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下, 差不多能容纳六人并肩行走的道路两旁是已经收割过的田地,浅褐羽毛的鸟儿在田里跳来跳去地啄食,不远处突然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 它振翅起飞, 看到了不远处走过来的一群人。
曹丰走在最前头, 姿态放松, 在他身后的衙役们也都说说笑笑, 不像是即将要去完成艰难的任务,倒像是郊游一般。
倒也不是他们警惕心不足,实在是正走的这条路是官路,且他们一行人中近二十人都是官差,还都配着刀箭。
野兽, 自然是不敢来招惹他们的, 人, 若不是傻到家了, 想来也不敢跳出来向他们挑衅。
在队伍的最后,走着一身形高挑的青袍道人,道人身边是一略矮小的男子, 正对道人说着什么, 另一边是两个灰袍和尚, 跟着队伍安静地走着。
周一一路听马平安说着他入山遇到过的事情, 什么成人大腿粗的大蚺,活活吞了猎户养的猎犬,猎户气得不行, 把大蚺开膛破肚了。
又说他在山中遇到过一种会学人说话的鸟儿,浑身都是黑色的,嘴壳子上一撮黑色的毛立起来, 总是一群群出没。
周一想了想,觉得这鸟跟她印象中的八哥很是相似。
站在马平安另一边的是曹六,他听得津津有味,见马平安说得口干了,还提醒他喝水,待人喝完了水,兴致勃勃问道:“老马,我问你个事儿。”
马平安塞上水壶,说:“小曹大人请说。”
曹六道:“我听人说云雾山深处有仙草,吃了之后,百病全消,甚至还能起死回生,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
听到这个问题,周一也看向了马平安,这事她从清虚子口里听说过,想来,最清楚这件事情应该就是云雾山的采药人了。
采药人马平安道:“能不能起死回生、治愈百病我不知道,但我还真见过一次仙草。”
这话一出,前面好几个衙役都转头看了过来,就连走在衙役们另一边的两个和尚也朝这边扭过了头。
说出的话得到了这么多人的在意,这让马平安有些兴奋,不待人催促,他便说:“那是七年前的事情了,有户架势人家在寻上了二十年的老山参,到处都没寻到满意的,便找到了我,让我去山中给他们采一支回来。”
“各位大人也知道,野山参哪里是那么好寻到的,云雾山外围莫说是野山参,便是黄精都快挖完了,要想寻到野山参,非得入深山不可。”
这时候,走在最前面的曹丰也走了过来,听马平安说话。
马平安顿了顿,继续道:“那家人出的钱确实不少,再加上我本来也会入深山采药,也就答应了这件事情。”
“过了几日,挑了个天气晴朗的好日子,我就入山了。”
“我在山中找了一天一夜,只找到了十年的老山参,寻了个山洞睡了一宿,第二日继续寻。”
“那天早上才起来的时候,我特地看了天气,天上虽没有太阳,但也亮堂得紧,一般来说,这种天气等不了多久,太阳就会出来,不必担心。”
“于是我就继续在山中寻野山参,你们猜怎么着了?”
一干人边走边扭头看向他,曹六:“起雾了?”
马平安拍手:“可不是嘛!我还在林子里,就见到远处有白雾飘过来了!”
他脸上露出惧色:“这个时候,云雾山的雾中已经有精怪了,我吓得不行,赶忙往山下跑。”
“但云雾山的雾到处都是,根本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出现的,我跑着跑着,前面竟然也有雾了,转头一看,大雾将我包围了!”
听到这里,周遭衙役们的脸上都露出了紧张的神色,一衙役忍不住问:“后来呢,你是怎么出来的?”
马平安笑了笑,说:“说出来你们可能不信,那个时候,我心里都觉得自己这次估计是死定了,结果突然就看到有什么东西动了起来,我赶忙仔细看去——”
他顿了顿,看了看一众衙役,才继续道:“那动起来的东西竟然是一株黄芪!那黄芪的根从土里拔了出来,飞快地往一个方向跑去。”
“我也没多想,跟着跑了过去,跑着跑着,脚下一绊,摔了一跤,再抬起头来,那株能跑的黄芪已经不见了,再看看周围,大雾也没有了!”
“我当时觉得害怕,就赶忙下了山,回到家里才回过神来,那黄芪说不得就是仙草!”
一干人都听得意犹未竟,曹六问:“后来呢,你还有没有再看到那株黄芪?”
马平安摇头:“没有了,我现在上山都注意去找山上的黄芪,可草药这东西长得都差不离,要是不动起来,还真没办法分辨。”
有一个衙役有些迟疑道:“可我听人说云雾山中的仙草好像是老山参,不是黄芪,而且周遭散发着五色光彩。”
曹六看向马平安:“老马,你该不会是骗我们的吧?”
马平安使劲儿摇头:“不是不是,我怎么敢骗各位大人?我说的都是真话!”
“那发着五色光彩的仙草我也听人说过,但没有见到过,许是山中仙草不止一株也说不一定呢。”
他讪讪道:“毕竟这云雾山这般大。”
衙役们点头,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
经此一事,马平安也不大说话了,队伍行动的速度提升了不少,云雾山也离他们越来越近,在走了快一个时辰的时候,云雾山终于到了。
仰头看着绵延往上的大山,入目皆是绿色,一眼望不到头,一时间,队伍里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略沉的呼吸声。
远远看着的时候,虽知道云雾山是大山,但也并不觉得这山有多高,可当人切实地站在山脚下的时候,才能感受到大山带给人的压迫。
尤其,在场所有人都知道山中不仅有猛兽,还有精怪。
不远处,是一条从山上流下的溪流,正是赵家村附近那条小溪的上游。
曹丰收回视线,看向马平安,道:“老马,接下来就靠你了!”
马平安走到了队伍前面,说:“各位大人放心跟着我就是,别的不敢保证,安稳下山却是一定的!”
这话一出,在场的人心中都放松了些。
曹丰看向各衙役,道:“弟兄们,最后一次,检查一下包袱中的东西,尤其是周道长的两张符有没有揣好了!”
这事很重要,便是离城之前才检查过了一次,衙役们也没人觉得麻烦,都再此检查了起来。
曹丰走到两个和尚面前,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两张平安符,这是他之前私底下让家里人去清水观买的,说:“山中危险,身上戴着这个符许是能安全些。”
长的白白净净的怀信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贫僧二人一心向佛,有佛祖保佑,无需借助外物。”
“原来如此,是我唐突了。”
曹丰忙不迭把两张符收了起来,这符是他妻子担心他在山中遇险,多给他让他带上的,也只有这两张,能留在自己身上自然最好。
他看向周一,道:“道长和二位大师便走队伍中间吧,若是遇到了什么精怪,再由你们出手也不迟。”
周一并没有推辞,她虽然在山中走过一次,但那是被刘大带着下山的,她本人对于山林也还是小白一枚,既如此,便听从曹丰的安排,免得因为自己的逞强,给队伍徒增事端。
她走到了队伍中间,两个和尚跟在她身后,曹六走到了最前面,跟着马平安,曹丰走到最后。
马平安率先上山,其他人紧随其后,这便开始登山了。
走了差不多一炷香的时间,山中小径两旁多是灌木,偶尔能看到前方有鸟儿从灌木中钻出,扑簌簌地飞上天空。
周遭平静中带着些小动物的勃勃生机。
一行人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了下来,曹六还说:“老马,这云雾山看起来也没那么危险嘛。”
马平安笑着说:“这里是云雾山半山腰往下的地方,都被附近的猎户、采药人、村人给踩熟了,要再往上,过了半山腰,树木多起来,那里就没这么好的路了。”
曹六点点头,这时候马平安跑到路边灌木丛中采了一小窝草,上面还开着紫色的小花,曹六好奇问:“这是什么?”
马平安说:“这是野堇菜,若是被毒蛇咬了,便将它嚼碎敷在伤口处。”
曹六:“就能解毒了吗?”
马平安:“能解一点点吧,敷了总比不敷好。”
他看向路旁,说:“这里还有些,大人们要采吗?”
曹六看向队伍后面的曹丰,曹丰说:“采!”
于是一行人各自挖了些野堇菜收起来,队伍这才继续往上走。
……
登山,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尤其是未经开发的野山。
深一脚,浅一脚,多走一段时间,队伍里便只剩下重重的喘气声,没人能在这个时候跟人谈笑风生。
脚下的小径逐渐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黄绿交杂的野草,因为前面的人踩过,野草断折,溢出绿色的草汁。
时而还能看到一些不知名的虫子匆忙地朝着两边爬去,躲避着这一群巨兽。
两边的灌木也变成了高大的乔木,时而能听到一些鸟鸣,但周遭依然颇为静谧。
突然,前方的树上有什么东西飞快地爬上了树顶,有人惊呼了一声:“那是什么?”
旁边的人说:“一惊一乍的,那是鼪鼠。”
周一也看到了一个棕色的毛茸茸大尾巴,再加上那不大的体型,应该是松鼠了。
惊呼的衙役不好意思道:“弟兄们,对不住了。”
一众衙役自然都说无事,走在最前面的马平安说:“各位大人,此刻我们便已经入深山了,只是这边的路我没走过,又需要顺着溪水往上寻找源头,行动起来许是会比之前慢上不少,甚至有时候还需要绕路,这里提前跟各位大人说一声。”
曹丰道:“无碍,你只管寻安全的路往上走就是。”
马平安点头:“好嘞。”
继续往上的山路的确更难走了,因为要确保的确是跟着溪流往上,所以时不时便要手脚并用往上爬,时而又要绕上一段,再次看到小溪,大家才放下心来。
这么一来,速度确实慢了很多,中途大家还停了下来吃了东西,歇了歇才继续往上爬。
趁着休息的时候,周一避开了众人,从道包中拿出两片银杏叶,此时处在林中,即便林外阳光正好,林中也是阴阴的,正适合二鬼出没。
周一道:“二位秀才,请出来吧。”
于是,白光一闪,二鬼从银杏叶中出来,立在林中,扭头左右看看,熊明聪:“道长,我们已经在云雾山了吗?”
周一颔首:“已经是云雾山深处了。”
于是熊明聪眼中的好奇之色更浓了,韩林问:“道长,不知将慧生指骨冲下山的那条小溪在何处?”
周一指了众人休息的方向:“在那边,我们也正循着溪流往上,你们若是不介意,可以与我们一起,我去同曹捕头说一声便是。”
二鬼互相看看,熊明聪:“还是算了吧,道长,我们毕竟是鬼,把人吓到就不好了。”
“道长,我们先往前面走,为你们探探路。”
周一点头:“好,若有危险,直接来找我,不必顾忌太多。”
二鬼拱手:“多谢道长。”
第72章 起雾了
遮天蔽日的山林中, 一队人正爬着坡,这坡有些陡峭,约莫一个人高, 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落叶, 一脚踩上去, 脚便顺着落叶往下滑, 前方又没有能借力的树木, 人往上蹬两步,也就跟着滑下来了,实在是不好爬。
马平安拿把小刀插在地里,几步爬了上去,转身伸出手, 曹六被他一拉也跟着上去了。
曹六看到身后的路, 竟然还是一个坡, 道:“老马, 这路也太难走了吧。”
马平安把下一个衙役拉上来,说:“小曹大人,这里靠近山顶了, 这山中的路是越往上越难走, 没办法的。”
曹六点头, 跟着他一起拉人上来。
轮到周一的时候, 因为前面的人踩过,落叶便滑落得差不多了,她示意曹六跟马平安让开, 后退几步,一鼓作气冲上前,蹬了两步便爬上了小坡。
“道长好身手!”
周一站稳了脚, 看到了双眼发亮的曹六,一旁的马平安也看着她,艳羡道:“道长生得高,便是爬坡都比我们来得轻松。”
他好奇问周一:“道长,你是如何长得这般高的?”
曹六笑话他:“怎地,你还想长高不成?”
马平安笑道:“我是没机会了,不过我儿子有机会啊!”
这话一出,已经上坡的所有衙役都看向了周一,就连坡下的几个衙役都看向了过来,周一无奈道:“便是多吃鸡子,多喝……多晒晒太阳。”
一群衙役若有所思,准备上坡的海真不得不喊一声:“檀越,檀越!”
马平安这才回过神来,道:“抱歉抱歉,二位大师,我这就拉你们上来。”
曹六凑到周一身边,小声问:“道长,吃鸡子、晒太阳当真有用,不用吃什么药吗?”
周一摇头:“是药三分毒,身体没问题还是不要吃药的好,而且多吃鸡子,多晒太阳,足够了。”
曹六点点头,这时候走在最后的曹丰也上来了,队伍便再次往上,又往前走了一段之后,曹六的声音突然响起:“雾,起雾了?!”
众人抬头看去,果真见到如白纱一般的雾从上而下朝他们涌来。
曹六有些慌,道:“老马,你不是说今日天气好,山中不会有雾吗?这是怎么回事?”
马平安的声音也慌了起来:“我也不知道啊!你看头顶,外面都还出着太阳呢!这雾好怪!”
曹六:“那我们快撤吧!”
马平安:“没用的,这雾来得快,我们躲不掉了!”
曹六:“那要怎么办?”
这时候,他余光中有人走了出来,定睛一看,曹六激动道:“道长!”
周一看着朝他们涌来的浓雾,道:“大家聚拢一些,最好互相拉着彼此,注意安全!”
“好好!”
衙役们赶忙应声,原本有些散乱的队伍立刻聚在了一起,曹丰的声音从后面传来:“弟兄们别慌,戴好护身符,把五雷符拿在手里,遇到什么东西,我们直接把符贴上去!”
还扬声问:“二位大师,此雾不同寻常,还请将这两张平安符戴在身上!”
两个和尚也走到了队伍前面,跟周一并肩而立,闻言,转头说:“多谢曹捕头好意,我二人并不需借助此物。”
宋五拔出了刀,站在曹丰身边,警惕地看着前方,低声道:“头儿,你快把符收起来吧,两位大师想来有些本事在身上,不需要我们操心。”
曹丰把符揣进了怀里,见到前面的手下都聚在了周一身后,暗骂了一声没出息,拉着宋五也往前凑了。
这种时候,没出息又咋了。
雾气越来越近了,宋五咽咽唾沫,问:“头儿,这雾看着好像就是寻常的雾,里面真的有精怪吗?”
曹丰摇头:“我也没见过,不过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前面,曹六也问了这个问题,马平安给出了肯定的答复,他紧紧抓着一张五雷符,努力让自己靠近周一,脸上都是畏惧:“小曹大人你不知道,我是亲眼见过的,那雾将一只狐狸给活活吞了!若不是我当初离得远,怕是也已经被吃了!”
曹六也给吓到了,一手拿刀,一手拿符,看着前方的雾,如临大敌。
想到什么,转头去看周一的脸,发现她面色如常,心里也就安稳了不少。
周一看着前方,风迎面而来,吹动她的发丝,雾随风动,就好像一只无形的白色巨兽张开了大口,朝着他们这群人扑来。
她转头看向了站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和尚,不知何时,他们掏出了念珠,也看着迎面而来的大雾。
周一出声道:“二位大师。”
两个和尚齐齐扭头看向她,周一说:“我一人许是难以护住所有人周全,不如二位大师去曹捕头身边,我在前面挡住雾中精怪,但若精怪隐匿雾中到了后方,还请二位大师出手相助。”
说完,周一就发现两个和尚直勾勾地看着自己,周一觉得有些奇怪,这二人既然拒绝平安符,也敢自告奋勇上山,且还是佛门中人,想来多少是有些本事的,而有本事的人一般都很自信。
虽然佛门中人当不至于如此,但周一身为道士,知道无论佛门还是道门中人,有高人,自然也有心性还没修练到家的,尤其这两个和尚看起来年纪也不大的样子,于是说:“看来二位大师对此不太满意,这样吧,我去后面,二位大师在前面,如何?”
然后周一发现两个和尚看着自己的眼神更怪了,她有些不解,这两个和尚好难沟通,这个时候,更为白净的怀信大师说:“就如道长之前所言吧,道长在前面,我们去后面。”
说完,两个和尚便往后面走去,周一收回视线,看向前方,雾,来了。
一缕炁就要探出,周一顿了顿,还是待雾更近一些再说。
她的炁无论是化为雨炁,还是原本的模样,只要离体去查看周遭,便会耗神,在这山中,若是她在解决精怪之前就将神给耗完了,就要睡一觉才能完全恢复,到时候不仅自己危险,正在她身后的一众衙役们也危险了。
“道道长!”马平安拉着她的衣袖,声音有些抖,“雾就要来了!”
周一看着已到身前的雾,说:“我知道。”
话落,大雾将他们吞没。
经历过浓雾天气的人就会知道,真正的大雾天气,说伸手不见五指是有些夸张了,但伸出手来,的确能清楚地看到丝丝缕缕的雾气从自己指缝中穿过。
左右的人能够看清,可随着距离拉远,一切事物便被白茫茫的雾气掩盖。
曹六扭过头,发现自己已经看不到站在队尾的曹头儿了!
他咽咽唾沫,拿着刀警惕地看着周围,然后发现他身边的周道长手上多出了一个古朴的铜铃,他不敢说话,万一雾中当真有精怪,原本还找不到他们,他一开口就给吸引过来了怎么办?
衣服突然被拉了拉,曹六警惕地看过去,是马平安,他一脸惊慌,不敢出声,指了指二人之间的周一。
曹六看去,看到周道长闭着眼睛,眉头微拧,他不解地看向马平安,马平安指着自己的眼睛,闭上又睁开,接着指向周道长。
曹六明白了,让他放手,再向他压压手,示意没事。
闭眼睛怎么了?之前在古柳街,周道长在树下闭着眼睛坐了好些时间,再睁开眼睛,柳树就活了。
高人的手段,岂是他们能理解的?
他继续警惕地看着周围,手中的刀和符都蓄势待发,若是有什么东西敢对他动手,他先砍一刀,再把符贴上去!
炁在雾中穿行,周一没有走远,只是在一干人周遭盘旋,眼前是白茫茫的雾,便是她这个样子,也看不到远处的情况。
如此盘旋了两圈之后,她听到了极细微的动静,是落叶翻动的声音,就好像有什么很轻的东西从地面经过,将卷边的落叶带起翻了个面。
这个方向是——炁来到了她的正前方,周一握紧了手中的铜铃。
一息,两息,三息,前方没有丝毫动静,于是炁主动向前探出,走过一米、两米、三米……六米,所过之处并无什么怪异之物。
这个时候,周一的耳朵动了动,又是落叶翻动之声,是从后面传来的!
炁立刻折返,来到队末,便见到两个和尚紧紧靠着,闭着眼睛,手中拿着念珠念念有词,一只青色狰狞的爪子朝着怀信大师抓去,而他本人一无所觉。
周一的炁赶紧上前,撞在爪子之上,爪子上黑炁涌出,飞快往后缩去,与此同时,一声似野兽般的咆哮从雾中响起。
周一睁开了眼睛,看向雾中。
在她身后,所有人都慌乱了起来。
“精怪,真的有精怪!”
“这声音,说不定是野兽呢?”
曹丰问:“道长,怎么了?”
耳边有风声响起,周一摇晃铜铃,铃声响起,浅黄的炁扩散而出,风声停下,她看着声音消失的地方,说:“精怪来了,大家小心。”
她顿了顿说:“曹捕头,将你身上的两张平安符给二位大师吧,以免发生意外。”
曹丰一愣,接着反应过来,从怀里掏出两张平安符,递给站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和尚,这次二人没有推辞,忙不迭伸手接过,就像是抓着救命稻草一般,道:“多谢曹捕头!”
曹丰:“……”
第73章 五雷符
雾很浓, 约莫只能看到身前六尺远的地方,周遭一片死寂,就好像附近所有的活物都不翼而飞。
所有衙役自发地聚成了一个圈, 纷纷拔刀持符警惕地看着雾气。
余光扫过夹在自己和宋五之间的两个和尚, 曹丰给宋五递了个眼神, 宋五颔首, 于是二人往两个和尚身边靠了靠。
曹丰还以为这两个和尚有些本事在身上, 才主动要求上山帮忙,还想着多两个高僧,他们一行也能更安全一些,没想到所谓的高僧竟然什么都不会,现在他们还得保护好他们, 毕竟是云山寺的人, 要是全死在了山上, 下了山也不好交代。
曹丰看了眼站在圈外的道人, 心里稳了些,好在还有周道长。
丝丝缕缕的雾气从青色道袍边缘拂过,周一看着周遭, 自方才的两次攻击之后, 雾中的精怪就好像消失不见了, 丝毫的动静也无。
但这异常的雾既然没散, 精怪就必然还在,而且也还未曾放弃攻击他们。
周一静静地站在雾中,闭上眼睛, 这次炁并未离体,只是因为视觉的缺失,听觉更加灵敏了起来。
她细细地听着浓雾中的丝丝细微动静。
她听到了身后衙役们的呼吸声, 略有些急促,他们现在有些紧张。
嚓嚓,是鞋底踩在枯叶上摩擦移动的声音,显然某个衙役脚站得有些痛了,在小心地换着身体重心。
还有清脆的哒哒声,一声连着一声,并不均匀,是两个和尚拨动念珠的动静,听起来他们内心并不平静。
然后,周一听到了细微的风声,确切地说,是气流涌动,吹动树叶发出的细微动静。
这动静,周一豁然睁眼,抬头看向上方,是从上面来的!
一只青色爪子从浓郁的雾中探了出来,朝着怀信大师抓去,而在他身边的衙役们都警惕地看着自己前方的浓雾,对上方之事一无所觉。
周一无声地从自己道包中掏出了一张五雷符,在爪子即将抓住和尚光头的那一刻,抬手将符掷出,以炁催动,黄光一闪,符正好击在了青爪之上。
下一瞬,以符纸为中心,雷光迸射而出,道道电光顺着青爪往上,黑炁四散而出,凄厉的兽吼在上空响起,周遭的雾气都随之颤动了起来。
下方的人被吓了一跳,纷纷抬头,见到了空中被电光缠绕的爪子,怀信大师见那爪子就在自己头顶,吓得大叫一声,连滚带跑出去,瘫软在地。
衙役们也被吓得不轻,赶忙跑到周一身边,海真拉着怀信大师,急道:“师父,你起来啊,这里不安全,我们得去那边!”
好不容易把手脚发软的怀信大师拉了起来,二人跑到了曹丰身边,又看看周一,这才感觉到了些许的安心。
周一看着半空中的爪子,黑炁不停地散溢,那爪子竟然变小了不少,只是电光开始减弱,想来符力开始不足了。
于是她抬手又是一张五雷符甩上去,哀嚎声再起,青色爪子往雾中一缩,四周的雾气一荡,飞速地朝着山顶收缩。
四周逐渐清晰了起来,衙役们喜道:“雾散了!那精怪被道长打走了!”
周一看向雾气退散的方向,雾中的东西应当就是她同刘大遇见时的雾中精怪,当时觉得诡异至极,很是危险,现在看来,似乎也还好,两道五雷符它竟就受不住了。
要知道,为了这次上山,她可是画了上百张五雷符。
周一有了些信心,曹丰看向她,问:“道长,那发出雷光的符……可是五雷符?”
周一回神,发现所有人都看着自己,点点头说:“正是五雷符。”
说完,她就看到一群衙役赶忙低头看向各自手中的五雷符,一个衙役喊了起来:“道长道长,我的五雷符是不是被我毁了?”
周一看去,这衙役赶紧把手摊开,露出他手心略有些湿润的五雷符,衙役心痛道:“我一紧张害怕手就容易出汗,道长,五雷符被打湿了还能用吗?”
衙役手中四角状的符边缘被浸湿了些,但朱砂未糊,炁也还在,周一道:“无碍,这符没受影响。”
衙役松了口气,赶忙把符揣进了怀里,生怕再把这符打湿了。
曹六珍惜异常地看着自己手里的符,又看向周一,说:“道长,这五雷符竟然真的有雷!”
虽然周一嫌弃过这符成符之时没有电光闪烁的效果,但这符既叫五雷符,自然有它的道理,于是点头道:“因为它叫五雷符。”
宋五也双手托着符说:“为何上次在城中的时候,道长给我们五雷符驱除水中邪气的时候,没有出现雷光?”
周一思忖片刻:“想来是因为一桶水中的邪气太少,未能完全激发此符。”
马平安感叹道:“道长真乃神人!画出来的符竟能放出雷,神仙手段啊!”
他把符放进了自己的怀里,说:“若是可以,这符可做传家宝!”
衙役们若有所思,但大多还是未将五雷符收起来,毕竟他们得平安回去才有传家的机会。
两个和尚看看自己手中的平安符,又看看彼此,相顾无言。
这时候,曹丰才想起来问:“道长,你可知那雾中的精怪是什么?”
周一摇头,“我也不知,不过,这精怪身上也有邪气溢出。”
曹丰立刻反应过来:“道长的意思是这东西跟邪气有关?”
周一点头:“必然是有些联系的。”
她看向山顶的方向:“我们上去瞧瞧。”
曹丰:“好!”
于是队伍再次出发,虽然路陡,爬起来累人,且说不准那雾中精怪就在前方等着,但衙役们都没有之前那般害怕了。
精怪来了又如何,一道五雷符打过去就是!
没多久,他们便登上了山顶,钻出密林,踩在了绿油油草地之上,阳光照下来,让在密林中穿行了半日的一行人都有种重见天日之感。
浑身都沐浴在阳光下,周一一时间有些舍不得离开,她自然是不冷的,爬了这么久的山,身上都已经出汗了,此刻被太阳晒着还觉得热,但她享受这种热。
放眼看去,她看到了山下的城镇,黑色的房顶,四四方方的房子,因为太高太远,所以看不到城中行走的人。
这一刻,她好像回到了老木观,她时常爬上山眺望山脚、远方,眼睛里看着广阔的景色,心仿佛也变得开阔了起来。
她身后是密密麻麻的山林,身前是一望无际的大地和天空,风从广阔天地中吹来,耳边是呼呼的风声,仿佛只要一脚踏出,就能乘风而上。
“什么人?!”
一道喝声让周一回了神,她扭头看去,见到了以曹丰为首的衙役们已经抽出了刀,警惕地看向密林中。
曹六更是取下了背上背着的弓箭,上箭拉弦,对准林子里,曹丰喝道:“出来!若是再不出来,休怪我命人放箭了!”
在密林中,隐约能看到有人躲在粗壮的树干之后,露出蓝色衣物。
听到曹丰的喝声,周一甚至看到树干边缘露出来的蓝色抖了抖,然后,一个穿着蓝衫的年轻男子颤巍巍从树后走了出来,腿似乎都在打颤。
曹丰喝道:“走出来!”
林中的男子一步步走了出来,站在了阳光下,他忍不住抬手遮了遮眼睛,周一一行人也终于看清楚了他。
他看起来约莫二十多岁的样子,没有蓄须,蓝色的衣裳在阳光下泛着光泽,一看就是丝织品,还是丝织品中价高的那种。
只是,此刻这昂贵的衣服上沾满了泥浆,甚至前面还破了个大口子,看起来很是凄惨。
男子本人看起来也没好到哪里去,头发凌乱,抬起的手上还有擦伤。
他放下了手,看到了一群身穿皂衣的衙役,情绪突然就激动了起来,看向曹丰,道:“大人!救命啊!大人!”
曹丰一句话都还没说,他便转头看着身后的密林,恐惧道:“鬼,有鬼在追我!”
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给吓了一跳,曹丰问他:“你说有鬼追你,鬼在何处?:”
男子的眼神很惊恐,指着自己出来的地方:“就在我身后!”
他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道:“我在山中迷失了方向,好不容易遇到了两个人,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得救了,却没想到那二人根本不是人,是鬼!”
“我赶紧跑了,可那两个鬼对我穷追不舍,他们要吃了我!”
曹丰拧眉,问:“你确定他们是鬼?”
男子激动道:“我肯定!他们直接从树干处穿了过来,哪个人能穿过大树啊!”
曹丰看向了周一:“道长。”
周一走了过来,看着一副被吓破了胆的模样的男子,问:“你说你见到了两个鬼?”
男子看到她,见她是道人打扮,有些惊喜,点头道:“是!”
周一又问:“二鬼可是读书人的打扮,都穿着白色衣裳。”
男子连连点头:“对对对!道长见过他们?”
周一颔首:“见过,他们是我带入山的。”
本来朝着周一走了两步的男子听到这话,立刻后退,一脸惊恐地看向周一。
周一朝着密林,扬声道:“熊秀才、韩秀才,你们出来吧。”
林子里静默了下来,几息之后,两道略微虚幻的白色身影从密林深处走了出来。
“就是他们!”
男子吓得不行,左右看看,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两个和尚,撒丫子跑到两个和尚身边,躲在二人身边,道:“二位大师,救命呐!”
死死捏着护身符的怀信和海真:“……”
林中,二鬼在密林边缘停了下来,冲着周一拱手:“道长。”
又冲着一众衙役拱拱手,“各位大人。”
周一看着他们,发现他们比起分别时状态并无什么不同,身上没有多出黑炁,自然也没有发狂伤人的可能了。
站在一旁的曹丰忍不住问:“道长,这是——”
周一说:“曹捕头,这二位生前皆是壁水县的秀才,这位是熊秀才,这位是韩秀才。”
二鬼冲曹丰拱手,曹丰咽咽唾沫,还了礼,听到周一继续说:“他二人许是葬身在了这云雾山中,听说我这次入山,便提出要与我同行,去寻他们的尸骨。”
曹丰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于是去看自己的手下们,扭头才发现,自己的属下不见了,再扭头,竟然全站在后面!
曹丰:“……”
周一说:“曹捕头放心,他们并无伤人之意,也无法伤人。”
“那他们为何追着我不放?”
循着声音,周一看到了躲在两个和尚身边的蓝衣男子,熊明聪道:“分明是你自己不听我们说的话,当时后头起了雾,我们听道长说了,这雾中有吃人的精怪,正好又看见你迎面走来,便想上前告诉你换个方向。”
“哪成想,你根本不听我们在说什么,转头就跑,山路崎岖,我们又怕你跑着跑着滚下山,出了意外,这才一路跟着你。”
蓝衣男子半信半疑,看看周一,又看看二鬼,见他们好像真的不是那种面容狰狞的鬼,说:“真的?”
韩林没好气道:“你爱信不信,还吃你?我们是山中野兽么?虽成了鬼,但怎么都是苦学圣贤之道的人,那等茹毛饮血的行径,岂是我们会干的?”
这一番斥责,倒让蓝衣男子相信了,对熊韩二鬼说:“看来是我误会你们了,对不住了。”
又拱了拱手,脚下却是不离开和尚半步。
韩林哼了一声,看向周一,道:“道长,我们寻到了那条溪水的源头。”
周一:“可有见到你们的尸骨?”
韩林和熊秀才皆是摇头。
周一沉默,这一路,他们也是跟着溪水上来的,倒是见到了些白骨,不过看起来都不像是人的。
她说:“去看看再说吧。”
熊明聪点头:“好,那源头就在附近。”
周一他们本就是循着溪水至此,只是登山心切,所以暂且没去寻溪水源头。
此刻,跟着二鬼,进了林子,走了一小段路,眼前再度亮了起来,林中出现了一个水潭,潭水清澈,连接着小溪,溪水潺潺流出。
阳光从上部的小片天空照了进来,照得潭水泛着粼粼光泽。
周一踩着落叶,来到潭水边,水太清了,甚至能看到在潭水中游动的小鱼,潭边的湿润泥土上有些兽类爪印,想来这里是附近动物的饮水之处。
水中有丝丝缕缕的黑炁在涌动,不多。
指尖炁出,进入水中,便觉得有些难行,于是化为雨炁,阻塞感便消失不见,如同游鱼一般来到黑炁周遭,化为数道雨炁,将黑炁一一击溃。
转眼间,潭水中的黑炁便消散了。
再看去,便见到潭底一块拳头大小的青石边,又有细细一丝黑炁出现。
这是泉眼,黑炁来自泉眼连接的地下暗河。
周一将自己的发现同曹丰说了,曹丰立马说:“道长,这泉水下面是不是就是古柳街的那条地下暗河?!”
周一:“不像,古柳街下那条地下暗河中邪气更多。”
曹丰拧眉沉默不语。
曹六叹道:“这么说,这里只是溪水源头,地下暗河的源头还不在此处,我们接下来要去哪里寻这源头?”
这是个好问题,一问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周一突然道:“我们去寻雾气。”
第74章 峰顶
阳光从西南方照过来, 穿过枝叶缝隙,在林中落下块块光斑。
身穿皂衣的衙役们正往山下走去,一身蓝衣的刘子平在其中格外地打眼, 他走在队伍中间, 走得磕磕绊绊。
再次扶住差点摔倒的刘子平, 曹六啧了一声:“你是怎么进山的?还走到了这里。”
刘子平稳住身形, 说:“就是采药人带我进来的, 当时他带我直接上的隔壁那座峰,没来这边,是我迷了路,自己走过来的。”
曹六看看他身上破破烂烂的衣服,又啧了一声, 道:“那你还是命大, 都见到那雾气了, 竟还能活着跑到这边来, 遇到我们。”
方才水潭边的时候,周道长一说到要找雾气,这小子就说他知道雾气在哪里, 愿意带路, 条件就是不能抛下他, 要将他安稳地带下山。
刘子平露出了一个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我真不知道那雾气这般可怖,当时我只觉得山顶雾气缭绕,仙气飘飘, 那个采药人也跟我说仙草就在山顶的雾中,只要登上山就行。”
“结果他说他要方便,去了之后就再没有回来了, 我在原地等了他好久,他都没有出现,我就循着路走,可林子里的路看起来都一样,不知怎么就走到这边来了。”
曹六拍拍他的肩,道:“所以说你命大啊。”
说话间,一行人便来到了两座峰相连之处,曹丰抬头想要望向峰顶,结果抬头一看,入目的全是高大树木,转头喊了一声:“刘子平,你来看看,这里是不是你走过的地方?”
刘子平被曹六拉着来到前面,看着眼前密密麻麻的树和地上的落叶,满脸都是茫然:“我不知道。”
曹丰:“你自己走过的路,你都记不得了?”
刘子平:“这……山里的路看起来都是一个样啊!”
他有些委屈:“我若是能认出来,也就不会迷路了。”
曹丰无言,顿了顿,问他:“那你之前是在哪个位置看到山顶雾气的?”
刘子平看看周遭:“我记得那处有块大石头,站在大石头上就能看到峰顶了。”
宋五:“这周围也没大石头啊。”
问马平安:“老马,你知道那大石头吗?”
马平安摇头:“这边我没来过,不清楚。”
曹六:“那究竟是不是这个山头啊?”
他看向刘子平:“你小子,说好给我们带路,你就带成这样?”
刘子平说不出话。
周一走到一旁,抬手放在林中的一棵大树上,说:“这里的树有问题。”
所有人看向了她,周一抬头往上看去,于是所有人也都跟着她抬头往上看去,大块大块的阳光洒下来,照得林子里亮堂堂的。
一团阳光照在周一的脸上,暖融融的,就像是一只温暖的手在轻抚她的面庞,她闭上了眼睛,说:“这片林子的枝叶太稀疏了。”
与此同时,炁顺着树往下走,她看到了这棵树体内绿意已经斑驳,它没多少生机了。
再往下,她看到了被黑炁浸染的树根,虽不多,但的确是黑炁。
将黑炁击溃,她睁开眼睛,耳边响起曹六的声音:“对啊,方才的上山的时候,我们都没怎么晒到太阳,现在这片林子亮多了!”
曹丰的声音也随之响起:“我记得道长说过,邪气会影响草木的生长,这么看来,邪气的确就在此处了?”
所有人看向了周一,周一看向他们,道:“我在树根中发现了邪气,应该是找对地方了。”
听到她这么说,一众衙役既高兴又胆怯了起来,一个衙役小声说:“那我们现在是去要抄了那精怪的老底?”
另一衙役道:“自然!”
还拍拍自己同僚的肩膀,说:“你小子,道长在呢,还有五雷符在手,你怕什么?遇上精怪,一道符贴上去,用雷轰死它!”
刘子平在一边听他们说话,听得一愣一愣的,看到一群人继续往上走,赶忙走到两个和尚身边,低声道:“二位大师,他们说的邪气是什么?可否为我解惑?”
怀信大师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刘子平眨了眨眼,意识到了什么,也双手合十说:“我明白了,多谢大师。”
怀信大师:“阿弥陀佛。”
刘子平:“我佛慈悲。”
一旁的曹六看得一愣一愣的,不就说了个阿弥陀佛么?明白什么了?
……
一路往上,周一走在了前面,仅次于马平安的位置,因为这片林子过于明亮,熊、韩二鬼便又栖身在了银杏叶中。
周遭的树木同之前看到的那棵树一样,虽粗壮高大,但绿意稀疏,就好像中了毒一般。
抬脚踩在地上,比起前头走过的林子,地上的落叶层没有那么厚,看来这里的枝叶稀疏不是今年突然出现的情况了。
脚下跨过一株叶片细长、幽绿的小草,这片林中的含草量也上升了,时不时就能看到有草破开落叶的封锁,蹿了出来。
走在前头的马平安突然叫了起来:“仙草!那是仙草!”
这两个字的份量实在是太重,周一立刻看了过去,就见到一株约莫有半人高的植株正把根从土中抽出来。
甚至还没能看清它的叶片是何模样,这株半人高的草便以根为腿,拔根跑了!
马平安追了上去,周一喊道:“别去!”
马平安充耳不闻,眼里只有那株跑动的仙草,别说是它,便是一众衙役都蠢蠢欲动,刘子平惊喜道:“那个采药人没有骗我,这座山上真的有仙草!”
周一赶紧对曹丰道:“曹捕头,我们不能跟马平安走散!”
曹丰反应过来,随手抄起一块石头朝着马平安砸去,可惜,林中树多,未能砸中。
周一随即打出一指甲盖大小炁团,正中马平安小腿,便见他脚下一顿,扑倒在地。
曹丰立刻带人将他给带了回来,马平安扭头看着那株草消失的方向,不甘心地喃喃道:“那就是我遇到过的那株黄芪!就是那株黄芪!”
曹丰拧眉:“马平安,你可曾还记得你这次为何进山?你是带我们进山下山的,就这样去追那株草,若是走散了,我们要怎么办?”
马平安赶忙说:“大人,不会的,待我找到了仙草,我就马上回来找你们!”
曹丰:“你知道我们去了何处?我们又怎么知道你什么时候能抓住那株会跑的草?难不成要我们一直在此处等你?天黑了要怎么办?”
马平安有些讪讪道:“很快的。”
周一走过来,直接说:“你抓不到那株草。”
马平安抬头看着她,周一只说:“你跑得比它慢很多。”
这一点,身为旁观者,她看得清清楚楚,那株草在山路上奔跑的速度比马平安快了不知道多少。
而且那草除了一条粗壮的主根之外,还有好几条辅根,跟不要提还有些须根,跑起来就跟多出了几条腿一般,便是一条腿给绊到了,其他几条腿也能稳住继续跑。
而人,一条腿被绊到了,那就得摔跟头,就跟马平安方才一样。
就凭这一点,即便马平安是个经验丰富的采药人,他也无论如何追不上那株草。
马平安神色落寞,周一说:“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我虽不知这草是不是仙草,但成精是一定的,便是你速度比它快,追了上去,你跟它之间,谁抓谁还不一定呢。”
马平安一愣,一脸惊色地看向周一:“道长,你的意思是这草故意引我去追它?!”
周一:“我不知道,只是,你为何会觉得一株能跑会动、如此非同一般的草是你追上就能拿到手里的呢?”
马平安咽咽唾沫,周一:“马施主,还是为我们开路吧。”
马平安点点头,说:“好。”
本就走到了半截,再走不多时,众人便靠近了山顶,马平安抬头看看山顶,道:“这山好,上面应当是块平地,站在上面看外面,景色定然不错!”
他几个跨步,便来到了山顶边缘,突然往后一退,扭头惊道:“洞,这上面有个大洞!”
周一也走到了地方,这山顶果然是个巨大的圆形洞口,整个洞口估摸着比清水观的占地面积还大,实在是惊人。
她探头往里看去,一道雾气扑面而来,周一抬手以炁迎击,口中喊道:“所有人后退!”
本想上前看稀奇的衙役们纷纷往后退,曹丰拔出了刀,问:“道长,那雾中的精怪是不是就在洞中?”
周一手上不停,另一只手从自己道包中掏出两叠符甩给曹丰,回道:“这是护身符和五雷符,赶紧分了,一人多备上几张!”
将雾气击退,她看着黑沉沉的洞口,看到了里面翻腾的浓厚雾气,道:“你们护好自己,我们找到了这诡雾的老窝,它要跟我们拼命了。”
在她身后,曹丰等人飞快地分着符纸。
刘子平不明所以,但见两个大师都上前去拿符纸,也赶忙跟着去拿,拿了一张三角状符纸,又拿了一张四角状符纸,曹捕头拉着他们围成一圈,这个时候,他听到那位道长的声音响起:“来了!”
扭头看去,他看到极其浓厚的雾气从洞口中喷涌而出,就像是洪水一般,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这雾气的颜色好像有些不对,他害怕地拉住了两位大师的手臂。
站在前方的周一,顷刻被浓雾淹没,身上的护身符和挂在脖子上的钥匙同时发热,与此同时,如潮水般的黑炁裹挟在浓雾中朝着她涌了过来。
第75章 她是女子
饿, 真的好饿!
她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自己前面密密麻麻的人,这些人穿着破烂的衣裳, 塌肩扛背, 就好像精气都被抽走了, 只剩下一具具行尸走肉。
前后左右都是这样的人, 她走在这些人中。
低头看看自己, 身上穿着灰褐的麻衣,上面有好几个口子,她感觉到了心疼,脑子里出现一个念头——这是她家中最好的一件衣裳了。
咕噜噜,咕噜噜。
是她的肚子在叫, 饥饿到疼痛的感觉从腹部传入大脑, 她想要吃东西, 可她知道她身上什么都没有。
“快走!”
厉喝声如响雷般在她耳边炸开, 她的心脏急速地收缩了一下,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前迈出一步,下一瞬, 剧烈的疼痛在她背部蔓延开来。
身后凶恶的声音道:“磨磨蹭蹭, 军情紧急, 耽搁了, 要你们好看!”
她想起来了,这是他们被征兵的第三天。
三日前,朝廷的军士骑着马到了他们村中, 说前线紧急,朝廷要征兵,每家每户出两个壮丁。
她家只有她和哥哥两个男人, 剩下的便是还不能走路的小侄儿,所以他们被抓走了。
等等,她感觉到一丝异常,她是男人?
又是一鞭子打在了她的背上,剧痛让她暂且抛下了心中的疑惑,她努力提脚往前走着。
她听到凶恶的声音喝道:“快一点,再走快点!前线大溃,还等着你们上战场呢,再墨迹下去,到时候亡了国,你们就都是亡国之人!”
她听着这话,心中生出了一丝虚无的恐慌,亡国之人啊,好可怕,只是……她有些茫然地想:亡国之人可怕在哪里呢?
她出生的时候,家里已经很穷了,父母、哥哥每天需要做好多的事情,即便是她,在能走不久后,便也要跟着去地里抓虫、拔草了。
她觉得自己过得好苦好累啊,可是偶尔从田野里抬起头,看到的都是和她一样在地里一边擦着眼泪一边拔草的孩子。
他们就这么在地里、在无穷无尽的眼泪和农活中长大了。
她总以为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就没有这么累了,但等她长大了才发现,原来长大从来不是解脱,而是更多的枷锁。
夏税、秋税,每年那么累种出来的粮食,一亩地只有一石多,便要交出三斗。
收粮官大斗进小斗出,每年一多半的粮食便被收走了。
年年县里都要征夫役,去挖路、去挖塘子,甚至还要给县太爷修房子。
没有钱,自己带粮,若是不想去,便要交钱,可他们哪里有钱?
阿爹去了夫役,死了,连尸身都没有看到。
阿娘哭,他们也哭,可日子总是要过的,税是必须要交的,甚至第二年的夫役也一定要有人去的。
好在她家有她和哥哥,可以轮换着去。
她第二次去夫役回来的时候,母亲离世了,哥哥说母亲在地里挖土,挖着挖着便倒在了地上,他去城里请了大夫,可大夫到家的时候,母亲已经死了。
大夫说,他们的母亲是热死的。
而这次夫役,就是去给县太爷在山上修避暑的庄子。
在她为每日坐在县衙内的县太爷修避暑庄子的时候,她娘热死在了地里。
这个国好像从未给过她什么,好像从来都是在从他们身上索取,她想,如果这个国亡了,是不是他们就不会这么累了?
她不想上战场,她从未打过仗,去了一定会死的,而她不想死。
前面有人倒在了地上,一旁的军士一鞭子抽了上去,那人趴在地上,只是微微颤了颤,便不动了。
军士举起了鞭子,凶恶道:“起来!”
她睁大眼睛扑了过去,鞭子打在了她的背上,好痛,但她心里更痛,她看着自己身下的人,喊着:“哥哥,哥哥!”
她的哥哥趴在地上,看了她一眼,然后闭上了眼睛,就好像他们在地里干得太累了,一齐到旁边的树下阴凉处休憩时一样。
她推了推他,有些茫然道:“哥哥,你起来啊,我知道你很累了,现在不是睡觉的时候,你起来啊!”
背上大力传来,有人把她踹飞了出去,她趴在地上,看到那个军士对两个同她一样的人说:“这人死了,把他拖到一边。”
不,不,她努力站了起来,踉跄着跑了过去,说:“我哥哥没死,他没死!”
啪——
剧烈的疼痛出现在了脸上,她摔倒在地,一只眼睛好像炸开了一般,另一只眼睛只能看到一片血红。
她捂着眼睛大声惨叫了起来,在一片血红中,她看到倒在路边的哥哥朝她伸出了手,然后,一只黑色的靴子踩在了哥哥的手上,刀,捅入了她哥哥的心窝又拔出,她的眼睛更红了。
她看到拿刀的人踩在她哥哥身上,说:“废物!”
那人走到了她面前,一脚踢向了她的腰窝,很疼,那人说:“我数三个数,再不起来,你就去陪他。”
她终究还是站起来了,哥哥死了,她不能死了,嫂子和侄儿还在等着他们,家中没有男人,他们过不下去的,她要回去。
她继续往前走有,背更弯了。
一路上不时有人倒下,然后就被杀死,她开始怀疑了,这些人真的是要他们上战场吗?好多人都是被饿倒的,再不给他们吃的,所有人都会饿死的,也就没有人能上战场了。
她看看周围的军士,其实他们只有几十个人,虽然都拿着刀,但终归是人,只要所有人一齐反抗,甚至都不需要所有人,只要一半就好。
一定会有人死,但这几十个军士也一定会被他们杀死。
这样,他们就可以回家了。
她心里这么想着,也想要这么去做,然后她眼前一花,还是密不见天的林子,还是衣衫褴褛的人,她好像更饿了。
在最前面,有一个军士说:“将军体恤你们,在上面熬了粥,十个人一队登上去领粥,再从另一边下山!”
听到喝粥,她身体里涌出了巨大的渴望,可她又觉得不对,谁会把粮食和锅搬到山顶熬粥?那样不累吗?合理的难道不应该是山下熬粥,再让他们上山吗?
她觉得情况不对,可身体已经跟着同队的九个人一齐朝着山上走去,鼻端的粥香越来越浓,她忍不住咽了咽唾沫,仿佛粥已经在了面前,她已经尝到了浓粥入喉的香甜。
他们迫不及待来到了山上,看到了支在上面冒着腾腾热气的铁锅,旁边有军士拿着勺子舀起了一碗粥,是那样的浓稠,那般的诱人。
他们与那碗粥之间有什么都不重要了,他们眼里只有那碗浓稠的粥。
一步两步,扑哧一声,腹部剧痛传来,她低头看去,自己的肚子上生出了一把刀,往下滴着腥红的血,她转过头,看到其他人肚子上也插上了刀,有人想叫,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巴,又是扑哧一声,刀被后面的人拔出了,她感觉到自己的血在流出身体。
她跟其他人一起被人在地上拖行,她听到有人说:“将军真是料事如神,这些人饿了三天,比猪都好杀!”
她被抛了出去,身体传来强烈的失重感,眼前是越来越远的巨大洞口,然后她重重落在了地上,她听到了自己头骨碎裂的声音,看到又有人被丢了下来,砸在了她的身上,听到上面有声音隐约传来:“杀了多少人了?”
“差不多三千了,还差七千,将军,下头的人好像有些多了,要怎么办?”
“全杀了吧,他娘的,这些人怎么不自己杀了自己再跳进去?真麻烦!”
“将军说的是,这些人就不懂事!都是些泥腿子,半点家国大义都是不知道!”
“罢了,你们受累了。”
“嘿嘿,为将军做事,不累!”
她躺在坑里,看着那圆圆的洞口,金色的太阳照在她的身上,她想为什么呢?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们?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啊?
她听到无数人的嘶吼,有人说:“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有人说:“我恨!他们杀了我,我也要杀了他们!杀杀杀!”
还有人说:“阿爹阿娘,我想回家!”
“娘子,我回不去了,你照顾好我们的孩儿!”
“喝粥,我要喝粥!”
在数不清的嘶吼中,她听到一个声音说:“男子至阳,死后怨气至阴,以此怨气养剑,方成神剑!”
然后无数声音汇成一道:“来吧,我们一起复仇!”
眼前的光亮渐渐消散,即将坠入无边黑暗之际,她脑子灵光一闪:她想起来了,她不是男子,她是女子!”
周一猛地睁开眼睛,自己身前如夜色般浓厚的黑炁,一道白光阻拦在她和黑炁之间。
她想起来了,方才她被黑炁包围,身上的护身符和钥匙同时亮起,她调动体内的炁,以炁破黑炁,二者相交之际,她失去了意识。
抬手摸摸脖子上发热的钥匙,她将炁灌入钥匙之中,心道好在还有钥匙和平安符。
她看向周遭遮天蔽日的黑炁,眼前出了黑炁,什么都看不到,拿出铜铃,铃声响起,浅黄之炁散出,黑炁略微退散,在黄炁消散之后再度涌上。
接着她拿出一张五雷符,抬手掷出,雷光闪烁,黑炁缺了一块,后面的黑炁立刻涌上,将其补全。
见此,周一的眉拧了起来,黑炁太多了,照这个形势下去,凭她一人之力难以解决。
第76章 白骨指路
上万人横死后会有多少怨气?
周一看着周遭, 黑压压的一片,份量实在是难以估算。
这些怨气涌动着,她耳边甚至还能听到细微的声音, 那是怨气中的声音, 充满了不甘、仇恨和杀戮。
她往记忆中曹捕头等人的位置走去, 那处空无一人, 她出声喊:“曹捕头!曹捕头!”
“曹捕头, 曹捕头。”
声音被黑炁挡了回来,在附近回荡。
她的包里有吃的,有水囊,还有符箓,能坚持些时间, 只是不知道曹捕头一行人如何?
自己匆忙给他们的符可分好了?在这无数怨气的包围下, 他们现在还活着吗?
又喊了几声, 脚下传来咔嚓一声, 周一停了下来,看向脚下,是一根白骨, 被她踩断了, 像是四肢的骨头, 就是不知道是腿骨还是臂骨, 再看周遭,能看见的地方都是散乱的人骨。
若是陡然在一处见到骷髅,周一还会被吓一跳, 可现在一次性见到这么多,还有怨气在一旁虎视眈眈,她实在是没办法生出什么恐惧之心, 毕竟虱子多了不怕痒。
比起会主动攻击的怨气,这满地的骷髅又算得上什么?
而且她脚下踩着的地变了,不再是散落几片落叶的泥土地,地变成了黑色,自然不是肥沃的黑土壤,看起来倒像是被黑色的怨气给浸染了,透露出一股子邪气,还有些湿润。
她明明没有走多远,应当还在那片林中,为何会出现这样的变化?而且附近看起来地势平坦,她似乎都已经不在那座小山之上了,曹捕头等人也一直没有看到。
难道这些怨气有能改换空间的本事?
周一垂下了眸子,如果是这样,这些怨气无论是从数量还是能力上来说,都强出她太多了。
她倒是不觉得气馁,方才她失去意识后,见到的应当是这些怨气中一道怨魂的回忆。
他们被军士以征兵为由驱赶至此山上,残忍杀害后,尸首又被抛入火山坑中。
——这样巨大的洞,出口又正在峰顶,周一只能想到火山坑这一个合理的解释了。
她还看到了记忆中那些熬粥军士所在处插着的旗帜,上面写着“梁”字。
军士是梁朝的,也就是前朝,这一批征兵被杀之人,应当就是三十六年前,常安城附近村落里,被强行带去服兵役的那群人。
三十六年,上万人的怨气在山中久久不散,甚至成了气候,若是早知道——
周一叹了口气,若是早知道,也是要来看一看的,只是不会像现在这般莽撞了。
这些怨气,先前出现时数量不多,对付起来实在是不难,只是没有想到此地会有这般多的怨气,又没有想到怨气多到这种程度的时候,竟然会有一些她看不明白的变化。
说到底,她见的还是太少了,对这个神异的世界了解不多。
周一又往前走了走,怀中一烫,拿出来一看,一张平安符化为了灰烬。
这是第二张平安符了,这么看来,在这怨气之中,平安符并不耐用,她倒是暂且不用担心,但曹捕头他们身上并没有太多符,若是符用尽了,他们就危险了。
无论如何,先找人。
她四处看了看,这地上除了骨头就什么都没有了,倒是有棵歪脖子树,可她也用不上。
她走到一堆白骨前,道:“各位老兄,我知道你们死得冤枉,我是很支持你们报仇的,但曹捕头他们是无辜的,我得救他们,况且他们都是常安城附近的人,说不准其中就有各位老兄的后人,还望各位老兄帮我寻一寻他们。”
说完,躬身捡起了三根肋骨,往前一抛,三根肋骨中两根指向中间,一根指向左边,周一走上前,将它们捡起来放在一边,径直朝着右边走去。
三根肋骨:“……”
……
黑炁之中,几个人聚在一起,不敢四处动弹。
在他们周围,丝丝缕缕的怨气朝他们扑来,但又被阻挡在外,曹丰和曹六手里拿着刀和五雷符,警惕地看着周遭。
在他们身后,刘子平紧紧抱着怀信大师,一副快被吓哭的样子,道:“这里是什么地方?这些是什么东西啊?怎么这般可怖?!”
曹六头也不回,回道:“道长说过,雾中精怪身上有邪气,既是浓雾将我们吞没,这些黑气应当就是道长所说的邪气了。”
他们虽然一直听道长说邪气,却没有亲眼见过,此刻总算是见到了,却觉得还是不见为好。
他看向曹丰:“头儿,还是没有看到其他人。”
先前,雾气涌来之时,那刘子平跟着两位大师来找头儿拿符,他也正站在头儿身边,眼睁睁看着大雾将他们吞没,再次出现,便是在这黑呼呼的地方了。
一开始,他们还以为只是周遭太黑了,却没想到眼睛适应之后,就发现周围的黑色竟然能动,所有人都给吓到了。
接着就发现道长给的平安符在怀中发热,而那会动的黑色雾气止于他们身前,前进不了半步。
这让他们稍微安了安心。
又因为跟其他人都走散了,所以头儿决定先找人。
明明被大雾吞没之时,他们相距并没多远,可走来走去却怎么都找不到其他人。
曹六:“头儿,我们在这里辨不清方向,若是不小心踩入那个洞中就不好了。”
他们不知道那个洞在何处,也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洞,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踩进去,那就死了。
曹丰沉吟,正要开口,怀中一烫,他伸手将东西拿出,一张平安符化为了灰烬,与此同时,他怀中的第二张平安符热了起来。
曹六伸手去将自己怀中平安符拿了出来,摊开掌心的同时,平安符一寸寸变成灰飞。
“我的符也烧了!”
刘子平惊叫了起来,看着自己手中的符,一脸惶恐,“怎么办?另一张符有用吗?”
曹丰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三张平安符,拿了一张给他,这样他自己身上也就只剩下两张了。
看向曹六,曹六说:“头儿,我身上也只有两张了。”
他担忧道:“照这个速度,我们身上的符很快就会耗尽,头儿,我们该怎么办?”
曹丰的眉心紧锁,看向了站在一旁的两个和尚,道:“二位大师可有什么法子?”
虽然二位大师从他这里拿了平安符,但他们也是修行中人,面对这些事情,肯定是比他们要厉害一些的……吧。
一时间,三个人都期待地看向了两个和尚。
怀信和海真:“……”
怀信双手合十:“阿弥陀佛。”
他将自己手上的念珠取下来,说:“此念珠日日供奉在佛祖身前,到贫僧离寺取出之时,已然有了三千六百八十三日,佛性深重,能驱邪诛魔。”
听他这么说,三人大喜,纷纷看向他手中的念珠,刘子平近水楼台先得月,伸手去摸,道:“有此念珠,我们必然无恙!”
曹丰则拱手道:“怀信大师,还请你出手击散这些邪气,”
怀信有些迟疑,他看向了站在自己身旁的海真,海真看了眼刘子平,说:“檀越,可否放开我师父?”
刘子平有些不舍得,但还是松开了,海真于是拉着自己师父走出几步,低声道:“师父,方丈说了,这念珠是我们云山寺最大的宝贝,让我们不得损毁。”
怀信叹道:“海真,此时此地,已经由不得我们选择了。”
“佛祖有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此物虽是寺中至宝,但若能就救下我们五人性命,救下一行人,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大师说得好!”
一旁偷听的刘子平激动出声。
怀信和海真转过身,看向三人,怀信道:“三位檀越,此念珠佛性不显,需我师徒二人诵经催动,还请三位檀越为我二人护法。”
曹丰和曹六齐齐抱拳:“自当如此!”
刘子平忙道:“我也是!”
于是二僧相对而坐,将念珠置于他们中间,闭上眼睛,嘴唇翕动,佛音响起:“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时长老须菩提……应如是往。如是降伏其心……佛告须菩提……我皆令入无余涅盘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众生。实无众生得灭度者。何以故。须菩提……”
曹丰曹六刘子平三人立在一侧,神色肃穆,不知过了多久,曹丰和曹六身上只剩下一张平安符,为了保护身上已无平安符二僧,他们将身上所有的五雷符都抛掷了出去,击溃了不少邪气,却还有更多的邪气涌上。
刘子平抱着曹六,哭喊道:“二位大师,若是还没好,我们都要一起死了!”
话音落下,怀信和海真齐齐睁开眼睛,将念珠从地上拿起,往高空一扔,怀信道:“佛光普照!”
五人皆抬头看去,只见念珠高高飞起,来到最高处,然后往下落,落到了地面,发出啪嗒一声,绳断珠散。
所有人:“……”
曹六:“二位大师,这念珠——”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从怀中拿出最后一张平安符,符纸开始变成灰烬,他看向曹丰,曹丰摊开了手心,平安符也变了。
刘子平一脸绝望:“完了,我们死定了!”
与此同时,周遭的怨气朝着五人涌了上来。
两个和尚看着地上的念珠,似乎大受打击的样子,怀信抬头看着周遭的邪气,闭上眼睛,道:“阿弥陀佛。”
这时,他眼前一亮,睁开眼睛,便见到了金色光芒萦绕五人周围,将四周的邪气驱散,在这金光之中,身穿青衣的道人走了过来。
第77章 借炁
“头儿!头儿!”
一群衙役从周一身后跑出来, 激动地看向曹丰,曹丰认了认脸,还在其中看到了马平安, 说:“人都到齐了?”
宋五:“齐了!”
他身边的一个衙役颇为激动道:“是周道长, 她找到了我们, 若非有道长, 此刻我们怕是都见不到头儿了!”
还有衙役道:“是啊, 周道长救了我们的命!”
曹丰看向周一,抱拳:“多谢道长!”
周一:“曹捕头请起,这是我应该做的,况且我们此刻还未彻底安全。”
曹丰顺着她的视线看到了在金光之外的邪气,黑得几乎要滴出墨来, 有些不敢相信道:“这些邪气可是变多了?”
刘子平跑到了周一身边, 闻言点头:“对, 是多了, 方才可没这么黑!”
周一看向他,他讨好笑道:“道长,刚刚多谢你救了我们。”
周一低头看向他拉着自己衣袍的手, 刘子平赶忙松开了手, 讪讪道:“对不住对不住, 我就是吓到了。”
周一收回视线, 对曹丰道:“这些怨气跟了我们一路,此刻我们会和,它们也会和了。”
曹丰听明白了, 问周一:“道长,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要去寻到那只精怪,将它打死吗?”
周一看着周遭的浓厚得半点光都透不进去的怨气, 道:“看它来不来吧,这些怨气比它厉害多了,我们还是先找个法子出去。”
她看看周遭,捡了三根骨头,故技重施,请它们指一条出去的路,三根骨头指了三个方向,周一于是带着一群人朝着第四个方向走去。
曹六看看地上的骨头,再看看他们走的方向,一脸疑惑:“这这……”
宋五拍拍他的肩:“走吧,之前周道长就是靠着这一招找到的我们,相信道长的准没错。”
曹六点头:“你说的对。”
他扭头看向两个和尚,二人还在捡地上的念珠,他喊道:“二位,得走了!”
海真应道:“我们这就来!”
他拉着自己师父赶忙跟上大队伍,生怕被丢下,那就真的出不去了。
怀信看着自己手中的念珠,一脸茫然。
海真欲言又止,终究还是什么都没说。
前面,刘子平看着前头开路的金光,好似眼睛都在发亮,他抬头看看走在前面的道人,忍不住上前两步,问:“道长,道长。”
周一控制着炁,转头看他,“何事?”
刘子平指了指金光:“这是什么啊,道长?”
曹六啧了一声:“刘子平你做甚呢?道长为了保护我们已经很费力了,这种时候你还去打扰道长!”
刘子平赶忙点头,说:“对不住,道长!”
周一摇摇头,看向前方,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毕竟这是她以己身之炁化为的日炁,一说出来,这人怕又要问什么是日炁,炁又是什么?
既然是个无底洞,还不如不答。
前些日子,她便在观中感悟了日炁,方才遇到宋五几人的时候,化出日炁救人,倒是发现日炁对这怨气有克制之用。
不似五雷符,虽然也能消除怨气,效果看起来似乎也不错,但也仅仅是消除。
在她身前,金色日炁出现,铺天盖地的怨气立刻往后一退,这便是不同之处,这些怨气在惧怕日炁,于是她只需要以炁维持日炁萦绕周围,甚至都不需要同怨气如何对抗,便能在这怨气中自如走动。
她依然无力对抗这海量的怨气,但至少能带人出去了。
又是几次抛骨问路之后,周一感受到周遭的怨气稀薄了起来,她看向前方,带着众人继续往前,越走怨气越少,直到某一刻,一步踏出,她突然就有一种很古怪的感觉,就好像自己正在穿过一个巨型泡泡的膜壁,是一种柔软的阻塞感。
这一步踩在地上,恍惚间,她好像听到了啵的一声,眼前陡然一亮,她看到了面前有一道光柱,是阳光穿过枝桠缝隙,在稀薄雾气中形成的丁达尔效应。
身后响起欢喜的声音——
“出来了!我们出来了!”
“太阳,总算是见到太阳了!”
周一转身看向他们,每个人脸上都是劫后余生的喜悦,一共二十二人,一个不少。
曹丰看向她,抱拳,激动道:“多谢道长带我们出来!”
所有衙役跟着他一起抱拳,齐声道:“多谢道长!”
马平安和刘子平也赶忙道谢。
两个和尚朝着周一行礼:“多谢道长。”
周一颔首,看着他们身后的浓浓雾气,道:“既然同行,这些都是应有之义,我们快走吧,此处也不安全。”
他们齐齐扭头看去,看到身后的雾气,吓得赶紧跟着周一往外走。
直到彻底离开雾气笼罩范围,一行人才停了下来,周一看着林中的雾气,一开始他们是在林中,被雾气吞没之后,便出现了另一处地方,现在他们从那处地方走出来了,竟还是在林中,只是位置不再是他们进去之前的地方。
奇怪。
是怨气扭曲了空间吗?
“太阳要落山了。”马平安突然道,“我们得赶紧找个山洞,在山中过一夜。”
刘子平反应激烈:“还要在山中过夜?!”
他说:“难道不是应该趁着此刻天还未黑,赶紧下山么?”
马平安:“这个时候下山,走不到一半天就会黑,我不会在山里走夜路,你若是想走就走吧。”
刘子平看向一众衙役,发现没人支持他,闭上了嘴。
曹丰走到周一身边,顺着周一的视线看到了浓浓的雾气,道:“道长,邪气可是在这雾气之下?”
周一点头:“应当是这样。”
曹丰叹气:“那邪气太多了,道长,可是没有办法解决了?”
他看向了周一,周一并未看向他,只是说:“凭我一人之力,不行。”
曹丰颔首,虽然早就猜到了,但听到这话,他还是无声叹了口气。
在他接触过的人当中,只有周一最厉害,若是她对这邪气都束手无策,他实在想不到还能找谁来解决这件事情,莫不成只能眼睁睁看着常安城中百姓被邪气侵染?
现在城中人大多都已经知道了此事,若是知道山中邪气源头未除,或许等不到城中邪气爆发,大家就会搬走吧,那个时候常安城便成为了一座空城。
他将这个结果说了出来,道:“道长,这样也好,虽常安城没有人,但人总是好好的。”
周一看向了他,曹丰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的眼睛是这样的黑白分明,就好像……孩童的眼睛一般,但眼神却又有着孩童没有的平静。
周一:“曹捕头,这些怨气还未成气候。”
曹丰睁大眼睛:“还未成气候?!”
他看向雾气,眼中是难以置信,都这般多了,这么可怕了,竟然还没成气候?!
周一点头:“它们还在山中,还在它们的诞生之地,若是成了气候,想来便不会在此了,到那个时候……”
周一回想着自己在怨气影响下看到的记忆,感受到的情绪,说:“那个时候,它们应当会离开这里,主动寻人杀人。”
曹丰悚然,不仅是他,在他身后安静听着二人对话的其他人脸上都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曹丰:“等等,道长,你说那些是怨气?”
周一点头,把自己对这些怨气来历的推测说了出来,所有人都沉默了。
“畜生!前朝那些当官的果真是畜生!”
曹六咬牙切齿。
马平安愣愣道:“我大伯当时便被抓走了,这么多年了,我们都以为他死在了战场上,结果,他是死在了云雾山中么?”
他愣愣地看向雾气的方向,他爹心心念念的哥哥便在他爬了一辈子的云雾山中么。
曹丰深吸一口气,把心中的愤怒压下,道:“道长,你说现在我们要怎么办?只要你说,我们立刻就去做!”
周一看向隔壁峰头,说:“先去那里。”
片刻后,一行人来到了隔壁峰头,熊韩二鬼也出来了,方才在怨气中,他们根本不敢露头,怨气只有几缕的时候,他们都反抗不了,面对铺天盖地的怨气,他们一出现怕是就会被吞噬。
他们立在林中阴影中,前面便是沐浴着夕阳的草地,在草地正中,青衣道人盘腿而坐,五心朝天。
其他人站得远远的,看着道人,眼中都是疑惑。
曹六低声问:“头儿,道长方才跟你说了什么?她是准备对付那些怨气了吗?”
宋五在一旁也小声说:“可道长不是说凭她一人之力对付不了吗?”
曹丰:“道长是这么说了,所以她说她要向外借力。”
曹六:“向谁借?”
曹丰指向挂在西边的太阳,说:“它。”
所有人:“?”
太阳?
刘子平喃喃:“向太阳能借什么?日光吗?”
他看向隔壁被浓雾遮盖的山头,那里正晒着太阳呢,何须要借?
……
四面八方吹来的鼓动着周一的衣袍,她闭上眼睛,调息凝神,身外的一切便随之远去。
一团日炁从她身前蹦出,她看到了漫天的金色炁雾,这些都是日炁。
相比雨炁,它们更加轻盈,是着天地间最为明亮之物,一片片朝着太阳所在的地方缓慢移动。
快要落日了,它们也要走了。
一小团日炁触碰到了一片日炁,融于其中,模糊地给出意识:请帮我,请跟我来。
于是那片日炁便停了下来,朝着下方而去。
又是一小团日炁触碰另一片日炁,另一片日炁也开始往下走。
接着数不清的小团日炁出现了,一团又一团地升至空中,融入日炁,于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日炁朝着云雾山而来。
周一的额头沁出了汗,她双目紧闭,用尽全力用神联系着自己能接触到的每一片日炁。
既然她一人的日炁不够,那她就索性找太阳借炁。
上万人、数十年的怨气超出了她的能力,那就请存在了数亿年的太阳抬抬手帮帮自己。
想来太阳肯定是不会介意的。
第78章 玄关一窍
空中, 如纱般的金色炁雾轻柔地往下飘落,就像是高空上的柔软云朵,静谧又柔和, 似乎还有些缓慢。
但事实上, 它们的速度极快, 前一刻还在万米高空, 下一刻便来到了云雾山群山之上。
层层叠叠, 一片连着一片,在周一的带领之下朝着被浓雾遮盖的山头涌去。
觉察到了日炁,浓厚的雾气涌动,试图反抗,可雾气本就惧怕日光, 太阳一出, 雾气便会消散。
在日炁之下, 雾气飞快地蒸腾着, 大片大片地消散,很快,黑色的怨气暴露在了日光之下。
化为日炁的周一听到了怨气中的哀嚎, 那是数不清的怨魂, 发出了痛苦不甘的嘶吼:“为什么要伤害我们?我们才是被杀的人, 为什么要伤害我们?!”
周一不语, 也无法言语,领着日炁往下,二者甫一接触, 黑色怨气便溃不成军,它们疯狂地逃入火山坑中,日炁也随之进入, 下一刻,黑暗的火山坑灿若朝阳。
黑暗驱散,怨气藏无可藏,在光明中不甘地消散……
青衣道人身后,一行人目不转睛地看着隔壁峰头,他们看到山顶的雾气陡然溃散,看到了黑如墨的怨气涌入火山坑,看到那黑乎乎的火山坑中似乎亮了起来。
曹六揉了揉自己的眼睛,道:“我的眼睛是花了吗?那洞里怎么在亮?”
宋五:“我也看到了!”
曹丰:“不止洞中在亮,那山周围就比其他地方亮得多!”
“你们看看那边,再看回来。”
曹丰指向距离不远的另一山头,众人齐齐看去,再移回视线,果真发现了不同。
别处的山峰虽也在夕阳之下,向阳一面也还算明亮,但背阳一面便黑了下来,可那方才被雾气笼罩的山,此刻四面都是亮堂堂的,半丝暗处皆无。
他们甚至看清楚了那峰顶洞口的草木!
曹六:“当真是要亮很多!”
马平安也忍不住开口:“奇了,我在云雾山中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此景!”
刘子平激动道:“是道长,道长真的把日光借来了!”
所有人都看向了盘坐在峰顶的道人,眼神震惊中又带着敬畏。
借日光,在他们想来,不外乎如同凿壁偷光一般,不过是让黑暗的地方有些光亮,可现在这种让本就被太阳晒着的地方更亮起来的借法,完全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就好像是把别处的日光都引到了此处一般。
怀信看看隔壁山峰,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神乎其神也。”
他看向身前不远处盘坐的道人,道人身形微微晃动,他微微睁大眼睛,以为是山顶风太大吹动了道人身体,可下一瞬,便见道人往后一仰。
怀信赶忙上前,扶住道人:“周道长!”
……
“咯咯咯——”
“咯咯咯——”
天边才将将发白,嘹亮的鸡鸣便在天地间响起,打破了沉寂一夜的道观。
周一捂住耳朵,翻了个身,把脑袋埋在了被子里,可区区棉花完全无法同雄鸡的打鸣声抵抗。
接二连三的鸡鸣之后,瞌睡彻底被叫没了,她睁开眼睛,翻身起床,打开房门,顶着鸡窝头,噔噔噔来到鸡圈前,面无表情地看着被关在圈里的两只鸡,恶狠狠道:“今天就叫师父把你们杀了吃了!”
吱呀一声,身后响起开门声,略苍老的声音响起:“徒儿,把鸡放出去。”
周一抬手把圈门打开,两只尾羽发亮的雄鸡抬头挺胸、洋洋得意地从圈里踱步而出,丝毫不惧站在一旁的两脚兽。
其中一只扑腾着翅膀飞上院中的树墩,像是站在了鸡生巅峰一般,扯着脖子叫了起来:“咯咯咯——!”
另一只不甘示弱,也跟着叫了起来。
“啊啊啊——!”
周一抄起竹竿,追着两只鸡撵,一边撵一边道:“让你们叫!让你们叫!”
直到把两只鸡给撵到了前面去,她才停了下来,仰头看向走到了院中头发花白的老道,说:“师父,它们太烦人了!把它们杀了吃肉吧!”
老道摇摇头:“修道之人,当平心静气,怎能因为这点小事便破了心境,喊打喊杀?”
周一羞愧点头:“是,师父。”
过一会儿,她跑到前院,见到两只鸡在院中拉了好些,其中一只更是跑进了大殿,站在桌子上,屁股对准一个紫砂茶杯。
周一:“师父,鸡在你的杯子里拉屎了!”
当天中午,老木观的餐桌上摆着一大碗红烧鸡肉。
啃着红烧鸡腿,看着啃着另一个鸡腿的老道,周一不解:“师父,你不是说要平心静气吗?”
老道啃鸡腿的动作顿了顿,说:“徒儿,平心静气是不错,但我们修道之人更讲一个道心通明、念头通达,一念起,便顺心而为。”
“你明白了吗?”
周一若有所思,咬了一口鸡腿肉,看向在饭桌边啄食的鸡,点头:“我明白了,下次它再敢叫,我就应该直接拿刀把它砍了!”
老道:“……”
吃过午饭,午休之后,老木观师徒二人便开始了修行。
周一盘坐在院中,老道坐在她身旁,闭目道:“徒儿,有炁感了吗?”
周一看到自己体内经脉纵横,穴位如星子般亮起,说:“有了,师父。”
老道:“既如此,你还在等什么?”
周一一愣,道:“师父,我在等水到渠成。”
老道:“水到之前先挖渠,你挖渠了吗?”
周一看着自己体内的经脉,点头:“挖了。”
“不。”老道说,“你只挖了一半,行百里者半九十,徒儿,临门一脚为何不踹?”
临门一脚?
周一看着体内的经脉、穴位,乳白的炁在其中生生不息、畅行无阻,临门一脚是什么?
耳边的声音模糊了起来,就像是沉入了水中听到的声响,师父的声音断断续续:“……性命双修,性,是神……玄关……”
玄关?
玄关!
她想起来了,是玄关啊!
玄关分上下,她看到了上玄关,又名灵关,其中圆陀陀的一点光,是元神,此处正是元神之舍。
她融入了元神之中,化为一尾墨色小鱼,甩着尾巴往下,灵光将下部照亮,她往前游动,看到了另一尾乳白小鱼正往上游。
就像是磁铁的南北极,甫一相遇,两尾小鱼便朝着对方靠拢,接着触碰、交融,乳白将墨色包裹,彻底交融的那一刻,周一听到了自己体内响起了轰鸣之声。
这是……关门洞开。
这是……玄关一窍!
耳边隐约响起了师父的声音:“此窍非凡窍,乾坤共合成,名为神炁穴,内有坎离精。”
神炁穴,神入炁中,炁包神外,神炁交融,便是玄关一窍!
……
噼啪——
眼皮外似有暗光跳动,耳边响起木柴燃烧的声音,周一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昏黄的光,微微跳动,入目的是起伏的灰色石壁。
她眨了眨眼睛,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眼花了,好像看到石壁上有灰色重影了。
不是吧,莫不是她因请日炁相助耗神太过,此刻又魂魄离体了?
可魂魄离体看东西也不会有重影啊,难道她跟自己的身体正处于一个微微错位的状态?
想到这里,周一心中一紧,赶忙坐起来,看到了靠墙睡着的十几个衙役,以及二位大师和马平安、刘子平。
正中的空地上有一堆火,曹六坐在一旁,手里拿着一根柴,正看着她,激动道:“道长,你终于醒了!”
话音落下,有人皱着眉动了动,曹六捂住了自己的嘴,起身,弓着背轻手轻脚跑到周一身边,看着周一,低声问道:“道长,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周一伸出手握了握拳,又动了动腿脚,很灵活,没有魂身不和的滞涩感。
她又抬头看向周围,他们正处在一个山洞中,洞外黑漆漆的一片,天已经黑了。
只是,她看着山洞石壁,怎么还是能看到石壁外有极淡的一点灰色。
“道长,道长?”
周一回神,看向曹六,曹六有些担忧地看着她:“道长,你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周一摇摇头,压低了声音说:“感觉还行。”
曹六松了口气,说:“那就好,那就好。”
接着他便说起了他们为何会在此处,原来是因为她向太阳借炁之后晕了过去,一行人都给吓到了,可天又马上要黑了,便是马平安也不敢摸黑走山路。
于是他们抬着她,跟着马平安在山中找到了山洞,准备在洞中过一夜,等到天一亮便立刻带她下山去看郎中。
曹六感叹:“还好道长醒了过来,道长没事就太好了!”
周一低声道:“多谢你们。”
借炁之前她便想到这次醒来说不准又要魂魄离体了,倒是没想到自己是直接晕了过去。
还好有曹六他们,若不然,自己岂不是现在都还躺在山头上,躺着倒也无碍,就怕有野兽趁着自己无知无觉,把自己吃了。
就算会被痛醒,白白挨上一口总不是什么好事。
曹六嘿嘿笑道:“道长客气,我们才应感谢道长,若非道长,我们此刻都死了。”
周一问他:“不知我晕过去多久了?”
曹六想了想,说:“倒也没多久,也就一个多时辰吧。”
一个多时辰,两个小时,她这次恢复得这么快吗?
这时候,曹六忍不住问道:“道长,你真的将日光借来了吗?”
周一扯扯嘴角,微微一笑道:“确实借了些。”
“我就说肯定是借来了!”
出声的是靠在墙边的刘子平,他看着周一,眼睛像是在发光。
他身边的是马平安,也睁开了眼睛,问:“道长,日光要怎么借啊?我们也可以做到吗?”
这话一出,周一看到洞中所有人都睁开眼睛看向了自己,敢情都醒了啊。
她也不压着声音,说“此举有门槛,需修道之人方能做到。”
听到这话,洞中人都有些失落。
曹丰也叹了口气,但接着问:“道长,那些怨气都解决了吗?”
周一:“我也不知,待天亮之后去看看,便知道了。”
第79章 天目
漆黑的云雾山里, 一只小兽在正在觅食,它的吻部贴在地面,嗅闻着食物的味道, 快速地在草丛中穿行, 它仿佛闻到了什么奇怪的气味, 迟疑着靠近, 钻出草丛, 橙红的光照亮了它,它被吓得发出叽的一声,转头钻入丛中,跑了。
在小兽身后,是一个山洞, 山洞中隐隐透出火光, 里面, 火光噼啪, 鼾声起伏,二十多个人在不算宽敞的洞中躺得横七竖八。
周一坐在火堆旁,眼中是红色的焰火, 山风吹了进来, 带来清新的空气。
她阖上眼睛看到了身内, 丹田的炁漩已经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以神炁交合而成的小鼎。
此鼎为内鼎,是上下玄关合二为一,形成玄关一窍的产物, 也是修道路上“得其一,万事毕” 的“一”。
周一有所感悟,玄关一窍成, 内鼎现,她似乎才真正算是踏上了修道之路。
之前,充其量只能算是炼炁罢了。
伴随着她的呼吸,内鼎也在缓慢起伏,经脉中炁似乎更多了,似河流般涌动。
她想到了自己做的那个梦。
梦中她回到了小时候,回到了老木观,师父点醒了她,她才能在梦中炼成玄关一窍。
莫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记得那两只鸡,是她小学时,有人送给师父的,那人是谁她不知道,只知道从这两只公鸡到了老木观的第二天起,她就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她一度觉得这两只鸡肯定是讨厌师父的人送的,故意来害他们。
直到两只鸡相继入了他们师徒的五脏庙,她才觉得可能也许,送鸡的人也不是那么的坏。
虽然没头没脑地梦到了自己幼年的事情,但在梦中见到了师父,醒来过都还觉得开心。
睁开眼睛,周一吐出一口气,时间能淡忘一切,但有些东西,时间越长、经历的事情越多,便越觉得弥足珍贵。
她抬手加了根柴在火堆中,接着有一搭没一搭地继续加了不少。
突然,她听到了清脆的鸟鸣,起身,走到洞口,抬头看去,黑色的夜幕不知道什么时候泛起了蓝,东边一抹白色出现,天亮了。
第一抹光出现之后,天地间的光也就越来越多了。
天愈发亮了,山间也热闹了起来,来到洞外,站在草丛之中,一串又一串的鸣叫在山中响起,她还听到奇怪的啸声,一声连着一声,不知道是什么动物,却觉得这声音像是在呼朋引伴,告诉着它的朋友们,天亮了,太阳出来了。
周一就这么站在林中,闭上眼睛,静静地听着山林的声音,耳朵有些忙,但她的心却很静,甚至带着几分徜徉之意。
“道长。”
身后响起人声,周一慢慢睁开了眼睛,才发现,天已经大亮了,在她身前无树木遮挡,所以她并无阻碍地看到了对面的山,看清楚的那一刻,她微微睁大了眼睛。
在墨绿的山林之上,有浅浅的白色雾状物在升腾,像是山林中每一棵树木呼吸的产物。
它们从树冠,甚至是从更深处出现,一丝一缕凝聚成片,在山林中上空、在晨光中轻柔地舞动。
这不是雾,这是炁!
“道长,你在看什么?”
有人走到了她身边,周一收回视线看向他,果真是曹丰,接着,她的视线凝聚在了曹丰头顶的百会穴处,在这里有一点白色雾壮物隐现,这……也是炁!
曹丰注意到她的视线,伸手摸摸自己的头,问:“道长,我头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周一回应,山洞里又有人走了出来,她扭头看去,出来的是一个衙役,他正伸着懒腰,见到洞外二人齐齐看向他,伸懒腰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站好了,有些讪讪道:“头儿,道长,怎么了?”
曹丰看向周一:“道长,怎么了?”
周一看着衙役头顶的一点炁,摇头:“没什么。”
她看向了衙役身后的山洞,这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山洞,洞口岩石裸露,夹缝生着各种不知名的植物。
她看的自然不是这些植物,而是岩石,在这些青灰岩石表层,有一层浅浅的灰色雾状物,这同样是炁!
周一突然就明白自己昨晚在山洞中为什么会眼花重影了,那个时候,她根本不是看东西重影了,只是看到了岩石的炁!
曹丰等人顺着周一的视线看到了石头,刘子平摸摸下巴:“不就是石头吗?道长怎么看个不停?”
曹六:“道长想看就看,你瞎嘀咕什么?”
一群人收拾收拾,胡乱吃了点东西,便朝着怨气所在的山头走去。
一路上,周一看着山间的一切,许是身林中,山林的炁便没那么好看到了,可她看到了一棵树,是一棵柏树,树身有浅浅紫炁包裹。
还看到一株小草,盯着它仔细瞧,才发现原来它不是没有炁,只是炁太过稀薄,几近于无,难以觉察。
这一路,周一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重见光明的盲者,以一种新奇的目光看着目之所及的一切。
人的炁是白色的,柏树的炁是紫色的,梧桐树的炁是红色的,松树、杨树的炁都是白色,只是当所有树汇集一齐,山林的炁便又是白色的了。
小鸟身上也有炁,可惜它们不肯停留,见人就飞离,让周一难以看清它们身上的炁。
直到他们来到了怨气所在的峰,登至峰顶的那一刻,太阳从山间一跃而出,几乎瞬间,金色的日炁欢腾地洒满天地。
周一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阳光之下,她的睫毛颤了颤。
天目,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吧。
有什么作用呢?
不记得了,那就罢了。
“道长!”身后再次传来曹丰的声音,她转头看去,曹丰等人脸上都有些胆怯,曹丰说:“道长,那洞中可还有怨气?”
周一道:“待我看看。”
她上前两步,来到了火山坑边缘,低头往里一看,神色微怔。
她曾经去过一个地下森林,所谓地下森林便是火山坑中长出来的森林,依靠着洞口的阳光生存,生长在山腹之中,别有一番景致。
可现在在她眼前的,是数不清光秃秃的、枯死的树木,它们的枝桠弯折、向上,就好像濒死之际最后的呼救。
可它们已经死了。
在它们之间的黑色土地上,白骨堆积、纵横,一具具骷髅或俯趴在树下,或散落在树周,或仰躺在土地之上,空荡荡的眼眶正对着山顶洞口,阳光洒落,穿过眼眶落在其下白骨之上。
周一的脑海中浮现了三个字:万人坑。
一个她只是听说过,却从未见过,也从不想见到的东西。
可她现在看到了。
入目的满是死寂。
“道长,道长?”
身后传来喊声,周一的喉咙动了动,转过身,正要开口,耳边传来略虚幻的声音:“道长,道长救命!”
“道长救命!”
周一神色一凝,见她这样,等候在不远处的曹丰立刻闭嘴,一众人也赶忙往后退了几步,脸色不安了起来。
耳边的声音消失了,周一屏息听了听,没听到,这才对曹丰等人说:“有些异常,你们不要过来。”
曹丰等人连连点头。
周一看向坑中,寻找着声音的来处,很快,她又听到了那细微的呼救声:“救命啊,道长,救命啊!”
这声音,是熊明聪的!
周一赶紧去翻自己道包,将两片银杏叶从夹层中拿了出来,她看到两片银杏叶上有极浅淡的一丝金炁,想来也是因为这一丝炁的存在,二鬼才能栖身叶片之中。
不过现在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银杏叶中的二鬼不见了!
在有二鬼栖身的时候,银杏叶入手微沉,且寒凉刺骨,但此刻她手中的银杏叶就跟普通的叶片没什么不同,这说明二鬼已经不在叶片之中了!
周一仔细回想,昨日借炁之前,二鬼想要出来,于是周一便让他们从叶片中出来了,此后,她便晕了过去,自然不知道二鬼的踪迹。
她看向坑中,仔细搜寻着每一处,耳边再次听到了熊明聪的求救声:“道长,我们在树里,有东西想要吃掉我们,救命啊,道长!”
周一出声:“可是在坑里的树中?”
熊明聪的声音从坑左部传来:“是的,道长!”
“这坑中的怨气被道长灭掉之后,我和成林便想起了所有的事情,来到了这坑中,就被这棵树给抓住了,它想要吃了我们!成林快不行了,还请道长救我们!”
周一确定了声音传来的大体方位,但终究距离太远,没办法仅凭声音就确定具体是哪一棵树。
她看看这坑,少说也是几十米的高度,她不是鬼,又不会飞,要怎么下去?
而且,坑下树中的当真是熊明聪吗?
这个时候,熊明聪的声音再次传来:“道长,这巨坑的西南方有条石阶,可以从那处走下来!”
周一走到了西南方,随手捡起一根木棍,将洞口的枯死的草木扒拉开,当真见到了一条向下的青石阶。
她的表情便更古怪了,鬼下这种坑还需要走石阶吗?
第80章 树中
坑下有异, 许是陷阱,周一却还是下去了。
若熊明聪和韩林当真被什么东西困住了,她得将二鬼救出来。况且, 若坑中真有异常, 必然是怨气之故。
此时不将坑中怨气除个干净, 焉知怨气会不会死灰复燃。
她拿着随手捡的三指粗树枝, 敲打着前面的石阶。
这里的石阶少有人走, 本该生满青苔,可又因为怨气浓厚,草木难生,所以上面除了些枯死的干苔藓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连个虫子都未曾见到。
石阶极窄, 只能将将容下一人, 又极陡, 周一一步步走得很小心。
不知道走了多久,树枝落在了黑色的泥土之上,戳出了一个印, 黑色的布鞋随之落在泥上。
周一看看脚下的土和附近的白骨枯树, 这里同他们被怨气吞没之后所在之地很是相似。
就连脚下的黑土都是一样的湿润。
莫非那个时候他们其实是出现在了坑中?
只是这坑看着虽不小, 却也不算太大, 至少单单她寻人时候走动的范围便超出了此坑,更不要说,他们一行为了离开在怨气中走了好些时候。
而且, 她抬头看看上面,阳光从圆形的洞口处照了些进来,几十米的高度, 也不是他们在平地随便走就能走出去的。
怨气笼罩之下的那片空间果然有异。
借着日光,她看看四周,入目皆是死寂,连一丝怨气都没有看到,就好像这里的所有生机都被抽干了,一丝不剩。
耳边,熊明聪又开始呼救了,她循着声音走到坑中的一棵树旁,这树是什么树已经看不出来了,从头到脚都是光秃秃的,树冠上生满黑褐的枝桠,弯折扭曲,像是一具垂死挣扎的尸体。
树很高,想来在未失去生机之前,也应当是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
熊明聪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一缕炁入了树里,她有些警惕,准备随时将炁化为日炁。
然后她就见到了被困在树中的二鬼,熊明聪拽着已经失去意识的韩林,见到她的炁便认了出来,激动道:“道长,道长,救命啊!”
在二鬼身后,无数惨白虚幻的手拽着他们,他们身上一层稀薄的白炁在顽强地对抗着,这是她渡给二鬼的炁。
不再犹豫,她来到了二鬼身后,同时炁化为日炁,迎上那些惨白的手,甫一接触,所有手开始往回缩,速度之快,就像是被灼烧了一般。
周一追上去,手缩回的速度更快了,眨眼就全部收拢在了……一柄剑中。
她打量着这柄位于树体之中的剑,剑通体玄黑,造型古朴,这就是那柄所谓的‘神剑’吧。
她往前,靠近了这把剑,随着日炁的靠近,剑身震颤,她看到数不清的脸从剑身上探了出来,他们面容痛苦,满是不甘,张大了嘴巴,在无声地嘶吼。
在这嘶吼之中,一缕黑色怨气出现,周一将其击溃,最后看了眼恢复平静的剑,将炁抽出了树体。
看着眼前的黑褐树干,周一若有所思,这树中的剑竟然能产生怨气。
她绕着树走了一圈,半丝裂缝都没看到,既如此,那柄剑又是怎么放进去的?
“道长,道长。”
周一转头看向了熊明聪和韩林,二鬼鬼身极度虚弱,她抬手将两团炁送入他们体内,二鬼的魂体立时便凝实了几分,韩林也随之醒了过来。
熊明聪拉着他起来,冲着周一躬身道:“多谢道长!”
周一点头应下,问:“你们为何会来此处?”
熊明聪和韩林看看对方,脸上露出一抹苦涩,熊明聪说:“道长,关于我们如何身死一事,我们想起来了。”
周一正要开口问,头顶传来喊声:“道长,下面如何?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周一抬头,看到了站在洞口的曹丰,道:“这下面暂且没什么异动,你们下来吧。”
曹丰:“好!”
于是上面一行人便排着队往下走,人虽不算太多,但总要交流,于是死寂的火山坑中多了几丝人气。
很快,他们就来到了坑中,即便方才就见到了满地的白骨,可此刻身处其中,所有人都被震住了,心中沉沉的,连说话的兴致都没有了,便是不得不说话也都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
曹丰的视线从一具具白骨上扫过,脸色沉重,走到了周一身边,见到了二鬼,倒也不害怕,还冲着二鬼点了点头,二鬼颔首回礼。
曹丰问:“道长,方才出了何事?”
之前在上面的时候,道长只说下面出了些事,她要下去看看,其他的便没有再说。
周一看向二鬼,说:“便由他们来说吧,我也不知来龙去脉。”
衙役们也都聚了过来,熊明聪和韩林对视一眼,韩林道:“我来说吧。”
熊明聪摇摇头:“成林,我来吧。”
他先是看向周一,又看向曹丰等人,最后重新把视线放在了周一身上,说:“道长,你也知道,我二人在大南三十一年考中了秀才。”
周一颔首,这事她自然知道,才见面的时候熊明聪便介绍自己是个秀才,对自己考中秀才一事颇为自豪。
他脸上露出一丝笑,说:“成林和我埋头苦读十几载,从县试、府试到院试,十来年的苦读总算有了结果,我们过了院试,成了秀才,此后便能参加乡试,若能中举,便能为官,想要更进一步,亦能参加会试。”
“自然,我们有自知之明,乡试、会试于我们而言都太难了,但能成秀才,已是喜事!”
“我们和同窗一齐庆祝,诗会,拜见恩师、知县,好不得意。”
他顿了顿,韩林叹了口气,熊明聪继续道:“但乐极就会生悲,我阿娘病了。”
“病得极重,前些日子还能说能走,能吃能睡,转眼就躺在了床上,面容憔悴,气若游丝,竟是连跟我说话都不能了。”
回忆起往事,熊明聪情绪激动,双眼有些发红,韩林抓住了他的手:“慧生,已经过去了!”
熊明聪冷静了下来,对周一等人道:“抱歉。”
周一摇头,熊明聪继续说:“我家中请了郎中,郎中来了后给我娘把了脉,便让我家准备后事了。”
他苦涩道:“我不相信,又请了好几个郎中,可他们皆束手无策,都说我娘是绝症,无药可医。”
“我娘为了让我读书,给别人缝补衣裳挣钱,眼睛都缝瞎了,好不容易我考中秀才,能挣银子了,她能享福了,结果都说她是绝症,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情?!”
所有人都看着熊明聪,沉默不言,刘子平叹道:“世道不公。”
熊明聪说:“所以我不接受,我要我娘好好地活着!”
他看向周一:“这时候,我听人说有人在云雾山中看到了仙草,说无论是什么病,只要吃了仙草,百病全消,长命百岁。”
“以往也不是没听人说过这些话,当时只觉得是传言,不可尽信,可真到了时候,这仙草反倒成了救活我娘的唯一希望,所以我找到了采药人,想要入山去寻仙草,成林听说后便说要陪我一同入山。”
他看向韩林,“成林,对不住,是我害死了你。”
韩林拍拍他的肩:“慧生,一切都是我自愿的。”
周一:“所以你们入山了?”
熊明聪点头:“我跟成林一起,随着采药人入山了,那个采药人说他见过仙草,更知道仙草在何处。”
所有人齐齐扭头看向了站在一旁的马平安,马平安连忙摆手道:“不是我!不是我!我从未见过这二位……秀才,而且我虽带过人入山寻仙草,可每次我都好好把人带回去了的!”
韩林说:“确实不是他,带我们入山的采药人姓胡,叫胡明。”
“胡明!”刘子平惊道,“带我入山寻仙草的人也是他!”
他赶忙问:“是不是一个矮矮小小,长着络腮胡的男子?”
韩林点头:“正是。”
刘子平瞪圆眼睛,气道:“还真是他!他把我带到了这满是怨气的山头就不见了!”
熊明聪说:“我们当初亦是如此,他将我们带到了山中,说仙草就在山顶,说他要去方便,但走了就没有再回来。”
“成林说我们被骗了,山顶定然是没有仙草的,我们就一起下山,可那雾是活的,我们不去招惹它,它却来找我们了。”
韩林道:“慧生推了我一把,他就被大雾给吃了,我往下跑,也不过才跑出几步,雾就追上了我,我也死了。”
他说的平淡,脸上甚至没有什么表情,但只是看着他们,每个人心里都沉甸甸的。
刘子平咽咽唾沫道:“所以那个胡明是故意将人引上山的,他就是要杀人?”
韩林:“对。”
“昨日,道长驱散了坑中怨气,虽不知何故,但我们记起了自己因何而亡,本想等道长醒来就告诉道长,没想到我们在山中行走的时候,见到了胡明。”
刘子平反应激烈:“他在何处?竟然想害死我,看我不把他押去县衙!”
“他死了。”韩林指了指树旁的一具穿着短褐的白骨,“我们跟着他来到此处,就见他立在树旁,转瞬就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化为了一具骷髅。”
“我们觉得这事古怪,想要回去找道长,却没想到树中的东西发现了我们,扑出来抓我们,若不是我们身上有道长的炁,此刻已经不在了。”
周一道:“这树中抓住你们的东西是一柄剑。”
听到周一的话,在场的人和鬼都震惊了,熊明聪:“剑?”
周一颔首:“上万人被坑杀在这里,就是有人想要养这柄剑。”
曹丰:“我记得道长昨日说过,前朝的人是为了炼制一柄神剑。”
周一看向那棵枯死的大树,抬手炁出,树干震动,只听咔嚓一声,树干断裂,一柄黑剑飞身而出,直直插在白骨之间,震颤不休。
所有人看着这柄黑剑,目瞪口呆,曹六:“这剑竟然会飞,真是神剑不成?”
周一:“与其说是神剑,不如说是魂剑。”
日炁来到剑身周遭,无数张脸再度出现,所有人都被吓得齐齐后退,曹六惊道:“道长,这是什么?”
看着剑身上一张张痛苦的脸,周一走了过去,抬手握住了剑柄,一瞬间,她看到了无数人在死前的不甘嘶吼。
男子趴在地上,苦苦哀求:“不要吃我,求求你不要吃我!”
青年在山间奔逃,恐惧地看向身后的浓雾。
老人看着孩子一个个死在自己面前,悲痛欲绝地被大雾吞噬。
还有数不清的人,望着那圆圆的洞口,望着那洞口处的一个个军士,嘶吼道:“为什么——!”
周一回过神了,额头有冷汗沁出,她抬手擦了擦,对看着她的一行人和鬼说:“这剑中的都是当年死在这坑中的役夫,以及这些年在云雾山中被诡雾吃掉之人的怨魂。”
她将手中的炁收回,剑便渐渐平静了下来。
刘子平看着这柄剑,一脸后怕,他差点也进这剑中了,他看向熊明聪和韩林:“你们不也是被雾吃了吗?为何你们不在这剑中?”
熊明聪和韩林摇头,熊明聪:“我们也不知。”
于是都看向周一,周一只能说:“我也不清楚。”
曹丰在一旁问:“道长,这柄剑要怎么办?”
“要毁了吗?”
周一看看手中的剑,只要她将日炁灌入剑中,剑中怨魂便会烟消云散,她说:“让我想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