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在离开古柳街时遇到了徐家人, 去了趟徐家,又卖出了十张平安符,顺道在徐家用了晚饭, 才出城回观。
故回到清水观时, 已近黄昏。
周一生火烧了水, 先带着元旦洗了澡, 又热水给自己洗了, 天刚黑,她就躺在了床上,裹着被子,闭上眼睛,立刻就睡了过去。
意识渐渐苏醒的时候, 耳边传来什么动静, 于是彻底醒了过来, 仔细去听, 是呜呜的声音,像是有不知名的野兽在不远处嚎叫。
略微一想,周一便明白了, 是前院破旧的门窗被风吹着发出的声响。
天还未亮, 她翻了个身, 脸挨着微凉的被子, 虽已经没有了困意,但她还是闭上了眼睛。
黑暗中,周身十四条经脉, 共六百七十一个穴位亮起,伴随着丹田炁漩的转动,每个穴位如同一个小小炁漩, 也跟着转动起来,源源不断吸收着炁。
因一夜好眠,昨日耗尽的炁已经恢复了大半,继续修炼,很快,周身炁满,比起昨日竟然还多了些许。
周一再次睁开眼睛,窗外有光透了进来,天开始亮了。
她躺在床上,想到了城中的大柳树,以黄炁消散的速度,今日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她便也不必进城。
巨蛙和蛙卵中的黑炁同熊、韩二位秀才骨中黑炁一致,若是能寻找黑炁源头,说不得也能寻到二鬼的余下尸骨。
又在床上躺了会儿,腹中饥饿感传来,耳边响起开门声,是元旦起了,既如此,她也该起了。
起床,穿衣梳头,走到门口,打开门,冷风扑面,她吸了口气,这天气比起昨天又冷了不少啊!
元旦就站在门外,抬头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她,周一见她只穿了一件单衣,伸出一只手把小孩儿给拎了进来,反手关上门,几步走到床侧,给小孩儿脱了鞋子,把她给塞进了被窝。
这才问:“冷吗?”
元旦小脸煞白,点头,吸着气说:“冷,师叔。”
周一便也进了被窝,抱着小孩儿,握住小孩儿的手脚,给她暖暖。
她没带过孩子,但一些常识也是知道的,比如小孩儿的免疫力比起成人要低,所以小孩儿比起成人更容易生病,生了病也更不容易好。
她冷一冷没事,但元旦冷一冷,说不得便感冒了。
若是再发个烧,那问题就大了。
被窝暖和了,周一出来,让小孩儿坐在床上,把她裹得严严实实,说:“在这里等着,我去给你寻衣服。”
先给自己换了件绵衣,这才打开门去了元旦房间,在元旦的衣柜里找了找,找出了一件薄绵衣,除此之外,元旦也就还有两件绵衣了。
拿着给元旦穿上,绵衣还有些小了,但也勉强能穿下。
小孩儿暖和了,周一便把自己身上的绵衣换了下来,这个天穿绵衣,对她来说还是有些热了。
于是只给自己加了件里衣,里衣外再套里衣,走到门口,是没那么冷了,可也没暖和到哪里去。
只好安慰自己,春捂秋冻,便冻上一冻吧。
估摸着再过些日子,天气便会彻底冷下来了,元旦的绵衣都有些薄,还小,得在此之前为她做两件,她也还得为自己和元旦做两件带绵的马甲,这样才方便春秋季节加减衣裳。
昨日卖符赚了一两银子,衙门还承诺要给自己二十两,也不知什么时候才给自己。
希望快点吧。
带着元旦刷牙洗脸,正要做早饭,前院响起了敲门声,一大一小对视一眼,眼中都是疑惑,元旦:“师叔,又有人敲门。”
周一嗯了一声,说:“师叔去看看。”
她往前院走去,想着莫不又是衙门的人来了,难道大柳树出现了什么变故?
想到这里,她加快了脚步,来到大门前,听到门外有人说话,一个女声说:“是这里吗?”
另有人说:“是啊,不都说是清水观吗?这里好像就是清水观。”
“咦,这上面写着字呢,你来看看,写的可是清水观三个字?”
“看什么看?你我之间,难道还有人识字不成?”
周一在这个时候出声:“门外是何人?”
门外沉默了几息,先前开口的女声说:“我们是常安县人,请问这里可是清水观,观中可有位周道长?”
周一说:“此处正是清水观,贫道姓周。”
话音落下,门外二人的声音激动起来,“道长,我们是来烧香求符的!”
是香客,周一抬手打开了门,看到门外站着的人,是两位女子,头上各自戴了块褐色头巾,看到她颇有些激动。
其中一个微胖的女子抓住另一女子的手说:“是周道长,昨日我远远见过,就是这般高!真是周道长!”
她看向周一,激动道:“周道长,我们现在可以入观烧香吗?”
周一略有迟疑,点头说:“可以。”
对两个女子说:“二位,请。”
带着两个女子入了观,便看到了三清殿破损的门窗,周一面不改色走过去,推开门,门内没有灰尘,前些日子,她才将大殿清扫了一番。
她看向两名女子,二人有些犹豫,但还是问:“道长,可以用我们自己带来的香吗?”
周一点头:“自然可以。”
引二人来到神像前,问:“你们可知该如何上香?”
微胖的女子迟疑道:“可是要将香举过头顶?”
说着,她还做了个上香的动作。
周一摇头:“那是佛寺上香的规矩,道观有所不同,我给你们示范一次。”
二女点头:“多谢道长。”
示范之后,二女正上着香,元旦跑来了,在门口好奇地看着,周一冲她招手,小孩儿跑了进来,抱住了周一的腿,看着上香的二女。
二人略显生疏地将香插入香炉中,松了口气,转头看向周一,眼睛里带着光,问:“周道长,不知可否向你求几道符?”
周一说:“可以,只是符价不低。”
微胖女子立刻道:“我们知道,来之前我们便已经打听清楚了,一张符一百文,我们已经备好了!”
既如此,周一也不可能拒绝了,毕竟她跟元旦还要穿衣吃饭,哪一样都得要钱。
为二女各自画了五张平安符,送走二女,便又挣了一两银子。
正要回观,路上又有人走了过来,有老有少,看着像是一家人,打头的男人扬声问:“道长,前方可是清水观?”
周一回答:“正是。”
那男子喜道:“敢问道长,为衙门画符的周道长可在此?”
周一:“……在。”
男子便对身后的家人道:“阿娘、娘子,就是这里了!”
于是周一便又接待了这一家人,顺带又卖出了六张平安符。
人还没送出观,又有人进了道观,看到周一和元旦,大喜:“就是这里!”
元旦眨眨眼睛,看向周一,问:“师叔,我们什么时候吃早饭啊?”
周一:“……待送走这一波,我们就关门做早饭。”
好在,这几人走后,便没有人再来,周一关了门,回到后院熬粥煮蛋,吃到一半,前院大门又响了,有人问:“请问这里可有位姓周的道长?”
周一咽下嘴里食物,扬声:“是,请稍等!”
几口吃完早饭,让元旦慢慢吃,她则跑去前院开门,虽说是道观,可既然要收人钱,也算是个生意了,做生意就要有做生意的样子,至少态度得端正。
这一上午,清水观便陡然热闹了起来,前来的香客虽算不上太多,但也是络绎不绝,而且人人都要求符,粗粗一算,不扣除成本,她挣了差不多五两银子。
而朱砂、黄纸两样,朱砂价高,黄纸价低,摊在一张符上,也不过几文钱的成本。
看着手中的钱,周一舒了口气,不管怎么说,能挣到钱就是好事。
到了中午,便没有人再来观中了,周一做了个蛋炒饭,跟元旦一起吃得香极了。
到了下午,又有人来,曹六也来了,给周一送来了衙门奖赏的二十两银子,还向周一求了二十张符,十张平安符,十张五雷符,付了二两银子。
周一问他大柳树如何,曹六说:“应当没什么不好,从昨日道长离开后,古柳街各处井中打起的蛙卵便开始减少,到了今日午时,都已经打不出什么蛙卵了。”
“也多亏了道长的五雷符,城中患了怪病的人几乎全好了,只看还有没有漏掉的人。”
他还说:“对了道长,知县大人知道了大柳树的事情,已经安排人手去调查井水来源了,只是头儿说暗河毕竟在地下,不好发现,想问道长有没有什么能发现邪气的法子,这样寻起来许是要快上一些。”
周一想了想,摇头:“我暂时没有这样的办法。”
若是想要见鬼,她还有办法,可见那黑炁,她属实不知道该怎么帮人看见。
周一看向曹六,说:“不过,我有个线索。”
曹六立刻看向周一,周一说:“在清水观附近的赵家村有一小溪,那条溪中曾经出现过被黑……邪气浸染的人骨,若是循着溪流往上,许是能有所发现。”
这也是她今早才想起来的事情。
曹六精神一振,说:“若是地上的溪流,寻找源头便容易了!”
对周一抱拳道:“道长,我这便回去将此事禀告曹头!”
周一颔首:“曹小兄弟慢走。”
曹六:“道长告辞。”
说完,转身离去。
周一目送他一段路,转身,便见到几位香客期待地看着自己,打头的问:“道长,我们可以求几道符吗?”
周一点头,道:“几位请随我来。”
带着几位入大殿,口中道:“不知几位可知符价几何?”
“知道知道,道长的符极灵,我们特地为此而来!”
第62章 种豌豆
清晨, 云山寺,穿着灰色僧袍的光头沙弥打开了寺门,提着扫把来到寺门外, 沙沙沙, 细竹杈扎成的扫把将山门外的落叶扫开。
他将落叶扫成一团, 来到阶梯前, 正要开扫, 便见到山脚有几个老妇结伴而行,他识得她们,是常来寺中的信众,只是她们这次并未上山,径直走过了云山寺脚, 朝着远处而去。
他收回视线, 低头扫地, 有人前来, 他便放下扫把双掌合十行礼。
直至扫到了山脚,将落叶都扫入路边荒草丛中,便听到身后传来声音——
“这便是那传得神叨叨的平安符, 看着是比蔡师婆画的符要好看不少。”
“咦, 说啥呢, 蔡师婆的鬼画符能跟道长画的符相比?你怕是不知道, 前几日城中那些大肚皮能好起来,就全靠着这道长画的符!”
“我怎么听说是衙门的曹捕头厉害,说曹捕头一身正气, 连鬼都怕,他吼一声,那得了怪病的人肚子就小了, 吼两声,小鬼就从人肚皮里钻了出来,丁丁大,像是虫合蟆一般,还呱呱叫呢!”
“你听到的都是些什么呀?我表姐一家就住在古柳街,他们一家人先前没事,后来竟也得了怪病,去了衙门,那衙门的捕快拿着黄符往他们身上一贴,那鼓起来的肚皮立时就消下去了!”
“没把小鬼吐出来吗?”
“小鬼都死了,哪里还吐得出来?”
“咦,是死在人肚皮里了?”
“呃……许是吐出来了吧,那是鬼,便是出来了,我们也见不着。”
声音越来越近,沙弥转身看向几位老妇,几个人立刻停了下来,看向他,笑得很不自然,说:“海真师父又在扫地了。”
海真行了个礼,口中道:“几位檀越。”
几个老妇还了礼,说:“海真师父,我们还有事,便回城了。”
海真:“几位慢行。”
他站在山脚,目送几人离开,还能听到几人在说话——
“……还好今日来得早,我听到周道长跟那小道童说,再过会儿她就要关门进城,,若是听你的吃了午饭再来,我们便求不到这平安符了……”
海真转身看向了另一头,隐约可见青砖黑瓦的宅子,他收回视线,踏上了阶梯。
……
清水观,午睡醒来,打开房门,周一伸了个懒腰。
她去厨房拿了今日入城买的种子,再拿上锄头,来到了观后的菜地。
前日,她本就打算锄一块菜地出来,种些菜,却不料城中出了事情,便在城中忙活了一日。
昨日,有不少人上门求符,她又画了一日的符,今日上午,来观中的人便少了。
半上午的时候,她还带着元旦入了城,在城中买了菜种,拿着元旦的旧绵衣去成衣铺要求换身布料,改大些,再加些绵在里面。
如此,便比完全新做一件要便宜不少。
再定做四件绵坎肩,她同元旦一人两件,还有带薄绵的裤子,一人两条,又花了十来两银子。
此后,去看了大柳树,一枝嫩绿芽苞还在,根网中大柳树的炁少了快一半,周一便又渡了些炁给大柳树,这才带着元旦在城中用了午饭。
回到观中,困意上涌,便睡了,直到现在。
来到菜地中,拿着锄头,接着前日锄过的地方继续锄。
这块地便是之前种菘菜的地,狗子和柱子两个少年先前帮着松过一次土,她却一直没来种,这次大雨,将土完全浸润了,此刻不过于湿,也不会干,正是播种的好时候。
锄着锄着,元旦出来了,头发蓬蓬的,一边走过来,一边喊:“师叔,师叔,你在做什么?”
周一:“师叔打算把今日买来的胡豆种下去。”
元旦哦了一声,站在路边一边看周一挖土,一边醒着瞌睡。
看着看着,她说:“师叔,我想喝水。”
周一抬起头,看着她:“水就在厨房,自己去喝。”
小孩儿点头,跑回道观去喝水了。
周一也将表层的土都松了一遍,走到土边路上,拿起用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颗颗黄色的豌豆。
在她看来是豌豆,在常安城中却叫胡豆,跟她印象中的胡豆截然不同。
抓了一把豌豆在手中,用锄头在地里挖一个小坑,正要将豌豆放入坑中,周一突然停了下来,将一丝黄色的炁送入手中豌豆。
同为植物,这黄炁能助柳树恢复生机,许是也能助豌豆发芽。
她见师父种过豌豆,师父跟她说若是想要豌豆种得好,便先要催芽,再将发芽的种子种入土里。
她本想省略这一步骤,毕竟直接种也是能种出来的,可若是随手就能催一催芽,何乐而不为?
黄炁进入豌豆中,又从另一头出来,而手中的豌豆却毫无变化。
周一眉头微拧,这是何故?
是自己的炁还不够?
但大柳树是百年老树,尚且能靠自己的炁恢复生机,此刻她手中的豌豆不过只是一颗种子,按理说,应该不需要多少炁便能有所反应。
她加大了炁的输入,手中豌豆岿然不动。
奇了,这是为什么?
……
元旦喝够了水,跑去打开柜子,仰头看着放在柜子最下面一层的两个罐子,她伸手去摸了摸,这个里面放的是桂花,旁边这个里面是糖!
元旦咽咽唾沫,桂花茶可真好喝啊,甜滋滋的,什么时候师叔再泡桂花茶喝呢?
她歪歪头,对了,师叔在挖土,挖土好累,还会想要喝水,师叔现在肯定想喝桂花茶的!
想到这儿,小孩儿来了精神,关上柜门,头发披散着,哒哒哒地就往观外跑,扶着门框跨出门槛,见到蹲在路边的道人,跑过去问:“师叔,你在做什么呀?”
周一将手从路边的一株野草上收回,说:“我在看这棵草。”
元旦看向了草,草绿绿的,叶子细细长长的,像是今天中午在城里吃的汤饼,她咽咽唾沫,说:“师叔,你想喝桂花茶吗?”
“嗯?”
周一转头看向小孩儿,她还以为小孩儿会问她为什么看草,结果问的竟然是这个。
再看到小孩儿脸上的馋意,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说:“唔,好像是有一点想喝,元旦呢?”
元旦的眼睛唰地亮起,大声说:“元旦也想喝!”
周一起身,说:“走吧,我们去泡桂花茶。”
元旦还弯着腰,听到这话,仰头看着周一,圆圆的眼睛里满是诧异:“师叔,不种胡豆了吗?”
“唔,有个问题没有想明白,待我想明白了再来种。”
冲小孩儿招招手:“快来。”
小孩儿才不知道种地会遇到什么问题,只知道自己马上就能喝到桂花茶了,开心地朝着道人跑过去,说:“师叔,我来啦!”
青色的石桌上,摆着两个粗陶碗,碗中干枯的细小桂花在水中舒展着身姿,褐色的糖液氤氲开来,热气腾腾,小巧圆润的鼻子闯入热气中,鼻头瞬间湿润,小孩儿吸了一大口气,脸上露出了满足的表情。
在她身前不远处,身形颀长、道人装扮的女子站在桂花树下,一只手放在了桂花树干上。
一缕炁从手中进入了桂花树中,树干内是一片白色,树皮上遍布绿意,顺着管道笔直向上,就像是周一中学时候曾在生物实验课上看到过的洋葱表皮细胞,只不过,紫色变成了绿色。
这是一棵富有生机的树本来的样子。
她顺着树干往下,来到树根,树根内并无什么炁,她将自己的炁输入树中,炁从树根中散溢出来,再将炁转化为黄炁,同样如此。
周一睁开眼睛,看着桂花树,心中不解。
方才在观外,她以为是因为豌豆和小草都是草,而非树,所以能助柳树恢复生机的炁对二者无用。
可桂花树是货真价实的树,且也是一棵树龄高达百年的老树,为何她的炁也无法进入桂花树中?
“师叔,你不喝茶吗?”
周一转头,看到桌上两碗冒着热气的桂花茶,说:“茶还有些烫,待会儿再喝,我去趟前院。”
她来到了银杏树旁,抬手放在了银杏树干上,闭上眼睛,炁顺着树干来到树根,这次,她看到了树根中的炁,同样为黄色,却是金黄,小孩儿拳头那么小一团,似是感觉到了她的闯入,金黄的炁朝着她冲了过来,周一赶紧将炁转化为黄炁,却不料金黄的炁反应更大了,直接把她给赶了出来。
周一睁开眼睛,手心一热,她赶紧拿开手,看着叶子都掉了大半的银杏树,低声道:“脾气这么大么。”
树下土中传来熊明聪的声音:“道长,怎么了?”
周一说:“无碍。”
她看向自己的手,有所明悟,方才跟银杏炁团接触的那一瞬,她感受到了银杏树的情绪,若是翻译过来,大约就是:坏蛋,滚!
明明是黄炁,却被银杏树视为了异物,所以,她手中的黄炁只是柳树的炁吧,对于豌豆、野草、桂花树,乃至银杏树来说,都是异物,就像是……猴子之于狒狒,看着相似,却并不相同。
既如此,周一再次将手放在了银杏树上,才一进去,就被银杏树炁团给撞了出来,她体悟着接触那一瞬的感觉,再度进去,再度被撞出来,不知道多少次后,银杏树炁团挡在她面前,原本不规则的炁团边缘都变得尖锐起来,可见被气到了什么程度。
周一回想着同它的每一次接触,许是已经有过化为黄炁的经历,不过片刻,银杏树干中,白色炁团渐渐染上了金黄。
原本跳动着要想冲上了的银杏炁团顿住了,小心翼翼碰了碰周一,问:“你是谁?”
周一:“我是清水观的新道士,你认得我吗?”
她大方地让银杏炁团同自己接触,也让它看到了站在树外的自己,银杏炁团一顿,猛地抽身,周身的炁缘再度变得尖锐起来,说:“是你,坏人!”
周一愕然:“何出此言?”
银杏炁团:“你就是!你在我身边埋了两个人,他们每天都说好多话,快要把我吵死了!”
砰——
银杏炁团冲了上来,直接把周一撞出了树干。
周一睁开眼睛,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树下熊明聪又问:“道长,你真的没事吗?”
周一看向声音传来的地方,顿了顿,说:“熊秀才,不如,我给你们换个埋骨之处如何?”
熊明聪:“啊?”
第63章 偷茶
银杏树下, 金色的银杏叶被扫开,露出湿润的泥土。
土层下,响起两道声音, 熊秀才说:“树兄, 对不住, 实在是对不住!”
韩秀才说:“我二人太过无状, 搅扰了树兄的清净, 在这里给树兄赔个不是!”
今日并无太阳,但天也不算太阴,二鬼不敢露头,只能在土中向银杏树道歉。
银杏树并无反应,周一对它说:“树兄, 我也有错, 当初未曾问过你的意见, 现在我就帮二位秀才换个地方。”
熊秀才和韩秀才说:“多谢道长。”
周一拿起锄头, 轻挖泥土,元旦蹲在一旁,问:“老师, 你们要搬家吗?”
熊秀才说:“是啊。”
元旦:“老师要搬到哪里去?不在观里住了吗?”
熊秀才迟疑:“这……我亦不知。”
周一又挖了几锄头, 土中白骨便露了出来, 当初, 她埋得本就不深,躬身将两块骨头拿出来放在布中裹好,她才说:“不知二位可有什么心仪之处?”
二鬼想了想, 熊秀才说:“道长,不知道可否将我们埋在观后的小山上?那处视野绝佳,日落之后, 日出之前,我二人可以远眺风景,清虚子道长亦在山上,我们还能与清虚子道长为伴。”
周一应道:“二位好眼光,我这便带二位上山。”
她一手拿着骨头,一手提着锄头,衣袍还被元旦的小手拽着,走到了后院,只听翅膀扑簌声,视野中,一只大黑鸟从石桌上飞起。
元旦立刻叫了一声,啪啪啪跑到石桌旁,大声道:“师叔,它把我们的桂花茶都喝了!”
周一走过去一看,果真如此,原本两碗满满的桂花茶,此刻竟只有浅浅一层垫碗底的了,桌子上还有茶水和桂花洒落,一片狼藉。
元旦看着两碗桂花茶,嘴巴瘪了下去,眼里泪光涌动,就快要哭出来了,委屈地说:“师叔,我们的桂花茶,呜呜呜——”
小孩儿哭了起来,周一走过去,把锄头靠在石桌边,干净的那只手把小孩儿搂在怀里。
有人安慰,小孩儿便哇哇大哭了起来,伤心极了,说:“我的桂花茶,呜呜呜,我的桂花茶!”
周一摸着她的头发,说:“嗯,师叔知道,元旦是不是等了好久好久,就等着桂花茶凉了再喝?”
小孩儿在她怀里点头,发出瓮瓮的一个嗯字,上气不接下气说:“可是……可是……”
周一:“可是桂花茶被鸟给喝光了,对吗?”
元旦又点头,再次难过地哭了起来,周一顺着她的头发,说:“那是只不讲礼貌的鸟。”
元旦哭着点头,说:“坏鸟!”
她抬起头,看到桌子上两碗空空的桂花茶,情绪上涌,哭声又大了起来。
周一把包着骨头的布放在了石桌上,抬起袖子给小孩儿擦眼泪,问:“元旦,还想喝桂花茶吗?”
小孩儿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委委屈屈地点头,周一说:“走,我们再去泡两碗桂花茶。”
把手摊开放在小孩儿面前,小孩儿的哭声渐渐小了,抽噎着把手放在大手中,周一握住她的小手,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两个碗,牵着小孩儿到了厨房。
灶洞里的火已经熄灭了,她便再生火,往锅里加水,不多时,水便沸腾了。
将两个碗先用清水洗一洗,再用沸水烫一烫,放在灶台上,拿出桂花和沙糖,问已经没有再哭的元旦:“要多点桂花和沙糖吗?”
元旦踩在凳子上,睫毛湿漉漉的,脸颊也红红的,听到这话,赶紧点头:“要!”
周一于是给她多加了桂花和沙糖,小孩儿眼里开心了起来,指着周一的碗说:“师叔也要多桂花多糖!”
周一说:“师叔不爱吃那么甜的,这些糖对师叔来说刚刚好。”
接着沸水冲入碗中,两碗桂花茶又泡好了。
元旦认真地看着,想到什么,转头警惕地看向门外,周一说:“没事的,这是在屋子里,它进不来的。”
将灶火熄了,她用热帕子给元旦擦了擦脸,问元旦:“茶还烫,不能喝,我要去将二位秀才埋在山上,元旦要跟我一起吗?”
元旦看看灶台上的两碗茶,有些犹豫,周一便说:“这次,我们就把茶放在屋子里,关上门窗……”
说着,她还拿了锅盖盖在两个碗上,对元旦说:“再这样盖住,便谁都偷喝不到我们的茶了。”
对小孩儿道:“走吧。”
小孩儿跑过来牵住了她的手,走到门口,又转头看看灶台上的两碗茶,周一带着她把厨房门关上,摸摸她的头,说:“这次不会有事的,师叔保证。”
带着元旦,拿上骨头和锄头,来到观后小山,远远地就见到了在皂角树枝头的大黑鸟,元旦刚喊一声:“坏鸟!”
大黑鸟就扑腾着翅膀飞高飞远了。
元旦看着飞走的黑鸟,气得哼了哼,周一摸摸她:“不气了。”
元旦转过头,气呼呼:“它偷喝我们的桂花茶!”
周一带着她一边爬山一边说:“这说明它以前可能一直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这还是它第一次喝甜甜的茶水。”
她看向小孩儿,正对上小孩儿圆圆的眼睛,笑着说:“这次之后,我们不把茶放在外面,它以后再也喝不到这么好喝的茶了。”
看到元旦愣愣的,周一问:“还生气吗?”
元旦摇摇头,转头看看天空,又转过头,对周一说:“它好像有点可怜。”
周一笑了笑,带着她继续往上走。
小孩儿又问:“它不能去买糖吃吗?”
周一摇头:“不能呢。”
她看向小孩儿,解释道:“银子,是我们人创造出来的东西,我们知道要怎么挣银子,想吃什么东西,就可以拿着银子去城中买。”
“但是对于动物来说,它们不知道什么是银子,更不知道原来吃的东西是可以用不能吃的银子买来的。”
“对它们来说,所有出现在它们面前的可以吃的东西,它们就要马上吃到嘴里,不然它们可能就会被饿死。”
走了几步路,周一再次看向元旦,说:“因为,对它们来说,食物没办法囤积起来,这一餐吃了,下一餐在何处就不知道了,若是久久不能找到新的食物,它们就没有力气飞了,也就再也捕不了猎物,便只有等死了。”
“啊?!”
元旦的脸都皱了起来,再次转头看向天空,说:“原来,它这么可怜啊。”
周一说:“不过,说不定它很能捕猎呢,吃我们桂花茶,也只是因为它嘴馋而已。”
元旦又啊了一声,看向周一,都不知道该做出什么反应了。
周一笑道:“不管它是哪种情况,对我们来说,也只是两碗桂花茶,被偷喝了,我们再泡就是了,对不对?”
元旦想了想,点头,说:“我们有很多桂花,还有很多糖!”
“对,我们并不缺那两碗茶,因为我们还有很多碗茶。”
一脚踩在了皂角树下,周一气息均匀,对元旦说:“去给清虚子道长打个招呼吧。”
她则走到了皂角树前,将炁探入皂角树中,没有发现炁团,睁开眼睛,对皂角树说:“你现在还不能跟我交流,我便暂且将二位秀才埋在你附近,不会太靠近你的树根,若是你不愿意,便给我一个信号。”
周一在树下站了会儿,元旦都走了过来,帮她仰头看着皂角树,对她说:“师叔,皂角树没有动静。”
周一:“既如此,便当皂角树默认了。”
她便拿起锄头在皂角树树冠外缘开始挖坑,将二位秀才的尸骨放入了坑中,再埋了起来。
用锄头压压浮土,周一道:“二位,此处可否有什么不妥之处?”
熊秀才:“没有没有,此处甚好,多谢道长!”
韩秀才:“多谢道长!”
周一:“不必言谢。”
看向元旦,小孩儿频频看向山下观中,她眼里露出了笑意,对两位秀才说:“二位,我和元旦先下山了,若是有了空,便来观中玩玩。”
二位秀才:“一定一定。”
元旦说:“老师再见,韩林哥哥再见!”
两个秀才都说:“元旦再见。”
于是周一就带着元旦往山下走去,一回到观中,小孩儿果真迫不及待跑向厨房,看到锅盖下两碗完好无损的桂花茶,开心极了。
此时,茶也不烫了,她捧着一碗茶,小口小口喝着,脸上全是满足。
周一一口喝尽,解了渴,走到院子里,拿起一颗豌豆,用银杏树的炁灌入豌豆中,果然跟之前一样,炁散溢了出来。
这么看来,想要催豌豆生长,得是豌豆的炁才行。
她拿着豌豆闭上了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睁开眼睛,她看着手里的豌豆,眨眨眼睛,竟然什么都没感受到。
难道是一颗豌豆太小了?
周一抓了一把豌豆在手里,继续感受,又是好一会儿过去,她还是什么都没感受到。
把豌豆放在油纸包里,她站了起来,元旦好奇地看向她,问:“师叔,你要做什么呀?”
周一:“去种豌……胡豆。”
元旦睁圆眼睛:“可以种了吗?”
她歪歪头,刚刚师叔好像说不能种啊。
周一说:“可以。”
她看着油纸中的豌豆,笑了笑:“况且我几次三番折腾了它们,想来它们都被吵到了,若是不种下去,岂不是白白让它们被我吵了一回。”
元旦茫然地眨眨眼睛。
周一拿上种子,提上锄头,就出门种豌豆去了。
第64章 大周天
夜, 周一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并未睡觉, 而是在修炼。
好几日前, 她体内的经脉和穴位便全数被点亮了。
当最后一个穴位——靠近第一个点□□位少泽穴、同样位于小指的少冲穴被点亮的时候, 周身十四条经脉中, 炁贯通了起来。
那一刻, 就如同此时一般,炁在经脉中循着脉气流通的方向流动,循行一圈,回到丹田,这便行完了一个大周天。
此前, 体内的炁在经脉中流动, 难以畅行, 想要调动体内的炁, 需先催动丹田炁漩。
而大周天畅通无阻之后,炁在体内经脉流转,源源不绝, 心念一动, 炁便能出现在周身任何位置, 当真是意到炁到。
半夜修炼, 半夜好眠,天亮,睁开眼睛, 周一眼底一片清澈,她坐了起来,感受了一番, 经过修炼,丹田炁漩又增大了些,体内的炁自然也多了。
大周天畅通后,修炼的速度更快了。
至于别的变化,暂且没有。
周一也不急,修行本来就是一个水磨工夫,讲究的是水到渠成,不会像是游戏闯关一般,一关过了,下一关便出现了,一个任务结束,下一个任务又来了。
此刻,她体内炁在增长,没有其他变化,便也说明时机未到。
洗漱之后,立在院中,打了一套拳,经脉中的炁顺着拳意流转,打了两遍,周身出了薄汗,有一种血气充沛的畅快之感。
元旦坐在一旁,啪啪鼓掌,说:“师叔,好厉害!”
周一走过去,摸摸她的头,说:“以后跟着师叔一起练。”
元旦睁圆眼睛:“我也可以吗?”
周一:“自然,你不仅可以,还一定得练。”
清水观如何她并不清楚,但老木观一脉,讲究的性命双修。
性是天心,精神的生命,无来无去;命乃人心,肉身的生命,有修有证。
这修命中,便不仅仅是炼炁,还需得锤炼肉身,强健体魄,否则根基不稳,基础不牢,再怎么修炼,也不过空中楼阁。
修炼一事,对元旦来说,可以暂缓,但强健体魄,无论何时,都是可以开始的。
看到元旦眼中的期待,周一动了念,对小孩儿说:“不如,现在师叔就教你一招?”
元旦眼睛一亮:“好!”
周一笑道:“那师叔就教你八式太极拳的起势。”
一大一小,一个教,一个学,短手短脚的小孩儿将双臂抬起,与肩同高,再往下放,同时膝盖弯曲。
保持着起势的动作,小孩儿双眼亮晶晶地看向周一,周一竖起大拇指:“做得对,元旦真棒!”
小孩儿的眼睛于是更亮了,缠着周一要学下一个动作,周一便教了她倒卷肱。
这个动作比起起势便要难上不少,小孩儿做起来自然称不上什么标准,但既然是小孩儿,又何必讲究什么标准?
初学之时,兴趣才是最重要的,标不标准反倒是其次。
她幼时跟着师父初学太极之时,电视里播着武侠剧,主角恰好也在学太极,白发老者问主角学会了吗?主角说全忘了,于是大杀四方。
第二天,师父教她打太极,问她学会了吗?
她说全忘了,吃了早饭就跑去村里,跟村中小孩儿打架,结果惨败。
顶着一身的泥巴回到观里,去问师父为什么电视里的演得不对?
她现在都记得,师父说,要想像电视里那样的忘记,就先要学会,学到很熟悉,熟悉到忘记了每一招每一式的时候,就对了。
此后她便暗暗发誓,说什么都要把太极练到电视里那人的水平,日日练,日子一长,一些的问题自己便慢慢觉察了出来,毕竟做着总觉得别扭,再看看师父的动作,便知道原来是自己做错了。
后来,年纪长了些,知道原来电视里人练的功夫是假的,他们有了内功才这般厉害,自己虽然跟着师父修炼,但什么都没炼出来,什么内功更是连门都摸不到,便知道自己这辈子都不可能像主角那般了。
只是,没想到,自己竟然会穿越。
她依然没有内功,却有了炁,不过,似乎也没办法跟主角一样打起架来虎虎生风。
一式倒卷肱练完,元旦还要学,周一却不教了,贪多嚼不烂。
带着意犹未尽的元旦去煮早饭,吃过之后,院门响了起来,打开门一看,是曹六和宋五两位捕快。
二人面色严肃,曹六说:“周道长,我们遇到了怪事,还请周道长出手相助!”
……
片刻后,周一牵着元旦,跟着两位衙役离开了清水观,坐上了停在路边的马车,一路颠簸,不知过了多久,车慢了下来,曹六掀开帘子说:“道长,许家村就在前头了,有段小路马车过不去,得下来走了。”
周一点头:“好!”
她迫不及待下了车,再把元旦抱下来,活动活动四肢,这马车,坐着可真遭罪,虽不用自己走,可这么颠簸,要是年纪大些,怕是骨头都要散架。
元旦伸手捂着自己的屁股,说:“师叔,我屁股痛。”
周一伸手给她揉了揉,曹六在一旁讪讪道:“我怕来不及,便驾车驾快了些,对不住了。”
周一摇摇头,起身,看向曹六和宋五:“二位,前头便是许家村了吗?”
说到了正事,曹六和宋五齐齐点头,宋五说:“正是!”
曹六接过话道:“方才并未同道长细说,现在一边走一边说。”
宋五留下来看着马车,三人朝着许家村走去,曹六说:“那日道长解决了城中怪病之后,第二日,知县大人便让我们出城去各村寻找水井,知县大人说,保不准就有村子也是吃的同一条地下暗河的水,许是就能寻到地下暗河的源头了,我们便去各村查看。”
“本无什么发现,直到昨日查到了这许家村,这村中竟有人发狂杀人。”
“好在被砍的人并未死,只是受了伤,我们将人送入了城中恒安堂,把那发狂的人控制了起来。”
“那人极怪,听说原本胆子很小,连一只鸡都不敢杀,跟被砍的人也没什么仇怨,二人还是亲戚,也不知怎么就突然发狂了。”
“昨日下午,曹头到了村中,试探着用道长给的五雷符往那发狂之人身上一贴,那人身上竟然冒出青烟,昏了过去,再醒过来,神色大变,浑然不记得自己之前所作所为,听说自己砍伤了自己亲戚,后悔极了,还要拿自己的钱给城中给亲戚付药钱。”
周一听着,见元旦有些跟不上,把小孩儿抱了起来,单手抱着,曹六继续说:“我们都觉得这人许是被什么邪物附了身才做出那等事情,也觉得邪物应当是被五雷符给打死了,但是今早,许家村有人进城报官,说村中又有人发了狂,这次真的砍死人了!”
“我们到了村里,伤人者还在发狂,村中人人自危,无人敢靠近。”
“曹头带着我们将人控制了下来,把符咒贴上去,那人身上竟也冒出了青烟。”
“我们这才知道,昨日的邪物根本没死!”
“这次想来也是没死,我们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只好来请道长相助。”
说话间,许家村也到了,一群衙役就聚在村口空地上,一个男子被绳子绑着压在地上,神色恹恹,带着惊惧。
曹丰看向周一,上前两步迎道:“周道长!”
周一:“曹捕头。”
曹丰走过来,低声道:“道长可知这里发生的事情?”
周一点头:“曹捕快已经告知于我了。”
曹丰点头:“既如此,还请道长看看,那邪物是否还附身在村中其他人身上。”
他对其他捕快道:“去,把村子里所有人都叫出来!”
十几个捕快立刻入了村中,很快,就有村人从村中房屋中走出,一个个神色惊惶,小孩儿抱着父母的大腿,不知道发什么了什么,还有年纪更小些的,许是读出了空气中的紧张,哇哇哭了起来。
场面闹哄哄的,衙役们不得不出言安抚。
周一就站在一旁,牵着元旦,静静地看着人群。
突然,她眼神一凝,看到了一个半大的少年,少年被他母亲拉着,低着头,局促地朝着人群走过来,表面上并无任何不妥,可是周一看到,他的头上,一张惨白的脸若隐若现,怨毒地看着走在前方的一位老妇人。
周一伸出了手,指尖一弹,黄豆大小炁团转瞬来到少年面门,只听少年嘴里发出一声惨叫,往后重重倒在了地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看了过去,有许家村人说:“怎么了?那不是许大牛家的三郎么?怎么倒在地上了?”
倒在地上的少年抬手捂着脸,像是遭受了极大的伤害,嘴里惨叫不休,他母亲一脸担忧,就要上前去查看自己儿子的情况,后头有人拉住了她,说:“别去!你听听,那是你家三郎的声音吗?”
妇人一愣,看向自己儿子,仔细一听,这才发现,自己儿子口中发出声音哪里是少年音色,明明是老妇才有的声音!
周遭的人自然也发现了这一点,吓得齐齐往后退,有人惊恐道:“鬼!是鬼!许大牛的三儿子身体里有鬼!”
眼看许家村村人就要乱了起来,曹丰厉喝:“都给我住口!”
暴喝之下,人群竟真的安静了下来,曹丰再道:“本捕头请了清水观高人,正是为降伏此物而来,若是还有谁敢胡乱跑动,高声大叫,致使此物逃脱,衙门必饶不了此人!”
于是,许家村的村人更加安静了,一时间,只能听到少年口中属于老妇的惨叫之声。
周一走到了少年身旁,低头看着少年体内的老妇鬼魂,她的一团炁将老妇的眉心破了一个洞,洞中黑炁源源不绝逸出。
老妇血红的眼睛看向周一,满是戾气,控制着少年的身体就要爬起来,周一剑指一指,指尖炁出,正中老妇眉心洞中黑炁,老妇再次惨叫着倒在了地上。
第65章 刘玉儿
许家村, 村口空地上,躺在地上的少年捂着额头在地上翻滚,嘴里发出凄厉的叫声, 听得周围的人不寒而栗。
少年的母亲看着痛苦的少年, 眼中有泪, 低声喊着:“三郎, 三郎!”
她身边的中年男人拉住她, 小声说:“喊什么,道长在帮三郎驱邪,这是为三郎好!”
另一边,有村人小声跟身旁的人说:“我怎么觉得这个声音有些耳熟?”
她身旁的人打了个寒颤,道:“熟什么熟?那可是鬼的声音!”
女子便闭嘴不言了。
人群正中, 周一看着少年体内的鬼魂, 随着黑炁的减少, 老妇的神色渐渐不再那般怨毒, 其眉心洞中依然有黑炁溢出,周一本打算继续清除黑炁,却不料老妇的眉心竟然出现了伤痕, 魂体也不稳了起来。
看样子, 老妇的魂体同黑炁纠缠很深, 想将二者分开, 没那么容易。
她伸出手,抓住了老妇人的手,往外一拉, 浑身冒着黑炁的老妇从少年身体里出来了,少年躺在地上,昏了过去。
少年的母亲急匆匆扑到了少年身边, 口中喊着:“三郎,三郎!”
“鬼!真的有鬼!”
周遭有村人惊恐大叫了起来。
周一看看周遭看着老妇再度后退的村人和衙役,又看看头顶被薄云遮住、依稀能见到光影的日头,最后看向一脸畏惧看着她的老妇,心道这老妇不知道吸了多少黑炁,在她击溃了不少黑炁后,竟然依然不怕日光,更能让寻常人就见到她。
她对老妇说:“老人家,你若是不再攻击他人,我便松开你,如何?”
老妇瑟缩着点点头,像是被周一的炁给弄怕了,声音嘶哑道:“我听道长的。”
周一于是松开了握着她手腕的手,老妇佝偻着腰背,赶紧往后退了退,倒像是周一才是那个凶神恶煞的恶人一般。
周一见她确实没有再攻击其他人,便问:“老人家,你是何人?为何要附身在此少年身上?”
躺在地上的少年脸色惨白,他母亲半抱着他,眼中泪光涌动,有些怕鬼,抱着少年往周一身边靠了靠,说:“道长,求你为我家三郎看看?我家三郎这是怎么了?”
周一:“他只是被阴气侵扰,晕了过去,并无大碍,多休息几日就好了。”
收回视线,再次看向老妇,周一还未开口,就听到人群中有人说:“那是……许大牛的大伯娘吧?”
这话一出,便又有人说:“还真是!许大牛的大伯娘就长这样,驼着背,以前常在村口站着,一站就是大半天!”
“我记得许大牛的大伯娘死了有好几年了吧,怎么突然出来害人了,害的人还全是他们那一大家子的。”
有人低声说:“许大牛的大伯娘没有子女,莫不是许家三兄弟对她……”
话虽然没有说完,但意思谁都明白。
更有人直接冲来到被附身少年身边的中年男子喊道:“许大牛,你快看看,那是不是你大伯娘?”
许大牛看着老妇,咽咽唾沫,脸上露出恐惧和不解:“大伯娘,你为何要害我们家的人?”
他说:“你没有子女,我们几兄弟轮流照料你,叫你来家中吃饭,你为何还要害我们?!”
老妇抬头看向了他,脸色青白,眼角血红,沙哑道:“大牛啊,你是个好孩子,大伯娘没打算害你的。”
许大牛激动道:“二牛和三牛呢?二牛被砍伤了胳膊,三牛死了,他们是你害的吗?”
听到这两个人,老妇的脸色怨毒了起来,周一看着她道:“老人家,切莫冲动。”
老妇看了她一眼,不敢妄动,只是看向许大牛,声音凄厉起来:“他们两个,跟你爹娘一样,都是坏种!我去他们家吃饭,他们吃干的,给我吃稀的!吃个肉都要背着我,那许三牛,还给我吃猪食!他们该死!”
“你这个毒妇!”
人群中,拄着拐杖的老妇人走了出来,眼里含着泪,充满了愤怒和仇恨的光,死死盯着空地上的鬼魂:“刘玉儿!你这个丧门星、遭瘟的!你无儿无女,若不是看你给我们老许家守了几十年,我家才不会给你一口饭吃!你还能多活这么些年?!”
鬼魂,或者说刘玉儿见到了拄着拐杖的老妇,浑身黑炁涌动,眼睛再度变成了血红,周一抬手摁住了她的肩,把她周身的黑炁给压下去。
老妇转头看了周一一眼,本想发狂,却因黑炁被压下,神智恢复了些,不敢动手,转头看向拄着拐杖的老妇,声音尖锐无比:“罗菜花!你不要脸!你跟许初二狼心狗肺!抢走了我家的田地,还有房子,我家的大院子你抢走了,把我赶去住你们的破房子!你们两口子的心肠比蛇还要毒!”
“若不是你们,我何尝需要看你们脸色才有饭吃?!”
“我家有田有房,靠我自己就能吃上饭!”
“我只恨没能杀了你!”
拄着拐杖的老妇情绪同样激动:“你才是毒妇!大哥死了,你又没有儿子,家中田地、屋宅本就该我们二房拿走,我们见你是个寡妇,没有去处,才给了你一个房子容身,没想到你不知感激,还恨上了我们!”
“害死三牛,伤了二牛,你好狠毒!”
老妇看向周一,恶狠狠道:“道长,这等恶鬼,就该把她打死,让她再也不能害人!”
刘玉儿浑身的黑炁再起,双眼通红,周一的手心刺痛,条件反射放开,刘玉儿直扑向老妇人。
顾不得手心如何,周一几大步上前,再度摁住了刘玉儿,老人无法再往前,死死盯着罗菜花,厉声道:“罗菜花,我为何没有丈夫、没有儿子,你难道不知道吗?!”
她的声音几欲泣血:“当年,征发兵役的来了,本该我夫十四和你家那个狼心狗肺的初二去的,头天都说好了,等到官兵来要人的时候,你家初二竟藏到了山里,官兵就把我家大河一起抓走了,那个时候,我的大河才十三岁啊!”
“十三岁的孩子上战场!都是你们害的!”
老妇眼中流出血泪:“三十六年了,我儿去了三十六年了,我日日在村口望啊望,仗都打完了,皇帝也换了,可他们父子俩还未回来啊!”
周遭的许家村村人中,有人低声道:“我爹也没回来。”
还有上了年纪的老人说:“当时村中去的那批人,就没有回来的,前些年,还有人去城里问过县太爷,说是现在都没回来的,都战死了。”
刘玉儿脸上满是血泪,她看向拄着拐杖的老妇,突然尖笑了起来:“罗菜花,你们两口子害死了我儿,我便也害死你们的儿子,许初二早该死在战场上的,你们后头的两个儿子本就不该出生,他们本就该死!”
“只恨昨日那许石头力气太小,竟然没砍死许二牛,只伤了他的胳膊!”
“不过好在许三牛死了,罗菜花,你儿子也死了一个了!”
拄着拐杖的老妇崩溃大喊:“刘玉儿,我要杀了你!”
她朝着刘玉儿冲过来,许大牛赶忙抱住她,喊道:“阿娘,不能去啊!她已经是鬼了,你杀不了她的,你去了,死的是你啊!”
罗菜花冲着刘玉儿挥舞着拐杖,口中喊着:“杀了你!我要杀你了!”
突然声音戛然而止,许大牛看向自己母亲,见老人双目紧闭,喊道:“阿娘,阿娘你怎么了?”
一旁的衙役上前,对许大牛说:“许是情绪激动晕了过去,把你娘扶回家歇着吧。”
许大牛点头,背着他娘走了,他妻子也背着少年紧随其后。
见此,刘玉儿激动道:“不准走,回来,给我回来,我要杀了她!罗菜花,你给我回来!”
她周身黑炁剧烈涌动,周一索性调动体内的炁,小指粗细的炁缠绕在其身上,将其绑了起来。
见她当真动不了了,周一松了口气。
曹丰小心翼翼走了过来,他见不到炁绳,只见到了动弹不得的鬼,问:“道长,她这是——”
周一没有细说,只说:“她暂时动不了了。”
待炁绳被黑炁磨破,才能再次动起来。
曹丰颔首,松了口气,动作也不复方才的小心,说:“多谢道长!若非道长抓住此鬼,此案我们还不知该如何去破。”
“大人,大人!”
不远处传来呼喊声,周一跟曹丰转头看去,是被绑起来的杀人者,他急切道:“大人,你们也听到了,是这个鬼附在我身上杀了人,我跟许三牛关系好着呢,还时常一起喝酒,我怎么可能杀他啊!”
“大人,是不是可以放了我啊?”
曹丰挥手:“把他放了。”
男子喜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看守他的衙役给他松了绑,男子赶忙站起来,对着衙役们拜了一圈,还冲周一拜了拜,说:“多谢道长,道长还了我一个清白!”
还说:“大人,道长,这鬼实在是可恶,请一定不要放了她啊!”
衙役没好气道:“快走,大人和道长做事,用得着你来说道!”
男子连连点头:“是是是!”
他跑进了周遭人群中,曹丰对周围人道:“散了吧!”
于是衙役们又让村人们回了家。
曹丰看向刘玉儿,咽咽唾沫,问周一:“道长,这鬼杀了人,该怎么办?”
周一沉默了几息,说:“先找找她的埋骨之处吧。”
曹丰不解:“这是为何?难道要找到她的尸骨,才能惩戒她?”
周一摇头:“并非如此,而是她周身都是邪气,我想她的坟中或许出了变故。”
曹丰颔首,对一个衙役招招手,说:“去问许大牛,这刘玉儿的坟在何处。”
衙役:“是,头儿。”
衙役走了,周一冲站在曹六身边的元旦招招手,元旦跑了过来,抱着周一的腿,怯怯地看着无法动弹的刘玉儿,看一眼,缩回脑袋,又看一眼。
刘玉儿注意到了她,眼角通红,凶恶道:“看什么看?!”
元旦被吓得抖了抖,周一摸摸她的背,说:“别怕,她动不了。”
元旦点点头,又探出头去看刘玉儿,嫩生嫩气地问:“为什么你的眼泪是红色的?”
刘玉儿阴森森看着她,声音嘶哑道:“我是鬼!我的眼泪自然是红的!是血泪,你知道吗?”
元旦紧紧抱着周一的腿,咽咽唾沫说:“可是老师和韩林哥哥不是这样的,他们的眼泪也不是红色,是白色的。”
她顿了顿,问:“你是不是很难过啊?”
“我听到你说你的孩子死了,你不要难过,我师父也死了。”
“师叔说了,死了的人都是去换身体了,他们会换一个好的身体,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很开心地生活着。”
小孩儿脸上一派的纯真,发自内心地用自己的方式安慰着这个早已死去的老人。
刘玉儿眼中再次流出血泪,道:“你懂什么?不过是个几岁小儿,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元旦的眉头皱了起来,面上都是不解,拉了拉周一的衣摆,小声问:“师叔,为什么她还在哭啊?她是很想她的儿子吗?”
周一摸摸她的头,看着她圆圆的眼睛说:“她是在为她自己而哭。”
“为她所遭遇的那些不公、那些排挤、侮辱、苦难……而哭。”
第66章 迁坟
“曹头儿, 道长,许大牛带来了!”
两个衙役带着许大牛走了过来,曹丰道:“许大牛, 刘玉儿的坟在何处, 你可知道?”
许大牛神色复杂地看了刘玉儿的鬼魂, 点头:“知道, 我给几位大人带路。”
他往村外走去, 周一看向刘玉儿,道:“老人家,一起去可好?”
刘玉儿看向周一,麻木痛苦的脸上突然有了表情,嘴咧开在笑, 眼中却毫无笑意, 她嘶哑地笑着, 说:“好啊好啊, 都去看看我的坟!”
一行人和一个鬼来到了村外,走着走着,前方已经没有路了, 荒草丛生, 几个人不得不在草中踏出一条路来。
有些草甚至比元旦还高, 周一把她抱了起来, 免得草茎、枝叶伤到了元旦的皮肤和眼睛。
一个衙役没好气问走在前面的许大牛:“你莫不是走错路了?”
许大牛垂着头说:“大人,没走错,就在前面, 马上就到了。”
马上倒的确是马上了,也就继续走了百来米的距离,许大牛就指着前面一处地方说:“就是那里。”
众人看去, 所见之处都是青黄之色,仔细看,才看到有个小包凸起,上面杂草丛生,依稀能看出来是一个坟包。
曹六脱口而出:“竟荒成这般,你们没来上过坟吗?”
许大牛面露尴尬,道:“这……我们也并非她的亲子。”
“呵呵。”刘玉儿冷笑了起来,“抢我家房地的时候,你们倒是出来了!”
“你们也不是我儿啊,怎有脸拿我家的东西?!”
许大牛不跟她说话,周一抱着元旦上前几步,看看坟包附近,周遭地势四面高中间低,且他们一路走来,多是下坡路,虽坡度平缓,但的确是在往下走。
周一看向许大牛,问:“为何将她的坟选在这个位置?”
曹丰也道:“你们村其他人坟冢在何处?怎这里只见刘玉儿的一观坟?”
许大牛指了一个相反的方向,说:“其他的坟在那边。”
他看了眼周一,说:“此处也算平坦,所以把她埋在这里。”
周一直直地看着他:“此处地势低洼,土中水多,并不是合适的埋骨之处。”
许大牛低下了头,刘玉儿笑了起来:“大牛,你怎么不说话了?”
“当初我还没死的时候,你们在我屋外是怎么说的,罗菜花说我是扫把星,克夫克子的命,不让我入许家祖坟,还特地给我选了这么一个‘好’地方,这地方真好啊!”
“我日日都被水泡着,骨头缝都在疼啊!”
说到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刘玉儿声音凄厉,随着她的话落,周遭阴风阵阵。
许大牛咽咽唾沫,面露惧色,道:“大伯娘,这坟不是我给你选的!跟我无关啊!”
刘玉儿充耳不闻,浑身黑炁翻滚,炁绳在飞速的消散,周一指尖一点,将炁源源不断补入炁绳之中,才将发狂的刘玉儿控制了下来。
几个衙役害怕地挪到了周一身后,曹六对刘玉儿道:“老人家,你别急,既然我们现在都知道了,会给你移坟的,是不是?”
他踢了许大牛一脚,许大牛反应过来,连忙道:“是是,大伯娘,我回去就找人来给你移坟!”
周一道:“今日日子正好,不如今日就开棺移坟吧。”
“啊!”许大牛愕然,“今日?!”
曹六等衙役也是一脸震惊地看着周一,周一面色不变,点头道:“正是今日。”
许大牛犹豫:“这……这也太赶了。”
周一问刘玉儿:“老人家,你觉得如何?”
刘玉儿盯着许大牛,森森笑了起来,说:“我觉得好!”
周一便对许大牛说:“坟里若是有棺材,也不用移棺,只需换个坟茔即可。”
问许大牛:“坟里有棺材吗?”
许大牛点头:“这倒是有。”
周一颔首:“坟地、方位、时辰,我可以看,现在只差人手了。”
她看向曹丰,问:“曹捕头,你意下如何?”
曹丰略一思量,道:“便依道长所言。”
对几个衙役说:“去村里召集人手,叫些村人,也借些趁手的锄头铁锹,来挖坟!”
几个衙役齐声道:“是!”
许大牛也被几个衙役带回去了,去筹备移坟要用的东西。
许是因为衙役们的催促,很快,十来个村人手里拿着锄头铁锹跟着衙役们来了,曹六安排着一些人挖旧坟,一些人去挖新坟。
跑过来问周一:“道长,你看新的坟应该在哪里?”
周一看了眼立在一旁阴惨惨的刘玉儿,说:“去许家祖坟看看吧。”
刘玉儿听闻,神色一动,突然说:“不,我才不去许家祖坟!”
她看着附近的一个小山丘,说:“我要埋在那里,最顶上!”
曹六看向了周一,周一颔首:“就去那里吧。”
“这……”见女鬼看向了自己,曹六也不敢说话了,带着几个衙役跟村人朝着小山丘走去。
走远了才跟身旁的宋五小声嘀咕:“没见过谁家把坟埋在山尖尖上。”
宋五也小声说:“道长都这么说了,我们照做就是,难不成你比道长还懂这些?”
曹六闭嘴了。
至于许家村村人,见到坟要挖在山丘顶,倒是有人不愿,可惜尸身主人就在山下立着,谁也不敢闹起来,怕自己被鬼记恨上,什么时候死了都不知道。
一时间,山下挖旧坟,山上开新坟,许是因为刘玉儿就在一旁看着,没人敢偷懒,都巴不得赶紧挖完,赶紧离开。
于是还不到一炷香,山下的棺材就挖出来了。
叫挖坟的村人退开,曹丰叫上周一走了过来,看着坟中破烂的棺材,他拧眉:“这许家人,竟用的是最便宜的薄棺,才埋下几年,竟就朽成这般模样了。”
他问周一:“道长,要开棺吗?”
周一点头:“得开。”
于是几个衙役过来,鼓起勇气揭开了棺盖,露出了里面的尸骨。
尸自然是没有了,只有骨,褪色的两件麻衣盖在尸骨上,湿漉漉的,再一看,棺材尾部都有积水进来了。
曹丰低声问周一:“道长,有邪气吗?”
周一看着积水中的丝丝黑炁,点头:“有,邪气从水中来,缠绕在刘玉儿的骨头上。”
在她眼中,刘玉儿的骨头哪里还是白色,根本都快被黑炁浸透了。
剑指炁出,进入刘玉儿尸骨之中,黑炁先是凶恶地扑上来,察觉抵不过后,便如流水般退出刘玉儿的骨头。
在积水中将黑炁击溃,周一收了手,看向刘玉儿,她的魂体并无变化,同方才一般无二,尸骨中黑炁的离开,似乎并没有让她魂体的状态得到改善,不过却有更多黑炁散溢出来。
曹丰叫来了许家村村长,指着棺材内的水,问战战兢兢的村长:“你可知这地里的水从何而来?”
村长花白的胡子一颤一颤的,抖着声音说:“许是……从地里浸出来的。”
曹丰啧了一声:“这我自然知道,我问的是,你可知道这地里的水是从何处流过来的?”
“这……这……”村长的胡子抖得更厉害了,一脸茫然道:“地里的水就是从地里来的啊。”
曹丰耐着性子同他解释了什么是地下暗河,村长吓得不轻,看着地下竟像是站都站不稳了,嘴里道:“这地下怎么会有河呢?”
曹丰无奈,招手让衙役把村长扶走了。
他看向周一,道:“道长,这里的水是不是也来自那条地下暗河?”
周一不答反问:“曹捕头,赵家村附近的小溪源头可找到了?”
曹丰点头:“第二日我便派人去寻了,他们追着小溪一直走到了云雾山脚,不敢上山,这才回来了。”
周一吐了口气,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墨色大山,说:“此处的水是不是来自古柳街的地下暗河,我不知道,但我想邪气的源头或许就在云雾山上。”
曹丰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了大山:“道长,你确定吗?”
周一只说:“常安城到许家村,距离云雾山更近了。”
曹丰沉思道:“这么一想,也有道理,且各条溪流的水都是从云雾山上流下,地下暗河中的水来自云雾山,也在情理之中。”
他的脸色凝重起来,道:“不过,若是如此,邪气源头怕是便找不到了。”
周一看向他,他也看向周一,说:“道长,城中无人敢上云雾山,更遑论在山中搜查。”
“若是我派人上山,只会让手下们送死。”
周一颔首,说:“我明白。”
她就是从云雾山上下来的,自然很清楚这云雾山有多危险。
不说那诡异的雾气,只谈在深山中穿行这一点,便已经让人望而却步。
这云雾山虽还未达到热带雨林那般的危险,但在周一这种毫无深山生存经验的人看来,其实也没多大区别。
在这种山中,光是行走就已经足够危险了,还要四处搜查,便更难了。
最难的是,云雾山中还有吃人的诡雾。
曹丰道:“待我回去将此事禀明知县大人,由知县大人定夺。”
周一点头,不远处有人喊:“头儿,道长,这边挖好了!”
循声看去,是站在小山丘顶的曹六和宋五,二人招着手。
曹丰看向周一:“道长,现在可以起棺吗?”
周一:“可以。”
于是一群人便将朽烂的棺材起了出来,棺木碎了一地,周一捡了尸骨,其他人捡了棺木,一齐走到了小山丘顶。
看看日头,周一说:“入棺吧。”
于是碎棺在新坑中东平西凑,勉强凑出了一个棺木形状,周一看向许大牛,说:“衣服。”
许大牛一愣,“道长,没准备衣服。”
周一:“那就把你的衣服脱下来。”
许大牛还在犹豫,曹六直接上手,推他一把:“快脱。”
许大牛只好把外衣脱了下来,交给曹六,一脸心疼,曹六看向周一,周一说:“铺在棺材里吧。”
曹六:“好!”
他将衣服好好地铺在了棺材中,周一这才把刘玉儿的尸骨放入观中,起身道:“盖棺、起坟。”
薄薄的棺盖落在了棺木上,湿润的土被铲起,撒入坑中,同棺材碰撞,发出咚咚声。
周一看向了站得远远的刘玉儿,她没有看自己的新坟,只是站在山顶,痴痴地看着山下。
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周一看到了通往常安县的大路,也看到了那条通往许家村的岔路。
她走了过去,问她:“真的会痛吗?”
刘玉儿看向了她,不解:“什么?”
周一:“骨头被水泡着,真的会痛吗?”
刘玉儿笑了起来,说:“当然不会,那是我骗许大牛的,我想让他心里不好受,可看他的样子,也是个白眼狼啊。”
周一叹了口气,一人一鬼之间沉默了下来。
突然,刘玉儿看向了她,问:“道长,你说我夫君孩子他们真的死了吗?”
周一摇头:“我不知道。”
刘玉儿说:“村中人都说他们死了,可跟他们一起去的人一个都没有回来,我去问了,附近所有村子,当年离开的人都未归家,就连常安城中也都是这样。”
“道长,你说这对吗?以前打仗,不管打多大的,总有人回来的呀,会带回口信,说谁家的男人死了,谁家的男人受到奖赏了,可这次一个人都没有,我想打听他们父子俩的消息都打听不到。”
她想到了什么,道:“道长,我曾听人说,有一个镖队走在路上,走着走着就突然不见了,过了好些年,才再出现,他们还是当初的模样,还是穿着当初的衣服,押着那车货,问他们去了哪里,他们都说自己哪里也没去,只是在路上走着,可其实外面已经过了几十年了。”
她期盼地看向周一:“道长,你是高人,你肯定知道有这种事情的对不对?他们是不是就是遇到了这种事情,所以才一直没有回来?”
周一说:“我也听说过这样的事情。”
是她幼时在报纸上看到的,说一架飞机突然消失,多少年之后再度出现在航线上,落地之后,飞机上的乘客一如往昔,外面过去了数年,可对于他们来说不过只是过去了数分钟罢了。
听到周一这么说,刘玉儿像是得到了肯定一般,呢喃道:“是这样的,就是这样的!他们还没死,只是迷路了,等到他们再出来的时候,他们就会回家了!”
“三十六年了,镖局的人是四十年后才出来的,还有四年,他们就回来了!”
这时候,山下有人跑了过来,周一看去,是许大牛的媳妇,中年女子跑得气喘吁吁,朝着小山丘大喊:“许大牛,许大牛!阿娘死了!”
正在铲土的许大牛先是一愣,手中铲子掉落在地,接着疯跑下山丘,问他媳妇:“你说什么?!”
许大牛媳妇哭着说:“阿娘死了,方才阿娘醒了过来,问你做什么去了,我说你去给大伯娘迁坟了,阿娘大骂了起来,才骂了两句,就倒在了床上,我以为阿娘只是又晕过去了,等我去厨房煮好饭,再去看阿娘,阿娘已经没气了!”
许大牛踉跄着朝许家村的方向跑去,周一看向了身侧的刘玉儿,她笑了起来,笑得畅快极了,说:“死了,死得好啊!”
鬼的笑声也是瘆人的,一众人根本不敢靠近,曹丰喊道:“道长,坟起好了,接下来要如何?”
周一见他看向刘玉儿,明白了他的意思,问:“对这种事情,衙门是什么章程?”
虽是鬼,却杀了人,自然要看衙门怎么说。
曹丰一脸难色:“这……我们此前也未曾遇到过这般的案子啊。”
小声说:“我们衙门只管人,这鬼……我们也管不了啊。”
“道长,这鬼……你说怎么办?”
……
片刻后,周一背着元旦,拒绝了坐马车的提议,跟着一群衙役步行回城。
走着走着,曹丰忍不住转头看向许家村那边的小山丘,山顶上已经看不到那个脸色青白的女鬼了,他回过头,问周一:“道长,那女鬼就放在哪儿,真的没事吗?”
周一信步走在土路上,跨过一株小草,说:“临走前,我将她体内邪气驱到了最少,现在她的尸骨没有邪气侵扰,便也不会再发狂,况且她的仇人已死,现在她一心只想等她丈夫孩子归家。”
“便让她在小山上等着吧。”
曹丰不解:“她一定要等到她丈夫、孩子回来吗?”
周一颔首:“这是她的执念。”
问曹丰:“曹捕头可知那批人的去处?”
曹丰摇摇头:“那批人,是前朝为了对抗我朝临时征的兵,待我朝一统天下的时候,都过去一年多了,哪里会知道他们的去处。”
“我也问过知县大人,毕竟还有那么多人在等着丈夫儿子归家,但大人说县志上没有记载,且已经过去了三十多年,想找也无从找起,实在是没有办法。”
“大人说,那批人,想来真的都死在战场上了。”
周一叹气:“战乱之时,百姓太苦了!”
曹丰颔首:“可不是,好在如今天下已平,不会再有战乱了。”
周一沉默几息,问:“边疆安稳吗?”
曹丰一愣,说:“许是安稳的吧,这两年都未发兵役了。”
周一:“那就好。”
第67章 雨
天阴阴的, 厚厚的云层中蓝紫色闪电明灭,传来沉闷的轰隆声。
雨还未曾落下,天地间的水汽便多了起来, 鼻端都是湿漉漉的气味。
小道童坐在屋檐下, 双手托腮, 手肘放在膝上, 天地间又是一道闪电出现, 她缩了缩脖子,但又好奇,于是探出头去看。
吧嗒,一滴雨落在了她圆圆的鼻头上,黑黑的眼珠盯着自己的鼻尖, 她喊着:“师叔, 下雨啦!”
立在院中的周一抬起了头, 看着天空, 一滴雨朝着她的眼睛直直落下。
啪嗒,雨落在了眼皮上,滑落, 浸湿睫毛, 浓密的睫毛一颤, 雨滴随之落下。
周一睁开眼睛, 天空中,雨滴铺天盖地落下,与之一同的还有漫天的雨炁。
她阖上眼皮, 所有的炁在这一刻全数化为雨炁,从各经脉、穴窍散溢而出,在上空凝聚成型。
树冠大小的浅灰炁团缓缓上升, 同云中落下的雨炁相互交融,不分彼此。
与上次化为雨滴时的感受不同,这次,周一很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是如何融入雨炁的。
甫一接触,大片的浅灰炁雾就毫无抗拒地接纳了她,就好像一个一直等待着游子归家的母亲,把她拉入了怀中。
她的炁同所有雨炁交融在了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原本因为第一次做这种尝试而有所担忧紧张的精神舒缓了下来。
她感受到了喜悦,那是所有雨炁的情绪,它们在为这次的降落而欢欣鼓舞。
她随着所有的雨炁一起,在天地间畅游,风吹过,侵扰不了它们分毫,雨落下,只会让它们更加愉悦。
她来到了极高的地方,俯瞰着被雨幕、雨炁笼罩的大地,很快,她又来到了极低的地方,地面溅起的泥水穿透她,复而落在地面。
它们来到了溪畔,溪水哗哗,周遭的雨炁格外浓厚,许是因为水汽旺盛,所以它们尤为钟爱此处。
它们轻柔地拉拽着周一,像是在说:来啊来啊。
周一拒绝了,把自己的意思传递给了雨炁:我要去其他地方。
于是这团雨炁松开了她,周一飘摇着,来到了赵家村附近,她看到了在家中躲雨的张秀儿一家,小宝在檐下张着嘴巴嚎啕大哭,张秀儿在一旁耐心地哄着他:“小宝乖,这雨太大了,我们不去淋雨,染上风寒就不好了。”
小宝哇哇哭着:“不嘛不嘛,我要淋水!”
周一飘了过去,揉了把小孩儿的脸,小孩儿一愣,抬起小手摸摸自己的脸,泪眼婆娑地看着张秀儿说:“婆婆,我的脸上淋雨了。”
张秀儿无奈笑道:“那是你的眼泪,哪里是雨。”
周一漂浮着离开了张秀儿家,小宝稚嫩的声音还在响起:“凉凉的,就是雨,我脸都湿了!”
张秀儿的声音越来越小:“哎哟,怎么流了这么多眼泪啊!”
周一笑了笑,她来到了赵家村的小溪旁,就如同方才的溪畔一般,雨炁聚集在此处,她没有融入雨炁,而是顺着溪水,逆流而上,中途遇到了雨炁便融入,而后又出来。
不知道融入了多少雨炁,她终于来到了云雾山。
云雾山也在下雨,大片的雨炁在雨中轻柔、缓慢地漂浮着。
周一往上看去,大雨之下,云雾山的雾气格外浓厚,从半山腰往上,山体都被浓雾包裹,根本看不透。
她升高,绕着山看了一圈,只看到了白茫茫的雾,于是下落,来到小溪旁,逆流而上,接着一头扎入白雾之中。
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周遭的雨炁在雾中徜徉,她感受到了它们的愉悦,也对,雾是水化的,雨炁喜水,自然也会喜欢雾气。
化为雨炁的她在这浓雾中也感觉到了舒适,溪水哗啦啦地往下流着,她顺着溪水往前,时而往左,时而往右,时而升高,时而下落。
她看到了顺着溪水流下的小鱼,看到了蹲在石头上一动不动的青蛙,看到了雨水冲刷下舒展身姿的小草,看到了躲在巨大棕榈叶片下躲雨的小野猪,还看到了蹲坐树上、淋雨的猴子……
大雨之下,好似所有生灵都蛰伏了起来,耳边只有雨水落在林中的沙沙声。
不知道走了多远,眼前的雾更浓了,几乎什么都看不清,她缓慢地漂浮着,直到再也无法往前了。
是上次在地下暗河追踪黑炁时那种意识虚弱到快要溃散的感觉。
她停了下来,最后看了眼前方的浓雾,开始返回。
匆匆折返,来到了清水观上空,她看到自己立在院中,闭着眼睛,元旦费力地举着大伞,想要为她打伞,却发现自己怎么都够不到她的头。
于是小孩儿跑回了房间,去拖屋中的凳子。
才拖到门口,涨红着脸,使劲儿想要把凳子拖过门槛,一双大手从她身后伸出,帮她把凳子拿了起来。
元旦转头,看着身后的人,惊喜道:“师叔!你醒啦!”
周一颔首,问她:“拿凳子做什么?”
元旦仰头看着她,说:“师叔淋雨,我给师叔打伞,但是师叔好高好高,我站在凳子上给师叔打伞!”
周一笑着摸摸她的头:“多谢元旦,不过师叔现在醒过来了,不用打伞了。”
元旦咧嘴笑了起来,拉着周一:“师叔,你快去换衣服——”
小孩儿盯着自己拽在手里的衣服,眼睛瞪大:“师叔,你的衣服没有湿!”
她不敢相信地跑到屋外檐下,看看落在院中的大雨,还伸手去接了几滴雨,湿湿凉凉,又跑回来,看看摸摸周一的衣服,让周一蹲下,去看周一的头发,难以置信道:“师叔,你的头发、衣服都是干的!”
周一颔首,笑道:“对。”
看到小孩儿的表情,周一问:“想不想知道为什么雨水没有打湿师叔的头发和衣服?”
元旦使劲儿点头:“想!”
周一牵着小孩儿来到檐下,将自己的袖子伸出,雨水落在了上面,灰色的衣袍上深色蔓延开来。
她收回手,把打湿的袖子放在小孩儿面前,说:“刚刚师叔跟大雨交朋友去了,现在雨水是师叔的朋友,只要我请它们离开,它们就会离开。”
元旦脸上露出震惊又疑惑的表情,看看不停落下的大雨,问:“可以跟雨水交朋友吗?”
周一点头:“可以啊。”
她看向自己的袖子,说:“雨啊,请你离开我的衣服。”
于是,她的袖子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干了起来,一丝雨炁飞入雨中,融入大片雨炁。
元旦瞪圆了眼睛,抓着周一的袖子翻来覆去地看和摸,直到确认周一的袖子真的已经干了,抬头看向周一,圆圆的眼睛里满是震撼:“真的没有了!”
周一笑着点头:“对呀。”
小孩儿眨眨眼睛,转头就跑到了屋檐下,伸出袖子去接雨,不过几息,一只袖子就湿了大半,她跑过来,把湿漉漉的袖子放在周一面前,眼睛亮亮地看着她。
周一知道她的意思,对着她的袖子说:“请你离开吧。”
小孩儿的袖子也干了起来。
元旦的眼睛更亮了,又跑到檐下,打湿袖子,跑回来看着周一。
周一再次给她弄干之后,拉住了想要再去淋雨的小孩儿,说:“元旦,不去了,小心染上了风寒。”
话一出口,她就觉得这话未免也太过熟悉了。
好在,元旦不是小宝,不会扯着嗓子不依不挠,只说:“师叔,最后再来一次,好不好?”
圆圆的眼睛就这么看着自己,周一实在是很难说出拒绝的话,点头:“好。”
于是元旦拉着她到了靠近厨房一侧的屋檐下,指着挂在檐下竹竿上的衣服,眼睛亮亮地看着周一,说:“师叔,这个!”
周一看看小孩儿,再看看衣服。
她……这是成烘干机了?
显然,她比烘干机还要好用,不费电,不费时,两人的四件衣物转眼间就全干了。
元旦抱着几件衣服,开心极了。
周一带着她把衣服收拾进二人的衣柜中,对她说:“元旦,师叔有些累了,想歇一歇,你自己玩好吗?”
元旦担忧地看着她:“师叔,你怎么了?”
周一:“没事,就是跟雨水交朋友有些累,歇一会儿就好了。”
元旦点头:“师叔,你快休息吧!”
小孩儿扶着她躺在床上,跑出了房间,周一叮嘱她不要玩雨,这才闭上了眼睛。
内观视野中,她体内的炁并不少,反而比起化为雨炁之前还充沛了不少,但她的确感到了疲倦。
体内炁漩转动,源源不断吸纳着炁,疲倦感并没有很明显的消减。
上次在城中助了大柳树之后,她也是这般的疲倦,睡了一觉才彻底恢复了过来。
于是周一盖上被子,在哗哗雨声中睡了过去。
……
“师叔,师叔。”
“师叔,师叔,师叔!”
耳边响起元旦的喊声,周一睁开了眼睛,看到了元旦白白嫩嫩的脸颊,听到元旦惊喜的声音:“师叔,你终于醒啦!”
周一撑着床坐了起来,比起睡前,她感觉好多了,抬手摸摸元旦的头,看向门外,雨还在下着,天还是阴阴的,看不出时辰,问:“我睡了多久了?”
元旦眨眨眼睛:“好久好久了!”
周一笑了笑,元旦问:“师叔还累吗?”
周一摇头:“师叔不累了。”
元旦点点头,松了口气说:“那就好。”
周一又笑了:“元旦可饿了?”
小孩儿咽咽口水,有些迟疑,但还是点点头说:“有一点点。”
周一起身:“师叔也饿了,我们做饭去吧!”
元旦:“好!”
第68章 夤夜哭声
厨房里, 周一将昨日同衙役们一同归城后买的肉从沁人的井水中拿了出来,肉切丝,撒些许盐, 放在一旁备用。
白萝卜切丝, 加盐腌制, 将其中的水份都腌出, 攥干。
些许肥肉入锅, 炼出油来,将瘦肉炒熟,加姜蒜炒香,再加萝卜丝,翻拌均匀, 加葱花, 出锅。
一碗萝卜丝炒肉, 颜色偏白, 看着这碗肉,周一颇有些怅然,若说饮食上有什么最让她怀念的, 无疑是辣椒了。
青椒可以炒肉, 红椒可以做豆瓣酱, 若是有了豆瓣酱, 便能做极为下饭的小炒肉。
可惜,她在常安城各个店里都转了转,辣椒这个东西, 毫无踪迹。
元旦倒是吃得很开心,比起肉丝,她更爱吃其中脆爽的萝卜丝, 间或吃上几根肉丝,她便更满足了。
午饭吃罢,屋外雨已经小了,浠沥沥的,雨炁也渐往高处飘去。
元旦回房午睡,周一撑伞来到后门,看向观后小山,看到了在在皂角树下的两道略微虚幻的身影,于是提声道:“二位,可否入观中一叙?”
树下二鬼看了过来,隔着细密的雨丝,他们点了点头。
不多时,二鬼入了观中,周一在清虚子的房里招待了二鬼。
二鬼拱手:“道长。”
周一还礼,直言:“贫道也不兜圈子了。”
她将自己昨日遇到的事情简单说了,也说了赵家村小溪的源头一事,看向二鬼,问:“二位可曾记得何时上过云雾山?或者,你们对云雾山可有什么印象?”
熊明聪和韩林看看彼此,熊明聪道:“云雾山倒是听说过,我们壁水县离云雾山也不远,城中也时常有猎户带着山货兜售,遇到天朗气清的好日子,夫子亦会带我们去郊外踏青,有几次便到过云雾山脚。”
韩林在一旁说:“但夫子从未带我们上山,也曾告诫我们,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云雾山险恶,不少人入山后丧命其中,告诫我们切不可为了一时好奇而犯险。”
“若说在此之前,我同慧生偶尔还会想着云雾山中是何等模样,自夫子告诫之后,便再也没生出过冒险上云雾山的心思。”
周一:“你们确定未曾上山?”
韩林看向熊明聪,熊明聪摇摇头,韩林道:“至少在我们的记忆中从未有过,我们也想不到有什么事情能让我们上山。”
送走两位秀才鬼,周一坐在桌案后,这几日,她都会抽些时间出来画符,画的多是平安符和镇宅符,也是常安城中人和附近村人来求得最多的符。
提笔,蘸了朱砂,因为这些日子画得太多,所以也无需再翻符箓书,落笔、收笔,一道符一气呵成。
接连画了五张,周一将笔放在石制笔山上,转头看向窗外。
视线穿过此窗,恰好能看到云雾山,墨色大山云雾缭绕,外层的雾气如薄纱一般往周遭蔓延飞舞,仿若仙山。
便是她之前以雨炁入过云雾山中,此刻远远看着,依然忍不住畅想山中景色。
可就是这般美丽的山中,这般仙气飘飘的白雾里,有着吃人的精怪。
或许还有着……邪诡的黑炁。
上山,周一不敢,但若是以雨炁入山,想来对她并无太大危险,倒是可以看看黑炁源头究竟在不在云雾山中。
毕竟源头一日不除,古柳街的隐患便一直都在,柳树也无法真正恢复生机。
这日下午,她便再度化为雨炁入了云雾山中,行至上午折返的地方,便再度感觉疲惫起来,又往前走了一小段,不得不再度返回了。
小憩了一会儿,她再度入山,再次神思疲软,而返回身中。
如此三次,她发现在自己每次恢复后再出发,便能往前多走一段。
既如此,只要自己一直尝试下去,终有游遍整座云雾山的一天。
吃过晚饭,带着元旦洗漱后,哄元旦入睡。
周一回到房间,再次入山,山中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她也不在意,这个时候入山,本就没打算能发现什么,而是为了扩展自己化为雨炁之后的活动范围。
到达极限之后,回到身中,甚至顾不得修炼,她闭上眼睛就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她睁开了眼睛,天还黑着,但她已经睡不着了。
她坐了起来,穿鞋穿衣,来到屋外,雨已经停了,天地间一片寂静,阒然无声。
月亮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挂在天边,照得清水观地面上的小水泊泛着莹莹光泽。
周一深深吐了口气,这样的夜色,实在是太美了。
突然,她听到了什么声音,侧耳细听,声音极细微,隐匿在风中,时强时弱,许是某一阵风正好送来,周一终于听清了,那是哭声。
正值夤夜,怎会有人在外哭泣?
周一心中不解,信步离开了道观,耳边捕捉着细弱的哭声,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
走了不多时,哭声便越发清晰了,周一便也能确定这的确是属于人的哭声,而非是猫叫。
听声音,像是个年轻女子,不知道遇到了何事,竟然哭得这般伤心。
循着声音继续往前走,走过几棵矮树,便见到前方路上有一身穿浅色衣裳的女子跪坐在路中间,背对着她,呜呜地哭着。
周一上前几步,没有太靠近,出声问:“你是何人,为何夤夜在此哭泣?”
女子还是呜呜哭着,似乎没有听到她的问话,周一拧眉,再问:“你家在何处,为何此时还未归家?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背对着她的女子终于有了反应,哭声顿了顿,声音幽幽的,问:“我的确遇上了难事,你要帮我吗?”
周一正要开口,身后传来一声喊声:“道长!道长!”
周一转头看去,有些惊讶:“你们怎么也在此地?”
熊明聪跟韩林上前来,熊明聪道:“道长,深更半夜,你为何出门?”
周一道:“我睡不着,正赏着月色,突闻哭声,便循着哭声来到了这里,遇到了一个陌生女子。”
她转头看向自己身后,本想让熊明聪和韩林看去,却发现自己身后的路上竟然空无一人!
周一愕然:“人呢?方才就在此处的。”
熊明聪道:“道长,快跟我们回去吧!”
周一拧眉四处看:“不对,那女子方才还在这里哭。”
“道长。”韩林道,“深更半夜,这里又是荒郊野外,怎会有女子孤身一人在外啊?”
周一突然明白了,也就沉默了,对韩林和熊明聪说:“好,我们回去。”
周一跟着二鬼往回走,走出一段后,周一问:“方才那女子是鬼?”
熊明聪和韩林看看对方,再看向周一,熊明聪点头:“是。”
周一叹了口气。
这个时候,熊明聪试探着问道:“道长,你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周一不解地看向他:“何出此言?”
她发现熊明聪和韩林都用一种奇异的目光看着自己,周一顺着他们的视线,低头看向了自己。
双手略微虚幻,就连身体也是,她甚至能透过自己的身体看到地上的石头。
周一抬头,惊道:“我这是怎么了?!”
熊明聪道:“方才,我同成林在皂角树下谈天,便见道长穿门而出,还以为是道长有什么秘法。”
周一仔细回想,总算是发现了不对,从起床到出观门,她似乎真的没有打开过门。
她摇头:“我没有这种秘法。”
熊明聪问:“道长,你可是患有什么暗疾?”
周一明白他的意思,说:“没有,我的身体一向康健。”
她甚至都不熬夜,便是想要猝死都不可能。
韩林:“莫不是道长在熟睡中被毒蛇咬了?”
周一和熊明聪都看向他,韩林说:“我曾听家中人说过,家中有亲戚便是睡觉前未关窗,毒蛇爬上了他的床,将他咬了一口,第二天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僵了。”
周一拧眉:“不可能,便是被毒蛇咬了,死之前一定会很痛苦,但我什么都没感觉到。”
她说:“先回观中,看看就知道了。”
于是三人匆匆往回走,不多时,清水观就出现在了视野中,走到了后门处一看,后门紧闭,她刚才出来果真没有开门。
走到门口,周一往前迈出一步,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穿过了门板,再抬头看,眼前已经是清水观后院的景色了。
熊明聪和韩林也跟了进来,周一直直走向自己房间,房间门果然也是关着的。
来到房门前,周一踏步走了进去,走到床前,床上躺着一个人,正是她自己。
双眼闭阖,一动不动,看上去竟真是死了一般。
门外响起声音:“道长,我们可以进来吗?”
周一转头看去,这才发现二鬼没有进来,说:“进来吧。”
于是二鬼出现在了屋子里,来到周一身边,看向躺在床上的周一。
韩林突然咦了一声,说:“道长,你没有死!”
周一和熊明聪转头看向他,韩林指着周一胸膛说:“道长还在喘气呢。”
周一看了过去,果真如此!
熊明聪疑惑:“既如此,道长怎么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
两个鬼只知道人死了之后化为鬼是这个样子,可周一既然没死,为何看起来竟也像是变成了鬼呢?
周一思忖片刻后,道:“我试试看能否回去。”
她在床边坐下,对着自己的身体躺了上去,再次睁开眼睛,她抬起了手,再也没有那种虚幻之感。
坐了起来,转头看去,床上也没有再留下一个熟睡的她。
回头,对上熊明聪和韩林惊奇的眼神,熊明聪问:“道长,你回去了!”
周一点头,熊明聪:“道长,这未免也太过神奇了,你是如何做到的?”
周一:“我也暂且不知。”
第69章 魂魄离体
确认她没事了, 熊明聪和韩林就离开了道观。
周一重新躺在床上,借着窗外照进来的月光,看着自己的手, 方才她是魂魄离体了吧。
既然人死之后有鬼魂存在, 自己身中有魂魄也是正常之事, 只是, 为什么她的魂魄会在睡梦中离开自己的身体?
周一思索着, 只想到了一个可能——或许跟她白天不停地化为雨炁一事有关。
白天时,她体内的炁化为雨炁,雨炁离体去往云雾山,神随炁动,自己的神自然也随着炁团离开身体到了云雾山。
一次两次, 或许只是觉得疲惫, 次数一多, 神许是就不稳了起来。
神不稳, 魂如何能安?
所以在她熟睡之后,对身中一切的控制下降,魂魄便悄然地跟身体分离了。
既有了猜测, 周一便闭上眼睛, 周身的炁化为雨炁, 再度尝试了起来。
如此两次之后, 极度疲倦的她又睡了过去,再次醒来的时候,天光已经透过窗户照亮了屋子。
周一坐了起来, 意识回笼,想起了昨夜发生的事情,于是转头看去, 毫无意外的,她看到了自己的身体,依然躺在床上,一动不动。
抬起手,果真跟昨夜看到的一般,略微虚幻,跟熊韩二鬼一个模样。
她没有急着回身体,而是起身来到桌旁,伸手去拿桌上盛水的碗,手直接穿透粗陶碗,收回手,来到门口,抬手触碰到门,依然穿门而过。
她来到了院中,天已经很亮了,天边是几朵红云,太阳就快出来了。
站在天光下,周一感觉到了丝丝的痛意,明明是颇为清爽的早晨,她却有一种浑身被低温炙烤的感觉。
往后退了几步,回到了房间,眼前的光线陡然一暗,与此同时,炙烤感也得到了缓解。
这就是熊明聪和韩林二鬼在日光下行动的感受吧,怪不得之前熊明聪求她将指骨埋入土中,魂魄状态下,晒着日光确实难受。
更不要说,太阳尚未出来,她还没有直面太阳光。
至于直面阳光的感受,周一觉得自己还是不去体验为妙。
她来到床边,看着躺在床上的自己,这还是她第一次以这样的视角仔细端详自己。
眉毛、眼睛、鼻子、嘴巴,越看越有种陌生之感,心里甚至浮现出一个念头——眼前这个人真的是我吗?
把视线从自己脸上移开,周一闭上眼睛缓了缓。
她知道有一种心理现象叫做“语义饱和”,就是当人一直盯着一个字看的时候,会渐渐发现自己不认识眼前这个字了。
这种时候,只要不看这个字,过一会儿自然就好了。
闭着眼睛,周一试图调动自己体内的炁,可魂体内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这么看来,她在魂魄离体的状态下并无什么自保的手段,若是昨夜熊明聪和韩林没有找来,自己单独面对一只鬼,也不知会发生什么。
门外响起了开门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朝着茅房的方向走去,是元旦起床了。
周一回了自己的身体,睁开眼睛,坐起来,转头看去,还好,自己确实回到身体了,她伸手握了握拳,没有感觉到有什么不适。
只是头有些昏沉之感,看来,魂魄离体并不是什么好事,化为雨炁入山也存在隐患。
起床,穿好衣服,梳了梳头,打开门,天边,一缕金光破开红云,迸射而出,太阳出来了。
小孩儿提着裤子从茅房里出来,睡眼惺忪,头发蓬乱,看到周一,喊了一声:“师叔。”
头有些痒,伸手去挠头,于是裤子掉落在地,又连忙弯腰去提裤子。
见她憨憨的样子,周一笑了,连头似乎都没那么昏了,走过去,帮小孩拴上裤腰带,说:“走,去拿梳子,师叔给你梳头。”
……
清晨,常安城,曹丰在街边买了两个大馒头,一边吃一边朝着衙门走去,路上不少人冲他打招呼,他颔首示意。
很快,就到了县衙门口,守在大门外的两个衙役喊道:“曹捕头!”
曹丰点头,问:“两位兄弟吃了没?”
两个衙役点头,一个嘿嘿笑道:“吃了,我在家中吃了才来的!”
另一个说:“我吃的老杨家的馄饨。”
曹丰道:“老杨家的馄饨确实不错,味儿正,馅也好。”
又说:“我先进去了。”
两个衙役:“是,曹捕头慢走!”
曹丰进了大门就往右拐去,走到最里面的屋子,这是他们快班的地盘。
门开着,进去一看,曹六已经到了,也正吃着馒头,见到他赶忙把嘴里的馒头往肚子里咽,含糊不清喊着:“头儿!”
曹丰摆摆手,示意他先吃着,自己也大口嚼着馒头,在椅子上坐下,曹六给他倒了杯水,一口饮了,把喉咙里的馒头给顺了下去,这才问曹六:“宋五他们可回来了?”
曹六摇头:“我一早就去问了守城门的弟兄,他们还没回来。”
曹丰又喝了口水,叹了口气。
曹六在一旁道:“头儿,我觉着这事实在是难办!”
他看着曹丰的脸色说:“我们常安县附近的人,谁不知道云雾山里有精怪,危险得紧,连胆子最大的猎户都不敢进云雾山深处,现在想要找一个对云雾山熟悉的人,怎么可能嘛!”
见曹丰没说什么,他继续说:“宋五他们现在都还未回来,想来就是在外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人,我寻思着,这样的人应该是找不到了。”
曹丰看他一眼:“找不到我们也要进山。”
曹六一张脸立刻就苦了起来,说:“头儿,这事当真没得商量么?要不去跟知县大人说说?来城里的猎户都说云雾山是有去无回,我还听说前些日子有个猎户不小心入了云雾山深处,当真遇到了精怪,说那精怪就藏在雾里,抓着人就吃!”
“那猎户是遇到了高人才逃过了一劫,否则就死在山里了!”
“头儿,这时常上山的猎户尚且如此,我们这些从未进过山捕快进去了,还不就跟狗戴了沙罐儿一般,晕头转向了!”
曹丰又喝了口水,把嘴里的馒头咽下,说道:“这些道理谁不知道?可我们若是不去山中找到邪气源头,将邪气铲除,古柳街的人要怎么办?整个常安城的人要怎么办?”
“隗知县说了,此事关系城中百姓性命,我们必须要将此事办妥!”
“否则,时日一长,这城也就毁了。”
曹六的嘴动了动,想说什么,但终究没有说出来。
整个快班几乎一半人手都派了出去,再加上今日城中也无事,曹丰只能留在衙门中干等,等到午后,正在打瞌睡,就听到外面响起宋五的声音:“头儿,头儿,我们回来了!”
曹丰一个激灵,瞌睡瞬间不翼而飞,他站了起来,来到门口,看到了自己手下的七个捕快,一个个形容狼狈,裤腿、衣摆上满是泥浆,脸灰扑扑的,一看就是在外跋涉了许久。
他上前几步道:“回来就好,可有人受伤?”
七个衙役摇头,曹丰这才问:“人找到了吗?”
走在最前头的宋五抱拳:“幸不辱命!我们找到了一人,是个采药人,他说他几次入过云雾山深处,都全身而退,对云雾山中颇为熟悉!”
曹丰精神一振,问:“人呢?”
宋五:“就在县衙外,等着大人召见!”
曹丰:“快请他进来!”
很快,曹丰就见到了人,是一个瘦瘦小小的男子,行走之间却颇为轻盈,下盘定然是很稳的,他在心里点点头,又问了男子一番话,确认男子对云雾山的确颇为熟悉,便上报了隗知县。
隗知县立刻就召见了曹丰和采药人,确认男子的确有些本事之后,便对曹丰道:“既然有人引路,入云雾山的事情便要提上日程了。”
曹丰颔首,说:“大人,这次入云雾山,还有一人极为关键!”
隗知县看着他:“何人?”
曹丰:“正是清水观的周道长,她为道门高人,有她一同入山,寻到了邪气源头,方能立时解决,且邪气我们寻常人看不见,若没有周道长同行,想来邪气源头便是就在我们眼前,我们都发现不了。”
隗知县颔首:“周道长在何处?本官亲自去请她。”
……
经过了半日的日光照耀,泥泞的地面干了不少,但终究还是有不少泥浆,于是周一把元旦背了起来,慢慢地往城里走去。
元旦问:“师叔,我们要去城里看大柳树吗?”
周一看着路面,绕过一团稀泥,说:“是啊。”
元旦不解:“大柳树的病还没有好起来吗?”
周一说:“因为病根还未除去,所以大柳树的病还未好全。”
身后稚嫩的声音又问:“师叔是去给大柳树补衣服吗?”
周一笑了笑,嗯了一声。
于是身后传来小孩儿的叹气声,听到小孩儿说:“大柳树快点好起来啊。”
来到城门口,此时入城的人已经少了许多,多是出城的人,守城门的衙役见到她,立刻喊道:“周道长,你来啦!”
周一笑着点头,“是。”
她把元旦放了下来,拿出荷包取出铜板,衙役笑道:“道长,请收起来吧,曹捕头说了,这些日子,你时常进城是为了公事,我们衙门不能收你的钱。”
周一也不推辞,从善如流将钱收了起来,对衙役道:“多谢。”
衙役嘿嘿一笑:“不必谢,都是我们的分内之事,道长慢些走!”
周一点点头,牵着元旦入了城,走了没几步,就有一妇人看着周一,有些激动:“周道长,你又入城啦!”
周一见她有些面熟,点点头说是。
那妇人看着周一,眼睛亮亮的:“道长,上次你救了我们一家子,我们还未向你道谢,不如今晚去我家中用饭如何?”
周一委婉地拒绝了,告别了妇人,继续往城里走,一路上陆续有人向她打招呼,还有人问她清水观明日开不开门,周一给予了肯定的答复。
更有路边的小贩送了糖葫芦给元旦,周一要给他钱,小贩扛着糖葫芦拔腿就跑了。
旁边的小贩说:“道长,你就收下吧,他们家就住在古柳街,听说他老娘因为得了怪病,险些死了,若不是道长你的符有奇效,他现在就该办丧事了。”
周一看向元旦,元旦一手拿着糖葫芦,仰头看着她,咽咽唾沫问:“师叔,我可以吃吗?”
周一摸摸她的头,说:“吃吧。”
于是元旦一口咬上了糖葫芦,满足得眼睛都眯了起来,对周一说:“师叔,好甜呐!”
将手中的糖葫芦高高举起,说:“师叔,吃!”
周一低头咬了一个,说:“嗯,好吃。”
元旦咧着嘴巴笑了起来,发现嘴里的糖葫芦要掉出来了,赶紧又把嘴巴给闭上了。
周一牵着她慢慢走,走到了古柳街,街冷清了,向她打招呼的人却更多了,周一一一回应,不多时,就看到了大柳树,也看到了大柳树下穿着青色官袍的人。
那是……之前见过一次的隗知县。
周一脚下顿了顿,牵着元旦继续往前走,隗知县冲她拱手行礼,道:“周道长。”
看来真是来找自己的,周一走了过去,还礼:“隗知县。”
已到中年的隗知县留着黑须,看向旁边的柳树道:“曹捕头说道长这些日子每隔一日便要入城至此处,救柳树,护百姓,本官便来此处等候,当真见到了道长,道长高义!”
周一拱拱手:“隗知县过誉了,不知知县大人寻贫道有何事?”
隗知县顿了顿,道:“今日,曹捕头派出的捕快寻到了一采药人,此人对云雾山颇为熟悉,能为衙门中人在山中引路,本官打算不日便派人入山寻找邪气源头。”
周一没想到衙门竟然真的打算将此事管到底,微微一愣,道:“隗知县大义!”
她知道官员并非都是负责的,无论古代还是自己所在的时代,多有尸位素餐之辈,更有视人命为草芥的官员。
她不了解隗知县的为人,但在这件事情上,他愿意出手去管,不管出于何种原因,至少对于常安城古柳街的平民来说的确是一件好事。
周一也明白隗知县为何来这里等着自己了,直言:“若定下了出发入山之日,还请知县大人提前一日告知于贫道,待贫道安顿好元旦,便随衙役们一同入山。”
“道长!”隗知县颇为动容,“我什么都还未说,道长却——”
他看着周一,肃容道:“道长当真是心怀大义之人,常安县有道长,是常安县之福!”
周一摇摇头,说:“不过恰好是我在此罢了。”
这世上恶人虽多,但好人也不少。
第70章 入山
清晨, 天蒙蒙亮,太阳还未出来。
小山坡上皂角树下,两道虚幻的身影立着, 其中一道身影走来走去, 略矮, 脸微圆, 正是秀才熊明聪。
韩林站在一旁, 道:“慧生,你别走了,我头都快给你走晕了。”
熊明聪停下来,看向他,有些不安道:“成林, 你难道不担忧吗?我们今日便要入山了!”
韩林叹道:“担忧什么?云雾山虽危险, 但我们都已经变成鬼了, 还能再死不成?”
“况且我们现在这个样子, 既不怕山路崎岖,也不怕掉落山崖,更不怕山中毒物猛兽, 甚至连吃喝都不用, 便是迷失了方向, 又如何?不过是在山中多打转些时日罢了。”
熊明聪一愣, 道:“你说得对,细细想来,山中所谓的危险, 对现在的我们来说,没一个可怕。”
他笑了笑,道:“没想到你我二人生前没能进云雾山看看, 死后竟然还能有机会。”
他看向远处的墨色大山,喃喃道:“就是不知道我们的尸骨是不是真的在云雾山中。”
韩林:“在与不在,去看看就知道了。”
熊明聪扭头看向他,说:“其实我还担心一件事情。”
韩林看着他,等着他往下说,熊明聪顿了顿,说:“若是你我二人的尸骨当真在山上,距今已然过去了四年,你说,我们还认得出来自己的尸骨吗?”
韩林眨了眨眼睛,然后愣住了。
见他这样,熊明聪叹气,看到山下道观里有人出来了,说:“道长起了,我们准备下山去观中吧。”
周一牵着睡眼惺忪的元旦,给她穿衣、梳头、洗脸,又带着她刷了牙,回到房间,斜背着一个黑色大布包出来了。
这是她昨日在城中成衣铺定做的道包,用的是粗麻布,又只需要简单的缝合,掌柜便只收了她一块粗麻布的钱。
布袋有些鼓鼓的,里面装着她为此次进山准备的东西。
元旦打了个哈欠,眼角溢出水珠,带着困意说:“师叔,要走了吗?”
“嗯。”周一摸摸她的头,“这两日,你便在徐郎中家住着,待师叔从山中归来,便来接你。”
元旦点点头。
余光有东西出现,看过去,是二位秀才鬼,二鬼拱拱手,熊明聪:“道长,可是要走了?”
周一颔首,牵着元旦来到前院。
银杏树的叶子已经快要掉光了,金色的小扇子稀疏地分布在枝桠上,走到树旁,抬手触碰,周一道:“树兄,向你借两片叶子可好?”
两片银杏叶飞舞着落下,周一抬手接住,看向了二鬼,二鬼了然,走了过来,身形一闪,便入了银杏叶中。
周一将银杏叶放在了道包的夹层中,以免同包中符箓接触,伤到了二鬼。
牵着元旦出门,锁上大门,转身,朝着常安县走去。
走到城门外的时候,太阳已经出来了,城门口的人尚不算多,她排队入了城,先将元旦送到了徐家,昨日她便已经同徐家说好了此事。
同元旦、徐娴、徐夫人道别,周一顺道买了六个馒头六个炊饼,装在道包中,于是本就有些鼓胀的道包便更撑了,看起来着实不算好看,但周一也不在意。
来到县衙门口,远远便见到数十位身穿皂衣的衙役齐整地站着,各自身上都背着一个包袱,曹捕头站在最前方,见到周一,喊道:“道长!”
周一颔首,走了过去,看到了曹捕头身边站着的两个穿着灰色僧袍、背着包袱的光头和尚,又看向了曹捕头,曹捕头神色有些尴尬,道:“道长,这二位是云山寺的怀信大师和海真师傅,听说我们要去云雾山中驱邪,主动要求要同我们一道,想要为此事出一份力。”
两个和尚都高高瘦瘦的,向着周一行了礼,说:“道长。”
周一也向二位还礼,口中道:“二位大师。”
曹丰站在一旁,见此,松了口气。
这个时候,衙门里有了动静,众人看去,是穿着青色官服的隗知县走了出来,曹丰迎上去,道:“大人。”
隗知县颔首,看向一众衙役,旁边有四位衙役端上了酒,一个衙役拿了一碗,最后隗知县也端起了酒碗,道:“弟兄们,临行在即,我隗某人先敬你们一杯!”
说罢,一口将碗中的酒水喝尽,一众衙役也举碗饮酒。
隗知县放下碗,交给身边的人,四个衙役也端着托盘上前,方便即将出行的衙役们放碗,隗知县道:“弟兄们,我翻阅了县志,自本朝立国以来,常安县从未有官差入山救民之举,你们此行开常安县之先河,此举大义,当记入县志!上报朝廷!”
县衙门口的衙役们看着隗知县,隗知县继续道:“我知道,流芳百世固然很好,但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弟兄们此去,山高路险,许是要面对山中精怪、林中妖魔,衙门特地找周道长买了平安符和五雷符,弟兄们一定要仔细佩戴,关键时刻许是能救诸位一命。”
隗知县身边的两个衙役又端着两个托盘走到了一众衙役面前,衙役们纷纷伸手去拿黄符。
待黄符发放完毕,曹丰率先对隗知县道:“多谢大人!”
一众衙役齐声道:“多谢大人。”
隗知县摆摆手,看向周一:“周道长,不知可否告知大家这两种符要如何使用?”
周一便道:“折成三角状的是平安符,贴身佩戴即可,四个角的便是五雷符,可以放在方便自己取拿的位置,若是遇到了诡异之物,直接贴上去就好。”
“不过,此符只对妖鬼之物有用,对于山野猛兽无用,所以大家注意不要掉队。”
衙役们纷纷点头,将两张符收了起来。
隗知县又对周一道:“道长,此次入山,劳你多看护着些。”
周一:“知县大人言重了,若有精怪,我自当出手。”
隗知县拱手:“多谢道长。”
转头便看到了两个和尚,于是也说:“也多劳二位大师费心了。”
两个和尚双手合十:“必不负知县大人所托。”
隗知县看向曹丰,曹丰了然,转身看向一众衙役,道:“弟兄们,一切已经准备就绪,我们这便走吧。”
于是一行人往城外走去,路上,城中人皆好奇地看着他们,有人问:“这么多官差一起走,这是发生什么事了?”
旁边有人回答:“还能是什么事情,不就是古柳街那个怪病的事情。”
“咦,不是说已经被清水观的道长给治好了吗?现在古柳街也没人大着肚子了。”
另有人说:“现在是没有,那是因为清水观的道长时常入城呢,震慑了邪物,若是道长不来,等着看吧,别说古柳街,许是我们全城人的肚皮都要大起来呢!”
“这……这可如何是好?!”
“担心啥,隗知县都已经下令了,说是一定要把邪物的根子给铲除了,你看,这么多官差,想来就是要跟着道长入山嘛。”
“还有两个和尚呢,是云山寺的吧?”
“是云山寺的怀信大师,还有海真师傅,我在寺里见过他们,没想到他们竟然也要入云雾山!”
“太好了,清水观的道长跟云山寺的大师联手,还有官差们,那云雾山中的邪物定然是在劫难逃了!”
“这么看,云山寺的大师们还是有些本事的,否则怎敢入云雾山中?”
“那是自然,若是没本事,香火能那般旺吗?”
路人议论纷纷,周一充耳不闻,走上不久,便出了城,耳边一下子就清净了下来。
她渐渐走在了队伍最末,注意到队伍中有个穿着短褐而非皂衣的男子,头发捆扎在脑后,有些发黄,这人应该就是曹丰说的采药人了。
有人走到了她身边,周一转头看去,是曹丰,曹丰也看着采药人说:“他姓马,叫马平安,家中世代采药为生。”
许是听到了自己的名字,采药人马平安转头看了过来,周一这才看到他的相貌,这人生得相貌平平,左眼大一些,是双眼皮,右眼就变成了单眼皮,眼皮微微往下耷拉,一大一小,雌雄眼呐。
见到了周一和曹丰,马平安讨好地笑了笑,曹丰朝他招手:“马平安,你过来。”
马平安诶了一声,立刻就跑了过来,曹丰说:“这位是清水观的周道长,你跟道长好好说说山中的情况。”
马平安连连点头:“好好!”
他看向周一,笑着说:“这两日住在常安城中,常听到城中人说道长的事迹,说道长一张符就能治好数十人的怪病,道长是真正的高人呐!”
周一:“是城中人过誉了。”
马平安笑道:“道长太谦虚了!”
他走在周一身边,说:“道长可有什么想知道的?”
周一问他:“你平时采药都要进入云雾山深处吗?”
马平安摇头:“平日里采药也就在靠外的地方就够了,要进深山,一般都是有人要那等极为珍贵的药材,诸如老山参一类,外面的都被大家采得差不多了,要想找到一根年头久的,只能进云雾山深处去找了。”
周一又问:“你平日进深山的日子多吗?”
马平安想了想说:“不算太多,大家都说云雾山危险嘛,我家里也不让我时常进山,不过从小到大,进深山的次数也有个几十次了。”
想到山中诡异的雾气,周一:“就没遇到过什么危险吗?”
马平安:“要说危险,山中自然遍地都是,只是我从小就跟着父亲进山,很多对于常人来说是危险的东西,我都能避开。”
周一看向他:“山中的雾气呢?”
马平安了然:“道长说的是雾中精怪吧,我听人说过,也亲眼见过,云雾山的大雾中确有精怪,这事倒也好办,只要避开大雾天气,选择晴天入山,发现有起雾的迹象,便立刻下山,就不会有什么危险了。”
周一看向天空,说:“今日太阳不错。”
马平安:“对,立冬已过,这几日天气不错,再过几日便是小雪,那个时候出太阳的日子少了,山中雾气就多,便是我也不敢再进深山了。”
周一颔首,道:“多谢解惑。”
马平安嘿嘿一笑:“不谢不谢,大家都说道长是高人,我还要谢谢道长肯跟着我们一同入山呢!”
他忍不住摸了摸胸脯,道:“身上放着道长的符,心里都安稳了不少。”
周一笑了笑,随口问:“你可知道这云雾山的精怪存在多少年了?”
若是年头太久,许是就没那么好对付了。
马平安说:“这云雾山中有精怪一事得传了有二十多年了吧。”
“我爹说他年轻的时候,入山就跟进自家的菜地一般,只要不落大雨,不起太大的雾,想入山便入了。”
“那个时候,附近的采药人都挣得不少呢!”
“后来,也就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吧,山中的雾里突然就生出了精怪,好些采药人入山后都不明不白地死了,大家也就不大敢入深山了,挣的自然也少了,采药人也越来越少,到现在,敢进深山的采药人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