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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第 71 章 情劫

    楼砚辞的动作快得惊人, 转瞬之间便没有了影子。

    他说的话在叶南徽脑中快速闪回。

    谢淮不知所踪。

    楼砚辞要杀的,只能是这府中的那位慕和了。

    这念头浮现出来的时候,叶南徽甚至还恍惚了片刻,楼砚辞在她的印象里从来都不是滥杀之人, 可方才那副还未染血, 便杀红了眼的模样却做不了伪。

    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知道此刻耽误不起,叶南徽飞身上屋檐, 双手翻转结印,院中楼砚辞留下的血迹, 从地上凝聚而上,不多时,他的气息便慢慢在雨中显现。

    叶南徽跟着线索一路寻去。

    慕家的家宅很大,且请了高手编排布置,叶南徽这些日子也只在前院儿和后院儿之间来回走动,并不熟悉其他地方, 即便如今有楼砚辞的气息为引, 来回之间还是走岔了道。

    雨幕之中,不知从哪儿又涌起一阵又一阵雾气,越往里走, 便越深陷其中,起初似乎还能瞧见人影, 如今这宅中悄无声息,越发像是一座孤坟, 察觉到情况不对,叶南徽停了下来。

    拿着伞的手凉得不像话。

    这感觉仿佛是属于她的肉身被硬生生剥离出去,徒留了一缕幽魂。

    将撑着的伞收了起来, 雾气已近在咫尺,一个人影蓦地出现在那雾中。

    那人影似乎也在试探一般,极为缓慢地一点点从雾气中走了出来。叶南徽手中的法决已然捏好,只等她露面。

    磨蹭了许久,总算是现出了庐山真面目。

    “白清枝?” 只是在看清来人的一瞬,叶南徽不由地拧起了眉,不是镇妖塔里白见月的脸,是那个传言已经死了的白清枝的脸。

    白清枝还是老样子,对上叶南徽眼睛的那一刻,她呼吸一窒,整个人哆哆嗦嗦起来,瘫坐在地上,不能动弹。

    叶南徽并未急着靠近,白清枝这幅模样她见多了,哪一次见了她不是怕得浑身发抖。

    她看着四周围过来的雾气,试探着挥出一击,但力量却在接触到雾气的一刹那被吞噬了个干净。像是打出了一道空气一般。

    叶南徽起了提防,她本打算去阻止楼砚辞行凶,如今这样的情况怕是不能了。

    “恶恶鬼。” 白清枝一张口还是与从前没什么两样,“你离我远一点儿。”

    叶南徽的目光落在白清枝身上,可能是因为紧张,白清枝嘴唇发白,眼下发青,瞧着下一息就要晕死过去一般。

    “你怎么又变了张脸?还出现在这儿?” 叶南徽没有接她的话,只见白清枝她一身白色衣裙上染上了血污,脖颈处还有相当显眼的青色掐痕,发丝凌乱,浑身湿透,再搭配上她的那张脸,看着实在狼狈。

    “我变了张脸?”许是见叶南徽稳稳当当站在原地,并没有搀扶她的意思,白清枝只好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一双眼请里晕着水光,眉头蹙起,似乎没了多余的记忆,小手捏成拳,不停地垂着自己的额头。

    “我应该在这儿的,我应该在这儿的,为什么要如此问我。” 她嘴里不停地散落出听不分明的呓语。

    “算了。” 叶南徽看着她这模样,想着她大概是脑子受损,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东西,便出言制止了她,“先想想怎么从这里出去吧。”

    “出去?” 听到叶南徽的话,白清枝才愣愣地抬起了头,眸中流露出些许不解和茫然,“我们能去哪儿?”

    白清枝的声音向来温软,让人实在生不出脾气。

    叶南徽叹了口气:“自然出去这府宅?”

    “府宅?” 白清枝的双眼轻轻眨了眨,疑惑之意更甚,“什么府宅?”

    白清枝的看向叶南徽的目光,惊惧之间夹杂着些许怪异。

    她离叶南徽尚有一段距离,压低着声音问她—— “难道你想逃走?”

    叶南徽莫名其妙,不然呢,一直被困死在这白森森的雾气之中吗?

    “自然是要走的。”

    叶南徽本可以不用回答白清枝的话,但不知处于什么样的原因,又接上了她的话。

    只见白清枝像是被吓了一跳,随即咬住发白发干的嘴唇:“你可是被重点盯着的。”

    “被盯着?” 叶南徽看着白清枝的脸,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她的脸微微扭曲变形,但一眨眼,又便回了原样。

    “是啊,你本就是九幽恶鬼,早该入这地府的,偏偏楼师兄用气运为你续了命,让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直到如今才下来,还搭上了我。”白清枝言辞之间颇为委屈。

    “地府?”叶南徽皱起眉,只觉白清枝是疯了,这世间轮回从无人能掌管,人间话本子里的地府,不过是人族编撰出来的而已。

    察觉到叶南徽言辞之间的犹疑。

    白清枝偏了偏头:“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我们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白清枝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叶南徽,身子又抖了抖,才将话从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你在仙山上掐死了我,然后楼师兄又杀了你为我报仇。”

    “我们这才一同入了这阴曹地府啊。”

    白清枝的话恰似一只穿云箭,霎时刺破了叶南徽眼前的迷障,只见浓雾慢慢散去,哪里还会有什么府宅,横亘在她眼前的分明只有一条血河。

    不对。方才的桩桩件件,那般真实,楼砚辞碎掉的长剑、满手的鲜血,赤红了的双眼叶南徽刚想否认,但一息之后,眼里便浮上茫然,她想说什么来着?

    白清枝仍在眼前抽抽噎噎:“我都和你说过了,你杀了我,楼师兄肯定会为我报仇的。”

    “你瞧瞧,我说得没错吧。”

    “上辈子为人,本可修仙脱离这轮回之苦,如今又要从头再来。”

    白清枝嘀嘀咕咕地说了个没完。

    越说叶南徽的识海之中便越是模糊。

    “别说了。” 叶南徽出声喊停了白清枝的念叨。

    “怎怎么了?” 白清枝向来害怕叶南徽,被她这么一喊,霎时也闭了嘴。

    “命书命书呢?” 叶南徽企图在识海之中找到什么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却看不分明,只还隐隐记得名字。

    “命书?”白清枝歪着头看她,“你是说判书吗?”

    叶南徽的头蓦地痛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蹲坐在地上,眼前的血河之中浮出断肢残臂,有她的,有白清枝的,也有她所杀的。

    “你没事吧?”白清枝犹疑地上前看她,“判书所判你也不记得了吗?”

    “我投胎转世,你受十二次轮回之苦。” 白清枝声音越说越轻,她缓步来到叶南徽身边,蹲下看她,“恶鬼之命,当受此苦。判书好像是这么判的。”

    叶南徽手撑在地上,疼痛让她不停地打着颤,几近听不到白清枝的话。

    十二次轮回之苦。

    那些记忆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叶南徽眼前,被排挤、被冤枉、被鄙夷、被…一剑穿心。

    的确…很苦。

    她慢慢蜷缩在一起,试图缓解这钻心之痛。

    白清枝察觉到她的异常,静默片刻后,她脸上惯有的懦弱终于卸下。

    她眸光冷然地看着蜷缩在一起的叶南徽,似乎有些不忍,她伸手抚了抚她的脸侧,良久以后轻轻开了口:“……要怪就怪他吧,你本不用再次受此苦楚。可谁让他又一次引诱了你呢?”

    “你不该为他动心的。”

    言毕,白清枝探手入了叶南徽的识海。

    看着叶南徽识海之中反反复复上演着的“好戏”,她蹙起了眉:“十二次的记忆都给了你,他杀了你那么多次,你该恨他入骨才对。”

    “为何又生了……情缘。”

    白清枝眼底浮现出厌恶和不解……若不是楼砚辞横生枝节,属于叶南徽的情劫早就结束,而她也不用再受别的制约。

    偏偏——白清枝咽下心中愤懑,恨不能将楼砚辞挫骨扬灰。

    还有谢淮……

    不过是一个堕仙,竟敢诓骗于她。打着代替楼砚辞扮演天命之人的名号,与叶南徽结为道侣,关键时刻却背叛了她——

    这世间男子多如牛毛,此次命书效力已至终结,她想另寻天命之人来代替楼砚辞,易如反掌,再也用不着谢淮。

    白清枝看着她好不容易灌入叶南徽识海之中的记忆,手中凝出一点白光……

    楼砚辞能凭借那柄破剑压制住她的分身,不过是因为有叶南徽的青睐,加上命书最后一点效力的作用,才让她不能伤他,也才让谢淮钻了空子。

    到了这一步,不如破釜沉舟,重新撰写新的命书,为叶南徽定下新的情劫。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潜入叶南徽的识海之中,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手中的白光凝实。

    那些让叶南徽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记忆在白光的作用下越来越清晰,而残留在叶南徽脑中,属于她和楼砚辞在人间的两年,则慢慢褪色。

    做完一切,白清枝才退了出来。

    此时,叶南徽的眉目舒展,安稳地躺在地上,似是入眠。

    “等你彻底忘了与他的过往,便是命书重新撰写的起点。”白清枝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南徽,“……好好睡一觉吧,很快就会结束了。”

    白清枝捡起散落在叶南徽旁边的伞,放置在她的身边。

    随即身影渐淡,重新融进了浓雾之中

    ……

    ……

    ……

    “真是……” 屋顶楼阁之上,叶南徽眉眼冷然地看着属于白清枝的气息消失。

    “真是傲慢,对吧?” 身边一个声音镇定的女声接过叶南徽的话。

    夜色之下,若是有旁的人在此,恍惚看去,只怕会以为花了眼——

    叶南徽和她身边之鬼,活脱脱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多亏了你。”慕拭雪眉眼柔和下来,“若是没有你的力量,怕是诓不住她。”

    叶南徽没有接话,目光看向另一间宅院里的人。

    “交易而已,我也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叶南徽抿了抿唇,“他的记忆,我要知道。”

    第72章 第 72 章 楼砚辞的记忆

    从起雾的时候开始, 叶南徽便察觉出了不对。

    神魂与□□不受控地开始分离。

    这种感觉叶南徽并不陌生,三百年前在仙山吞服下那副断肠红时,神魂抽离,肉身渐凉的滋味儿她还并没有忘记。

    其实和人族死亡之时的感觉没什么区别, 魂体脱离了肉身, 总会恍惚些。

    只是叶南徽和普通人族不同, 她在九幽地界苟了数百年,魂体才是她的本体, 要控制起来自然更手到擒来一些。

    等到那白茫茫的雾气汹涌而来时,叶南徽便顺从了那股力量, 魂体从肉身而出,只留下些许念力,操控着肉身行动。

    这些雾气和九幽之中的煞气格外相似,只是并没有煞气那般强的攻击性。

    刚刚寻了处高地想看看究竟是谁,却发现这白森森的雾气也弥漫在半空之中,看得并不分明, 正想细看, 身边便传来了一个女声——

    “你便是那位恶鬼吧?”

    叶南徽侧目望去,只见来的这位女子,黑发高高竖起, 身着利落的鹅黄色窄袖长衣,衣裙正中往下似有血迹, 于夜雨之中格外亮眼,她一旁的半空中还漂浮着一个晕过去的男子。

    叶南徽扫了一眼, 认出了那张脸,是慕和。

    楼砚辞并未得手。

    叶南徽目光一闪,还未开口, 就听那女子先出声解释:“那个修士无事。我将他暂且关在了慕和的屋内,不过也关不了多久,那个修士浑身都是暗伤,却厉害得很,半柱香的时间,我们最好把眼前的事解决掉……”

    “慕拭雪。” 叶南徽听完她说的话,微微一顿,喊出了女子的名字。

    并不难认,两只鬼单从外貌上看就有七八分像。

    加之慕拭雪和袁风画像上的极为相似,连神情都相差无几,她和叶南徽分明是极为相似的相貌五官,但叶南徽不笑时,总带着鬼气森森的艳丽之感,而慕拭雪则更显端庄冷肃。

    慕拭雪向她颔首,言如其人,她并未多说什么废话,转眼看向下方的森森雾气:“你若想看清下方情况,便借给我你的力量。”

    纵使叶南徽此时此刻满腹疑虑,但思索一二后,还是将本源煞气借给了她。

    一则叶南徽之前便隐隐约约对慕拭雪生了好感,二则她也并不怕慕拭雪弄出什么别的花招,慕拭雪如今已成鬼魂,并不是叶南徽的对手。

    加之——叶南徽扫过慕拭雪忽明忽暗的身形,她这幅模样,想来也是强弩之末了

    “他的记忆?” 慕拭雪顺着叶南徽的目光,落到关楼砚辞的屋内。

    “方才白清枝要查我们的识海,识海被侵入,我下意识就想反抗,是你安抚住了我。” 叶南徽看向慕拭雪,“你的力量很温和。”

    叶南徽其实有些意外。

    无论是那个侍从,袁风的画像亦或是见到慕拭雪本尊之后,叶南徽对她的印象,一直是一个说一不二,极为果决之人。

    毕竟能够果断弑父报仇并不是一般人所能为。

    该当冷硬又决绝才对。

    没想到如今化作了鬼,她的力量仍旧温软如春水。

    “明白。” 慕拭雪并未多问,她的目光清正,“命书一事若不弄清楚,你不会放心的。不过——”

    她的话锋一转,眉眼间多出些坚毅:“我的时日不多了,你需应我一件事,我才能助你。”

    “何事?” 叶南徽并不反感慕拭雪此时提出要求,反而正是因为她有所求,才更让叶南徽放心。

    本以为慕拭雪所求,不过是杀了袁风,或是毁了袁家,为她和她阿娘报仇。

    但慕拭雪说出了一个令叶南徽意外地的请求——

    “杀了白清枝。”

    说这话时,恰逢又一阵风起,慕拭雪衣袂飘扬,其间染上的鲜血似乎还能闻到味道,而她的眼中终于显出了属于化鬼后的执着恨意:“她必须死。”

    叶南徽心里掐着时候,快速扫了一眼关着楼砚辞的房子,想着半柱香时间未到,楼砚辞应该还撑得住,于是开口问了慕拭雪。

    “方才在那白雾之中,观她言语,知她能改命书,亦能迷惑他人心智记忆。她是神仙还是天道?” 叶南徽的目光牢牢锁着慕拭雪,“她若自天界而来,我可杀不了她。”

    天界神仙下凡,是人间话本子里最爱写的桥段。

    那些神仙往往下凡而来,镇妖除魔之后,就会留恋凡尘,与凡间寻到的心爱之人成亲,沦为凡人,再不归天。

    但叶南徽细想过,能掌凡人命数的神仙,当真愿意为了情爱舍弃这无上的权利吗?叶南徽觉得若是她,大概是不愿的。

    她若成了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凡间生灵的命数的上仙,即便是十个楼砚辞这样长相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唯她马首是瞻,她大约也只会想着怎么开个小灶将人一起接上天,而非为了某些人一起下凡。

    因而即便在那白雾之中,白清枝并未吐露出对楼砚辞的厌恶,叶南徽也不会觉得这位有控命书之力的“神仙”,下凡来只是为了挑动她和楼砚辞之间的恩怨。

    联想到袁风身边那个白衣修士,以及如今慕拭雪的态度,叶南徽猜想,或许慕拭雪应该很清楚这位白师妹的真正来历。

    慕拭雪对着叶南徽的目光并未闪躲犹疑,利落地就说出了她所知晓的答案:“方才白雾之中,你看得分明,她并不能直接杀了你,只能用命书的法子,让你应下情劫,能以命书使人历劫的,除了天界的神仙,还能是谁?。”

    慕拭雪话说到激动之处,又缓了好会儿,才继续说道——

    “至于你能否杀了她,我并不能确定,但你须对我起誓,你必将耗尽全部心血,全部力量,杀了她。”

    与鬼魂立誓,其效力约束魂体,若不能为,便会日日苦痛。

    可惜,慕拭雪似乎并不知道,她身为恶鬼,其他鬼魂的誓约对她并不起作用。

    叶南徽眨了眨眼睛,应下了她:“好,我与你立誓。”

    誓言虽无用,但她所应承之事,必然做到。

    听到叶南徽立誓,慕拭雪才放松下来:“走吧,我与你一同前去,读取那个修士的记忆。”

    "为何又生了情缘?"

    叶南徽于屋顶楼阁之上听到白清枝口中所说的那么些话中,最先注意到的便是这一句。

    又生了情缘,又?

    她和楼砚辞何时生过情缘。

    情缘二字,放在他们之间,约莫只占过半个“情”字。还是她对楼砚辞曾生出过的那点并未言明的爱意,他们两人既未相互钟情彼此,也未有过什么缘分。

    又哪里来得“又”。

    再次站到楼砚辞的识海之中,叶南徽有些恍惚。

    上一次来到他的识海,还是他化身为叶珣的时候,那时候他的识海里很冷,像是地界至北处的冰海,深邃又安静,记忆的碎片散乱地浮动在识海之上,且大多是他斩妖除魔时的记忆。

    而如今,识海之中干枯地如同枯涸上万年已经皲裂的土地,四周一片漆黑,并没有什么记忆的痕迹,只有一头断了角的蛟龙倒在其中,身边靠着一个十多七八大的少年,比后来她初初见到的楼砚辞,长得更秀气些,只是魔气缠身,隐隐发出的亮光,照出一个角落。

    想来是他的心魔。

    叶南徽生出警惕,朝那边走去。

    他的心魔很快便察觉到有其他的气息,抬眼朝她看来,叶南徽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心魔便倏忽一下缠了上来,十七八岁的少年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随即便低头朝她吻来。

    叶南徽瞳孔一缩,手中蓄力便是一击将这无礼的心魔掀飞。

    那心魔在楼砚辞的识海之中,便如鱼入水,叶南徽这一击本伤不了她什么,偏偏那心魔却放任自己重重摔在地上。

    眸中掺杂着委屈与谴责:“南徽竟出手伤我。”

    叶南徽此行是来读取楼砚辞的记忆的,并不想与他的心魔纠缠,转身欲去其他黑不见光的地方看看,低头却被这脚下裂痕吸引了目光,缓缓蹲了下去。

    “南徽是来做什么的?”

    心魔见状重新凑了过来,相比于楼砚辞正常时候的淡漠疏离,他的心魔显得要难缠很多,他亲昵地半跪在她面前,看着叶南徽目光所及之处,恍然——

    “南徽是来看他犯蠢的吗?” 心魔的目光露出不屑,随即起身一脚踩向那裂痕之处,原本干枯的地上,随着心魔这一脚,那裂痕之中便漫出汩汩鲜血。

    叶南徽目光一冷,推开了使坏的心魔:“你这是在做什么?”

    蓦地被推开,心魔神色懵懂了一瞬,似有不解,歪了歪头打量着叶南徽的神色,半晌之后,他面露恍然:“你心疼他?”

    叶南徽还没来得及反驳,这心魔目光却陡然放冷:“你心疼他做什么?”

    “他才不配!”说着心魔脸上一直堆积起来的笑意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再次狠狠往身边的裂痕处踩去,其间裂痕处不停地有血冒出。

    “该死该死,该死。” 心魔身上的魔气越发地重,戾气缠身,喜怒无常,与魔族无异。

    叶南徽皱着眉,忍不住出手拦住了他,她魂体所带煞气与魔气相缠绕,原本翻滚不息的魔气一下便老实了不少,连带着发着疯的心魔一下也乖巧下来。

    见他不再失控,叶南徽便想将煞气抽离,但属于少年的魔气,却似打蛇上棍一般,再一次纠缠过来,魔气从叶南徽的脚踝一直往上,缠住她的腰身,又勾住她的手腕,不停地在她的手中磨蹭,徘徊不散。

    叶南徽垂眼,狠狠掐散了掌中的魔气。

    对面的少年唇角霎时便溢出了血迹,他却浑不在意,脸上还莫名地染上绯色,连眼神也柔软下来,像是不知道疼痛一般,脚步轻快地又来到叶南徽面前:“南徽真厉害。”

    叶南徽哽了一哽,不欲再与这少年扯些别的什么东西:“这裂痕到底是什么?”

    少年的眼睫轻轻动了动,似乎不愿多少,但仍挤出两个字:“记忆。”

    果然。

    得到答案的叶南徽,立即过河拆桥,挥手将少年捆住,不让他再到处作乱,伸手正要朝裂痕探去。

    就听被困的少年朗声说道:“你要读他的记忆,不妨从那头废掉的蛟龙身上开始吧,那才是他最初的记忆。”

    少年说完,眉目间又涌出煞气,被叶南徽再度压制下来后,才消停。

    叶南徽看向那头没了气息的蛟龙,走了过去,之间那蛟龙的身下,有几张碎得不能再碎的泛着微微红光的记忆碎片,若非留意寻找,这些碎片藏身在黑暗之中,怕是不会引人注意。

    叶南徽弯腰拾起其中一枚。

    流光没入她的指尖。

    刺眼白光之后。

    叶南徽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榻上,手下还压着黑色的发丝,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手下发丝也跟着动了一动。

    “怎么了。” 手下的发丝被人拨开。

    叶南徽有些发懵地抬眼。

    只见楼砚辞手中正拿着一道书简,黑发罕见地并未规整地束起,散落下来,一双漂亮的慈悲目沉静地看着她,带着不易察觉地亲昵:“醒了?”

    他的声音微微嘶哑,却也不难听。

    叶南徽从床榻上爬起来,刚要说话,目光却凝到楼砚辞微微散开的衣袍里面,那肌理之上几道红痕甚是扎眼。

    随之而来的陌生记忆让叶南徽彻底失了神。

    纠缠在一起的发丝、十指紧扣的双手、摇晃的帘帐、以及如今尚还发软的腰肢。

    即便对她和楼砚辞的关系有所猜测。

    但这未免也太过了一些……

    第73章 第 73 章 生同衾,死同穴

    见她愣住, 楼砚辞放下书简,自然而然地将她凌乱的发丝给捋到身后,又将微微散乱的衣裳替她敛好。

    “做噩梦了吗?”

    楼砚辞轻声问她,眸里含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因着他的动作, 楼砚辞身上本就不怎么牢靠的里衣就更…开了些。

    叶南徽刚想将眼神避开, 可这次身体却没有听自己的指令, 反而凑上前去,恶狠狠地掐了一把楼砚辞的腰身。

    叶南徽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她如今在楼砚辞的识海之中, 所有的记忆都是自楼砚辞而始,她在其中并没有太多控制自己言行的力量, 只能共感,却无法干涉已经发生的事情。

    如今她所经历的一切,也是楼砚辞记忆里曾经真实发生一切。

    她看着眼前的楼砚辞。

    此时的他没有生出心魔,也还不像现世里那副癫狂乖张的模样,眉眼间亦没有轮回之中的那股冷漠。

    看向她时,温和间带着星星点点不易察觉的柔情, 像是话本子里悲悯众生的仙君刚刚生出情愫——

    初尝情意, 尚且还有几分生疏,残余着从前下意识的疏离,目光却控制不住地落在她的身上, 被她的一举一动而牵引。

    青涩又诱人。

    这种半是堕落半是挣扎的感觉……让人看了还真是容易……失控。

    叶南徽突然觉得有些渴。

    显然,记忆里的她也是这么想, 盯着楼砚辞的脸失神片刻后,径直将端坐着的楼砚辞推倒按了下去。

    手从楼砚辞的眉间一直划到他的脖颈处, 磨蹭着他脖颈处的红痕。

    “楼小仙君,如今日上三竿,你怎么不去练剑呢?”

    “山主知道了, 也要往我身上扎好多眼刀了。”

    楼砚辞被压倒在床榻上,微微垂眼避开叶南徽的目光,气息微乱:“南徽……这样…不妥。”

    “怎样不妥?” 叶南徽看着他,指尖撩过他的耳侧的长发,“又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还是像我欺负了你一般。”

    “你昨日掐着我的——”

    话未说完,就被楼砚辞捂住了唇,他脸色绯色愈深,些微慌乱地看着她:“慎言,南徽。”

    此时此刻,比楼砚辞脸更红的是对这段记忆毫无印象,却因身在楼砚辞的识海中,与楼砚辞共享记忆的叶南徽。

    叶南徽看着楼砚辞的双眼,只见他虽然做出制止的动作,可一动不动的注视和眉目间蕴出的艳色分明就是在……勾引她。

    好心机。

    果然,记忆里的她也没把持得住,很快便着了他的道。

    起床坐到梳妆台时,叶南徽看着窗外的余晖沉默了半晌,方才发生的一切,虽然的确让她难以招架,但诡异的是她的确觉得十分熟悉。

    不过……这些事情,楼砚辞为何记得这般熟悉,就连细节……都——

    “因为他疯了啊。”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叶南徽一愣,窗前,心魔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眼前。

    朝着她微微一笑。

    “他早就疯了啊,轮回这么多次,他只能靠着这些记忆,这些回忆活着。”

    “很恶心,对吧?” 心魔望进她的眼睛,脸上难得露出正色。

    叶南徽的唇瓣微微翕动,此时此刻,楼砚辞并未在场,属于记忆以外的场景,她能够说话。

    只是,心魔问完以后,似乎并不想听叶南徽的答案,不过瞬息,他便敛起了眸光,脸上浮现出暴戾:“……当然了,这样恶心的人,早该去死。”

    心魔戾气几乎掩饰不住,叶南徽见状,不由地皱起了眉。

    修士修行过程中,有心魔其实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情,心魔归根究底也是修士意识的一部分,但像楼砚辞这般,心魔时时刻刻生出戾气,想自己去死的,是极少数。

    见她皱眉,心魔往前贴了贴,收敛了戾气,重新变得无害。

    他看着叶南徽的唇,那处是楼砚辞留下的痕迹,生气又贪婪,魔气悄无声息地滑到叶南徽的身边,蛊惑着她。

    “南徽,不如我们一起杀了他吧。”他言辞之间尽是天真,“反正他已经疯得没边儿了,救回来也是个怪物,你不会喜欢的。”

    似乎害怕楼砚辞不信,他不知从哪儿幻化出了个凳子,坐到南徽面前,双目紧紧盯着她,流露出审视之意:“你不会喜欢他的,对吧?”

    叶南徽看着眼前这张和楼砚辞别无二致的脸,轻声问道:“怎么个疯法?”

    心魔眨了眨眼睛,生出疑惑:“这还不够吗?觊觎你贪恋你,一个仙君,整日整日回想着与你的床榻之事,这般恶心,这般失格,你竟还要问一问?”

    “食色性也,楼砚辞颜色上佳,且……活儿也不错,不过是想一想而已。” 叶南徽对着心魔一字一句说道,“你想让我和你一起杀他,这还不够。”

    话音落地,短暂迷茫之后,心魔脸上重新挂起笑容:“无事,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不着急。你会知道我是对的。”

    “不过……”心魔的情绪转变极快,上一息言辞之间还透着轻快的甜意,下一息眸色便沉了下来,“我还是有些生气,南徽怎么能帮着他呢?让我有些吃醋呢。”

    他低声呢喃,那边楼砚辞的脚步声慢慢袭来,被记忆限制住动作,叶南徽只能看着心魔一点点朝她逼近。

    气息落到唇上的前一瞬,心魔却忽地偏过了头:“真是不公平……我们分明是一个人,你却如此防备我。”

    魔气一点点溃散在她眼前。

    “下个节点见。”

    她听到心魔的声音。

    魔气消散殆尽,楼砚辞也重新出现在她眼前,他手里拿着为她梳头的木梳,神仪明秀,和方才的心魔截然不同。

    叶南徽沉默了会儿,还没来得及细想方才心魔的话,就见记忆里的楼砚辞眼神里忽然浮上惊慌之色,朝自己快步而来?

    怎么了?

    她垂眼,只见入目的掌心之中是血色,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咳嗽声传出,连带着肺腑,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血也随着咳嗽不断地咳出。

    然后她倒在了赶来的楼砚辞怀中。

    “南徽。”楼砚辞一向沉稳的声音中带着慌乱,“别怕,别怕,我为你压制你体内之毒。”

    叶南徽觉得奇怪,她上仙山之后,修行仙法,在九幽挤压的妖魔戾气之毒,不至于到此地步才对,怎么……在楼砚辞的记忆里,自己这毒如此凶险。

    属于楼砚辞的灵气不断顺着经脉涌入。

    记忆里的她很是虚弱:“楼砚辞,我不想在仙山待了,我今日就要下山。”

    “别说气话。”楼砚辞一直到体内灵气耗尽才停下来,他撑着她后颈处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你昨夜应过我的,要坚持将你体内的毒彻底祛除才行。”

    他轻声哄她。

    “你又不是我,你不知道这毒发作起来有多难受,而且……床榻之上的甜言蜜语,你怎么能信。”记忆里的她慢慢平静下来,头抵在楼砚辞的肩上,一点点归于沉寂。

    楼砚辞等她气息平稳,才将她重新抱到床榻之上。

    随即转头便朝屋外走去。

    在识海之中,楼砚辞的记忆瞒不过她。

    只见楼砚辞刚到门外,口中便吐出一口血,紧接着便是压制不住地咳嗽声。

    和她一模一样的症状。

    但叶南徽的目光却凝在了他的额心。

    他咳嗽时,额间泛起的红光,叶南徽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双方结下道侣之后,若是感情甚笃,便可再结下一个的同心咒。

    同命共生死。

    楼砚辞虽未中九幽煞气之毒,却也能与她感受到相同的苦楚。

    怪不得方才记忆里她吐血的时候,她也能感受到疼痛,在楼砚辞的识海之中,她虽能共感,却只能感觉到楼砚辞赋予她的感觉。

    方才的痛,是因为楼砚辞知道此毒发作时,会有多痛,这才映射到了她的身上。

    叶南徽脑瓜子嗡嗡地转。

    与楼砚辞结下道侣,且楼砚辞还与她结了同心咒的事实,冲击着叶南徽的认知。

    还在愣神之际,楼砚辞的记忆又带着她再一次跳转到刹那殿内。

    山主还是那个山主,高高在上,看着站在殿下的楼砚辞,金口一开,便骂出两个字:“孽徒。”

    楼砚辞垂着眼,眉目冷然:“我以仙骨换得山主秘法,可南徽却仍不见起色,还望山主给我一个说法,你我之间,以仙骨为约,已成因果,山主务必助我。”

    楼砚辞的一番话,将山主气得不轻,好半晌才强压下怒火:“……她命中带煞,秘术若无用,便带她去藏书阁,与她念上道法,以镇妖邪一试。”

    “好。”楼砚辞得到答案,也并未多停留,“她身子差,若藏书阁弟子太多,怕会扰了她安宁,还望山主下令,自今日起,申时至酉时,弟子莫入。”

    “荒唐!” 山主听后自是勃然大怒,“我仙山弟子怎可未一恶鬼让道。”

    楼砚辞却并未生气,眼神淡然地望向山主:“我支付了筹码。”

    山主僵住,不再言语。

    待楼砚辞即将离开时,山主略显疲惫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我真后悔遣你去了九幽。”

    楼砚辞只顿了一瞬,随即便出了刹那殿。

    ……

    ……

    ……

    此后,楼砚辞便日日带着她前往藏书阁,给她念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

    记忆里的她听得昏昏欲睡,扒拉着楼砚辞的手:“……能不听吗?从前刚入仙山时,你也爱带我来藏书阁给我念典籍,好无聊。”

    楼砚辞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哄她:“对你体内之毒有好处。”

    她听后也只能作罢。

    撑着脸看着楼砚辞一本正经地不停念着。

    他念得很认真。

    叶南徽的心里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从前只要她一直这么盯着他,五息之内,他一定会发现,可此时此刻,她已经盯了他好久,他却一点也没察觉。

    直到夕阳西下,最后一点余晖消失。

    他才停了下来。

    “有好一些吗?” 他问得很小心。

    “好像好一些了。” 叶南徽听着记忆里的她如此说。

    等回到住处时,叶南徽一推门,再一次见到了心魔。

    心魔一见她便勾起一个大大的笑。

    “新节点到了。”

    他说。

    心魔周身魔气将叶南徽裹住,他的目光带着厌恶和不屑,看向远处。

    “你看,第一次,他没能留住你。”

    “连带着这段记忆也变得模糊。”

    “真是废物。”

    叶南徽顺着心魔的目光看向门外,只见“她”倒在地上,唇色发紫,妖魔戾气之毒毒发,“她”没了气息。

    正要看向不远处的楼砚辞。

    心魔魔气却遮住了她的双眼。

    “没什么好看的。”心魔语气之中含着十足十的冷漠,“左右不过是无用之人的挣扎而已。”

    叶南徽轻轻垂眼。

    被魔气裹挟的黑暗之中,她的记忆里却一闪而过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大雪天气。

    她倒在楼砚辞的怀中,早就没了声息。

    而楼砚辞显然也时日无多,同心咒共生死,一月之内必定发作。

    楼砚辞的脸上带着股心如死灰的平静,抱着她一起躺进一座石棺之中,安然合眼。

    生同衾死同穴。

    她没想到,她会和楼砚辞有这样的情缘。

    只是……叶南徽眸光一转,若是这画面是真,为何她却能目睹这一场景,就仿佛她从这躯壳中……抽离出来了一般。

    第74章 第 74 章 磨灭人性

    楼砚辞死前, 记忆如同走马灯一样在识海中闪回。

    最终停留在人间。

    灯火通明,炮仗声连连,十分热闹。像是一场瑰丽无比的梦。

    这是叶南徽在人间过的第一个新春,说实在的, 若不是楼砚辞的记忆, 叶南徽已经快不记得了。

    如今看到楼砚辞记忆里的一切, 才有了几分印象。

    人间比九幽不知道平和多少,没有妖魔相互厮杀, 没有血流成河,没有残肢断体, 她撑着手坐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热乎的板栗,看着楼下叽叽喳喳的小孩像是一群鸟一样跑过。

    一颗心像是被泡在酒里一样,又软又晕。

    她是真的很喜欢人间,人间也吵闹,但相比于九幽, 这样的吵闹却又截然不同, 听着让人觉得欢喜。

    看得正出神,身后被人披上厚厚的衣物,她侧目回头看了一眼:“小仙君。”

    她带着几分酒气, 看向来到身边的楼砚辞:“我可不怕冷。”

    楼砚辞看着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瘪了瘪嘴, 这个小仙君的话总是不多,虽然逗起来也挺好玩儿, 但这个时候没人搭话总有些寂寞。

    于是便转过头继续看向窗外,那群到处乱跑的小孩儿将裤子衣服蹭得到处是灰,被自家大人边骂边拎回去教训, 鸡飞狗跳之中透着些滑稽。

    “哈哈。” 叶南徽又喝了口酒,半眯着眼睛笑话着因积雪路滑,摔了个四脚朝天的小孩儿。

    她看得认真,并未察觉到背后默默注视着她的目光。

    楼砚辞正看着她的背影。

    平日里常握剑的手,此刻正仔细地掰着带壳儿的板栗,放在盛东西的器皿里默不作声地递到她身边。

    擦干净手,默默看着叶南徽。

    确认自己的确对她生出情意之后,楼砚辞一度生出了些许慌乱。

    连着好几日没有回来,在外边降妖除魔。

    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推开门,就见叶南徽散着一头长发坐在他房里的椅子上,轻轻打了个哈欠:“小仙君,你怎么才回来啊,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叶南徽似乎刚醒,神情里还架着股懒怠:“你若死了,我定要伤心的。”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说话拿腔作调,显然又是听了什么话本子学的。

    他却忍不住地因此心悸。

    敛下眸光,他下意识掐诀将身上的血腥气散去,走了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

    他走过去,下意识将她的长发挽起,用随身带着的木簪固定住,等做完这一切,手才顿住,意识到此举有些过分亲密。

    偏偏叶南徽对此一无所知,她早就习惯楼砚辞替她挽发了。

    于是睁着一双惑人的桃花眼,半撑着腮,半是抱怨半是认真地道:“这几日的说书不好听,就连茶馆里的小二也生得难以下眼,想寻你洗洗眼睛。”

    “说真的,小仙君,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心跳又快了些许。

    他轻轻攥住手,将自心尖蔓开的痒意一点点压回去。

    她说完这些话,起身撑了个懒腰:“困死了,我出去逛逛了。”

    走到一半,又蓦然回头对上楼砚辞的双眼:“小仙君,你也忒禁不住夸了。”

    说完便哼着小曲儿彻底走了出去。

    他目视着她的背影离开,没有开口反驳,却确认了自己的放纵。

    若对她无意,自来到人间的第一日,教她人间风俗之时,他便应该对她说清楚,不应该对男子说出那些话。

    更不应该时不时地凑上来,捏捏他的手捏捏他的脸。

    说出那些话……

    他分明知道,却还是放任她如此,甚至于偶尔还有意生出引诱之心。

    他看着客栈房里摆在桌上的圆镜。

    此时此刻的他,眼中春意浮动,眼角眉梢尽是艳色。

    是他最厌恶的轻浮之态。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不知何时,她离开窗边,挤到他的身边。

    身上酒气熏熏地凑到他面前:“那群人族放那么点儿鞭炮怎么驱邪呢?我根本不怕的。”

    她瞪着一双眼睛,嘴里胡乱说着什么东西:“那鞭炮至少得堆成小山那么高,一起朝我扔来,我才会受那么点儿小伤,可真傻他们。”

    “小仙君,你说对不对。”

    她双手抵着他的肩膀,仰脸看他,见他久久不说话,便皱起眉:“戳了戳他的眉心。”

    “说—话—啊—小—仙—君。”

    他握住她作乱的手,点了点头,本想告诉她,爆竹响声祛邪祟只是人族想讨个好意头,可想了想,知道如今她生出醉意,开始说些胡话,讲给她听,怕是会越扯越乱,便顺着她说道:“对。”

    她心满意足地笑笑,目光却没有从他脸上移开,看着看着,突然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迷离,看了好半晌,突然朗声喊道:“你这个小郎君生得真俏。”

    “叫什么名字?”

    他喉咙滚了滚,被眼前这个酒鬼的眼神所惑,竟也颇为认真地答道:“楼砚辞。”

    “名字起得真好。” 她笑得更开心了些,“和我认识的那个小仙君的名字一样。”

    “……”楼砚辞扶着她的双手,闻言长睫轻颤抖,“小仙君?”

    “对啊对啊。”

    如他所料,只是一个反问,叶南徽就开始源源不断开始和她唠了起来。

    夸他挽发的手艺好,夸他大方能干,唠到最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总之就是长得和你一样好看的小仙君,就是人闷了些,不过,他面冷心热,性情温良,该出手时就出手,该惜命也惜命,是个聪明的好人。”

    “我喜欢好人。”

    她眉目之间透露出几丝柔和:“真希望……他一直是好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睛,抵在他的心口。

    窗外又传来爆竹的喧闹声。

    他心里突然蔓延出从未有过的欲望。

    将她搀扶起来,定定看了她好久,然后轻轻伸手擦了擦她唇上涂着的红色口脂,按在了自己的颊边。

    待到第二日清晨,叶南徽一醒来,便见到脸上带着红痕的楼砚辞坐在她的面前。

    十分认真地看着她:“南徽,你得对我负责。”

    ……

    ……

    ……

    “原来是个骗子。”叶南徽从这段记忆里抽离,看着石棺里断了气息的楼砚辞,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失望吗?” 心魔松开遮住她双眼的手,识海之中,两人记忆交叠,叶南徽想什么,他也知道,自然也就听到了叶南徽的这句低喃。

    索性坐在石棺上,歪头打量着她的神色,“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清清白白的仙君。”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眸中半是痴迷半是引诱:“还要继续往下面看吗?”

    “轮回之中,那个蠢货杀你时可没有留情。”

    叶南徽压下眸中异色,看向心魔:“你为何这么恨他?”

    叶南徽靠近心魔,伸手抓住他,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双眼。

    “你和他又什么不同。”

    心魔神色一僵,眸中罕见露出些许空洞,像不知道叶南徽为何突然如此对他,就连周身魔气都收敛不少。

    但随即他又笑开,周身魔气又开始重新流动,缠着叶南徽,不肯松开,又握住叶南徽的手,像只小兽一样蹭了蹭,才松开,将他的一双手伸在叶南徽的面前:“南徽想知道,我自然是……知无不尽。”

    心魔说完,身形渐隐。

    周边的气息记忆又重新开始流动。

    很快叶南徽再次见到了熟悉的那个小仙君。

    他置身于无数魔族之中,脚下是诛魔大阵,阵中无数妖魔发出尖利的叫声,楼砚辞脸色煞白,咬破舌尖,一遍一遍画着镇魔的符咒。

    此时魔族势强,这诛魔阵只有身负仙骨气运的楼砚辞能维持。

    叶南徽记得,轮回的十二次里,她每每醒来,楼砚辞基本都已经下山镇魔。

    如今见到这场景,她并不意外。

    守护人间,保人界安宁,从她认识楼砚辞那一日起,他就从未懈怠。

    可下一瞬,楼砚辞的心声便蹿入她的耳中——

    “无趣。”

    清晰的声音传来。

    她漂浮在楼砚辞对面,清楚地看见,他的瞳孔映出一片血色,手中还画着符,眼中的悲悯之色却消失得干干净净。

    诛魔阵外,百里之遥,魔族咬牙切齿地看着诛魔阵的范围越来越大,只能将挟持而来的人族推到不断扩张的诛魔阵之前。

    仙山之人,为保人族平安,这诛魔阵必得停下。

    可惜他们的算盘打错了。

    楼砚辞手下阵法未停,那些被俘虏而来的人族,眨眼就被诛魔阵吞噬殆尽。

    血流成河。

    而楼砚辞也不过是轻轻眨了眨眼——

    “反正都会重来。”

    他的眼里早就没了对人命的悲悯,冷漠厌倦,和从前他杀自己之时一模一样。

    慈悲目中无慈悲。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磨灭掉了他的人性。

    从前那个会耐心蹲下来哄着哭闹小孩的小仙君,到了现在,别人身上的血即便是溅到他的脸上,他也再生不出一丝波澜。

    “这就是我与他的不同之处。”心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我可不是那个心软的蠢货。我会一点点将他蚕食殆尽,如今已经几近功成了。”

    叶南徽突然有些冷。

    却并不为心魔的话。

    她忽地想到,她有些不正常。

    十二次轮回,整整十二次轮回。

    每一次她都遭受着仙山之人的冷嘲热讽,遭受着他们的污蔑打压,甚至于每一次她都死在了楼砚辞的剑下。

    她生气,失望,害怕,惊惧……可为何没有生出怨气。

    这不对。

    十二次轮回已经足够完完全全可以改变一个人,她即便生为恶鬼也不例外,被连杀十二次,除非佛陀,没有人会不生怨。

    她会恨天恨地恨仙山每一个弟子恨这人间。

    会最恨…楼砚辞。

    哪怕碎尸万段也难泄心头之恨。只是还他一刀,怎么能够?

    她从不是菩萨临世,信奉以德报怨的那种鬼。

    除非……

    她的轮回是假的。

    那些记忆不是她的。

    她挥手打碎眼前的场景,快步重新回到那些裂痕所在之处。

    手中捏决,将深埋在此的记忆一点点提取出来。

    那是楼砚辞杀她的记忆。

    这些记忆一点点融合——

    黑暗之中,楼砚辞浑身染血,身边遍布她的尸体。

    他的表情几近麻木。

    似乎有所察觉,才偏过头,目光空洞并无落点。

    嘴里喃喃一句话以后,他举剑一偏,随即脖颈处的血喷涌而出,半跪在了地上,眼睛直直看向前方——

    “你来了吗?”

    他低声呢喃着发问,眉眼间生出浅浅笑意。

    “你来了。”

    第75章 第 75 章 日日夜夜不得脱身

    叶南徽看着眼前这些记忆久久不能回神。

    脸上血色尽褪。

    识海之中倏忽一个陌生的场景。

    她被束缚在一个寒潭之中, 飘忽不定,寒潭之上,一条巨龙的上半身盘旋于她头顶,下半身与她一起栖身于寒潭, 将她牢牢束缚, 仍凭她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第十次了。”

    一个极为空灵的声音带着些许愠怒说道

    “南徽。”

    心魔的声音将她从这场景之中拽离出来, 她的手脚已然冰凉,泪痕划过脸颊, 被眼前的心魔一点点拭去。

    “怎么还哭了?”

    心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轻笑了笑, 眉眼之中流露出几分嫉恨,又迅速收敛,尽量温和地开口,“不过是场梦而已。”

    叶南徽下意识拨开心魔的手,擦了擦自己脸上残余的泪痕。

    见到她无事,心魔的目光重新落回到眼前这场幻梦上。

    楼砚辞倒在叶南徽的“尸身”中, 从身体之中迸发出来的鲜血彼此交融, 再分不清界限。心魔看着眼前这一切,魔气一点点滋生,趁着叶南徽偏过身拭泪的功夫, 踱步过去,踢了踢楼砚辞的脸, 发出一声嗤笑。

    “南徽心疼他?”

    心魔对楼砚辞的厌恶溢于言表,尤其憎恨眼前这个带着美梦陷入长眠之人。

    在杀了叶南徽之后, 还妄想着能够重新与她相遇,妄想着她能原谅他。

    还真是贪得无厌啊。

    他的目光下垂,落到眼前这张让他克制不住魔气的脸上, 唇角笑意越发讽刺,心中戾气横生,脚下一点点用力,几乎要将这颗头碾碎。

    “你干什么!” 随着一道呵斥而来的,还有十分有力的一击。

    心魔被叶南徽的力量击退。

    看着叶南徽朝那幻梦奔去。

    心魔独自站在一旁,垂下头,想重新牵起唇角,可试了又试,最终只能勉强将眉头碾平。

    “为何还维护他?”心魔心中戾气压抑不住,“你该讨厌他,你该恨他才对。”

    叶南徽叹了口气,看向心魔:“并非他,也并非你杀了我,你懂吗?”

    声音入耳,心魔迷茫片刻后,魔气更甚:“你竟为他开脱他怎么配?”

    叶南徽咬着唇,看着面前眼角眉梢之中夹杂着痛意和杀意的心魔,觉得有些难搞。

    心魔所生,便是楼砚辞自己迈不过自己那一关。

    她尽量压抑这自己同样不平静的心绪,尝试着去安抚眼前的心魔:“你和他说到底,出于同源,是同一个人,他若死了,你也活不成。难道不是吗?”

    原以为这样说多少会让心魔有所忌惮。

    他却只是摇着头,眸中流露出叶南徽看不懂的复杂神色:“我们不一样的,南徽,是你,一直没有分清楚。”

    他眸中闪过爱怜,突然朝叶南徽走来,直到离叶南徽一步之遥时,才停了下来:“叶南徽。”

    他的声音很凉,眸光中甚至一闪而过对叶南徽的怨色,头一次完整地喊出叶南徽的名字。

    “你当真分不清我们吗?”

    他抓住叶南徽的手,往他的眼边带去,同样好看的一双眼眸,却是和从前的楼砚辞截然不同。

    那双在九幽初见时的眼眸带着清浅笑意,像是春雪初融时的那抹微末暖色,让人忍不住地想要追逐。

    而如今,这双眼眸沉沉,恰似寒冰又似烈焰,只让人警惕。

    叶南徽懂了他的意思。

    十二次轮回,无数杀戮和折磨,他冷面之下的暖色早就消失殆尽,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叶南徽,你喜欢的是谁呢?”

    心魔松开她的手,随即替她说出了答案:“让你喜欢的是从前悲悯众生,斩妖除魔,会哄孩子的小仙君。”

    “而现在的楼砚辞,如你方才所见,无论是哇哇落地的婴儿,垂垂老矣的老者,再是可怜,再是弱小,也勾不起他的意思怜悯之心。”

    “便是血溅到他的脸上,他也能目不转睛地踩着无辜之人的尸首离开。”

    “他不是你喜欢过的那个人了。”

    “所以杀了他吧。”

    心魔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叶南徽,轻声细语,魔气温柔地缠绕住叶南徽的手腕,递给她一把短刃,将她一路带到一处深渊之中。

    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楼砚辞被魔气束缚,动弹不得,也没有意识。

    “你知道眼前这个人在想什么吗?”

    “即便杀了你数次,他仍想占有你。”

    “任何夺去你注意、目光的人,他都想一一杀掉。”

    “谢淮、慕和、夫诸”

    “悲悯?善心?你不若在此时剖开他的心看一看,他还有没有这些东西。”

    心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他蹭了蹭叶南徽耳边散乱的发丝,颇为爱怜地说道:“南徽,你不知道,你的小仙君变成了怎样的一个疯子。你若不在此时杀了他,你会后悔的。”

    “他会像条疯狗一样,嫉妒、排斥出现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将这些人通通赶走,让你只剩下他。”

    “让你被困在他的怀中,日日夜夜不得脱身。”

    “就如同在楚宅之中你救了他以后的那样。”

    “你耗尽心力救他,他又是如何对你的?”

    心魔的一缕魔气没入叶南徽的额心。

    那些模糊的记忆缓慢地从识海之中漂浮而来。

    床榻之上的纠缠,夜雨之下染血的长剑,以及无数属于谢淮的尸首。

    “瞧见了么?” 心魔握住叶南徽发颤的双手,“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啊。”

    “一边谋取你的善心,一边骗取你的怜爱南徽,你不觉得恶心吗?”

    尖利的断刃已经对准了眼前失去意识的楼砚辞。

    “很容易的,南徽,就像你当初护着谢淮那样。” 心魔敛住眸光暗色,“杀了他,你就彻底解脱了。”

    “那命书所载并非完全作假,楼砚辞他确确实实是你的死劫。”

    “你还记得吗?你当初在九幽之中,是如何熬过那些人活下来的,到了如今,你甘愿为了一个早就面无全非的楼砚辞,去赌你的命吗?”

    断刃划破楼砚辞的衣料。

    心魔垂眼看着这一切,没有作声。

    可下一瞬,叶南徽的手却停了下来。

    她忽地转头,目光平静地望着心魔:“我喜欢的,的确是那位面冷心热的小仙君。”

    心魔脸上的表情骤然难看起来,却也不过一瞬,又重新勾起笑意,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叶南徽打断。

    “他逗一逗便会脸红,偶尔想诓我,也坚持不过多久,我喜欢人间,他便也在人间停留,命在旦夕还在担心我会不会在地牢里睡得不好,我每日什么都不用操心,听书观景赏美人,说是神仙日子也不为过。”

    “没有人也没有鬼会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更重要的是,他十分合我的脾性。”

    叶南徽说着便蓦然回想起方才在楼砚辞的记忆中,那个新春,他揩了自己唇上的红色口脂,按在自己脸上,守了自己一夜,没有入睡也没有调息,硬生生熬到自己醒来,就为了诓她负责。

    明明做了一夜的准备,偏偏话一脱口,便漏了怯。

    她不过是撑在床沿,捏住他的下巴,凑上前去看了看那抹红色,颇为犹疑地说了一句:“怎么蹭得这么多。”

    他便忍不住红了脸,狼狈地找借口退了出去,相当青涩。

    叶南徽顺着记忆的脉络短暂沉溺其中,一时之间并未顾及眼前的心魔。

    心魔看着叶南徽脸上浮现出的温柔神色,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嫉妒混合着酸楚,或许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末甜意在心里反复搅动,牙齿下意识咬破舌尖,却连这痛意也无法让他回神。

    “当真那般喜欢他吗?”

    回过神时,这话却已经说出了口。

    叶南徽吐出口气:“对,我喜欢他。”

    心魔的瞳孔不自觉地一缩。

    却见叶南徽认真地看向他:“你猜对了,我确实很喜欢楼小仙君,他变得面目全非后,便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杀了他,也算是报仇了。”

    心魔迎着叶南徽的眼神,硬生生挤出了笑意:“那太好了,我的南徽终于开窍了。”

    他退后了两步,让出位置,让叶南徽出刀时没有任何阻碍。

    南徽不会知道,他最爱看的便是她挥刀自卫的模样,果决坚韧带着一击毙命的凌厉杀意,仿佛天命压身,也能划破这枷锁。

    能死在这样的刀下,真是便宜他了。

    他等待着终局的来临。

    一息两息三息

    直到他埋头十六息后,蓦地听到一声轻笑。

    下颌陡然一凉,被叶南徽用刀刃抬起,对上她的眼睛。

    “我已经承认你说得对,我喜欢的是那位心善的小仙君,你猜对了,该感到高兴才对,为何你的脸色偏偏却这般难看?”叶南徽看着他,戳破他的伪装,“说得似模似样,我真要动手杀他,你怎么却不高兴。”

    “我如你所愿,你该笑才对。”

    叶南徽反手握住短刃,用刀柄戳了戳眼前心魔的脸。

    “我听说,心魔随人族意识而生,人若不死,心魔亦不死不灭,且能自由化形。”

    “你那般厌恶轮回之后的楼砚辞,就连我于识海之中初见你时,你也是一副少年模样。”

    “怎么偏偏在我为他垂泪的片刻,你便不动声色地化形成了他轮回之后的样子。”

    “我若真将这把短刃刺入他的心口,我才会……日日夜夜不得脱身吧。”

    话音落地,眼前的心魔脸色渐渐柔和,他轻轻拿过叶南徽手中的刀柄,噗地一声刺入自己的身体,魔气从中倾泻而出。

    他脸色一白,看着近在咫尺的叶南徽喟叹:“我的南徽好聪明,”

    “我的确骗了你,不过有一句话是实话。”

    “楼砚辞的确疯了。”

    “所以这识海之中,只有我啊。”

    第76章 第 76 章 “是腻了吗?”

    “你喜欢的那个小仙君没了。”

    心魔说这话时, 眼中含着讥诮,却不是冲着叶南徽的。

    南徽说的其实没错,他和楼砚辞本就是一个人,只是从前那个胆小鬼还残存一些希冀, 总是挣脱不开, 挂着伪善的面具, 不让他将从前那个样子吞噬干净。

    直到一切败露,走投无路, 才肯就范。

    心魔的笑意一点点卸了下来。

    他其实也不爱笑的,只是得她一句夸赞, 想骗得她喜欢,才如此满脸堆笑,如今计谋被戳穿,他也不再装模作样。

    叶南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若说从前在九幽初见时,楼砚辞气息微凉,带疏离之感, 恰似雨后远山, 朦胧润泽,虽不好接近,但也有几分温柔。

    如今心魔把控识海, 眉眼之间赤裸裸的乖戾几乎不加掩饰,如同隆冬时节, 寒风呼啸过积雪的山村,让人心生惊惧。

    “怎么不害怕?你如今在我的识海里。”

    他的声音对着她时, 还是下意识的轻柔,可周身魔气却顺从着他的心意做出了真实的反应。

    心魔,或者说已经疯了的楼砚辞周身魔气疯涨, 朝着叶南徽的手腕、双脚、脖颈处缠绕而去,脖颈处的魔气微微收力,迫使叶南徽不得不微微抬起头,对上楼砚辞的双眼。

    “南徽。”他喟叹出声,“你得一直看着我才行。”

    那双眼睛直到在看向叶南徽的双眼时,才下意识流露出几分笑意和迷离,他轻轻捏住叶南徽的下巴尖,轻垂眼睫,将吻印了上去。

    很凉,但很快就热了起来。

    并不轻柔的吻,发出暧昧的水声和喘息,这些声音搅和着那些更为放纵的记忆炸响在叶南徽的识海之中不停回旋。

    直到她承受不住,手里凝聚起法决,楼砚辞才勾着她的腰轻轻安抚,稍稍分离,抵在她的额上,擦了擦她唇上的水光,轻声问她。

    “想起来了吗?”

    他双眼湿润,周身戾气削弱不少。

    叶南徽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那夜在楚宅,她被他拖进识海之中,什么荒唐事都做了个遍,当时被他封印了记忆,并不觉得如何,如今记忆回笼,叶南徽看着眼前这张脸,整张脸连带着耳朵都烧了起来。

    显然方才回想起这一切的不只她一个人。

    叶南徽微微分神,想起从前她在人间总是逗弄楼砚辞,直到他面红耳赤才肯停下,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

    察觉到她的失神,楼砚辞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唇角:“你在想谁?”

    叶南徽忍不住一个用力挣开了魔气的束缚,楼砚辞也跟着倒退几步,等站定了之后才微微歪了歪头:“不舒服吗?还是南徽不够满意?”

    他的身形开始发生变化,慢慢变成略带这青涩的少年,随即又恬不知耻地用魔气缠了上来。

    “是腻了吗?” 又变成少年的模样,他勾唇露出一个适宜的笑意,“之前我就发现了,南徽似乎对年纪小的少年更耐心一些。”

    “如今这样,南徽可满意?”

    “要不要再试一试,我会做得更好的。”

    “姐姐?”

    说实在的,叶南徽确实失神了片刻,人间说得对,美色误人。

    楼砚辞不知从哪里学的,如今这幅打扮,黑发用玉冠高束,身着一身利落的窄袖劲装,宽肩窄腰,轮廓分明,眉眼干净。

    叶南徽闭了闭眼,突然有点想笑,她想她估摸错了,无论方才她那一剑有没有刺下去,楼砚辞都不会放过她的。

    日日夜夜不能脱身,她回想起这句话,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够了。” 她伸手将再度缠上来的魔气驱走,睁眼看着眼前之人,“我要走了。”

    “不可以。” 楼砚辞的眉目冷了下来,“我说了,南徽,你得一直看着我才行。”

    周边魔气越发浓郁。

    他的执念已经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叶南徽只能将积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会死的。”叶南徽看着眼前执念已深的楼砚辞,“轮回之事,你只是一把刀而已,你也知晓,背后另有人在。”

    “你不放我出去,是想再杀我一次吗?”

    叶南徽本不想将这话说出口。

    但如若不是这样,想要从楼砚辞的识海中抽身,按照他如今的疯魔情态,就必须得和他之间分出个胜负,于她们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果然,此话脱口而出之后。

    楼砚辞长睫颤了颤,双手霎时收紧,随即勾唇角勾起笑意:“南徽如今说话,还真是诛心。”

    “我知道了。”

    短暂沉默之后,遍布在这深渊之中的魔气开始散开。

    叶南徽原本不想再多说些什么,可看到牵着笑意的楼砚辞,还是开了口:“不想笑就不用笑了。”

    不用为了故意讨她欢心这么笑

    "醒了么?" 耳旁再度传来慕拭雪的声音。

    叶南徽睁眼,外面还未亮。

    “过去了两个多时辰。”猜到她心中所想,慕拭雪极快地便解了她的惑,“如何,得到你想要的了么?”

    叶南徽点点头。

    这次所得颇丰,只是楼砚辞的记忆太过杂乱,一时之间,不少细节还有待梳理。

    不过,她能确定,她关于轮回的记忆有问题。

    还有命书,叶南徽识海中的命书如今被它和谢淮的假婚契所压制,并未解开禁锢,叶南徽只能凭借记忆回想命书所载——

    在那本命书里,自己作为恶毒女二被楼砚辞所杀,还被剖出仙丹救了生命垂危的白清枝,最后白清枝和楼砚辞一同飞升。

    而在楼砚辞的记忆里,谢淮曾经告诉过他,自己是下凡历劫的上界仙君,仙丹被剖出的那一刻自己就历劫失败。

    楼砚辞的自刎,换来了轮回的开始。

    按照谢淮的话,那她的的确确应该是参与了轮回,但是,如今她却很确定,自己与这轮回并没有关系,她轮回的记忆不是她的。

    谢淮在说谎。

    叶南徽压下心中疑虑,目前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白清枝,无论是在命书之中,还是方才从白清枝说的那番话来看,白清枝很重要。

    于是抬眼看着慕拭雪,“你知道如何找到白清枝?”

    慕拭雪摇摇头:“她行踪成迷。我若能寻得她,或许也不用与你做这笔交易。”

    这倒是有些难办。

    叶南徽转头看向并未醒来的楼砚辞。

    还有楼砚辞,叶南徽并不害怕楼砚辞会一直不行不醒,按着他如今的执念,想让他就此放手简直是天方夜谭。

    现在未醒也好,她多少还有几分喘息的空间。

    想到此处,叶南徽甚至想将楼砚辞直接设阵法困在此处,不过这念头也就只是转瞬即逝。

    她身为恶鬼,设阵法一术本来就是从仙山上学的,能不能捆住楼砚辞倒还另说,主要灵气消耗也大。即便能够困住,怕也困不了多久。

    叶南徽越想越头疼,直到慕拭雪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在白日里不能出来,这些年一直潜藏在慕和身体里面。你若有事找我,届时找慕和,用术唤我就好。” 慕拭雪望着露出些微晨光的天际,叮嘱着叶南徽,“总之我与你的交易,就托付给你了。”

    叶南徽听到慕拭雪说这话倒有些奇怪:“你不厌恶慕和吗?”

    慕拭雪性情刚烈,她爹负了她娘,她便提剑弑父,从未手软,按理来说,慕和是她爹与其他人所生之子,慕拭雪若找人附身,也不该找慕和才对。

    “到了如今这地步,这府中上上下下还带有慕家血脉的人不多了。” 慕拭雪眼中涌出悲戚和恨意。

    叶南徽沉默片刻应下了她的话:“我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交易我会尽全力达成的。”

    慕拭雪敛下眸光点了点头,天光将亮,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这屋内。

    下了一夜的雨,空气中还渗着寒意。

    屋内躺着两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叶南徽思虑再三,准备先把好解决的解决掉。

    于是便用灵气抬起慕和,掐诀移步到她自己的院子,将慕和关了进去,又在屋子四周施加了防御的咒法。

    做完一切,天已经大亮。

    慕和也醒了。

    是个胆怯又柔弱的少年,看着叶南徽的目光怯怯的。

    叶南徽心里还惦念着楼砚辞,处理起慕和来说,也并不温柔,见他害怕,索性便也冷下脸,森森的鬼气溢出,不用多言,便已经足够吓人。

    “在我回来之前,不准出门,否则杀了你,知道吗?”

    叶南徽的威胁简洁明了。

    慕和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

    叶南徽很满意,胆子小有什么不好,瞧瞧多听话,比某些人好多了。

    估摸着楼砚辞那边也该冷静下来了,叶南徽本想掐诀过去,但一时又不知作何反应,索性徒步走过去,这一路上也能好好琢磨这些复杂的事情。

    只是这宅子虽然大,但也并非没有尽头。

    磨磨蹭蹭地过去,一炷香的功夫,也还是站在了屋子的门口。

    屋里没什么别的动静,很安静。

    但血的气味还是从门的缝隙里散了出来。

    叶南徽一惊,用力推开门,只见院内,楼砚辞背对她而站,手里的剑干净利落地割开了瘫软在地上的人的咽喉,血喷溅在他的衣角。

    这是叶南徽第一次看见楼砚辞杀人。

    而他的脚下已经有十数具尸身。

    听到动静,楼砚辞回头,看见了叶南徽。

    “南徽。”

    他依旧挂着笑,自然而然地踢开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尸首,来到她的面前:“你回来了。”

    “你若再不回来,我就要控制不住提剑去找他了。”

    “不过还好,在我杀掉最后一个人之前,你回来了。”

    他的笑意并不及眼底。

    第77章 第 77 章 他该等等她

    楼砚辞杀的人是袁风派来寻他们的。

    说是寻, 可这院儿里倒下的都是金丹境的修士,想来袁风经过昨晚一事,也并没有想着留情。

    念及袁风,叶南徽倒是有些恍惚, 昨夜之事太多, 她一时倒还忘了他。白清枝昔年入慕家, 昨夜又潜入袁风的肉身,想来要找到白清枝的下落, 还免不了要去他那里一趟。

    “南徽,你在想什么?”见叶南徽一直垂眼, 目光并未落在他的身上,楼砚辞收敛了笑意,轻声喊出她的名字。

    叶南徽闻言回神,扫过这满院的尸身,目光最终落在楼砚辞身上——

    他所用之剑并非春秋剑。

    “你的剑呢?”

    “要抛下我吗?”

    一人一鬼同时出声。

    不动声色处,楼砚辞攥在手里的剑轻轻地抖动起来, 叶南徽如今的神色, 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看不明白,因而便像是置身空中阁楼,往下踩的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在此之前, 在动手将这些人杀掉之前,他也想过, 她或许会因此更加厌恶他。可还是没忍住,一想到她将慕和带走离开时的背影, 他就忍不住生起杀虐之心。

    那时,她在自己识海之中说的话还残有震慑之力——

    “你想再杀我一次吗?”

    她说这话时和现在一样很平静,没有恨意也无激愤之色, 却让他僵住,手足无措。

    只能在她转身以后,才微微抬眼,看着她带着另外一个男子离开。

    她或许不会回来了,他告诉自己。

    真是不甘心。

    他就着被困住的姿势懒得动弹。

    等到天光大亮,日光影影绰绰地透过屋里的窗户打在他的脸上,升起一点微末的暖意时,他蜷了蜷手指后,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情——

    他该杀了慕和的。

    暴虐之心瞬起,袁风派来的人便正好在此时闯了进来。

    为首之人举剑而来,他长睫一颤,心念一动,剑便到了他的手中,剑光一闪,剑刃极快地划过了那人的脖颈处,血溅了一地。

    他被困了太久,尚有些迟钝,没来得闪避,血点也溅在了他的脸上。

    他抬手擦了擦,和从前不同,如今这带着余温的血,并不让他觉得恶心,反而平复了些许他心中的嗜杀之意。

    抬眼扫过院中严阵以待的修士。

    十六个。

    得杀慢些了,他垂下眼睫,看着手中染血的剑,想着,南徽从前喜爱逛街市,步程总是走走停停。

    他该等等她。

    但他明明杀得很慢了,手中的剑刃落在最后一个人的脖颈之上,还是没有她的影子。

    “不想笑就不用笑了。”

    她离开识海的最后一瞬,只留下了这句话给他。

    也是,新人在侧,的确不用在笑了。

    手中的剑刃划破最后一个人的脖颈。

    他忍不住笑起来。

    也不知他杀了那个叫慕和的少年,她会不会伤心。

    大约是会的。

    虽是九幽恶鬼,但却生了颗柔软的心,从前在人间时,她一不喜人、妖之命无辜被践踏,二不喜滥杀之人。

    除非危及她的性命,她一向不爱出手伤人。

    “像是失去理智的恶兽。” 她曾皱着眉评价在万妖窟中杀起兴了的小师弟,“真是难看。”

    他还清楚地记得她那个时候的模样,轻皱着眉头,桃花眼中捻着几分嫌弃,不过看了几眼就将目光移了过去:“一个仙君滥杀于他毫无威胁的妖物,还以此为乐可比我这个恶鬼,要更没人性几分。”

    如今他连杀十数人,只为平息她先将慕和带走时升起的杀虐之心。

    和从前她厌恶的滥杀之人并无多大的不同。

    只是他更会装相一点,给自己留了后路——

    毕竟是袁风派来的这些金丹境先动的杀心,说起来,他也算自卫不是吗?

    修士修行,本来就是九死一生。

    他有何错?

    看着叶南徽难辨的神色,楼砚辞的眸光几近浮沉,最终他轻轻眨眨眼,眸中闪过几丝无辜之意。

    开口问她—— “要抛下我吗?”

    两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愣。

    叶南徽在意识到楼砚辞说了什么之后,心中不由腹诽,倒是想抛下,可能抛得下吗啊,现实和美幻梦之间的差距,她还分得清楚。

    尽管还有些不太适应楼砚辞心魔化的模样,也惊异于他提剑杀了这些修士。

    但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白清枝的事情一日不解决清楚,她一日难安。

    于是叶南徽便没有回答楼砚辞的问题,反倒又重复了一遍:“你的剑呢?”

    楼砚辞的剑向来不离身。

    在他的识之中,叶南徽已然知晓,谢淮曾让楼砚辞去拦住白清枝,从她手里夺回什么东西,好让她回归到什么真身中去。

    只是楼砚辞的记忆纷杂,一时半会儿要从里面疏离出他此后下落本就不易,加之楼砚辞对那段记忆似乎很是排斥,模模糊糊并不分明。

    叶南徽只从中得知,白清枝似乎是与他缠斗之后,入了袁家宅中,接着楼砚辞便循迹而来,化为慕和。

    追杀白清枝,楼砚辞的春秋剑必不可少。

    如今他手中之剑却并非春秋。

    叶南徽皱眉,总觉得这其中或许和白清枝有关联。

    楼砚辞垂眼扫过手中之剑:“你关心一把剑竟比关心我多。”

    叶南徽闻言闭了闭眼,恨不能直接上前去晃一晃他是不是脑子里进了水。

    许是她的神情太过明显。

    楼砚辞轻笑一声后,便给了她答案:“我如今魔性入心,那柄春秋剑自然不听我的使唤。”

    “它倒是和你一样,只对从前那位小仙君青睐有加。”

    楼砚辞如今三句话离不开醋意。

    叶南徽听了只觉得颇觉头疼。

    “我要先去找袁风,白清枝和他有些关联,你与我同去?”

    叶南徽揉了揉额角,迅速捋顺了接下来的行程。

    楼砚辞目光扫过她:“你不恼我?”

    叶南徽也学着他的样子露出个假笑:“你倒是奇怪,我若不带你,你便说我要抛下你,带上你,又问东问西。”

    “好没意思。”

    叶南徽撂下话,转身就走,并未停留。

    刚迈出门口,楼砚辞便跟了上来。

    叶南徽面上虽未流露出什么情绪了,可心下却难掩失望,她原以为楼砚辞问她那话只是为了寻个机会离开。

    春秋剑一事,楼砚辞反应虽快,给的理由也并无错漏,但叶南徽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在想什么?” 楼砚辞快了一两步,与她面对面,倒步往前走,目光也一直落在她的脸上。

    叶南徽懒得搭理这个疯子,并未接他的话。

    楼砚辞也不觉生气。

    两人就这么一路前往了袁风住处。

    其间自然是遇到了不少侍从。

    只是如今有楼砚辞在,他浑身染着血,魔气未有丝毫压制,

    加之慕家倾覆多年,袁文志掌家后,除了罗娘带来的几批死侍,和他家中同姓之人,袁家的侍从多也只是拿钱办事。

    见到她和楼砚辞,大都也并未上前阻拦。

    竟也未动一兵一卒找到了袁风所在。

    进去,便见到了罗娘。

    似乎是早有预料,罗娘脸色苍白,站在院内:“叶姑娘,昨夜之事,是家主做的过了些。”

    消息倒是传得快,能让罗娘站在此处,估摸着是楼砚辞杀了那群金丹境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了。

    叶南徽没忍住看了楼砚辞一眼。

    楼砚辞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脸上的笑总算真情实意了些。

    从前还要遮掩几分。

    现如今是全然没了脸皮。

    笑笑笑,一天到晚就只知道笑。

    叶南徽快速地收回目光,心思落到正事上。

    “袁风呢?” 叶南徽不想与罗娘为难,但白清枝的下落,袁风究竟知不知情,她必须得当面问个清楚。

    罗娘咬咬唇,试图说情:“……叶姑娘,你也知道,家主他只是太过于思念姐姐,见着你与她的样貌相似,这才迷了心智,你…可不可以不与他计较。”

    叶南徽一愣,她今日前来并非要与袁风计较。她与袁风之间本就无仇。今日之事,多半是袁风派人想杀了慕和,最后也不是她遭了祸,计较什么?

    叶南徽开口想解释。

    罗娘身后的屋内,却传出一阵阵咳嗽,接着便是袁风的声音传出:“你让她们进来。”

    “放心,我不是找他算账的。”叶南徽率先出言稳住了罗娘的心。

    慕拭雪与她的交易里面只有白清枝。

    她虽十分不喜袁风,倒也没有杀之而后快的打算。

    见状,罗娘也没再坚持。

    倒是临进门时,叶南徽犹疑了片刻,看向楼砚辞:“你…在外面等着。”

    楼砚辞如今浑身带血,魔气收敛不住不说,人也疯疯癫癫的,这带进去,若是袁风又将她认成了慕拭雪……

    索性开口让他待在外面比较好。

    说完,叶南徽便闪身进了屋,反手一单术法将门镇住,并未去看楼砚辞的反应。

    吃了闭门羹的楼砚辞并未生气,转身来到院中。

    只剩罗娘哆哆嗦嗦看着眼前的男子。

    方才叶南徽尚且在时,这男子满眼含笑,瞧着不难相处的模样。

    可这一个转身的功夫,他便冷了下来,擦肩而过时,旁若无人。

    ……

    ……

    ……

    【江临城外】

    楼砚辞掐诀离开袁家沟,回到了春秋剑所在之地。

    春秋剑周身灵气已然黯淡不少,但好在那剑下之人还尚在。

    楼砚辞懒得听春秋剑剑灵叽叽哇哇地乱叫。

    索性一抬手便将它封在剑内。

    弑主之剑,戾气缠身,本就与寻常灵剑不同。即便楼砚辞如今心魔缠身,也依旧能操控它。

    楼砚辞将春秋剑取下,扫了一眼,白见月的身体里面依然无魂。

    “天道化身繁多,这身体她约摸是弃了。”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而来,光是听见这个声音,楼砚辞眉眼间的戾气便压制不住。

    春秋剑随他心念而去,直直刺向那人。

    却并未见血。

    琴弦与剑相撞,发出筝鸣之声。

    楼砚辞回头,迎上那双笑眼。

    “哟,堕魔了。”

    来人正是谢淮。

    第78章 第 78 章 仙君与恶犬

    室内燃着安息香, 带着水香的清润,房间里堆金叠玉,叶南徽刚一入内,便被这满屋的富贵迷了眼。

    屋子很大, 袁风从内室走了出来, 坐到特意隔出来的案桌前面。

    他面容沧桑憔悴了许多, 不过一夜未见而已。

    “如果当初是我弑父,阿姐会怎么做?”叶南徽本打算单刀直入, 问一问白清枝的事情,却被袁风抢先开口。

    修行之人, 因丹田盈圆,外貌与常人不同,几百岁的光阴也不会留下半点痕迹,除非心气衰竭,灵气功散。

    如今袁风憔悴的模样,乍一看瞧上去已然似常人四十余岁的样子。

    叶南徽也未曾想到, 他会对此事如此耿耿于怀。

    只是说到底, 她并非他的阿姐,自然也给不出这个答案:“我不知道。”

    “我知道”袁风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愣愣地看着叶南徽, “阿姐行事像来利落,怕不会如我一般, 苟且偷生,也不会为了大局随袁文志改姓”

    “那些后头出生的孽种——”袁风提及此时, 眉角青筋微微抽动,“阿姐也定不会留下他们。”

    叶南徽闻言,沉默了片刻, 别的她都说不准,至于后头出生的那些人若是你阿姐活了下来,怕也不会有机会再生出来了。

    叶南徽只是暗自腹诽了几句,并没有接袁风的话。

    可袁风却没有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目光放空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后,袁风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你真的不是阿姐吗?”

    叶南徽摇摇头:“我与你阿姐只是形貌相似,性情神态皆截然不同。这一点,你不会察觉不出来的。”

    心有执念之人,乍一见几分相似,虽会晃神,可却不会一再沉迷,袁风之所以抓着他紧紧不放,不过还是因当年害得慕拭雪身亡,而耿耿于怀。

    不过话说到这里,恰好也给了叶南徽一个契机提起白清枝:“说起来,你如此认定我就是你阿姐,莫不是有什么凭据?”

    “比如听了什么人的话?”

    在慕拭雪留下的那侍从的记忆里,当年袁风阻止慕拭雪弑父时,身旁就有白清枝的影子。袁风心里的顾忌、惊惧,被白清枝察觉,不过三言两语,便将袁风的心思挑明,也算是推了他一把。

    “没有。” 袁风摇了摇头,却说得很确定,“你生得这般像,我见你的那一刹那便想到阿姐,或许是将你认成阿姐的转世了吧。”

    他面上带着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呆愣。

    叶南徽在他失神的一瞬便察觉出了异样,心里有了猜测,索性赌了一把,不再遮遮掩掩:“你还记得白修士吗?当初慕拭雪弑父时,她也在场。”

    叶南徽抽出自己识海之中关于白清枝样貌的记忆,共享给了袁风:“你看看,就是她。”

    片刻之后,袁风依旧摇头:“从未见过。”

    他说得斩钉截铁。

    叶南徽抿了抿唇,强忍着想直接从他识海之中抽出的记忆的举动,看向他手腕正中的一道红痕,又问道:“那这次呢?昨夜你被慕和击晕过去后,从你身上有其他魂体而出,你可还有印象?”

    叶南徽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楚方曾经受狐妖共生之法,曾与她说过,一体双魂,一魂虽被压制,,但多少也会有所察觉。

    “不可能。” 袁风皱眉,直接否认了叶南徽的说法,"昨日那孽种挟持了你,要挟我将家主之位让给他,我气急攻心这才晕倒。又所以今日一早醒来,我才去遣高手要他性命。却没曾想那孽种修行了魔功,将那一众金丹境屠戮殆尽。"

    袁风口中的孽种不用多想,就知道是楼砚辞扮作的慕和。

    这一套说辞,丝滑流畅,找不大一丝错处,若不是叶南徽在现场亲身经历,怕也会深信不疑。

    果然如她所想的那般

    叶南徽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处,让自己尽可能的冷静下来。

    方才她之所以绕着圈子打听白清枝,是因为怕袁风犹疑隐瞒,所以先从细枝末节处入手。

    可袁风的反应和她想的大相径庭,他直接否认认识白清枝。

    若要隐瞒,这种法子也太蠢了些,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因而叶南徽才大胆一试,这一试虽没有得到白清枝的下落,但却让叶南徽终于彻彻底底确定了一件事情——

    她的记忆的确被白清枝动过。

    又或者说袁风的记忆、或许慕拭雪侍从的记忆也都被她改动过。就像如今的袁风,曾经的她,对识海中的记忆深信不疑。

    毕竟识海一处最是隐秘,不相熟的人踏入其中,便会被察觉、排斥,更何况篡改这么长段的记忆,还要将其改得严丝合缝,不出一丝纰漏,便是飞升了的仙君,也做不到如此精密。

    而且那些记忆活灵活现,记忆之中的微末细节,到了此时此刻,叶南徽仍历历在目。

    有谁会怀疑这样的记忆?

    哪怕她亲耳听见白清枝说,要为了她重新拟定命书;哪怕在楼砚辞的记忆之中,见到自己与他结为道侣,见到楼砚辞数度进入轮回,见到他因杀她而崩溃。

    心里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疑影。

    飘落在她脸上的枯叶,楼砚辞将剑从她心口抽出时,溅在他微微发白的衣袖之上的血点

    这些真的全都是假的吗?

    在人界待得久了,叶南徽也同他们一样,习惯性地对自己的记忆深信不疑。

    而如今身份对调,看着袁风如此笃定地说出与昨夜之事全然无关的记忆,叶南徽才算是真的确信了。

    念几此,叶南徽霎时就想回院子,去问问慕拭雪,她那般坚定地要杀了白清枝,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原本以为,慕拭雪是不忍对同胞兄弟动手,才将殒命一事,记在白清枝身上。

    但如今想来,此事疑点颇多。

    慕拭雪生前便能弑父,如今化鬼,早该将改名换姓后的袁宅闹得天翻地覆,哪里能让他们逍遥这么多年。

    叶南徽呼出口气,心中疑点太多,索性直接掐诀离开了此地,也顾不上在院外等着的楼砚辞。

    自然也就并未发现,楼砚辞并未老实待在院内

    “哟,堕魔了。”谢淮看着眼前已经截然不同的楼砚辞,有意往他痛处戳,“南徽知道?”

    话音落地,楼砚辞眉头一跳,双瞳之间,便时不加掩饰的森森戾气。

    本以为楼砚辞会再度持春秋剑而来,但一击不成,春秋剑便被楼砚辞收回剑鞘之中。

    他空着一双手朝他走来,没瞧他一样,目光只落在了他的那把古琴之上,随即抬手想碰,可还未落下,便被古琴之上所附着的仙力所伤。

    伤口深可见骨,楼砚辞却像不知痛一般,只看着这琴。

    在无暮城时,谢淮说过此琴是她在天界所用。

    那个时候,他身上带伤,并不能从这琴上看出什么端倪,如今他心魔占据了灵窍,倒是比从前对仙力的感知更加敏感了些。

    那琴上附着很纯正的仙力,隐隐约约夹杂着她的些许气息。

    既然是她的琴,怎么能落到旁的男子手中。

    他的长睫轻轻颤了颤,心想,他得替她拿回来才行。随即他微微抬眼,扫过谢淮按在琴上的这双手

    谢淮并不在意楼砚辞如何想,于他而言,楼砚辞无论堕不堕魔,也都只是地界之中一个提线木偶罢了,若不是还有些用处,早就让他死了。

    更别提楼砚辞的心窍处,还残存着古琴之力,他只需将那力量收回,楼砚辞便会即刻毙命。

    不过是被他攥在手心的蝼蚁而已。

    可也就在此念划过的一瞬——

    前一息还安安静静的楼砚辞,呼吸起伏之间却突然暴起,不知从哪儿来的短刃狠狠朝着谢淮的手背刺去。

    即使谢淮反应再快,那柄短刃还是划破了谢淮的掌心。

    他已经很多年没受过伤了,谢淮眼角眉梢处的笑意冷了下来,看着楼砚辞不知死活,再度提着短刃朝他刺来的模样,谢淮心头难得也起了些火气。

    抱着琴往后一退,轻轻一拨,琴音便朝着楼砚辞而去,本只想着将楼砚辞拦住。

    楼砚辞却像是没有知觉一般,只略微护住了他自己的脸,其余便任由琴音在身上留下数道血痕,直直地朝着谢淮而去,他的身法极快,不过瞬息便重新来到谢淮面前,高举的短刃就要落下——

    谢淮彻底没了耐心。

    只是一个转念,楼砚辞心窍处的那屡琴音所化的仙力便开始削弱,楼砚辞高举的短刃还没来得及落下,一口鲜血便从他嘴里喷了出来,随即心力不支,半跪下去,勉强支撑着突如其来的剧痛。

    谢淮拿出鲛绡轻轻擦了擦手上渗出的血,居高临下地看着楼砚辞:“我平日里似乎太好说话了些。”

    “让你忘了你的命还攥在谁的手里。”

    “不过是南徽的一个死劫而已” 谢淮眉眼之间流露出轻视,“如今堕魔,南徽怕是更厌烦你了吧。”

    话音落地,楼砚辞并未发出什么声响。

    谢淮生出些无趣,他今日来,本是为了安排让楼砚辞为镇妖剑开刃一事。

    哪里知道横生出这些枝节,让他没了耐性。

    轻啧一声,谢淮转身准备离去,却在此时听到楼砚辞发出极为短促的笑声。

    下一息,谢淮眼前一道银光而过,随即自唇角到脸侧便迸发出剧烈的痛意。

    楼砚辞拿着那把短刃,红色的血顺着短刃而下。

    楼砚辞冷眼看着谢淮,看着他脸上的伤,露出星点笑意:“我厌烦从你嘴里听到她的名字。”

    谢淮看着那刃上的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楼砚辞做了什么。

    心里的怒气霎时便翻起惊涛骇浪,此时此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碾碎维系楼砚辞心力的那屡仙气。

    不过是一个凡人。

    不过是一个木偶。

    他怎么敢。

    谢淮目眦具裂,抬眼却见楼砚辞手里正攥着那缕仙气。

    楼砚辞的脸色死白,摇摇欲坠。

    疯子。

    真是个疯子。

    谢淮只看了一眼,额上青筋便尽数崩起——

    这疯子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

    第79章 第 79 章 认错

    于谢淮而言,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交易。

    楼砚辞如同蝼蚁,生死本与他无关,可入了这局,他如今就还不能死。

    来不及震怒, 谢淮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再度拨弄琴弦, 将仙力重新续回楼砚辞的心脉之中。

    对他来说, 这续的不是楼砚辞的命。

    “要死也不是这个时候。”谢淮眸里堆满厌恶之色,被楼砚辞划伤的伤口处一点点愈合, 这伤处虽留不下什么痕迹,但所受之痛处确做不得假。

    自身死一线走了一遭, 楼砚辞踉跄地站起来,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伤势,他只死死盯着谢淮,良久,突然笑出了声:“你居然不杀我?”

    楼砚辞的形容言辞之间甚是疯癫,看着谢淮的眼神明灭不定。

    “我可不是疯狗, 见谁都咬。” 谢淮语气讥诮, 对这个不怎么听话的木偶而言,他已经没了多少耐心。

    虽然早在轮回之时,谢淮就知道楼砚辞不是善茬。

    毕竟若不是他一次又一次捅死天道化身投下的傀儡, 又干脆利落自刎,逼得天道化身不得不反复重启轮回, 也不会有这一次的许多阴差阳错。

    只是不曾想,如今到了这一步, 他倒越发疯了些。

    “你该杀我的。”楼砚辞低声轻喃。

    话音落地,楼砚辞便蓦然笑了起来,轻轻的, 像是看透了谢淮的把戏,这种眼神让谢淮很不舒服,仿佛他才是那个被人玩弄于掌心的蠢货一样。

    “闭嘴。” 谢淮目光陡然阴沉,忍不住呵斥。

    今日与楼砚辞交锋,每一步他都很不舒服。

    楼砚辞自不会听他的,自顾自地笑完以后,他的眉目之间明朗不少,眼皮轻轻搭下,显出慵懒,哪怕一开口,便接连不断地咳嗽起来,肺腑之间漫上血气,也并未毁了楼砚辞的好心情。

    楼砚辞忘不了那日谢淮同他说的话——

    【我才是南徽的天命注定】

    【数万年前,我便与她在天界三生石上,定下了宿世之情缘。】

    【而你,你只是命书之中,为杀她而来的死劫而已】

    那日谢淮说的话,楼砚辞虽不信,但终究像是心尖上长了刺,夜深人静之时,总会在其中搅动不安。

    直到刚才,他才意识到他被谢淮骗了。

    当初初听谢淮的那番话,楼砚辞所受冲击太大,后续种种杂事接连而来,也让楼砚辞根本来不及细想。

    直到方才,谢淮再度将那屡仙气续上楼砚辞的心脉,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谢淮救他数次,若他是他天命之人的死劫,他为何救他?

    命书乃天命所定,十数次轮回,南徽都死在他的手里,若谢淮真是南徽的天命注定,他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置他于死地才对。

    楼砚辞垂眼,长睫掩下眸中异色,此番试探所得之事,让一直以来的阴郁之色散开不少。

    压下翻涌而上的血气,看着眼前的谢淮,楼砚辞多了几分耐性:“找我何事?”

    眼下好不容易楼砚辞正常了几分,谢淮也不想再同他计较。

    “南徽真身已经到了我的手上。我这几日会找到南徽,告知她所有真相,届时南徽回归真身,一切便都结束了,而你——”

    谢淮一顿,“须得协助南徽开刃。南徽手中已经握有镇妖剑了吧?”

    虽是在问,谢淮却甚是笃定。

    楼砚辞抬眼扫过他的脸:“无暮城一事与你有关?”

    谢淮捏下袖间沾染上的落叶:“已成事实,何必多问。”

    “镇妖剑是姜无暮的佩剑,她与南徽是什么关系?”楼砚辞也并未在无暮城一事上多做纠缠。

    谢淮闻言却冷嗤一声:“姜无暮的剑?她还不配。”

    似乎很是厌恶提起这个人,谢淮并未多说,转而交待起了开刃的事情:“镇妖剑开刃是大事,须得以至亲之血骨,只是南徽此世无父无母,唯一与她有父兄之连的便是夫诸。”

    “镇妖塔被毁以后,夫诸尸骨散落四方,需得你去找回。”

    楼砚辞并未马上应下来。

    山间有薄雾,雾气弥漫,枝叶林地之间,隐隐绰绰,看不分明,恰似如今这局,真假黑白,难以辨认。

    叶南徽只有一个。

    吐出口血气。

    楼砚辞开了口:“南徽的真身,我要见到。”

    如果能让叶南徽摆脱这宿世轮回,付出何种代价都在所不惜,但他要确保这件事的真假

    叶南徽匆匆回了院子。

    一进门便看见慕和和她捆在床上的侍从抱着哭作一团

    倒是忘了这侍从还没走。

    “叶姑娘。” 那侍从说话客气了许多,擦了擦她红肿的眼睛,目光落在叶南徽身上也和善不少。

    “白日里不是不能出来吗?” 叶南徽自然不会以为是慕和和侍从有什么相关。

    慕和看向叶南徽,一双眼睛也和侍从一样又红又肿,是慕拭雪借着他的身体哭了一场。

    “有阿月为我护法。” 慕拭雪伸手轻轻点了点眼前,一道幽蓝的流光划过。

    原来如此。

    “你与她是知己?”叶南徽接下来要问的话,并不方便让外人知晓。

    慕拭雪愣了一瞬,明悟她的意思后,先点了点头,随即又默不作声压下手,朝叶南徽挥了一挥。

    这倒是有些看不懂了。

    叶南徽挑了挑眉,但还是按着慕拭雪的意思,弄晕了那位叫阿月的侍从。

    “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 慕拭雪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叶南徽点点头,表示尊重她的决定,随即便开门见山道:“你为何一定要杀了白清枝?”

    听到白清枝的名字,虽很快压制下来,但叶南徽还是察觉到慕拭雪的眼睛快速地红了一瞬。

    那时厉鬼怨气控制不住时下意识的反应。

    “你要反悔?” 慕拭雪警惕地看向叶南徽,满是戒备。

    “不不不。” 叶南徽挥了挥手,“只是我们得好好聊一聊。这样我能更快找到她。”

    两只披着人皮的鬼,四目相对片刻后,极缓慢地放松了下来。

    为了让慕拭雪说得很清楚,叶南徽为她渡了一道鬼气。

    “多谢。” 鬼气入体后,慕拭雪轻松不少。

    “白清枝” 慕拭雪压抑着心头怨恨,开了口

    白清枝入慕宅时,正逢慕拭雪阿娘离世。

    慕宅传承向来传女不传男,代代如此,只是慕拭雪当时年纪尚幼,坐镇慕宅显得太过年轻,加之从小到大,慕宅诸多事务都是由她阿爹主持。

    因而很长一段时间内,慕拭雪都只沉溺于丧母的悲痛之中。

    直到她察觉到周边侍从被里里外外换了个遍,才勉强打起精神,找她阿爹问询。那时距离她阿娘离世已经有一年的时日。

    那一次,是她第一次见到白清枝。

    初见时,白清枝对她很是温和,送了许多贵重的法器。慕拭雪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只当她是想来慕宅投靠的修士,只简单地打了招呼。

    随即便问起身边侍从被换的事情。

    从小到大,她的阿爹都是一个极温和的人,她偶尔修行懈怠,招惹了阿娘生气,也都是她阿爹从中斡旋。

    她习以为常地向阿爹开口讨要从前侍从,本以为只是小事。但却生平第一次遭到了她阿爹的训斥。

    直到被赶出门外,她都没有缓过神。

    还是她阿弟鬼鬼祟祟地将她拉走,她才离开。

    “姐姐,你看见那个姓白的修士了吗?” 她阿弟的脸上露出义愤填膺的神色,“她只上门几日,便成了阿爹的心腹,我看是冲着当我们后娘来的。”

    “怎么可能。” 慕拭雪下意识反驳,“阿爹是入赘,哪能再娶,莫要胡说。”

    慕拭雪不愿去揣测一个陌生修士,也不愿去怀疑自己的阿爹。

    呵斥了慕拭风一番之后,只觉得是阿娘离世,阿爹悲伤过度的反常而已。

    侍从一事也不是大事,慕拭雪便只留了从小用惯了的剑侍,慕月在身边。

    慕月从出生起便跟着她,在修行一事上,虽逊色于她,但其他为人处世上,却比她成熟很多。

    也是从慕月的指引下,她才察觉出她阿爹的不对。

    “阿月有一段时日,很后悔将此事告诉了我。” 慕拭雪看着晕过去的阿月,流露出些许愧疚,“直到我死之后,这么多年,她都未消执念,是我误了她。”

    慕拭雪叹出一口气,接着说起往事。

    从怀疑到确定,再到证据确凿,期间已经过了六年,这六年,她阿爹大刀阔斧,在白清枝的协理之下,几乎掌控了整座慕宅。

    慕拭雪被架空,成了名不副实的少主。

    即便她想在众人面前揭露她阿爹所做恶事,也没有办法。

    于是,她思虑良久,决定弑父。

    其实她可以选择什么都不知道,好好活下去,她相信也知道她阿娘也会希望她装聋作哑下去,亦或是等着羽翼丰满,再报仇雪恨。

    可惜,她忍不了,也等不了。

    如今她阿爹掌权整个慕家,即便她破至元婴乃至大乘境,届时能杀了她阿爹又如何,这期间数百年的光阴,她阿爹权利、地位已经通通享受了个遍,便是死,怕也觉得不虚此行。

    亦或是,这数百年间修行之苦将她的心性全然改变,让她能轻而易举放下之弑母之仇,届时阿娘又该怎么办?

    所以,弑父一事,必得当下来办。

    阿娘的公道她必须讨来。

    一切都很顺利。

    她的剑刃已经没入她阿爹的心口。

    就差一点,她的剑刃就要断掉她阿爹的心脉。

    然后,慕拭风推开了她。

    说到此处,慕拭雪顿了一顿。

    叶南徽察觉她情绪不对,尽力用鬼气安抚,以免她丧失理智,又开口问起其他的事情,分散慕拭雪的注意:“我也可以为你杀了慕拭风。”

    叶南徽这话是学着从前和楼砚辞在人间游荡时,遇见过的街头小混混的语气。

    颇有种为姐妹两肋插刀的豪气。

    不过是杀个人渣而已,没有什么难处。

    慕拭雪却听不懂叶南徽话里的宽慰,她摇了摇头,极认真地拒绝了叶南徽:“我未杀他,只是不忍阿娘血脉就此断绝。”

    不过经过这一遭,慕拭雪情绪缓和不少,再说起后话时,也能平和些。

    “慕拭风将我推开后,我虽惊异,但并未马上放弃,我又刺了一剑,这次拦住我的是白清枝。” 慕拭雪攥紧手心,“她拦下我后,又为袁文志止血,平息动乱。”

    “然后她带我去见了我阿娘。”

    慕拭雪的眼圈一点点红了起来,整个身子都开始发颤。

    “我阿娘死无全尸,四肢、头颅,躯干通通肢解。”

    “白清枝说,可惜,她'找错'了人。”

    “一开始死的该是我。”

    一滴血泪滴在慕拭雪的手背。

    “我怎能不恨她?”

    一时无话,叶南徽眸中闪过一丝怜意,沉默片刻,靠近,蹲在她面前,开口时带着犹疑:“那你?”

    慕拭雪笑了笑:“千刀万剐而亡。不过她又‘找错’了人。”

    室内一时沉寂。

    这一次叶南徽没再开口追问找错了人是什么意思,她抿了抿唇,想起姜隐坟前她的木牌,先伸手擦了擦她眼角的血泪,随即再次岔开话题——

    “那你是如何和姜隐相识的?”

    慕拭雪还未来得及回答。

    门外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刺眼的光随之而来,叶南徽下意识将慕拭雪揽入怀中,替她遮挡阳气。

    却听一个声音带着冷意响起。

    “南徽,你在做什么?”

    叶南徽闻言微微侧身回首,只见楼砚辞逆光而站,眸光似冰刃,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怀中。

    叶南徽一僵,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怀里抱着的是慕和的身体。

    第80章 第 80 章 疯批就得这么治

    叶南徽是个坦荡的鬼。

    行得端坐得直, 鲜少有做了亏心事心虚的时候。

    只怪楼砚辞泛着冷光的眸光太过刺眼,落到自己怀中之后,也不知是怎么的,她下意识便侧着身子避了一避, 这一避, 原本就显得颇为亲密的姿势就更平添了几分深意。

    楼砚辞这次冷笑了一声。

    这笑声炸响在叶南徽耳边, 让她仿佛已经提前听到了楼砚辞拔剑的声音。

    “我我我她她她”

    叶南徽手心微微出汗,忍不住拔高声音。

    回想起不久之前, 楼砚辞赤红着一双眼睛,提剑要杀慕和的模样, 心里七上八下,好不容易才将话挤了出来——

    “我只是有些关于白清枝的事情想问问她。”

    "没别的事,你看这边还有一个人呢,是不是?"

    叶南徽指了指一旁晕过去的慕和。

    随即灵光一现,指着怀里的慕拭雪道——

    “她她她其实是女子。”

    "真的。"

    叶南徽说得掷地有声。

    四目相对,楼砚辞看向她。

    他眉眼之间带着未褪的冷倦, 微微顿步后, 便朝着她走来,半跪着看向她,轻声唤她:“南徽, 是我不好,没有与你解释清楚。”

    他轻轻勾了勾唇, 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没有权利干涉你的喜恶。”

    “你喜欢谁,厌恶谁, 我毫无办法。”

    他嗤笑一声,随即声音越来越轻,“但你知道, ‘楼砚辞’已经死了,我如今就是条恶犬,你身边的人,我每一个都不喜欢,与男女无关,你懂吗?”

    “你每一次看向别人的眼神,每一次对别人流露出的青睐,与我而言,都是我杀了他们的理由。”

    楼砚辞的眉眼之间卷起些自嘲和绝望,却又藏不住眼底的贪婪——

    “我说过,我要你一直看着我。”

    "南徽,不要在把从前对那位‘楼小仙君’的印象投照在我的身上了。"

    “这双手,染过你的血以后世上诸人便无有不能杀者了。”

    “自然,你铁了心要护住他们,我拿你没有办法,但是南徽你看不了他们一辈子。”

    “除非你杀了我。”

    “我们之间,只能不死不休。”

    他伸手垂眼,将叶南徽揽着慕拭雪的手轻轻掰开,又从怀中拿出一张干净的鲛绡,替她轻轻擦了擦手,随即露出干净又温柔的笑意:“南徽,有我还不够吗?”

    他的眸中溢满偏执。

    叶南徽喉咙滚了滚,指尖微微发凉,看着如今的楼砚辞,她头一次有些无措。

    识海中蓦地一疼,陌生的记忆涌入其中——

    “你为什么不喜欢笑?” 记忆里的女子是她,一身青绿色外衣,坐在山间小涧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席地而坐的男子,“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对面的男子一身素衣,耳旁浮出些许绯色,随即正色道:"君子端方,动不动便面上带笑,过于轻浮。"

    记忆里正襟危坐的男子与如今眼含笑意之人重合。

    叶南徽忍不住垂下眼,只觉得还不如从前不苟言笑得好。

    她抿了抿唇,虽知无用,但还是反手拉过楼砚辞,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楼砚辞,我再说一次,十二次轮回,你并未杀了我。”

    “那不是我。”

    “你没有认错。”

    “是—白清枝混淆了我的记忆,这其中一定有别的谋算。”

    “你不要中计。”

    叶南徽的声音渐低,她发现楼砚辞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今自己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并不能扭转,十数次轮回,楼砚辞亲手杀掉自己的经历。

    她没再说话。

    气氛逐渐僵持。

    “好了。” 楼砚辞维持着笑意,扫了一眼慕拭雪,“是慕家从前那个早死的女儿?”

    “你认得她?” 叶南徽一愣,刚问出口,便想起那晚楼砚辞提剑去斩慕和,便是慕拭雪出手拖住了他。

    两人起身,叶南徽这才注意到楼砚辞身上的细密的血痕:“你这是——?”

    不是让他待在罗娘的院中吗?

    “谢淮。”

    如今楼砚辞的记忆尽数被叶南徽得去,他也不再隐瞒,眸中的厌恶转瞬而逝,抬眼再看向叶南徽时,似有若无露出些许委屈:“他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楼砚辞只留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至于别的什么天命注定,三生石刻下的姻缘,他一字未提。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谎话,又何必再入南徽的耳。

    叶南徽皱了皱眉:“你离他远点。”

    从楼砚辞识海出来以后,叶南徽便察觉到了谢淮那些话中的漏洞。谢淮的目的尚不可知,还需得另找机会试探,若他来了此地,倒也是好事:“如今他在哪儿?”

    楼砚辞长睫微微一颤,笑了笑:“自然是被我杀了。”

    “到底去了哪里?” 叶南徽自然不会相信楼砚辞的这些鬼话。

    “” 却见楼砚辞皱起了眉,“莫非南徽还念着他。”

    楼砚辞此话落地,叶南徽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忍不住连连冷笑数声,恨不能将楼砚辞的脑子从他像是个摆设的脑袋里掏出来,戳进九幽的瘴气里来回洗一洗。

    懒得再问楼砚辞,左右谢淮既然来了,总不能立刻就走,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如今的情形,白清枝的下落不明,轮回一事迷雾重重,还有楼砚辞也让人头疼。

    “你还杵着做什么?” 叶南徽看着楼砚辞忍不住有些心烦。

    楼砚辞长睫微垂:“我要离开此地三日。明日启程。”

    叶南徽一愣,下意识想问去何处,只是看楼砚辞的眼神,叶南徽便懂得是问不出什么事情了。

    “呵。” 叶南徽来了脾气,一天到晚,跟条狗一样,在她身边乱吠,真有什么事儿,却又什么也不说,好好好,叶南徽眉头一压,“滚滚滚,别在我眼前碍我的眼。”

    说完,也不待楼砚辞反应,一挥手便将他打了出去,随即又在门上加了术法封印。

    鬼还在气头上,转身便对上了一双怯生生的眼神。

    是慕和。

    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又听了多久。因着慕拭雪上身的缘故,鬼气半掩住了他的阳气,而她和楼砚辞正分心其他事,竟也没察觉。

    叶南徽带着怒气,看上去很不好相与。

    只听慕和颤颤巍巍地开口:“这位修士,我我有办法,治治你的道侣。”

    楼砚辞在屋外一直没走,叶南徽的发怒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将他赶出来时,却将慕和漏在了里面,他斟酌良久,本想开口进去将慕和还有那个侍从一直带出来,只是少有的理智将他按了下来。

    一直等到月挂枝头,叶南徽才推门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唯唯诺诺的慕和,观他神情,并非慕拭雪。

    楼砚辞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叶南徽的神色依旧不怎么好,没解释什么,一开口还是问了他启程离开的事情。

    “问你最后一次,你明日启程去哪?”

    楼砚辞没有作声。

    叶南徽心沉了沉。下午慕和的话浮现在她心头——

    “你你这位道侣。” 慕和有些怕她,说话也只敢缩成一团,白瞎了生得的一副好样貌,但话却说得头头是道,“有些疯癫,需要你你来治一治。”

    “你不能这这样纵着他,会出大大事的。”

    “能治这这种疯批的,只有比他比他更疯的疯批,不然你这辈子,就就被他吃死了。”

    “他他他明日要走,今天不说去干嘛,你你就直接把他腿腿打断。”

    “看看他还走不走得了。”

    一席话毕,叶南徽眨了眨眼睛,对眼前这个看着有几分文弱的少年,突然生出几分敬意:“你——”

    叶南徽一时语塞,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说着这话颇有些语出惊人,慕和的脸红了红,却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你信我,疯批就得这么治。”

    借着又从当下最时兴的话本子,一直分析到楼砚辞的个人性格上。

    “你看看,他动不动就出言威胁你,不过是仗着你舍不得杀他。等你真正动手了,让他知道你的底线,他就不会再这样得寸进尺了。”

    叶南徽听得一头雾水,整个下午过去,也只记得要打算楼砚辞的腿这样的话。

    现下,叶南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楼砚辞的腿上。

    说起来,她恼怒楼砚辞总是不肯对她坦白,气恼也是气恼,但说到底,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正好趁着楼砚辞不在,她行事也更方便些。

    只是如今被慕和架了上来,她倒不太好收场了。

    “你如此在意我的去处?”见她执意发问,楼砚辞眼睛上过幽光,连跟在叶南徽身后的慕和都觉察出了他周身流露出的欣悦。

    倒是让他高兴了

    叶南徽沉吟片刻,开始思索慕和计划的可能性:“你若今日不说出去向,便别走了。”

    打断腿这几个字对叶南徽来说还是太过了些,在嘴里来回过了几个轮回,还是没说出口。

    说实话,叶南徽周身气势拿捏得很足,若是寻常人,此时此刻在她的威压之下,怕是已经冷汗淋漓。可偏偏楼砚辞如今心魔加身,并非寻常人。

    见到叶南徽难得强势的模样,楼砚辞眸中越发亮了起来:“南徽你要如何阻我?”

    戏已经演到这里。

    叶南徽上不去下不来,心一横,正要压着心头的羞耻,直接照着慕和的话开口。

    却听楼砚辞先一步说了出来:“不如打断我的腿?让我不能离开南徽你半步。”

    他声音亲昵,透着淡淡的期待。

    叶南徽脑子嗡嗡地叫,暗道自己真是鬼迷心窍,才会信了慕和的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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