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道长, 就是这里,我的骨头就在此处!”
叫韩林的鬼站在一棵树旁,用期待的眼神看着自己。
周一低头, 又对上了一双琥珀色的眸子, 那双眸子眨了眨, 细细的声音说:“鬼的骨头在这里吗?”
周一点头, 细细的声音又说:“骨头挖出来我就能见到鬼了吗?”
周一略有迟疑, 叫韩林的鬼在一旁使劲儿点头,说:“对对对!”
周一也只好说:“鬼说,这样可以。”
赤狐点头,低头看着地面,两只前爪用力地刨起了地。
“玉团道友!”周一赶紧叫住了它, 赤狐抬头看着她, 周一问:“你这是在做什么?”
赤狐:“把骨头挖出来。”
周一哭笑不得:“骨头不在此处, 是在树下。”
赤狐看了她一眼, 又跑到了树下,就要开刨,周一又叫住了它, 说:“玉团道友, 还是我来吧。”
她找了个树枝, 空手亦或者空爪挖土, 对手或者爪子而言都是个不小的负担。
在韩林本鬼的指点下,她找准了地方,这地方也正是方才黑炁消失之处, 拿起树枝就开挖,挖了几下,树枝咔嚓一声断裂, 赤狐看向了周一,周一说:“我去找个坚硬点的树枝。”
起身去周围找,看到了一根,捡起来,用手轻轻一掰,树枝断裂,想来也是,能在林中掉落的树枝,都是已经朽了的,要想找坚硬的,除非去树枝上现掰一根下来。
周一看向周围的树,试图找棵矮小些的,从上面弄一根下来。
这时候,身后响起细细的声音,说:“我挖出来了。”
周一转身看去,赤狐身前竟然出现了一小堆土,土前是个小坑,坑中正是一根白骨。
周一诧异,走过去,看到赤狐的两只前足上还有泥痕,赞道:“玉团道友厉害!”
狐狸毛茸茸的尾巴在地上摇晃了起来,跟树叶摩擦发出沙沙的声音,细细的声音说:“我挖洞很厉害的!”
周一笑道:“贫道此前竟然不知,失敬失敬!”
毛茸茸的尾巴停了下来,细细的声音问:“‘使劲’是什么意思?”
周一唔了一声:“就是说玉团道友很是厉害,厉害到贫道都想不出来的厉害了!”
沙沙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而且更响了。
周一问它:“玉团道友的爪子可有受伤?”
“没有!”
“爪子痛吗?”
“有一点点。”
“可以让贫道看看吗?”
周一伸出了手,放在赤狐面前,赤狐歪头看着她,想了想,抬起一只爪子放在了她的手上,吻部微张,说:“只有一点点痛!”
周一把爪子上的泥给轻轻揉掉,仔细看看,确实没有受伤,说:“玉团道友厉害!”
“‘使劲’。”
周一会意,道:“对,失敬失敬。”
韩林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道:“这狐妖可真有意思!”
周一看向了他,说:“兄台,骨头已经挖出来了,接下来要怎么做?”
韩林说:“周道长可看到这骨头上的黑气?”
周一点头,看到骨头的第一眼她就发现了,这黑炁跟韩林身上的一模一样,应当也就是方才逃入地中的黑炁,说起来,跟熊秀才骨头上的黑炁也很是相似。
韩林说:“我记得前些日子,一到夜晚,这黑炁就从骨头中跑出来缠在我身上,许是缠得多了,竟然有人见到了我,被我吓得惊惶大叫。”
“当时我黑气缠身,见到人就想要对人……不利,追了上去……”
他叹道:“好在,那时候我尚且还有几分理智,勉强止住了冲动,才没有杀人。”
他对周一道:“小狐狸想要见我,只要我让这骨头中的黑气都缠在我身上,想来它应该就能见到我了。”
说完,他就要去碰骨头,周一赶忙叫住了他:“等等,这样一来,你岂不是又会失去理智?”
“是。”韩林点头,看着周一,一脸坦然:“可周道长你在这里啊,就算我失去理智了,想必你也能让我恢复理智,我也伤不了你。”
周一一时间竟然无话可说,顿了顿,才道:“不行,我不接受这个方法。”
她来这里是想要找到一个能让清虚子道长见鬼的法子的,照这个韩林说的来,让常人见鬼的可能性很大,但这有什么用?
让她回清水观,见到清虚子道长,说自己有办法让他见鬼了,说完就掏出一个失去理智、见人就扑的恶鬼,这是在圆清虚子道长的心愿,还是想要清虚子道长早点咽气?
见周一这么说,韩林站在一旁一脸无奈:“既然道长坚持,我肯定是听道长的,只是除此以外,我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周一拧眉沉思。
余光中,白骨上黑炁涌动,周一看过去,只见那黑炁从白骨中涌出,直扑赤狐,她心里一惊,铜铃都顾不上用,掌心炁团成型,转瞬即出,扑上黑炁,无声的碰撞下,黑炁在凄厉的尖啸声中消亡。
这玩意儿竟这般凶悍狡猾,周一也不敢再大意,索性又丢了个炁团在白骨上,浅浅的一层黑炁被逼出消散,周一继续丢一个上去,这次白骨中没有黑炁散出。
她松了口气,看看赤狐,琥珀色的眸子盯着白骨又看看她,眼里都是好奇:“你在做什么?”
周一抬起了手,又默默收了回来,说:“这白骨中有怪异的黑炁,贫道方才将黑炁打散了。”
赤狐眨了眨眼睛,脸上都是茫然。
周一也没有再解释,在看不到的情况下,再多的形容也显得苍白。
她看向站在一旁的鬼,鬼冲她拱手,满脸都是钦佩,道:“道长实力不俗!”
“只是……”叫韩林的鬼看着小坑中的白骨,说:“黑气消散,就真的没有办法让小狐狸见到我了。”
方才黑气还在,虽道长不想用这个方法,但总归是只要改变主意就有法子可用,可现在便是想用黑气也用不了了。
周一沉默。
沉思片刻后,她看向韩林,问:“你觉得我掌心的炁比起你骨中的黑炁如何?”
韩林毫不犹豫:“自然是道长的炁更胜一筹!”
他说:“道长,实不相瞒,那黑气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被它缠上之时,我心中便无端生出了凶戾之气,想要杀人。”
“道长将骨中黑气打散,便是又救了我一次,多谢道长。”
他朝着周一鞠躬,周一说:“不必如此,不过,我有一想法,需要你帮助,我亦不知此法对你是否会有伤害,你愿意助我吗?”
韩林立刻便要点头,周一赶紧道:“等等,这样不妥,我还是先跟你说清楚,你再决定。”
于是便对韩林说:“我手中的炁你已经见过,比起黑炁也不遑多让,照你所说,既然黑炁入你身,能让你在常人面前现身,我的炁进入你体内,说不定也能起到这样的作用。”
她顿了顿,又道:“我体内的炁并不狂躁,在我体内,我也从未有过伤人的冲动,所以大概率是不会像黑炁那般让你变得凶戾起来,但具体会如何,会不会对你产生伤害,我也无法确定。”
“这样,你还愿意助我吗?”
韩林笑了笑,他的年纪也不大,笑起来眼睛弯成了一条缝,卧蚕也就显了出来,看着便是一副没有心机的单纯青年的模样。
他说:“自然,道长救了我,便是黑炁我也愿意助道长,更不要说是道长的炁了!”
他往前一步,脸上竟然露出期待的表情,说:“道长,来吧!”
周一也站了起来,看向身侧的赤狐,说:“玉团道友,还请助贫道一臂之力。”
赤狐精神起来,竖起耳朵,看着周一:“我要怎么帮你?”
周一指着韩林所在的位置,说:“便是看着这个地方,若是见到了人影,就立刻告知于我,麻烦玉团道友了。”
赤狐晃了晃尾巴,说:“不麻烦。”
准备就绪,周一看向了韩林,调动丹田的炁,方才为解决黑炁用了些炁出去,不过实在是没多少,所以此刻丹田炁漩依然充足得很。
调出一丝炁顺着经脉来到手中,她对韩林说:“兄台,请将手伸出来。”
韩林伸出了手,周一将手放在其手上方,没有触碰,一缕炁顺着她的手缓缓往下,落入了虚无的鬼体之中。
在助小宝吐出指骨的那晚,周一就已经验证过了,自己师父说的话没错,炁随意动,炁至意到,此刻,属于她的炁进入了韩林的鬼体中,于是就像几日前的那晚一般,她看到了鬼体内的情况。
人体有骨骼、血肉、经脉、五脏六腑,那么人死之后,肉身消亡,留下的魂魄内部是什么样子呢?
此刻,周一见到了。
在她的内观视野中,所见的是白茫茫的一片,这白茫茫中有丝丝血炁缠绕其中,没有经脉,自然也就没什么路径可循,好在也没遇到太大的阻力,炁便能一直往前。
又走了一截,周一看到了骨骼,这骨骼看起来同鬼体一般,虚幻、模糊,但好在有迹可循了,让周一知道,她的炁此刻应当是位于鬼体胸膛。
再往前走些,一点红色出现在她的视野中,那是一颗心脏,拳头大小,通体红色,缓慢跳动,除了节奏太慢之外,同常人的心脏竟并无太大区别。
奇怪的是,她的炁从胸膛穿过,其他脏腑都未见到,还以为鬼体内没有脏腑,倒是没想到胸腔中依然有一颗心脏。
周一思忖片刻,这心脏无论怎么看都是鬼体的核心,自己的炁还是不要过去了,免得产生了什么不好的反应,害了鬼该怎么办?
她打算去寻鬼体的手臂,将炁灌注在其手臂之中,就算是出了什么事情,也不至于伤其根本。
准备离开之时,却见心脏处似有黑色隐没,再看去的时候,还是那颗红红的心脏,半点黑色都没有。
犹豫片刻,周一抽回了炁,睁开了眼睛,韩林期待地看向她:“道长,如何了?”
周一把自己见到的说了,提出:“兄台,我想去你心内查验一番,不知你是否愿意?”
韩林:“自然,道长但去无妨,若真有黑气,还请道长将其击溃!”
周一颔首,道:“若你感觉到不适,出声就是,我能听到。”
韩林点头:“好!”
周一又对赤狐道:“玉团道友还请稍待。”
赤狐蹲坐一旁,点点头,“好。”
周一闭眼,调炁,再次进入了鬼体中,这次熟门熟路,直奔鬼体心脏所在,远远看到了,没有半丝犹豫,一丝炁直接闯了进去。
周一的视野立刻被一层红色笼罩,与此同时,她看到了红色正中心的一团黑炁。
这心脏里,竟真的有黑炁!
一回生二回熟,击溃过两次黑炁,周一此刻对这黑炁是半点不怕,直接就冲了过去,就如同小宝胃部的黑炁一般,此刻心脏中的黑炁也觉察到了威胁,涌动着扑了过来,姿态凶狠,让人生惧。
上次,周一还下意识想躲,这次她直接迎了上去,两相接触,黑炁立刻开始消散,余下的黑炁转头就想跑,周一速度更快,将其包裹起来,黑炁避无可避,左支右绌,在周一的炁团中不甘消散。
周一舒了口气,就听到了韩林的惨叫声。
她立刻睁开眼睛,见韩林一副痛苦万分的模样,赶忙问:“兄台,你怎么了?”
韩林说:“太阳,道长,太阳照得我好痛!”
太阳?
周一抬头看看,这林子树木繁茂,虽是秋季,不少树木叶片脱落,可至少他们现在所在的这片地方,头顶是些常绿的树木,几乎没有阳光照射进来,再说了,今日是阴天,哪里来的太阳?
可韩林痛苦的样子做不了假,观中的熊明聪也说过,便是在大殿中,只有些许的日光,他也是受不了的。
但问题是,从见到韩林到现在,少说也有十来分钟了,韩林之前可没有说自己被太阳照得难受。
周一心中有了猜测,也不拖沓,跑到韩林身边,将炁灌入韩林体内,同样直奔其心,入其心后,炁盘踞其心中,不断输入,从绿豆大小至黄豆大小,再至蚕豆大小,直到炁足足有鸽蛋大小的时候,耳边韩林的惨叫停了下来,赤狐细细的声音响起:“周道长,我见到鬼了!”
第32章 见面
林中, 周一站在空地上,在她身前,一鬼一狐相对而立, 鬼冲着狐拱手躬身:“在下韩林, 见过狐仙。”
玉团细细的声音说:“我叫玉团, 不叫狐仙。”
韩林笑道:“那我便称阁下玉团仙子如何?”
“仙子是什么?”
韩林:“仙子……便是天上极为美丽的女子。”
玉团疑惑地看着他:“我是狐狸, 不是女子。”
“我不是鸟, 不在天上。”
韩林看着毛茸茸的狐狸,一时语塞。
玉团走到了周一身边,用大大的声音悄悄问周一:“他真的是鬼吗?跟晚上的鬼不一样呢。”
韩林尴尬,对周一干笑道:“这狐妖也与书中所写略有不同。”
周一沉默,这一狐一鬼, 就她一个活人, 她说什么了?
她对玉团说:“玉团道友, 这位的确是你那晚所见的鬼, 当时他黑炁缠身,神志不清,此刻黑炁全消, 所以看起来有所不同。”
又对韩林道:“玉团道友的确是修道之狐。”
不待一狐一鬼再说话, 她直接对韩林道:“兄台, 你既然认识熊明聪熊秀才, 此刻熊秀才就在清水观中,不若同我一同入观,去见故人?”
韩林激动点头:“如此甚好!”
周一看向了坑中的白骨, 韩林赶忙道:“我来我来!”
可惜,他伸手一捞,捞了个空, 讪讪道:“道长,我似乎依然无法触及实物。”
周一走过去,说:“还是我来吧。”
她躬身将白骨拿了起来,入手冰凉,再看坑中,空空的一片,四周的泥巴中也没有第二根骨头显露出来的痕迹,她有些奇怪,问韩林:“兄台,这里只有你的一截骨头吗?”
韩林点头:“正是。”
周一心说这不对啊,熊明聪只有一截指骨,这个韩林又只有一截不知道是手臂还是腿部的骨头,两人认识,同为壁水县人,骨头中都有黑炁,这难道只是巧合吗?
周一对此保持怀疑。
她直接问:“兄台可还记得自己的尸骨埋于何处?”
韩林脸上露出茫然之色:“……许是我家中祖坟吧。”
许是?
周一问他:“兄台记得自己是因何……至此的吗?”
韩林一笑,觉得这个道长说话真是有意思,但随即他愣住了,呢喃道:“我……不记得了。”
他脸上都是茫然之色,看着周一,表情中竟有些无措:“道长,我不记得了。”
他竟然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死的,又为什么变成了鬼,来到此处。
周一道:“不急,你可以同我回观中,问问熊秀才。”
韩林精神一振,道:“对,可以去问慧生兄!”
“慧生兄同我关系极佳,我们还曾一起约定,待以后成了亲,要结成通家之好,他定然知道我的事情!”
周一颔首:“这便走吧。”
听到她的话,赤狐跑到了前面,见周一没跟上来,转头催促:“走呀。”
周一思及自己来路的狼狈,微笑道:“玉团道友,我找到了一条新的路可以通往清水观,一同走走这条新路如何?”
周一带着一狐一鬼下了山,在山中用石片磨了块棕榈叶下来,将骨头包裹起来,韩林虽已不再惧怕日光,可身形依然虚幻,周一怕他此刻被常人见到,不好解释,所以让他藏在了骨头中。
下了山,她看看方位,找了条路走,顺着路走到了一个村子,再一问,走上一会儿,便走上了大路。
昨日下过雨,虽下午出了太阳,可道路还是泥泞,有车驶过的痕迹,窄窄的木轮将泥挤向两侧,留下深深的车辙,车辙中还蓄着一汪水。
澄清水面突然出现一颗狐狸脑袋,毛茸茸的吻部距离水面越来越近,一道声音在后侧响起:“玉团道友。”
赤狐转头看过去,是道人,道人说:“路上雨水不洁,饮了恐会腹痛,不如待回到清水观,再饮个痛快如何?”
生着一层茸毛的耳朵动了动,赤狐抬起了头,等道人走到它身边,它才迈开步子,一边走,一边问:“为什么会腹痛?”
周一绕过路上的一个水坑,温声道:“外面的水中,生着些肉眼看不见的小虫子,若是未能将水煮沸,小虫子便被活蹦乱跳地喝入了肚子,它们就在肚子里作乱,肚子也就痛了起来。”
赤狐的眼睛微微睁大,周一看向它:“玉团道友可有过这样的经历?”
赤狐的耳朵抖了抖,像是发现了什么猎物,跑了出去,扑进了路边草丛,等周一走到的时候,它从草丛里出来,嘴里吐出一根草茎,甩甩毛,若无其事地继续走在周一身边。
细细的声音说:“我不想喝水的。”
周一的脚步顿了顿,继续往前走,说:“原来如此,是贫道关心则乱了。”
赤狐抬头看向她,周一回视,赤狐说:“我就是看看水干不干净。”
周一眼里带笑:“那么,水干净吗?”
“不干净!”
周一笑道:“玉团道友好眼力!”
赤狐抬头多看了她几眼,“你为什么要笑?”
周一唔了一声:“贫道许是寻到了能让常人见鬼的法子,有些喜不自胜。”
赤狐怀疑地看着她,没看出什么不对,甩甩尾巴,继续往前走了。
走了约莫有大半个时辰,清水观出现在了一人一狐的视野中。
赤狐跑到前面,竖着耳朵望了望,转头看着周一,问:“你怎么知道这条路的?”
周一回答:“我问了路的。”
赤狐:“问路之前,你就知道了。”
周一默了默,面色如常说:“推理出来的。”
赤狐眨眨眼睛,表情又茫然了起来。
……
回到观中,还未到中午,因没有太阳,所以判断标准就是元旦还没饿,至于清虚子道长,尚且在熟睡中。
在发现元旦能见到韩林之后,她也不急着叫清虚子道长起来了,毕竟只要醒来,他就随时能见到了。
周一拿着韩林的骨头往前殿走去,韩林跟在她身边,左右看看,脸上是兴奋,又有些犹疑,忍不住道:“周道长,我这个样子真的可以去见慧生兄吗?”
周一停了下来,看向他,这叫韩林的鬼头发虽披散着,但现代披头散发的人多了去了,她早就看习惯了,自然不觉得有什么问题,说:“当然可以,你们不是朋友吗?”
这个时代或许对读书人的仪表要求较高,但既然是朋友,自然就不会在意这些了。
韩林点点头:“我同慧生兄自然是金兰之交,只是我如今已然身死,同他阴阳两隔,贸然现身相见,恐吓到慧生兄。”
周一看着韩林,目光奇异,终究没多说什么,只道:“放心,你吓不着他。”
片刻后,周一将韩林的骨头放在了银杏树下,叫出了熊明聪,往其体内输了鸽蛋大小的炁。
熊明聪茫茫然,不知道这清水观的周道长为何白天叫自己出来,对于周道长口中能使自己不惧日光的炁更是摸不着头脑,但他答应过要帮周道长,他也觉得周道长不会害自己,所以即便茫然,还是受着了。
日光照在他身上,如同火烤一般的灼疼,但渐渐的,疼痛感开始减少,直至消失。
熊明聪试探地睁开眼睛,入眼的是一片明亮,没有半丝方才的刺目,他眨了眨眼睛,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周道长,还有站在周道长身边的小道童,以及一只……赤狐。
抬头看看天,他才发现,原来今日并无太阳,只是阴天,是他以前最爱的天气,无烈日灼人,也无雨雪霏霏,不冷不热,是最适合同好友出城游玩的天气。
他看看自己在日光下的双手,虚幻飘渺,像随时都能迎风散去,若不是周道长相助,他也不能这般从容地在日光下打量着自己。
正想道谢,身后传来一道声音:“慧生。”
熊明聪立刻转身,一眼就看到了从银杏树后走出来的人影,是那样的熟悉,喜悦涌上心头,他情不自禁道:“成林!”
可在看到好友跟自己同样虚幻的身形之时,喜悦凝固在了脸上,他怔愣道:“成林,你……”
韩林笑了起来,却更像是哭,他说:“慧生,我已经死了……”
“听道长说你在清水观,我还以为……怎么到头来,你跟我一样啊!”
虚幻的眼泪落在地上,转瞬消散。
周一牵起了元旦的手,对赤狐指指后院的位置,带着一小孩儿一赤狐无声地离开了前院,将这里留给两个跨越了生死的好友。
……
周一在厨房里生火,早上留在灶洞中的炭已经全熄了,用木棍进去捅一捅,能听到有东西掉落的声音,再用木棍将灶洞下面洞中的草木灰都扒拉出来,便看到了草木灰中的一截木炭。
周一把木炭捡了起来,轻飘飘的,稍微用力,就能将这块木炭捏碎,还带着温热,将木炭放在一边。
她并不觉得奇怪,这种木炭同煤矿里挖出来的煤炭并不一样,虽然都是植物变化而来,但前者随时都能制作,木柴经过不完全燃烧就能得到,老木观附近村子里还有老人经常收集这种木炭,拿到山下去卖。
这种木炭也不经烧,最大的特点就是易燃,当然也很快就燃烧完毕。
至于后者,也就是煤炭,作为从古至今都很关键的燃料,其作用无需多言,各方面自然都是要优于木炭的。
厨房门口,一颗发丝顺滑的小脑袋探了进来,周一看去,问:“怎么了?”
元旦小声说:“玉团道友要出去,让我给它开门。”
说完,元旦脑袋下方探出了一颗狐狸脑袋,琥珀色的眼睛好奇地看着周一,说:“我要出去。”
周一不解:“玉团道友不是已经答应要留下来用午饭,为何突然就要离去?”
方才带着小孩儿和狐狸到了后院,她先是在厨房里倒了三碗水,两人一狐都喝饱后,出声邀请赤狐留在观中用餐,赤狐答应了。
赤狐细声细气地说:“我出去,吃……饭前回来。”
周一明白了,对元旦说:“麻烦元旦小道友,帮玉团道友开门吧。”
元旦眨眨眼睛,问:“开前门,还是后门?”
周一:“随你和玉团道友。”
元旦和赤狐离开厨房门口,走到了院子里,元旦对着赤狐,很认真地问:“玉团道友,你要走前门出去,还是走后门出去?”
赤狐也很认真地回答:“前门是什么,后门是什么?”
它只知道门是什么东西,前门后门又是什么?
元旦指着前院的方向,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前门在那里。”
又指着后门的方向:“后门在那里!”
她期待地看着赤狐,希望赤狐能选后门。
赤狐依然还是不明白前门和后门指的是什么东西,但这并不妨碍它跟元旦交流,它看向自己走过的地方,说:“我去那里!”
它一直都是走那里进出的。
“那是前门!”
赤狐选择了前门,元旦也不失落,兴冲冲地走在前面,说:“玉团道友,我给你开门!”
于是,前院里,熊明聪跟韩林尚未收拾好情绪,便见到小道童带着赤狐走入了前院,二鬼赶紧吸吸鼻子擦擦脸。
虽然已经变成鬼了,但在孩子面前失态,还是太丢人了。
好在情绪最激烈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二鬼很快就调整好了,冲着元旦和赤狐拱手,熊明聪:“元旦小道长。”
韩林:“玉团道友。”
一小孩儿一赤狐闻言都停了下来,一人一狐看看对方,眼里都是无措。
元旦终究是人,虽然才四岁,但这几日看得多了,此刻便也反应了过来,学着记忆中周一的样子,冲着二鬼拱手,想了想,说:“你……好啊。”
赤狐看看元旦,抬了抬前爪,觉得这样不妥,于是只对韩林点点头,也说:“你……好啊。”
二鬼皆是一愣,韩林心道,你好啊,这是什么问候的方式?
在他身边的熊明聪先也为此困惑,此刻却顾不得这微不足道的小事,瞪眼看着赤狐,惊道:“成……成林!这赤狐竟然口吐人言!”
韩林惊讶地看向他:“慧生,你在观中几日了,竟然没有见过玉团道友吗?”
熊明聪愣住了,“我应该见过吗?”
话落,他若有所思:“说起来,这声音当真是熟悉,我想起来了,前两日,我在树下听到过这个声音,当时只以为是周道长相熟的其他小道童来了。”
他看向赤狐,眼里都是惊奇,谁又能想到说话的竟然会是一只赤狐呢?
若早知道,他也就从土里探个头出来看了。
“罢了罢了。”韩林笑道,“你还是这般,读起书来就浑然忘我。”
熊明聪不好笑笑:“这些日子,我可没读书,只是身在观中,若无主人许可,不好贸然出来罢了。”
他突然想到:“对了,这玉团……道友既能口吐人言,必定是狐妖,说不定就能为我们解惑。”
韩林有所迟疑,但转念一想,问问也无大碍,所以对着赤狐拱手道:“玉团道友。”
他说:“我同好友都已身死,可不知为何,我们都不记得自己因何而死,玉团道友可知这是为何?”
熊明聪补充道:“亦或者,是每个人死后皆是如此,还请玉团道友解惑。”
赤狐看着二鬼,见他们态度很好,表情也严肃了起来,吻部张开,细细的声音传出,说:“我没有死过,我不知道。”
第33章 恶实
厨房里, 火已经生起来了,冷了的鸡汤饭煮沸,周一将其舀入碗中, 估摸着有个三小碗的份量, 便是只有他们三人, 也是不够吃的, 更不要说还有玉团。
于是洗锅, 烧水,淘米,将米倒入了锅中。
盖上锅盖,去看柜子里的鸡蛋,已经没有多少了, 可既然要请玉团吃饭, 玉团又与人不同, 在没有肉的情况下, 蛋肯定是不能省了。
周一拿了六个鸡蛋出来,打算做个蒸蛋,再做个煎蛋。
将蛋打在碗里, 听到门口传来脚步声, 扭头看去, 是元旦。
小孩儿抬脚跨过门槛走了进来, 站在她身边,踮脚努力地看灶台,问:“你在做什么?”
周一拿起一个鸡蛋在她面前晃了晃:“打鸡子。”
元旦眨了眨眼睛, 双手扒着灶台,看着周一将鸡子打入碗中,突然说:“周道长来了之后, 每天都在吃好吃的呢!”
最后一颗蛋打在碗里,周一把蛋壳放进一个桶里,这个桶是她专门拿来做垃圾桶的,垃圾满了之后,就倒入道观外的积肥坑中。
垃圾本就不多,再加上没有什么难以降解之物,这样处理再合适不过了。
她擦擦手,笑问元旦:“那元旦喜欢这样吗?”
没有犹豫,元旦立刻点头,点完头之后又有些犹豫,小声说:“可是师父说,吃太多肉和鸡子不好。”
周一点点头:“清虚子道长说的没错。”
她看向元旦,道:“不过,我们现在每天吃几个鸡子,或者几块肉,并不算多。”
元旦睁大眼睛看着她,很是震惊的模样:“不多吗?”
周一点头:“不多。”
元旦不解:“可是小宝每天只能吃一个鸡子,想要再吃一个,张婆婆就说小宝吃多了。”
她看看灶台上装着鸡蛋液的碗,年纪虽小,表情却丰富得很,意思一看就明白了,显然是在说这里有好多个鸡子了。
周一摸摸她的头,说:“张婆婆说的多,并不是小宝吃了对身体会不好,而是他们家中的鸡子再吃一个就少了。”
元旦听得迷迷糊糊,问:“我们的鸡子吃了不会少吗?”
周一:“会少的。”
元旦脸上立刻露出了担忧的表情,周一说:“没事的,少了,我们去城中买就好了。”
元旦懵懂点头,大人这么说了,她就真的不担心了,看向了地上桶里的鸡蛋壳,捂着嘴巴,咽了咽口水。
周一问她:“元旦小道友,陪我一同去摘菜如何?”
元旦点头:“好!”
于是周一提上篮子,带着元旦去了观外摘菜,这次,她熟门熟路地摘了茄子、拔了萝卜,走到了靠近小山坡的菜地。
已是秋季,山坡上的部分野草开始发黄干枯,菜地里种的菜几乎被野草淹没,已经看不见了。
她准备离去,元旦拉住了她的衣摆,说:“周道长,这是恶实!”
周一一头雾水,顺着元旦的手看到了一株高大的植株,大约有人高,叶片宽大,与人手掌差不多大小,边缘呈波浪状,叶片绿色,附着一层茸毛。
周一有些不太敢相信,问元旦:“这是一种菜?”
就算她生在乡下,她也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菜。
元旦认真点头:“师父说这是恶实。”
周一又看看面前的植株,哑然,这东西看着就粗犷得厉害,竟是一种蔬菜。
再看看周围,这种野草占据了小山坡上的大片菜地,而且一株株之间间距均匀,看着确实像是被人特地种下的。
可……这东西要怎么吃?吃叶片?
看着叶片上密密麻麻的茸毛,周一情不自禁咽咽唾沫,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这种植物叶片煮熟后送入嘴里的喇嗓子的口感。
于是看向元旦,问:“元旦小道友,这菜……要怎么吃?”
元旦挺挺胸脯,指着高大草类的根部,说:“挖出来,吃泥里面的东西。”
周一明白了,这菜跟萝卜一样,吃的是根,她松了口气。
元旦期待地看着她,说:“恶实的根,甜甜的!”
周一放下篮子,走到最近的一株恶实旁边,对元旦说:“我拔拔看。”
双手抓住茎秆,提着植株往上,啵的一声,茎秆断了,剩下小半截连着土里的根,纹丝不动。
再看根部,跟裸露在外的萝卜完全不一样,密密实实地生在土里,好像在说,随便你拔,拔出来算你有本事。
周一自认没这个本事,只好对元旦说:“空手不好拔,等我们吃过午饭,拿上锄头来挖。”
元旦使劲儿点头:“好!”
带着元旦往回走,走到后门的时候,就听到院内传来交谈的声音,推开门走进去,清虚子道长站在房门口,一手扶着门框,二鬼站在院子里,正在说着什么,听到声音,一人二鬼都转头看了过来。
“师父!”
元旦跑到了清虚子身边,清虚子抬手摸摸她的头,看向周一,笑道:“道友,观中来了客人。”
周一点头:“是。”
她提着篮子关上后门,走到院中,看看二鬼,又看向清虚子,笑道:“看来道友已经跟二位客人说上话了。”
清虚子点头,“一觉睡醒,走到门口,就见到了两位客人在后院门口徘徊,略微交谈了几句。”
韩林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们还怕吓到了道长,没想到道长面色如常。”
把篮子放在石桌上,周一走到清虚子身边,扶着他走到石桌旁坐下,清虚子对韩林和熊明聪笑笑:“两位生前是人,死后亦是人,何惧之有?”
还对二人指了指身前的位置,说:“二位,请坐。”
二鬼互相看看,略有些拘谨地走到清虚子对面,韩林坐下,整个鬼直接穿过了石凳,他尴尬地站起来,说:“我们还是站着吧。”
周一在一边把桌子上装菜的竹篮拿开,进厨房看了看锅里,饭还没焖熟,拿出一根柴,把火拨小些,又拿了五个碗,抱着一陶罐温水到院子里,倒了五碗水,其中两碗放在了两个书生鬼的方向。
熊明聪小声说:“道长,我们喝不了水的。”
周一笑笑,说:“嘴上喝不到,但心里能喝到就行。”
韩林跟熊明聪都是一愣,二鬼对周一露出了感激的笑容,熊明聪说:“多谢道长。”
清虚子也看向周一,目光深深,说:“贫道也要多谢道友,若不是道友,我见不到这二位客人。”
他端起水碗,对周一说:“以水代酒,敬道友。”
周一端起水碗,“我也感谢道长收留。”
两人喝水,元旦坐在清虚子另一边,学着他们的样子,端起水碗大口大口喝了起来,才喝了两口就给呛着了,清虚子给她拍背,说:“慢点慢点。”
待到元旦止住了咳嗽,清虚子看向了二鬼,问:“贫道心中有些困惑,想请二位解惑。”
韩林:“道长请说。”
清虚子抿了抿唇,这还是认识以来,周一第一次在清虚子的脸上看到这样犹豫的神色,不过也只犹豫了几息,他看向二鬼,问:“不知二位离世多久了?”
韩林正要回答,嘴巴张开才发现自己竟然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他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自然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死的,又怎么会知道自己死了多久了。
他看向了站在身边的熊明聪,熊明聪也是一脸茫然,说:“我只记得我们考上秀才那年是大南三十一年。”
韩林:“那如今是多少年了?”
清虚子的声音响起:“今年是大南三十五年了。”
两个书生鬼都愣住了,熊明聪呢喃:“大南三十五年,过去四年了,可这四年中发生了什么,我竟丝毫不知。”
韩林露出一个苦笑:“慧生,说不得我们就死了这么久了。”
他对清虚子道:“道长,实在是抱歉,我们记不得自己是如何死的,也不清楚我们死去多久了,许是四年,又许是三年两年一年,我们记不起来了。”
清虚子叹道:“抱歉。”
面对此情此景,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韩林倒是很快调整好了心态,问清虚子:“道长,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清虚子点点头,有些迟疑地问:“不知二位可曾见过其他离世之人,可知道离世之人会去什么地方?这世上当真有轮回吗?”
韩林跟熊明聪对视一眼,二鬼齐齐叹气,韩林对清虚子说:“道长,实不相瞒,你的这些问题,我们也不知道答案。”
“自我知道自己成了鬼之后,遇到的离世之人只有慧生,也不知道我们应该去什么地方。”
他顿了顿,说:“我是觉得……许是有些人死后……并不会成鬼。”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做不得真。”
清虚子点点头,说:“多谢。”
他的表情有些怅然。
这时,前院响起了敲门声,元旦站了起来,兴冲冲地跑向前院,说:“是玉团道友,我去开门!”
只听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远去,而后站定,伴随着开门声,前院响起小孩儿惊喜的喊声,接着门被关上,更加轻快的脚步声响起,啪嗒啪嗒,脚步声越来越近的同时,小孩儿激动的声音传来:“师父,周道长,玉团道友……抓了东西回来了!”
两人两鬼闻声看去,只见月洞门处,穿着灰衣的小孩儿跑了出来,在她身后是一只茸毛蓬松的赤狐,赤狐嘴里叼着一只棕黄的……山鸡。
噗的一声,周一看向自己身前的地上,的确是一只已经死了的野鸡,尾羽还在颤动。
赤狐站在野鸡前,身后毛茸茸的大尾巴摇晃着,对她说:“我请你们吃鸟。”
第34章 挖恶实
锅里的饭已经焖好了, 只待蒸个鸡蛋,炒上两三个小菜就能开饭,这时, 客人带来了食材, 要怎么办?
当然是麻利地把客人带来的食材收拾出来, 好好地炖上一锅, 如此, 才是宾主尽欢,才不辜负客人的一片真心。
收拾野鸡跟收拾家养的鸡并没有太大差别,周一虽没做过,但清虚子很是熟稔,老人体弱, 没办法亲自动手, 于是他在一旁口述, 周一负责实操。
就在院子里, 从厨房里舀出滚烫的开水,倒入桶中,逐渐将已经死去的野鸡淹没。
烫上一会儿, 抓着野鸡的爪子将其捞出, 稍微凉一凉, 伸手开始拔毛。
随着棕黄羽毛的脱落, 黄色的鸡皮裸露了出来,蹲坐在一旁的赤狐眼睛都直了,直勾勾地盯着周一手里的鸡, 白色的尾巴尖不由自主地摇晃了起来。
鸡毛褪尽,再用热水洗净,从厨房里拿刀和菜板, 依然在院子里,给野鸡开膛破肚。
熊明聪和韩林站在桂花树下,看着这一幕,只觉得颇有些血腥野蛮,小院的古朴清幽在这一刻都荡然无存了。
熊明聪忍不住看向年纪最小的元旦,小小的孩童,蹲在一边,睁着圆圆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山鸡被开膛破肚,忍不住出声:“元旦小道长。”
听到声音,元旦看向了他,眨眨眼睛,脸颊白生生嫩嘟嘟,实在是个玉雪可爱的小道童,小道童的声音也嫩嫩的,问:“怎么了?”
熊明聪问她:“杀生一事过于残忍,你若是心中不适,就不要看了。”
元旦又眨了眨眼睛,不是很能明白,但还是说:“我喜欢看杀鸡!”
蹲坐在另一边的赤狐出声纠正:“是鸟,杀鸟!”
元旦立刻乖乖道:“我喜欢看杀鸟!”
赤狐满意点头,继续看周一清洗野鸡。
元旦也看着,咽咽口水,说:“杀了鸟,就有鸡吃了!”
赤狐立刻扭头再次看向元旦,细细的声音说:“是鸟!”
元旦很认真:“我说的是鸟!”
赤狐:“你说的是鸡。”
“是鸟!”
“是鸡!”
周一抬头,看向两个争持不休的小家伙,对上了清虚子的视线,二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桂花树下,熊明聪看着面上毫无惧意,反而一脸期待的元旦,整个鬼有些愣。
最后,吃上炖山鸡的时候,连周一都已经饿得不行了,饭菜上桌,三人一狐都有些迫不及待,吃得专心极了。
直到填饱了肚子,方才放下碗筷,饱腹后的幸福感涌了上来,周一对舔着嘴巴的赤狐说:“多谢玉团道友的……鸟。”
清虚子吃得不多,早就停了,倒是没放筷,在给赤狐挟肉,闻言,也笑道:“多谢玉团道友的馈赠。”
元旦还在啃鸡翅,含糊不清地说:“谢谢玉团道友。”
赤狐摇摇尾巴:“不用谢。”
它从石凳上跳下。说:“我走了。”
周一叫住它:“玉团道友,请稍等,我将剩下的……鸟和骨头都装起来,若是需要,你可以将其带走。”
赤狐看着她,点头,说:“好。”
……
一觉醒来,周一起床伸了个懒腰,推开窗,竟然出太阳了,上午还被厚厚云层遮蔽的天空明亮起来,纯净的湛蓝色出现,朵朵白云点缀其中,阳光强势又温柔地洒在天地之间。
即便没有沐浴在阳光下,只是看着这璀璨的金色,便已经觉得心情上扬了几分。
阳光果然是人类生活中的必不可少的东西,就算不考虑其作为能源所起到的巨大作用,仅仅是在心理层面,就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
周一有过连续很多日不出门、不见天日的经历,在这个过程中,她有意控制着自己的作息,没有昼夜颠倒,几日下来,她也没觉得自己出了什么问题,可几日后出门,站在阳光下的那一刻,她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幸福。
阳光的明亮和温暖,是任何事物都无法替代的。
一个国家,常年日照不足,阴雨连绵,生活在其中的人似乎也都会变得忧郁了起来。
推开门,走到院中,站在阳光下,周一闭上眼睛,享受着今日份迟来的阳光。
她放空了自己的思绪,眼前是一片绯红,没有调动丹田炁漩、没有调整呼吸,甚至没有坐下,就这么立在院中,姿态随意放松。
微风拂过,发丝飘扬,花香萦绕。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一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了,她好像跟身上的温暖融为了一体,身体从内而外都暖融融的一片。
她看到了,绯红之外是漫天的金色,似雾似烟,如丝带如薄纱,在天上、地面,轻轻舞动、摇曳。
一片薄纱就在她眼前,她不禁迎了上去,薄纱轻柔地抚摸了她,比无形的水还要轻柔,比冬日的火焰还要温暖。
就好像回到了母腹之中,在那温暖的羊水里,昏昏欲睡……
“周道长,周道长。”
耳边传来稚嫩的喊声,周一睁开了眼睛,因为长时间闭着眼睛正对太阳,眼前一时有些花,她转过身,让眼睛避开阳光直射,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小孩儿。
目之所及的一切,颜色都有些奇怪,就好像一切都暗了几个色调,她眨了眨眼睛,视野肉眼可见地恢复了。
她问元旦:“怎么了?”
小道童期待地看着她,小心翼翼问:“我们……还去挖恶实吗?”
周一想起自己上午说过的话了,再看看天色,虽然已经不算太早了,但她毫不犹豫道:“当然!”
“不过,我不知道该怎么挖出来,清虚子道长还在睡吗?”
午饭后,徐郎中就来了,为清虚子道长施针后,二位老者聊了些时间,徐郎中离去,清虚子道长便睡了。
“我醒了。”
屋子里传来苍老的声音。
周一笑道:“那太好了,道长,阳光正好,我们一起去挖恶实吧!”
苍老的声音笑着咳了两声:“咳咳咳,正好我想尝尝恶实的滋味了!”
元旦高兴的跳了起来,周一跟她一同入了房间,将清虚子扶了出来。
元旦问周一和清虚子:“师父、周道长,不叫他们吗?”
小孩儿的眼神看向前院的方向,周一跟清虚子自然立刻就明白了,周一看向清虚子,清虚子对元旦说:“去吧,叫上两位客人。”
元旦兴高采烈地跑去了前院,而后有些失落地回来了,说:“他们说太阳晒得难受,去不了了。”
清虚子摸摸她的头:“那就算了,我们去就行了。”
元旦点点头。
周一去厨房拿上了锄头,清虚子看到了,说:“道友,再拿上锹。”
周一于是又进了厨房,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把铁锹,也就是铲子,一手拿着两个农具,一手扶着清虚子,只需要稍微给清虚子借一些力就好,元旦在另一边抓着清虚子的手,三个人走出了清水观。
循着乡间小路,慢慢走到了小山坡的菜地前。
周一扶着清虚子在小山坡的草丛上坐下,拿着锄头和铁锹到了自己上午拔过的那株恶实前,放下铁锹,拿起锄头,正准备一锄头挖下去,听到清虚子说:“道友且慢!”
周一停下来,看向清虚子,清虚子说:“恶实的根很长,直直地生在地里,要想把根完整地挖出来,得小心地绕着恶实根部挖坑,挖到手掌那么深的时候,再抓着恶实的根往外拔。”
周一点头,看着面前的植株,心说这恶实究竟是种什么蔬菜,根部还那么长,她竟从来没有见过。
不过,以前没见过,待会儿挖出来就知道了。
她拿着锄头小心地锄着植株周围的泥巴,泥巴锄松之后,再用铁锹将泥巴铲开,渐渐的,植株的根露出了出来。
粗粗肥肥的,表皮褐色,看着竟然有些像山药。
但这东西定然不是山药,山药的植株是藤本,会像爬山虎一样四处攀爬,叶片也与面前植株大不相同。
又挖了几锄头,她觉得坑足够深了,放下锄头,躬身,双手握住恶实的根,左右轻轻摇晃,再用力往外一拔,啵的一声,根终于完整地拔出来了!
周一看着手里的根,是真的很像山药,足足有成人小臂长,大约二指粗,比起山药要细不少。
元旦欢喜地跑了过来,看着恶实的根,眼里都在发光,说:“周道长,我们去洗一洗恶实吧,洗了就可以吃了!”
周一诧异:“不用煮,直接吃吗?”
元旦使劲儿点头:“对!吃起来甜甜的!”
周一看向了清虚子,清虚子笑着说:“元旦,才挖出了一根而已,你帮周道长再挖几根出来,这样晚上才能多个菜。”
元旦点头:“好!”
转头看着周一:“周道长,我们快挖吧!”
周一于是放下了心里的疑问,又挖了两根恶实出来,可惜其中一根少了大半,挖出来只有一小节,像是被什么咬过了一样。
她问清虚子,清虚子咳了咳说:“这是耗子吃的,恶实的根味甜,耗子最喜吃了。”
他缓了缓,笑道:“村子里的人还叫恶实为鼠粘子,只要地里有了这个,耗子闻着味儿就来了。”
周一把手里的半截恶实丢了,耗子吃过的东西,还是留在地里给耗子吧。
见她这样,清虚子又笑了,说:“恶实亦可入药,能散风热、消毒肿。”
周一看向他,笑道:“既如此,我多挖些出来。”
清虚子道:“不急,留在地里不会坏的。”
周一:“可是会被耗子吃。”
清虚子哈哈笑了起来。
这天晚上,一碗炒恶实摆在了石桌上,旁边还有一盘洗净后的恶实片,挟一片放在嘴里,清脆、微甜,滋味清淡,再挟一筷子炒恶实,口感软糯,带着清香,却又很有嚼劲儿。
端起碗,喝一口米饭熬的粥。
清粥,小菜,连吃了两日油荤的肠胃一下子就舒坦了起来。
第35章 镇宅符
清晨, 窗外鸟雀啁啾,叫声轻快,此起彼伏, 显然今日是个晴朗的好日子。
周一躺在床上, 意识已经清醒, 身体却还不想动, 闭着眼睛, 听着鸟鸣,呼吸渐缓,进入了内观的视野中。
经脉如溪流,穴位如星子,其中五条经脉已经点亮。丹田的炁从手太阳小肠经至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阴肾经、手厥阴心包经, 最后来到了手少阳三焦经, 一共二百九十个穴位亮起。
前夜, 周一不过才行炁至手厥阴心包经的曲泽穴, 可昨夜修炼之时,却发现炁竟然已经于不知不觉间行至了手少阳三焦经的最后一个穴位——丝竹空。
此穴位于眉梢凹陷处,循着脉气再往前, 便是属于足少阳胆经、位于眼尾凹陷处的瞳子髎。
发现的时候, 周一有些诧异, 但很快便明白了, 唯一能解释这异状只有昨日下午她立于院中晒太阳时见到的异象。
金色的薄纱覆在了她的脸上,那个时候,她浑身只觉得温暖, 想来,炁也是在那个时候一路行至了手少阳三焦经。
从手厥阴曲泽穴的下一个穴位——郄门穴,至手少阳三焦经的丝竹空, 单侧有二十九个穴位,双侧便是五十八个穴位。
而周一往常修炼一夜只能点亮单侧十五、双侧三十个穴位。
这样看来,金色薄纱对她的修炼似乎很有好处,至少修炼速度上快了不少,只不过,这金色薄纱又是何物?
周一想不明白,索性睡了,既然白日时修炼目标已达到,晚上便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修炼本就是个细水长流的事情,有紧有松才是长久之道。
从床上起来,穿好衣物,梳好头发,来到院子里,今日果然出了太阳。
洗漱后,周一又站在了阳光下,闭上眼睛,阳光还是那样的温暖,但昨日漫天的金雾,她却没有再看到了。
周一也不失落,这就像抄书,抄着抄着,突然发现有人帮自己写了几段,固然惊喜,但剩下的还是得靠自己一笔一划地来。
做好早饭,给清虚子熬药,趁着天气好,周一继续去挖恶实,挖着挖着,又跟元旦一起去捡了皂角,之前熬的皂角水快用完了,得再做些出来才行。
没有人催促,也不赶时间,累了就歇一歇,不想做了,就坐在小山坡上晒晒太阳吹吹风,观中食材不够,便背上背篓去城中购买。
有清虚子道长、元旦相伴,二鬼夜间出来聊些趣事,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好过。
几日时间匆匆而逝,月亮圆了又缺。
这日,周一正将洗净后的恶实切片,这是清虚子说的,恶实切片晒干后易于保存,到了冬日可以用来煮了吃,也能泡水喝。
元旦站在一边,看着恶实蠢蠢欲动,小孩子对于带着甜味的食物丝毫没有抵抗能力。
小手伸出,眼看就要抓到一片恶实,周一抬头看向了她,小孩儿心虚地收回手,说:“我只是想要给它翻个面。”
说着,再次伸出手,真的帮那片恶实翻了个面,又收回手,用圆圆的眼睛看着周一。
周一笑了。
元旦便小声问:“周道长,恶实真的不能再吃了吗?”
周一点头,手上切恶实,嘴上说:“清虚子道长说了,牛蒡根性寒,偶尔吃一吃可以,但是不能一次吃太多,否则会引起腹泻、呕吐。”
她看向元旦:“你还是小孩子,就更不能多吃了。”
元旦失望地叹了口气。
周一说:“这么想吃甜的,过几日再去城中的时候,我们一起去买些糖回来如何?”
元旦惊喜地看着她:“真的吗?”
周一点头:“当然。”
元旦一下子就高兴了起来,满脸都是期待,也就是这个时候,前院传来了敲门声,元旦停下来,眨眨眼睛,问周一:“是玉团道友吗?”
周一从凳子上起身,用湿帕子擦擦手,说:“不知道,我去看看。”
来到前院,没有见到了熊明聪和韩林,这些日子,二鬼并不时常露面,周一走到大门后,问:“门外是何人?”
话落之后,她听到门外有人激动道:“狗子哥,是不是这个声音?”
另一道声音说:“就是这个声音,是那位道长!”
随即,这个声音提高道:“道长,你还记得我们吗?我们几日前在林中遇到过!”
周一抬手把门打开,门外果然是狗子和柱子这两位少年,两位少年见到她,更是激动了,叫柱子的少年说:“道长,你竟然真的在这里!我和狗子哥听村中人说她遇到有长得极高的道人问路,就猜到是你了!”
叫狗子的少年朝她拱手鞠躬,说:“多谢道长那日在林中救了我们!”
柱子少年也跟着行礼道谢。
周一让他们起来,还不待她说什么,两个少年都将身上背着的背篓取了下来,放到了周一面前,狗子少年有些羞涩地说:“道长,这是我们这几日去各处林中捡的鸡枞蕈,送给道长吃。”
两个竹编的背篓中铺着棕榈叶,棕榈叶上方便是白色的鸡枞菌,一朵朵形状、大小正好,一眼看去竟然无一朵开败了,因为两位少年的动作,菌身碰撞,菌伞微颤,不消说,这两背篓里的鸡枞菌是极好的。
周一昨日才去了常安城中,见到有人在卖鸡枞,正好有人在问价,她便听了一耳朵,听完后,就打消了买菌的心思,这鸡枞的价格不低,不按重量,而是按朵数来卖。
品相好,也就是大小合适、菌伞完好的,十文钱一朵,若是稍次的,便是八文钱,最差的是菌伞已经碎了大半的,就只要四文钱了。
这个价格实在是太高了,周一吃不起。
而现在摆在她面前的鸡枞菌,其中大多拿到城里,都能卖到最高价。
周一摇头,对两位少年说:“太贵重了,我不能要,你们背回去吧。”
“啊!”
两个少年愣住了,柱子少年结结巴巴说:“道……道长,你得要的!”
狗子少年说:“道长,你收下吧,你救了我们,这是我们的谢礼!”
回到家后,他们两个都不敢跟家中父母说自己在林中遇到的事情,因为父母都叮嘱过不能去那边,他们偏偏去了,还真的遇到危险了,要是说出来,定然要挨一顿打。
在听到村中人说起问路道人生得很高后,时间又对得上,他们便猜那个道人就是救了他们道长,也就起了来报恩的心思。
花了几天的时间,钻各处的林子找蕈捡蕈,总算是攒了不少,这就背着来了。
两人想到能拿着自己捡的蕈感谢救了他们人,心里就觉得高兴极了,但怎么都没想到,道长竟然不要他们捡的蕈。
周一看着两个少年,他们的身上衣服同几日前见到的虽不是同一件了,但都带着不少补丁。
这个时代的衣物价格很贵,就算不像她一样在铺子里购买成衣,只是买布匹,要想凑齐一年四季的衣物,那也是一笔不小的花销,更不要说,买了布匹回家之后还得缝制。
她说:“这样吧,我出钱将你们的蕈买下来……”
话还没说完,两个少年反应剧烈,柱子少年使劲儿摇头:“不行不行!这是送给道长的!”
狗子少年也说:“这样不行!”
周一抬手止住了他们的话,说:“蕈,我买下来,但你们若是想要感谢我,便为我做一件事情如何?”
两个少年顿了顿,看看对方,又看向了周一,周一问:“你们,会种地吗?”
两个少年异口同声:“会!”
片刻后,周一给了两位少年买菌的钱,把两个少年带到了清水观的菜地前,指着种了菘菜的菜地说:“就是这片地,麻烦你们帮忙将地中的菜和草都拔了。”
两个少年二话不说,干劲儿满满地进了地里干活。
周一也去锄草,遇到菘菜,也一并给拔了。
这片地里种的菘菜基本都挑不出能吃的了,所以她打算把这片土给理出来,种其他的蔬菜。
拔了会儿,她去观中倒了水给两个少年喝,又拔了一会儿,一片菜地就已经被打理得干干净净了,叫柱子的少年说:“道长,我们再帮你把地给锄了吧!”
周一擦擦额角的汗,看看日头,已经快到中午了,对二位少年说:“暂时不必,时间不早了,去观中一同吃鸡枞蕈如何?”
二位少年惊了,都忙不迭摇头:“不用不用,我们回去吃!”
周一笑了:“马上就是中午了,等你们回家,家中人都已经吃过了,正好是你们捡的蕈,留下来尝尝是什么味道吧。”
这鸡枞不能久放,在老木观的时候,有时买的多了,师父便用油炒了放在冰箱里冻起来,等到下次想吃的时候,拿出来解冻,便又能吃上鸡枞了。
可这里又没有冰箱。
周一去摘了几片恶实的叶子,用来洗菌杆。
以前她都是用南瓜叶清洗菌杆,既能擦洗掉菌杆上的泥渍,又能不伤菌杆的肉,但这里没有南瓜,只好用同样毛乎乎的恶实叶片代替了。
进了清水观,两个少年很是拘谨,向清虚子、元旦打招呼,又帮着周一洗蕈,周一随意地跟他们说着话,两个少年渐渐没那么紧张了。
见周一进了厨房去煮饭,他们也跟着进去帮忙,一个说他会烧火,一个说他会切菜。
周一也让他们干,她就一个人,一双手,要想快点吃上午饭,自然是大家一起做最好。
白米饭蒸熟,将昨日买的肉从从桶中井水取出,切成片,撒些盐,腌一腌,遗憾的是这里没有红薯,自然也就没有红薯粉,不能用红薯粉裹肉,做滑肉了。
待锅中烧干,猪油下锅,菌炒熟,加水,煮沸,下肉片。
再炒一盘恶实,一汤一菜。
或许在现代用来待客有些寒碜,但在这个时代,只要有肉,就是丰盛的一餐。
两个少年一开始还收着,不敢吃太多,可喝到了鸡枞肉片汤之后,胃口大开,柱子惊叹道:“以前只知道蕈好吃,没想到蕈跟肉煮在一起,才是最好吃的!”
他很是感叹:“我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狗子在一旁道:“若是有蕈吃的时候,家里又怎么舍得去割肉?”
蕈和肉一样,对他们来说都是极好的东西了,有一样吃,谁还敢去想同时吃两样,要是敢这么说,爹娘得把自己给骂死。
两个少年吃得满足极了,周一再问他们吃不吃饭的时候,齐齐摇头说不吃了。
帮着周一收拾了碗筷,两个少年就要归家,周一和元旦送他们到门口,看着两个少年远去,正要关门,便见到两个少年调头跑了过来。
于是停了下来,等两个少年跑到近处,看着他们气喘吁吁,问:“还有什么事吗?”
狗子点点头,努力平复着呼吸说:“道长,你会画平安符吗?”
柱子也缓过了气,说:“我二婆婆说这几日她起夜总能看到家中有人影,好像还有人说话的声音,说许是她家中进了鬼了,知道我们要到常安县这边来,想要我们为她求一张平安符回去。”
周一点头:“我会,进来吧,我给你们画一张。”
清虚子还坐在院子里,见到周一带着两个少年进来,看向周一,周一便说了两个少年求符的事情。
清虚子颔首,对周一说:“前殿有朱砂和黄符,道友但用无妨。”
周一道谢,她本打算跟上次一样,就用寻常纸墨,但既然有朱砂黄符,那还是用这两样比较好吧。
去清虚子房中取了符箓书,又去前殿取了朱砂黄符,就在后院的石桌上,她翻开符箓书,对两个少年说:“既然是家宅不宁,不如我给她画一张镇宅符如何,能镇宅、化煞,驱除家中邪祟。”
柱子点头:“好!”
周一于是用毛笔沾了朱砂,看看符箓书上镇宅符的笔划。
清虚子站在一旁,有些诧异:“道友,你不会画符?”
周一不好意思笑笑:“以前没怎么画过,不过照着书本,也能画出来。”
清虚子道:“道友,你莫不是在跟贫道说笑吧。”
周一摇头,眼睛看着书,记忆着镇宅符每一个结构,嘴上说:“没有,我怎么会跟道长说笑。”
清虚子看着她认真的样子,欲言又止,他就是道士,对画符这件事情比谁都清楚,每一种符笔划皆不一样,而且画符这件事情也不同于小儿学写字,可以对照着字帖一个笔划一个笔划的模仿,最后写出来只要大致相似,就能让人认出来。
画符讲究的是一气呵成,非得一口气、一笔将一道符画完不可,在这个过程中,若是停了下来,去看后面该怎么画,那符意就断了,这符自然也就不灵了。
正想开口,就见周一把书放到一边,笔尖沾了朱砂,提笔画了起来,到嘴边的话也就咽了下去。
他还想着若是不行,待会儿自己动手帮两位少年画一张就是了。
镇宅符,这些年他画得少了,但他还是记得要怎么画的。
正想着,便见到周一停了笔,吐出了一口气说:“好了。”
好了?
清虚子走到石桌旁,探头去看,黄符上朱砂暗红,笔迹还未干,但一笔一划毫无停顿,从符头到符脚还真是一气呵成!
看着这张符,他的眼睛越睁越大,猛地抬头看向周一,问:“道友,这符你是如何画出来的?”
周一眨眨眼睛,说:“就……这样画出来的呀。”
见清虚子情绪激动,她说:“道长莫急,有什么想知道,我一定知无不言。”
她将石桌上的符拿起,递给两位少年,说:“符画好了,放在家中大门门框上就好。”
柱子掏出了十文钱,说:“道长,这是二婆婆给我的请符钱,请你收下。”
周一没有推辞,收下了,再次送走两位少年,回到后院,清虚子还坐在院子里,她走过去,道:“道长,你也知道,我会修炼,身中有炁,画符时,我将炁灌入了符中。”
她问:“这样画符可是有什么不妥?”
清虚子的情绪已经平复了,摇头说:“没有不妥,我只是太久没有见过这样的符了。”
第36章 三张符
清水观, 后院中,午后阳光温暖,寻常这个时候, 清虚子已经回房睡了, 但今日, 他显然还有些精神。
周一给他倒了一碗热水, 他喝了一口, 对元旦低语了几句,小孩儿跑进了房间,再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本书,清虚子接过, 放在了石桌上符箓书的旁边, 转而拿起符箓书, 对周一说:“这本书是玄空子师祖留下来的, 我入观后,师父就是拿着这本书教我画符的。”
他伸手抚摸着空白的书封,手微颤, 低声道:“我师父画的符极好, 极灵验, 若不是他早年在外游历, 回来后缠绵病榻,清水观的名气便绝不是如今这个样子。”
“我跟师父学画符,但我资质愚钝, 画出来的符连师父所画之符的半分神韵都没有。”
“师父身体每况愈下,我既担心师父,又觉得自己无用, 根本担不起清水观。”
老人的眼里是浑浊的光,他咳了咳,才说:“那日,师父看出了我的不对,叫我到了院中,就在这石桌旁,他同我说,玄空子师祖留了三样东西下来,一是清水观,二便是这本符箓书,三则是玄空子师祖写的游记。”
他说:“师父说,这三样东西中,清水观勉强还在就行,玄空子师祖的游记,放着就好,但是这本符箓书,是最重要的。”
“同时,也是最难的。”
他放下了符箓书,翻开了另一本书,从中取出了两张符,摆在石桌上,说:“当日师父拿出了三张符,一张是他画的,一张是闲云子师祖画的,还有一张便是玄空子师祖画的。”
“那三张符皆是平安符,笔划相同,除了各自字迹不同产生的细微差别外,并无太大差异。”
“我师父和闲云子师祖的符看上去极好,可第三张符,也就是玄空子师祖所画的符,见到的第一眼,我就知道,若是让我在这三张符中选一张最灵的,我一定会选玄空子师祖画的。”
他歇了歇气,又喝口水润润喉,压下喉咙里的闷咳。
周一看着石桌上两张老旧的黄符,忍不住问:“那这两张是——”
清虚子伸手拿起其中一张符说:“这张是我师父青阳子画的,另一张,是师祖闲云子画的。”
周一好奇:“玄空子师祖所画的符呢?”
清虚子叹了口气:“十年前,有人来观中求符,说他家中遇到了诡异之事,我给了他我画的符,没多久,他再来了,说符被破了,求我去他家中除祟,可我除了画符之外,哪里会什么除祟的手段,便是去了,也是无用。”
“我见他神色惊惶,面色发暗,知道他所言不假,便将玄空子师祖画的符给他了。”
“我想,玄空子师祖的符固然珍贵,可留在观中并无太大作用,若能护人平安,才是玄空子师祖画符时所想之事。”
周一点头,道:“平安符自当保人平安。”
清虚子笑了笑,他翻开了符箓书的第一页,周一画过,知道这就是平安符。
“咳咳咳!”
清虚子咳了好一阵,周一担忧地看着他,他喝了口水,毫不在意,抬头看着周一,说:“道友,你能画一道平安符吗?”
周一点头:“自然。”
她站了起来,倒了些水入朱砂中,将已经有些干的朱砂重新化开,笔尖蘸朱砂,再看看平安符的笔划,她的瞬时记忆能力很强,多看几眼,就能暂时将一道符的笔划记下来,可画完之后,没多久也就忘了。
她终究只是个普通人,而非天才,做不到过目不忘这种事情。
再次记下平安符的笔划,她凝神调息,看着面前的黄符,笔尖落了上去,与此同时丹田的炁也顺着笔尖落在了黄符上。
一笔一划一弯一折,周一脑子里只有平安符,直到最后一笔落下,她提起了笔,对清虚子说:“道长,画好了。”
清虚子将符拿了起来,放在自己眼前,只看一眼,就笑了起来,说:“对,就是这样的平安符,就是这样的平安符!”
他的眼底有些湿润,看着手中的符,很是感慨道:“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这样的平安符了。”
他看向了周一,说:“道友,你可知,当日我师父让我见三道符的时候,跟我说过什么?”
周一摇头,清虚子便说:“师父同我说,他和闲云子师祖画的符并不难,只要等我画符的年头久了,画出来的符自然就跟他们画的符差不多了,让我不要忧心,不过是多画多练的事情。”
他脸上有了些笑意,继续说:“我师父说得没错,只是我那时还算年轻,心中还有些年轻人的心高气傲,时间于我是最不值钱的东西,咳咳,所以我问师父,我要怎么才能画出玄空子师祖的符。”
“我还记得当日师父告诉我,要想画出玄空子师祖的符,便并非用时间能办到的事情了,需要的是机缘、是天资。”
“我不信,或者说,我觉得我应该有这份机缘,所以我一直画符,日日画符。”
“画了足足五十年,我画出来的符已经超过了闲云子师祖,可终究摸不到玄空子师祖那般的境界,十年前,玄空子师祖的符又被我送了出去……”
他顿了顿,突然就笑了起来,嘴角的弧度,弯眼的样子,跟元旦几乎一模一样,苍老的脸上突然就有了些纯粹的童真一般的快乐,他说:“我以为清水观符箓的传承就要断在我手里,没想到冥冥中自有天意。”
他扶着桌子站了起来,很是开心,拿起桌子上的三张符重新夹进书中,再把符箓书递给周一说:“道友,这本书就赠与你了。”
说完,他又笑了:“不对,待我离世之后,这些本来也就是你的了。”
他哈哈一笑,一手拿上夹着符的书,一手对元旦招招,说:“元旦,扶师父回房。”
元旦揉揉眼睛,一脸困倦的样子,起身,抓着他的手,一老一幼朝着房内慢慢走去。
周一起身,走到另一边,扶住清虚子,说:“道长,慢些走。”
清虚子转头看她,笑着点头:“我知道。”
……
夜,小郑村,一幢农家小院里,有声音低声问:“你今日求符回来没有?”
说话的是躺在床上的老头,在他身边睡着一个老妇,屋子里没有点灯,黑漆漆,老妇用气声说:“求了,我让柱子去常安城那边求回来的,说是镇宅符,就放在大门的门架子上呢!”
老头问:“可是去云山寺里求的?”
“不是,是个道观,好像叫什么清水观。”
老头不满:“怎么去道观?那儿都没什么人去了,大家都说云山寺才灵验呢!”
老妇也不满了:“云山寺灵验,那云山寺也贵啊,你咋不多给我些钱?”
老头翻个身,揣了揣手,不说话了。
屋子里便只有两个老人略沉的呼吸声,两个人都睁着眼睛,谁也没睡,竖着耳朵听屋子里的动静。
过了好一会儿,都没什么动静,老妇说:“那符还真有用,没响动了!”
她推了老头一把,有些得意:“瞧瞧。”
老头啧了一声,不耐烦道:“瞧见了,都花了钱的,能没用?要是你能不花钱,这事我才说你一声厉害。”
老妇气得哼了一声:“不花钱就想办事,你做梦去吧!拜菩萨都要收你香火钱呢!”
她也翻了个身,背对着老头,闭上眼睛准备睡了,就听到了说话声,隐隐约约、断断续续的,听不大清楚,她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开了,翻身抓住睡在自己身边的老头的臂膀,也不敢说话,就紧紧捏着老头的手臂,老头伸手拍了拍她的手,用很低的声音说:“是屋子外面传来的。”
老妇侧耳听了听,声音果然是从屋子外传来的,即便如此,她也不敢睡了,迷迷糊糊,一会儿醒一会儿睡,直到某次睁开眼睛看到窗外天蒙蒙亮起的时候,她终于睡着了。
一觉睡到大天亮,醒来后,整个人都快哭了,把睡在自己身边老头摇醒,说:“天杀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儿,屋子里贴了符他不敢进来,就在屋子外,硬是盯着我们家不放!快起来,我们去请人!”
……
天没那么热了,小郑村里去溪边洗衣服的女子就少了,但毕竟天气没有完全冷下来,地里也还有些活,出了汗,外衣可以不洗,贴身衣物却非洗不可,否则一身臭味,自己都受不了。
几个女子结伴在溪边捶洗衣裳,手上不停,嘴里也没闲着,一个女子打趣另一戴着褐色头巾的女子:“三郎媳妇,你再说说前些日子见到的那个道人呗,我听说可是生得极高极俊呢!”
裹着头巾的三郎媳妇笑嗔了那女子一眼,手里拿着光滑的棍子捶打衣服,棍子因为常年浸水,变成了深深的木色,三郎媳妇说:“都说了恁多次了,还有甚可说的,不就是比附近的男人家都生得高,还生得白,看着就是读过书的人,说起话来有礼得很!”
周围的一个女子感叹:“还是个读书人,若不是道人该多好。”
就有人笑她:“可是心动了?可别,人家不是道人,也不能看上我们。”
被说的那个女子脸红了红,说:“谁不知道呢。”
继续洗着衣裳,便看到两个小丫头跑了过来,一个小丫头跑到三郎媳妇身边,说:“阿娘阿娘,那个问路的道人又来了!”
三郎媳妇一惊,问:“丫头,你可看清了?”
小丫头肯定点头:“就是他!很高很高呢!”
听到这话,溪边的几个女子互相看看,赶紧把衣服胡乱地捶几下,互相帮着拧干,抱着盆就回村子里,衣服是天天洗,可生得好看的道人却是不常见。
几个女子还没走回村子,便见到了村口走来的道人,穿着灰色的直裰,的确是极高,郑大牛夫妻二人,还有那柱子,平日看着也不觉得矮,可走在那道人身边,硬生生显得矮了好大一截,跟小孩儿站在大人身边一样。
几个女子停了下来,眼睛就放在那道人身上舍不得移开,怎么会有人就只是在那里走路就那么好看呢?
挺直的背,摆动的手臂,还有迈步的腿,好像也就只是寻寻常常地走路,可看起来就是很好看,让人挪不开眼。
等到走近了,她们终于看清了道人的相貌,不知道是谁小声说了句:“真俊啊!”
可不是,皮肤那样的白,那眉毛、那眼睛、那鼻梁,还有那个嘴巴,哪儿哪儿都俊俏得不像话,看着就让人心里扑扑直跳。
要是当初媒人上门的时候,给自己介绍的是这么一个相公,便是家中没几亩地,也是愿意的。
道人发现她们了,看了过来,还冲她们笑了笑,几个女子的心都乱了。
道人还朝她们走了过来,对着三郎媳妇说:“是你,当日多谢你指路,我才能顺利回到观中,多谢了!”
说着还朝三郎媳妇拱了拱手,三郎媳妇的脸一下子就红了,结结巴巴说:“不……不谢!”
道人起身,冲她们笑笑,便跟着郑大牛夫妇进了村子。
看着道人走远了,几个女子抱着洗好的衣服才回过了神来。
有人说:“三郎媳妇,你没说错,真高真俊!”
还有人说:“便是看着那张脸,我一顿都能多吃几碗饭!”
男人喜欢看漂亮的小娘子,她们自然也爱看俊俏的小郎君。
几个女子中年纪最长的女子突然说:“我怎么看着这道长像是个女子呢?”
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几个女子都看向了她——
“瞎说,咋能是女子?有生得那般高的女子?”
“就是,那样俊俏,怎么会是女子嘛!”
“那身板,那相貌,怎么看都是男子呀!”
年长的女子迟疑道:“可是……她没有结喉。”
几个人都看向了她。
第37章 小郑村
“道长, 前面就是我家了!”
周一点点头,跟着上了年纪的夫妇走进了农家小院。
今早,她才吃过早饭, 清水观大门就被敲响了, 打开门一看, 门外的是柱子少年, 跟着柱子一起来的就是柱子昨日所说的他的二婆婆、二公一家,
才听柱子介绍完的时候,周一还以为自己画的镇宅符出了岔子,买主上门算账来了。
一时间,她脑子里都已经在想自己要怎么应对了,好在柱子少年说了后面的话。
原来她画的镇宅符有用, 的确把在屋子里说话的鬼给赶了出去, 可鬼没走, 不能进屋, 就在屋子外继续说话,吓得老两口一夜都没睡好。
所以特地来请周一去他家里看看,希望周一能把那鬼给彻底赶走。
周一倒是奇怪, 问柱子的二婆婆:“既然只是说话声, 你们怎么确定那是鬼不是贼呢?”
柱子的二婆婆发现周一跟她说话, 吓了一跳, 看向了自己老伴,她老伴才说:“村子里谁不知道我家穷,谁会来我家做贼?”
柱子的二婆婆也补充道:“便是贼, 来了一次没偷到东西就走了,哪里会日日都来?”
这话还真有几分道理,周一再问他们些细节, 两个老人也说不清楚,反而越说越着急。
周一以前就常跟老木观附近村子的老人打交道,所以她很清楚,对于一些文化水平不高的老人来说,把事情说清楚其实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表达能力这个东西,似乎只要有一张嘴就行了,但接触的人多了才知道,这种能力虽然不像数学天赋那样的高门槛,但能把一件事情顺畅表达出来的人还真不是那么的多。
别说没什么文化的老人,便是有些上了大学年轻人也是如此。
对于这些人来说,遇到事儿了,跟人交流的时候,他们往往一股脑把自己的情绪输出了,至于事情,自然就说得颠三倒四,让人云里雾里了。
最常见的,他们还会把自己猜测、想法当作事实,肯定无比地告诉别人,比如柱子的二公就坚信:“那鬼说话就是在故意吓我们,想要把我们吓出门,他就好一口把我们都吃了!”
柱子的二婆婆表示:“那鬼就是看我们家人最少,只有我们两个老家伙在,才来我们家的!”
还说:“那鬼浑身都是血,吓人得很!”
周一问她是不是见到过了,她又说自己没有见过,细细一问,才知道,原来鬼的样子是她根据村中人对鬼的描述而自己想象出来的。
两个老人很着急,精神状态也的确不太好,求周一去他们家中。
周一告诉他们,白天鬼很可能不在,自己去了也没用,但两个老人再三请求,都快给周一跪下了。
周一略一思索后,答应了他们。
固然有见两个老人可怜的缘故在其中,但更多的是,柱子所在的村子距离之前发现韩林的小山坡很近,若是再有一个尸骨缠绕黑炁的鬼出现,就不好了。
毕竟这种鬼在白日也有一定的活动能力。
此刻,周一站在两个老人的小院里,柱子的二公在一边对她说:“道长,昨夜鬼说话的声音就是从院子里传来的。”
院子不大,一眼就能尽收眼底,周一没看到什么异常情况,问柱子二公:“之前说话声是在哪里响起的?”
“在堂屋!”
柱子的二婆婆肯定道,朝着屋子里走去,说:“我们晚上在厢房睡着,声音就是从堂屋里传出来的!”
周一跟着她往屋子里走,走到门口,一眼就看到了贴在门框上的符,正是她昨日画的镇宅符,低头躬身,走入屋子,光线陡然一暗。
屋子里的程设简单,除了吃饭的桌凳外便没有多余的东西了,地是夯实的泥巴地,有些凹凸不平,不过即便是凸起来的泥包,表面也是光滑的。
周一仔细地看着屋内,一眼、两眼,看完了。
不是她不认真,而是地方只有这么大,她想多看两眼也看不了。
自然,什么都没发现。
老两口和柱子都期待地看着她,周一说:“其他屋子我也看看吧。”
于是又进了两间厢房,左边是老两口的屋子,右边厢房也铺着床,柱子二婆婆说:“以前我儿子住在这里。”
周一点点头,没多问,出了房间,又绕着老两口房子外围走了一圈,依然什么都没发现。
老两口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周一对他们说:“二位,若当真有鬼,此时是白日,鬼惧日光,不在这里,我也看不到。”
柱子的二公赶忙道:“那道长你留下来吧,这鬼天天晚上都会出来,等到晚上,他肯定在这里了!”
柱子的二婆婆点头:“对对对!”
还说:“道长,我们有钱,我们给你钱。”
说着就去自己老伴怀里掏钱,柱子二公被她的动吓了一跳,喊道:“你干什么呢?你这像什么样子?!”
柱子二婆婆不管不顾,从自己老伴怀里掏出了一个荷包,要把里面的钱给周一:“道长,这里有一百文,全部都给你!”
周一拒绝:“老人家,没有事情都没解决,就先收钱的道理。”
柱子二婆婆立刻给周一跪下了,哀求道:“道长,你得救救我们呐,那鬼就盯着我们不放了,我就怕哪天睡着睡着,就被鬼给弄死了!”
周一赶紧把老人扶了起来,说:“这样吧,我晚些时候来你们家,住一晚,看看究竟是什么在搞鬼。”
两个老人连忙点头:“好好好!”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周一告别了老两口,也跟柱子告别,走出院门后,就发现几个女子在远处一直跟着自己。
周一停了下来,看向那几个女子,问:“几位,有事吗?”
见她出声,远处的几个女子似乎慌乱了起来,你推推我,我推推你,最后几个女子结伴走了过来,还推出了一个女子出来,正是周一问过路的那个女子。
被推出来的女子更慌了,转头看看其他人,没人帮她,她看向周一,脸红红的,说不出话。
周一问她:“可是有事想要问我?”
女子点点头,小声问:“道长,郑大牛家真的有……那个东西吗?”
周一反应过来,知道她说的郑大牛应该指的就是柱子的二婆婆夫妻俩,说:“我在他们家没发现什么。”
女子松了口气,说:“没有那东西就好,若是有,就太吓人了!”
她身后的一个女子说:“道长,真的没有吗?村子都说他们是遭报应了!”
周一看向说话的女子,女子有些心虚,在她身边的一个女子声援她:“是这样的,村子里的人都是这么说的!”
互相肯定之下,几个女子便都有了底气,最开始说这事的女子便对周一说:“道长,你也听到了,这可不是我们胡说,是村子里的人都这么说!”
周一有些好奇:“他们为何这么说?”
那女子便压低了声音说:“郑大牛夫妻可不是什么好人,郑大牛的老娘就是被他们活活给饿死的!”
“说是郑大牛老娘瘫了,整日只能躺在床上,郑大牛两口子都不给她饭吃,就这么把她给饿死了,死的时候眼睛都闭不上呢!”
“这几日郑大牛家闹鬼,大家都说是郑大牛的老娘回来了,要这两个不孝子下去给她赔罪呢!”
说着,几个女子自己给自己吓到了,打了个寒颤,互相之间更靠近了一些,明明是青天白日,却仿佛鬼随时随地都能钻出来一样。
周一笑了笑,她想起了读书时期周末留校,在教室里跟同学们一起讲恐怖故事的时候,讲完了,明明是大白天,但都没人敢去厕所,最后所有人一起跑到了厕所门口。
她问过路的女子以为她是不相信,说:“道长,你别不信,郑大牛家都已经遭报应了!”
“郑大牛老娘死后,他们终于生了个儿子,结果生出来的儿子是个傻子,长到了十来岁都说不清楚话……”
“等等。”周一觉得不对,问:“郑大牛的母亲去世多久了?”
女子想了想,给出了一个模糊的数字:“十四五年吧,具体多久,我也记不清了。”
她去问其他几个女子,几个女子都说自己记不清。
周一哑然,一个去世了十多年的人,若是成了鬼,想要报仇,当场便报了,又怎么会拖到十几年之后。
她对几个女子说:“多谢几位的提醒,我还有事,先走了。”
见她要走,几个女子出声留她,周一一一拒绝,转身准备离去,听到一个女子期期艾艾问:“道长,你究竟是……男子还是……女子呀?”
周一扭头看向了出声的女子,女子眼角带着细纹,看着周一,眼里都是不安,许是怕这话冒犯了她。
周一冲她笑道:“我,当然是女子了。”
又对她们抬手:“告辞了。”
说完,转头离去。
在她身后,几个女子愣愣地看着她的背影,有人说:“还真是女子啊。”
“这……我还从未见过这般的女子。”
“看着跟男子一样,咋看都不像是女子啊!”
“女子竟然也能生得这般高吗?”
眼尾带着细纹的女子愣愣地看着周一远去的身影,小声说:“她看起来可真自在啊。”
几个年轻些的女子看向了她,有人问:“梨花姐,你说啥呢?”
梨花看着她们,问:“你们不觉得吗?她想来我们小郑村就来了,想走就走,我寻思她想进城也就能进城的。”
“哈哈哈。”有年轻女子笑她,“原来梨花姐是想要进城了呀,常安城离我们这里又没多远,你叫你家那口子带你去城里就是了!”
还有个女子说:“梨花姐,你要真想去城里,你家那个没空,只要他答应了,我们几个也可以一起结伴去城里嘛!”
叫梨花的女子看着她们摇摇头,说:“走吧,地里还有活,得去忙了。”
几个女子说说笑笑往前走了,她走在最后,转头看了眼大路,那个高挑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但她想若是那位道长的话,便是想去城里,也不用去求得谁的同意吧。
……
周一回到了清水观,跟清虚子说了自己晚上要去小郑村的事情,清虚子说:“既如此,道友多画几张符带去吧。”
周一一想,也行,铜铃虽然方便,但符也不是就不好用,多个防身的手段总是好事。
她便又拿出了黄纸朱砂,翻开符箓书,找到了一个听名字便具有攻击性的符——五雷符。
将符画好后,她拿着符看了几眼,没看出这符跟平安符、镇宅符有什么不同,名字里虽然有个雷字,却也没有符成后雷光闪烁的效果,看着平平无奇。
多画了几张,等到朱砂干了后,折起来放在袖袋里,等到要用的时候,也方便拿出来。
傍晚时分,周一早早做好了饭菜,也早早烧了热水让清虚子和元旦洗漱,趁着天还大亮,她离开了清水观,让元旦在里面锁好门。
不出意外的话,她肯定是不会走夜路回观的,所以不必给她留门。
踩着夕阳,周一朝着小郑村的方向走去,比起上午回来的时候,她身边多了一道略显虚幻的身影,脸带着些肉,正是熊明聪。
一人一鬼并肩走在路上,身后是夕阳,身前远方隐约可见袅袅炊烟,飞鸟划过天际,发出清脆的鸣叫,便显得天空更加无垠了。
熊明聪出声叹道:“这般景致,成林没有见到实在是可惜。”
周一看向他,问:“这几日,到了傍晚时分,你们不都出门了吗?”
熊明聪不好意思笑道:“说来也怕道长笑话,我们不敢走太远,就在清水观附近走走,也怕遇到人把人吓到了,似今日这般走这么远还是第一次。”
他对周一说:“也要多谢道长,若不是道长将自身的气灌注我们体内,我们也不能远离自身骸骨,还能在这落日时分外出行走,如常人一般,见到天日。”
他就要侧身对周一行礼,周一说:“不必多礼了。”
熊明聪笑呵呵地收了手,他是个年轻人,确切地说,应该是个死得很年轻的鬼,所以就算已经死了,他脸上也还是有着朝气。
周一问他:“你可知韩秀才去了何处?”
她离开清水观的时候,因为考虑到是去陌生的地方过夜,不仅担心遇到鬼,更担心遇到心怀不轨的人,所以便找到了熊明聪,想要请二鬼陪她一同去小郑村,若是遇到了心怀不轨的人,二鬼便出来,将那人给吓上一吓。
人见鬼,总是怕的,那她这个人也就安全了。
只是没想到,二鬼中,只有熊明聪在,韩林已经出门了。
熊明聪摇头:“我亦不知,不过成林说他是有事,我也相信成林绝非歹人,即便成了鬼,也不会是那种害人之鬼,请道长放心!”
周一点点头,韩林身上黑炁已消,看着的确不是胡乱发狂伤人的鬼。
许是因为路走熟了,她走得快了不少,所以没多久小郑村就出现在了一人一鬼眼前,远远地便看到村口似乎有人在徘徊。
周一看向熊明聪,摊开掌心,露出了一片银杏叶,熊明聪立刻领会,说:“道长,我先栖身这银杏叶中,待你需要时,唤我就是。”
说完,他就隐没在了银杏叶中。
虽然熊明聪离观的时候已经同周一说过了,还特地叫周一带上清水观的银杏叶,可真的见到这一幕,周一依然有些诧异,这寻常的落叶竟然也能让鬼栖身了。
思来想去,她觉得许是熊明聪在银杏树下埋了些日子,所以这落叶便也能让他栖身了。
不再想这事,收起银杏叶,她大步走到小郑村口,村口徘徊的果真是郑大牛和柱子,见到她,郑大牛一脸喜色。
他身旁的柱子脸上则带着困惑,看看周一身周,又揉揉眼睛,不解问:“道长,刚刚远远看着,好像看到你身边还有个人,怎么现在又只有你一个人了?”
周一想了想,觉得有些说出来会让人害怕,也不能增加什么益处的话,还是不要说了,于是道:“许是你迎着落日看花了眼,我是一个人来的。”
柱子懵懂点头:“原来是这样。”
第38章 饿死鬼
夜深了, 小郑村隐没在了黑暗中,人无言,畜无声, 远处山林中传来呜呜的声音, 幽长凄厉, 让人不寒而栗。
郑大牛家, 夫妇二人的房间里没有点灯, 但也没人睡,周一坐在椅子上,身旁不远处,是柱子和狗子两个少年,听说周一今夜要来抓鬼, 于是柱子把狗子也叫来了。
周一没让他们走, 屋子里有镇宅符在, 只要不出门, 人待在屋子里应当是安全的。
她闭着眼睛,没有修炼,担心进入状态后, 难以觉察周围的动静。
耳边, 凄厉的叫声还在陆续传来, 屋子里无一人觉得害怕。
只要是在山林中亦或者附近住上一段时间的人就会知道, 晚上这种听起来让人觉得可怕的声音,其实是夜枭的叫声,而夜枭还有个名字, 即猫头鹰。
听着叫声,周一脑海里想起了在网络上见到过的视频,大眼睛、胖乎乎的猫头鹰站起来, 露出了毛绒绒的秋裤腿。
这……实在是很难让人害怕起来啊。
当然,对于小型啮齿类动物而言,猫头鹰还是很可怕的。
也正因它是夜间的顶尖猎食者,所以它才敢在夜色中放肆大叫。
周一静静地听着,想象着这只猫头鹰是以何种姿态发出这叫声的,渐渐的,在这叫声中,她听到了别的动静。
悉悉索索,近在咫尺,她睁开眼无声抬头看去,借着小窗外照进来的月色,看到了在房梁上穿行的小动物。
周一收回视线,小型啮齿类动物啊。
也是这个时候,细微的说话声从窗外传了进来,坐在一旁的柱子跟狗子立刻直起了背,睁大眼睛看向了周一,郑大牛夫妇二人害怕地挤在了一起,不敢出声,努力地用手比划着,让周一注意窗外。
周一颔首,随即意识到在这个能见度下,自己点头的动作幅度太小,其他人看不见,于是改为了抬手下压,示意四人自己知道了。
她站了起来,走到了窗边,侧耳细听。
说话声不大,说话的人距离此处应该也不算太近,所以听起来就是断断续续的,听不大清楚,不过周一还是听到了几个字——不要、进去、饿。
凑过来一起听的狗子和柱子也听到了,柱子很小声说:“道长,外面的东西好像在说他肚子饿了。”
周一还没给出反应,便听到屋内,柱子二婆婆略有些惊惶地说:“大牛,不会真是你娘来找我们了吧?!”
周一和柱子、狗子都齐刷刷看了过去,然后三人又转头对视一眼,看来大家都听说了村里的传言。
郑大牛的声音里有些心虚,更多的是不耐:“你这个疯婆娘,胡说什么呢?村里那些长舌妇的话也能信?我们怎么对娘的,你心里没数吗?!”
想来因为有三个外人在场,虽然时机不对,但他还是忍不住多说了几句:“当时娘瘫了,我们日日给娘送饭喂饭,你还给娘擦身,可娘就是一日比一日吃的少了,我们又能有什么办法?”
柱子二婆婆小声说:“可娘在心里肯定是怪我们的,怪我们没有常去陪她,当时,若我们多花些时间陪陪娘,她许是会好很多……”
郑大牛:“哪有那些时间?地里的活不干吗?”
柱子的二婆婆不说话了,屋子里静了下来,便听到窗外的说话声越来越清晰,似乎说话的存在正在靠近这里。
郑大牛害怕地咽咽口水,小声说:“若是……真是娘,我也认了,就让她来找我吧。”
周一抬手嘘了一声,她细细听着窗外的动静,对屋内的人低声道:“像是有两个人在说话。”
狗子点头:“我听着也像是两个。”
听到是两个声音,柱子二婆婆脱口而出:“难不成是爹陪着娘回来了?”
郑大牛睁大眼睛,不敢相信:“可爹都死了三十年了!”
周一阻止了二人的猜测,低声说:“我出去看看,你们就待在屋子里。”
说完,她拉开了房门,房门发出了吱呀的声音,在夜色中格外的响亮,外面说话的声音顿了顿,接着周一更清晰地听到一声‘饿’,她从袖袋里摸出了铜铃、钥匙和五雷符,只是因为得多拿一张符,所以钥匙就没那么好抓了。
勉强握在手心,好在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所以不需要油灯,她也顺利走到了大门前,微微吸了一口气,周一抬手打开了大门。
屋外,夜风拂面,带着深秋的凉意,月色如洗,洒落大地。
没有了房屋的阻隔,夜色中的声音便更加清晰了,周一听着,脸色也越来越奇怪。
她走出了大门,循着声音走到了院子里,即便是在晚上,小小的院子也能一眼扫尽,并没有什么奇怪的东西存在,声音还在院子外。
于是她走出了院子,循着声音来到了院外的篱笆旁,终于看到了发出声音的东西,身形虚幻,的确是鬼,一个蹲着在地上刨着什么,嘴里说着饿,另一个蹲在一旁,嘴里念念有词:“是我对不起你,但你既成了鬼,也不能伤人,屋子里住的都是人,你饿了,也不能进去吃人啊。”
这声音实在是熟悉,身形也不陌生,周一喊了一声:“韩秀才。”
絮絮叨叨的说话声戛然而止,背对着周一的鬼转过了头来,脸色惨白,眼尾带红,相貌平平,正是韩秀才。
韩秀才惊道:“周道长,你怎么在这里?”
周一指了指院内:“这户人家中闹鬼,请我来看看。”
韩秀才大惊:“闹鬼?鬼在何处?我这几日都在这里,怎么什么都没看到?”
周一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韩秀才终于反应了过来,有些愕然道:“道长,这户人家家中的鬼,是我?”
周一点头,韩秀才看看院子里,叹了口气,讪讪道:“惭愧,竟然吓着了人也不自知。”
一个虚幻的身影从周一的袖子里爬了出来,迫不及待道:“成林,你说的有事便是来这边?”
韩秀才惊讶地看着从地上爬起来的熊明聪:“慧生,你竟也来了!”
熊秀才站了起来,道:“道长请我相助,我自然要来,本还想叫你,但你不是说有事,早早出去了么。”
他看向韩秀才身后蹲着的鬼,问:“成林,你为何在此,他又是何人?”
韩秀才侧身,露出了他身后的鬼,周一也终于看清了,这鬼,或者说,这个死了的人,头发披散,发丝起结起缕,虽没看到脸,却已经给人一种蓬头垢面之感。
他/她,暂且不知性别,蹲在地上,伸手在地上挖着,露出来的手臂瘦骨嶙峋,宛如骷髅,这边出现了一个人、一个鬼,他/她丝毫不觉,专心挖着土,嘴里喊着:“饿,饿,好饿!”
韩秀才道:“这位小兄弟姓是名谁我亦不知,但他……是我害死的人。”
周一和熊明聪都看向了他,韩秀才露出了一个苦笑,指着自己眼尾道:“慧生,道长,你们看我眼尾,这里如今成了红色,如血迹一般,你们没有问过我为何,我也未主动提及,实则是因为在道长救下我之时,我已经……杀死过一个人了。”
熊明聪默了默道:“成林,其实……我和道长知道这事。”
他把自己纠缠小宝,差点害死小宝的事情说了,最后道:“若不是道长及时相助,我也害死了那个孩子,此刻,眼尾也会是红色。”
韩林愣愣地看看他,又看看周一,叹道:“我终究是铸下了大错。”
他扭头看向蹲在地上自言自语的鬼,喃喃道:“害死他的那一夜,我就在这附近,黑炁从骨中缠到了我身上,我努力想要自己清醒,于是控制自己远离骨头,在附近游走。”
“那时候,我一会儿想要杀人,一会儿又告诉自己绝对不可以,神思错乱的时候,他出现了,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被我扼在了地上,气若游丝,我身上的黑炁钻入了他的口鼻,我看他越来越痛苦,想要救他,却无能无力……”
“最后,我只能看着他死在了我面前。”
韩林表情痛苦:“因杀了人,我当时浑浑噩噩,后来才想起他许是也会成为鬼,于是跑到附近寻找,却什么都没有找到,我还以为被鬼杀死的人连鬼都做不成了。”
“直到前几日,我不安心,又来了这附近,便在这户人家附近发现了他。一开始,他还进了这户人家家中,喊着饿,我怕他伤人,于是一到夜晚就来守着他,劝他离去。”
“昨夜,我跟着他来到这里,却发现怎么都进不了屋子,我劝他离去,他也不肯,就蹲在这篱笆旁喊着饿。”
熊明聪叹道:“竟是如此。”
他看向被韩林害死的鬼,略有疑惑:“既如此,他死了应该没多久才对,为何会是这副模样?”
篱笆前的鬼,露出来的部位如同皮包骨一般,活人若是这副模样,怕是早已经死了。
韩林脸上也是不解:“我亦不知,他还活着的时候并非这副样子,虽邋遢了些,但看着还算康健,我前几日找到他的时候,险些都没能认出来,且这几日,他一日比一日瘦,我实在是不知为何。”
他指着地上鬼周身萦绕的丝丝缕缕的灰炁,说:“还有这个东西,我总觉得跟之前缠绕在我身上的黑气相似,却似乎也有些不同,我前几日见他的时候,这些灰气还未有这般多。”
“我这几日都细细看了,发现他每吃一次东西,身上的灰气就会增加一些。”
韩林看向周一,问:“道长,你可知这是何故?”
熊明聪也看向了周一,周一没说话,走到了蹲着的鬼身边,绕到另一边,看到了这个鬼的脸,各处凹陷、皮贴着骨头,眼睛空洞,宛如骷髅。
月色下,她的确看到这鬼身上有丝丝缕缕灰炁缠绕,颜色比起韩林、熊明聪身上的略浅,只是比韩林身上的黑炁要少些。
蹲着的鬼这时候从地上捧起了东西,周一看去,这鬼碰不到泥土,捧起的只是一抔空气,他像是饿极了,手里的空气使劲儿往嘴里塞,他的喉咙滚动,像真把什么东西吞下去了一般。
吃完之后,他放下了双臂,摸摸肚子,喊着:“饿,好饿,好饿!”
随着其声落,周一看到他周身的灰炁立刻便多出了一缕。
韩林在一旁道:“道长你看,就是这般!”
周一一愣,低声道:“饿死鬼。”
“饿死鬼?”韩林和熊明聪都来到她身边,韩林:“道长,什么是饿死鬼?难道说,因为他是饿着肚子死的吗?”
周一摇摇头:“我只是有感而发。”
她说:“他的情况,我亦未曾见过,只是有所猜测。”
“或许,这灰炁同他进食的欲望有关,他每进食一次,又因为没有吃实质性的东西入腹,饥饿感得不到消解,进食的欲望反而越来越强,灰炁便由此增加一缕。”
二鬼面面相觑,韩林问:“道长,那这灰炁究竟是什么?”
周一猜测:“或许是一种不满情绪的滋生物?”
她也不知道是什么。
她看着蹲在地上鬼,道:“且不管是什么,想来这灰炁跟你们身上的黑炁有些相似之处,此前黑炁缠身能让韩林在夜间被常人所见,方才屋内的人也都能听到他说话的声音,这应该与灰炁有关。”
她顿了顿说:“我试试看能否驱散。”
她拿起五雷符,想了想,因为不知道此符的威力,还是放下了,以炁催动了铜铃,伴随着铃声响起,铃炁扩散,将那鬼身上的灰炁驱散。
一旁的二鬼惊喜道:“真的有用!”
话落,蹲在地上的鬼再次吃起了东西,喊起了饿,原本在他身周已经消散的灰炁又出现了一缕,而鬼的右手皮肉消散,露出了森森白骨。
二鬼愣住,韩林:“道长,为何会如此?”
周一只能继续猜测:“这灰炁应当是抽取他的……”
鬼身血肉?精气?
周一想了好几个词汇,都觉得不相称,最后道:“……魂炁,维系他以鬼身存在的能量,灰炁多一缕,他的血肉就消散一部分。”
韩林道:“是了,前几日,他并非如此瘦弱,随着这灰炁的增多,他才变成这副模样的,我此前竟未能想到二者之间的联系!”
熊明聪:“道长,这样下去,他岂不是就要被这灰气给活活消耗而死?”
“额,不对,他已经死了,继续下去,那他应该是会魂飞魄散吧?”
二鬼神情都肃穆了起来,魂飞魄散,当真是极惨烈的结果了。
韩林:“道长,你有办法能救救他吗?”
周一沉吟:“他既然是因饿而产生灰炁,不如让他吃饱如何?”
第39章 祭鬼
郑大牛夫妇二人的厢房里, 两大两小四个人都凑在窗边,柱子小声说:“狗子哥,好像没声音了。”
狗子看向窗外, 努力地想要看到外面发生了什么, 可惜面前的这个窗洞太小, 视野受限, 无论怎么看, 都只能看到正对窗前的一小片地方,之前传出声音的方向,他们看不到。
站在柱子另一边的是他二婆婆,有些担忧道:“方才道长不是还跟那两个鬼在说话呢,莫不是没谈拢, 两个鬼翻脸了?”
他们在屋子里, 隐约能听到说话声, 但具体说了什么, 他们听不大清楚,对于屋外发生了什么,只能靠猜测。
听到柱子二婆婆的话, 两个少年大惊, 狗子低声说:“可是也没有动手的声音的啊?”
既然闹翻了, 那道长肯定会跟两个鬼打起来吧, 外面肯定会有其他声音的。
柱子二婆婆咽咽唾沫,看看窗外:“莫不是,道长被两个鬼给害了, 有个鬼不是在喊着饿吗?他们怕不是把道长给……吃了!”
此话一出,包括柱子二婆婆在内的四个人后背都生出了白毛汗,窗洞处夜风吹了进来, 吹得人后背发凉,浑身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冒出。
“不,不会的!”柱子说,“道长很厉害,一定不会有事的!”
他不安地看向狗子,“狗子哥,你说是不是?”
狗子点头:“是!林子里的鬼,道长都能对付,这里的鬼,道长也一定能对付的!”
柱子的二婆婆赶忙问:“林子里的什么鬼?”
两个少年把林子的发生的事情说了,柱子二婆婆和二公心里稍微有了些底,说:“这么看,道长是有真本事的,我们再等等看。”
又过了会儿,夜色中竟又响起了喊饿的声音,还有窃窃私语之声,听不出来有没有周一的声音。
屋子里的四个人越来越不安,柱子二婆婆对自己老伴低声说:“大牛,你听这喊饿的声音,是不是有点像全儿在说话?”
郑大牛斥道:“你又在瞎说什么?那是鬼在说话,怎么会是我们全儿?”
“全儿在城里治病,好好的呢!”
柱子二婆婆靠在窗边,仔细听着外面的声音,看着院子里的地,小声说:“我就是想全儿了……”
郑大牛没有理会她,柱子在一旁看看自己二婆婆,出于礼貌,关心问了一句:“二婆婆,全儿哥啥时候回来呀?”
柱子的二婆婆叹道:“得看他什么时候治好了病,若是治好了,那边会有人来寻我们,我们就去城中把他接回来。”
柱子说:“那肯定快了,全儿哥都去好久了。”
柱子二婆婆脸上露出笑意,“是嘞,到时候全儿就跟大家一个样了,过两年给他相看个媳妇,我就能抱上大孙子了!”
柱子笑了,衣袖被拉了拉,他转过头,见到了狗子,小声问:“狗子哥,咋了?”
狗子说:“道长还没回来,你说,我们要不要出去看看道长?”
柱子一惊:“可是,外面有鬼啊!”
他抓住狗子的手臂:“狗子哥,不能出去!道长让我们在屋子里等她的!”
狗子也怕,对柱子说:“我也就是这么一说,我不会出去的。”
话落,院子里响起了脚步声,两个少年透过窗洞看去,果然看到道人走入了院子,柱子喜道:“道长回来了!”
这声音没有压低,走入院子的周一听到了,笑道:“是我。”
她走到大门前,伸手推开门,这门是她出来的时候掩上的,走入屋内,没有月光,所以眼前一片黑暗,一时间不大能看清屋内情形。
耳边听到开门的吱呀声,她扭头看去,勉强能看到有人影走了出来,那人问:“道长,你还好吗?”
是狗子少年,周一点头:“我很好。”
接着重重的脚步声响起,有人挤开了狗子少年,问:“道长,那两个鬼如何了?”
是柱子的二公,周一说:“二鬼都不是恶鬼,暂时不会伤人。”
柱子二公惊慌道:“道长,暂时不会伤人,是不是说以后还是会伤人呐,道长,你可要救救我们,我们不想死啊!”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周一也看清了黑暗中的四人,柱子二公站在最前面,身旁是柱子二婆婆,另一边是两位少年,她说:“请放心,我回来也正是为了解决这件事情,不过,这事或许还需要你们二位相助。”
……
片刻后,郑大牛家燃起了烛火,不算明亮,但驱散了屋内的黑暗,让四个人心里都安定了不少。
柱子二婆婆从厨房里出来,柱子走在一边拿着油灯给她照亮,柱子二婆婆把手里的东西拿给周一看,是一碗剩饭。
柱子二婆婆说:“道长,我家现下也只有这碗剩饭了,可以用吗?”
周一点头:“试试看吧。”
方才她在院子外,跟二鬼商议之后,觉得让那饿死鬼吃饱是个可以救鬼的法子,只是人饿了可以吃饭,鬼饿了,应该吃什么?
她先是催动体内的炁,毕竟她的炁对于熊、韩二鬼来说算是有益之物,或许,对于饿死鬼来说,也有填饱肚子的作用。
输入鸽子蛋大小的炁之后,饿死鬼因为灰炁散去而更加虚幻的鬼身凝实了不少,看起来同熊、韩二鬼都差不了多少了,可他依然还是那副瘦骨嶙峋的模样,也依然喊着肚子饿。
周一又灌了些炁给他,可依然没什么作用。
显然,她的炁不能填饱鬼的肚子。
这个方法不行,周一便想到了第二个法子
老木观附近的村子里,每到家中办宴席的时候,都会提前煮些饭菜出来,摆上碗筷、酒水,点烛烧香焚纸,边焚纸的时候,嘴里还要边喊着家中的祖先,请他们来吃吃菜、喝喝酒。
家中的先人能不能来存疑,但活着的人心中确实是更加开心了,同已经逝去的亲人分享了家中的喜事,就好像生死也阻隔不了一个家的团聚。
柱子的二婆婆又从家中翻找出了香和黄纸,她拿到周一面前,有些不好意思,说:“道长,都有些潮了,还能用吗?”
周一看着她手里的黄纸和三支香,确实潮了,黄纸上都生了霉,但这个时候,也没什么能讲究的,她说:“左右都要用火烧,应当无妨。”
伸手接过东西,问了一句:“没有烛吗?”
柱子二婆婆摇头,有些羞赧:“烛贵,我们家用不起,就只用香。”
周一顿了顿,低声道:“抱歉。”
一时间竟然忘了时代,在现代,烛的确是很便宜的东西,一对最便宜的供奉所用的细小红烛价格是五毛还是一块?批发价还能更便宜。
几乎没人会觉得贵。
可在这里,夜间有光亮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清水观用的也只是油灯,至于蜡烛,周一在杂货铺里见到过,二十文一根,买是买得起,可用不起,因为一根烛并不能燃烧太长时间。
柱子二婆婆诧异地看她一眼,像是为这句抱歉而惊讶,抿了抿唇,脸上的羞赧却是少了很多。
周一看看屋内,看向柱子二公,道:“郑施主,贫道打算在院中祭鬼,不知可否将你家中的桌凳搬到院中。”
郑大牛闻言,赶忙点头:“行!我马上就搬!”
语罢,招呼柱子和狗子一起搬。
郑大牛家的桌子并不高,跟刘大家中的差不多,颇为矮小,高度更像是周一认知中的茶几。
也不大,四四方方的一小张,搬起来并不费力。
两个少年轻松地抬着桌子走到门口,互相看看,鼓起勇气,抬脚迈出了大门,凉风吹来,他们快走两步,看向身后的周一,周一指着院子中央说:“摆在那里就好。”
两个少年放下了桌子,郑大牛还拿着凳子在门口处踟蹰,柱子二婆婆走到他身边,一手拿过凳子,说:“这都不敢,羞死人了!”
说罢,抬脚就走出了房门。
郑大牛张张嘴想叫她回来,看看周围,又不敢大声说话,只能闭上嘴,就站在门边,看着院子里的三个人。
柱子跟狗子已经全然不怕了,两个少年颇有些激动,柱子低声说:“狗子哥,真的没事!”
狗子点头:“那是自然,道长又不会骗我们。”
柱子拉着狗子的手臂,看向了一个方向,小声说:“狗子哥,鬼的声音是从那边传来的。”
郑大牛的家的篱笆是用带竹枝的竹竿插在地里围起来的,既高且密,能听到篱笆后传来喊饿的声音,却什么都看不到。
这声音听着倒是人声,可哪里有人会这么持续不断地重复一两个字。
两个少年有些害怕,又有些好奇地看着篱笆,余光中,一道人影往前走去,狗子伸手拉住那人,一旁的柱子低声道:“二婆婆,你作甚?那边有鬼,可不能去!”
柱子的二婆婆回过了神,看看柱子,又看向篱笆后,眉头皱了起来,说:“柱子,你听听这个声音,像不像你全儿哥的声音?”
柱子仔细听听,有些迟疑说:“好像是有点像。”
柱子二婆婆上前几步,抓住柱子的手臂:“是吧,就是很像你全儿哥的声音吧!”
一旁的狗子说:“应该只是像吧,全儿哥不是在城里吗?”
柱子二婆婆点头:“对,就只是声音像,只是声音像……”
周一取了油灯从屋子里出来,放在桌子上,躬身在焰火上烤香,郑大牛就站在她身边,有些不安地问:“道长,待会儿,那……鬼是要被引过来吗?”
周一看着香,方才光线黯淡,没有发现,现在香就在火上,也就看清楚了,这香竟然也有些生霉了,伴随着高温的烘烤,烟气升腾,也不知道待会儿能不能点燃。
听到郑大牛的话,她头也不抬,说:“是,不过郑施主放心,那鬼应当是不会伤人的。”
毕竟,她方才站在鬼身边好一会儿,鬼也没有伤她的意思。
她还是补充道:“若是郑施主实在害怕,不如在屋内等候,大门上贴了镇宅符,鬼进不去屋子里的。”
郑大牛就要点头说好,转头看到大门内,因为周一把油灯拿了出来,现下里面是黑黢黢的一片,所有人又都在院子里,他咽咽唾沫说:“我相信道长,我就在道长身边。”
周一也不逼他,香简单地炙烤,感觉差不多了,她就开始点香,受了潮、生了霉的香果真没那么好点,好在,最终还是着了。
吹一吹,三支香顶端火星翕动,看看桌子上的东西,柱子二婆婆已经将饭摆好了。
一碗白米饭摆在上席,也就是近屋的一侧,筷子放在碗上,后方规规整整摆着一个小凳子。
周一走到下席,柱子二婆婆竟然已经在这里放了一小节萝卜了,把香插在上面,取了黄纸,在油灯上点燃,来到香前,开始烧纸。
夜色中,寂静的大地上,僻静的农家小院里火光燃起,照亮了院中的四人,很快,火光渐熄,小院又暗了下去,只剩下桌上的一点灯火在夜风中跳动,照得桌面的一碗饭忽明忽暗。
手中的纸烧完了,周一站到了一边,很快听到脚步声,扭头看去,四个人挤在了自己身后,她转过头,看向篱笆,听到喊着饿的声音源头突然高了起来。
接着,一道骨瘦如柴的身影直直穿过了篱笆,一步步走了进来。
周一听到身后传来了抽气的声音,她没有理会,一直盯着那个走入院中的鬼。
他黑洞洞的眼只朝着桌子的方向,完全没有注意到院中还有五人,皮肉萎缩、牙齿几乎完全露出的嘴巴一张一合,喉咙里发出声音:“饿,好饿。”
身后抽气声再起,甚至还有牙关打颤的声音,也能理解,毕竟眼前这个鬼也是周一目前为止见过的形貌最为可怖的鬼了。
若不是身后有人,屋外有鬼,身上还有钥匙,周一或许也会跟着抽气吧。
鬼走到了桌前,不需要引导,自然而然地坐在了上席位,抬起已是森森白骨的右手,去拿摆在碗上的筷子,明明筷子还摆在碗上,他却像是拿起了什么东西一般,用无形之物扒拉着饭,大口大口吞咽了起来。
周一仔细看着,她现在还无法确定鬼这个样子是否真的能填饱肚子。
这时,一个人从她身后跑了出去,正冲鬼而去,周一心里一惊,上前两步,一把抓住那人,是柱子的二婆婆,虽头发已经花白,可她的力气却极大,好在周一的力气更大,把人给抓住了,惊道:“施主,你这是要做什么?”
身后,郑大牛的声音响起:“疯婆娘,你不要命了,那是鬼,你冲上去作甚?!”
柱子的二婆婆扭过头,眼里水光涌动,她说:“郑大牛!用你那双不中用的眼睛好好看看,那是鬼?那是我们的全儿!”
第40章 孩子
郑大牛家的院子里, 灯火幽微,柱子二婆婆的话让包括周一在内的四人都愕然无比。
郑大牛的反应最为激烈,他道:“你说什么?你不要胡说, 全儿在城里好好的呢, 坐在那里的是鬼, 怎么会是全儿?!”
他指着鬼说:“这鬼生成这个样子, 哪里像是我们全儿了?!”
周一看向了坐在桌后狼吞虎咽的鬼, 的确,这鬼看起来就是一个裹了皮的骷髅模样,别说是相貌,对于不懂行的人来说,只是这么看, 连男女都无法分辨。
有些人恨人恨极了, 便会说那人化成灰他都认得出来。
但事实是, 不用到化成灰这一步, 只要变成白骨,就算是亲爹亲娘来了,也认不出。
唔, 既然有鬼, 想来若是鬼同自己尸骨间没有感应, 那么便是把本鬼找来, 估摸着也认不出自己的骨头。
至少,周一就觉得自己做不到。
被她抓着的人激动极了,周一只能继续拉住她, 以免她真的冲到了鬼面前。
柱子二婆婆指着桌后的鬼说:“我怎会认不出?全儿的衣服都是我一针一线给缝出来的!他身上的这件是我去年元旦的时候给他做的新衣,他那日高兴极了,穿着新衣在村中跑来跑去, 下午的时候,就把衣服摔破了一个洞,就在右臂上,我打了他,给他补了衣裳,那块碎布,是从你郑大牛的破裤子上裁下来的!”
周一顺着她的手看向了鬼身的右臂,虚幻衣物上竟真的有一个补丁,当然,还不止一个。
柱子二婆婆指着下一个补丁说起来这块补丁的由来,就好像一个母亲在跟人话着家常,说着自己的儿子有多调皮,让她不得不想办法给他找布补衣,不同的是,此刻在她眼前的儿子已经不在人世了。
说着说着,柱子二婆婆眼里的泪流了出来,她哽咽着说:“他就是全儿,我怎么会认错,他是我的儿啊!”
妇人悲痛得躬起了身,周一扶着她,听到她悲切道:“我也想认错了啊!”
有人走到了身边,周一抬头看去,是郑大牛,这个一直躲在周一身后的男人愣愣地看着桌子后的鬼,他嘴里喃喃道:“不会的,不会的,全儿在城里啊,我亲手送全儿进城的,他此刻应该在城里,对,这么晚了,他在王端公家已经睡了,他不会出现在这里的!”
柱子二婆婆突然有了力气,拉扯他的衣襟,“你给我好好看看,这就是全儿!”
郑大牛甩开她,怒道:“不可能!全儿此刻就在城里,说不定这人只是捡到了全儿的衣服,全儿打小就爱丢东西,衣服也不是没有丢过!”
“就今年年初,全儿不是还丢了只鞋子!”
他的眼睛看着坐在桌后吃饭的鬼,嘴里对柱子二婆婆说:“二娘,你别急,我们全儿一定没事的,那王端公给我做了保证的,一定能治好全儿的病。”
“明日我就去城中看全儿,我知道你想他了,我去跟王端公说,全儿的病没治好也不打紧,我先带他回家,全儿一定也想家了。”
“是了,天就要冷了,全儿也该回家加衣裳了。”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朝着院门处走去,周一扶着柱子二婆婆,见此,喊了一句:“郑施主,你要去哪里?”
郑大牛没什么反应,柱子喊了一声:“二公,你去哪儿?”
郑大牛这才反应过来,转头看向柱子,说:“柱子啊,我……我去城里,我去看看全儿。”
周一同两位少年对视一眼,对柱子使眼色,低声道:“拉住他。”
柱子和狗子两个少年赶紧跑过去拉住快要走出院门的郑大牛,柱子说:“二公,现在天还黑着呢。”
狗子说:“就是,这么黑,哪里认得清进城的路?”
郑大牛抬手指着院子外的沉沉夜色:“我认得,那日我就是这么带着全儿进城的,我叫着他,他乖乖地跟着我走,看到路边的蝴蝶,他追着去扑,我斥了他一顿,拉着他的手不许他再胡乱跑,全儿一直都很听我的话,之后再也没有去扑蝴蝶了。”
“我带着他一路走到了城里,我认得进城的路!”
周一出声道:“郑施主,现在才前半夜,便是你摸黑走到了城门口,城门没开,你也进不去,不如在家中等等,等天亮了再进城。”
柱子:“对,二公,等到天亮再进城!”
这时,一声哭嚎在周一身边响起,周一感觉手中抓着的手臂使劲儿一挣,她下意识用力,于是抓得更紧了,扭头,柱子二婆婆直扑向桌子的方向,带着她往前挪了小半步,柱子二婆婆哭喊道:“全儿,我的儿!”
发觉自己挣脱不了,她转过身抓住周一的手,哀求道:“道长,你放开我吧,求求你了!那就是全儿,我认出来了,就是我的儿啊!”
周一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桌后的鬼,微愣,方才还宛如骷髅一般的鬼,不知何时,脸上竟多出了些肉,虽还是瘦极了,脸颊凹陷,但比起之前,已经勉强能辨认出相貌了。
他依然大口吃着饭,即便碗里的饭并不见少,但周一明白,这碗饭他应该是吃进肚子了。
身后响起柱子惊诧的声音:“真的是全儿哥!”
眼前是柱子二婆婆哀求的脸,周一松开了手,妇人立即朝着院中小桌跑去,距离越近,她的步子越慢,最后在桌边停下,借着跳动的灯火躬身打量着桌后的鬼,口中柔声喊着:“全儿,全儿,是阿娘啊,看看阿娘!”
身后响起脚步声,一个人从周一身边走过,是郑大牛,他也走到了桌边,看清鬼相貌的那一刻,噗通一声坐倒在地,木木地看着桌后的鬼,眼里流出泪水,声音飘忽:“全儿,全儿,怎么真的是你啊!你不是在城里吗?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周一无声叹了口气,上前了几步,换了个方向,确保能看清鬼的一举一动,以防出现什么变故。
深秋的夜晚多风,凉风拂过,桌子上的油灯将熄未熄,灯光明灭,照得桌后的鬼面容阴森可怖,头发花白的两个老人却丝毫不觉,口中喊着鬼的名字:“全儿,全儿!”
“全儿,我是阿娘,你看看阿娘啊!”
“全儿,我是阿爹,你告诉阿爹,谁把你害成了这个样子?!”
一声声,宛如泣血。
鬼吃饭的动作停了下来,周一的心微微提起,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鬼抬起了头,眼眶还是有些凹陷,却不再是之前那般黑洞洞的吓人模样,他的脸上都是茫然,看到了柱子二婆婆,又看到了柱子二公,像是认出了人,眨了眨眼睛,张开嘴巴,道:“阿爹,阿娘,饿,好饿!”
柱子二婆婆瞬间哭出了声,她呜呜地哭着,边哭边哽咽着说:“娘知道了,知道了,我们全儿饿了,阿娘这就去给全儿造饭,给全儿煮全儿最爱吃的汤饼。”
她哭着朝屋子里走去,郑大牛也从地上爬起来,抬起袖子胡乱擦着脸,声音中是掩饰不住的哭腔:“我去生火,全儿饿狠了,要快点给他吃的,不然他要发脾气的。”
两个老人进了厨房,很快,厨房里就亮了起来,方才无论如何都舍不得的第二盏油灯被点亮了。
透过窗洞,能看到两个老人忙碌了起来。
周一看向了坐在桌后的鬼,他似乎有所觉察,转过头,盯着厨房的方向,一动不动。
没多久,郑大牛夫妇出来了,柱子二婆婆手里端着一个大碗,说:“全儿,看,是你最爱吃的汤饼!”
大碗放在了鬼面前,热气蒸腾,里面是根根面条。
郑大牛站在一旁,把手里的葱段撒在碗中面上,说:“你最爱吃胡葱了,这次阿爹给你切了好多,全部都给你放在汤饼里。”
桌前,香还没熄,火星翕动,坐在桌后的鬼抬起了手,同方才一般,拿起了无形的筷子,埋头吃了起来。
周一看着他,发现每吃上一口,他身上的血肉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恢复着,缠绕在他周身的几缕灰炁动了起来,来到他的脸周,试图钻入他的五官。
周一摇铃,灰炁不甘散去。
灰炁进入鬼身之中会发生什么,周一不知道,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既如此,还不如早点掐灭在摇篮里。
铃声乍响,院中四人都看向了她,柱子二婆婆想到了什么,几步走到桌前,挡在了周一和鬼之间,眼里还流着泪,说:“道长,你要收了我儿吗?求你,能不能不要收了他!”
周一摇头:“施主,你误会了,我并非要对他不利,铜铃只是不小心磕碰到了。”
有些事,既已经解决,便也不必说了,否则只会让人更加担忧。
柱子二婆婆泪眼婆娑地问:“当真?”
周一:“自然。”
她道:“我若要害他,之前就不会让你们拿出剩饭来祭他了。”
柱子二婆婆相信了,冲周一鞠躬:“谢谢道长了若不是道长,儿子都已经在家门口了,我们都还不知道……”
郑大牛也走过来向她躬身道谢。
周一叹道:“二位施主,起来吧。”
此事,她亦是唏嘘,本是来为人驱鬼,却没想到要驱的鬼竟是主家的儿子。
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事,便是她一个旁观者心中都不好受。
院子里安静了下来,只有鬼吃汤饼的呼哧声,郑大牛夫妇站在一旁,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柔声说:“慢点,慢点吃,不要呛着了。”
鬼吃东西会不会呛着,在场五人,无一人知道,但孩子吃东西会。
比起那碗剩饭,汤饼的效果似乎更好一些,等到鬼停下来的时候,他脸上的血肉已经丰盈了起来,面容清晰可见。
看着这张脸,周一微愣,这鬼相貌很是特殊,双眼间距宽,眼细小,鼻梁塌,这种相貌周一在村里、镇上见过几次,高中也在生物课上学到过,这是21-三体综合征患儿的面容特征,也就是唐氏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