卖了,求得受害者家属的谅解,以减轻刑罚,而且我们还把月拂提供的那份待核实的照片给他辨认了,里面掺了两个他经手过的受害人,他几乎立刻就认出来了。”

    庄霖负责张润的审讯,“张润这小子的证词也是可信的,他太想出去了,现在外面就剩他妈给他们父子俩招呼事,张鑫拉他入伙时间没多长时间,而且这小子怂,家里也没有像张旺一样穷到叮当响,只骗财骗色,人命他是不敢闹出来的。他爸张乾也很配合,把村里那些碰过受害者的老东西,有名有姓的全交代了。”

    “既然这样,我们的重点攻克对象还是徐竞和丁岩。”陆允搓着指尖的笔,说:“徐竞上午在审讯室的表现没什么异常,除了时不时看眼时间,对我们把他晾在里面一上午也没什么抱怨,丁岩倒是有点坐不住,下午他的审讯估计会很难拿下。”

    “我能参与徐竞的审讯吗?”月拂争取道。

    陆允看到几位队员在会议桌上交换略带深意的眼线,她问:“你有把握吗?”

    月拂摇头,“十足的把握没有,但是徐竞这人很擅长在别面前博好感,我见过他两次,他表演的都很好,所以我进审讯室也是合适的。”

    月拂话没说全,但是陆允听出了言外之意,她也擅长在别人面前博好感,而且月拂本身具备更优秀的外貌条件,在如何获得别人好感的领域,或许比徐竞还略高一筹。

    陆允没有思考太久,她相信月拂的工作能力,也知道月拂能处理好自己的情绪,“那让姚睿和你一起进去吧,老庄和博士负责丁岩的审讯。”

    审讯室。

    月拂端着自己的杯子落座,根据他们刚才商量的结果,这场审讯没有主审,两个人要互相配合,一但发现徐竞的陈述有漏洞,就端起杯子喝水。

    “好久不见。”月拂率先打招呼。

    徐竞了解审讯流程,一般会有个很程序的开场白,月拂一句好久不见,给整得愣了一下。

    然后他也说:“好久不见。”

    姚睿念完审讯前必要的程序,如同电影剧目开拍打下的板子。

    陆允站在外面像是这场戏的导演,仔细盯着演员的一举一动。

    “你这眼睛,医生怎么说?”月拂问徐竞。

    “视力只有百分之二十,只能看到模糊的色块,比瞎子好一点。”徐竞平静回答。

    “你恨王丽丽吗?”

    “恨她干什么,她不也是个可怜人,怪我咎由自取。”

    徐竞说完,月拂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姚睿立马笑了,“你是不是以为自己很大度,你说的是‘只有’,如果你真的认为自己咎由自取,你会说‘还有’,潜意识里,你还是在怨恨王丽丽给你造成了肢体残疾。”

    这次,徐竞没有在脸上缠绷带,月拂能捕捉到他微微抽动的眉头,然后又迅速敛平,垂下下巴,说:“我文化程度不高,没太注意,可能我确实还是在意的,只是不敢承认。”

    “你和张鑫发展到哪一步了?”月拂简单了当的问:“你俩谁在上面?”

    作为一直不擅长审讯的旁观专业户戚小虎,一口水差点没把自己呛死,他边咳边说,“不是!月拂也太直白了吧。”

    陆允食指摸了下鼻尖,不动声色道:“这点出息,下次别带水进来。”

    戚小虎弯腰咳嗽比了个OK的手势。

    徐竞也被这个直白的问得砸的晕头转向,缓过来之后,他说:“这属于我的个人隐私,我有权拒绝回答。”

    月拂也不意外,她垂下眼皮,翻着自己抱进来的考勤表道具,态度不如刚才温和,“我们确实没权过问你的隐私,但是一个人如果死了是没有隐私可言的,我说的是张鑫。”

    徐竞没搞明白状况。

    “张鑫的尸检结果中,他肛周的肌肉没有特殊的松弛情况。”月拂又望向徐竞,眸底干净澄明,和她的问话露骨程度形成了巨大反差。

    戚小虎在观察室双手搓着,欲哭无泪,心道:我不知道啊,大直男不想知道啊!

    陆允看着完全进入工作状态的月拂,对这位第一次解她睡衣接下来要上网查的小白兔产生了怀疑,才几天,人在哪学的这些东西?!

    徐竞完全不知道说什么了,他半张着嘴,然后闭上。

    月拂也不指望让徐竞回答,被女警察问那方面的问题,难堪肯定是会的,“其实你挺好猜的,我猜不透的其实是张鑫,你认为张鑫是个靠得住的人吗?”

    “他是个很沉得住气的人。”徐竞回答的四平八稳。

    “有多沉得住气,比你还要沉得住气?”月拂含笑盯着他,“你受伤没有第一时间告诉张鑫,真的是怕警察通过定位找到他?”

    “卧槽,月拂这脑子?”戚小虎觉得自己的智商和月拂的智商差了个太平洋,显得自己脑子里全是太平洋灌进来的水。

    陆允也是没反应过来,低声呵斥后面的智商洼地,“再吱哇乱叫以后都别进来。”

    智商洼地在领导怒目斜视的威慑下,默默拉上了嘴巴上不存在的拉链。

    审讯室安静到连呼吸声都能听见,多是徐竞的喘气声,然后他笑了,“警官你可真会开玩笑。”

    “你很擅长讲故事,是你读书时加入过故事社团的缘故?还是你天生的表演人格作祟?”月拂没有让审讯气氛变松弛,“你的故事很好,有情绪,有情节,连味道都有,但是你少了关键的东西,动机。故事中的人需要动机,才能让故事足够丰满。”

    “张鑫为什么会出现在巷子外,恰好撞破你行凶的现场,我们知道张鑫是个恶贯满盈的人,会自然带入他需要同伙来壮大队伍的陷阱中,他出手帮你,之后你们一起配合,整个故事很流畅。”月拂说:“在你的故事里,少了张鑫的动机,他十五岁能把亲妈埋在家门前,一个极致的利己主义者,他没有帮你的立场。”

    月拂一字一句,用比笃定的语气说:“能吸引到他的人,只能是同类。你脸盲是真的,为你看错下手目标找了一个无懈可击的借口。你没有详细描述你们之前是怎么认识的,又着重强调了你在认识张鑫之后被推着走的无辜。恐怕,你自己都信了吧。”

    164

    第164章

    ◎审讯◎

    “你说张鑫不相信你,同样的你也不相信他。”月拂的声音在审讯室像是一阵一阵的海量,听得人云里雾里的,要不是姚睿有丰富的审讯经验,多半要被月拂见机行事的随机打法搞蒙,他这个预审还没派上什么用场。

    徐竞脸上的表情发生了变化,那种皮肉提起来的无措感耷拉了下去,垮掉的脸,失去管理的五官,平静地看着月拂,像是在盯着他的猎物,阴气森森。

    “你没读表演简直可惜了。”月拂不知道是夸还是打击嫌疑人,她当时确实在审讯外被徐竞的表演给蒙混过去了,还以为他们之间有什么山盟海誓的情谊,“我告诉你张鑫死掉的时候,你心里高兴到尖叫了吧?”

    月拂反思过自己为什么会被骗过去,她虽然参与的审讯不多,奚禾审嫌疑人的时候自己没少围观,奚禾当时说:“嫌疑人和你面对面,对他说的每一句话都要持怀疑态度,语言本身是为了沟通,沟通双方的立场不同,就必然会有谎言,语言和谎言可以画等号。当警察你要摒弃人性本善的认知。”

    她身边有很多善意,也始终相信人性本善,她见过人性恶劣的程度,也不肯熄灭黑暗中那渺小的萤火。

    徐竞的表演真假参半,他利用自己真实的情况,描述了一个快递员在忙到不可开交的同时还要被客户辱骂,扔鱿鱼。这些是真的,胡咏求证过,导致他的口供被划入可信的范畴。然后专案调查的重点被转移到了丁岩身上。

    丁岩确实是个很好的转移重点的鱼饵,他足够分量,才显得徐竞在这其中足够不重要。

    “没什么想说的吗?你故意扰乱调查,为了什么,你清楚,我们也清楚。”月拂往后一靠,好整以暇道:“你只有最后一次机会了。”

    戚小虎实在是忍不了了,“队长,徐竞为了啥?”

    陆允双臂环抱,沉着在胸,“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好一招借刀杀人。”

    戚小虎怀疑自己脑子没发育过,队长和月拂明着打哑谜他都听不出来,这就是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妈妈呀,我不该当刑警的,早知道干特警了!

    审讯室在酝酿一场未知,是雨过天晴的明朗,还是投向云层的烟雾弹,大家都很忐忑。

    “这位警官,你很聪明,刚才有句话说的不错,有时候我都信了。”徐竞说:“我知道张鑫的所有事,那样的家庭,那样的爸,当然,他妈的事我是不知道的,他这人其实挺可怜的。”

    月拂打断道:“可怜不是结果,可怜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是完全没选择。”

    徐竞眨了下眼,“人要活下来才有选择。”

    “你现在要怎么选?”月拂问他。

    “我的情况,会被判*多久?”徐竞反问。

    月拂喜欢这样的嫌疑人,一个人足够利己,利己就会有突破口,徐竞先前为了编造的故事,假意袒护张鑫,反而让他们拿不准,月拂看了眼时间,“那要看你是否足够诚实,可以给你时间考虑。”

    徐竞的审讯中途停止,月拂没有趁胜追击,她也没把握,徐竞图财,但是财在哪里,他们不知道。这个时候需要给嫌疑人一点胡乱猜想的时间。

    陆允先问:“你那省厅的同事给你回复了?”

    “没有,我瞎猜的。”月拂揉了揉发硬的脖颈。

    “肯定猜对了,徐竞刚才跟变脸似的。”戚小虎咋唬道:“月拂你厉害啊,我都担心老姚跟不上你的节奏。”

    姚睿放下保温杯,“确实有点跟不上。”

    “之前我让庄副陪我去见徐竞,当时是为了去求证,但是徐竞太会演了,而且他丰富了第一次编故事时的一些细节,在里面夹了一条重要线索。”月拂揉着耳朵,“我没太在意。”

    陆允注意到这两天月拂揉耳朵的次数明显频繁了起来,以为湿疹又犯了,多看了一会,耳朵没有红,而且揉的方式和起湿疹的方式不一样,中指抵在耳道外,两秒又松开,她很担心是不是有什么不适症状,碍于工作场所,“什么细节,那块手表?”

    “对,顺着这块手表,我们查到了吴穹。”月拂放下揉耳朵的手,“有点刻意的巧合,好像徐竞知道张鑫会逃去晏城,然后我们的调查方向又被转移了。”

    姚睿恍然大悟,“所以你才大胆推测,徐竞在很早之前就认识张鑫。”

    月拂转过身望着审讯室独自思考的嫌疑人,“从目前的情况来看,可能在晏城的时候就认识了。至于是哪个时间,我不能确定,徐竞的档案不够完整。”

    陆允说:“接下来的审讯我进去。”

    月拂目光凝了两秒,温声说好。

    二次审讯开始之前,陆允先带他们旁观了丁岩的审讯,庄霖遵照领导的指示,问道:“你觉得徐竞的存款会有多少?”

    “我估计是不少的,张鑫很信任这个人,他的活,我回回都和徐竞接洽。”

    丁岩没有袒护徐竞的立场,除了避重就轻交代点自己卡拉米大的事,说自己是小喽啰,让他交代别人又一千吨的猛料真真假假塞给审讯人员。

    “不少是多少?”庄霖追问。

    “六位数肯定少不了的。”

    “也放海外账户?”庄霖试探道。

    丁岩没上勾,嬉皮笑脸说:“警官,瞧你这话问的,我又不知道他们和客户具体是怎么交易的,钱会放哪这我哪知道。”

    “你不也是在上面接单,会不知道?”

    “张鑫玩这个比我早,当时平台都没有这么严格的条件,我这种没赶上新鲜的,只能吃别人剩下的。”

    “剩下的?买张鑫一条命的二十万,也是剩下的?”

    “这是别人发我的,属于指定。”丁岩说:“指定单我也是第一次接,像张鑫,指定单肯定比我多。而且他干这行时间长,也不一定要在上面交易。”

    “你觉得指定你的人是谁?”

    丁岩先是一愣,然后立马反应过来了,“你们不是说是一个姓吴的,我真不认识他,任务完成,用来联络的手机早被高架上的车碾成碎片了,这是规矩,用来联络的设备必须销毁。”

    陆允垂眼问旁边的月拂:“徐竞会不会也有这个平台的账户?”

    月拂食指抵在下巴上,“不是完全不可能。”

    这次换陆允进审讯室,进来后,她明显注意到徐竞的眼神不太一样。

    陆允说:“怎么有点失望?”

    徐竞动了下嘴角,“和那位警官聊天挺舒服的。”

    陆允听着不太舒服,冷声道:“想好了吗?坦白从宽?还是继续给我们编故事?”

    “再给你三十秒的时间考虑,”陆允抬手给他指了下后面的电子时钟,“不要以为海外账户我们查不到,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陆允审讯一贯的不温和,她的气质很适合在审讯中唱红脸,当她面无表情时,锐利的五官如同淬炼过的刀剑,每一次抬眼都是利剑出鞘,令人直视不得。

    整三十秒,陆允直勾勾看着徐竞,无形威压下,人会很难思考,陆允本来也不打算留三十秒让嫌疑人思考,她要让嫌疑人产生紧迫感,于是一开始给出了海外账户的引线。

    陆允抓着徐竞看到时间过三十秒那一瞬肩膀轻微的耸动,“你在晏城就认识了张鑫。”这句话是陈述。

    徐竞舔了下发干的嘴唇,审讯室的气氛被陆允酝酿的很是紧迫,虚空之中,底牌被一张张抽走。

    手铐碰撞声突兀的响起,徐竞右手摸了下左眼的纱布。他终于肯开口了。

    “在很多年前,大概有十五六年了,我给吴默那小子当司机,十八岁的小伙子是真新鲜,带着一股子山里出来的莽劲,又傻又天真,还以为在社会上受了欺负会有人为他主持公道。”徐竞像是在惋惜,“当年吴家老爷子怕他把事情闹得太难看,我去给他送的钱。”

    “二十万,把一个山里没见过大钱的小伙子砸的晕头转向,砸断了骨气。”

    陆允研究过晏城那边的档案,“吴默死的时候,你在哪?”

    “他死的那会我早不干了,我那时候还年轻,单纯不想伺候那位臭脾气少爷而已,”徐竞在笑:“一个私生子,气焰比他那正经大老婆生的大哥还要嚣张,也不知道他狂什么。有钱人都虚伪的要命,吴老爷子看着和和气气,让我一个司机给张鑫送钱,吴默在外面干了什么他心里清楚,我就是替他儿子插屁股的那个,说实话挺憋屈的。”

    “你们后来又是怎么遇见的?”

    “不当送人的司机之后,在晏城当时的食品批发市场上班,给让当送货司机,有两年吧,我给一家饭店送鹅,送完货碰见张鑫在饭店后面抽烟,我本来是不想打招呼的,毕竟他那事不太光彩,张鑫也认出了我,喊我竞哥。我才知道他还和吴默在一起。”

    “我是不想知道他们有钱人玩得多花,但是张鑫有空就找我出去喝酒,跟我聊他们之间的那点破事。”徐竞回忆说:“有次他喝醉了,说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是希望吴默去死。我当他说的是醉话。”

    “之后,吴默就真的死了。我还是通过网上的新闻才知道的,”徐竞嗤笑一声,“死的不体面。”

    陆允抬眼问他:“你认为张鑫杀死了吴默?”

    徐竞不敢确定:“差不多吧,张鑫这人很有内心、”

    “具体哪方面?”陆允问。

    “我是被他拉下水的,”徐竞自嘲道:“我要是不接他那单,估计早回老家结婚生子了。”

    165

    第165章

    ◎耳朵里面有蜜蜂嗡嗡◎

    “张鑫第一次找我,是让我帮他把行李箱送到指定位置,那地方还挺山。”

    “你肯定打开箱子看过。”陆允平静的眼神不似月拂柔和,这种平静是带着压力的,层层叠叠细细密密压过去。

    “看过,不是第一次看的,是第三次忍不住好奇才打开。”

    “里面是人?”

    徐竞点头,“是,女人。”

    “活的死的?”

    “不知道,我吓都吓死了,没敢确认。”

    陆允点了下姚睿,姚睿站起来送过去纸笔,“位置写下来。”

    徐竞在纸上写下一串地址。姚睿把地址送出来,月拂看了一眼,把地址传给了另外一个审讯室。

    姚睿落座后,陆允接着问:“你说张鑫有耐心,是因为这个?”

    “他一早盯上我了,我有车方便,而且他知道我想挣钱,给他送一趟能挣五千块,比我当时一个月的工资还高,”徐竞表现的有些心虚,“换成其他人也很难不心动吧。”

    张鑫确实是在试探徐竞,很大胆,也很了解这个人。徐竞见过有钱人如何道德败坏,品行恶劣偏偏有花不完的金山银山,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拼死累活一辈子都未必能过上那样的生活。要动摇这种人,的确很容易。

    “张鑫有一单没一单的给我干,渐渐瞧不上批发市场每月那仨瓜俩枣,我问张鑫能不能介绍点大活。张鑫让我等等,这一等就等到了吴默死在床上的新闻。刚好那时候张鑫去了晏城,有时候还挺巧的。”

    月拂的耳朵又开始疼了,是非常尖锐的疼,像是有人拿着手臂长的针扎进耳朵里,她借口去了洗手间。

    审讯室的陆允对外面的缺席并不知情,她没有相信徐竞交代的内容,“你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晏城?”

    “可能七年也可能八年。”

    “也就是吴默死之后,没离开晏城之前,你一边在批发市场当送货司机,另外还有张鑫的私单?”

    徐竞点头说是。

    按徐竞交代的时间线来看,在张鑫刚大学毕业的时候就已经在干这行了,陆允觉得不太对,就算是丧心病狂也没这么快就能有完整的业务链条,“你送过多少个行李箱?”

    “没多少,三四个吧。”徐竞模糊道:“时间过去很多年了,具体记不太清。”

    陆允放下手里的笔,挺直脊背,旁边的姚睿知道领导不耐烦了。只听陆允沉声说:“你刚才说不给吴默当司机的之后两年再次遇见张鑫,按时间来算,张鑫当时只有二十岁。他二十岁的时候就能给你介绍私活?”

    徐竞有两秒的迟疑,“不是二十,具体我记不太清,张鑫找我出去喝过很多次酒,肯定不是二十岁的时候。”

    “那我问你,他当时大学毕业了吗?”

    “这我哪知道。”徐竞接挺快。

    陆允冷笑,“经常找你喝酒,你会不知道他毕没毕业?”

    “张鑫很少聊起他学校的事,就找我喝酒,聊点吴默那些破事。”

    “具体哪些破事,说清楚。”陆允敲响桌子。

    “就他觉得吴默嫌他年纪大,要把他踢了另找新欢之类的。我都是给他当听众,不发表意见。”

    陆允追问:“张鑫有次醉酒,不是说想杀了吴默?”

    “醉酒的话怎么能当真?”徐竞又接很快。

    “那你说吴默可能是张鑫杀的。”

    徐竞顿时被这个问题卡住,“这我只是猜,我猜的。张鑫跟了吴默这么久,花天酒地什么都见过了,担心被踹也是情有可原,毕竟谁不喜欢钱。”

    “少在这偷换概念,”陆允瞪了他一眼,“你说七八年前离开的晏城,吴默八年前死的,当时张鑫二十五岁,你不当吴默司机之后的两年,在批发市场送了两年货,然后遇见了张鑫,是这样吗?”

    徐竞眼珠子在眼底荡了一圈,说:“是。”

    “也就是说,张鑫在二十岁到二十五岁的这个时间段内,给你介绍了几个私活?”陆允一瞬不瞬盯着嫌疑人脸上的表情,“五年时间,算你两万块,是很大的钱?足以让你瞧不上送货司机稳定的收入?”

    徐竞吞了口唾沫,肉眼可见的不安起来。

    陆允没打算让他思考,“还是说,这几个私单是在很短的时间内找的你?”

    “差不多。”

    陆允一巴掌拍在文件夹上,“什么是差不多,差不多是多久?”

    “大概一年左右”

    “哪一年?”

    “吴默死之前的那一年。”这次徐竞回答的倒是利索。

    陆允沉沉地吸了一口气,她看向单向玻璃,嫌疑人不配合,真真假假掺一起,月拂不可能没觉察出来。

    让他把当时上班的地方写下来。”说完陆允离开了审讯室。

    徐竞这人还有埋着的东西,他们的调查没有触及到关键。月拂的怀柔方式不行,自己直接施压也没用,一旦让嫌疑人缓过了劲,又开始编故事,陆允的耐心到了底,不得不中断审讯,她看见对面嫌疑人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就火大,分分钟想关摄像头动手。没有足够的信息作为审讯支撑,他们的调查只会被嫌疑人牵着鼻子走。

    陆允一出来只看见戚小虎,便问:“月拂呢?”

    “上洗手间去了。”戚小虎回答。

    陆允打开门出去了。

    戚小虎看着关上的门,对出来的姚睿说:“诶,队长不一起商量接下来的审讯对策?”

    姚睿悲悯道:“和你?还不如去找月拂。”

    月拂额角的头发被打湿,脸色被冷水洗的很苍白。她不喜欢现在的状态,很讨厌。一种对自我的厌弃,她甚至说不上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不难过也不伤心,很麻木,木然的接受,木然的承受改变不了的现状。

    水龙头的水哗哗流,月拂试图用冰冷的水让自己快木掉的脑子清醒一点。

    一只手抓住了她掬水的手腕,紧接着是抽纸的响动,陆允帮她拦住要流进脖子里的冷水。

    “天气凉了,不让我用冷水洗脸的是哪位?”陆允的声音听着像阳春三月的微风,不暖不软,只有宜人的舒畅。

    月拂濡湿的睫毛浓而密,用发红的眼睛望着她,像一只满腹委屈的红眼小兔子。

    “怎么不说话?”陆允柔声问。

    “我”月拂敛下眼皮,“不知道说什么。”

    陆允又抽了一张纸巾,没有审讯室负隅顽抗的嫌疑人,没有真真假假的口供,只要看到月拂,陆允莫名地能沉静下来,她用温柔到能把冰化开的轻缓嗓音说:“那就不说。”

    月拂向来是敏锐的,她能从陆允眉心到眉梢的弧度,从她过来的时间猜出些什么。

    “徐竞还是不配合?”

    陆允用纸巾压在湿漉漉的鬓角,顺便摸到了耳垂,转而用大拇指和食指轻轻揉着,月拂没有耳洞,柔嫩嫩的耳垂冰凉沁手,“耳朵是不是不舒服?”

    刚才尖锐的疼痛下去了,月拂说:“有时会响。”

    “会响?”陆允蹙眉,“怎么响的。”

    “有像蜜蜂住在里面嗡嗡,有时候又像拖凳子的声音。”

    陆允扔掉纸巾,用掌心捂住月拂的耳朵,问:“现在呢?”

    隔着手掌,陆允的声音像是隔了一层薄膜,听起来是有温度的,一下一下敲在耳膜,如同流淌的白噪音,月拂摇头。

    陆允还是不放心,“我们去医院挂个号。”

    月拂抓住陆允的手腕轻轻放下,垂下的睫毛眼底投下一片阴影,“最近都不想去医院。”

    有东西在心口砸了一下,疼的陆允差点乱了呼吸,她把月拂抱进怀里,“我们换一个,换个专科医院。”

    月拂喜欢把脸埋进给陆允的怀里,又不喜欢陆允担心,“没事,或许过段时间就好了。”

    “之前有过吗?”陆允听着怀里闷闷的声音心里很不是滋味。

    “有过。”月拂没给陆允问问题的间隙,“后来好了。不会影响工作的。”

    陆允叹了一声,没说什么,月拂只感受到圈着的手臂紧了些。

    月拂回到观察室的时候,额角的头发被陆允擦到八分干,旁人看不出异样。

    两人在单向玻璃外往里看,陆允说:“今天徐竞不审了,再审下去,我们的调查要被他带沟里去。”

    “先核实他刚才提供的内容,一是那个送行李箱的位置,二是他当年是不是真的在晏城批发市场待过那么久。”陆允想起被自己撂一边,来方陵旅游的林副支队,“这俩交给我吧,我和晏城那边交流方便。”

    她转身对另外两人说:“你们一会把嫌疑人送回看守所。”

    “要等丁岩一起吗?”姚睿问。

    “不用,先送徐竞,丁岩暂时关羁押室,提审方便。”

    陆允没给月拂安排任何任务,她的身体不适合加班,又不好让她当挂件时时刻刻跟着自己。

    月拂也没打算当挂件,她说:“下班我去趟乌黛的律所。”

    “去那做什么?”

    “我想了解下贺祯的案子,听下专业律师的见解。”

    “我送你过去。”

    “不用,打车几分钟就到了。”

    陆允没有多劝,她在一楼看月拂上了车,手机上提醒月拂分享行程,原以为几分钟的路程月拂会懒得发,在进电梯前她就收到了分享的链接,没有多余的信息,月拂真的很乖,很听话,听话到让人想落泪。

    之前那个一身反骨,会说她多此一举的姑娘,非要用打了石膏的手敲椅子的鲜活的姑娘,现在很听话,很听话

    陆允收拾好情绪,回办公室联系了在度假的林煦,没一会胡咏过来敲门通知她,“队长,王丽丽到了。”

    手机上行程结束,陆允提醒月拂:【要记得吃饭。】

    月拂回复:【好】

    陆允站起身,对胡咏说:“你跟我一起。”

    166

    第166章

    ◎那你还想当警察吗?◎

    考虑到王丽丽的特殊情况,陆允帮王丽丽申请了监外居所,在审判没有下来之前,她能和自己女儿在一起。

    王丽丽是抱着女儿一起来的,小姑娘乌溜溜的大眼睛从陆允进来就盯着她,陆允看她一眼,小女孩就往妈妈怀里躲。

    两岁半的小孩子最黏妈妈,她也足够小,听不懂大人的对话,不需要隔离问话。

    王丽丽倒是不太拘谨,许是怀里的女儿无形中给了她一些为人母的稳重,她先问:“那位警官还好吗?”

    不好。陆允不动声色回答她,“伤口恢复的很好。”

    “那就好。”王丽丽有些难为情地低下头,嗫嚅着:“那就好”

    陆允切入正题说:“我们来聊聊蒋厉,或者你更熟悉江河这个名字。”

    手机上一张证件照先推过来,陆允问道:“他长这样是吗?”

    王丽丽也很久没见过了,她盯着照片看了一会,“我上次见他,他比照片上还要老一点,样子基本是没变的。”

    “你能给出几个你们当时居住的地址,或者当时能和你们说得上话的邻居的线索吗?”

    王丽丽说:“我给过了,上次在另外一个地方,也有人问过我一样的问题。”

    陆允清楚自己会晚一步,王丽丽被谢尧送回来之后提供的信息不可能会是新鲜的,“你再另外提供一份给我,”

    胡咏推过去纸笔。

    没一会王丽丽写好了,陆允看了一眼,五个地址都在方陵,她问王丽丽,“和蒋厉同居的那段时间,他出门规律吗?”

    王丽丽摇头,“他有时候出趟门十天半个月,有时候在家,在家的时候总是背着我偷偷打电话,白天偶尔也出门,出门时间多长也不固定,他只说出去一会,让我别给他打电话。有一次我等到半夜实在担心,偷偷给他打了电话,没接。但是第二天他上午回来就骂我,说女人就这点麻烦,记不住叮嘱,差点坏了他的事,之后我就再也不敢给他打电话了。”

    陆允听得直皱眉,“你从来没问过他的工作?”

    “没有,他说我不懂,问了也是白问。”王丽丽轻轻拍着怀里的女儿。

    陆允其实有时候很不能理解这些女人,为什么她们会心甘情愿死心塌地去相信男人的嘴,但一想到王丽丽糟糕的原生家庭,一个十六岁出来打工的女孩,遇见一个英雄救美的成年男人,这人还像个绅士一般等到她十八岁才发生关系,一定在她贫瘠的,对爱的渴望中认为自己是被珍视的。

    所谓一叶障目,王丽丽被蒋厉圈养着,美其名曰女孩子不用太辛苦,我养你。这是世界上最伪善的话,意味着一个健全的人要完全仰仗另一个人而活,等于剥夺了对方独立生存的能力,愚钝沉沦是蜜糖,清醒沉溺是砒霜。

    王丽丽不可能一直认为她信任的男人给的是蜜糖,还是认清了砒霜假装蜜糖。

    陆允拿到了王丽丽提供的信息,她在办公室给很久没联系的盖峰打电话,两人聊了有一会,林煦的消息弹个没完,她只好简单叮嘱了两句挂断电话,应付新收到的消息。

    此时,月拂在乌黛律所办公室,和新认识的艾律师一起坐在会客沙发上。

    艾律师是郑德武亡妻富贵兰家属委托的律师,从艾律师的角度,月拂听到了另一个版本的医闹始末。其实上午她从荣副支队那边听到的内容就产生了怀疑。一个要利用妻子死亡的男人,会放着几十万不要,上医院闹事杀人?

    事实证明男人的嘴确实不可信,倒不是荣副支队诓骗受害者家属,而是真相往往令人心寒。

    富贵兰是个可怜又可悲的女人,说她可怜,是因为年纪轻轻嫁给了一无是处嗜赌还家暴的丈夫,两人有个即将大专毕业的儿子,她一个女人扛起了整个家,丈夫外面欠着赌债,老家的房子时不时被讨债的人砸稀烂,富贵兰被逼的没办法才来城里讨生活,她过的最安顺的日子是丈夫进监狱的那段时间。

    艾律师说:“郑德武一出狱就找到他们母子,把富贵兰打到上不了班,她那儿子也不会帮她,他爸打他妈的时候,就在边上玩手机,看主播跳舞刷礼物,他还有网贷,富贵兰一发工资就被儿子要走。”

    艾律师会知道这些,是富贵兰被打的受不了找自己小时候的好朋友诉苦,她这位朋友就嫁在她父母家旁边,女儿被家暴,富贵兰的父母当然清楚,作为家里有四个女儿的家庭,他们对女儿的求救,只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自己的家事自己处理。

    而在郑德武看来,富贵兰是他家花高价彩礼聘来的,自己的妻子他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富贵兰一提离婚,郑德武就威胁她,敢离婚就捅了她,一个不够,还要捅她全家。

    就这样,全世界都没人敢让富贵兰离婚,包括她自己。

    富贵兰可悲在,她唯一自救的方式,是指望今年二十三岁的儿子,但是这个儿子继承了他爹的劣等基因,谎话连篇,偏只有富贵兰不肯相信儿子骗她,网贷的催款电话打到她手机上,儿子说是骗子,她信。她自己深陷囹圄对儿子又百般溺爱,出车祸是因为在下班路上骑电瓶车摔了,下班前她刚收到儿子要买一双五百多块球鞋的信息,她的工作是计件的,直到半夜才下班。

    富贵兰没有医保,她的手术费还是工友给她凑的,周围很多人同情她,作为家属的郑德武心疼住院费强制出院,出院后刀口一直恢复不好,富贵兰拖着病体自己去过一次医院,一听到医生让她抽血化验要花钱,落寞地自己走了。

    郑德武知道后开始来医院闹事,先找的科室领导,好说歹说才让富贵兰来医院检查,一查急性白血病。一听手术方案,没钱!不治!

    月拂端着的茶凉了很久了,她喝了一口,很涩,很冰,她说:“这些别告诉贺阿姨吧。”

    乌黛自然是知道的,贺祯是前途大好的医学博士,千也不该万也不该,她叹道:“贺阿姨要问起来,我会注意的。”

    月拂从律所出来的时候将近九点,陆允车停路边,在一楼等她。

    陆允一摸她的手,“是不是冷,手这么冰。”

    月拂看向外面黑沉沉的夜色,没有灯红酒绿,是冷,寒风吹走了城市的热闹,连灯光都显得不热情,“是冬天来了。”

    “晚上吃了吗?”

    月拂摇头,“我忘了。”

    “带你去吃点东西?”

    月拂紧握了握陆允的手,说:“好。”

    陆允找到一家还在营业不闹腾的夫妻粥店,这个点只能吃点好消化的,月拂选了个朴实无华的皮蛋瘦肉粥。

    等粥的间隙,陆允用自带的消毒湿巾给碗筷消毒,月拂太安静,静的她心里发慌,便问:“乌律师是接了这个案子?”

    “不是,乌黛把案子交给了经验更丰富的另一位刑辩律师。”月拂捞过陆允擦过筷子的湿巾擦手机屏幕。

    正要给她换一张,被月拂制止,“擦手机而已。”

    “胜算大吗?”陆允回到正题。

    “挺大的,那人有前科,盗窃,寻衅滋事,赌博,家暴,挺多的。”

    陆允眉头皱的更紧了,“他为什么带刀去医院。”

    “大概率是在赌桌上输红了眼。”月拂抬头,柔声说:“不好看。”

    陆允的眉头于是舒展开。

    不一会砂锅粥端上来,热气腾腾沸着,陆允找老板要了一大一小两个碗,小碗乘粥,大碗乘凉水,小碗镇在中间,凉的快一些。

    月拂托腮看着她,陆允动作很稳,搅和的动作没有让一滴凉水混入米粥。

    “队长,警察有让这个社会变得更好一点吗?”

    陆允凝视着漆黑又澄明的眼睛,动作更加小心,她说:“有的。”

    “比如呢?”

    “比如受害者的不公得到了正义伸张。”

    “有受害者才有正义。”月拂轻笑嘲讽道:“好严丝合缝的先后关系。”

    陆允停下手上的动作,“是因为贺祯的事,你在怀疑自己的职业?”

    “不是。”月拂把手放下,手肘支久了有点疼,“很多罪恶,司法是拦不住的。”

    “所以才需要我们的存在。”陆允语重心长道:“月拂,我们做不到百分百的犯罪预防,对于已经定性的结果我们只能接受,你不该怀疑自己,怀疑职业,你当警察的初衷难道是为了预防犯罪的发生?”

    月拂沉默,眉间堆起一座小山丘,“我当警察是为了惩凶除恶,我知道社会好人占大部分,可是当了警察后,社会上好像全是坏人。不是没有变好,而是本来就不好。”

    陆允把凉的差不多的粥端过去,抛出最终命题,“那你还想当警察吗?”

    月拂第一次想放弃不是因为她没救回奚禾,是看到了那些蝇营狗苟的真相,看到了利益之下的假面,她要辞职不是因为奚禾,是对部门的失望。昨天贺祯的悲剧就在眼前上演,真的只差一点点,哪怕五秒,或者三秒,凭自己的能力,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把贺祯救下来。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放弃这份工作,只是真的有点累了,她赶得很累了。

    她在楼道跑很快,在无人荒郊跑出去很远。什么也没赶上,自己又被留下。

    陆允在月拂的沉默中煎熬着,想与不想,自己都会支持。她煎熬的是,月拂失去了理想,因为一个烂人,这不值得。

    月拂说:“我想”

    【作者有话说】

    [爆哭]太刀了,我去隔壁更小甜饼,要来看哦

    167

    第167章

    ◎如今她受到的伤害来自她自己◎

    一碗皮蛋瘦肉粥喝了三分之一不到,月拂说饱了,陆允结账带人回家,在车上月拂困得开始打瞌睡,陆允拍拍她的手背,“先别睡,坚持坚持快到家了。”

    月拂强打精神坐好,关掉陆允打开的暖气,她说:“贺阿姨什么时候能领贺祯回家?”

    “不会太久,普通刑事案件尸检后,无争议死因的情况下,家属可以在7-15天左右,把人领回去。”陆允刻意不说受害者,也不说遗体,她小心翼翼生怕触动月拂敏感的神经。

    听后,月拂沉默着,又开始抠指甲。

    “现在耳鸣吗?”陆允关心道。

    “没响了。”也没想了,也想不动了。

    “要是还响,我们去看下。”陆允温声说。

    “好。”

    到了家,陆允照旧让月拂先洗,她终于有时间打开手机看一眼网络舆论话题,白天月拂在旁边她连打开应用搜索词条的勇气都没有。

    她惴惴不安等待网络加载数据,昨天的词条搜索结果一片空白,她换了个‘医闹’标签,果然还在,而且传播范围更大,视频多次转载被压缩的没有清晰度可言,陆允依旧能看出模糊像素呈现的残忍程度。

    医闹事件的热度比昨天警察暴|力执法救朋友的热度高出很多,很多人在下面为遇害的医生抱不平,贺祯的生平也被扒了出来,一场迟来的,看客对医闹事件的集体批判,还上升到了医疗制度不公的角度。显得针对月拂的恶意尤其明星,一场刻意针对她的网暴,陆允想到早上月照那通电话就浑身发冷,没有什么比亲情的背叛更凉薄。

    她看向浴室,又留意了一眼时间,月拂已经进去二十五分钟了,是不是洗太久了?

    月拂站在淋浴头下,她把水温调很高,还是冷,这种冷不是体感,是一种感受,像是不停往外冒寒气,哪怕站在热水下面也驱赶不掉的荒凉。

    她用力搓着肌肤,企图让体感升高,但是徒劳。

    陆允压下门把手进来,浓重的水蒸气朦胧了她的视线,站在淋浴头下的人,肌肤红了一大片。陆允果断推开干湿分离的玻璃门,关掉阀门,捞过浴巾将月拂裹起来,急道:“这么热的水你不烫!”

    月拂肩膀上是自己挠出来的一道道红印子,仔细能看到皮肤下的出血点,湿哒哒的头发粘在脖颈处,眼睛也红的厉害,她说:“我冷”

    陆允心疼的没了办法,仔细擦干身子,穿好衣服,把人抱进小房间,开空调制热,忙完这些她站在床头给月拂擦头发,说实话现在方陵的温度远没有到开制热的程度,空调暖风送到她裸露的手臂上,夏天一样。

    月拂倒是紧裹着厚睡衣缩在被窝里,对房间升高的温度没太大反应。

    陆允给月拂吹好头发,拢好吹风机的线,在床边坐下,轻轻的拉起月拂手,掌心都洗皱了,她往前挪了挪,让月拂的脑袋能靠在肩膀上,“还冷吗?”

    “好一点了。”

    陆允把温度调低两度,放下遥控器,她温声说:“小宝,我们去看心理医生好不好?我很担心。”她在医生后,加上了自己的感受,月拂会听话。

    贴在侧脸的眉毛微微动了一下,陆允的心也跟着抽动,月拂说:“好”

    “我给你约个门诊?”陆允试探道,月拂答应的太轻松。

    “大伯母是心理医生,而且她很专业。”月拂抬起胳膊搂在陆允的腰上,“睡觉好不好,我不想睡前聊这种话题。”

    陆允轻抚柔软蓬松的*长发,“我先去洗澡,你要吃药吗?”

    月拂默了两秒然后点头。

    陆允接了杯水,按医嘱监督月拂吃了药躺下。

    快到门口,听到月拂问:“你会陪我睡觉吗?”

    “会,洗好澡就来。”

    洗澡的时候,陆允后知后觉发现月拂有点黏她。换作平时陆允的动作会快一点,但是今天她动作很慢,磨磨蹭蹭到药效差不多起作用才进去,空调被月拂关掉了,估计是怕她热。

    掀开被窝,月拂朦胧着睡意贴了上来,主动抱着陆允的腰。

    陆允拍着月拂的背,听着逐渐陷入睡眠的呼吸,时间差不多,她解锁手机将亮度调到最低,撩开月拂睡衣衣领,科技晦暗的光打在月拂的肌肤上,还好还好,没有烫伤,肩膀上剩下几道指甲挠出来的红印子。

    陆允放下手机,躺平,望向漆黑一片的天花板,左手臂弯里,月拂无意识沉睡着,她睡不着,心里同样难受的说不上来,早上丁瑛说过的话还在耳边盘旋,‘月拂太难了’。

    月拂难在她太善良,难在她太敏感,难在她很在乎贺祯这位好友,难在差一点点的时间。

    想想命运对月拂其实挺残忍的。小时候父母离异,要走抚养权的妈妈常年欺骗她,剥夺她被爱着的事实。要是章郁没在巡逻的路边捡到她,捡到后和稀泥让家长把人领回去,没有坚持让她爸爸过来,月拂不一定会活下来,哪怕活下来也是个胆小怯怯的姑娘。

    命运对月拂残忍,又对她偏爱,她回到了她爸爸那边,那么多人呵护这个瘦小的姑娘,用满满的爱意滋养她。滋养她成为世界上最好最热心肠的姑娘。

    陆允还记得她们第一次见面,月拂不顾危险,非常霸气地打断自己钓鱼执法,她把一个陌生人揽在身后说:“别怕。”

    当时看着比自己矮许多的不知道哪冒出来见义勇为的小姑娘,为什么自己听到别怕会站在原地不动,看她矫健的身手制服对方,将不设防的后背暴露给自己,是信任。

    从她们第一次相遇,月拂就信任她。

    依托于信任,月拂会告诉自己:‘队长我喜欢女生’,然后自己开始心猿意马。

    依托于信任,月拂会说:‘我爸爸给我留了很多钱’,还会说:‘队长你不是别人’。

    月拂是很好,很好的人,好到向丁瑛出柜时,亲妈的第一直觉是女儿配不上月拂。

    陆允的手掌还在拍着月拂后背,一下一下,轻轻的,企图安抚不安的灵魂。她怀里的姑娘受到过很多不公的对待,也有过很多很多的爱,如今她受到的伤害来自她自己,这种伤害叫自责。

    陆允很想帮她,告诉她:这不能怪你,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哪怕只差一点点,你也不能怪自己,你总喜欢说公平,又为什么不肯对自己公平一点。

    这些话她不能说,她听过很多类似的话,如隔靴搔痒。经验告诉她唯一的解法是等待时间过去,用忙碌掩埋情绪,会好,一点点好起来,然后成为一块坚硬的疮疤,会被时间慢慢愈合,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

    陆允相信月拂,月拂是很坚强的人,没人比她更懂坚持,只要给她一点可以瞄准的准心,就会听话的一点点靠近,重新强大起来。

    夜里十二点,在确认月拂陷入深睡眠后,陆允准备起来,好不容易把手臂抽出来,发现月拂攥着她睡衣衣角,她小心翼翼用了好一会才从月拂的手里抽出衣服。

    她回到自己房间,只开了个小夜灯,在桌前打开她八百年都未必打开的老古董笔记本。

    老古董苏醒开机的时间相当漫长,盯着转动的开机显示,陆允能听到外面一两下没素质的车喇叭声,这房子隔音真不好,还是该换个房子,月拂睡觉本来就浅,总不能一直靠药物入睡,时间长了药物失效不说,对身体也不好。

    蓝色的欢迎界面打断了她的遐想,陆允登录工作邮箱,是林煦发给她打的一份报案记录和立案调查报告,来自晏城。

    报案的是一个五十来岁的房东阿姨,她怀疑租客卖了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报案时间距今八年之久,本来接警人员当成是退休老太太闲得没事,天天观察租客什么时候临盆,这就够离谱了,当成八卦对待。

    没几天辖区派出所接到一位年轻女性报案,说男友拐带了她刚出生的孩子,从此人间蒸发。

    派出所接警立案,上门取证。离谱的事情发生了,在出租屋拓不到她男友的任何有效指纹,可供提取DNA的检材更是没有,派出所这才重视起来。

    报案的女生叫池凤宝,当年17岁,只有初中文化,跟着村里小姐妹一起出来打工,巧合之下认识了她的男朋友,江礼。

    江礼说自己是一家工厂的采购,对池凤宝展开了追求,没谈过恋爱的池凤宝迅速坠入爱河,不听好友劝阻开始了和男友的同居生活。

    同居后男友一点点切断她和外界的往来,同时给足够充足的生活费,让池凤宝继续沉浸在男友很爱她的假象中,水到渠成意外怀孕。男友极力想要留下这个孩子,并承诺会努力挣钱,因为池凤宝没成年,江礼骗他说医院会给未成年强制堕胎,池凤宝只能大着肚子在出租屋里待产。

    快生的前几天,江礼带她去了一个偏僻乡下,说那边有靠谱的接生婆。

    结果自然是和王丽丽的一样,江礼告诉池凤宝,他们的孩子没有活下来。

    在乡下修养了几天的池凤宝被送回出租屋,住旁边的房东老太太还热情问了一句,孩子怎么没带回来。

    应该是这句话引起了江礼的警觉,他留下两千块,销声匿迹。

    名字是假的,工作是假的,办案民警找到乡下,只有生下过的孩子才是真的。由于他们租的房子很偏,监控不全,江礼又神出鬼没,根据池凤宝的描述,最后,江礼只给他们留下一张不够具体画像,成为晏城一堆积案中的积案。

    得益于晏城更新的数据库,画像对比有结果,让晏城锁定了这桩积案。

    陆允现在基本能确定这个叫蒋厉的嫌疑人是干什么的了。

    168

    第168章

    ◎贺祯送的衣服,洗不干净了◎

    “月拂,起床啦。”陆允第三次叫人起床。

    十分钟前陆允做好早餐,在房门外叫人起床吃早餐,月拂只嗯了一声。等陆允收下阳台晾干的衣服,五分钟过去了,月拂还没起。她打开房间大灯,第二次叫人起来,月拂缩进被子里说马上,陆允折好衣服又回来,还没起。

    “勤劳小蜜蜂怎么赖床?”陆允把软绵绵的人从被窝里捞起来,先摸了下额头,是正常的温度,又温声问:“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月拂搂着陆允的腰,“想赖床而已。”

    陆允站在床边,“再抱一分钟。”

    一分钟后月拂下床趿拉着拖鞋去洗漱。

    陆允把早餐端上桌,蒸玉米,煎鸡蛋,还有网上新学的开胃酸汤面,她悟性高,学什么都很快,简简单单的酸汤面烫了两根青菜炒过的番茄粒搭配得诱人可口。

    “以后早上可以不用去食堂了,”陆允递给月拂筷子和勺,“做饭也没有很难,你想吃什么提前一天告诉我。”

    月拂先喝了一口汤,汤底简单的酸,轻微的辣,符合她这种不能吃辣的小菜鸡,咸淡刚好,两颗小青菜烫的油亮不泛黄,“好喝,明天还想吃这个。”

    对新手厨师的最高褒奖,非续订莫属,“你喜欢就行。”

    饭桌两人沉默,其实是月拂沉默,导致陆允吸溜面条的动静不敢太大声。

    “鸡蛋吃不下。”月拂说。

    “我吃。”好在只煎了两个,陆允还是能吃下的。

    “玉米也不想吃。”

    “给我吃。”

    之后月拂吃完碗里的面条,喝了一点汤,便放下了筷子。

    “饱了吗?”

    “嗯。”

    陆允觉得她好乖,吃好了轻轻把筷子搁在碗边,执行某种仪式一样。陆允也吃的差不多,说:“去换衣服,我收拾下厨房。”

    月拂听话去换衣服,她没在衣柜里找到那件穿着很舒服的那件蓝色上衣,阳台上也没有,陆允收衣服会把两人的衣服分开,于是她进陆允房间去找,月拂要找的蓝色上衣是贺祯前天出事穿的,陆允还特意问要不要留,月拂说留着,陆允没反对,特意手洗,还泡了很久,放了很多洗衣液,尽管是很深的藏蓝色,还是能看到边缘清晰的印子,月拂拿着衣服发呆,凑到鼻子前,只有工业香氛味,有些消失的,就是消失了。

    陆允在门外驻足,不敢进去,这件衣服她特意收起来的,月拂还是找到了。

    三次深呼吸,陆允很奇怪,进自己房间还敲门,假意说:“衣服不小心放错了。”

    月拂站在衣柜前,抱着衣服,好拙劣的谎言,拙劣到让人的情绪在瞬间奔溃。她把脸埋进衣服里,哽咽出哭声。

    她说:“这件衣服,去年生日,贺祯送的,洗不干净了,买不到了我不该穿这件衣服出门,我不该”

    陆允坚实的臂弯抱着她,情绪奔溃是正常的,不崩溃才更令人担心,陆允无声地拥着破碎的月拂,用尽一切她能想到的安抚动作安慰着。

    月拂足够理性,她连奔溃都控制在很短的时间内,五分钟后,她渐渐平复下来,掌心往脸上一抹,眼泪便化开,“我去换衣服。”

    换好衣服洗好脸,月拂从洗手间出来,问陆允:“我看上去不奇怪吧?”

    眼睛有点红,和刚才埋在衣服里缺氧哭红的耳朵,其实红一点也不奇怪,陆允很欣赏月拂处理情绪的速度,于是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很OK,一看就是很专业很厉害的刑警。”

    “我们出门吧。”

    到了市局,月拂开工三件套,开电脑,萃咖啡,洗杯子。做完这一套动作,她先找到管博,“博士,丁岩辨认的照片有结果了吗?”

    “有了,”管博连续审了丁岩三次,用月拂提供的法子,还真在一沓照片中确认了几个受害者,他把整理好的信息交给月拂,“这里面有五个是很确定的,丁岩看到照片几乎是立刻就说不认识,有三个丁岩反应时间很短,然后说不认识,我用时间标注出来了。”

    “好,我会仔细研究的。”

    很神奇,月拂作为队里今年的新人,截止目前没人把她当新人。管博想起第一天还瞧不上人家是绣花枕头,月拂不仅不是绣花枕头,还带来不同于他们传统的查案技巧,也难怪省厅的人想要她回去。

    会议前的准备工作差不多,陆允召集大家开会,讨论昨天徐竞审讯提供的内容。

    陆允率先发表了自己的看法,“徐竞身上疑点很多,可以确认的一点是,他有意回避晏城的那段经历。我们委托晏城那边的初步调查刚发过来。”

    “第一,徐竞提供的张鑫让他送行李箱的位置,确实存在,在山里的,当地民警在周围走访,很快会有结果。”

    “第二是徐竞供述的当送货司机的批发市场,在六年前迁走了,要找到原商户走访会费点时间。”陆允说完问其他人,“你们对徐竞有什么看法吗?”

    众人面面相觑,最后把目光投向了月拂。

    月拂左右看了看,“我对徐竞的看法”她沉吟两秒,说:“如果他着重强调了自己的感受,那么这段经历是真的,如果他抛出一点线索,那是他想让我们发现的,比如张鑫那块名表。”

    陆允嗯了一声,“徐竞对张鑫的了解程度远超我们的想象,所以他才能在一开始扰乱我们的调查。”

    庄霖纳闷道:“可问题是,在张鑫还没找到之前,他就在扰乱我们的调查,他不怕我们找到张鑫,然后口供一对,不就露馅了?”

    “要是从他们绑架王丽丽失败开始,徐竞就预料到了会被警方发现呢?”月拂说:“从王丽丽逃脱,张旺和徐竞有足够的时间通知张鑫,经过我们的调查他们两人都没有通知张鑫,可能,张旺当时急着带徐竞去医院?”

    “对对对,我昨天问了,”戚小虎好不容易有个能展示智商的机会,打断了月拂的话,“张旺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张鑫,是他以为徐竞已经通知过了。这样的话,徐竞这人还真够机灵的,我还是头一次碰见演断背山的嫌疑人。”

    陆允和月拂都没说话,只对视一眼。

    陆允起身把白板推了过来,“我们重新来梳理下这案子几个嫌疑人提供的线索。”

    白板上黑色笔依次写下了,张鑫,徐竞,张旺,张润。

    陆允在脑子里整理几个嫌疑人交代的内容,用圈圈住了张鑫的名字,“首先,张鑫接到了绑走王丽丽的订单,然后制定任务,将任务分配给了张旺,徐竞,张润被排除在外。张旺和徐竞成功在案发当天的早上绑走了王丽丽,下午,王丽丽逃脱,徐竞受伤,被张旺送往了乡医院。”

    “绑走王丽丽,知道和执行计划的是他们三人,”陆允把三个人的名字框在一起,“张润因为加入时间不够长,我们暂时略过。”

    “在这三人中,从目前了解到的情况来看,张鑫无疑是主使。”陆允画了个大大的问号,“现在有个问题,徐竞在王丽丽逃跑之后,为什么没有通知张鑫。”

    戚小虎秀了一次智商打算再秀一次,“因为,分账不均?他们内部有矛盾?”

    所有人沉默地看着他。

    月拂掰着手指,嘎达响了一下,说:“队长,你少写了两个人,蒋厉,和妙妙。”

    戚小虎搔了搔脑袋,“不是,蒋厉我知道,他是给张鑫下单的人,但是这和那个两岁的小姑娘有什么关系?”

    “你是不是傻!徐竞绝对知道王丽丽有个女儿。”管博现在都不同情这位智商洼地,答案都送到眼前了,抄都抄不会,“蒋厉真的没有告诉他们,王丽丽还有个女儿?他们只绑走王丽丽,说明当时他们只能绑走王丽丽,王丽丽是个当妈的人,她哪怕死,也不会让对方把女儿也带走。”

    陆允看了眼月拂,庄霖在桌底下拐了口无遮拦的管博一脚,示意他注意月拂。

    姚睿也机敏,立马补上,“啊对,他们的绑架行动只成功了一半,由于张旺不知道要绑架的是两个人,拉上王丽丽就跑了。”

    “张旺是真不知道王丽丽还有个女儿,徐竞知道,但是没说。”月拂沉着道:“或许在回田水村的路上,徐竞就想好了他们的事情会败露的各种可能,所以在王丽丽逃跑之后,他没有第一时间通知张鑫,在王丽丽一个人出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了,他们这次会失败。”

    “这人够厉害啊,我们兜了这么大一圈,被他绕回了原地。”

    “我们回到刚才的问题。”陆允说:“徐竞扰乱调查,把我们往错误的调查方向上带,他就不怕我们找到张鑫之后,两人的口供打架。”

    月拂说:“他不怕,他料到张鑫会死,所以他先让我们去查丁岩。甚至他怕我们查不到张鑫在晏城的那段经历,故意提供了手表的线索,告诉我们谁会去杀死张鑫。”

    “没错,徐竞对张鑫足够了解,知道他必定会去晏城,怕我们找不到,故意提供了线索。”陆允郑重道:“徐竞,张鑫,吴穹,这三个人一定有某种关系,只是我们目前还不知道。”

    “吴穹不是挺牛批的年轻企业家嘛,怎么会和这两底层产生交集。”胡咏表示不理解,“而且,张鑫跑路就跑路,为什么要跑晏城去自投罗网?徐竞还知道他会自投罗网一样。”

    陆允月拂同时张嘴,看到对方要说话又同时选择了让对方说,陆允轻笑,“月拂你说。”

    月拂言简意赅,“他们三个人是有交集的,在吴默还活着的时候。”

    169

    第169章

    ◎以后不要躲起来哭,好吗?◎

    关于徐竞的调查需要等晏城的回复,在线索不明朗的情况下调查,很可能浪费大量资源,他们三人之间要是有过交易,如今张鑫死无对证,又没有强有力的证据能证明吴穹和另外两人之间有交集,又是棘手的难题。

    于是,一大队办公室开始有关丁岩的讨论。

    “丁岩有坦白从宽的打算,只不过他人很狡猾,”庄霖对这位难啃的硬骨头表现得束手无策,“我们对丁岩在国外,和他们所使用的交易平台,了解的信息还不够多,所以在他自己的犯罪事实上避重就轻,对别人,比如徐竞他们,倒是挺落井下石。”

    管博说:“我都怀疑这家伙是想等到判刑之后,留着求表现,在监狱减刑用,到时候扣我们一顶调查不严的帽子。”

    陆允沉默,确实有可能,从丁岩参与犯罪的年限来看,绝对不止交代出来的这点东西,信息的不对等,造成了像现在的尴尬局面。

    “省厅那边有给你回复吗?”陆允问月拂。

    月拂回道:“还没有,和国际部门的合作进度一直很慢,一是对方不重视,二是时差问题,我们只能等。”

    戚小虎好奇道:“那月拂你之前也只能等?”

    “领导会带我出差,跟在对方屁股后面催进度。”

    领导?陆允自然而然带入了奚禾,才想起来老战友还没给她回复。

    会议继续回到丁岩的问题上,陆允朗声道:“既然有关非法交易平台的线索还要等结果,就先紧着眼前的工作推进,丁岩在国内究竟往国外非法偷渡送出去多少受害人,关于这个,可以利用徐竞和丁岩的合作次数,将两人的口供进行重合对比。”

    “另外丁岩说过,在海上航线被查到之后,部分受害人的买主在国内,这部分的结果查的怎么样了?”陆允看向胡咏。

    “不好查,丁岩只提供一个交易地址,他们交易很谨慎,双方是不见面的,要找到谁是交易的另一方,还不如确认交易的另一方是谁?”

    问题又绕了回来,攻克他们使用的交易平台,是当前要务。

    “要不我们设计个卧底计划?”姚睿建议道。

    “难度很高,”月拂说:“首先我们要成为需求方,成为需求方就要知道哪里可以提需求。从我们缴获的嫌疑人手机上,没有发现他们和需求方产生联系的关键。交易平台阅后即焚的机制设计,不会在设备上留下任何线索。”

    “总会有个入口的吧?”戚小虎问。

    “肯定有的,登录入口不会频繁更改,不然找不到。”月拂犹豫了一下,说:“或许可以伪装成接单的。”

    陆允挑眉,“怎么说?”

    月拂说:“这个平台是典型的老带新,只有资历足够老的用户才有资格邀请新用户,丁岩就是张鑫拉进去的。”

    姚睿说:“那要有个老用户才行啊。丁岩够格吗?”

    “丁岩不是不够,是不敢。”陆允说:“一旦他登录自己的后台,我们就能看到他一共在上面接了什么单,接了多少。”

    戚小虎愁眉苦脸,“还是死胡同一条。”

    “或者徐竞呢?”月拂很肯定地说:“他肯定有,只是没怎么用。”

    “你怎么知道?”陆允问她。

    “在几位嫌疑人的证词中,他们一致指向了张鑫是掌握客户资源的那位,这是真话,张鑫能给后面认识的丁岩推荐这个交易平台,徐竞和他认识这么多年就没有吗?”月拂分析道:“徐竞也说过他知道张鑫有个秘密交易的平台,当时他是为了伪装自己的无辜。现在他不无辜,我们可以反着来,他知道张鑫有,因为他也有。”

    “问题是他不肯说啊,他还会愿意把我们介绍进去卧底?”庄霖两条眉毛能夹死路过的苍蝇。

    “我们不能和嫌疑人有任何交易是吗?”月拂看向陆允。

    “当然。”

    闻言,月拂低头开始抠指甲,她这个最近动作出现的很频繁。

    过了一会,她说:“要不把徐竞父母接过来一趟,我不能理解他和他父母之间是怎么闹成现在这样的,按道理来说,他是家里独子,他还给父母留了钱,每一笔能追溯到出处,是干净钱。我们试试从他父母身上找到突破口。”

    “只能试试了,徐竞有所保留,是我们一直没有触到他藏最深最隐秘的东西。老胡,你联系嫌疑人家属过来一趟。”考虑到夫妻俩年纪大,陆允补充说:“最好有村委人员陪同。”

    专案调查到现在多线任务同时并行,陆允还有单独的调查要跟进。

    今天中午月拂还是没去食堂,从网上话题吵起来的第一天,陆允刻意没让月拂去和市局的其他同事接触,陆允能管住办公室这几张嘴,办公室之外她鞭长莫及,唯一的解决办法,是等到大家各自忙碌,忘了网上哪些沸沸扬扬,才不至于把过多的视线落在月拂身上,哪怕是打探的目光也会让人有压力,月拂不能再有其它压力了。

    陆允去楼下拿了外卖上来,月拂还在电脑前对比管博给她的受害人照片。

    “先吃饭吧。”陆允提醒说。

    “不是很饿。”

    陆允没听见似的,打开了外卖,一份荤素搭配的饭盒简餐,实在说不上诱人,月拂垂眸,“队长,你吃吧。”

    “你先吃,吃好了叫我。”陆允留下话回了自己办公室。

    月拂不会让陆允饿肚子,她乖乖拿起筷子,象征性吃了一点,陆允在手机上催晏城的进度,刚发完消息,月拂站门口,端着盒饭,“我吃好了。”

    陆允放下手机,月拂送回来的盒饭,米饭扒拉了一筷子,动了两片青菜叶子,鸡蛋一口没动,两个鸡腿也是,陆允眉心皱起,“你吃了什么?”

    “饭。”

    陆允:“算了,下午给你点个加餐。”

    月拂回到自己位置刚坐下,陆允端着盒饭拖过一把椅子,在旁边坐下,“我坐你旁边不影响你吧。”

    “挺影响的。”月拂倒是不掩饰。

    陆允不意外,摆出官架子,说:“作为专案调查负责人,我同时也有监督手下侦查员的权力。”

    月拂没什么不能看的,当着陆允的面打开了前同事的对话窗口,一个叫齐浩的。

    “这人是干什么的?”陆允熟练剃下鸡腿皮。

    “负责做受害者统计。”

    正说着,对方回复月拂几个字:【没有匹配结果】

    陆允清晰地看到月拂眉头几根眉毛随着眉心动了一下,然后迅速敛平,她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把这些照片交给幸存者辨认呢?】

    齐浩:【我尽量吧,最近大家都很忙,不可能专程出差过去一趟,我交给地方辖区吧。】

    月拂相当客气回复对方:【麻烦了。】

    陆允觉得挺有意思的,能给前领导一个过肩摔的月拂,居然还会和前同事客套。

    “鸡腿吃吗?”

    “不吃。”月拂起身,说:“我去找趟谢尧。”

    陆允放下剥好的鸡腿,问:“我方便过去吗?”

    “不太方便,我马上回来。”

    谢尧不在办公室,月拂在从食堂回来的路上堵到了他,谢尧主动问:“找我?”

    两人并肩走到人少的办公楼后面,月拂上次穿过这条鹅卵石小径,是带着贺祯的家属去认尸,自己居然这么快就从好友身份切换为警察,月拂在心底嘲笑自己。

    周围没什么人,谢尧说:“现在可以说了吧?”

    “这几年谁在国外负责和国际部门接洽?”月拂问的直接。

    谢尧先反应了一秒,犹疑道:“你发现了什么?”

    “受害人有遗漏。”

    谢尧先是松了一口气,旋即又疑惑了起来,“不应该啊,这几年国外那边进展一切顺利,弘珠被抓之后,那一片是稳定的,没发现有人东山再起。”

    “国外那么大,况且只是弘珠被抓,和他们合作的那个司机呢?”月拂一脸冷漠,“有利可图就会东山再起,一次打击永绝后患还是太理想。”

    谢尧不傻,“你的意思是,他们的合作并不集中,而是分散的好几种。以现在专案调查的进度来看,这次的犯罪嫌疑人和我们之前端掉的组织合作模式有很大不同。”

    “这难度就高了。”谢尧喃喃道。

    “最了解合作模式的非蒋厉莫属,你们还没抓到人?”月拂说:“他是了解一整条利益链的人,要隐身,对他来说不难。”

    “这人最开始是被策反的线人,要想找到人哪有那么容易,露过一次面就消失了。”

    “你们查到哪了?晏城?”

    谢尧后知后觉,“你这是套我话呢。”

    月拂没什么表情相当无情地瞟了他一眼,谢尧很不喜欢被月拂审视的感觉,感觉自己像智障一样,他说:“蒋厉要和张鑫的案子分开查,至于原因,你也清楚。”

    谢尧没有等来月拂的冷嘲热讽,月拂回应给他的只有沉默,联想到这两天发生的事,谢尧安慰道:“你既然能上班,说明大家对你的行为没有任何异议,网上那些话不要放心上。我本来还准备让部里为你发声,稿子还没拟好,那家网媒删帖了,是不是你那富婆姐姐摆平的?”

    月拂只是听着,“弘珠口供的复核结果多久能给我?”

    “快了。”

    “快了是多久,”月拂说:“你有时间上网八卦,没时间催进度是吧?”

    谢尧:“”

    月拂没有第一时间回办公室,她把自己锁进洗手间,打开手机搜索。没找到和自己相关的词条,有关贺祯的倒是铺天盖地涌进手机。

    贺祯生前的照片被无良媒体公开,前面的评论还算正常,有惋惜贺祯的,有对凶手不忿的,但是再往下,如同一点点堕入深海,越来越冷,在评论区很下面的位置,一些不堪的文字像烙铁一样刻进脑子里,刻得脑仁疼。

    【这么漂亮的女医生可惜了】

    【是我喜欢的制服诱惑那款】

    【长这么好看,还不如给我当老婆,就不会被杀了】

    【这女的我认识,在学校和老师不清不楚,还同时钓着好几个男的】

    【我有她的片,V】

    月拂气到发抖,视线模糊着,连同手机上的文字也抖成海浪,她抖着手给月照打电话。

    “小拂。”

    几乎是一瞬间,月拂的眼泪彻底忍不住,她带着哭腔:“姐姐,贺祯的话题能撤下来吗?”

    月照一听就知道是什么事,沉默了两秒,然后是叹气,“我试过了,认识的几家媒体通知了,但是这种吃人血馒头的事,国内那么多媒体,还有自媒体,拦不住的。”

    贺祯死后还要遭受某些群体的意淫造谣,这种恶意造成的伤害远比评论区那些无力的感慨更令人难过。

    月照听着妹妹的哭声,心疼道:“小拂,别看。”

    “他们他们怎么可以怎么可以这样,”月拂声泪俱下,“贺阿姨看到怎么办?她看到之后要怎么办姐,都怪我,我要是去早一点”

    后面几个字完全是月拂哽咽着挤出来的音节,最后更是哭得话都说不出来。

    她哭得很压抑,声音压很低,陆允甚至能想象到过度压抑下,汗湿的额角,咬红的手背。

    这个社会没有变好,一点点都没有,恶意远比善意杀伤力更大。

    陆允等到声音渐小,等到月拂跟她姐姐说再见,等到门板插销打开的声音。

    月拂揉着眼睛走进一个拥抱。

    陆允抱着她,指尖轻抚过擦红的眼尾,稳着声线:“以后不要躲起来哭,好吗?”

    170

    第170章

    ◎想吃炸年糕,你会做吗?◎

    月拂埋在陆允怀里,轻点了点头。

    陆允安慰说:“贺医生的事情,我们堵不住悠悠众口,那些腌臜言论,同样控制不了,你不要去看。”

    “可是凭什么?”月拂红着眼,她很不甘心,贺祯那样好的一个人,凭什么要被网上那些人侮辱。

    “月拂,世界是这样的,善恶交错,没有绝对的善良,但有绝对的恶意。”陆允理解月拂此刻的难过,“发布这些言论的人他们未必是生活在阴暗中的人,他们普通到和我们在路边看到的人一样,普通皮囊下是可悲的求关注博眼球的卑微。”

    “你越在意,他们越嚣张。”陆允用掌心擦去月拂额角的薄汗,“你可以生气,可以愤怒,但你要理性客观去对待,互联网不是他们口无遮拦的保护色,你该去抗争,而不是被伤害。”

    月拂很聪明,她很听话,一直如此。

    她下班去了乌黛律所,把自己一张银行卡交过去,她只有一个诉求,在网上抹黑造谣贺祯的人,即便删号跑路也要找到人,公开向贺祯道歉。

    从律所离开,月拂去了贺然的家里,很多年没去了,和小时候差不多又大不一样。

    给她开门的是贺祯舅妈杜笑,月拂喊了声:“舅妈。”

    杜笑眼睛是红的,给月拂拿了双拖鞋,“你大伯母刚走,吃了吗?”

    “吃过了。”月拂看到桌上摆着的碗筷,又看向空荡荡的客厅,“贺阿姨呢?”

    “在房间,”杜笑眼睛肿着,“在房间收拾小祯的东西。”

    “贺阿姨吃了吗?”

    “动了两口,秦柔给的药会影响食欲,也勉强算是吃了。”

    “舅舅去哪了?”

    “饭店这两天关了,老贺专心处理小祯的身后事,法医说我们过几天能接小祯回家,他去找风水大师算日子去了。”

    月拂把礼盒放到一边,“我进去看下贺阿姨。”

    贺然在女儿的房间收拾东西,她坐在床沿,床上是铺满的照片,从小到大的都在。

    贺祯还在襁褓时的一家三口,变成妈妈牵着女儿,后来女儿长高母女相互依偎着,现在只剩下整理照片的贺然。*

    贺然是很好的妈妈,月拂也向往过拥有她这样的母亲。贺然温柔坚韧,贺祯从她身上习得绝大部分优良品质。丈夫去世后,贺然一个人带着女儿,是很有责任感的一位母亲。就连和贺祯的第一次见面,贺然说的是:“小祯,这是妹妹,要好好照顾。”

    这样的好母亲教出来的女儿也同样优秀,但是优秀在某些人眼里是刺眼的。月拂不敢让贺然知道。

    月拂站在门口和房间地板保持水平,轻叩了叩房门,“阿姨。”

    贺然的注意力凝到门口,声音淡淡的:“小拂,你来啦。”

    床边放着一个大亚克力箱子,里面放满了本子,贺然笑的惨淡,“小祯在日记里提到了你。”

    “这孩子喜欢写日记,本子还不爱用花里胡哨的款式,跟作业本似的,老土。”贺然挪了下肿胀的小腿,“你看,从小学一直写到初中,高中太忙,没写,一下子就看完了。”

    月拂在旁边坐下,贺祯参加工作之后搬了出去,她爸爸有套小房子离市一院很近,只有休息的时候,贺祯才会回来和贺然住。

    贺然遗憾道:“早知道,还不如让她跟我住,还能天天见面。”

    月拂安静听着,犹豫后还是伸出手,顺着毛衣顺滑的纹理,试图抚慰不平的母亲。

    “她同事来过了,向我道歉,她比贺祯大一些,眼睛哭红了,”贺然说:“她伤心就好。”

    “小拂,你当时怎么就没赶上呢?”贺然转过头,眼底全是红血丝,直勾勾盯着月拂,“你怎么没杀了他。”

    “你是警察,为什么连我的小祯都保护不了。”

    月拂沉默,她不能为自己辩解,在失去女儿的母亲面前,自己的痛苦比不过要靠药物镇定的母亲。贺然总要把情绪发散出去,女儿的不幸来自很多人。

    两人在全是贺祯的房间里熬着,贺然的话破碎不连贯,在看完的日记里,她随手选了一本,又开始看,企图从随机中抽取出新鲜感。

    “你看,初二下学期的,她说抄错你的一道数学题,以为你的也错了,结果是她粗心写错运算符号。”贺然笑道:“我一个当老师的,居然才知道小祯也抄作业。”

    “小拂,谢谢你啊。谢谢你给小祯抄作业,这孩子确实不喜欢数学。”

    贺然看完这一段把日记合上,并没有将本子插回原来的位置,又随机选了一本,翻到哪看哪,“同学说学校旁边那条巷子的路边摊有好吃的炸年糕,周五放学她在学校门口等你,你说好吃,小祯觉得一般,而且她觉得老板耍酱的刷子没洗过,以后不带你去。”

    月拂记得,炸年糕,贺祯要了一串浸红糖的,自己要了个微辣。两个人背着书包走在回家的路上,一口甜一口辣分着吃,当时贺阿姨在带高三班,压力很大,贺祯索性搬来和自己住,等她们回到家,奶奶刚把饭菜端上桌。

    月拂想笑,谁会把背着大人吃路边摊的事写进日记里,她又想哭,贺然很尊重女儿,从来不会翻贺祯的日记。

    在初三下学期的日记中,记录很少,有时寥寥两笔只记录天气,还有大段描写是自己转学之后,贺祯聊到了孤独,她在日记里这样写;【今天天气很好,格外想念月拂,她那边是阴天,月拂不喜欢阴天。】

    月拂才知道贺祯和班上同学处的一般,她很期待暑假的到来,她可以去京州。

    在京州的假期,贺祯年年都来,在读大学开始挣钱的月照,给她们很多零花钱,防止她们俩影响她挣钱,于是在京州很多地方,她们留下过最鲜活的快乐。

    月拂都忘了,在自己年少时,原来那样快乐过,而其中大部分,贺祯都在场。

    鲜活灿烂的记录,成为横亘生死之间的疮疤。连飞扬的笔迹,再看是一种残忍,贺祯的人生没有随着笔划走进正确的拐角,划出一大笔遗憾。

    今晚的风有点大,天气预报未来一周会降温,还会下雨。陆允开车迎着寒风抵达小区门口。

    在五十米远的位置陆允看见坐在花坛边的落寞身影,她的身后是在寒风中颤栗的花木,瑟瑟发抖摇摇欲坠。

    陆允打开双闪下车接人。

    “不知道找个没风的地方等?”月拂整个人是凉的,活人该有的温软被风吹没了一般。

    月拂说:“我怕你看不到我。”

    陆允没多说什么,搂着人塞进车里。

    车载制热被打开,陆允说:“你衣柜里没有厚外套,这两天降温,要回家拿吗?”

    月拂才感到冷,她把手心贴在出风口,“奶奶那也没有厚外套,买新的吧。”

    现在过了十点,商场早关门了,陆允也不可能这么晚了带月拂去买衣服,“先穿我的,我之前有几件外套,没怎么穿。”

    月拂嗯了一声,然后说:“想吃炸年糕。”

    “饿了?”

    月拂点头。

    “到家给点外卖行吗?”

    “你会做吗?”

    陆允开车撇了一眼旁边吹手的月拂,眉眼淡淡的,鬓角两捋轻盈的碎发乖顺地垂下,模样实在引入怜爱,“回去看看楼下有没有食材。”

    到了小区,楼下商超还没关门,陆允把月拂留在车里,进去买了一包年糕一袋红糖。

    “怎么突然想起来吃这个?”陆允记得月拂是不吃宵夜的。

    “突然想吃。”

    陆允看出月拂很累,到家让她先去洗澡,她进厨房煮红糖葱姜水,另外起一个锅烧油,还上网查红糖年糕的教程,她没开油烟机,时刻注意浴室的动静。

    好在今天月拂没有洗太久,她裹着干发巾从浴室出来,红糖葱姜水也好了。

    “先把这个喝了。”

    “是什么?”

    “葱姜水。”怕月拂不喝,陆允说:“甜的,不辣,你吹了冷风,杀杀身上的寒气。”

    陆允在厨房看着月拂喝一口皱一次眉,应该很难喝,毕竟自己第一次煮这种东西,小时候她就不爱喝,现在居然煮给月拂喝,岁月确实会改变一个人。

    不一会厨房新手进阶版的油炸红糖年糕也好了,陆允盯着火候,没炸太老,红糖熬至粘稠拉丝,至少她自己认为是很成功的。

    只是摆上桌,月拂却说:“我要的不是这种。”

    “你要什么样的?”

    “路边那种用签子串起来的,不是这种用碟子盛的。”

    陆允端着盘子回厨房返工。

    家里没有签子,筷子还是有的,好在陆欢买的筷子细,不会显得年糕串太奇怪。

    筷子签好的年糕再次被端上桌,“串好了。”

    月拂有点强迫症,她喜欢视觉上的整齐,陆允串好的年糕齐齐整整,像模像样的家庭版健康路边摊。

    葱姜水喝了一半,陆允没让月拂全喝完,“喝不下就不喝了,你尝尝年糕。”

    月拂抓起筷子咬了一口,红糖的甜,年糕外脆里软的口感,没有复杂的调味剂,可以吃出食物纯粹的味道,很好吃。

    但是和贺祯一起吃的不一样,路边摊舍不得放这么多红糖,红糖水薄薄一层,稀到会滴在手指上。

    “好吃吗?”

    “好吃。”月拂说:“你厨艺有进步。”

    陆允这两天听到的唯一一句表扬,事实也确实如此,许是刚洗完澡,又喝了葱姜水的缘故,月拂脸颊蒸出一摸淡淡的红,陆允抓住她的手,“让我尝一口。”

    她抓着月拂的手,自己给自己喂了一口红糖年糕,确实不错,火候把握的刚刚好,红糖还熬出一点焦香,是很大的进步。

    “下次还想吃吗?”

    “想吃。”

    陆允觉得月拂好乖,“吃好去刷牙,刚喝了葱姜水,今晚不吃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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