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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第 81 章 “不像是能过日子的人”……

    楼砚辞眼里的期待显而易见, 甚至于他此时此刻眸里的欣喜还透出些天真的乖戾。

    叶南徽能确信,若她此时点头,楼砚辞大概会将断腿的行头都递到她手里。

    “我不喜欢瘸子。” 叶南徽略显狼狈地搜刮出借口,楼砚辞的目光太灼人, 让她不得不后退几步。

    “这样。” 楼砚辞敛下眸光, 叹息一声, 神情颇为惋惜,“的确, 瘸了就不够好看了,是我思虑不周。”

    说这话时, 他轻飘飘扫了眼旁边站着的慕和,随即便将注意重新锁定在叶南徽身上。

    “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确认。” 楼砚辞低声和叶南徽说道,"我也还不清楚要去哪里。"

    “总之,我三日后定会回来。”

    楼砚辞低头认真和她解释,眼睛微亮, 带着几分难得的孩子气。

    从前在人间, 楼砚辞出去斩妖除魔,叶南徽从不会过问他会去哪里,便是问了, 也不过随口一句;而结为道侣以后,他们几乎没分开过, 因而这还算是第一次叶南徽表现极为强势的一面,让他说出去处。

    叶南徽心莫名一软。

    但在看见楼砚辞给慕和甩眼刀的时候, 很快又硬了起来。

    呵,心魔占主导以后,脑子就不好使了

    一夜过得很快。

    楼砚辞走后, 叶南徽便开始琢磨起自己手里的事情,能让楼砚辞从她身边离开,所相关的事情,不过也就是她而已。

    想起那日白清枝所说的话—— “等你彻底忘了你与他的过往,便是命书重新撰写的时候。”

    其实若是如此倒不用她主动去寻白清枝了,左右白清枝总会再来找她。就是不能确定白清枝口中所说的这个彻底忘了与他的过往,究竟指的是什么了

    叶南徽想得正出神,慕和又凑了上来,少年忘性大,也足够活泼,初见短暂的惧怕后,或许是因为昨夜为她出的馊主意,和叶南徽多少也熟悉起来,如今也不再十分怕她。

    “多亏有你,否则我大约是要被袁风赶出去了。”少年不知愁,最大的事情便是没有住处该怎么办才好。

    叶南徽扫了他一眼,她并未急着施术唤出慕拭雪,一是想慕拭雪好好借由她的鬼气休养一番,二则频繁让厉鬼占据身体,对慕和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昨夜慕拭雪将她与白清枝的过往,也说得算是清楚完整,她现下没什么急着要问的,只是一些细枝末节还等待确认,让他们约莫再休息一日,等晚上再唤出来也可。

    “你不为你爹和你娘难过?” 叶南徽放下心头的百般思绪,和慕和搭话。

    袁文志和他阿娘身死,怎么着,也该哭几场才对。慕家的人还真是个顶个的奇怪。

    慕和摇了摇头,并未多说,只看着叶南徽道:“说起来,你当真和拭雪姐姐长得极像。”

    “只是神态不同,如果光看侧脸,或者背影,我大概也会将你们认错。”

    “你该不会也有我们慕家的血脉吧。”

    少年一惊一乍。

    叶南徽应付完楼砚辞,已经再疲于应付另外一个,懒得开口和慕和解释,她是九幽恶鬼,自九幽煞气而化,天生无父无母,绝不可能和他们慕家有什么关联。

    “天下无奇不有,相像的人或许不止我和你姐姐。” 叶南徽本也只是随口说一说应付一句,可话音飘飘忽忽散在院中时,她突然怔愣住。

    昨日慕拭雪说,白清枝曾说她认错了人,认错了慕拭雪的阿娘,也认错了她。

    如今从谢淮对楼砚辞说过的话中,叶南徽已然知道,命书是天道化身为了让她永不能再回到天界所设的情劫。

    按照谢淮的说法,之所以这般大费周章,是因天道化身难以亲自干涉人间之事,才这般大费周章。

    那么,若白清枝当时是将慕拭雪母女认错成自己,那也应当为她们写下命书才对,为何又要将她们千刀万剐?

    这其中种种,互相矛盾,实在难辨真假。

    而且既然是让她历情劫,为何又在一开始将命书放置于她的识海,还告诉于她命书的走向。

    且白清枝作为天道化身,又为何要以身入局,成为书中之主角。

    命书的故事她已然烂熟于心。

    命书的设定之中,她阴险狡诈,嫉妒生恨,害了白清枝,又被心上人楼砚辞亲手处决,捅了一剑不说,还剖出了她辛辛苦苦得来的内丹,给了白清枝。

    但无论是在她,还是在楼砚辞的关于轮回的记忆里,她都被楼砚辞所杀,可以说,除了楼砚辞自刎,命书的进展都非常之顺利。

    即便楼砚辞自刎,也并不妨碍她情劫失败的事实,毕竟她人都死了,那白清枝的目的应该也就已经达到了。

    那么为何还要一次又一次地重启轮回?

    叶南徽只觉答案呼之欲出,却有一道门,将她拦在门外。

    走进死胡同了。

    良久,叶南徽呼出口气,决定不再勉强自己。

    恰逢这个时候,凉风呼啸而过,慕和似乎很好奇她和楼砚辞的关系,开口问她:“话说你和你道侣是怎么认识的?你们女子都喜欢那样偏执的人吗?”

    “偏执得想捅死你身边所有人……”慕和挠了挠头,“看上去不像能过日子的人。”

    慕和这句话出来,让叶南徽有些啼笑皆非。

    心里暗自忖度,这话要是被楼砚辞听见,慕和的脖子上肯定得再多出把剑。

    但说实在的,要说过日子……人不可貌相,楼砚辞还真是个能过日子的人。

    如今她和楼砚辞成为道侣的记忆并未完全恢复,只偶尔闪过一些碎片式的记忆,都能发现——

    楼砚辞这人……外能斩妖除魔,内能挽发裁衣……琐碎杂事,金银财帛从来就没让她操过心。

    叶南徽猜她那时应该过得很舒坦。

    至于楼砚辞变得如今这般……想来那些过日子的手艺也不至于荒废。

    至于喜不喜欢偏执的人。

    她自然是不喜欢的。

    在叶南徽的世界里,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哪怕因为楼砚辞选择不停地轮回,其中因由也有一部分是知道她不会真正死去,还有再来的机会。

    而楼砚辞

    记忆里他自刎的样子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温热的血溅在她的眼皮之上,随着气息变弱,而失去温度。

    即使只是在梦里,这种生命易逝的感觉还是让她忍不住地发颤,生惧。

    还有心魔。

    如今与其说是心魔,不如说,他现在就是楼砚辞。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回不到从前了,那个她喜欢过的小仙君已经死了。

    死在十二次轮回之中,死在他自己的剑下。

    接受起来其实有些困难。

    但看着那双戾气横生的眼睛里的执着,她心里却止不住生出难过,这种情绪不受她控制,也让她一再对楼砚辞退让。

    她有些迷茫。

    她不想放任楼砚辞这样疯下去,她想拴住他,可却又不知怎样才能将他安抚下来。

    或许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就好了。

    叶南徽没有回答慕和的问题,只含糊地让他去休息,别再费神费力地说话。

    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又怎么回答别人。

    ……

    ……

    ……

    “九方神殿,可予你庇护,谢淮,你不用怕。”

    他垂眼看着这江临城,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吵吵闹闹的街市之中,谢淮回想起数万年前她的承诺,眉宇之间尽是厌倦。

    庇护?

    一个堕天的神君说的话,他竟也信了。

    他还当真是愚蠢至极。

    不过好在,马上就要到尽头了。

    只要镇妖剑开刃,叶南徽……就没有退路了。

    谢淮看着出现在眼前的楼砚辞,心想,若那夜叶南徽在慕宅之中选择杀了他,他这一局便废了,或许他又要再等上一个万年。

    好在,叶南徽对他真的动了情。

    也不枉他做了那么多事。

    谢淮手腕上的珠串一阵阵发热,他摩挲了一会儿,这念珠如此动荡不安,想必天道如今怕是已经发现南徽的肉身没了,正四处寻找他的下落,约摸是要将他碎尸万段才会作罢。

    说起来,天道也是好骗。

    她自己欠下了九方的因果,没法直接向叶南徽动手,便编出来了命书想要达到目的。

    却未曾想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会背离命书所撰喜欢上叶南徽。

    一步错步步错,后续命书崩坏,她便只能不断重启轮回。

    直到这一世,南徽选择饮断肠红假死,与南徽命数相连的白清枝硬生生也被拖废。

    等天道化身醒悟过来时,命书除了留下一个空壳什么也不剩。

    这才给了他钻空子的机会,和天道达成交易,由他来充当楼砚辞的角色。引诱南徽心悦于他,再由他亲自动手来取得那东西,奉给天道。

    那时天道力量遭受重创,难以再物色其他人选,他主动送上门,明面上又与天道所求相同。

    天道自然应允。

    只是她终究还是太过傲慢,并不知晓,他早就不想留在这人间。

    污浊、混乱、勾心斗角,还有雷刑加身,他本就出自天界,又怎会甘心被留在人间。

    谢淮看向楼砚辞的目光,漫出些复杂。

    他和九方,和叶南徽都不一样,他绝不会为了凡俗蝼蚁,自甘堕落。

    “南徽的原身所处之地不可泄露。你去时得以法器覆眼,以免天道入你识海找到去时之路。”

    谢淮扔给楼砚辞一个早就备好的法器,接着便掐诀准备将楼砚辞送走。

    “记得,三日之内,带着夫诸的尸骨回到慕宅。”

    届时,镇妖剑祭剑的所有东西便全了。

    ……

    楼砚辞刚走不久,朗朗晴空转瞬便乌云密布。

    果然来得很快,他手腕上的念珠寸寸崩坏。

    谢淮面色不改,朝着慕宅而去。

    来得正好,也不必再等了。

    这一次,他要借叶南徽的手,斩了这天道。

    第82章 第 82 章 两个天道

    “有能让拭雪姐姐上我身的时候, 我也保留意识的办法吗?”

    “还挺好奇是什么感觉的。”

    “话说你为什么能够帮拭雪姐姐压下失控的鬼气呀。”

    慕和喋喋不休,即便叶南徽并不经常搭他的话,他一个人也说得津津乐道。

    就连慕月也有些受不了他。

    一开始只用眼神示意他闭嘴,后来便直接上手了。

    两人吵吵闹闹, 叶南徽看在眼里, 莫名想到了和楼砚辞结为道侣的那一世, 院中角落养的那两条鱼,和这两人还挺像。

    本来一开始就是养着吃的, 她还特地没有选容易生灵性的鲤鱼。

    选了□□尾黑不溜秋的鱼,被楼砚辞养得甚是肥硕, 吃到最后就剩了两尾。

    其中一尾傻乎乎的整日在那汪小池塘里扑腾,另外一尾则安静地像是下一息就要翻出白肚皮一样,实在被傻乎乎那条惹烦了,才会甩尾激起一片水花,以示烦躁。

    她躲在池边,看着这两尾鱼实在有趣, 一直便没有吃它们。

    也不知道最后这两尾鱼去哪里了。

    她如今还没有想起后续, 三日以后,等楼砚辞回来,倒可以问问看。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慕和凑上来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朗朗晴日之下, 少年看上去还真是赏心悦目。

    是叶南徽喜欢看的美色。

    只是看着看着便走了神,不自觉想起楼砚辞的脸, 他就少有这样开怀明朗的时候。

    “啧啧,你又在想你的那位道侣吧。”慕和看着她微微失神的眸光, 摇了摇头叹道,“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

    叶南徽被他的话噎住,还未想出反驳的话, 慕和便被慕月揪着耳朵,去扫他揪秃撒了一地的残花败叶。

    只留叶南徽一个继续坐着,用木棍戳着院里的沙石,戳着戳着,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地上的沙石,似乎……在抖……

    天色也正在此时倏忽暗了下来。

    这个时候正是夕阳西下,鸦雀吱哇乱叫的时候,江临城中,熙熙攘攘,格外喧嚣,叶南徽只要沉下心去听,四面八方声源入耳,还是那个热闹的人间。

    身后,慕和、慕月两人也吵闹如常,可叶南徽眸光流转,却总觉得周遭有一种诡异的静谧,将这些嘈杂之声通通隔开。像是凭空割裂的另外一方天地,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偏偏这院中却空空荡荡。

    叶南徽敛下眸光,并不知晓,谢淮只离她一步之遥。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银白色细线将两边分开。

    细线的另一边。

    谢淮瞳孔微微放大,显出死气。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女子。

    女子看着尚且有些瘦弱,离他不过三两步之遥。

    五官样貌看得清清楚楚,可偏偏识海之中像是覆上了一层云雾,看过即忘。

    她的眉目柔和又端肃,注视着眼前倒地吐血的谢淮,显出股仁慈,又似无情——

    “谢淮。你上次说,我一缕神识无法杀你,那……如今呢?”

    她的言辞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像是寻常发问一般,却听得谢淮心中发冷。

    他没有料到此间天道会冒着沾染因果的后果,前来杀他。

    他原本以为来的最多不过也就是一个化身而已。

    “谢淮,你为何要叛?” 女子步步紧逼。

    五脏六腑移位,谢淮咳出口血来,吐不出一个字。

    “我与你做交易,免你雷刑。你却暗度陈仓,将我引开,诱叶南徽取得镇妖剑。”

    “如今,还想利用她杀我?”

    “我不能动凡人,也不能动叶南徽,但你,出自天界,并不影响我地界因果,我杀你不过举手之劳。”

    “谢淮,你可有悔?”

    谢淮听着女子的话,忍着身体内传来的巨痛,笑了笑,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目光偏了一寸,落到银线一侧叶南徽的脸上,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来回在四周张望。

    将天道隔绝出的天地拖到此处,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剩下的就看他的命了。

    他闭了闭眼,从嘴里挤出四个字:九方肉身。

    他知道如今此间天道迟迟不杀他,不过是想从他的识海之中拷问出九方的肉身下落。

    兜着圈子问悔不悔的,有什么意思。

    站在他面前的女子沉默片刻,静默地看了谢淮数息 :“你不会说。”

    谢淮出自天界,她虽能杀他,但却入不得他的识海,每一个天界之人的识海中都藏匿着天界天道的气息。

    她绝不能沾染分毫。

    于是一时僵持。

    如今双方的心思计策通通摆在了明面上。

    谢淮想活命,天道想要九方肉身的下落。

    谁能破局,谁便是赢家。

    天道不停地对谢淮施压,谢淮口中不断呕出鲜血,只觉得下一息自己就会变成一团碎肉。

    身体所受之苦太重,连神魂也跟着模糊,恍惚间竟见到了天光,久违地看见了一切的源头——九方。

    九方,汇聚九方战意而生,自上古起便为天界征战,功德累身,自天道之下,并无多的约束。

    谢淮在天界第一次见到九方时,她刚从地界征战回来,神情颇为疲倦,看着仙宫为她拨来的助她的仙君,也没什么好脸色,只待了片刻,便又匆匆赶往下界督战。

    那个时候地界尚是一片荒芜,魔族、妖兽盘踞,六百零八座仙山势颓,几近被吞食殆尽,人族寥寥只能在夹缝里过活。

    而九方在地界待了近千年,只做了一件事,弑魔除妖。

    谢淮曾亲眼见过九方以一己之力,斩下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魔族,与他同去的仙君,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生出惧色,对于九方,他们总是又惧又敬。

    而等到地界清明之后,九方的归属便也成了难题,这样的杀神安置在九天之上,这些仙君神君都不好过,好在九方开了口,在地界驱使着人族为她修筑了神殿,就这样安顿下来。

    天道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地界妖魔势颓,人族繁衍生息之后,有一部分感应天地之气,生出灵脉,入了仙山,苦修百年乃至千年飞升天界,天界之力日盛,几乎没有可以与之匹敌的力量。

    可惜这样的日子终究还是有尽头。

    地界之中,人族迅速繁衍,占据地界。

    能够通天地灵气修行的只在少数,多数人族不过短短存活几十载,便身死入了轮回,轮回三次仍不得飞升成仙,便会魂散于这世间。

    与地上蝼蚁无二。

    可偏偏便是这样的蝼蚁,安稳度日千年之后,却生出了自己的天道,有了自己的运。甚至开始有人脱离天界天道划定的命运轨迹,朝着另一条非仙之道而去。

    天界天道称这群人为妖邪,而就此衍生出的地界天道,则更是被天界视为眼中钉。

    三界之中决不能有两个天道。

    于是,谢淮下界的第一件事,便是奉天界天道之命,斩除这新生的天道。

    初生的天道势弱,无形无魂,看不见摸不着,只能追寻着微薄的气运而去。

    只是等谢淮好不容易确定了天道栖身之地,按着法子追过去的时候,抬头却发现入了九方神殿之中。

    九方睡眼惺忪地出来,手中拎着那把染过无数妖魔鲜血神魂的镇妖剑,眉眼一挑:“仙?”

    天界仙神并不爱下界。

    九方也很意外神殿有仙造访,于是收了剑,遣人到来了茶水,抚着琴听他说明来意。

    待谢淮将来龙去脉讲清以后,九方脸上却并未显出异色,似乎早就知道了地界天道新生的事情。

    “地界天道这名字” 九方并不怎么当回事,反倒对名字颇有微词,“气运汇集而成,为势;势生道法规则,从前仙神力强,便生天道;如今地界人族有了自己的道,叫地道或许合适点,又或许叫人道?”

    九方自顾自地说着:“总觉得怪怪的,算了,地界天道就地界天道吧。”

    一顿叽里咕噜完,才察觉到身子微僵的谢淮。

    拨弄了会儿手上的琴音,九方抬头看他:“回去告诉天道吧,你,还有这些日子派遣下来的仙君,都斩不了她。”

    “我也不行。”

    “道已成,哪有那么容易斩断。”

    谢淮没有执着,听罢之后便打道回府了去。九方的话,怎么会有假。那个时候,他尚且还对九方深信不疑。

    直到经年以后,才知道九方那个时候对他说了谎。

    她可以斩地界新生天道。

    只是她不愿意。

    不愿意到,之后,宁愿主动堕落神台,斩断地界与天界之间的通途,毁了天界大门,功德消耗殆尽,就此魂消也不愿意去斩地界天道。

    彼时他极钦佩九方的魄力。

    可岁月漫长,如今…他已经后悔了

    眼前的幻觉消失,谢淮重重吐出口血气,看着眼前早就不可同往日而语的地界天道,心里生出强烈的不甘。

    “九方与你有恩,你却要毁她肉身。以怨报德,还真是龌龊。” 找到喘息的功夫,谢淮说话并未留情面。

    女子沉默半晌,久到谢淮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她开了口:“九方已经死了。她的肉身也该随着她同去。”

    "那叶南徽呢?" 谢淮勾起讽刺笑意,“你千方百计地想要设计寻得她体内的力量,该不会也是为了能让它与之同去的吧?”

    “那你呢?” 地界天道的目光如炬,仿佛要看透谢淮心中所想,“你又是为了什么,阻我杀她?”

    四目相对,皆不安好心

    巨大山洞之中。

    楼砚辞安静地看着这具早就没了生息的肉身。

    他本做好谢淮诓骗他的打算,没曾想这一次谢淮却说了实话。

    和南徽别无二致的脸。

    躺在此处,虽无呼吸起伏,但却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

    若非这具肉身还残余仙力未散,他几乎以为他又坠入了轮回之中。

    谢淮说,让南徽回到她的原身,便能彻底摆脱命书所控。

    只是不知为何。

    楼砚辞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却只觉得陌生。

    第83章 第 83 章 叶南徽必须要爱他。

    十二次轮回。

    楼砚辞见过无数个“叶南徽”, 她们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如今又多出一个,楼砚辞心绪起伏之间,眉眼下意识便生出了戾气, 想起了轮回之间并不愉快的往事。

    这熙熙攘攘的世间, 他曾经最憎恶的便是他的生父, 其次便是他的出生。

    他出生时,人们曾口口相传, 也曾有书记——霞光万丈,飞鸟衔环, 天生异象,乃大吉之兆。

    他幼时也因此而自鸣得意过,他天生仙骨,生来不凡,是天之骄子。

    直到外祖一家骂到门上,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不祥之兆, 他才恍然意识到, 他是夺了他娘的命活下来的。

    凉水加身,醒了个彻底。

    回首再望,只觉得难堪。

    偏偏他的生父并不这么觉得。

    他的生父——

    贪婪、自私、愚蠢、没有丝毫怜悯同情之心, 一切皆可利用,一切皆可抛弃, 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不择手段, 不惜一切,事后更是毫无悔意。

    他娘生他而亡,他的生父却没有丝毫悲痛便转头另娶, 也早就有了其他孩子。甚至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长子生仙骨,必定不留凡间;那王府爵位传承必得另择他人,总不能绝后。

    无德、无心,除了漂亮的皮囊以外,一无是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以此为耻,他便不停告诫自己,绝不要成为和他生父一样的人。

    他当明理、明德,生出悲悯之心。

    成为一个和他生父截然不同的人。

    但总是事与愿违,随着岁月流逝,他从孩童长至少年,他身上关于阿娘留下的东西越来越少,而五官样貌却与他的生父越发相似。

    他还记得,外祖望向他时,越来越明显的憎恶神情,一句生子肖父,成了他少年时挥之不去的噩梦。

    自那日后,每每望向镜中,那相似的眉眼便成了一种咒。

    咒他终有一日会和他生父一样,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不择手段、不惜一切

    他曾以为南徽解了他的咒,她轻抚过他眉眼时,他心中所生悸动,压制了他心中对血脉的厌恶。

    她总会微微失神地看着他笑,带着些许不自知的痴迷,让他心痒难耐,让他渐渐上瘾,于是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要她的目光始终聚焦在他的身上。

    他那时还能克制。

    可如今,那个咒,还是尽数应验了。

    楼砚辞看着眼前这张和南徽一样的脸,从前在轮回之中所做的蠢事尽数便涌了上来。

    他以为他永远不会认错叶南徽,所以那十二剑从未留手。一剑又一剑,果决又利落,甚至带着难以言喻的怨恨。

    怨恨这苍天戏弄,给了他重来的希望,却不肯将他的南徽还给他。

    也怨恨南徽怎么还不来找他,她明明说过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抓住他的,骗子。

    更怨恨自己的无能。

    除了让希望随着轮回一次次的落空,除了自刎了结这场噩梦,他找不到别的出路。

    更可笑的是,他比他的生父还要愚蠢。

    轮回之中的每一剑,都正中了他的挚爱。

    而后,南徽给予他的每一次仁慈,他无法克制地生出贪恋与欣喜,更是让他自我的唾弃的同时,甘愿坠入深渊,甚至选择掐死了属于自己的最后一点良知。

    【他罪无可恕,偏执疯癫,不可理喻但叶南徽必须要爱他。】

    于是,到了最后,发现自己和他的生父并无不同。

    为了得到南徽的爱怜和注意,他无所不用其极。

    楼砚辞转身欲走。

    确认谢淮并未说谎之后,他便要带回夫诸的尸骨,那日镇妖塔倒,夫诸尸骨四散,其中一部分坠入那湖中,想要取得,并不困难。

    他垂下眼,正要重新附上谢淮给他的那道符咒。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

    “别走。”

    楼砚辞身子一僵,回首望去。

    只见方才毫无气息的尸身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

    “你便是我后世的道侣吗?”

    依旧是和叶南徽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依旧是截然不同的眼神,楼砚辞攥紧了手,恍若又一次坠入轮回之中。

    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眼前这位笑了笑,透出几分温柔:“别害怕,我是九方,你道侣的前世。”

    “是你的道侣没错吧,你身上有她的气息。”

    【慕宅】

    夜色冰凉如水。

    叶南徽仍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原本想唤出慕拭雪确认有关白清枝细节的打算被她推迟。

    慕和与慕月陪着她熬了许久,如今也进屋休息。

    只留叶南徽还不甘心。

    不对,不对,院中某处的确存在着不可名状的异样,随着世间归于沉寂而越发明显。

    但,在哪里?

    术法掐了一个又一个,符咒也用了不少可还是一无所知。

    叶南徽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直觉告诉她,这东西十分重要。

    于是狠了狠心,伸手抵住尖利的牙齿,用力咬破,霎时,指尖便凝出了血珠。

    恶鬼肉身,世间罕有。

    若将她的肉身炼化成法器,这世间怕是没有任何地方能拦阻于她。

    同理,以她血肉入术法之中,效用也要强上不少,只是需要多花上些功夫。叶南徽闭眼,沾着血珠的指尖随着灵气浮升至半空之中

    一道银线另外一侧。

    谢淮被折磨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七窍流血,筋脉寸断,骨缝开裂,身体一次次被威压撕碎,又一次又一次的融合。他身上的禁制早就被天道压断,在人间待了漫长岁月,谢淮如今也不过是大乘境的水准。

    地界天道沉默地看向他,也惊异于在她手段之下,谢淮居然挺了这么长的时间,或许是因此生出些许怜悯,沉默半晌后,地界天道开了口:“当初是你自己选择和九方还有我,站于一线的。”

    地界天道如此信任谢淮,也是因为有过相扶相携之谊。

    万年前,九方斩断两界通道,劈碎天界大门,自此,天界和地界再不相通。

    从前还偶有飞升之人,到了如今,随着她羽翼渐丰,便再无凡人能飞升天界了,自然而然,即便天界天道想要剿灭于她,也没有办法。

    只是路无断绝处。

    九方乃先天之仙神,一力斩断天地通途以后,便身死魂消。地界天道欠下她因果,这因果太大,若不即刻偿还,怕是会归因至天界,于她更是不利。

    因而那日,地界天道便许了九方转世之机。

    可仙神无转世是天界天道定下的铁律,即便由地界天道定下新的规则,也无法将其尽数覆盖,九方还是死了,魂灵、意识通通消散。

    唯有一件东西因地界天道所定下的新规保留了下来——

    属于九方的力量。

    集九方战意,历万年之战,所囤积下来的力量。

    此事越过地界天道所能预知的范围,可那时,为了了结欠给九方的因果之律,地界天道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再无力做出些改变。

    而九方斩断天地通途之时,天界天道为将它彻底灭除,强硬地派遣下数百仙君,那时一旦遇上任何一个,地界天道都必将倾覆。

    是谢淮放了它。

    "谢淮,看在曾经的情分上,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天道周身气息放冷,“一盏茶的功夫,你不说出九方肉身的下落,我会杀了你。”

    谢淮的目光轻轻扫过近在咫尺的叶南徽,没有接话。

    终局已至,总该以命相搏一把

    "能找到这里来,是谢淮告诉你的?"自称九方的女子晃悠着一双腿,有些好奇地看着楼砚辞,“这还是谢淮第一次放人过来。”

    “九方?” 楼砚辞看着眼前的女子,重复了一次她的名字,“九方神殿,与你有什么关系?”

    “那是我的神殿啊。” 九方冲楼砚辞笑了笑,眼眸之中流露出些许稀罕,“真是神奇,你不像我会喜欢的模样。”

    楼砚辞敛下眸光,显出几分冷淡:“哦?”

    九方似乎很久没和人说话了,并不介意楼砚辞颇为冷淡的态度,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我喜欢会眯着眼睛笑的男子,最好长得温柔一些,不必太过张扬。”

    “你的容貌太盛了些。”

    眯着眼睛笑,长相温柔,内敛温和。

    这话一出,楼砚辞便知道是在说谁:“你喜欢谢淮?”

    话音落地,九方眼中闪过慌乱:“别别乱说。我是说我觉得我转世以后,会喜欢这样的人,如今我死都死了,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是啊,你死都死了。” 楼砚辞抬起眼,打量着眼前之人,“既然已死,那现在又为何能与我交谈。”

    “一丝魂力而已。” 九方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介意,“况且转世嘛,本质就是同一个人。你若不习惯,也可以把我当做是她。”

    “能不能和我讲讲,你们是如何相爱的?”

    “谢淮平日里不准我出来,不过我方才察觉出你身上熟悉的气息,这才没忍住,你千万别和谢淮说,不然我又要挨骂了。”

    九方很活泼,也很天真,丝毫没有察觉到楼砚辞渐冷的眸光。

    【你可以把我当做她。】

    楼砚辞默念了一遍九方说出来的话,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笑声,觉得荒谬极了。

    这个世上,叶南徽只是叶南徽。

    他眼睫轻颤,看着自称叶南徽前世的女子,心想,谢淮的算盘打得还真好。

    不过,终究是要让他落空了。

    楼砚辞的手中渐渐显出他的春秋长剑,没有停顿地,利落又干脆地捅进眼前喋喋不休的女子的心窝。

    九方的话戛然而止,血从她的唇角溢了出来,眸中不解又惊讶:“为什么?你是她的道侣,为何要伤我?我是她的前世我们是同一个人啊”

    楼砚辞双眸一点点染红,熟悉的剑刃划破血肉的感觉,熟悉得近乎梦魇的一张脸,以及几乎相差无几的问题,让楼砚辞快要发疯。

    "闭嘴。" 他的声音在发颤,眉宇戾气深重,“前世又如何?我要她今世无恙。”

    第84章 第 84 章 剔骨

    血顺着春秋剑而下。

    黏腻, 湿润,温热。

    滴答滴答,滴在山洞的石地上。

    九方倒了下去。

    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九方只是歪着头, 眸中堆着不解, 她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山洞之中待得太久, 只顾着欣喜于有新来之人与她说说话,却不曾想因此招来祸患, 她想不明白,也丝毫不懂为何楼砚辞会突然暴起杀她。

    他……不是她后世的道侣吗?

    九方想张口追问, 可已经没了机会。

    楼砚辞看着她断了气。

    手里的春秋剑发出低鸣,被楼砚辞喝止——

    “闭嘴。”

    楼砚辞手背青筋暴起,眸中煞红,冷眼看着九方断气后,才落下眼神看着自己不断发颤的手臂。

    血气弥漫,剑刃入体时熟悉的割肉之感, 和“叶南徽”的脸, 形成一种固有的场景。

    头疼欲裂的同时,又几欲作呕。

    他杀了太多的“她”了,举剑之时, 肌体下意识便残存着排斥的反应。

    就连淬炼出剑灵的春秋剑也因此情此景,生出迷障, 以为重入了轮回,即将再次弑主, 因而发出令人烦躁的喧嚣声音。

    直到他出声喝止。

    楼砚辞眸中淬着冷意。

    前世牵绊,后世转生。

    在仙山求道之时,仙山曾言, 三界之中,天道规则之下,只有人能拥有三次转世之机。

    在这三次转世之中,人若能得道飞升,便能飞升至上界,寿命与天齐,脱离苦海。

    然而飞升成仙之后,一旦仙神下凡历劫不过,便会灰飞烟灭,再无转世之机。

    而仙神下凡历劫。

    往往是投其神魂入轮回道。

    历劫成功,神魂归仙身;历劫失败,神魂则灭于人界。

    当初谢淮说白清枝所求便是让南徽历劫失败时,他之思虑莫过于此。

    他自然不会愿意南徽殒命。

    但如今这仙身之中,尚有神魂,她虽自言只是一缕神魂之力。

    可观她言行举止,应答如流,并不像一缕简单的神魂之力一样。

    谢淮说了谎。

    若他脚程快了一步,真如谢淮所言,将南徽带来……

    谢淮的瞳孔不自觉地缩了缩。

    九方,天界战神,九方神殿于修道之人来说至今都是不可踏足的圣地。

    当初谢淮曾说南徽下凡历劫,他并未问过,南徽的真身是什么,这于他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但若真是九方,南徽入她仙身……还会有活路吗?

    楼砚辞眼睫颤了颤。

    剑上的血一直接连不断地滴落。

    眼前的九方已经没了气息很久了。

    天界的…九方,仙神之首。

    真的……这么容易便死了吗?

    ……

    ……

    ……

    【慕宅】

    谢淮怀中属于“九方”的珠子碎了一颗。

    只是如今他分不出神思去探查楼砚辞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盏茶的时间飞逝。

    叶南徽仍旧没有察觉到这方院中的被分割出的另外一方天地。

    不可能。

    谢淮咽下口中血沫,十指紧紧攥在一起,太过用力,指节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声音。

    不可能。

    九方的力量全部转世到了叶南徽的身上,那种力量,即便如今叶南徽并未完全掌握,也还未察觉,但他拖延的时间,也足够叶南徽找到他了。

    怎么会还是……一无所知。

    “时候到了。”

    地界天道落在谢淮面前。

    “你还是不愿意说吗?”

    谢淮闭了闭眼,嘴唇微微翕动,不甘心,怎么能甘心折在这里。

    寒雨、冰花、枯叶、旱地……

    在被流放到人间的时日里面,谢淮能回想起来的,通通都是折磨。

    他恨透了人间。

    曾经与他一起同被派遣入人间斩灭地界仙道的仙君,已经几近在这人间之中消亡。

    九方斩灭天地之间通途的第一百年。

    他们这些滞留在地界的仙君,便成了背叛天界的叛仙。

    天雷加身,日日受刑。

    不少仙君不堪承受这种苦痛,也忍受不了地界浊气加身,便会选择自刎而亡,以求一个安宁。

    “云初渝……永蛰”

    “无尽春……永蛰”

    “范山玉……永蛰”

    ……

    那段时日里,谢淮的铃音每日带来的都是同道的死讯。

    起初,他还会拿着刻刀,于玉石之上刻下每一个死去同道的名姓。

    可时日一长,在某一日清晨,冰冷的晨光,打在他的身上,他拿出那块玉石,摸着玉石上密密麻麻的同道之名,目光一个个扫过去,却只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谢淮。

    谢淮。

    谢淮。

    玉石上的名姓好像重新活了过来,他们在朝他招手,他们在催他快一些,与他们一道,共赴黄泉。

    神魂一点点溃散,意志一点点瓦解。

    手上的刻刀慢慢靠近他自己的颈项。

    是啊,活着作甚?在浊气遍布的地界,日日受雷刑折磨,还不如与同道一起死了。

    天地通途已经被九方斩断。

    他们早就没有了希望,他们是天地之间的弃徒。

    “谢淮!你疯了!”

    “啪”的一声,手中的刻刀被来人冲过来打掉。紧接着他的脸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他恍然抬头,是他的好友——听夏。

    听夏一把抢过桌上放着的玉石,狠狠砸碎,声嘶力竭地冲着他大喊:“别刻了!别记了!从今日起,那些死了的仙君,通通都忘记!”

    听夏的声音逐渐低沉,她的眉目之间含着悲戚:“谢淮,你这般日日刻着这些名姓,日日默念一遍他们的名字,就像是每日踏在他们的尸身上过活一样。”

    “日日看着这些‘尸身’,你会疯的。”

    “听我的,不要再去想了。”

    日光打在谢淮身上,越来越冷。

    他打着哆嗦,看着听夏的脸,嘴里喃喃:“好,我不想了。”

    遗忘,真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她们一边忍受天雷加身之苦,一边寻找解除仙身禁制的方法。

    越来越快地忘掉了那些早逝的同道。

    可要找到解除仙身禁制的方法,哪有那么容易。

    天道定下的铁则,成仙者,凡在人间逗留百年不归,便以天雷作惩。

    能够解除仙身禁制的方法,原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

    倏忽三百年过去,仍然一无所获。这期间就连听夏也选择了放弃。

    “谢淮,这或许就是避不开的劫。”

    可谢淮彼时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找这方法也几乎到了疯魔的境地。

    直到听夏对他说:她准备结亲了。

    与凡间之人结亲,不是什么稀罕事,也是摆脱雷劫的一种办法。

    只是结亲之后,剔除仙骨,重新堕为凡人,虽可解除仙身禁制,但寿数折半,至多三十年,便会身死魂散。

    对于他们这些天界而来的仙君而言,这样的选择太过难看。

    因而从前很多同道宁愿这样自刎,也不肯如此苟活。

    谢淮不可抑制地生不了怒意。

    对听夏,也对自己。

    若是自己写三百年之间,找到了解除仙身禁制的办法,听夏何至于此?

    听夏却笑得很温柔:“谢淮,我愿意的,我喜欢他。”

    “能得喜欢之人相伴三十年已经很好了。”

    “只用受一次剔骨之痛,便可不再日日受雷刑,我也觉得很划算。”

    那时,他尚在气头之上,听夏所言,他一概不能入耳。

    便是听夏的婚宴他也并未出席。

    他只觉得自己被挚友背叛,他心中燃起团团怒火,同时夹杂着挫败。

    或许是时来运转吧。

    酩酊大醉之后,他坠入山崖,山崖之下灵力磅礴,他从天而降,砸破了别人的屋顶。

    第二日醒来时,几只毛茸茸的夫诸将他团团围住。

    为首的夫诸化作了人形。

    见他醒啦,给他递了一杯茶水,指了指破了个大洞的屋顶,笑得和蔼:“你砸破的,必须得修好才能走。”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群夫诸,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年九方用功德换了夫诸一族的性命。

    九方死后,夫诸一族虽受重创,但也留存了部分下来。

    “这是……”他一转身,便看见了九方的仙神像。

    “九方神殿……”

    他喃喃出此地的名字。

    天界仙神慕强,谢淮也不例外,因而即便如今他们不能返回天界,与九方有关系。

    他也从未对九方生出怨言。

    但也从未想过要来九方神殿寻找九方庇护。

    无论如何,九方在明面上已为叛仙……

    可如今,谢淮顾不了那么多了。

    九方征战数万年,走南闯北,地界,天界,无一处不达,或许她会有办法。

    于是他修好了屋顶之后,便和这群夫诸提出,想入九方神殿的藏书阁一观。

    本以为会费一番功夫,可夫诸一族却并未拦他。

    “九方神殿有禁制,未得九方允准者,不可入内,既然九方允你入内,那神殿之中,便无你不可入之处。”

    谢淮这才恍然想起,之前他寻着气运的气息来到九方神殿找过九方,那个时候,得到了她的允准。

    他没有选择告知夫诸原委。

    而事实告诉他,他没有做错。

    仙身解禁之法,九方神殿的藏书阁中未有记载。但他却从中知道了,“九方”转世的真相,找到了藏书阁之下,“九方”的仙身所在。

    仙神虽不可转世,但九方本就是九方战意汇聚而成,此间天道又欠下她的因果。

    那股力量,如今已经进入轮回。

    只要得到那股力量,或许就能以其为祭,重新修复天地通途,虽天界大门被毁,但亦可从中引入足够他和听夏免受天雷的纯正仙力。

    他马不停蹄地就往听夏所在之处赶去。

    与人族结亲之后,要有夫妻之实一年后,等仙力减弱,才可行剃仙骨之法。

    如今时日未到。

    只要他快一点,再快一点,快到能给听夏多一个选择。

    他那般努力地往回赶。

    却还是晚了一步。

    只晚了一步。

    他踏入院中时。

    满院的血迹,四溅开来,三四个男人围着一处石桌。手中都拎着砍刀,血迹将那些砍刀染红,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而听夏正透过几人的缝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的头被搁置在石桌之上。

    她的身体倒在那些男人的脚下。

    第85章 第 85 章 赌命

    谢淮的眼睛很疼。

    血色涌进他的眼里, 如同无数尖刺。

    他的手脚僵在原地,不能动弹,只能听着那些拿着血色砍刀的男人低语。

    “你何必动手杀了她,这可是仙!”

    “仙又如何, 还不是死了。”

    “五弟回来一定会和你闹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对这个仙当真生出了情意……况且这个仙本就说了, 她会褪去仙骨的,你又何必…何必这样……”

    “蠢货, 仙骨这么好的东西,她怎么会轻易放弃, 不过是说些话诓五弟那个傻子。”

    “否则,他们成亲快一年,她怎么还没有半分剔掉仙骨的准备。”

    “五弟要回来闹就回来闹,闹不了多久也就消停了。”

    “你们几个既然也拿了刀,出了力,就别想着置身事外了。”

    短暂沉默之后。

    又一个唯唯诺诺的声音开了口——

    “我们弑仙……不会糟报应吧……你看她这眼睛怎么都合不上, 看着也忒渗……”人了些。

    话未说完, 就被先前说话的男人打断。

    “合不上毁了就是!怕什么!”

    男人手中银光一闪,久合不上的双眼霎时便又多出一道血痕。

    男人往下啐了一口唾沫,声音中带着狠厉——

    “还怕劳什子的什么报应……我上山请教过那些道士了, 也早就备好了黄符,届时将这头颅镇在我们早就选好的土坑之中, 辅之以糯米封嘴,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你们也别磨叽了, 将之前备好的东西先拿来,将她这头处理了。再去她的躯干之中,将仙骨剖出。我们磨成粉, 一分为四,食之便可长生不老。”

    ……

    怀璧其罪。

    谢淮没有想到听夏会蠢到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这么多的…人。

    他想过或许自己晚了一步,听夏已经将仙骨剔除,彻底沦为凡人。

    也想过或许她和那个男人相爱,不愿随他一起再去寻找九方已经转世的那股力量。

    唯独未曾想过……她会就这么荒唐地死去。

    明明知道成亲之后,会仙力衰退,丧失自保之力,竟未生出些许的防范之心。

    蠢货,当真是蠢货。

    心中越来越空,自九方神殿之中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此时也成了笑话。

    忍不住地觉得好笑。

    谢淮口中溢出笑声,笑声越来越大,惊动了那些男人。

    这些年受天雷折磨,谢淮的仙身早就不如当年,清瘦极了。加之他样貌生得俊朗,乍一看上去,就像是人间富贵人家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

    男人们看清以后,不过是紧张了片刻便放松了下来。

    使了个眼色,很快,就悄然无息地将谢淮围在了中间。

    谢淮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直起腰,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仙者若不得令,杀无辜凡人是重罪。

    谢淮拿出手中的笛子。

    他和听夏相识于九方的庆功宴上,他擅笛,听夏擅舞,两人有幸和九方共演。

    琴笛相和,鸾回凤翥。

    如今九方已死,听夏亦逝,皆是为了这所谓人间。

    悠扬笛音自他手下而出。

    最后一曲,算是为她们送行,也为了和自己做个了断。

    ……

    “……这莫不是个疯子吧。”

    几个男人看着谢淮突然起笛而奏,都有些不知所措。

    为首的男人眉眼阴郁,恶狠狠地盯着谢淮:“管他是装神弄鬼,还是疯癫无状,他撞上了我们,就必须得死。”

    说完,为首的男人便持刀砍了上去。

    刀刃嵌入谢淮的肩膀,他的笛声一滞,缓缓偏头,看向那个男人。

    丑恶、贪婪、凶狠。

    实在是……面目可憎。

    “你渎仙了。”

    谢淮垂眸,仙者不得令,杀无辜凡人是重罪。但对渎仙者,却并不适用。

    嵌入肩胛骨中的刀刃被谢淮以仙力极缓慢的推出。

    顺带而出血色也被仙力凝在了刀刃之上,朝男人游动而去。

    滴答,血珠滴在了男人的面颊之上。

    如同热油滴在了肌体之上,迅速炸开,溅起一连串的细小的水泡,霎时便激起男人的惨叫。

    男人仓惶地甩开了刀,捂着脸扫过谢淮,他的目光之中交织着恨意与惧色,随即便跌跌撞撞朝门外跑去。

    几个站在原地的男人也都才惊醒过来,马不停蹄地朝着生路而去。

    谢淮并未阻止他们,他举起了笛子,被打断的笛声再次悠扬。

    院落的门“砰”地一声合上。

    夜色之中,悠扬笛声,隐隐透出凄厉。

    终于,有人吓破了胆,开始跪在地上求饶;也有的还想再搏一把,拼命撞着那紧闭的院门。

    求生之下,无人注意这满院的血色在这笛声之中,重新“活”了过来。

    血珠接二连三地凝结,漂浮在半空之中,最后齐齐落下。

    宛若一场血雨。

    笛声未断,夹杂着男人的惨叫,谢淮闭上了眼,轻轻笑了出来。

    真好听。

    也…真痛快。

    这数百年来,天雷加身之苦,漂泊无定之郁结,在这场血雨之中,得到了慰藉。

    ……

    直到这院中再没有凡人的气息,谢淮才停了下来。

    他走到听夏的尸身前,扶正她的身体,又用仙力将头颅和被毁去的双眼复原。

    半蹲下来,仰头看着听夏的脸。

    “听夏。”

    “我已经找到能够免受天雷之型的办法了。”

    “九方的力量转世了,只要让那力量回归九方的仙身,就有办法重新引入天界仙力到达地界。”

    “……”

    “你会后悔吗?”

    自然没有人应他。

    谢淮垂眼,一滴泪珠滚落在听夏的膝上。

    “我会忘了你的。”

    “就像忘了他们一样。”

    就像忘掉那块玉石之上所有的名字一样。

    “但在忘了你之前,我会为你带来你喜欢的东西的。”

    谢淮拭去眼角的泪,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伸手替听夏捋了捋额角散落的的发丝:“和你同一个死法,好不好?”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你们结亲时立下的誓言,一定得要兑现才行。”

    他将听夏抱回屋内安顿。

    随即重新回到院内,坐在一旁,等人回来。

    桌上冷掉的茶水被喝完的时候。

    院门被推开了。

    谢淮第一次看清这个将听夏诱入凡尘的男人的模样。

    院内还躺着那几个男人的尸身。

    听夏的夫君面上显出惊恐:“你…你是谁?是你杀了我的兄长?”

    谢淮随意捡起地上的一把砍刀,轻轻掂了掂,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我杀了你的娘子,你不来报仇吗?”

    “怎怎么可能。” 男人打着哆嗦,慢慢后退,面上惊疑不定,“我娘子……是仙子,你怎么可能能杀得了她?”

    谢淮的手顿住,歪了歪头。

    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

    “你的娘子是仙子?”谢淮手中的刀渐渐握紧。

    以为将他唬住,男人抻了抻脖子,:“你这混账,敢杀我家中兄长,等我娘子回来一定要你好看!趁我娘子不在,你最后速速离去。”

    “原来是你说的。”

    张开闭口,便对他这样一个陌生人说出听夏的秘密。

    想来,也是由他告诉给那些男人听夏之事。

    才会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谢淮心中怒气翻涌不歇,那把砍刀飞掷而出,直击男人面门。

    但砍刀却被一道屏障弹飞出去。

    男人脖颈之间掉落出一串珠串。

    谢淮只扫了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属于听夏的法器。

    怪不得这男人有恃无恐,见着满院尸身却并未立马出逃,原是有听夏的法器傍身。

    怪不得听夏这般容易便被那几个肮脏凡人斩下首级,原来是将法器给了他。

    谢淮一步一步朝那男人逼近,理智慢慢崩溃。

    看着男人的脸,谢淮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心。

    重新拾起那把砍刀,他想,重罪就重罪吧。便是有听夏法器相护,这个人也必须死。

    那夜,他用曾与听夏相和的笛音破开了听夏的法器,笛子寸断,珠串崩裂。

    谢淮的仙力也几近枯竭,但好在还够杀一个人。

    他提起砍刀毫不留情地斩下了男人的头颅。

    血溅在两败俱伤的笛子和珠串之上,血色遮住了谢淮的双眸。

    一如现在。

    谢淮的双眸通红,命悬一线之际,无人不胆寒,仙也不例外。

    他忽地想到。

    也不知道当年听夏死时……害不害怕?

    谢淮闭上了双眼,神魂内视其中。

    地界天道的力量已经破开了他的脏腑,他周身灵气极快地溃败,生死只在瞬息。

    只差最后几步路,棋子已经就位,他不能死在这里……即便将那个东西交出去,也还没到绝路。

    谢淮咬牙,从齿缝之间漏出那个深埋于心的地方——

    “横秋剑府,三寸地牢,空无山中。”

    ——九方仙身所在之地。

    话音落地,只在须臾,地界天道的气息就散了个干净。

    那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量煞时无踪。

    活下来了。

    “横秋剑府,三寸地牢,空无山中。”

    夜风微凉,未等谢淮有所喘息,熟悉的声音便轻飘飘地从不远之外传来,谢淮浑身一僵,慢慢抬头。

    只见月色之下,叶南徽不急不慢地踱步过来,蹲下身子,看着如今血迹斑斑,十分狼狈的谢淮,歪了歪头,“谢……仙君,你能告诉我这是哪里,该如何去吗?”

    “你能看见我?” 谢淮看着叶南徽的眼睛,突然笑了笑,“你在诈我。”

    如今地界天道虽散,可她隔绝出来的这一方天地却并未解禁。

    叶南徽从一开始便能看见他。

    叶南徽瞧着满面血色的谢淮,颇为好心地递出一方干净的鲛绡。

    “谢仙君,你愿意赌命,我自然相陪,或许你不知道,我做鬼向来公平,别人如何待我,我便如何待人。”

    “你骗了我那么久,我总归讨点利息。”

    “不过分吧?”

    叶南徽语毕,森森鬼气便从她体内蔓延开来,重新压制住了谢淮。

    谢淮本就受了伤,自然招架不住叶南徽的鬼气。怀中碎掉的念珠膈在他的心口,他先是一愣,随即唇角勾起一个清浅的笑意。

    倒是阴差阳错了,如今不用他来做这个坏人了。

    他的目光重新看向叶南徽。

    周身鬼气,绝世无双的恶鬼之身。

    可这还不够。谢淮声音越咳越大,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还远远不够……

    他费力地仰头,眸间闪过寒意,随即又恢复成往日笑意盈盈的模样,声音温柔:“南徽,我们是一起的。”

    “你该杀的不是我,是天道啊。”

    他眸光一转,意味深长地看向不知何时出来的慕拭雪。

    “你知道天道为了找你……害了多少人吗?”

    ……

    ……

    ……

    【空无山中】

    楼砚辞垂眼看着眼前的“九方”一点点湮灭。

    假的。

    这具仙身是假的。

    是以琼枝为体,用仙力捏就的赝品。

    但……魂却是真的。

    方才“九方”体内之魂已然重新变了个模样,正静静地浮在楼砚辞的面前。

    楼砚辞拧眉,这魂的气息还带着阳气,是生魂,可怎么会……是生魂。

    还来不及细想。

    只听远方猛地响起惊雷,声声贯耳。

    那股让人见之难忘的气息,正以极快地速度朝他接近——

    天道已至。

    第86章 第 86 章 一对苦情人

    天道化身?

    风声猎猎, 楼砚辞立于山洞之外,眼前半空之中是一个面容陌生的女子。

    孤冷清绝,气息和之前白见月身上的一模一样,却又强势数倍不止。

    一缕幽光自她指尖而出, 直向他身后洞穴而去。

    须臾之间, 女子睁开了眼:“九方仙身呢?”

    她的声音并不大, 楼砚辞手中的春秋剑剑灵却自发地想要臣服,因承受不住这股威压, 干脆从剑身而出,化作一点灵光躲进了楼砚辞的眉间。

    “没了。”楼砚辞沉下眉眼, 方才出来时,他将洞中生魂和琼枝都收了起来,如今洞穴空空荡荡,并无其他东西。

    “撒谎。”女子面不改色,手指轻点,楼砚辞便朝她飞去。

    和江临城外, 尚是白见月时的力量截然不同。

    此时此刻, 楼砚辞浑身上下像是被细线束缚住,不能动弹分毫。

    天道之力,人所不能敌。

    楼砚辞拼尽全力也只能轻轻动动手指, 将内丹之中,一缕极为浅淡的九幽煞气从中剥离, 悄无声息地朝女子缠去。

    而同时,女子轻垂眼睫, 轻吐出一个字:“开。”

    淡金色的幽光随即便没入了楼砚辞的识海之中。

    她要读取他的记忆。

    并没有什么过于痛苦的感觉。

    识海之中一片空白,楼砚辞第一次完全失去了对识海的控制,像是在漫无边际的冰海之中浮沉, 漂泊无依,不知天地,不知人间,不知己身。

    而识海之外,不过瞬时,女子眸中相同的浅金眸光便黯淡下来。

    须臾之间,楼砚辞方才所历已尽在她掌握之中。此时此刻,他对她已经毫无用处。

    女子看着楼砚辞,眸中浮出浅淡的厌色。

    她命书钦定的天命之人,本该成为她手中最好用的一柄刀的,可…不但生出了不该有的心思,还让心魔占据了灵明。

    若非他执迷不悟,她何须耗费那么多力量,重启轮回十二次之多。

    若非命书,若非叶南徽,他早该死了。

    女子眉眼沉沉。

    如今…她虽不能直接杀了他,但……毁掉他的办法,她还多的是。

    心念一起,空中便多出一条裂缝。

    而楼砚辞的神魂与身体分离,化作一缕暗红色的血烟,没入了那裂缝之中。

    做完一切,女子的目光才重新归于眼前这山峦之上。

    楼砚辞发现的生魂和琼枝,只是障眼法而已。谢淮惯爱用这样的手段,但九方真身一定就在这里。

    天道之下,谢淮不敢对她撒谎。

    【横秋地府,三寸地牢,空无山……中】

    天道的目光上下轻轻扫过眼前薄雾弥漫的大山。

    由上古烛龙身躯所化之山,远为实,近为虚,所见为真,所触为假,因而名曰空无之山。

    衣袖轻挥,天道力量之下,空无山露出了它的真容——

    烛龙十万一千二百三十六片龙鳞,化作这成万石壁空洞,而九方仙身的气息便被置于这石壁空洞之中。

    谢淮倒是好精巧的……谋划。将九方仙身置于此处,便是她以天道之力,想要寻到,也要费上一番功夫。

    天道缓缓闭眼。

    磅礴气运之力自她周身起以极快地速度蔓延开来。天道化身的指尖之上,一缕红线正缓慢化出起形,朝空无山寻去。

    而天道化身所成女子身影,霎时之间便浅淡不少。

    ……

    ……

    ……

    “恶心的恶鬼,根本不配活着。也不知道山主和楼小仙君怎么在想,竟真的同意让她留下。”

    “嘘嘘嘘,你小声些,说她也就罢了,提山主和楼小仙君做什么。”

    “嗐,我只是嘴快,你知道的……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太生气,你是没看到她在刹那殿大放厥词的模样,山主问她要什么,她居然说要楼小仙君。真真是不害臊。”

    群山环绕,薄雾浓云之间,绿意盎然处,正是……刹那殿外。

    楼砚辞垂眼看着脚下玉石。

    弟子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忽远忽近地没入他的耳中。

    擦身而过之际,他们并未察觉到他,他抬手看了看自己。

    魂体?天道这是将他带到了……何时?

    一道清风而过,卷起些许惨败的枯叶,方才耳边叽叽喳喳的说话声瞬时便安静下来。

    他心窍蓦地一颤,抬眼,刹那殿外,身着青衣的叶南徽便撞入了他的眼睛。

    她似乎不怎么高兴,冷着脸从刹那殿出来,手里还拿着套仙山的月白仙袍。

    楼砚辞伸手,不出所料,他的手径直穿过了叶南徽的身体。

    沉默片刻后,他跟了上去。

    到了学舍住处,再没有旁人,一直冷着脸的叶南徽将仙袍啪地随手扔在桌上,眉目之间生出明显的怒气,倒了杯茶水一饮而尽。

    “欺鬼太甚!”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叶南徽的怒气明显又大了不少,刚刚喝完茶水的杯子,啪地一声被她扔了出去。

    “我辛辛苦苦为你们打退魔族,到头来就给我一件破衣服?”

    “楼砚辞,你们仙山中的人真不是东西!”

    叶南徽已然气急,啪啪啪地又连扔数个茶杯。

    “要不是你们山主已至大乘境,我多少要给他点颜色瞧瞧。”

    “啊啊啊啊啊,就怪你有几分美色,否则我怎么会治好了体内煞气之毒,还留在这破山上。”

    连续骂了近一个时辰。

    叶南徽才解了气,挥手解了隔音咒,坐回了方桌前。

    她沉吟片刻,似乎想到了什么,撑着下巴,拿起笔,在纸上开始勾勾画画,一盏茶以后,叶南徽才停笔,满意地将纸展开抖了抖,拎了起来。

    楼砚辞站在离她不远处的对面,隔着一张薄薄的纸,清楚地看见了叶南徽含笑的目光。

    而那张纸上排头两字是……

    婚书。

    楼砚辞心头停了一拍。

    而那厢叶南徽待纸上墨迹干了后,小心翼翼地将它装入信封,嘴里嘀咕:“这世上,我最想要的就只有楼砚辞,恶鬼又怎么了,有什么不行的,笑笑笑,有什么可笑的,等楼砚辞回来,我就亲口问问他。”

    叶南徽还在不停地抱怨。

    楼砚辞的耳边却安静下来,只反复回响着方才的话——

    这世上,我最想要的就只有楼砚辞。

    此话入耳,楼砚辞骤停的心窍又颤了颤,像是泡入蜜水之中,浮浮沉沉,不愿清醒。

    心甘情愿地沉沦。

    楼砚辞的魂体一寸一寸地软了下去。

    直到眼前景象慢慢消散,冰冷的潭水仿佛涌入肺腑,传来刺骨寒意,楼砚辞才猛地睁开了眼。

    入目一片漆黑。

    先前没入楼砚辞眉心的剑灵“咻”地脱离出来,但似乎是被什么压制,剑灵紧张地围着他转了又转,却并未吐露出一句话。

    只它身上带着的浅淡幽光,让楼砚辞看清了眼前之景象。

    硕大的龙身缠绕在他周身浮动着的锁链之上,而他被困其中,只稍微动了一动,那锁链霎时便往里面进了三寸。

    寒潭、龙身、锁魂。

    楼砚辞抬眼朝上看去,一颗硕大的龙头正微微低头注视着他。

    “春秋。”

    楼砚辞嘴唇微微翕动,想试着斩一斩这周身锁链。

    可春秋剑刚一接近,那锁链之上的龙身便开始盘旋移动,离他们越来越近。

    楼砚辞只得作罢。

    目光四处打量,因着龙身比方才近了许多,楼砚辞这才注意到那鳞片之中,夹杂着一些发着光的东西。

    那光很是微弱。

    楼砚辞伸手轻轻将离得最近的那光引了出来。

    等搁置到眼前,楼砚辞才发现这似乎…是泪。

    神魂垂泪,泪落不散,化作记忆。

    他长睫一颤,想起方才刹那殿的场景,手掌倏忽蜷起,将那粒魂泪握入掌心。

    这……是属于叶南徽的泪水。

    泪水握碎在他掌心之中,陌生的记忆再度向他涌来。

    这一次,很痛——

    “第十二次了。”

    楼砚辞的魂体漂浮在上,俯瞰着寒潭之下的一切。

    龙身之间,紧紧禁锢着的是他心心念念的南徽,她的对面,天道化身的女子正拧眉看着紧闭双眼,似乎已无知觉的叶南徽。

    “命书重启十二次了,还是没用……楼砚辞再度自刎了。”天道化身的声音里带着无情的冷漠。

    “意料之中。” 另外一个声音响起,楼砚辞认了出来,是谢淮。

    “我耗费大力气将叶南徽的神魂抽出禁锢于此,又用天道之力另塑魂魄注入她的身体进入轮回,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么一句话的。”

    天道抬眼看向一旁的谢淮:“你的力量要借给我。”

    “还要重启第十三次?”谢淮挑了挑眉,“要不你洗除楼砚辞的记忆试试?”

    天道拧眉,自身威压压得谢淮脸色一白:“命书已定,我也不能插手,若能洗除楼砚辞的记忆,还需你来言说?”

    “我要你给我你的力量,将傀儡被杀十二次的记忆植入她的识海之中。”天道冷漠地看向眼前的叶南徽,“如此一来,他们就绝不可能再相爱。命书的剧情线才有可能正常地运转下去。”

    谢淮闻言,轻轻擦了擦唇角溢出的血,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叶南徽:“啧啧真可怜,轮回十二次,加在一起上千年了吧。这样日日被你强行洗去记忆,该多疼啊。如今她的记忆和对楼砚辞的情意,还剩下多少?”

    “只剩下不足十一。”天道垂眼,敛下眸中暗色,“若非她太过倔强,也不用受这么多苦。”

    谢淮弯唇笑了笑:“你就不怕因着傀儡被杀的记忆,我们南徽对楼砚辞敬而远之,你的命书如何实现?”

    “我会找办法重新选人取代楼砚辞的位置。就不用你操心了。”

    谢淮眸光一闪,合掌笑道:“只是好奇而已。既然天道开口,那我……自然没有不应允的。”

    得谢淮应允,天道须臾之间便取走了谢淮的力量。

    “你要什么?”有借有还,就连这地界天道也必须了断因果。

    谢淮看向眼前的叶南徽:“倒不用这么一板一眼的……此前你托我找人时已经免了我的雷刑,我如今并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

    “不若……就让我单独和她说几句话吧,我已经很久没见过同族了,她,勉强也算是吧。”

    “……一盏茶。”天道沉吟片刻,还是应下了谢淮的要求。

    待天道气息消失以后。

    谢淮眉眼之间的笑意淡了下去,他伸手替叶南徽擦了擦眼睫缀上的泪珠。

    手中的仙力注入其中。

    “……天道那命书实在写得糟糕,偏偏她瘾还大,这世间情爱,她懂什么?”

    “算我送你一个人情吧。”

    “或许有朝一日,你有机缘得知真相。”

    谢淮正准备将手中注入仙力的泪珠抛入深潭之中。

    脱手的前一刻,却听见叶南徽口中喃喃声——

    “楼砚辞,我会…牢牢抓住你的。”

    话音落地,扑通一声。

    泪珠坠入深不见底的漆黑深潭。

    “……可还真是一对苦情人。”

    谢淮略带调侃的叹息散开在寒潭之中。

    刺骨寒意再度袭来,楼砚辞再度睁眼时,掌心之中那粒泪珠已经化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如南徽对他的情意。

    第87章 第 87 章 生魂

    “楼砚辞,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觊觎我的。”

    叶南徽人缩在楼砚辞怀中,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伸手胡乱戳了戳楼砚辞的脸,“别不说话…我…我想知道。”

    他低头看她, 只见她眼睛半合, 显然已经倦怠至极。

    恶鬼与仙君的神魂交融并不容易, 加之她体内的煞毒并为完全解开,仙力注入其中, 与恶鬼之力纠缠,所得痛苦更甚欢愉, 让她承受不住地攀附在他身上,在他肩头留下密密的齿痕。

    他伸手摩挲着她的脖颈,仍由她发泄神魂痛意,一遍又一遍在她耳后落下细碎的轻吻,尽力安抚于她。

    只是……他低估了她对他的影响,起初尚能抱元归一, 可…肉身、神魂、气息纠缠……过于亲密的接触, 让他对她的欲念无所遁形,让他…忍不住重一些,再重一些, 直至失控。

    如今,听到她的问话, 他心中生出些微羞怯,只伸手轻轻擦了擦她眼尾溢出的泪水, 脸上绯色蔓延,并没有回答,只生疏又青涩地将她牢牢锁进怀中, 拍着她的背:“先睡吧,南徽。”

    “睡醒了……我再告诉你。”

    她眨了眨眼,盯着他看了许久,看得他脸上绯色不断加深,才回身抱住了他,她轻轻吻了吻他的耳尖,一声叹息。

    “来不及了啊,砚辞。”

    一滴泪珠落到他脖领之上,还没等他回神,怀中暖意霎时化为虚无。

    来不及了。

    四个字落,无边寒意随即便朝他涌来。

    楼砚辞睁开眼,寒潭之中,没有她的身影,只有无数泪珠在龙身鳞甲之间发出幽幽暗光。

    寒潭磨人。

    神魂浮沉其中,难以挣脱。

    沁着刺骨寒意的潭水一次又一次将其中所困神魂淹没,寒凉会顺着每一缕魂息将神魂裹挟,冷冽到了极致,神魂深处甚至会开始传来灼痛之意。

    【啧啧真可怜,轮回十二次,加在一起上千年了吧,这样日日被你强行洗去记忆,该多疼啊。】

    谢淮的风凉话化作利刃,字字刺进楼砚辞的心口。

    有多疼?

    龙鳞之间的泪珠就是答案。

    此地于楼砚辞而言,恰如人间炼狱,他闭上眼,任由深潭再一次将他吞没,于其中浮沉,受她之痛,感她之苦。

    恨意随苦痛与日俱增,楼砚辞眼尾煞红,神魂魔气日重,随着裹挟神魂的寒凉,一点点潜入深潭,再悄无声息缠上了那劈斩不动的龙身囚锁。

    他以神魂为誓,必使伤她之人……

    不得好死。

    ……

    ……

    ……

    【慕宅】

    叶南徽看着眼前的谢淮,呼出口气:“谢仙君,你还真是……巧舌如簧啊。”

    谢淮眯着眼睛笑了笑:“不过与你,与慕拭雪一样都是可怜人而已。这地界天道仗着天地通途已断,横行霸道,想剿灭这世间对她最后的一点威胁,恶事做尽。”

    “如今,若她取得你的仙身,毁了仙身之后,重拟命书。那个时候……南徽,我也帮不得你了。”

    叶南徽神魂内视识海之中的命书。

    谢淮方才之言,确实解了她一些困惑。

    从前她总是在琢磨,若说地铁天道的目的是让她历劫失败,那前十二次她次次“死”在楼砚辞剑下,已然达到目的,为何还要一次又一次地重启轮回。

    如今谢淮的话倒是说得通——

    “命书所定,你被楼砚辞杀死以后,由他剖出内丹炼化,以救白清枝的性命。这内丹炼化之后的东西,才是地界天道所求。”

    “你是九方力量转世,她想要那力量,却因欠下九方因果,不能直接动手,这才以命书之法,想要你因情而亡,削减掉那力量的戾气,再由天道青睐之人炼化,而她的化身则能毫不费力地得到。”

    “若非你今世喝药‘自刎’,让与你联了命数的化身‘白清枝’殒命,让命书成了摆设,她也不用大费周章去寻你的仙身,只要消磨干净你对楼砚辞的情意,便能另外定下杀你之人。”

    说完,谢淮噙着笑意看向一旁结界之外茫然无措的慕拭雪:“说起来,九方力量转世之中,有些碎片附在别人身上。”

    “地界地道受其迷惑,在你出世之前,也认错了不少人。”

    “慕拭雪和她娘,不过就是其中一二。”

    “说是人间气运所集为势的地界天道,也干了不少残害凡人之事呢。”

    叶南徽从识海而出,看着眼前伤痕累累的谢淮,轻启薄唇:“那你的目的呢?”

    “地界天道重拟命书,一开始选定的人是你吧。”

    谢淮眨了眨眼:“我不过是被地界天道所迫,才助纣为虐而已。这个时候,南徽你莫不是还要先算我的账?”

    叶南徽没再言语,闭上眼睛,左手掐诀,轻轻一点,将这结界破开。

    谢淮身上的威压也陡然消失。

    “他你认得吗?”

    听到动静的慕拭雪过来,看着突然出现在院中的谢淮,眸中闪过惊疑,却摇了摇头。

    叶南徽有些意外,谢淮却挑了挑眉,看向叶南徽:“若无其他事,不如即刻赶往空无山中?”

    “啧,我此番才想起,楼砚辞此刻也正在空无山中……怕是会与天道相遇。”

    他是故意的。

    叶南徽眉眼之间凝出冷意,可眼下,并不是与他计较的时候。

    叶南徽掌中一道暗光直入谢淮恶心:“说起来……谢仙君如今也不算是仙君了吧,九幽瘴气之毒,这天下唯我可解,你最好老实点。”

    看着谢淮脸上笑意僵住,叶南徽才转头对慕拭雪交代:“此人不善,我若未归,你离他远一些。”

    “南徽何必对我敌意这般大。”谢淮冷眼看着叶南徽对他的防备,手中凝出法诀,唇角勾了勾,朝叶南徽伸出手,“我在空无山中设下法阵,如此要更快一些。”

    “也不知,楼小仙君……还顶不顶得住?”

    明知谢淮此言不怀好意,叶南徽心头却仍生起不安,只身入了那法阵。

    横秋剑府,三寸地牢,空无山中,她从未涉足之地,如今有她放心不下之人,她自是——

    去心似箭。

    ……

    ……

    ……

    【空无山】

    谢淮的法阵并未作假,不过转瞬之间,叶南徽与他便置身千里之外。

    云深雾重。

    叶南徽却一眼看到了山底层山洞前那道熟悉的气息——楼砚辞。

    她与谢淮几乎同时动身,一上一下,她直奔楼砚辞而去,谢淮直奔山中之上。

    还有气儿。

    在见到楼砚辞的第一眼,叶南徽松了口气,但很快便察觉出不对,他的魂呢?

    将楼砚辞半撑住,叶南徽的鬼气直入他的体内,空空荡荡,并无半丝神魂气息。

    叶南徽的心彻底沉了下来。

    “他的神魂没了。”

    “你的仙身被带走了。”

    谢淮落在她的身后,一仙一鬼同时开口。说的都是自己最关切之事。

    见叶南徽眉目之间凝出冷意,谢淮扫过楼砚辞的肉身,不多时便开了口:“地界天道抽了他的神魂。”

    他手中浮起白光,覆在楼砚辞肉身之上,不消多久,楼砚辞的身上便漂浮起一些熟悉的气息。

    “需得去寻她一趟了。”谢淮收回仙力,眯了眯眼睛,“但愿你的仙身还保得住。”

    经过上次一事,难保天道不会因为夜长梦多,将九方的仙身尽快处理干净。

    谢淮敛下眸中急色,看着仍没有动静的叶南徽,轻声提醒:“该走了。你的仙身和楼砚辞的神魂在她手中,必得快些从她手里夺回来才行。”

    叶南徽的指尖尚停留在楼砚辞的额心。

    她垂下眼,看了看楼砚辞身边黯淡无光的春秋剑。

    “谢淮。”叶南徽开了口,“我要先安顿好他的肉身。”

    “天道一事,你自己先去吧。”

    谢淮浑身一僵,眉头下意识皱起,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叶南徽:“现在不是顾着他肉身的时候,你的仙身——”

    话未说完,便见叶南徽搀起楼砚辞的肉身,直接打断了他:“如今天道下落未可知,我与你同去,也是一个找字,他的肉身就这么跟着我,我不放心。”

    “不如分开,你先去寻,待我安顿好他,我自会来寻你。”

    叶南徽的语气很是果决,没有半分商讨余地。

    说完便左手掐诀,带着楼砚辞霎时化作一缕黑烟消失在了空无山中。

    风声猎猎,谢淮衣袂飘扬,脸色难看至极,叶南徽去处,他不用多想,便知道是何处——九幽瘴气之中。

    唯有那处,才会让叶南徽化作黑烟而去,才会让他不能寸进分毫。

    愚蠢。

    谢淮压下心中躁意,一击灵气打向空无山中。

    几息之后,空无山大大小小的洞穴里便自起而出无数道灵气,落地幻化成人形。

    “仙君。”这些身上还带着微弱仙气的仙魂半跪在谢淮面前。

    “地界天道何在?”

    “禀仙君,地界天道将九方仙身重新带回至昆仑之巅。”

    这倒是不出他的所料,要想彻底毁掉九方仙身,地界六百零八座仙山,只有最接近天界的昆仑山巅,还尚存着,能破掉九方仙身周身残存神力的春云浮岚。

    “……楼砚辞的神魂呢?”谢淮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禀仙君,苍梧之地。”

    苍梧之地,折磨神魂之所在。

    是了,地界天道怎么敢杀了楼砚辞。谢淮一闪而过方才叶南徽的紧张神情。

    眉目渐渐舒展,他原本想即刻带着叶南徽前去夺回九方仙身,现在倒是有更好的主意了。

    他养了楼砚辞这般久,现在该是让他死的时候了。

    ……

    云舒云卷,空无山太大,其间似乎亦有禁制,叶南徽只能察觉到谢淮的气息,并不能听到他的言语动静。

    方才她当着谢淮的面化作一缕黑烟,使了个障眼法,没入地下,直到察觉空无山中没了谢淮的气息,才掐着手下生魂的脖颈,回到那山洞之中,挥袖将这山洞封了个严严实实。

    在她找到楼砚辞的一瞬,她便察觉到他身上带着一道生魂,便在谢淮到来之前,用咒封了她的嘴。

    如今确认再无他人,才解了这生魂的禁言。

    刚一解开,就见那生魂的泪水扑簌簌而下——

    “快跑,别待在这儿。”

    她泪水止不住地落下:“谢淮,会害你家破人亡的。”

    第88章 第 88 章 化鬼入魔

    泪水不断从眼前这缕生魂的眼眸之中涌了出来, 她哭得几欲晕厥。

    一旁的叶南徽试图与她搭话,但并没有什么效果。

    除去方才那句话,她只自顾自地一直说着一些含糊不清的词儿。

    “快跑,快跑。”

    “姐姐……”

    “谢淮, 谢淮, 谢淮!”

    生魂的目光突然凝在了叶南徽身上, 她的眸光陡然变得惊惧,对着叶南徽喊出谢淮的名字。

    那声音崩得很紧, 带着几近破溃的嘶哑。

    叶南徽被她喊得头皮发麻,刚想要靠近问个清楚, 却见那生魂惊慌失措地在山洞中四处窜来窜去,十分抗拒她的气息。

    惹得叶南徽实在是没了耐心,强行用术法将她定住,才勉强算是安稳下来。

    “楼砚辞在哪里?”叶南徽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原本将这生魂擒住,是想从中问出楼砚辞的下落, 谁知…这生魂怕是已经疯了。

    “你们是一样的, 你们是一样的……”

    果然,那生魂像是被吓破了胆,蜷缩在山洞一角, 不停地重复着同一句话。

    没有得到楼砚辞的下落,叶南徽略微有些失望。

    对于谢淮, 她并不十分信任。

    谢淮将地界天道的底细倒了个精光,对他自己却丝毫不提。他将九方仙身藏起来多年, 总不至于别无所求……且观他言辞,他对九方仙身的在意实在是太过了些。

    还有这生魂对谢淮的态度……

    想必谢淮也不是什么善类,才会惹得这生魂如此害怕她。

    至于谢淮做了何事, 叶南徽原也想问个明白,但如今这生魂的模样,想要问清楚已经是不能的了。

    叶南徽看着这生魂,纷乱思绪反复闪过,又被她强行压下。

    如今对她而言……最重要的还是楼砚辞的下落,从这生魂这里得不到有用的东西,她也便只能和谢淮交涉了。

    叶南徽起身,准备施法这生魂放走。

    在地界之中,偶有活人魂魄走失,肉身气息尚存者,便谓之生魂。

    阳寿未尽,自该回到其身。

    叶南徽虽为恶鬼,但从前在仙山所学术法,这般简单的生魂牵引之术,也不算麻烦。

    术法落在那生魂上,许是仙术有定神之效,那生魂竟也一点点安静了下来。

    原以为这样就能将那生魂送走。

    可那生魂在洞中徘徊一阵后,却这忽然陷了下去,消失在石洞之底。

    什么样的活人能生在这石洞下面?

    叶南徽拧眉觉出不对,思虑片刻后,便也掐诀跟了上去。

    这石洞底下竟是空的。

    叶南徽跟着那生魂一路在这地底下穿梭,弯弯绕绕,也不知绕过多少条小道,才终于见那生魂停了下来。

    眼前是一个牢笼。

    山洞之下,通道狭窄本就不宜走动,这牢笼陷在石壁之间,显得格外逼仄。

    而这方寸之间的牢笼之中竟还囚着一人。

    显然就是这生魂肉身。

    生魂再度发出悲泣之音,在牢笼跟前徘徊停滞,却并未即刻回到自己的身体。

    叶南徽掐着法诀照亮一方,微光映在牢笼之中,看清牢笼中人的一瞬,叶南徽心跳漏了一拍。

    活着也算是还活着。

    只是双目被利刃毁去,微张的唇齿之间空空荡荡,并无舌尖的影子。

    手脚同时被锁链囚住,关节处渗出血迹,约摸也是废了。

    生魂呜咽不停,迟迟不肯归位。

    叶南徽沉默片刻,便解了附在生魂上的引魂之术。

    没了引魂之术的牵引,生魂几乎是逃一般的缩到了这小道尽头。

    “谢淮……为何毁去你的肉身?却吊着你一口气,并未杀你。”

    生魂自然没办法开口。

    叶南徽暂且将楼砚辞的肉身安置在法器之中,腾出了手,一击将牢笼打开。

    ……好重的怨气。

    牢笼打开之后,叶南徽就将这生魂的肉/身放了下来,去探她腿脚和手腕,果然已尽数被折断。

    怨气丛生,却不是从这生魂肉身而来。

    叶南徽的目光落在这地牢之下,轻轻用脚踏了踏,传来空荡荡的回音。

    “竟还能继续往下……”叶南徽伸手将生魂重新囚起,一同往地牢之下而去。

    刚没入地牢之下,生魂便彻底晕了过去。

    怨气扑面而来,激得叶南徽也红了眼尾,浑身鬼气横肆,叶南徽伸手护住楼砚辞栖身的法器和那生魂,闭眼顺了顺体内翻涌的杀意,这才继续追着那磅礴怨气之所在而去。

    越往里走,那怨气便越重,即便心里已经做好了准备,但真正见时,还是忍不住地心头一跳。

    狭窄通道尽头,是成堆的人族尸骨。

    尸骨这东西,对于叶南徽而言本不是什么稀罕物。

    她在九幽之中,杀了不少妖魔,累累白骨已然是司空见惯。

    真正让她心惊的是那成山的尸骨之上,其中一具白骨……有姜隐的气息。

    当初在无暮城之事告一段落之后,她和楚方曾前往夫诸选好地埋骨之地去拜姜隐。

    彼时她正犹疑,姜隐在山主、在夫诸眼里皆已飞升,可最后又怎会化鬼。于是便想挖出那坟,看一看姜隐尸骨。

    可掘地三尺也没有找到姜隐的尸骨,只得了慕拭雪的一块木牌。

    如今……姜隐的尸骨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南徽骤然想起姜隐死前曾告诉过她的话,她让她去江临城,说这世间飞升只是一个骗局,说江临城藏着她轮回的秘密。

    是了,地界天道应运而生,天地通途被九方斩断,哪里还有凡人飞升之机缘。

    而当初仙山之上,是谢淮告诉山主,告诉姜隐,夺夫诸气运便可飞升。

    姜隐杀了夫诸之后,的确一路破境,在山主见证之下,“飞升”成仙,这才有后世关于姜隐的种种飞升传说。

    叶南徽抬眼看着那尸骨山上的旧人,无数细枝末节涌入她的识海。

    当初在镇妖剑辟出的幻境之中,那个出现在姜隐身边的仙君面目一点点清晰……是谢淮无疑。

    “飞升”是假,“成仙”是假,姜隐化鬼,是…谢淮的谋划。

    叶南徽咬破唇瓣。

    血珠凝出,与这无边怨气相融。

    天怒人怨。怨气由人而生,载人生前不平之事。

    人怨激愤从不亚于天怒。

    叶南徽以恶鬼之身引怨气入体,怨气刚一相融,她的识海之中,便被血色染红。

    于血色之中,叶南徽见到了九方。

    一模一样的脸,九方合眼,眉目之间是比慕拭雪更多千百倍的仙神慈悲,可周身怨气盈体,却是不祥。

    “邪魔外道!”

    一声怒喝。

    叶南徽循声而去,见到了谢淮和姜隐。

    姜隐跪在地上,谢淮食指与拇指相扣,其余三指按压在姜隐额心之上,红光自姜隐额心蔓延开来,而她体内神魂则被那红光一点点牵扯出来。

    谢淮他在——抽人生魂。

    叶南徽心下一冷。

    人死后,肉身无息,神魂因怨念而化鬼;像这样肉身尚在便抽人魂魄的,除了鬼修,叶南徽还没接触过第二个。

    便是鬼修也会炼了丹药,喂生者服下,尽量缓解生魂苦痛。

    而谢淮显然并没有多顾忌姜隐的意思。

    在谢淮所行之咒下,因为魂魄强行离体,姜隐七窍已然出血,眼珠也开始翻白。

    强行抽人生魂,极容易损伤躯体,即便如今谢淮放弃用此法抽出生魂,姜隐也必受重伤。

    “姜隐,这是你的命数。”

    谢淮脸上常挂着些笑意,让人见了极易生出好感,此时此刻却显出了几分阴冷,“能作为养料蕴养九方仙身,你此生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话音落地,姜隐的生魂便被牵引至半空之中,没入紧闭双眼的九方仙身之内。

    生魂入尸身。

    从前叶南徽也听九幽之中的妖物说过,一些性情狠毒呢鬼修最爱用此法淬炼鬼器。其中手段让人不寒而栗。

    叶南徽想起起先那缕生魂被毁的肉身,陡然生出不详的预感。

    “姜隐,我助你让夫诸活了下来,你总要回报我一二。” 下方谢淮,轻轻地揽过姜隐的肉/身,“只是若让你肉身尚存,你怕不会全心全意。”

    “不若我来帮帮你。”

    谢淮眯着眼睛笑了笑,下一瞬几道寒光而过,姜隐的肉身便多了数道血痕。

    眼睛、舌头、手脚……与起初牢笼中的那具生魂肉身并与不同。

    谢淮吊着这些生魂的肉身一缕气息,却毁去她们的五感,让她们沦为废人,彻彻底底断了这些生魂后路。

    即便她们从九方仙身之中挣扎而出,也绝不会再回自己的肉身。

    好阴毒的手段。

    无数过往,自谢淮剑下顺着无边血色朝叶南徽涌来,那些陌生的面容极快地在她眼前闪过,怨气盈天。

    叶南徽再也承受不住这股力量,蓦地从这怨气之中抽离出来,半跪下去,眼角渗出血渍。

    【“说实话,我也没想到镇妖剑会选你,我起初想杀你的,你身上有和他相同的气息。”】

    姜隐死前的话在耳边回荡。

    叶南徽擦去眼角血渍,按照谢淮所言,她体内有九方的力量,自然也就染了仙气,也就是姜隐所说的和谢淮相同的气息。

    当初谢淮诓姜隐杀了夫诸,夺取夫诸的气运,不是为了帮姜隐,而是从一开始他就算好了,要让夺了夫诸气运的姜隐,蕴养九方仙身。

    费了这么多心血,这么多算计。

    若她是谢淮,此时九方仙身被夺,也会迫不及待想要夺回。

    地界天道意图毁了九方仙身,那谢淮呢……他的目的是什么?

    谢淮从天界而来,如今凡人飞升无路,那他这仙君还有路回去吗?

    叶南徽撑着身体站了起来,手中掐诀。

    方才关心则乱,如今她见到姜隐才想起,当初在尸骨林中,楼砚辞曾为她渡了一口九幽本源瘴气,那本源瘴气如跗骨之蛆,便是神魂亦无法摆脱。

    如今已然知晓,地界天道与谢淮确有分歧。她须得尽快找到楼砚辞的神魂,以避免受她们胁迫站队。

    叶南徽口中术法念得飞快,幽微鬼气从她双眼而出,朝八方散开。

    十余息后……叶南徽睁开了眼,面上一闪而过犹疑——

    “地界西南之尽头,昆仑?”

    ……

    ……

    ……

    【苍梧之地】

    “区区人魔。”

    寒潭雾深,染尽血色,谢淮怀抱古琴,脸色惨白站在岸边。

    他目光所及之处,寒潭正中,魔气四溢。

    鲜血自楼砚辞额角而下,滑自下颚,滴答滴答,砸入寒潭之中,他眉眼之间带着化不掉的戾气,只一眼,谢淮便知楼砚辞心魔已从他灵明处彻底侵蚀掉了他这数百年来周身炼化之灵气,化为人魔。

    囚龙所化锁链虽嵌入楼砚辞之肉身,将楼砚辞困于寒潭,不可寸进,但……他亦不可入这魔气遍布的寒潭之中。

    疯子。

    谢淮忍不住暗骂,未曾想到楼砚辞竟真敢弃了这大道修行之路,彻底转化为魔。

    如今这事情就难办了,必得先引楼砚辞回到他的肉身之中。魔魂仙身,尚还有转圜余地,这步棋绝不能废。

    一时僵持。

    楼砚辞扫过谢淮怀中古琴,眉眼之间卷起冷意,入魔以后,他心中喧嚣平静许多。

    心中只余两个念头。

    一、将南徽困于他的怀中,再不分离。

    二、不惜一切,杀了白清枝和…谢淮。

    第89章 第 89 章 无缘得见

    叶南徽也没想到有一日会孤身前往昆仑。

    昆仑日程遥远, 归期不定,即便是将楼砚辞的肉身置于九幽,她也不能保证绝对安全。

    于是决定带着楼砚辞同往,届时亲眼看着楼砚辞的魂魄归于体内, 她也才能放心得下。

    只是在这之前, 叶南徽还是先回了一趟慕宅。

    袁风一蹶不起, 没空去管慕和的去处,不用被赶离慕家, 慕和心里的石头落下,便还是那副天真不知愁的模样, 见到叶南徽来,还笑着与她说笑:“你这般从天而降,倒像是从天界下凡的仙人。”

    风声萧索,叶南徽来不及与他寒暄,指尖一点,唤出了慕拭雪。

    “你认得姜隐吗?”

    叶南徽开门见山。

    空无山下那些堆积成山的尸骨, 皆是这些年来, 谢淮搜罗来蕴养九方仙身的人族修士,姜隐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待生魂蕴养之力被消耗殆尽,谢淮总会物色新的人选。

    姜隐能徘徊化鬼, 与她相识,其中必有其他生魂与她交替, 才能让她谋得时机而出。

    叶南徽握住袖中那块木牌,抬眼看向慕拭雪:“你认得吗?”

    慕拭雪眸中却闪过迷茫:“姜隐不是仙山那位飞升成仙的修士吗?我怎么会与她相识。”

    “那你还记得你的肉身被白清枝毁去之后,葬在何处吗?你又是如何化鬼的?”

    提到白清枝, 慕拭雪周身魂力起了波动,却摇了摇头:“不记得了只记得,只记得那个地方很黑。是阿娘阿娘让我走。然后,待我回到慕宅,便化作了鬼。”

    慕拭雪的记忆模糊不清。

    “我知晓了。” 叶南徽猜了个七七八八,先前她总以为是白清枝干预了她们的记忆,如今看来,或许并非只有白清枝,而是合谋。

    各有目的,各取所需,她们只是待宰羔羊而已。

    叶南徽吐出口浊气,长夜渐逝,晨光缓慢晕染开来,是叶南徽喜欢的晴日。

    只是圆日高挂,却不得一丝暖意。

    叶南徽眯了眯眼睛,心中卷起不详的预感

    【苍梧之地】

    谢淮吐出口血沫,心头不甘渐盛。

    若是从前,这些魔气怎么能奈何得了他。

    楼砚辞不过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族,天生仙骨,气运加身又如何,当年仙族盛日,那些能从地界飞升成仙的,哪一个又不是惊才艳艳。

    若非九方断了天门,断了这天地通途,他又怎会落得要受一人族制约。

    他要楼砚辞死,却不能搭上他自己的性命。

    谢淮的目光凝在楼砚辞的神魂之上。

    楼砚辞的神魂较之起初已经弱了不少,但这还不是他所能承受之极点。没有人比他更为清楚,生魂的极限所在,如今至多半个时辰,楼砚辞就能以数半魂力为代价,促使魔气染尽这苍梧寒潭。

    即便九方的古琴能为他拦下大半魔气,以他如今体内所剩仙力,也支撑不了他重启天门的那一日。

    又是一口鲜血从谢淮口中喷出,魔气张狂,不断朝他涌来,带着不死不休地疯狂意味。

    只是于谢淮而言,如今的一切,还远没有能到终点的时候。

    此番天道抽走楼砚辞的生魂之后,他原以为是他的良机,能借地界天道之手,撇清他与楼砚辞之死的关系。这样,不用与南徽撕破脸皮,也是他之所愿。

    毕竟与九方仙力转世宿主交好,总没坏处。

    可惜,楼砚辞太不识趣了些。

    谢淮心中升起恶意:“楼砚辞,如今你之神魂被囚,就不好奇叶南徽去哪里了吗?”

    谢淮曾在地界天道的轮回之中,窥探过楼砚辞既定的结局。

    天地通途被九方斩断后,天界仙力并非立马断绝,偶有仙力从中泄出,入人界天命之人体内,所成仙骨,脱胎而生,便是楼砚辞的来历。

    地界天道并不排斥这样的天生仙骨之人,毕竟通途已断,再如何天赋异禀,也不过是飞升无望,反倒是能成为地界天道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在地界天道的命书之中,只要楼砚辞按照命书所撰,抽出叶南徽体内九方转世之力所化内丹,交予地界天道化身的白清枝,那他便会得到地界天道庇护。

    虽无法飞升,却也能承继仙山,享漫长寿数。

    只是,这地界天道纵使能安排命书,却也无法管控人心。

    谁也不曾料到,楼砚辞会为了命书所写“恶鬼”,一次又一次的自刎,以抵抗命书之力。

    气得地界天道恨不能自己上手掐死楼砚辞,另择天命之人。

    说起来,他也该谢谢楼砚辞的,若非他如此执拗,他之谋划也不能到了这一步。

    楼砚辞此人虽然棘手,但他之软肋却也十分好找。

    叶南徽的名字就像是牵着楼砚辞心口的细线,旁人一提,他的眸色便变了一变。

    楼砚辞周身魔气浮沉,叶南徽,他小心翼翼地默念出这个名字,周身魔气一滞。

    南徽还在等他,三日期限,如今他若食言,南徽怕是会生气,她若生气,必定不会在慕宅等他。

    “你如今魔气盈体,上来便要置我于死地,半分不听我的解释。” 谢淮将古琴横抱,轻轻一弹,水光层层蔓延而开,期间便是叶南徽的身影。

    “她去找你了。”

    楼砚辞的目光凝在那水光之上,叶南徽将他之肉身揽入怀中,指尖点入他的额心,显然是在探他之魂。

    “她见你生魂被抽,未听我解释,便想去寻地界天道所在。我阻拦不及,便只能先来苍梧之地将你寻回。”

    谢淮的话说得漂亮。

    楼砚辞长睫颤了颤,却并未接谢淮的话:“九方仙身我见过了,你说谎了。”

    他周身魔气控制不住地朝谢淮脖颈之处缠绕而去,谢淮却并不慌乱,在那魔气即将侵入体内的前一刻,开口说了话:“琼枝为身,生魂为体,你见的并非九方仙身,只是我设的迷障。”

    “我不信你。” 谢淮唇边挂着笑意,眸中寒芒闪过,“九方仙身太过重要,我不想再多一个人知晓,所以才引你去了我那赝品中去。”

    “不过如今也无所谓了,九方仙身已经被地界天道夺去。”

    谢淮轻扫过苍梧寒潭中,其中幽深,并未见到从前南徽留下的泪珠影子,他默不作声地笑了笑。

    “你已经看过了吧。”谢淮抬头看向楼砚辞:“撰写命书,开启轮回,重洗南徽记忆的罪魁祸首,可不是我。”

    谢淮说着收起周身隔绝魔气的仙力:“你现在便是在此处杀了我,也没半分用处。”

    “叶南徽去找你了,若她再次遇见地界天道,你觉得会如何呢?”

    “不如做个交易。” 谢淮伸手,仙力穿过这深潭,来到楼砚辞的面前,“我助你脱困回到肉身,你借我一缕心源魔气。”

    “很划算的交易。”

    楼砚辞垂眼看着笑得温和的谢淮,明知陷阱已然布好,他却不得不踏入其中。

    “好。”

    仙力没入他的额心,而一缕魔气从楼砚辞心口处而出,作为交换,被谢淮收入囊中。

    “我们昆仑相见。”

    楼砚辞曾经铲除过不少妖魔,其中魔族一脉最是难缠,他们自天地之间的欲念而生,极难铲除消灭,修行速度较之妖族和人族而言,也是一日千里,因而也曾有不少人族生出邪念,入魔以图一日千里之功。

    只是魔族以欲念而生,所得之功,也依托欲念之上,其力越强,欲念越深,如陷泥潭,挣脱不能,最终丧失本心,被欲念吞噬,终不得善终。

    仍由魔气吞噬掉自己神魂之中,灵明之上的那屡清气时,楼砚辞就已然最好了准备,如今谢淮的一缕仙气破开他的魔气,替他化解掉扎根于他神魂之中囚住他的苍梧囚龙时,仙气映出他如今的模样,他突然之间生出了一些悔意——

    双眼赤红,眸生戾气,便是想装也再装不出那副仙君模样了。想必她如今见到自己这模样,也不会过于挂怀。

    还真是让人难生欣悦之情,他的牙突然生出痒意,心中欲念渐重,只觉要磨一磨她唇间软肉方能解这苦痛。

    也不知他如今这下场,是不是从前仗着一副合她眼缘的样貌,时常引诱于她所得的报应。

    楼砚辞的手指微微蜷缩,神魂开始因苍梧囚龙的离开产生阵痛,思绪逐渐混乱。

    前一瞬还是雨夜之中,横尸满地的绝望;后一息,便又是她靠在自己怀中的温软。

    情绪起起伏伏,没有落点,血色渐起渐落,最终归于平息,深重欲念之中显出她的影子。

    “楼小仙君。” 她展颜一笑,站在春意之中看他,“快跟上来。前面好热闹。”

    她惯喜欢人间热闹,从前他还能陪她,如今却不行了,莫说这浑身魔气,一出世便会引来修士追杀;如今他之欲念日深,人潮汹涌,他只愿将她囚于怀中,又怎甘心她入这世间。

    最终也不过会被她所厌弃而已。

    与其如此,不如从一开始便放手。

    他站在原地并无动作,只静静看着她。

    她歪了歪头,似乎在疑惑他为什么不跟上来。

    “楼砚辞。” 她又唤了他一声,随即一步三回头地朝前走去,“你真的不跟上来吗?”

    他还是没有反应。

    于是,她朝他挥手,如鱼入江河,转瞬便没入人海之中。

    他心里一空,望着她消失的影子,脸色惨白,心里无边欲念,折磨得他几欲崩溃。

    找到她,锁住她,拥有她。

    细细碎碎的声音仿若永不停息。

    他强硬地将那些魔气加诸的欲念一点点囚住,耳边总算得到几分清静,无边空寂之中,只徒留一声叹息——

    就是有些可惜,那封由她写下的婚书,大约终是无缘得见了。

    第90章 第 90 章 终局(一)

    昆仑山下, 云海翻腾。

    叶南徽蹲在山门脚下一处小林子里,鬼鬼祟祟地等待着楼砚辞醒来。

    已经等了三日了。

    不知是不是到了昆仑,他的神魂有所感应的原因,楼砚辞置身于她法器之中的肉身, 自三日前, 突然便开始溢出魔气。

    叶南徽彼时本已经准备上山门, 察觉异动,便临时寻了处相对来说还算隐秘的小林子, 感觉到楼砚辞的肉身之中魂力渐渐充盈,原本估摸着他个把时辰就该醒来, 却没曾想一等就是三日。

    明明生魂已经归体,为何不醒?

    叶南徽使劲儿戳了戳他的肩膀,探了探他的脖颈,拽了拽他的发丝,最后又戳了戳他的脸,直到在脸上戳出了数个红印, 楼砚辞仍是没什么反应才作罢。

    人是好的, 就是不醒。

    小树林四周虽被叶南徽以鬼气使仙法隐蔽起来,但一鬼一魔再待下去,总觉得有些不妙。

    昆仑山仙力磅礴, 与地界其他仙山不同。

    昆仑曾衔接天地,其间并无凡尘弟子, 也无人族修士,虽已是半隐世的状态, 但却依旧被凡尘修士奉为仙山之首,除去年头年尾的典仪会来此地祭拜,往常若无必要, 皆不可来扰。因而叶南徽才能在此处待上好几日而不被人察觉。

    但再待下去就不一定了。

    可若要折返

    一则,现下楼砚辞长睡不醒,叶南徽带着他长途奔波本就不便。

    二来,九方仙身还在地界天道手中,叶南徽并不愿她毁去仙身之后,没了掣肘,任意编纂命书,操控她的命数。

    总而言之,这昆仑山是非登不可的。

    叶南徽蹲在楼砚辞身边,双手撑着脸侧,长叹了口气,看着这张脸,鬼使神差地伸手摸了摸他的眉眼,说起来这次轮回还真是有够热闹。

    从遇见夫诸开始,每一步都在被人推着走。

    无论是她还是楼砚辞,所得命数皆不由己,还有那十二次轮回之中的记忆,叶南徽垂眼,她耿耿于怀那般久的一切,到头来皆是有人作祟,这种被人当猴耍的感觉,还真是格外不爽。

    她的指尖轻轻滑向楼砚辞的额中。

    楼砚辞体内的九幽瘴气本源,顺着叶南徽的气息尽数从他生魂中抽身,回到叶南徽的掌心。

    这瘴气本源在楼砚辞那里待得太久,已经染上了他的气息。

    叶南徽轻轻将瘴气攥紧手心。

    从楼砚辞识海而出之后,这些时日,清晨半夜,或是一个转身,那些被命书所压制的记忆,便会不经意地重得自由。

    而如今记忆回笼,才知命书为了抹去她与楼砚辞的过往,编得有多潦草。

    在地界天道为她拟定的记忆里,她跟随楼砚辞前往仙山拜师求道,以解体内囤积已久的妖魔煞气之毒。

    其中过程虽艰难,但修行一道大抵如此,也并非叶南徽无法忍受,虽遭受仙山之人排挤,但说到底,叶南徽也并未付出太过惨痛的代价,与捡回一条命相比,叶南徽大抵上甚至可以说是小赚了一把。

    也是奇怪,这般不对等的交换,她从前竟丝毫没有怀疑过其中的猫腻。

    恶鬼命数——朝生暮死,不见天日。

    她逆天界天道曾定下的法则而活,非但未死,反倒还修得了恶鬼肉身,若无制约,便与天道有违,因而才有妖魔煞气之毒与相制。

    这种制约出自天道本源,若非地界天道之命书干涉,她约莫便是会和最初一样,死在楼砚辞的怀中。

    那一世,为解她周身煞气之毒,楼砚辞违逆师命,与她结为了道侣,以双/修之法,辅之以仙山秘术,才勉强将她周身煞毒压制。

    其法苦不堪言,痛苦之中偶有欢愉,于他们都是折磨。

    那些时日,楼砚辞的手腕,双肩,处处都是她留下的齿痕,最难以忍受时,楼砚辞也只是将她揽入怀中,神魂相交,分担痛楚,又用他之肉/身相安抚。

    她的本源瘴气因此融入了楼砚辞的神魂。

    彼时楼砚辞仙骨加身,气运无双,偶然多出这么一道极为强势的本源瘴气,也还不会遮掩,落在山主眼中,一览无余。

    山主再看她之眼神,恨不能将她抽皮剥骨。

    也不怪仙山山主将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她的本源瘴气强横,融进楼砚辞的神魂,于他没有半分好处,倒是她与楼砚辞交换以后,体内有楼砚辞一缕仙力作压,煞毒被压制,要好受不少。

    “你师长,约莫是觉得我糟蹋了你。” 她彼时被煞毒折磨,做什么都是懒懒的,蹭在楼砚辞怀里,也懒得动弹,将他当做人形软椅。

    楼砚辞向来少话,这次也并未发表什么言论,但眼角眉梢处却流露出一股心甘情愿的意味,见她躺得不舒服,还主动让她抵在他肩头的位置,说起话来更容易些。

    那双眼眸看着……实在是……好欺负得很。

    她暗自嘀咕,这若是落在仙山山主眼里怕是会觉得师门不幸。

    只是落在她叶南徽眼里,却只觉得心里痒痒的,恨不能将他按倒在床榻上,再狠狠“糟蹋”千八百遍。

    只是那时她实在是有心无力,只能颇为遗憾地放过了楼砚辞。

    现在想来,即便那时她因煞毒而死,至少这段时日也是愉快的,

    看着眼前仍没有响动的楼砚辞,叶南徽轻轻眨了眨眼,眸间水光一闪而过。想着那时难过得约摸只有楼砚辞一人,就如同她如今一样。

    叶南徽正想得出神,却见楼砚辞眉间一道幽光,春秋剑剑灵自他眉心而出,发出低鸣,十分警惕地剑指叶南徽身后。

    叶南徽起身回头看向来人,唤出他的名字:“谢淮。”

    只见谢淮难得着了一身白衣,玉簪束发,较之平日里的散漫,多了几分端肃,唇角却也还噙着往日里的温和笑意:“南徽。”

    模样与从前无异,只是叶南徽在空无山中知晓他以旁人生魂蕴养九方仙体之事后,再瞧见这张脸,只觉得十分违和。

    俊俏皮囊之下包藏狠厉。

    这天界仙人若个个都是如此,也难怪地界人间,会生出属于自己的天道了。

    “南徽竟快我一步。” 谢淮笑着与她打趣,并未在意对他生出敌意的春秋长剑,“即将上往昆仑,见一见此间天道。南徽现下心情如何?”

    叶南徽按下春秋剑灵,并未有多余的情绪:“还好。”

    谢淮笑意不变:“也对,说起来该是这地界天道怕你才对,她欠下九方因果,许下九方转世之机缘,致使九方力量入了轮回,本该护这力量无恙,如今却要从你体内盗走。实在是太过背信弃义了些。”

    “若南徽没别的事要等,那此刻便与我同上昆仑如何?”

    “有事。” 叶南徽的目光落会到躺着的楼砚辞身上,“他魂魄已全,却未睁眼,我不放心。”

    听到叶南徽说完此话,谢淮仿佛才注意到楼砚辞一般,目光随之落在他的身上。

    “竟彻底化魔了。” 谢淮挑了挑眉,“便是化魔,你也要救他?”

    谢淮语气带了几分玩味儿,话音落地,叶南徽便懂了谢淮的意思。

    从前楼砚辞只是心魔占据灵明,虽有魔气,但神魂本质还是人族,日后只要多加约束,想要修行仙法,亦或是成为人族,皆可自选。

    而如今,他之神魂已彻底化魔,再无一丝回转之机。

    只是“化魔又如何?” 叶南徽挑了挑眉,尽管楼砚辞心魔日盛之时,老是和她嚷嚷说她喜欢小仙君。

    这话虽没说错。

    可她喜欢的小仙君,姓楼,名砚辞;小仙君如今没了,或许喜欢一个姓楼的小魔君,也还不赖。

    叶南徽勾了勾唇角。

    见叶南徽并未动摇,谢淮掩下眸中暗色,却并不十分甘心。

    叶南徽此生虽投胎化作恶鬼,但其中力量确属于九方,乃是仙家,一个化魔的凡人,怎么配得她青睐。

    半晌,谢淮从齿缝中挤出句话:“你大约并不晓得,化魔之后,他便——”不是你认识的那个楼砚辞了。

    “便什么?” 只是还没说完,叶南徽便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曾在人间见过魔族,我知道,魔是什么样子。我也知道,楼砚辞是什么样子。”

    “所以,魔又如何?”

    叶南徽一向并不爱与人争论什么。

    她因着恶鬼之身,不熟的时候相处起来,便会觉得她样貌虽也艳丽,却总带着的股森森鬼气,让人不好接近,也就无人会与她争论。

    熟悉之后,便知晓这就是一个懒鬼,最爱的便是听书赏美人,眉眼之间的懒散终日不散,偶有意见相左时,叶南徽此鬼也懒得多费什么口舌,便是与她争论也没什么意思……

    因而,这还是谢淮第一次见到她如此维护一个人的样子。

    “也罢。” 谢淮叹了口气,“昆仑山曾乃仙家落凡之地,如今这地界六百零八座仙山,唯有此座仙山仙力最为醇厚,也因此最为排斥邪魔外道。”

    “好在他之肉身曾修至化神,如今并未完全被魔魂侵蚀,这才能与此逗留,只是仙魔相斥,这才未醒。”

    谢淮言毕,怀中蓦地抱出一把古琴,琴弦微拨,仙力便落入楼砚辞肉身之中。

    叶南徽本想阻止,若如谢淮所说,她不若直接送楼砚辞离开此地,等他醒来更好一些。

    可谢淮动作太快,不过一个气口的功夫,楼砚辞长睫微动,便似要苏醒。

    这厢,叶南徽的心思都挂在楼砚辞身上,并未立即察觉几步之遥,谢淮的异状。

    云舒云卷。

    只听几声急促的呼吸之后,谢淮看向那昆仑之巅,轻声唤她:“南徽,我们该去了。”

    “地界天道已然发现我们了呢。”

    他手中掐诀,眸中染上兴味儿。

    一阵轻风而过,眼前云雾始开,显出一条通天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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