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面是原木色的, 许是因为使用的年岁不短,所以这木色中又多了些岁月的沉淀,显露出一种不深不浅的棕色。
此刻, 略显深色的桌面上, 一小团水扩散开去, 元旦睁大眼睛, 几乎爬上了桌子, 周一眼疾手快,把她身前的桂花茶端开,免得碗翻茶倾。
小孩儿大半个身子都趴在了桌面上,看着桌上的那一小团水迹,眼珠子都快看成对眼了, 抬起头, 又抓住周一右手食指, 翻来覆去地摸摸看看, 脸上是惊奇和疑惑:“师叔,你的手指刚刚真的下雨了吗?”
周一调动体内的炁,来到左手食指指尖, 黄豆大小的浅灰炁团出现, 随即变成黄豆大小水滴, 啪嗒一声落在桌面上。
再次看到这一幕, 元旦的眼睛依然瞪得大大的,把周一右手食指松开,又去抓她左手的食指, 道:“师叔的这个手指也会下雨!”
周一笑道:“不止哦。”
刚学了一个新东西,她也有些技痒,调动体内的炁。
此刻, 她体内经脉已经点亮了大半,只剩下足太阴脾经的部分穴位以及手少阴心经的九个穴位没有点亮,其中连接十指的五条经脉全都畅通无阻。
小指指尖的少泽穴属于手太阳小肠经,无名指指尖的关冲穴在手少阳三焦经上,中指指尖是手厥阴心包经的中冲穴,食指指尖是商阳穴,属于是手阳明大肠经,拇指则是手太肺经的少商穴。
五条经脉,十个指头,几乎同时出现炁团,周一以炁将炁团送至身前,滴滴答答,十滴水珠凭空出现,落在了桌面上。
元旦哇了起来,看着桌面上空,又看看桌上的水珠,惊呆了:“屋子里下雨了!”
她转头看看窗外下着大雨的院子,探出头去看黑沉沉的天空,又回来看看屋顶,很惊奇:“师叔,雨从哪里来的?”
周一微微一笑:“我变出来的。”
元旦眨了眨眼睛,嘴巴微张,一副呆呆的样子。
周一抬手摸摸她的头,起身,去拿了帕子将桌上的水渍擦干,重新坐在窗边桌后。
她看到窗外漫天的炁,自然也想起了前些日子自己见过的金色炁雾,二者极其相似,却又有些不同。
这浅灰的炁助她修炼,她全程意识清醒地参与其中,且现在体内的炁竟也能化为浅灰之炁,这炁,竟然还能变成水,是雨炁,还是水炁?亦或者,这二者本就是同一种东西?
那日的金炁耀眼,虽也助她修炼,她却并无觉察,后来也没发现体内的炁能化为金炁,这又是为何?
想不明白,那就不想了,周一从不为难自己。
她喝了口桂花茶,比起刚才,茶水不再烫嘴,而是刚刚适合入嘴的温度,茶水入口,桂花香在嘴里扩散开来,与之一同的还有淡淡的甜意。
咽下茶水,花香仿佛还在嘴里流连。
一碗桂花茶慢慢悠悠地喝光了,窗外,雨还在下,哗哗哗的,半丝变小的意思都没有,天更是愈发的暗了。
她们在屋子里坐着,若不是靠近窗外,怕是都要点灯才能看清彼此,即便如此,窗边的能见度也不高,赏雨可以,看书不行。
小孩儿喝了面汤,又喝了桂花茶,没多久,就连着跑了四次茅房,周一牵着她回到房间,放下雨伞,带小孩儿在窗前坐着,小孩儿托腮看着大雨,叹气:“雨怎么还在下啊?”
周一看向她,知道小孩儿无聊了,偷得浮生半日闲,本就是属于忙碌成年人才有心境,对于小孩子来说,静坐看雨喝茶,显然是一件非常无聊的事情。
她对小孩儿说:“元旦,师叔教你一个好玩的游戏。”
小孩儿立刻转头看向她,圆圆的眼睛好奇低看着她,问:“是手指下雨吗?”
周一摇头:“不是,手指下雨对现在的你来说还有些难度,等你长大些才能学。”
虽然她从五岁就开始修炼了,可也正是因为这样,她才知道,对于大多年幼的孩子来说,他们连丹田的位置都不一定能准确找到,对于呼吸、经脉,更是一头雾水。
不过,她能内观了,似乎也就能亲眼看看小孩儿炼得对不对了,但何必急于这一时,人生有多少可以无忧无虑自在玩耍的时间?
她朝着小孩儿伸出右手,只露出食指和中指,说:“这个游戏叫石头剪刀布……”
石头剪刀布,作为一个全球流行的小游戏,游戏规则极其简单,也就是带着小孩儿玩了三局,小孩儿就已经会了。
不仅会了,简直兴致高涨。
属于小孩儿的高昂笑声从窗户传了出去,穿破雨幕,在院中回荡。
因没有太阳,周一判断不了时间,于是等到二人肚子都开始饿了,她才去了厨房做饭,元旦跟在她身边。
锅中还有些冷开水,周一将其舀了出来,去生了火,让元旦坐在灶前看着火,也暖和暖和。
下了雨,气温低了不少,她给小孩儿加了件衣服,但门外的风吹进来,还是凉飕飕的。
拿着瓢走到水缸前,周一揭开水缸一看,水没多少了。
因为院子里就有一口井,所以周一对水缸内的水量并不敏感,毕竟没水了,走两步就能提水。
可现在外面下着大雨,打伞提水不是什么问题,问题是,老木观有水井,所以周一很清楚,下大雨的时候,因为地表水涌入了地下水系,所以地下水会变得浑浊。
简而言之,这个时候的井水没那么干净。
可以用吗?当然也不是不行,把水提起来后澄清一会儿就好。
但周一不考虑这个方案,她来到灶台旁,催动了体内的炁,将食指指尖对准铁锅,指尖炁流源源不绝涌入锅中,化为了潺潺流水。
就像一个立在灶台边的人形水龙头一般,只是水流大小约莫只有小指粗细,要真是水龙头,肯定会被打电话要求退货的。
水流不仅小,连接的蓄水池水量也不够,堪堪流了小半锅就没了。
转头,元旦不知道什么时候踩着小凳子站在灶台边目不转睛地看着,见她不放水了,问:“师叔,水够了吗?”
周一点头:“够了。”
稚嫩的童声问:“可是早上师叔煮汤饼,锅里好多好多的水!”
周一:“早上那是放多了,现在正正好。”
她面不改色把面团拉扯细长放入锅中。
于是这天中午,二人吃了一碗面汤略黏稠的汤饼.
天终于晴了,阳光灿烂,周一站在清水观后门外,在她眼前是一片狼藉的菜地。
三日前,下起了雨,周一以为就像之前一样,下个一日半日也就停了,没想到这雨竟下了足足三天。
这三天,从早到晚,天上的雨水连绵不绝,偶有停歇,却又很快续上。
好在观中粮食还算充沛,便是没菜了,也能去观外的菜地摘菜,才让她和元旦不至于冒着大雨、趟着泥泞去城中买菜。
就是元旦憋得够呛,以往虽不能出观,但她能在院子里跑来跑去,这三日只能待在屋子里,石头剪刀布翻来覆去地玩,都快玩腻了。
“师叔,我们的菜都坏了!”
元旦拉了拉周一的衣摆,周一摸摸她的头,说:“是啊,都被大雨冲坏了。”
不仅菜坏了,地里还全是水,这个时候,人根本就去不了,踩上一脚,就算不摔一跤,脚也得陷进去,非得等到太阳将土中的水晒干些才行。
她牵着元旦,说:“走吧,我们今日得去城中买菜了。”
去城里,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因为路是泥巴路,经过三天雨水的冲刷,不比清水观后的菜地好多少,至少元旦肯定是走不了这种路的。
但现在观中只有她和元旦两人,倒是有两个鬼,可惜今日出了太阳,他们也出不来。
周一只能背着元旦进城。
背一个孩子走泥泞的路有一个好处,增加了配重,便没那么容易脚滑了。
深一脚浅一脚,慢慢地走,走了很长的时间,二人才到了常安城城门口。
此刻城门口进城的人不多,出城的人竟然还多一些。
周一不明所以,排着队,便听到有出城的人说:“也不知城外村子里地里的菜如何了?”
他旁边的人说:“能如何?以往下个两日雨,雨一停,便有人担着自家的菜来城里了,你看看今日入城的人里有多少担了菜的?”
那人还说:“咱们快去就近的村子里看看,若是能买些菜,便买些。”
二人匆匆地走了,周一看向前面,果然没看到有人带了菜,转头看向身后,听到有人喊:“那老丈,背的可是菜?”
还没走到城门口的老人家就被几个出城的人给围住了,再散开的时候,背篓中的菜都已经卖光了。
老人自然也没有了进城的必要,背着背篓往回走。
终于轮到周一入城了,因为生得高,她一眼就看到了城内的景象,道路甚至比城外还要泥泞,正好一人从城门口走过,一屁股摔了下去,艰难地站起来,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他身旁的妇人扶他起来,说:“还好今日水退了,若是前两日,你怕不是还得喝两口脏水进去。”
入城的兵士问周一:“你还进不进城?”
周一摇头:“今日便不进了。”
她背着元旦往回走,元旦趴在她背上,问:“师叔,我们为什么不进城?”
周一叹道:“城里太脏了,估摸也没什么菜。”
她可没忘记,城中墙角、僻静巷子里的‘惊喜’。
元旦疑惑:“可是我们没有菜吃了。”
周一小心地走在路上,说:“师叔觉得,菜地里的菜洗一洗也不是不能吃,叶菜不能吃,不是还有萝卜,我们今日就去地里挖萝卜,吃萝卜。”
“唔,再去赵家村看看,买上几个鸡子,也就够了。”
第52章 整地
来到赵家村的时候, 赵家村的村人们都在地里忙活,将地里被大雨冲垮的水渠给疏通,把地里的水排出去, 又将被冲倒的蔬菜给扶正, 那等歪歪扭扭直也直不起来的, 身旁插根竹枝, 再用稻草杆绑上去。
张秀儿跟赵福母子二人正将地里的萝卜拔出来, 周一喊她:“张施主。”
地里的张秀儿听到了,直起了身,避开满手的泥浆,用手腕擦了擦脸侧的发丝,看向周一:“周道长怎么来了?”
周一说:“不知你家可有多余的鸡子, 我想买些。”
“有有!”张秀儿赶忙道, “家里攒了好些, 正打算天晴了拿到城里去卖呢!”
又说:“我儿媳就在家中, 道长去就是了。”
周一颔首,道:“多谢。”
趴在她背上的元旦冲张秀儿挥手:“张婆婆再见。”
张秀儿笑道:“元旦再见,小宝就在家中, 元旦去找小宝玩啊。”
元旦点头, 言语中带上了些迫不及待:“好!”
待二人说完, 周一这才背着元旦离开, 赵家村她已经很熟悉了,不多时就到了张秀儿家,见到了张秀儿的儿媳, 买了四十个鸡子,借了张秀儿家的背篓装着。
再看元旦,已经在屋子里跟小宝一起玩了起来, 几日没有见到伙伴,两个孩子都兴奋极了。
张秀儿的儿媳端了个凳子给周一,笑着说:“道长,坐会儿吧,两个孩子好些日子没见面了,让他们多玩会儿可好。”
周一颔首,接过凳子,道了谢,坐在张秀儿家中,看着张秀儿的儿媳忙里忙外,地里虽然有活儿,但不代表家中就没有。
一家人的衣物、家禽的窝棚,都得收拾,周一就见她忙忙碌碌,就没有停下来的时候,好不容易都收拾干净了,也快到中午了,便要开始煮饭了。
周一也叫上元旦,回了清水观。
吃过午饭,小孩儿午睡去了,周一拿上锄头,到后面地里一看,地里的水少了些,她便把裤腿给挽了起来,脱了鞋,踩进地里,脚立刻被湿滑的泥浆包裹。
地里诸如菠棱菜一类的叶菜好些都已经倒伏在了地里,叶菜中还算硬挺只有葵菜,这种菜生得高,茎秆也略硬,在一众歪七扭八的蔬菜中格外精神。
早上看到的时候,葵菜还有些蔫巴巴的,现在地里的水少了,便恢复了过来,一副精神抖擞的模样。
周一拿着锄头在地里沟渠间挖一挖,帮助排水,顺便尽力救一救部分菜,拔了些萝卜,还清理了些草。
毕竟不是做农活的老手,再加上她做事情确实不紧不慢的,接下来两日都在地里忙活。
第三日,地里的水已经干得差不多了,好些菜也缓了过来,倒伏的叶片自然不行了,但又有新的叶子生发出来。
周一起身,活动活动自己腰,舒了口气,长时间的弯腰对人来说实在是一件酷刑。
这时候,听到观内传来元旦的喊声:“师叔,师叔!”
周一扭头看去,元旦从观内跑出来,有些慌张地说:“师叔,外面……有人找你!”
周一说:“不急,慢慢来说。”
待元旦气喘匀了,这才问:“可知是谁找我?”
元旦摇头,皱着眉头,有些害怕地说:“是男的,声音好凶!”
听元旦这么说,周一的眉心也微微皱了起来,她从地里出来,说:“我们回去看看。”
元旦嗯了一声,抓住周一的裤子,小声问:“师叔,是不是……坏人啊?”
昨日,周一跟她说起了莫要随意给生人开门一事,便也说了些编造的坏人坏事。
虽是编造,但清水观偏僻,观中又只有她们两人,且这里不同于现代能安装监控,想来被人盯上谋财害命的可能也不是没有。
小孩儿昨日才听了她说的那些,正是印象深刻的时候,此刻又有生人敲门,便吓到了,周一说:“我亦不知,去看看就知道了。”
带着小孩儿,打着赤脚回到观中,周一没急着去前院,而是打了井水洗脚,再将脚擦干,穿上鞋袜,这才来到前院,听到门外有声音响起,一个男声说:“曹头,这观内道士还不开门,莫不是有点什么,要不要我翻墙进去看看?”
一个略沉的声音说:“慌什么?有人来了。”
知道自己被发现,周一扬声问:“门外是何人?”
前头说话的男声说:“我们是常安县的衙役,奉隗知县之命,来找清水观姓周的道人。”
姓周的道人,那不就是她,周一抬手打开门,果然看到门外是两个穿着皂衣的官差,跟城门口的官差穿得一样,腰间配了一把刀,前头的那个还颇有些壮,蓄着须,年岁估摸在三十多的样子,看着便有些威严。
后头那个便要瘦些,见到她问:“你可是清水观的周道士?”
周一颔首:“是我。”
前头的衙役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符纸展开,问:“这个符可是你画的?”
周一看向这张符,是平安符,符上的炁都快没了,她点头:“是我。”
站在前头的衙役抱拳:“既如此,还请周道长随我二人去一趟衙门。”
周一拧眉:“这是为何?”
前头的衙役解释道:“这两日城中出了桩怪事,不知道长可有听闻?”
元旦躲在周一伸手,抱紧了周一的腿,周一反手摸摸她,看向衙役,摇头:“并未,这两日我皆在观中打理菜地,不知道城中发生了什么事情?”
衙役说:“这两日,城中数人突怀身孕……”
周一颔首,那衙役盯着周一继续说:“若是女子,倒也不算奇怪,只是这些人中竟有男子。”
周一诧异,“男子怀孕?”
衙役点头:“正是。”
“不仅如此,怀有身孕的还有六旬老者,以及五岁稚童。”
周一更诧异了:“老人、小孩儿、男子怎会怀孕?”
男人没有子宫,若是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已经绝经,也不可能怀孕,至于五岁的小孩子,无论男女,怀孕都是天方夜谭。
衙役说:“这便是此事古怪之处,我们找了城中数位郎中为他们把脉,把出来的皆是喜脉。”
“城中的郎中对此事束手无策,恰此时,我们寻到了一家人,他们家中仆人皆怀有身孕,偏他们主家四人安然无恙。”
“此后又发现有两家人如此,而这三家人身上都有此符。”
衙役看向了他手中的黄符,又看向周一,道:“得知此符是清水观周道长所画,故我们前来请周道长去一趟衙门,助我们查清此事。”
周一沉思片刻,点头:“好,我同你们去县衙。”
她转头看向元旦,小孩儿抱着她的腿,觉察到了什么,说:“我要跟着师叔!”
周一于是看向两个衙役:“不知可否带我师侄一同去?”
“这……”
两个衙役面面相觑,前头的那个说:“自然是可以,只是小道长年岁尚小,此事又古怪,许是会被吓到。”
元旦从周一身后探出头,小声说:“我才不会被吓到!”
两个衙役看向周一,周一说:“我自会负责她的安危。”
打头的衙役颔首,对周一道:“既如此,道长请。”
周一说:“请稍待,贫道去拿钥匙。”
说着带元旦回了观里,拿上了钥匙,来到大门前,将门锁上,这才牵着元旦,跟着两个衙役往城中走去。
进城的路上,两个衙役一左一右,周一牵着元旦走在中间,小孩儿有些不安,紧紧拉着周一的手,小声问:“师叔,我们会被关起来吗?”
她用自以为很小声的声音继续说:“张婆婆说村里有人就被官差抓到大牢里关起来了。”
走在两边的衙役都忍不住看向了元旦,周一对元旦说:“不会的,做了坏事的人才会被官差抓起来,我们做坏事了吗?”
元旦想了想,问:“我跟小宝玩石头剪刀布的时候,把小宝的手打痛了,是做坏事吗?”
周一摇头:“不算。”
元旦放下了心,周一问她:“那你给小宝道歉了吗?”
元旦点头:“道歉了,我还给他吹了手呢。”
周一说:“元旦真棒。”
元旦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但随即又看向周一,还是担心地问:“师叔,我们真的不会被抓起来吗?”
周一摸摸她的头:“不会的,二位官差只是请我们去衙门帮忙,不信的话,你可以问问他们。”
元旦有些害怕,小声问:“可以吗?”
周一点头,“当然可以。”
元旦于是看向了走在左边的官差,张了张嘴,想要喊,又闭上嘴巴,把自己更贴近了周一,偷偷摸摸看向靠近自己这边的那个官差,没想才转头,就正对上官差的视线,把她吓得立刻转回头,一头扎进周一的衣服中,很小声地问:“师叔,我该怎么喊他们呀?”
周一也配合她,用气声说:“叫……官差大人吧。”
元旦点点头,再次鼓起勇气,慢慢转过头,发现那个衙役又看向了她,她咽咽唾沫,小心翼翼地问:“官差……大人,你们是找我师叔帮忙的吗?”
小小女童眼睛圆圆的,脸肉嘟嘟的,声音也是怯怯的,因为害怕,努力让自己靠近身旁的成人,还用一双水汪汪地眼睛看着自己。
走在左边的曹丰看着,觉得自己心都软了,忍不住放柔了声音说:“对,我们就是来找你师叔帮忙的。”
听到旁边响起的声音,周一浑身的鸡皮疙瘩在这一刻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五大三粗的男人发出这种声音,真的很让人不适啊。
走在另一边的衙役听到这个声音,猛地转头看过去,根本不相信这个声音竟然是他们曹头发出来!
只有小孩儿一无所觉,开心地笑了起来,看着曹丰,眨巴眨巴眼睛,说:“我师叔很厉害的!”
曹丰脸上的胡子都笑了起来,用跟其形象极其不符的声音说:“这样啊。”
周一缓缓吐出了口气。
听到了同样的吐气声,转头看去,正好看到身旁的衙役露出了牙酸的表情,衙役也看向了她。
二人:“……”
第53章 县衙
常安县的县衙位于小城正中心, 是一处青砖院落,大门前站着两个值守的官差,门前放着一个破旧的鼓, 门上挂着牌匾, 写着县衙二字。
周一牵着元旦, 跟着两个衙役进了县衙, 走过一个甬道, 甬道两旁是些房屋,能看到几个官差在院中走动,见到他们一行,冲着她身后的衙役点头示意。
走了百来步,跨过一道门, 眼前豁然开朗, 是一个宽敞的院子, 院子后便是颇为高大的房屋, 两旁写着对联: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想来这里就是县衙的大堂了。
两个衙役中, 壮些的那个进了堂内, 瘦些的那个对周一说:“道长请稍候。”
周一颔首, 牵着元旦在院子里等着。
她打量着四周, 坦白说,这县衙看起来虽宽,却称不上气派, 即便都是青砖瓦房,却都是破破烂烂的样子。
就比如眼前的院子,其间好些青石板表面都已经磨光滑了, 边缘还生着青苔,不用怀疑,这种地方踩上去,定然是很滑的。
眼前的大堂,两旁的窗户上都有修缮的痕迹,因为木头新旧颜色不同,便显露了出来。
堂中传来脚步声,很快,一个穿着青色袍子,戴着官帽的中年男子从里面走了出来,那个颇壮的衙役跟在中年男子身后,二人看向了周一,衙役对中年男子说:“隗大人,这就是清水观的周道长。”
又对周一说:“周道长,这位便是我们常安县的知县隗大人。”
周一冲着中年男人拱手:“隗大人。”
隗知县上前几步,说:“周道长,本官恭候多时了。”
“道长可知为何叫你前来?”
周一颔首:“二位官差已经将事情告知于我。”
隗知县点头,看向周一:“既如此,本官也不再赘言,关于符咒,道长可有什么想说的。”
周一沉吟道:“此符是平安符,差不多半月前,恒安堂徐郎中的夫人在我这里买了二十张,言此符是为她及其两位好友家中人所买,此后,我便再也没有卖出此符了。”
说到这里,周一心里还有些惆怅,不是她不想卖了,而是根本没人上清水观烧香,她画好了符也卖不出去。
隗知县再次点头,这与三家人所说的一致,心中的一丝怀疑消散,对周一道:“实不相瞒,此次请道长来,也是因为此案实在是太过古怪,城中所有郎中看过之后,皆束手无策,反倒是道长的平安符有奇效。”
“本官找人试验了一番,若是将道长的平安符放于患者身上,其鼓胀的腹部仅需片刻就平复了,只是若拿走平安符,不多时其腹部会再度隆起,如怀胎四五月。”
隗知县看向周一:“道长可知这是何物在作祟?”
他身为一县的父母官,本不该主动言及怪力乱神之事,可此事古怪至此,波及城中数人,已经不是寻常理由可以解释的了。
周一摇头,坦诚道:“贫道亦不知,从未听过这种事情。”
以前倒是看到过新闻,说有老人的肚子慢慢鼓了起来,周围的邻居传出谣言,说老人私生活不检点,且天赋异禀,这么大把年纪了竟然还能怀孕,传为周围的笑谈,等到老人子女把老人送到医院一检查,是腹积水。
可腹积水是疾病导致,不可能同一时间数人都突然患上了会导致腹部出现积水的病,若真是疾病导致,城中的郎中也不会看不出来,她的平安符放在身上,想来也不可能起到治疗疾病的效果。
“大人!”
一个衙役从外面跑了进来,朝着隗知县行了礼,隗知县赶紧说:“起来说话,发生何事了?”
那衙役缓了口气,看向了周一,隗知县说:“这是清水观的道长,特地请她来相助于我等,但说无妨。”
衙役颔首,说:“大人,我们今日又找到了一家人,家中三口人,祖父祖母皆患了病,就家中的小孩儿好好的,我们仔细查了他们家,也没有发现符咒。”
隗知县的眉头皱了起来,衙役说:“大人,我们已经将三人带到了县衙外。”
隗知县看向周一:“道长,可要一同去看看?”
周一颔首:“好。”
隗知县率先朝县衙外走去,周一看向元旦,小声问:“累不累?”
今日从清水观到县衙都是元旦自己走的,这点路程对于成人来说不算什么,但对于四岁的孩子而言,有些负担了。
以往入城买东西,周一都会尽可能地背背她、抱抱她,免得让她走得太累了。
元旦摇摇头,看看前面,小声说:“师叔,我们还要跟他们一起吗?”
周一牵着她往外走,嘴里嗯了一声:“我们现在去看病人。”
走着走着,跟前面几人的距离越来越远,周一索性把元旦抱了起来,小孩儿先是惊讶,接着就趴在了她身上,抱住了她的脖子,显然是有些累了。
来到县衙外,便看到了站在门口的三人,一对老夫妇,带着一个五六岁的稚童,其中老夫妇二人的肚子都鼓了起来,幅度并不特别大,若是放在现在,还比不上一些中年男人的啤酒肚。
可周一来了这里这么久,极少见到有大肚子的人,况且老夫妇身形干瘦,挺着这么个肚子,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其中的不正常。
孩子的肚子也微微有些鼓起,但小孩子的肚子本来就是这个样子。
因为身体还小,腹腔空间也就小,内脏便将肚子给撑得鼓起来,待年纪大些,自然就消减了。
老夫妇见到隗知县,哭着给他跪了下去,老人哭道:“大人,求您救救我们吧,这肚子不知怎地就这般鼓了起来,我们两个老家伙死了倒是算了,可家中还有孙儿,孙儿年纪尚小,我们死了,他要怎么办呐?!”
两个老人老泪纵横,隗知县赶忙让两旁的衙役帮忙把老人扶起来,又把人请入了县衙内,让人端上热茶,隗知县对二位老人说:“老人家,请放心,此事我已经派人着手调查了,请你们来县衙中,也是想要问一些关于此事的情况,若能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也更有利于本官侦破此案。”
他看向身后,到清水观请周一入城的壮硕衙役上前几步,隗知县便又对老夫妇说:“二位想必见过他,这是我们县衙的曹丰曹捕头,此事是他最先发现异样,也由他一手侦办,接下来曹捕头会问你们一些问题,如实回答即可。”
曹捕头便和几个衙役将三人带了出去,待他们离开后,隗知县看向周一,问:“道长可有看出什么不妥之处?”
周一摇头,说:“若是可以,待曹捕头问询完毕后,可能让我再看看他们?”
隗知县:“哦,道长可有什么发现?”
周一:“没有,但再看之后许是会有些发现。”
既然她的平安符能起效,这腹胀怕也就是什么诡异之物造成的了,病,她看不了,但若真是神神鬼鬼的事情,她觉得自己多少有点把握。
这个时候,元旦趴在她腿上,拉了拉她的衣袖,小声问:“师叔,我想如厕。”
周一看向隗知县,隗知县也听到了元旦的声音,说:“我叫人带你们去茅房。”
便扬声叫了一个陌生的衙役进来,周一牵着元旦,跟着这个陌生的衙役出了房间。
周一对陌生衙役说:“这位大人——”
衙役立刻说:“道长莫这么喊我!”
他年纪很轻,看起来也就是十七八岁的样子,笑起来,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说:“道长叫我曹六就好。”
周一顿了顿,喊:“曹小兄弟,可否带我们去最近的茅厕?”
跟孩子接触过人都知道,孩子说要上厕所的时候,并非是指她刚有感觉,还能像成人一般忍上一段时间,而是在说她已经憋不住了,要是再不给她找到厕所,她可以当场给家长表演什么叫尿裤子。
所以即便是在遍布厕所的城市里,也依然有小孩子随地大小便,不是他们的家长不讲究,而是小孩子的感觉一来,谁也拦不住,谁也别想叫他等。
曹六点头:“好嘞,道长,这边走!”
果真没走多久,茅厕就到了,上茅厕的过程难以描述,总而言之一个字——臭!
周一把元旦给提出来,快走好几步,直到鼻端没有臭气后,才彻底松了口气,元旦也给臭得不行,被周一放下后,转头看到茅厕,拉着周一又跑了几步,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说:“好臭呀!”
等在一旁的曹六听到了,笑了起来,道:“小道长,茅厕自然是臭的。”
元旦摇头:“我们观里的茅厕没有这么臭的。”
曹六:“那肯定是道长们爱干净,我们衙门里多是粗人,不怎么讲究,自然就臭了。”
曹六把她们带到了刚才的房间里,隗知县已经不在房里了,有人在门口喊他:“曹六,你哪去了?曹头找你呢!”
曹六立刻说:“来了!”
转头对周一道:“麻烦道长在这里等等。”
周一颔首,曹六就快步离开了。
屋子里只剩下周一跟元旦,元旦放松了下来,小孩儿的天性冒了出来,开始在屋子里左看看右看看,走远一点了,转头看到坐在椅子上的周一,于是又放松下来,继续看。
就这么走到了门口,她把脑袋飞快地探出去,发现没人说她,再次探出了头去看,院子里没人,不对,她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小孩儿,压低声音喊了一声:“你在做什么?”
小孩儿给吓了一跳,循声看来,发现是个跟自己差不多的小孩儿,就不怕了,但还是有些怕生,说:“他们叫我在这里等爷爷奶奶。”
元旦走出了房门,房间里的周一看到了,起身,来到了门边,便见到元旦朝着小孩儿走过去,嘴里问:“那两个肚子鼓起来的老人是你的爷爷奶奶吗?”
小孩儿点头,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周一,有些害怕,躲在了走廊的柱子后,发现周一没有走过来的迹象,便没有再退。
元旦走到了他身边,问:“你的爷爷奶奶是生病了吗?”
小孩儿的嘴巴一瘪,就要哭出来的样子,一边点头一边说:“嗯!”
元旦叹了口气,说:“我师父也生病了,他一直咳一直咳,吃了很多药都没有好。”
小孩儿便也说:“我爷爷奶奶也吃了药,可是肚子越来越大了,周围好多人都跟我爷爷奶奶一样了。”
元旦睁着圆圆的眼睛问:“吃了药也没好吗?”
小孩儿难过地点头,元旦安慰他:“你不要太难过,如果吃了药还不好的话,还有个办法可以治好你的爷爷奶奶呢。”
小孩儿看向元旦,有些期待地问:“是什么办法呀?”
元旦说:“让你的爷爷奶奶去换身体,换了身体就会好起来的!”
小孩儿睁大了眼睛,周一在不远处听到了,有些无奈,喊了一声:“元旦。”
元旦转头看向周一:“师叔,怎么了?”
周一:“他的爷爷奶奶没有病到那个程度。”
元旦啊了一声,转头看向小孩儿,说:“那你的爷爷奶奶不用换身体了,可以吃药好起来的。”
小孩儿一脸茫然,听到后半句话才说:“可是郎中治不好他们。”
元旦皱起了眉,一副认真思考的模样,最后说:“我带你去找我师叔吧,我师叔很厉害的,她什么都知道,一定也知道要怎么让你的爷爷奶奶好起来!”
说完,就伸手去拉住了小孩儿的手,拽着小孩儿朝周一走去。
被拉住的小孩儿一惊,条件反射想要挣脱,却发现自己竟然挣脱不了,睁大眼睛看着走在前面的元旦,眼里都是震惊,这个小孩子的力气好大!
周一看着元旦带着别人家的孩子走到自己面前,抬着头说:“师叔,他有话想要问你。”
周一看向了小男孩儿,小男孩儿仰头看着她,眼里都是震惊,似乎有些害怕,后退了几步,周一蹲下身,问他:“小……朋友,你想跟我说什么?”
小孩儿咽咽唾沫,鼓起勇气,问:“小朋友是什么?”
周一:“就是年纪小的朋友啊。”
小孩儿睁大眼睛:“可我不是你的朋友。”
周一笑问:“我们之前不是朋友,那从现在开始,你愿意跟我做朋友吗?”
小孩儿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问:“小孩子可以跟大人做朋友吗?”
周一点头:“当然可以。”
问小孩儿:“你愿意跟我做朋友吗?”
小孩儿想了想,有些犹豫,最后还是点着头说:“我愿意!”
还补充了一句:“你长得好高好高!”
周一笑道:“嗯。”
她问小孩儿:“小朋友,可以让我看看你的肚子吗?”
衙役说这个小孩儿是正常的,看起来也的确如此,但看看总不会有错。
小孩儿不明所以,有些害怕,看向了元旦,元旦说:“你把肚子给我师叔看呀。”
小孩儿犹豫着,伸手去撩自己的衣服,周一拉住他的手,说:“不用,我就这么看。”
说着,她把手放在了小孩儿的肚子上,宽大的手直接把小孩儿的整个肚子都盖住了。
一丝炁入了小孩儿体内。
第54章 腹痛
内观视野中, 一抹黄色出现,像是一片彤云,只有小半个巴掌大小, 静静地依附在小孩儿的身体里。
这是什么东西?
周一有些好奇, 一丝炁小心翼翼地探了过去, 黄色彤云觉察了, 飘到了周一的面前, 把周一的炁往外赶。
没有之前在小宝体内看到的黑炁那般的凶戾之感,黄云虽赶她离开,却没有伤她的意思,接触的地方,反倒传来一种温和之意。
周一顺着黄云的意思从小孩儿身体里退了出来, 她睁开眼睛, 对上了两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元旦问:“师叔, 他肚子里有鬼吗?”
小孩儿听到元旦的话,给吓了一跳,低头瞪着眼睛看着自己肚子, 一脸恐惧:“我的肚子里有鬼?!”
看小孩儿都要被吓哭了, 周一赶忙道:“没有没有, 你的肚子好好的, 没有鬼!”
那黄云虽古怪,她却没有感觉到伤人之意,不仅不伤她, 似乎也没有伤害小孩儿的意思。
正想着,耳边响起了惊呼声,是从不远处的房间里传来的, 一大二小都看了过去。
周一听到一个略苍老的声音惊恐惨叫:“肚子,我的肚子!”
小男孩儿喊了一声:“奶奶!”
便跑向了传出声音的房间。
周一拉上元旦跟了过去,还没走到,房门就从内打开,曹六惊慌地跑出来,都顾不得拦住跑进屋子的小孩儿,见到了周一,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喊道:“道长,道长救命啊!”
他朝着周一跑来,惊慌之下伸手去抓周一的手臂,周一拉着元旦躲开了,对曹六说:“别急,是房间里出事了吗?我进去看看。”
她牵着元旦走到门口,曹六见她如此冷静,也稍微镇定了下来,跟在周一身后,说:“道长,那对老夫妇出事了!”
其实他不必说,周一也看到了,房间里,两个衙役站在一旁手足无措,两个老人躺在地上捂着肚子痛苦地叫喊着,其中老头上身的衣服被扒拉开了,露出了一身干瘦的皮肉,小孩儿趴在老妇人身边,哭着喊:“奶奶奶奶!”
又看看另一边同样痛呼的老头,哭道:“爷爷!”
周一看向曹丰,问:“曹捕头,这是怎么了?”
曹丰一脸惊色,见到周一,赶忙说:“道长,他们肚子里有东西!”
他指向在地上疼得打滚的老头:“道长你看!”
周一看去,老头痛得蜷成了一团,紧紧抱着他的肚子,周一什么都看不到。
曹丰发现了这一点,急得几大步上前,直接把老头的手给拉开,鼓起的肚子给露了出来,光滑的肚皮上突然冒起了一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凸起,很快消散,接着又从另一处冒出。
曹丰说:“道长你看,他们肚子里有活物!”
曹六在一旁战战兢兢道:“莫不是,他们肚子里有小鬼?”
听到这话,他跟屋内的第三个衙役齐齐后退一步,只有曹丰还拉着老头,指着老头的肚子大骂:“直娘贼!死了都不安生,竟敢害人,还不速速给你爷爷我出来!”
他声音本就粗犷,这一骂更是有如雷鸣,若是胆小的人只听声音就会被吓到,比如周一就感觉元旦往她身边贴了贴。
但奇异的是,这一声叫骂之后,老头肚子皮竟真的没有东西再凸起,里面的东西像是安生了下来。
一个衙役道:“不愧是曹头,连鬼都怕你!”
周一则让元旦在一旁等自己,她几大步走到了痛呼的老妇人身边,蹲下,对老妇人说:“老人家,我来帮你,还请你把肚子的双手拿开。”
老妇人虽痛得不行,但意识还在,睁开眼睛看了眼周一,嘴唇蠕动,想要说话却什么都没说出来,捂在肚子上的双手慢慢拿开了。
因躺在地上,衣服贴着肚子,周一自然就看到了她肚皮上也有东西凸起、消散,没有迟疑,抬手覆在老妇人肚子上,与此同时,掌心的炁灌入老妇人腹中。
见到她的动作,屋子里所有人都看了过来,周一则闭上了眼睛。
内观一开,周一便见到了老妇人肚子里作祟的罪魁祸首,是一只拇指指甲盖大小的蛙,通体褐色,浑身黑炁缠绕,被她的炁包裹之后,更是暴躁,周身黑炁同她的炁对抗,虽一击即溃,可蛙还在,依旧在老妇人肚子里上蹿下跳,周一耳边也惨叫连连。
她微微皱眉,心念一动,掌心的炁转为浅灰,化为一小团水,将蛙包裹其中。
甫一接触到水,暴躁的小蛙停了下来,下眼睑的透明瞬膜包裹眼睛又滑下,有力的后肢在水里划了划,彻底安静了下来。
周一松了口气,但问题还未结束,要怎么把这只蛙从老人的肚子里弄出来。
她试图用自己的炁将小蛙带出,显然,物理的阻碍不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这时,周一注意到了老人肚子的异常,比如四周并无肠道,也未见其他内脏,周遭光滑,这地方,颇有些眼熟,她在小宝身上见到过,这是……胃。
……
屋子里,三个衙役看着躺在地上已经不再痛呼的老妇人,再看看蹲在老妇人身边闭着眼睛的道人,一个衙役小声说:“道长这是在做什么呢?”
曹六猜测:“莫不是跟肚子的那只鬼打起来了?”
衙役:“咦,道长打得过鬼吗?这么久都没动静,会不会出事了?”
“才不会!”
元旦睁大眼睛瞪着那个衙役,大声说:“我师叔最厉害了!”
面对小孩儿,衙役没有什么争辩的心思,曹丰转头斥了两人一声:“恁多话!安静看着不行?”
“道长画的符都有那等效果,现在亲自上阵,有甚可怀疑的?”
两个衙役乖乖闭上了嘴,这个时候,躺在地上的老妇人突然干呕了起来,起身,往旁边地上一吐,吐出一口清水,清水中有什么动了动,往一旁跳去。
曹六惊道:“虫合蟆!那是只虫合蟆!”
曹丰赶忙道:“快,把那只虫合蟆给我抓起来!”
周一睁开眼睛,便见到了三个衙役在屋子里追着抓虫合蟆的样子,她看看老妇人的肚子,原本鼓起的肚子已经消了下去,看来罪魁祸首果真是那只黑炁缠身的小蛙,用水将小蛙从老人胃中送出后,老人突如其来的怪病便也好了。
她起身走到老头身边,故技重施,果真也让老头吐出了一只小蛙。
那头,曹六刚刚把小虫合蟆盖在了自己手心里,就见到又一只小虫合蟆跳了过来,他条件反射抬起另一只手盖过去,竟又给盖住了,感受到两只湿湿凉凉的虫合蟆在自己手心跳动,又想到这两只虫合蟆是从哪里出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危险,立刻大叫了起来:“头儿,头儿!快拿东西来装这两只虫合蟆!”
衙役们因为两只虫合蟆忙个不停的时候,老夫妇从地上爬了起来,老头穿好了衣服,和老妇人一齐激动地朝周一跪下,道:“多谢道长救命之恩!”
周一拉住了他们,说:“不必如此,二位还请起来。”
待两位老人起来之后,她问:“两位,你们肚中是小蛙作乱,你们可记得什么时候将蛙吃入了腹中?”
两个老人一脸茫然,老妇人说:“道长,我们从未吃过这般的小虫合蟆。”
“好好想想!”曹丰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说:“若不是你们吃了,那两只小虫合蟆又为何会出现在你们的肚中?”
老头战战兢兢:“大人,我们真没吃啊,今夏是吃过一次田鸡,可那都过去多久了,吃的时候我们也是将田鸡剥了皮,煮熟了吃的啊!”
老妇人忧心忡忡:“莫不是那些田鸡记恨我们,来害我们了?”
老头给吓到了,道:“瞎说什么?夏日的时候,城中多少人都吃了田鸡,怎会只害我们?”
听到这话,曹丰一愣,喊道:“曹六、宋五!”
两个衙役刚将两只虫合蟆装入一个茶壶里,手忙脚乱应道:“在,头儿!”
曹丰:“快,去问城中其他患者,是否在今夏吃过田鸡?”
“是,头儿!”
曹六跟宋五手里捧着茶壶,刚出去,很快又跑了回来,还带回了另一个衙役,那个衙役急道:“头儿,城中好些患了怪病的人,肚子突然痛了起来,他们已经到县衙外了,闹着要知县大人救他们!”
曹丰看向周一,周一颔首:“我能帮他们。”
曹丰于是心中大定:“别慌,把我们快班的兄弟都叫上了,别让那些人闯入县衙,我去禀告知县大人!”
对周一道:“道长可否先去救人。”
周一点头:“好。”
她看向了元旦,曹丰立刻说:“道长放心,小道长就在县衙内,我曹丰用性命保证,绝不让小道长掉一根头发!”
元旦委屈巴巴地看向周一:“师叔!”
周一摸摸她的脸:“师叔去县衙门口,你想要跟师叔一起吗?”
元旦忙不迭点头:“师叔去哪里,元旦去哪里!”
周一颔首,对曹丰说:“曹捕头,我带元旦去前面,不过还请派一位官差帮我护着元旦安全。”
曹丰点头,看向三个衙役,道:“曹六,你跟着小道长,看好小道长,明白吗?”
曹六:“明白,头儿!”
于是,一行人来到了县衙外,果真聚了十来个人,人人都是一副痛苦的样子,还有好些人围在一旁看热闹。
有人指指点点说:“看,定然是他们做了什么孽,才会患上这等怪病。”
“无关人等,速速离去!”
叫宋五的衙役大喝一声,带着一队人将围观群众驱走,又对痛苦的十几人喊道:“这位是清水观的周道长,是高人,有办法治好你们的怪病,现在周道长就是来为你们治病的,你们一个个排好队!”
眼看人群就要乱起来,周一高声道:“老弱先来!”
于是宋五在他身边也大声喊道:“老弱站到前面来!”
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颤巍巍地走着,周一主动走到她身前,一掌盖在了老人腹部,口中道:“老人家,别怕。”
不过短短几息时间,老人吐出一口清水,看到跳动的小蛙,人群哗然,有人忍着痛说:“虫合蟆,我们肚子里竟然有虫合蟆!”
还有人说:“那老妇的肚子消下去了,道长真能救我们!”
于是人群再次躁动,好在有十几个衙役在,维持住了秩序,周一也能安心给众人驱……虫合蟆。
第55章 赏银
常安县县衙门前, 少见的聚集了这么多平民,一部分神色痛苦,一部分面容松快, 脸上是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们都看着在前方的高挑身影, 穿着青色道袍, 站在一男子面前, 不过几息, 那男人就弯腰吐出了一只小虫合虫莫,一个官差赶紧上前,用箩筐一扑,便将小虫合蟆给抓了起来。
一群恢复了正常的人看得是目不转睛,虽然他们方才也吐出了同样的东西, 可自己吐只觉得恶心, 看别人吐, 恶心中就带着些稀奇了。
更稀奇的是那高挑的道人, 有人敬畏地看着道人,感叹道:“这位道长真是厉害,方才他将手放在我肚子上, 我只觉得有什么东西往喉咙涌出, 弯腰一吐, 就出来了。”
旁边的人说:“我也是!”
还心有余悸般道:“我们这是中邪了吧, 怪不得城里郎中无用,还说我们都怀有身孕,真是荒唐, 我是男的,怎么可能有身孕?”
他旁边的也是男子,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说:“要早知是中邪,便该去云山寺拜拜菩萨,说不得早就好了。”
“哼!”二人身后传来一声冷哼,他们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个老妇人,老妇人被一小丫头扶着,愤愤不平道:“老身常去云山寺,便是出现这怪病后也去云山寺拜了菩萨、求了开过光的佛珠,结果现下还不是在这里!”
周围的人都看向这老妇人,见她穿着褐色绸衣,便知她家境不俗,有人低声说:“那是陈家的老夫人!”
“可是陈家杂货铺那个陈家?”
“正是!”
便有人问:“陈老夫人,你的意思是……那云山寺的和尚们不管用吗?”
陈家老夫人说:“随你们怎么想,反正老身觉得这个清水观的道长更厉害!”
有人小声说:“这道长是清水观的?可清水观不是只有个老道士吗?”
旁边有人说:“是清水观新来的道长。”
“喏,你看那边的小道童,可不就是以前跟着老道入城的那个童子,现在跟着这新来的道长了。”
还有人惊道:“那老道竟还未死吗?我年纪尚小的时候他的头发就已经白了,现在我孙子都出生了,他竟还活着?”
有人说:“死了,听说死了还不足一月,道长带着小道童在城中买棺材、香烛这些呢。”
听说才死,那人还是惊讶:“竟前不久才去世,那老道长得活了多少岁啊?”
有人猜测:“怕是得有百岁了吧。”
听到这个猜测,周围的人脸上都是惊叹,有人说:“真是老神仙!”
一时间,这些人看向青袍道人的神色便更加敬畏了。
这时,有些瘦、眼睛小小的宋五跟着一个手拿册子的人走了过来,问一个刚吐出了□□的男子:“你叫什么?”
男子诚惶诚恐报上了自己的姓名,甚至还说了自家的位置,介绍了自己身边的妻儿,宋五颔首,又问:“你们家今岁夏日可曾吃过田鸡?”
男子跟自己妻子面面相觑,宋五催促:“看什么看?还不如实招来!”
于是男人老老实实说了,说他们没吃过,宋五再三询问,男人说:“我妻子见到田鸡就觉得恶心,平日里家门前出现一只都要我赶快驱走,又怎么会吃它?”
宋五身前的拿着册子的人提笔记录。
旁边有人问:“官差老爷,我们患上这怪病莫不是跟吃了田鸡肉有关?”
宋五皱眉:“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
那人不敢再问,但周围的人却都小声议论了起来——
“我今夏就吃了田鸡肉,肚子里吐出来的也是小田鸡,说不得,还真是这个缘故。”
“我也吃了!”
“我没吃啊!”
“真的假的?”
“当真!小时候我尝过一次,便觉得那玩意儿不好吃,从此再也不吃了。”
“咦,那你还是吃过一次啊。”
“可,那都是几十年前的事情了!”
“说不得就是个田鸡大王什么的,要罚所有吃过田鸡的人,便是几十年前的债都要追讨。”
宋五自然也听到这些猜测,看向身前拿着笔在册子上写写画画的人,颇有些敬畏,他虽然是县衙的衙役,却认不了太多的字。
莫说是他,就是他们整个快班,也找不出识得好些字的人出来。
身前的人写完了,他上前小心翼翼道:“孙师爷,小的觉得那些人说的不无道理,说不得当真是妖鬼寻仇。”
孙师爷留了长须,伸手想要捋胡须,却因手中拿着笔而作罢,指着自己刚刚记录的人名说:“这是个三岁小儿,家中人言其自出生后就未吃过田鸡,作何解?”
“额?”宋五结结巴巴说:“许是……许是在家中人不知道的时候吃了些。”
他来了精神:“师爷,我幼时便这般做过,跟伙伴一同外出,在外抓了田鸡、小鸟烤来吃!”
孙师爷看了他一眼,道:“宋捕快,案子不是这么破的。”
宋五悻悻闭嘴。
孙师爷看了眼周一所在的位置,恰好最后一名患者将腹中□□吐了出来,他也不想再问剩下的几人了。
拢共也就问了十来个人,结果已经是乱象纷呈,有人吃过,有人没吃过,有人好像吃过,有人尝了一口又吐出来了,究竟有没有吃过呢,记不清了。
总而言之,吃田鸡这事,实在不是一条可以查下去的线。
于是他拿着册子来到了周一身前,道:“周道长。”
周一看向他,“你是——”
孙师爷自我介绍:“鄙人姓孙,是知县大人的师爷,周道长叫我孙师爷就好。”
周一颔首:“孙师爷。”
孙师爷说:“周道长,借一步说话。”
周一颔首,看向了元旦,招招手,小孩儿迫不及待跑到了她身边,一把抱住了她的腿,周一摸摸她的头,曹六跟了过来,说:“周道长,我一直看着元旦小道长呢!”
周一对他道:“多谢。”
曹六笑呵呵地说:“道长客气了!”
元旦抬起头来看着她,周一问:“可累?”
元旦摇摇头,反倒问周一:“师叔,你累不累?”
周一忍不住摸摸她的小脸蛋:“师叔还好。”
她看向了孙师爷,孙师爷:“道长,请。”
几人进了县衙,曹丰也出现了,到了一屋子里,有人给周一和元旦倒了茶,孙师爷便道:“周道长,知县大人事务缠身,方才已去了城外,又因衙门典史空缺,此事便由我和曹捕头协办。”
“周道长以一己之力驱除百姓腹中□□,救了常安城中数十人,孙某深感钦佩!”
“只是,同样的患者还有数十人,不知道长可愿继续相助我等?”
不等周一回答,他立刻便又说:“自然不会让道长白白出力,知县大人自掏腰包为此事设下了赏银,若能让百姓康复,便赏银二十两!”
许是怕周一觉得被侮辱,赶紧补充:“孙某自知赏银不多,也绝无侮辱道长的意思,此赏银是知县大人于昨日设下,道长修为深厚,能解救城中百姓,赏银于道长也是锦上添花之物。”
周一点点头,说:“好,不过我现在有些累,若是不急,可否等一会儿再给其他患者驱除……小蛙?”
孙师爷松了口气:“自然,我们派人慢慢将城中患者召集起来,待道长休憩好了再开始。”
说完,他看向曹丰,曹丰看向曹六,曹六于是带着宋五出去了。
孙师爷又看向周一,周一端起了茶,让元旦喝了一口,又端起另一杯,自己喝了,注意孙师爷视线,问:“孙师爷还有事情吗?”
孙师爷:“道长,实不相瞒,我们顺着是否吃过田鸡一事查了下去,却发现有些人吃了,有些人没吃,实在无甚么结果,不知道长关于此事可有什么头绪?”
不仅是他,就连曹丰也都看向了周一,两个大男人,看着自己,眼里都是企盼,周一却只能摇头,道:“抱歉,我也没什么头绪。”
小蛙身上的黑炁,她见过两次,两次都是在人骨上,分别是熊秀才和韩秀才。
她此前猜测,两个秀才既然是好友,又都忘记了自己的死因,说不得便是死在了同一处,遇到了什么诡异之物,尸骨上一齐沾染了黑炁。
而熊秀才的指骨顺着溪水冲到了赵家村附近,韩秀才的骨头上有些啃咬的痕迹,许是被什么动物给叼到了小郑村附近的小山上,还被埋了起来。
但这些都是猜测而已,她对二位秀才的遭遇、黑炁的来历一无所知。
对于城中这些人腹中黑炁缠身小蛙的来历,自然也不可能有什么独到的见解。
只是问孙师爷:“目前,可有发现这些患者有什么共同之处?”
曹丰在一旁说:“倒也有,所有出现异状的人都住在古柳街,只是,古柳街也并非所有人都出现这等异状。”
“头儿!头儿!”
曹六和宋五跑了进来,见到曹丰和孙师爷,立刻道:“师爷,头儿,古柳街又有人肚子大起来了!”
曹丰拧眉:“本就有人肚子还大着——”
曹六赶忙道:“不是,头儿,是之前肚子没大的人,今日肚子突然也大起来了,吓得不行,跑到县衙来了!”
曹丰和孙师爷都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周一喝了口茶水,让元旦也再喝了一口,给小孩儿擦擦嘴,小声问她:“要上茅厕吗?”
听到茅厕两个字,元旦眉头皱了起来,使劲儿摇头。
周一颔首,抬头就正对上了二人的视线,拉着元旦站起来,问:“要一起去古柳街看看吗?”
孙师爷点头,对周一道:“道长,请!”
……
古柳街,跟周一上次来的时候一样,道路两旁都是些青砖瓦房,紧门闭户。
只是上次来的时候,走在路上还能听到两旁宅子里传出来的声响,这次似乎只能听到他们一行人的脚步声。
明明是大白天,太阳高挂,走在巷道里,却静谧得让人后背发寒。
曹六手里抱着捕鱼的竹篓,走在最后,一阵风从身后吹来,他被吓得往前一蹿,撞到了曹丰,曹丰瞪他一眼,道:“毛毛躁躁的,你作甚呢?!”
曹六看了眼后方的巷子,咽咽唾沫,低声说:“头儿,我觉得这里不对劲儿!”
曹丰粗声粗气:“什么不对劲儿?”
曹六把自己心里猜测说了出来:“住在这条街上的人都变成了大肚皮,那……鬼会不会就在这条街上?我们在这里走着走着,会不会也变成大肚皮?”
说着,他还惊恐地看看自己的肚子,曹丰也忍不住看了看自己的,抬手在他背上甩了一巴掌:“胡说什么?周道长在这里呢,要是有问题,周道长能不知道?”
嘴里这么说着,他还是问了一句:“周道长,我们周围可有什么不妥?”
周一摇头:“我没看出问题来。”
若是有黑炁在外,即便没有进入内观视野,她也是能看到的。
曹丰于是心中定了定,对曹六说:“给我好好走,身为快班的捕快,不要给我曹丰丢人!”
曹六只好抱紧怀中的竹篓,跟紧了曹丰。
一行人又往前走了会儿,周一把元旦背了起来,有个衙役主动说他来背元旦,周一拒绝了。
没走多久,两旁的宅子便老旧了起来,也小了许多,人声开始出现,巷子里竟然出现了板车,有人正往上搬着东西,一个衙役走上前,问:“你们这是干什么呢?”
搬行李的男人说:“禀官差大人,这古柳街我们是不敢住下去了,恁多人都给鬼缠上了,怀了鬼娃娃,今日我们隔壁那家,本来没出事的,突然就出事了,再住下去,谁知道下一个是不是就轮到我们了。”
衙役拧眉:“谁跟你说的是鬼娃娃,我们县衙已经找到了清水观的高人,帮好些人治好了,那肚子里的分明是虫合蟆。”
“啥?是虫合蟆?!”
搬东西的男人问:“是活的吗?”
衙役有些磕巴:“自,自然。”
男人更怕了,对一旁搬东西出来的妇人说:“五娘,那些零碎的东西我们不要了,赶紧走,他们说的是真的,那些大肚皮里的是虫合蟆!以前吃了田鸡的人,现在肚子里都生出了虫合蟆,要来吃我们的脏腑了!”
两个吓得不行,把东西往车上一搬,两个小孩儿再放在车上,推着车就匆匆走了,几个衙役叫都叫不住,只得给他们让路。
周一上前几步,对那妇人说:“夫人,我是清水观的道人,能否让我为你们查验一番,若是无碍,也能安心离去。”
妇人停了下来,看向了推车的男子,有些无措,喊:“当家的。”
男人看看周一,有些犹豫,一旁的曹丰说:“有甚可磨磨唧唧的?周道长可是高人,衙门里数十人腹中的虫合蟆都是周道长给弄出来的,道长慈悲为怀,才要给你们查验,磨蹭甚么?!”
他这一吼,男子也不敢再犹豫了,对周一说:“那就多谢道长了。”
他朝着周一伸出手,周一把手放在了妇人肚子前,说:“我先为她看看。”
男子讪讪收回了手。
周一再给两位孩子检查后,才为了男子看了,收手,对妇人说:“你们一家都没事,放心吧。”
夫妻二人都松了口气,推着车就要走,曹丰突然说:“等等!”
曹丰叫了两个衙役拦住了他们的去路,说:“你们说你们邻居出事了?”
男子点头:“是,就在今晨,他出来打水,我就看到他肚子已经鼓起来了,等他夫人孩子出来,一家子肚皮都大了起来,他们昨日还不是这样的。”
曹丰颔首:“既如此,你把你家门打开,让我们进去瞧一瞧,看你家跟隔壁究竟有什么不同。”
男子啊了一声,很是不愿,可双拳难敌四手,更不要说在他面前的还是一群衙役,于情于理于法,他都没有拒绝的可能,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把车推到路旁放着,对自己妻子说:“五娘,你照顾好两个孩子,我跟大人们去去就回。”
妇人一脸担忧,眼含泪花:“当家的,你一定要好好地回来啊!”
男人:“五娘,我会的!”
曹丰推了男人一把:“快走吧,唧唧歪歪的,这是你家,又不是甚么龙潭虎穴!”
周一跟着曹丰打算进去,元旦趴在了她耳边,小声说:“师叔,我想要尿尿。”
周一的步子顿了顿,对曹丰说:“曹捕头,你们先进去,我带元旦去方便一下。”
曹丰颔首,看向了自己带来的几个衙役,最后落在了曹六身上,说:“曹六,你带道长去方便。”
曹六抱着竹篓:“好嘞,头儿!”
第56章 魏柳
曹丰扫视着眼前的逼仄小院, 是真的很窄,不过才进来了四个人,就觉得有些挤了, 这么个小院子, 什么东西都没有, 想来就算打算放点什么也放不下。
他问身旁的男人:“这几日, 你可有感觉到什么不对的地方?”
男人看着自己家, 摇头。
曹丰拧眉:“没什么不对,你搬什么家?”
男子小声道:“若是感觉到,怕是就迟了。”
曹丰语塞,对男人说:“去把房门打开,我们进去看看。”
男人看看他们几人, 欲言又止, 脚下迟疑, 曹丰不耐道:“让你开就开, 不会拿你家的东西。”
男人立刻道谢:“多谢曹头!多谢曹头!”
说完,便立刻去开了门,曹丰带着人先去看了眼卧房, 床上的被褥都空了, 只剩下一个床板, 柜子里的衣服也被拿走了, 只剩下些搬不走的大件,宋五走过来说:“头儿,没发现什么奇怪的东西。”
曹丰:“去另一间房看看。”
另一间便是厨房, 这里面最值钱的便是放在灶洞内的大铁锅了,不过,大铁锅已经上了门外的车。
曹丰走到靠窗的大缸前, 揭盖盖子一看,果然是水缸,水缸里的水已经垫底了,想要舀一瓢水出来洗手都不行。
宋五也看到了,对男人说:“你这人可忒懒,家中水缸都干成这样了。”
男子露出了尴尬的表情,讪讪道:“我家平日用水用得少。”
曹丰把盖子盖回了水缸,又打开柜子看看,走出厨房,几个衙役都说没什么发现。
曹丰大手一挥:“去隔壁。”
隔壁一家早就听到了衙役们的动静,于是一听到叫门声,便不敢耽搁地开了门。
门外衙役们一看,干瘦的男人挺着个大肚子,这家人果真摊上事儿了,男人倒是迫不及待说:“各位官爷,快快请进!”
可是几个衙役站在门口却踟蹰不前,宋五小声说:“头儿,真要进去吗?要是我们也……怎么办?”
曹丰一马当先走进去,道:“周道长在呢,怕他个球!”
老大都这样说了,几个衙役互相看看,鼓了鼓气,也跟着进去了。
衙役们忙活的时候,周一拉着元旦从一户人家家中出来,城中集市那片的确有公用的茅厕,可古柳街这边,多是住宅,便没有这种地方,想要如厕,只能去别人家中借用。
这家人将他们送到门口,道:“官爷,道长,慢走啊!”
周一朝他们挥挥手,牵着元旦,带着曹六离开。
曹六说:“道长,现在去找曹头吗?”
周一颔首,这时候,元旦突然喊了起来:“是你!”
还拉了拉周一的手:“师叔,是他!”
顺着她的手看去,周一看到了一个小男孩儿,穿着件背裆,是不久前在县衙内遇到的小孩儿。
小孩儿站在街边,怯怯地看着他们,曹六出言问:“小孩儿,你爷爷奶奶呢?不是让你们回家了,怎么独自在这里?”
小孩儿看看曹六,有些害怕,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周一,周一问他:“小朋友,又见面了,你有话想要对我说吗?”
小孩儿点点头,周一牵着元旦走到了小孩儿身前,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儿怯生生地说:“我叫……魏柳。”
周一蹲下了身,说:“魏柳,你爷爷奶奶呢?”
小孩儿说:“他们在家里。”
“那你家呢?”
小孩儿指了指不远处:“在哪里。”
周一点点头,又看向小孩儿,问:“好吧,你想对我说什么?”
魏柳咽咽唾沫,他的头发短短的,在阳光下发着黄,细细软软,皮肤很白,甚至能看到皮下细细的青筋,看起来体质似乎不是很好的样子。
他看着站在一旁的曹六,有些害怕,看看元旦,最后看向周一,说:“爷爷奶奶说你好厉害,你治好了爷爷奶奶,我要谢谢你!”
说着,他拿出手藏着袖子里的东西,放在周一面前。
周一低头看去,是一块鹅卵石,石身呈灰色,不过正中有一道黄色烟雾状纹路贯穿石身,魏柳说:“这是干娘送给我的,给你!”
周一伸手接过,鹅卵石不算大,也就是手掌心那么大一点,圆滚滚的,想来被魏柳握在手里有一会儿了,还有些温热。
元旦好奇地看着,问:“这是什么?”
魏柳说:“爷爷说是圆石。”
元旦点头:“真的好圆哦!”
魏柳也跟着点头,还对元旦说:“你摸摸,摸起来很舒服呢!”
元旦果真伸手摸了,眼睛亮起,哇了一声:“好滑啊!”
魏柳有些开心:“嗯!”
周一看着两个孩子,看到了魏柳不舍的神色,把石头放到了小孩儿面前,说:“魏柳小友,我看过了,真是漂亮的石头,还给你。”
魏柳睁大眼睛,看着周一,“我已经送给你了!”
周一笑笑:“心意我收到了,但这是你干娘送给你的礼物不是吗?既然这样我就不能收。”
魏柳一脸茫然,周一耐心解释:“这个圆石有你干娘对你的心意,若是送给了我,你的干娘会难过的。”
把鹅卵石放在小孩儿手中,说:“所以拿回去吧。”
魏柳看着手里的石头,睫毛一颤,眼泪就掉了出来,元旦本低着头在看石头,看到水珠落下,往上一看就看到了他在哭,立刻道:“师叔,他哭了。”
听到元旦的声音,魏柳呜呜地哭出了声。
周一赶忙问他:“这是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了吗?”
魏柳抬起头看着她,眼泪汪汪的,抽噎着说:“我没有东西可以送给你了,呜呜呜——”
周一松了口气,说:“没事的,你已经向我道了谢了,而且治好了你们,衙门会给我赏银的,是不是?”
她看向站在一旁抱着竹篓的曹六,曹六反应过来,点头道:“是!”
又对魏柳说:“小孩儿,衙门会给周道长谢礼的,这事不用你一个小孩子操心。”
谁知道听完他的话,小孩儿哭得更大声了,这下轮到曹六手足无措了,他道:“你哭什么?我又没凶你,我就只是跟你好好说话啊!”
他也蹲了下来,急道:“你别哭了,我求你了,要是有人路过,还以为我一个捕快欺负小孩儿呢!”
“小祖宗,你究竟在哭什么啊?”
魏柳呜呜哭着,抬手擦着眼泪,很难过地说:“我没有银子,我不能给干娘治病了,呜呜呜——”
周一突然明白了:“魏柳小友,你是想要请我去为你的干娘治病吗?”
魏柳泪眼婆娑地看着她,点点头,嗯了一声。
见他不哭了,曹六松了口气,说:“嗐,你干娘生病了,找郎中啊,周道长又不是郎中,找她没用的。”
魏柳看看他,又看向周一,委屈巴巴地说:“郎中不给干娘看,道长厉害,我找道长!”
曹六摇头:“小孩儿,你听我说,我知道你见周道长治好了你爷爷奶奶,就觉得周道长厉害,但你爷爷奶奶得的不是病,是中了邪,你知道吗?”
“周道长是道长,不是郎中,会驱邪,但不会给人治病。”
说到这里,他看向周一,小声问:“道长你会给人治病吗?”
周一摇头,曹六于是更有底气了,“就是这样,道长治不了你干娘的病。”
小孩儿眼泪汪汪地看看他,又看看周一,周一摇摇头,他又难过地哭了起来,哇哇哭着道:“怎么办?干娘就要死了,怎么办?”
听到这话,曹六跟周一心中都是一凛,曹六问:“小孩儿,你干娘快死了?”
魏柳哭着点头,曹六拧眉:“没人管她吗?她的子女呢?”
魏柳摇摇头,抽噎道:“干娘……干娘只有我,没有……没有其他孩子。”
曹六:“你爷爷奶奶也不管吗?”
魏柳难过极了:“爷爷和奶奶都说干娘治不好,可他们都没去给干娘请郎中。”
曹六的神情严肃了起来,城中竟有病重妇人因无人帮其请郎中而在家中等死,身为常安县的捕快,他怎能坐视不理?
他看向周一,周一说:“曹小兄弟,可否先去看看魏柳小友的干娘?”
毕竟那头还未到性命攸关的时刻,但这边听起来,小孩儿的干娘似乎已经危在旦夕了。
曹六颔首:“听道长的。”
于是周一对魏柳说:“魏柳小友,先别哭了,你给我们带路,我们一同去看看你的干娘可好?”
魏柳眼睛湿漉漉地看着她,点点头,抽泣着说:“干娘就在那边。”
于是三人跟在小孩儿身后,朝着古柳街另一头走去。
因是小孩儿带路,免不了走得慢些,周一问曹六:“曹小兄弟,你可知这条街住户们的饮水从何而来?”
曹六点头:“知道,古柳街上富户多,凡是富户,大多都在自家宅子里凿了水井,若是没有的,便去街尾的水井处打水。”
他道:“道长是怀疑这条街的水出了问题?”
周一颔首:“是有这个猜测,毕竟这么多人都出了事,若大家都喝过同一口井的井水,便说得通了。”
曹六:“知县大人和曹头也想过这一点,可出事的人中有贫有富,有几家富户根本不去街尾打水。”
“事发后,我们也去街尾的水井打了水,喂了狗喝,并无什么不妥。”
说着,他顿了顿,指着前面说:“道长请看,就是那口井。”
周一看去,果真看到前方有一口井,井后不远处还生着一棵极为高大的树木,树干极粗,约莫三四人才能合抱,也极高,若非树冠光秃秃,想来也是遮天蔽日的。
元旦哇了一声,说:“比我们的桂花树还要大呢!”
曹六道:“这棵柳树据说有三百多年了,一直在这儿,这条街叫古柳街,也是因为它。”
“那是我的干娘!”
魏柳突然喊了起来,周一跟曹六都看向了他,顺着他的手看到了在水井旁打水的妇人,颇为健壮,竟单手就将一桶水提了起来,毫不费力的样子。
曹六愕然:“小孩儿,你说你干娘快不行了,可你干娘不好好的嘛?瞧着比我娘身体都好!”
魏柳一脸茫然,说:“可是干娘真的生病了。”
周一跟曹六看看对方,心想那妇人许是看着健壮,实则得了什么病。
三人跟着魏柳走到了井边,正想跟妇人搭话,便看到魏柳直接走过了妇人,跑到了大柳树旁边,抬手抱住大柳树,看向周一说:“道长,你看,我干娘都没有绿叶子了,她真的生病了!”
周一脚下顿住,眨了眨眼睛,曹六在一旁嘴角抽搐:“小孩儿,你干娘是这棵柳树?”
“是啊!”
出声的是在井边打水的妇人,她又把一个空桶放入井中,道:“这魏家小子是在大柳树下生下来的,他们家就让小孩儿认这大柳树做了干娘。”
她对周一和曹六道:“官爷和道长也是被他请来给他干娘看病的吧?”
周一颔首,妇人道:“这孩子,见到个有些本事的人就求人给他干娘治病,前些日子,还把徐郎中都叫来了此处,徐郎中还以为是人病了,来了这里才发现是一棵树,把他气坏了,当即转身就走,让郎中给树治病,也不是为难人家嘛?”
她双手轮换,将一桶水提了起来,看着轻轻松松的样子,连气息都没乱,还对周一和曹六说:“这大柳树,都活了三百多年了,想来也是该老死的年岁了,就他硬说是树病了,这树生得好好的,又没人害它,怎会病?”
魏柳大声道:“干娘就是生病了,以前干娘不是这个样子的!”
妇人敷衍道:“好好好,生病了生病了。”
一边把水从井口提出来,一边对周一和曹六说:“官爷和道长不必管他,直接走吧,他时常待在此处,待会儿他爷爷奶奶自会来这里寻他。”
周一的视线落在了妇人手中的水桶上,道:“夫人,你桶中的水有问题。”
第57章 树根
周一走到了妇人身前, 看向了她手中提着的木桶,木桶中,水装了大半, 因为刚从井口提出, 桶中水在晃荡, 啪嗒一声打在桶壁上, 清冽的井水溅出。
妇人把桶放在了地上, 低头去看,又抬头看向周一,一脸茫然:“道长,这水好好的,哪里有问题?”
曹六也跟了过来, 跟元旦一齐低头去看水, 什么都没看出来, 于是都看向周一。
周一看着桶中水说:“这水中有蛙卵。”
拇指大小一团蛙卵在水中浮沉, 外层透明,里面是黑黑的一小点,仔细看, 才能看到其间还有黑炁缠绕。
周一看向了妇人先前打上来的另一桶水, 井水清澈, 并无异物。
她来到了水井旁, 这水井开凿出来的年头想来也不短了,井壁生了青苔,她探头往里看去, 距离井口约莫两三米的水面上出现了她的脸,还有她脑后的蓝天白云。
至于井水,黑沉沉的, 看不清里面,许是方才有人打过水,水面还有涟漪,一圈圈荡开。
对面,一颗头突然出现,定睛一看,是曹六。
周一抬头看向对面,曹六也抬起头,一脸无辜地看着她,问:“道长,看出什么了吗?”
周一吐了口气,说:“水太深了,看不出来。”
曹六不假思索:“道长,那要下去看吗?”
周一看看这深不见底的水井,又吐了口气,说:“不如,再打几桶水上来看看。”
曹六颔首:“我去打水!”
一旁的妇人看看自己桶中的水,吓得后退几步,跑到周一身边,问:“道长,我方才听人说那些大肚皮肚子里的是虫合蟆,可是因为喝了这水?!”
周一颔首,说:“应该就是这个缘故。”
井水中出现带着黑炁的蛙卵,街上人肚子里出现黑炁缠身的小蛙,若说二者之间没有联系,想来就算是元旦也不同意。
周一看向元旦,小孩儿已经跑到了大树下,跟另一小孩儿小声说着什么,曹六打起了一桶水,喊周一去看,周一看了眼,说:“桶中没有蛙卵。”
对曹六说:“可否打一桶井中深处的水。”
曹六为难:“这要怎么打?”
周一拿起桶,说:“我来吧。”
“我来我来!”
妇人抢走了周一手中的桶,看了眼曹六,对周一说:“道长是高人,自有大事要做,打水这种小事还是交给我。”
被一个妇人给比下去了,而且活儿还被抢了,曹六心里不忿,跟着妇人到井边,倒要看看这个妇人是怎么把深处的井水给打起来的。
周一走到了大柳树下,两个孩子都眼巴巴地看着她,元旦说:“师叔,魏柳的干娘好像真的生病了。”
魏柳在一旁,抱着大柳树,眼里泪光闪烁,说:“道长,干娘都没有叶子了。”
周一走到大柳树树干前,抬头,看着大柳树,就像魏柳说的那样,这棵大柳树快死了。
百年古树的树干都是苍老的,表面甚至还会生出青苔和小花小草,蚂蚁、虫子会在树干上生活,就像是一个小小的空中陆地。
树身上满是岁月的痕迹,但这并不代表一棵树就要死了。
因为它的树皮还有着生命力。
真正快死的树一眼就能看出来,它的枝干就像是腐朽了一般,即便外表还是好好的,内里却好像已经空了,透露出一股从内而外的干枯之意。
眼前的大柳树就是这般,这个季节,正是柳树落叶的时候,一棵光秃秃的柳树并不奇怪,但却没有一个人因此而怀疑魏柳的话。
因为这棵苍老的大柳树从树干到枝头,都变得灰白了起来,就好像将死之人灰白的脸色。
周一对两个孩子说:“我看看吧。”
抬起手,放在了沟壑纵横的树干上,掌心微凉,周一闭上了眼睛。
她的炁进入过不少人的身体,甚至见过鬼体内的景象,但这还是她第一次以炁进入一棵树。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一棵树的身体同人体截然不同,人体依靠的是散布全身的血管、经脉输送营养和气,树靠的是树皮。
树皮内侧,分布着一条条向上的管道,可这些管道此刻皆是灰白之色,是一种死寂的色彩,只是看着便知道它们已经死了。
周一的炁绕着树干走了一圈,竟然一点生机都未曾看到。
有经验的人会知道,若是想要杀死一棵树,无需大费周章,只需要将树皮割上一圈,这棵树便必死无疑。
换言之,若是一棵树还活着,一圈树皮中总有一处是好的,是畅通的。
可这棵大柳树一处都没有,周一所过之处,皆是沉寂。
她控制着炁往下走,如果说人的生命系于一颗心,那么树的生命之源便在根。
没有树冠,树桩可以发出新芽,可没有根,便是再如何的枝繁叶茂,也只是空中楼阁,倾覆只在朝夕。
一棵三百年大树的根是怎么样的呢?
她曾听山上果园的老板说过,给果树浇水,是不能浇灌在树根部的,因为树吸收营养的部位是根部最外侧新生的最嫩的白色须根,这些须根大约就生长在树冠最外侧正对的部位。
也就是说,树冠长到哪里,根大约也就长到那个位置。
但这个原则并不适用于百年老树,百年老树的树冠虽大,但也只有那么一小片,其根却极深、极广。
周一选择了一条根系进入,越走越远,根部是茫茫的灰白,直到走到尾端,进入土层,她才发现自己选择的这条竟然是一条横向的根。
于是返回,又选择一条根,顺着根往下走。
这次,周一时不时看看方向,发现土层质地有着明显的变化,便知道自己的确是在往下走的。
走了不知道多久,前方树根内出现了一缕黑炁,黑炁觉察了,朝着她扑来,跟黑炁打过几次交道,周一不可能再被它吓到,迎了上去,将其击溃。
继续往下走,根中黑炁源源不绝,周一不得不调动更多的炁将黑炁解决,速度也就慢了下来。
好在她体内所有经脉都已经点亮,体内的炁比起之前多出了数倍,此刻便没有力竭之感。
一路打一路走,黑炁渐渐少了。
耳边响起水声,周一精神了起来,心道总算是进入井中了,控制着炁离开树根,看到眼前的景象,周一愕然。
眼前水哗啦啦流过,哪里是井了,分明是一条地下暗河!
惊愕之后,周一反应了过来,也是,井水从何而来,不就是从地下水系中涌出,有井的地方,自然也是有地下暗河的。
“呱呱——”
“呱呱——”
蛙鸣声响起,周一转头看去,出现在眼前的景象将她给震住了。
在她眼前,地下暗河之中,数道深褐巨大的遒劲树根交缠在一起,细密的根系织成网,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球体。
在这球体中,满是黑炁,细细一看,才发现,那是数不清的蛙卵!
“呱呱——”
蛙鸣声再起,周一这才看到,在大网之中,黑炁最上方,有一只硕大的蛙,通体褐色,背部分布着数不清的疣状凸起,足足有清水观石桌那般大小,双眼通红,其中一道黑色竖瞳,似乎发现了周一,血红的舌头弹射而出,打在树根上,根网颤动。
“呱——”
攻击失败的巨蛙又叫了一声,它的身后响起噗噗的声音,数不清的蛙卵被排了出来。
蛙卵之间相互挤压,于是周一看到球状根网的下部有什么黑色的东西流了出来,她飘了过去,一看,果真是蛙卵!
用炁团将流出的蛙卵截住,把其中黑炁击溃,这才放它们离去。
周一看向流出蛙卵的地方,是一个拳头大小的破洞,细细的褐色根系断裂,在水中漂浮,断裂处也呈现灰白之色。
再仔细看,破口周围的树根上已经出现了裂痕,想来断裂也只是时间问题,而且这个时间应该很短。
她看看巨大根网中的蛙卵,密密麻麻、重重叠叠,给人一种遮天蔽日之感,这要是破开了根网全部出来,常安县的百姓还喝什么水,都喝蛙卵算了。
她控制着炁进入破口处的树根,试图将树根上的裂痕修补起来,但能够助鬼魂稳固魂体的炁在树根中毫无作用,而且随着她输入炁的增多,根系像是承受不住了一般,咔嚓一声,根系上多出了一条裂痕。
周一吓了一跳,不敢再胡来。
抽身而出,控制着炁团绕着巨大球根走了一圈,什么都没发现,最后来到巨蛙身侧,巨蛙又看到了她,猩红的舌头吐出,再次打在根网上,粗壮的树根上,一道浅黄一闪而逝。
周一立刻看去,树根又变成了平平无奇的模样。
但她已经发现了不对,凑到树根前,探出一缕炁进入树根,下一刻,一抹黄色将她从树根中赶了出来,这感觉,跟她在魏柳体内遇到的黄云一模一样。
“啪——”
红色肉舌打在了她面前,其力度之大,粗壮的树根剧烈颤动,让人忍不住怀疑树根下一刻就会断裂。
黄炁出现,震颤的树根稳定了下来,恢复如初。
周一有所明悟,这黄炁在保护树根,防止巨蛙破开根网逃出去,只是,黄炁式微,能护住巨蛙周遭的树根,却护不住更远处的树根,若非蛙卵遮蔽,巨蛙许是已经发现根网破洞了。
继续下去,结果显而易见,巨蛙定然能逃离此网,与它一同逃离的,还有这海量的蛙卵。
巨蛙体型虽大,可蛙卵更多,也不知它是怎么产出这么多卵的。
常安城里百姓腹中的小蛙应当就是此处的蛙卵孵化而出,按理说,城中的蛙卵都孵化了,此处的蛙卵也应该化为蝌蚪才是,可放眼看去,只有蛙卵,没有蝌蚪,更没有其他大蛙小蛙。
此事显然不合常理,但既然有黑炁出现,又有着巨大的蛙、海量的卵,以及球状根网,卵未孵化这一点放在这里似乎是最微不足道的了。
根网下,黑色的蛙卵流出,周一没有再去阻拦,拦住了这一波,还会有下一波,治标不治本。
她看向眼前的树根,现在最重要的是,怎么帮助黄炁,若能让黄炁壮大,补全破洞,虽还是不治本,但好歹算是一剂对症之方,多少能解燃眉之急。
只是,能做到吗?要怎么做?
细如发丝的炁来到了树根前,试探着进入了树根,在同黄炁接触的瞬间,她道:“你好。”
黄炁直接把她赶了出来,半丝犹豫都没有。
周一再次进去,再次友好打招呼,再次被赶了出来,如此三次之后,周一确定了,至少黄炁绝非什么凶戾之炁,否则,此时已经扑上来攻击她了,哪里会只把她从树根中赶出来就了事。
她看向树根,又调动了一丝炁,来到了树根前,正要进去,黄炁出现在树根表面,直接拦住她的路,周一哭笑不得,这是被她搞烦了,开始先下手为强了是吧。
她也不抵抗,轻柔地撞在黄炁上,喊了一声:“干娘。”
树根表面的黄炁一顿,周一又喊了一声:“干娘。”
这次,她终于从黄炁那里得到了回应,黄炁绕着她走了一圈,说:“是你。”
周一心道,这黄炁果真是大柳树。
她说:“我想要帮助你,却不知道该怎么做。”
黄炁把她往外推:“这里不是小苗苗来的地方,小苗苗不能吸这么多水,你走!”
周一勉强稳住了炁团,说:“我只是一团炁来了此处,没事的,我想要帮你把网补起来,你看,网已经破了,再不补起来,它就要跑出去了。”
黄炁顺着她指向的地方看了过去,果真看到了破洞,它想要去将破洞补起来,但还是回到了巨蛙身前的树根之中,它对周一说:“那里的根已经死了,我只能管这里的根,管不了那里了。”
周一:“所以我想要帮你,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黄炁轻柔地推了推她,说:“没有树可以帮另一棵树吸水、晒太阳、长叶子,我快死了,你走吧。”
周一不愿,黄炁将她拉入了树根之中,一缕炁重重将她一推,周一睁开眼睛,眼前是长着青苔的褐色树皮,耳边响起声音:“周道长,水打起来了。”
第58章 地下暗河
“周道长, 你怎么了?”
周一回过神,看向了身侧,曹六站在那里, 正关切地看着她, 见她看了过去, 说:“道长莫不是累到了?要不在树下坐着歇一歇?”
曹六心里嘀咕, 他也就看妇人打桶水的功夫, 道长就已经扶着树了,还闭上了眼睛,想来是累得不轻,困得站都站不住了,虽说头儿那边还等着道长, 可也不能把道长给累坏不是?
道长有个三长两短, 谁还能救下城中的那些人?
他在树下寻了一根高高凸起的粗壮树根, 左右看看, 没找到东西,抬起手臂,拿袖子擦了擦树根, 对周一道:“道长, 这是个好位置, 我给你擦干净了, 来这里坐着歇歇吧!”
周一说:“多谢。”
没有走过去坐下,而是说:“曹小兄弟,可否去将曹捕头寻来, 就说我已经找到城中这桩怪事的源头了。”
曹六先是一愣,接着神色严肃起来,说:“道长说的对, 既然已经发现了井水不对,是该去告知曹头。”
他道:“道长稍等,我这就去叫曹头!”
说完,抱起他放在井旁的竹篓,就步履匆匆离去了。
周一看向了站在一桶水旁的健壮妇人,妇人有些小心问:“道长,这水你还看吗?”
周一走过去,看了眼,说:“这水中也有蛙卵。”
妇人的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说:“竟真是井水出了问题。”
她一脸忧色,道:“先前就有人说许是井水出了事,我们都不信,大家都吃着呢,若是有问题,怎会只有那些人出了事情。”
她看向桶中的水,不死心问:“道长,这水中当真有蛙卵吗?看着明明这般清亮,不像是有什么东西的样子啊。”
周一看向水中蛙卵,指尖炁出,将蛙卵中黑炁击散,一团蛙卵出现在了水中。
站在一旁好奇看着的元旦哇了一声,说:“我看到了,真的有蛙卵呀!”
魏柳站在她身边,看着水桶中的蛙卵,皱皱眉头,小声说:“好丑呀。”
元旦看看他,又看看水中的蛙卵,眨了眨眼睛。
那妇人也见到了蛙卵,惊道:“居然真的有!”
“这东西是哪里来的啊?井中明明没有看到虫合蟆啊!”
周一说:“蛙不在井中,在与井连接的地下河中。”
妇人瞪大眼睛:“地下还有河?!”
不久后,赶到井边的曹丰听到这话,也发出了同样的惊叹。
他跺跺地面,惊奇道:“若是地下有河,为何还未将这地给冲垮?”
周一只能说:“大地深厚,便是地下暗河对于大地来说也不过只是细细的一条,就像我们手腕上的血脉,任由血液如何冲刷,也破不开我们的血肉。”
一群衙役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青色血脉,恍然大悟。
周一继续道:“凿井便是在地下暗河上开了个出口,方便我们从暗河中取水,暗河中流出的蛙卵自然也就会进入井水中。”
曹丰若有所思道:“这么说,古柳街上所有井中的水都应当来自这同一条地下暗河,道长你说那兜着蛙卵的巨网只破了一个小口子,想来流出的蛙卵还不算多,所以有的井中出现了蛙卵,有些井中运气好便没有蛙卵。”
他看向周一:“道长,我说的可对?”
周一点头:“我也是这么猜测的。”
曹丰精神大振,道:“如此一来,古柳街贫户、富户皆患怪病,且彼此之间并无共同之处一事也说得通了。”
曹六在一旁道:“头儿,我们之前来此处打水,并未发现异常这事也能解释了!”
曹丰颔首,看向周一,说:“道长,既然已经发现了问题所在,你说我们要怎么做?可是要我们将这地下暗河给挖出来,杀了那巨蛙,再将那些蛙卵全部给弄死!”
他看向曹六,曹六立刻道:“兄弟们,抄家伙!”
十几个衙役激动起来,真的要去拿家伙,周一忙道:“且慢!”
她看向曹丰,说:“曹捕头,我们脚下的地下暗河,绝非人力可以挖出来的。”
看到曹丰想要说什么,她没给他说话的机会,继续道:“即便花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时间,真的把地下暗河给挖了出来,那个时候,古柳街、甚至整个常安县城都毁了。”
地下暗河所在的深度,她估量不出来,但必然是极深的,在现代社会,有各种器械还好说,这里却只能纯靠人力,真要挖,先不提土层越往下越硬这件事,就说那么深的土,得用多少人、多少时间才能挖出来。
就算挖出来了,地下水系中的水涌出来,加上挖掘过程中不可避免会制造出来的大坑,届时整条古柳街估摸着也就变成一个小湖泊了。
若是再出现岔子,大坑兜不住那些水,怕是整个小县城都要给淹一淹。
听她这么说,曹丰的眉头拧了起来,问:“那我们要怎么办?难不成就拿那只蛙没办法了?”
周一看向毫无生机的巨大柳树,说:“这事,得靠它。”
她对曹丰道:“只要大柳树能重新恢复生机,便能延缓巨蛙和蛙卵破网而出的时间。”
“曹捕头,可否请你让人将此处隔离起来。”
她摸摸元旦的头,对曹丰说:“也请曹捕头替我照看好元旦。”
又对元旦说:“元旦,师叔有事要做,你暂且跟着曹捕头可好?”
元旦抱着她的手:“师叔,要多久啊?”
周一:“我也不知道,不过,师叔就在此处,哪里都不去,你随时都能看到师叔。”
听到这话,元旦点点头,没那么不安了,又问:“师叔是要给魏柳的干娘治病吗?”
周一摇头:“不是治病,是帮一帮魏柳的干娘。”
元旦嗯了一声:“我就在这里等着师叔!”
周一叮嘱她:“太阳大了要去阴凉的地方,肚子饿了要去吃饭,渴了就喝水,知道吗?”
元旦乖乖点头:“知道。”
周一看向曹丰,从袖子里拿出了五张符,递给他,说:“曹捕头,若是城中有人腹痛不止,便将此符贴在那人身上,应当能有所缓解。”
曹丰接过符,问:“道长,可是你画的平安符?”
周一摇头,说:“这是五雷符。”
这符她至今还未用过,若是那巨蛙就在地上,在她能触及的地方,她怎么都得拿一打五雷符贴上去试试看,可惜蛙在地下,是她只能用炁抵达的地方。
她看向曹丰:“曹捕头,拜托了!”
曹丰抱拳:“虽不知道道长具体要如何做,但我曹某人定定然不负道长所托,一定不让任何人靠近道长,也绝不会让元旦小道长饿着渴着伤着,还请道长把心放在肚子里,放手施为便是!”
还道:“道长,快中午了,可要先吃些东西?”
周一摇头:“我现在不饿,便不必了。”
“且地下形势不明,许是下一刻根网就会破裂,若是能早些找到办法,也能早些安心。”
曹丰抱拳:“道长高义!”
周一摇摇头,摸摸元旦的脸,对她说:“跟着曹捕头,知道吗?”
元旦点点头。
周一收回视线,转身走向了大柳树,曹丰在她身后喊着:“兄弟们,给我把这片守好了,一只蚊子都不能给我放进来,以免打扰了道长!”
十几个衙役齐齐应是,接着散开,将路口给堵了起来,又有人站在大柳树外,对周一说:“道长,你放心,我绝不让任何东西靠近你!”
周一:“多谢。”
她来到了大柳树前,盘膝坐下,抬手放在了身前的树根上,闭上了眼睛。
失去了视觉,天地间的声音便清晰了起来。
她听到有人前来打水,却被衙役给拦住了,叫喊了起来,被衙役给喝住了,还听到了曹捕头的声音,叫人去问家中有井的人家,若是愿意开门让其他人进去打水,衙门自有奖赏。
周一的心神渐渐收拢。
年岁尚小的时候,她曾问过师父,修炼的法门看起来实在是不算难,虽然她感觉不到炁,但师父也感觉不到啊,这么看来似乎每个人都能修炼,毕竟大家都没有炁感。
既如此,师父为何说她在修炼上有天赋呢?她实在看不出来,修炼这件事情哪里能体现天赋。
那个时候,师父对她说,修炼的第一关——入定,便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有些人,心思浮躁,只观外物,不修内里,闭上眼睛,耳朵也一刻不停地接收着外界的讯息,时间一长,更是连眼睛都闭不住了,迫不及待要看看外界,要同人说说话,对于内里的那个自己,竟颇有些畏惧。
而功深之人,对境无心,慧觉独灵。
即便是处在喧嚣的环境中,也能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全身知觉收拢于身中,神、意自观,自成天地。
鸟鸣、衙役低声的交谈、不远处住宅内孩童的哭声、空水桶在地上磕碰的动静……所有的声音在周一耳中渐渐远去,周遭彻底安静了下来。
意识随着呼吸缓慢起伏,她没有修炼,没有理会丹田,更没有开启内观,眼前是一片黑暗,无形无声无物。
她没有调动体内的炁进入树根,更没有去想自己要如何做才能帮助柳树。
她只是融在了静谧的黑暗中,静静的体会着……
第59章 五雷符
古柳街街尾, 此处因为古柳和水井的存在,一向是热闹的,常有老人来树下闲坐, 更有打水的人络绎不绝。
只是这几日街上出现了怪病, 弄得人心惶惶, 家家都紧门闭户, 能不出门就不出门, 就怕自己也染上了怪病。
但,人既然活着,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缺的,有些人家有大水缸,可以多担些水存起来用, 可有些人家只能日日担水。
钟英家便是如此, 他家中只有个小水缸, 堪堪能装下三桶水, 即便他跟母亲节省着用水,前日提回来的水,今日也已经见底了。
他提了个空水桶, 辞别了母亲, 准备去大柳树下打水。
一出门, 没走多久, 就见到了眼熟的街坊提着一桶水往回走,见到他,一改昨日的避之不及, 主动走了过来,钟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
街坊见到了,笑道:“钟家大郎, 你还不知道吧,衙门已经找到生怪病的缘由了!”
钟英赶忙问:“叔,是什么缘由?”
街坊便看看自己提着的水,道:“正是我们日日都要用的井水!”
钟英愕然:“水?”
“若是水,那我们为何还好好的?”
街坊笑得高深莫测,说:“这事我说了你也不信,你便往前走,亲自去看了也就知道了。”
街坊走了,钟英提着空水桶一脸狐疑地朝大柳树的方向走去,没走多久,便见到前方有两个衙役站着,叫他:“那小子,可是打水的?”
钟英赶忙点头,其中一个衙役指了旁边大开的门说:“既是打水,便不要往前走了,进去打水就是。”
钟英看看这幢开着门的宅子,很是诧异,“官爷,这是别人的房子!”
衙役拧眉道:“废话,我能不知道,叫你进去你就进去,大柳树那边现在被封了,闲杂人等都不许过去,你要打水,就去这家,要是不打,就赶紧回去!”
水肯定是要打的,不打就没水喝了。
钟英握紧了手中的水桶,胆战心惊地进了开着门的宅子,见到了守在门旁的仆人,他咽咽唾沫,有些害怕,便见到那仆人向他指了个方向说:“顺着那条小路直走,便能看到井了。”
钟英点点头,小声说:“多谢。”
他走上了那条小路,没走多久,竟又看到了一个仆人,他心里很是不安,不敢再进去,却又想不出来衙门让他进这大户人家家中打水有什么坏心思,他一个贫家子,便是想要讹他的钱,他也没有。
更何况,他也没得罪过什么官爷和富户。
鼓起勇气,又往前走了几步,便听到前方有声音传来,有人在喊着:“有了!又有了!”
什么有了?
钟英有些好奇,继续往前走,便看到了前方聚了好些人,其中好些都跟他一样的打扮,穿着短褐,他还眼尖地看到了熟悉的面孔,几步走过去,喊了一声:“边叔!”
健壮的老者转过头来,一副很是激动的样子,说:“钟大郎也来打水了,快,来看这水中的邪物 !”
蒲扇大掌一把抓住了钟英的手臂,把他拉着往前,钟英一个踉跄,挤进人群,总算是看到了人群正中的东西。
是一桶水,一个官差正将一张黄符从桶上拿开,另一个官差拿个竹漏往水中一舀,就将水中的东西漏了出来,是一团蛙卵。
旁边的边叔在他耳边道:“大郎,你看,那些得了怪病的人,就是因为吃了这水中蛙卵!”
钟英一脸茫然,他完全不明白吃了蛙卵跟得了怪病之间有什么联系。
这时候,有人喊着:“快让让,水来了!”
于是又是一桶水被提了过来放在地上,那官差将手中的黄符往桶上一贴,只听嗞啦一声,水中似有青烟升起,原本清澈的水中竟然出现了一大团蛙卵。
旁边的人又喊了起来:“这桶也有!”
钟英看着水中的蛙卵,瞪大了眼睛。
……
曹六和宋五兴冲冲地跑回了大柳树旁,轻手轻脚跑到曹丰身侧,曹六低声道:“头儿,周道长给的符真是神了!往那水桶上一贴,水中的蛙卵立刻现出了原形!现下,两处宅子里来打水的人都惊得说不出话,直呼我们厉害呢!”
宋五也说:“头儿,不止呢,还有那腹痛的,拿着符贴在人身上,那肚子是立刻就消了下去,就算是把符拿开,肚子也不会再大起来了,我看这五雷符比平安符厉害不少,说不得是直接将肚子里的小虫合蟆给弄死了。”
他从怀里掏出了一张黄符:“两处宅子的水井处各留了一张,衙门留了两张,给那些患病的治病,还剩了一张……”
曹丰直接拿过黄符,放在自己怀里,说:“这张留着,以备不时之需。”
宋五自然不敢说什么,看到曹六去对小道长嘘寒问暖,他心中扼腕,自己竟然迟了一步,看向盘坐在树下的道人,小声问:“头儿,道长都坐了快半个时辰了,什么动静都没有,道长究竟要做什么啊?”
曹丰看他一眼:“道长要助大柳树重新活过来。”
“啊?!”
曹丰瞪他一眼,宋五立刻捂住嘴巴,小声道:“这柳树今春就没发芽,今岁一片叶子都没生出来,都死透了吧,还能重新活过来?”
曹丰道:“你知道什么?道长既然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你我这等人,只管在一旁等着就是了。”
“又没让你上去跟那巨蛙打斗,费这么多话作甚?!”
宋五缩缩脖子,不敢再说话了。
曹丰看向盘坐在树下的道人,眉心微皱,他在担心,若是道人的法子不管用,那要怎么办?难不成以后此街道的人打水之时,都得用五雷符贴上一贴?
……
对于外界的一切,周一并不知道,她依然沉浸在那片黑暗之中,无垠的黑暗就像是潮汐,随着她的呼吸缓慢起伏。
她已经忘了入定的目的,也忘了时间的流逝,她仿佛回到了一切还未生发的那片混沌,在无边无际的混沌黑暗中漂浮。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瞬间,亦或者是数年,黑暗中,有什么东西亮了起来。
就像是破开夜色的那一道晨光,和黑暗中燃起来的烛火,周一走了过去,轻轻触碰,于是黑暗被驱散,光明降临。
她看到了一团雪白的絮状物,在空中飞舞,自在轻盈,风吹动着它,越来越高,好似要与那雪白的云融为一体。
在即将融入云中的时刻,风小了,它开始飘飘摇摇地往下落,一会儿又遇到一股风,被吹了上去,却因为风的离开,再次下落。
几次起落,最终,它从空中落下,轻柔地落在了一处湿润的土地上。
它发出了一声安心的喟叹。
一场大雨之后,它吸饱了水分,迫不及待地探出了头,阳光落在了它身上,让它抖擞着芽叶,充满了力量。
从此,它爱上了阳光,这是多么美好的东西啊,那么温暖,那么明亮,又是那么的让它舒适。
它努力地往上长着,本能告诉它,越往上,它就能得到更多的阳光。
很快,它就超过了旁边的小花小草们,它在空中伸展着枝叶,让每一片叶子都沐浴在阳光下。
于是它长得更快了,细弱的茎秆开始变得粗壮有力,曾经让它恐惧的大风,似乎再也无法伤害到它。
那些总是同它抢夺阳光的大树们也低矮了起来,往上看去,它跟太阳之间,再无阻隔。
可是太阳是那么的远,它还要继续往上,才能靠近它。
时间好像过去了很久,周围的花草树木都不见了,它周遭出现了一些会跑会动的东西,还在她周围建起了一些矮矮胖胖的东西。
它周围变得吵闹了起来,每日都有好多人走来走去,这种叫人的东西,为什么总是那么的吵呢?
它们树就不会这样。
好在树也不怕吵,树只管向下扎根,向上生长就好。
于是它继续安静地生长着……
周一缓缓睁开了眼睛,她抬起了自己手,再闭上眼睛,回忆着,就如同那次观雨一般,她手中的炁化为了黄色。
这是大柳树的炁,她把手放在了大柳树树根上,炁所过之处,绿意乍现,却又很快消散。
她没有在意,顺着树根来到了地下暗河中,寻到了大柳树,大柳树说:“你怎么又来了?”
周一撞入了它的体内,融了进去,说:“我来帮你了。”
她将在自己体内的炁全数化为柳树之炁,源源不断地输给大柳树,硕大的根网中,黄炁开始缓慢地扩散。
一缕黄炁来到了破洞处,树根上的裂痕中长出新的褐色树皮,断裂处,新根萌发,交缠在一起,将破洞补全……
地上,大柳树旁,魏柳的爷爷来了,小声地劝他:“小柳,跟爷爷回家去吧。”
魏柳摇头,看着树下的道人,又抬头看着大柳树光秃秃的树干,说:“道长在帮干娘治病,我要等道长。”
魏柳爷爷叹气,看看周围的衙役,不敢强行把孩子抱回家,怕孩子哭闹起来,惹怒了衙役们。
只好说:“你干娘是棵树,人怎么救得活树嘛?”
魏柳不听,只抬着头看着大柳树,突然他眼睛一亮,指着大柳树激动道:“干娘长叶子了!”
第60章 好干娘
“干娘长叶子了!”
小孩儿的这一声叫喊半点没有掩饰, 打破了大柳树周遭的静谧,曹丰的眉头下意识拧了起来,正想要瞪向小孩儿, 不远处的曹六也咋呼呼叫了起来, 看向他, 指着什么东西说:“头儿, 头儿, 柳树发芽了!”
曹丰顺着他的手看了过去,看到柳树一根笔直向天的干枯枝条上生出了绿色的叶苞。
他赶紧看向身侧的宋五,问:“这绿芽之前有没有?”
宋五瞪圆眼睛看着柳树,听到声音,转过头道:“头儿, 没有!绝对没有!就算这树没死, 你看那绿芽, 是春天才发得出来的啊!现在可是秋日!”
周遭的其他捕快都抬头看着柳树上的芽苞, 连连惊呼,曹丰低喝:“噤声!”
捕快们纷纷闭上嘴巴,不敢再出声, 只是抬头看着柳树枝条, 眼中的震惊却怎么都无法消散。
曹丰眼中是同样的震惊, 宋五说得对, 这可是秋日,是柳树落叶的日子,况且这柳树明明看着已经死了, 此刻竟真的发了芽,重新活了过来!
他看向了盘坐在树下的道人,脊背挺直, 纹丝不动,似乎他们的吵闹没有影响她分毫,而且她已经这么坐了一个时辰了!
曹丰咽咽唾沫,心道这是道人,还是神仙?
周·神仙·一此刻并不轻松,她入道也不过月余的时间,若把修炼比作人的生长阶段,她现在应当只能算是个婴儿,而三百多年的大柳树至少也是个少年了。
一个婴儿,即便用尽自己全身的力量,想要帮助一个少年全然恢复,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将自己全身的炁都渡给了柳树,破洞处的确被补全了,看着也比之前多了些生机,可还有大半的根网未被黄炁覆盖,她却已经炁竭了。
指甲盖大小的一团炁在柳树的根中跳动,拳头大小的黄炁到了她身前,轻柔地碰了碰她,她听到了大柳树的声音:“谢谢。”
周一说:“不用谢。”
她说:“待我回去打坐修炼,之后再为你渡炁。”
大柳树又碰了碰她,说:“小苗苗,不用了,你还要长大的。”
周一又感觉到了大柳树给她施加了推力,这是又要将她送回去了,她索性跳出了柳树根系,在水中看着巨大的根网,看到了被黄炁覆盖的小半根网。
根网中,黄炁隐现,一缕黄炁来到了巨蛙身前,正要进入巨蛙体内,一股黑炁扑出,同黄炁对抗起来。
黑炁在消散,与此同时黄炁也在减少。
周一估算了一下大柳树和黑炁的消减速度,就算她不再出手帮助大柳树,以巨蛙的体型来看,其体内的黑炁无论如何也不会是柳树的对手。
待柳树将生产蛙卵的巨蛙体内黑炁驱除,那么剩下的蛙卵,也不过是水磨工夫,消除其中黑炁,只是时间问题。
届时就算是将所有蛙卵都放出,也不过让城中人暂且过些打水需要筛掉蛙卵的日子,对身体是无什么影响的。
想明白了这一点,周一松了口气,准备回去,待她修炼之后,再来助大柳树。
正要回树根,却见网中巨蛙周身原本消散些许的黑炁再度汹涌起来,凶恶地直扑黄炁,黄炁似早已料到了,娴熟地挡住了黑炁的攻击,再慢慢同黑炁消磨起来。
只是待黑炁消散些许之后,更多的黑炁继续涌现,竟像是源源不绝一般,而黄炁已然消耗不少。
周一拧眉,远远地绕了巨蛙一圈又一圈,待巨蛙周身黑炁第三次变多的时候,她终于发现了不对,水中竟然丝丝缕缕的黑炁源源不断地进入巨蛙身中。
这些黑炁极细,在巨大蛙卵黑炁的对比下几乎不可见,若不是周一在这里看了又看,险些发现不了。
而这些黑炁细丝的来源——
周一看向了流水来处,细如蚕丝的黑炁顺着流水一直往上。
她逆流而上,试图去寻找黑炁来源,然而没走多久,便感觉神虚意散,炁团险些都要维持不住了。
想要直接从地下回去,甫一接触土层,便感觉到寸步难行,阻力极大,只好顺着流水回到树根处,再顺着树根回到自己体内。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周身的知觉归位,周一感觉自己全身的力气像是被猛地抽走了,不受控制地朝后倒去。
“师叔!”
一直盯着周一的元旦立刻跑到了周一身后,用自己小小的身体去挡住周一往后倒的身体,可惜她人小力弱,被周一一撞,脚下不稳,跟着就要一齐往后倒,一双手扶住了她,也扶住了周一。
曹丰把二人扶起来,瞪向离得最近的衙役:“要你何用?!”
那衙役悻悻低头,小声说:“头儿,我看柳树去了。”
曹丰冷哼一声,扶着周一,让她靠在树上,问:“道长,你这是怎么了?”
元旦站在一旁,抱着周一的手臂,着急问:“师叔,你生病了吗?”
周一抬手摸摸她的脸,说:“师叔只是没有力气了。”
她看向曹丰:“曹捕头,可有吃的?”
曹丰点头:“有,有!”
立刻对自己手下的捕头道:“快去给道长弄些吃的来!”
曹六的反应比谁都快:“是,头儿!”
很快,曹六就回来了,带回了三个油纸包裹的馒头,还有一壶水。
周一拿起一个,问元旦:“你可吃了?”
元旦点头,说:“曹六哥哥带我去吃了馄饨。”
周一看向曹六,说:“多谢。”
曹六赶忙道:“道长言重了,都是我们头儿吩咐我的,不然我哪里想的到啊!”
于是周一又对曹丰道了谢,这才吃起了馒头,自然是肉馅的,味道上,比起张秀儿家的馒头稍逊一筹,但她现在的确是很饿了,所以只觉得略硬的面皮满是麦香,肉偏少、菜偏多的馅也别有一番风味。
饥饿果然是最好的下饭菜。
待肚子里有了东西,手脚不再发软,周一总算是缓了过来,把第三个馒头也吃进了肚子,喝了水,擦擦嘴,站了起来。
元旦担心地扶着她,就怕她又摔了,周一笑着摸摸她头,看向曹丰,说:“曹捕头,地下的情况暂时得到了控制,一时半刻不会有更多的蛙卵出现。”
曹丰松了口气,问:“敢问道长,这样能维持多少时日?”
周一摇摇头:“我亦不知。”
若是没有水流中源源不绝的黑炁,此事只需要她再帮帮大柳树,也就解决了。
可现在看来,即便她时常来助大柳树,也不过是扬汤止沸,她问曹丰:“曹捕头可知古柳街的井水来自何处?”
“啊?”曹丰一愣,看着周一,“道长不是说,井水都来自地下暗河嘛?”
周一:“确实是来自地下暗河,可地下暗河的水也有源头,曹捕头可能查这水是从何而来,流经了哪些地方?”
曹丰挠头:“这……重要吗?”
周一点头:“很重要,这事想要彻底解决,得往地下暗河的上游去寻,根源应当在上游的某处。”
曹丰听得一头雾水:“道长不是说源头是那巨蛙,巨蛙就在树下啊。”
周一解释道:“巨蛙的确是蛙卵的源头,可蛙卵只会产蛙,便是人误食了蛙卵,也不会得这种怪病,怪病的根源实则是巨蛙身上的……邪气。”
“邪气?!”
其他衙役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围了过来,听到这两个字,面上都露出惊惧之色。
周一:“据我观察,巨蛙身上的邪气,也并非巨蛙自己生出来的,而是从地下暗河上游流下,源源不绝,要想彻底断绝邪气,只有找到邪气源头,将其祛除。”
曹丰睁大眼睛,咽咽唾沫:“道长找不到源头吗?”
周一点头:“惭愧,实力有限,无法寻到,只能拜托曹捕头和衙门的各位了,那邪气入了水中,对周遭的动物、草木都有影响,若是能寻到明显不对劲的地方,许是便寻到了其河道所过之处。”
曹丰点头:“好,待我将此事禀明知县大人和孙师爷。”
周一颔首,问了城中其他患病之人的事情,听说五雷符有奇效,恰好有用了五雷符的古柳街人回来,周一为其查看,胃中的小蛙已经快寻不见踪迹了,这么看来,五雷符的确能根除此病。
既如此,周一便向曹丰告别,带着元旦准备离开。
二人朝着古柳街外走去。
“道长,道长!”
稚嫩的童声响起,周一跟元旦停了下来,扭头看去,是魏柳,他跑了过来,看着周一,眼睛亮亮的,说:“谢谢你给干娘治病!”
周一笑道:“不用谢。”
她看到了跟在魏柳身后的老者,老者看着她,脸上都是敬畏,小心道:“道长,小儿无状。”
周一摇头:“魏柳小友是重情重义之人。”
她看向魏柳,说:“你干娘已经好了些了,跟你爷爷回去吧。”
魏柳点头,说:“道长,你就了我爷爷奶奶,还救活了我的干娘,你是我的恩人了!”
他歇了口气,看着周一,很认真地说:“我现在还小,什么都没有,你等我长大些,我就能报答你了!你要我做什么,我就去做什么!”
看着小孩儿的神色,周一有些动容,抬手摸摸他的头,说:“好,我记住了,现在我就有事情想要魏柳小友帮我去做。”
小孩儿微微睁大眼睛,看着周一:“是什么?!”
周一说:“便是请魏柳小友跟着爷爷回家去用些饭菜,魏柳小友的肚子咕咕叫得我都快饿了。”
魏柳的脸一红,捂住了自己的肚子。
周一对魏柳爷爷说:“老人家,带孩子回家吧。”
“诶!”
老人走上前来,牵起了魏柳的手,看向周一,欲言又止。
周一:“老人家若是有话想说,直言就是。”
魏柳爷爷对魏柳说:“去,你奶奶来了。”
不远处,魏柳的奶奶果真来了,魏柳一边喊着奶奶一边跑了过去。
魏柳爷爷才对周一说:“道长,我家小柳认大柳树做干娘可……可有什么不妥的?”
他的脸都皱在了一起,说:“小柳他娘将他生在柳树下,我就觉得他跟大柳树有缘,便做主让他认大柳树为干娘,可在这之后没多久,小柳他娘就走了,待小柳一岁的时候,我儿也得了怪病,走了。”
“有人说,是我家小柳认错了干娘,说大柳树是……妖……妖树,吃了我儿子儿媳,接下来便是要吃我们和小柳了。”
老人的眼里泪光闪烁:“道长,是不是我做错了,我不该让小柳认这个干娘的?”
周一摇头:“老人家,这次魏柳能免于怪病折磨,正是因为他的干娘在护着他。”
魏柳爷爷愣住了,周一说:“老人家放心,柳树对人并无恶意,它对魏柳也只有爱护之心,绝不会害人,更不会吃人。”
“于魏柳小友而言,这个干娘认得很好。”
魏柳爷爷安了心,连连道谢后离开了。
周一牵着元旦继续往前走着,元旦突然问:“师叔,魏柳的干娘认识魏柳吗?”
周一颔首:“认识。”
元旦疑惑:“可是大柳树没有眼睛,它认得出来哪个是魏柳吗?”
周一正要点头,突然想起自己冒充魏柳喊了声干娘,立刻就被大柳树认作小树苗的事情,头是怎么都点不下去了。
这大柳树,好像是有点糊涂啊。
一时间,她竟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元旦,好在元旦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力。
两个衙役抬着一箩筐东西从街旁一户人家中走出来,箩筐往下滴着水,从她们身边走过,两个衙役喊了一声:“周道长。”
周一点点头,问:“这是——”
一个衙役说:“这些是井中的蛙卵,多亏了道长的五雷符,这些蛙卵都现了原形,也都死了,捕头叫我们把东西抬到衙门烧了。”
周一看向箩筐中密密麻麻的蛙卵,颔首,目送二人离去。
元旦突然又问:“师叔,那个蛙卵就是大蛙的蛋吗?”
周一点头:“对。”
这么说也没错。
元旦问:“师叔,那蛙卵好不好吃呀?”
周一转头看向了她,看到小孩儿正看着两个衙役抬着的箩筐咽口水。
周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