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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1章 回家

    常安城, 徐家。

    一早,徐霖就起了,站在院子里活动手脚, 便见到家中仆人在井中打了一桶水起来, 接着掏出一张符贴在桶壁, 又取下, 这才把水提着去往厨房。

    恰好老仆在外买了朝食回来, 他问:“今日在古柳旁打水的人可多?”

    老仆点头:“多着呢!”

    “那队排得,都不知道他们的水打回去是早上用还是中午用。”

    徐霖叹道:“也不是家家都在清水观买到了五雷符,县衙每日遣人守在井边,助古柳街百姓消除水中不洁之物,此举大善!”

    老仆摇摇头:“太老爷, 排队的可不止我们古柳街的人, 城中其他街的人都来了!”

    “若只有咱们古柳街的人, 哪里排得了这么长的队!”

    他说:“这些人也是, 衙门都说了他们街上的水没问题,偏偏都不信,硬要来我们这边, 好在咱们不用跟他们去挤。”

    徐霖闻言一愣, 接着叹道:“也是人之常情。”

    他看向云雾山的方向:“也不知道长他们在山中如何了?”

    老仆将手中的炊饼递给他, 徐霖伸手接过, 也不讲究,直接就跟老仆一起吃了,问:“元旦如何了?”

    老仆的胡子一抖一抖, 说:“那个小道长啊,听说昨日跟小姐一起玩了一天,可开心了。”

    徐霖放心:“这样就好。”

    从老仆手里接过打回来的豆浆, 把炊饼下进了肚子,满足地喟叹一声,对老仆说:“走吧,去铺子里了。”

    二人结伴出了门,在他们身后的屋宅中,徐娴也迷迷瞪瞪醒了过来。

    小姑娘眼睛都还没睁开,就伸手去摸自己身边,摸了个空,她瞬间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头发散乱,看着自己空空的床,有些懵。

    是她记错了吗?其实元旦昨晚没有跟她一起睡?

    不,不对,床上还摆着一个枕头呢,昨晚元旦就是跟她一起睡的!

    可是,元旦人呢?

    她看看自己屋子里,虽然光线有些暗,但还是看得清楚,屋子里没有第二个人,元旦去哪里了?

    她赶紧下床穿鞋,来到门口,打开门,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门边,抱着兔子布偶的小孩儿。

    徐娴松了口气,见小孩儿看向了她,走过去问:“元旦,你怎么在这里坐着?不冷么?”

    元旦摇摇头,说:“不冷。”

    徐娴摸摸她的手,道:“你的手好冷啊!”

    “快,跟我回屋子。”

    元旦被她拉着进了房间,她还把元旦的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握着,说:“我给你暖一暖。”

    她努力把小小的手全部包在自己手中,可是她的手也不大,将将包住一半,另一半露在外面,她想了想,用两只手握住元旦的一只手,至于另一只手,只能待会儿再帮她暖和了。

    这个时候,她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抬头看去,元旦一副委委屈屈的样子,她担心问:“元旦,你怎么了?”

    圆圆的眼睛看着她,问:“娴姐姐,你知道我师叔她什么时候来接我吗?”

    徐娴摇头:“不知道,周道长她是跟着官差们一起进山了,我听我爹说,云雾山很大的,有人在云雾山里走了几天几夜都走不出来,周道长他们要在山中找东西,应该没有这么快回来吧。”

    她伸出手摸摸元旦的头,给她顺一顺头发,说:“元旦你不要怕,你可以一直跟我住在一起,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元旦点点头,把头垂下去,很小声很小声地说:“可是……我想师叔了。”

    徐娴握着她的手,说:“走,我们去洗漱,洗漱完了,我们去吃东西!”

    她带着元旦跟自己爹娘、哥哥一起吃过早饭,拉着自己的哥哥一起陪元旦玩。

    徐娴拿出毽子,道:“元旦,来踢毽子了!”

    昨日,她们就在院子里踢了好久的毽子,元旦玩得开心得不得了,她以为元旦今天也一定会玩得很开心。

    可是喊了几声,小孩儿就站在一边,扭头看着门口的方向。

    徐娴跟自己哥哥对视一眼,她走到元旦身边,问:“元旦,你在看什么?”

    元旦说:“师叔。”

    徐娴又看向自己哥哥,两个孩子都露出了无奈的表情,徐娴道:“元旦,等周道长回来了,她会来找你的,我们先去玩,玩着玩着,说不定周道长就回来了。”

    元旦嗯了一声,眼睛还是盯着门口的方向看,一点挪步的意思都没有。

    徐娴拉着自己哥哥徐润走到一边,低声道:“哥,这要怎么办?元旦会不会哭啊?”

    徐润立刻说:“不会吧,周道长又不是不来接她了,只是可能会晚一些,这有什么好哭的?”

    他看向站在不远处,蔫头耷脑盯着门口看的小孩儿,又有些不确定了,说:“应该不会哭的吧。”

    还是不放心:“我们带着她玩其他的吧,玩得开心了,她就记不得这件事情了。”

    可是他们平常玩的游戏本就不多,喜欢玩的好些游戏对于元旦来说又都太难了,于是玩着玩着,别说是元旦,就连他们都觉得索然无味起来。

    好不容易熬到了中午,吃过午饭,小孩儿明明已经很困了,眼睛都快睁不开了,却还是不愿意回房间睡觉,就要在门口守着。

    无奈,他们只好陪着她,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徐娴还在劝着:“元旦,我们回房间睡觉去吧,好不好?”

    话落,元旦突然就站了起来,跑到门口,说:“娴姐姐,师叔来了!是师叔来了!”

    徐娴起身拉住她,元旦激动极了,指着门说:“娴姐姐,快开门呐,我师叔来了!”

    徐娴看看徐润,徐润说:“打开门看看?”

    于是两个小孩儿把大门打开了,元旦一下子就跑了出去,他们给吓了一跳,赶忙追出去,就见到元旦朝着巷头飞快跑去,一边跑一边喊:“师叔,师叔!”

    徐润拔腿就要追上去,徐娴一把拉住他,说:“哥,你看,是周道长回来了!”

    在不远处,穿着青色衣袍的道人缓步走来,她身侧背着一个黑色的包,背后斜背着一个长条物。

    小孩儿直直朝她跑去,道人出声道:“元旦,慢点跑。”

    徐润和徐娴看看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徐娴:“哥,元旦是怎么知道周道长回来的?”

    徐润摇头:“不知道啊。”

    另一边,周一见元旦跑得越来越快,不得不加快了步子,几大步上前,一把搂住扑进自己怀里的小孩儿,接着双手一提,把小孩儿提了起来,单手托住她的臀,把她抱了入怀中。

    然后就感觉到小孩儿抱住了自己的脖子,把脸埋在自己脖子里。

    热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脖子上,有些痒,周一摸摸小孩儿的背,低声问:“怎么了?”

    元旦有些瓮声瓮气地说:“师叔,我好想你呀!”

    周一浅笑道:“师叔也很想元旦,所以事情一办完,师叔就来找元旦了。”

    “真的吗?”元旦抬起头,圆圆的眼睛盯着周一,周一颔首:“自然是真的。”

    元旦眨巴眨巴眼睛,又把脸埋在了周一的脖子里,小声说:“元旦也很想很想师叔!”

    “昨天晚上,我都梦到师叔了!”

    她又抬头看着周一:“师叔梦到元旦了吗?”

    “唔。”周一选择实话实说,“没有,师叔梦到师叔的师父了。”

    “师叔的师父?”元旦的脸上好奇起来,“他在哪里呀?”

    周一:“他跟元旦的师父一样,生病后去换身体了。”

    元旦:“那他换到新的身体了吗?”

    周一:“应该换到了吧。”

    “师叔找到他了吗?”

    “还没有呢。”

    “那我陪师叔一起找!”

    “好,谢谢元旦了。”

    抱着小孩儿,她走到了徐娴和徐润面前,两个小孩儿有些拘束,喊:“道长!”

    周一颔首,说:“多谢两位小友帮忙照顾元旦,给你们添麻烦了。”

    徐娴和徐润齐齐摇头,徐娴说:“没有没有,道长,元旦很乖的!”

    元旦眷恋地抱着周一的脖子,看着徐娴和徐润,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

    这时候,徐宏林出来了,要请周一进门歇一歇。

    周一婉拒了,说:“天色不早了,贫道刚从山中出来,风尘仆仆,得回去收拾一番,改日得闲了再来拜访。”

    徐宏林颔首:“既如此,便不留道长了。”

    他看看巷子,问:“道长可是从古柳那边过来的?”

    周一点头:“正是。”

    徐宏林有些好奇:“古柳旁的井水如何了?山中源头的邪祟可解决了?不知道长可否透露一二?”

    周一:“自然,山中井水源头已经寻到,邪祟已除,至于古柳旁乃至整条古柳街的井水都已经干净了。”

    方才入城后,她便同衙役们一起到了古柳处,助古柳清除了根网中的所有黑炁,此刻,虽蛙卵和巨蛙还在,但对城中人已经没有什么影响了。

    闻言,徐宏林松了口气,说:“那就太好了!”

    他朝着周一行礼:“多谢道长为我等冒险入山除祟,道长高义!”

    周一放下了元旦,回礼,道:“徐郎中言重了。”

    这时候林慧娘走了出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包袱,是周一昨日在观中给元旦收拾的行礼,她递给周一,周一接过,向她道了谢,又同徐宏林、徐娴、徐润道了谢,便带着元旦离开了。

    山中邪祟被解决的事情似乎已经在城中传开了,出城的路上,不时有人向她道谢,甚至有人朝她磕头,周一将人扶了起来,那人似乎更加感动了。

    就这样走到了城门,因出入城的人不多,所以耳边便立刻安静了下来,同城门的衙役道别,踏上大路,此刻路上行人寥寥,耳边仿佛只有行人走动发出的脚步声。

    周一静静地看着天空中漂浮的大片金色日炁,突然右手牵着的小手停了下来,周一便也停下来,看向了元旦。

    小孩儿仰头看着她,圆圆的眼睛眨巴眨巴,然后松开她的手,朝着她张开了双臂,嫩生嫩气地问:“师叔,抱。”

    周一突然笑了,躬身将小孩儿抱了起来,小小一团的身体便依偎在了她怀里,软软的、暖暖的,她问:“元旦累了吗?”

    元旦摇摇头,说:“没有。”

    然后又说:“只有一点点。”

    周一笑着说:“无论元旦有没有累,想要师叔抱的时候,都可以找师叔。”

    元旦抬手抱住了她的脖子,说:“师叔,我们今天晚上可以吃芙蓉蛋吗?”

    周一:“可以啊,元旦还有什么想吃的?”

    稚嫩的童音说:“还有……蛋炒饭!”

    温柔的女声说:“可以。”

    “……桂花茶?!”

    “没问题。”

    大片的金色日炁之下,青衣道人抱着小道童走在回家的路上。

    第82章 剑中

    耳边鸟雀啁啾, 周一睁开眼睛,窗外有光照进来,不算太亮, 她看向窗户的方向, 还听到了鸟雀扑腾翅膀的声音, 现在应该是早上七八点的样子吧。

    肚子上沉沉的, 伸手将元旦的腿拿下去, 小孩儿闭着眼睛,还在呼呼地睡着。

    昨日回到观中,她烧水给两人洗了澡和头,为了让头发快点干,往灶洞中添了柴, 二人一边喝着桂花茶, 一边烘着头发, 待到天都黑了好长时间了, 才回房休息。

    元旦还眼巴巴地看着她的房门口,问她今晚可不可以跟她一起睡。

    周一自然不可能拒绝。

    她轻手轻脚起床,给小孩儿掖好被子, 穿衣梳头, 来到门口, 推开门就见到一只浅褐的鸟儿从桂花树上飞走, 接着七八只毛色一样的鸟儿也扑腾着翅膀跟着飞离。

    这是一群土画眉,每天早上这些时候它们就会飞到观中桂花树上停留一会儿。

    坦白说,周一不明白它们为何会对桂花树情有独钟, 早些时候,桂花树上还有桂花的时候,她就没见它们吃过, 现在桂花都没了,树上更没有什么可供它们吃的东西了,但它们还是坚持来这棵树上站一站、蹦一蹦。

    看着它们飞到后山的皂角树上落下,周一收回视线,去厨房生火、烧水、洗漱。

    等到早饭都快做好的时候,元旦醒了,带着小孩儿洗漱,又一同吃过早饭,周一把徐宏林送的茶拿出来,泡了一杯,坐在石桌旁看书。

    间或啜饮一口,翻上几页书,前两日在山中时身心积累的疲累在这一刻烟消云散。

    元旦也坐在一边,好奇地看着周一碗中的茶,周一给她倒了一小口,她一口喝了,五官都挤成了一团,吐着舌头对周一说:“好苦呀!”

    周一哈哈笑了起来,问她:“可还要喝?”

    元旦连忙摇头,说:“不喝了,不喝了!”

    周一于是自己喝了一口茶,入口微苦,她小时候也不明白师父怎么会爱喝这样的东西,是哇哈哈不好喝,还是可乐太贵?

    这东西苦兮兮的,喝起来有什么意思?

    直到年纪大了些,她才发现,甜虽好,苦却也是一抹滋味,回甘、回苦都是品味。

    “师叔,这个是什么呀?”

    元旦好奇地跑到厨房外堆柴处,褐色的布裹缠着什么东西,长长的一条就这么随意地跟柴摆放在一起。

    她记得昨日师叔接她的时候就背着这个东西呢,还不让她碰。

    这么想着,她忍不住伸出了手——

    “元旦,别碰。”

    出声止住了小孩儿伸手触碰的举动,周一起身,走到柴堆前,躬身将东西拿了起来,走到石桌边,解开裹缠的布,露出了一柄黑色的无鞘剑。

    剑刃极利,已经划破了两层布。

    元旦眼巴巴地站在一边,看着剑,哇了一声,问:“师叔,这是刀吗?”

    她只见过县城衙役们的佩刀,觉得那东西威风极了,尤其是官差们拔出来的时候,看着可太厉害了!

    周一说:“不是,这是剑。”

    元旦歪歪头,“剑?”

    周一看着手中的黑剑,指了指剑刃,道:“双刃为剑,单刃为刀。”

    元旦像是听明白了,又像是没有听明白,问:“是官差们送给师叔的吗?”

    周一摇头,看向了云雾山,对元旦说:“这剑就是城中怨气的源头。”

    她看向元旦,解释道:“而怨气就是导致城中人生病的东西。”

    元旦懵懂点头,她看着这柄剑,说:“它为什么要害这么多人呀?”

    将剑身生出怨气击散,周一说:“因为它很痛苦,在日复一日的痛苦之中,怨气就产生了,越来越多,便散溢至了地下河中,又在山中积聚,害了城中和进山的人。”

    元旦眨眨眼睛:“那它是故意的吗?”

    周一想了想,说:“一开始不是故意的,后来便是了。”

    无论这些怨魂是如何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当他们在怨气产生后,主动害人的那一刻,就不能说他们是全然无辜的了。

    元旦皱着眉头,看着黑剑,突然说:“他们的师父和师叔没有告诉他们,伤害别人是不对的吗?”

    周一笑了,说:“他们在以前是知道的,只是现在太痛苦了,怨气一生,要不要伤人或许也不是他们自己能够控制的了。”

    元旦的眉头皱得更紧了,看着周一:“那……我们可以帮帮他们吗?”

    “告诉他们就算很痛,也不能伤害别人。”

    她还不能理解痛苦是什么意思,只以为痛苦便是痛。

    还说:“那个怨气不好,可以让他们没有那个怨气吗?”

    周一也不解释痛苦的真正意思,只是笑着摸摸她的头:“元旦说得对,师叔这便想办法看能不能帮帮他们。”

    叮嘱元旦不要触碰自己,也不要触碰黑剑后,周一将剑横放在了自己膝上,闭上眼睛,神来到了双膝,接着进入了剑身。

    眼前一黑,她往前走了走,便在这黑暗中看到了一缕怨魂。

    怨魂立在黑暗空间中,口中呢喃着什么,周一走过去,逐渐听清了他口中的话:“囡囡,阿爹找到仙草了,吃下仙草你就会好起来了,再也不会生病了。”

    在他身旁不远处,又一怨魂站着,他缓慢地走着,面容呆滞,只说:“回家,回家,回家。”

    更远的地方,一个怨魂趴在地上,用四肢匍匐前行,他双目黑洞洞的,似已经盲了,伸手朝着前方抓握,道:“仙草,仙草!”

    像是抓住了什么东西,赶忙塞入自己嘴里,大口大口地咀嚼着空气,脸上露出了满足的表情,接着脸色一变,“不对,不对,我还是看不见,这不是仙草!”

    于是继续往前‘采摘’仙草。

    继续走,她看到了一个书生,他状若癫狂,道:“仙草,仙草在何处?有了仙草做赠礼,下次我定能金榜题名,一定能做大官!仙草,仙草!”

    周一叹了口气,往前走几步,一个富态的老人冲上来,问她:“你见到仙草了吗?你知道吃了长生不老的仙草在哪里吗?”

    周一摇摇头,老人挡住她的路,面容狰狞起来:“是你,是你偷走了我的仙草!把我的仙草还给我!”

    他朝着周一扑来,周一往旁边踏出一步,躲开了老人,老人扑了个空,转头还要继续扑上来,周一抬手一挥,本只想让他知难而退,却没想到一袖子把老人给扇得飞了起来,转眼就消失了。

    周一看看老人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自己的袖子,她也没动用炁啊。

    再往前,出现了两个怨魂,一男一女,男子抓着女子的手,说:“三娘,只要寻到了仙草,你我共吃,以后我们便成了仙人,届时我们就是真正的神仙眷侣了!”

    女子含情脉脉道:“五郎,寻到了仙草,你独自吃了便是。”

    男子变了脸色:“三娘,你这是何意?为何不愿与我同服仙草?你心中是不是有别人了?”

    这男子四处看看,一眼就看到了周一,勃然大怒,对女子吼道:“我就知道,你嫌我矮!”

    他满脸悲愤:“是,我是不高,但我对你是真心的!便是仙草,只要寻到了,我也愿意同你共享,这个小白脸生得高又如何?他愿意将仙草分与你吗?”

    女子看向了周一,被她的身高惊了一下,未能及时回应男子,被男子看在眼里,便成了证据,于是他怒火滔天,冲着周一扑来:“你这个小白脸,抢我妻子,我要杀了你!”

    周一避开,无奈道:“大哥,我是女子。”

    男子更气了, 说:“休想骗我!哪有女子这般高?”

    又道:“你长得高又如何?只要杀了你,三娘便是我的了!”

    他双目赤红,再次扑向周一,无奈之下,周一只好挥袖,将这已经失控的男子给扇飞了,却不料女子又发起了狂,扑向周一道:“将我的五郎还给我!”

    于是,周一用同样的力道将她扇向了男子飞走的方向,想来这样他们就能再次相遇了吧。

    她再度往前走,前方像是没有尽头一般,她遇到了为父母求仙草的孩子,遇到了痴迷于寻仙问道的青年,还见到了病入膏肓的患者……

    一个个走过,最后,她看到了一个庞然巨物。

    它也是怨魂,却不同于先前看到的那些,它是由数不清的怨魂糅合在一起的,状若巨球,周身是密密麻麻的人脸、人手,见到了周一,这些脸上紧闭的双眼齐齐睁开,看向了她,满是痛苦和疯狂,数不清的手臂朝着周一挥舞,想要将她抓入他们。

    巨球也因此动了起来,撞上一个怨魂,那个怨魂便立刻被数只手抓着融入了巨球,成了无数痛苦面孔中的一张。

    他们嘶吼着呐喊着,没有具体的内容,只是痛苦的宣泄。

    周一立在原地,看着他们,问:“你们想要什么?”

    无数张脸朝着她涌来,无数张嘴开开合合,痛苦的声音汇成一道,在这黑暗空间中震耳欲聋——

    “我恨!我恨——!”

    周一看着他们,说:“我明白了。”

    她睁开了眼睛,看着双腿之上的剑,剑身上,惨白的脸涌了出来,元旦吓得叫了出来,周一道:“元旦,没事的。”

    听到她的话,元旦没那么怕了,跑到她身后,紧紧地贴着周一的后背,抓着周一的衣服,问:“师叔,它生气了吗?”

    周一:“是的,不过他们不是在生我们的气,而是因害他们的人而愤怒。”

    她抬手放在了剑身之上,道:“诸位,此剑未成,你们无行动之力,我便助你们一次。”

    她将己身的炁灌入剑身,剑身中散溢的黑炁逐渐变浅,最终凝成灰色,收入剑身之中,漆黑的剑身随即震颤不朽,周一将其拿在了手中,福至心灵,抬起右手,二指并拢,神凝炁中,以神炁为墨写了一个‘束’字,道:“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莫伤他人,去!”

    说完,右手往上一送,黑剑如一道黑色流光,飞上高空,遁入云中,消失不见。

    元旦仰头呆呆地看着黑剑消失的方向,张大嘴巴:“师叔,它飞走了!”

    周一看着天边,颔首:“是,它报仇去了。”

    第83章 黑光

    交州城, 府衙内,大腹便便、头发花白,看起来六十多岁的老者穿着青色官服, 坐在衙门里, 慢条斯理地喝着茶汤。

    一个小吏跌跌撞撞跑进来, 说:“大人, 不好了!”

    老者放下茶碗, 看着他,气定神闲道:“慌慌张张的,像什么样子?”

    然后才慢悠悠问:“何事?”

    小吏咽咽唾沫,道:“那金家的老头老太婆告到知州大人面前去了!”

    “此刻他们就在府衙门口,知州大人叫大人你过去。”

    老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走到门口, 小吏很是慌乱, 低声问:“大人, 若是事情被知州大人知道了,该如何是好?”

    老者掸掸衣袖,道:“知州, 不过是个毛头小子, 便是他知道了又能如何?同为朝廷命官, 他要拿我, 也得有证据才行,光凭两个愚民的一面之词,想对付我, 哼哼,我贺威走到今日,可不是被吓出来的。”

    前朝军士出身, 一路走到今日,成为一州司法参军,他什么风浪没有见过?

    区区黄口小儿,也想同他打擂台?

    他一脚跨出门,迈开步子,走到府衙门口,便见到了弯腰驼背站在门外的老头老太婆,在二人身边,是个身穿绯红官袍的年轻人,留着黑须,约莫三十来岁。

    贺威心中不屑,不过是个京中的权贵子弟,身份虽高,却只是个愣头青,成了知州又如何,还不是被他玩弄在鼓掌之中。

    他走到门口,拱拱手道:“知州大人。”

    知州点点头,在他身边的老夫妇见到贺威,便激动了起来,其中的老者指着贺威,悲愤道:“知州大人,就是他!他这个老不修、老色鬼,见我家孙女漂亮,便强抢了我家孙女,我儿子儿媳上前去要我孙女,却被他令人活活打死了!”

    说着,两个老人都哭嚎了起来,喊着:“请知州大人为我家做主!请知州大人还我们一个公道啊!”

    在县衙外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不知道是谁喊了一句:“贺威作恶多端,请知州大人做主!”

    渐渐的,零星有百姓喊了起来:“请知州大人做主!”

    “请知州大人做主!”

    喊声和着老夫妇的哭嚎,像是一股极具压迫性的力量,让站在贺威身旁的小吏脸色瞬间惨白。

    贺威看看县衙外的百姓,又看看知州,面不改色,说:“知州大人,府衙乃一府之中心,你难道要纵容百姓在府衙前聚众闹事?”

    知州抬手压了压,周遭百姓的声音渐渐小了,他道:“贺参军,百姓来此不过是为了求个公道,若得到了公道自然会散去,何来聚众闹事一说?”

    他直直地看着贺威:“贺参军,对金家夫妇所言之事,你可有什么想说的?”

    贺威:“知州大人这是想审我?”

    知州:“怎么,本官连过问一句都不行吗?”

    贺威笑了起来:“大人说的是,大人身为知州,权知交州军州事,这点小事自然可以过问。”

    他这才看向了金家夫妇,仔细辨认之后,道:“大人,下官并不识得这二人。”

    金家老头:“你胡说,那日我们就在一旁,你还遣人将我们打了一顿!你明明见过我们!”

    贺威摇摇头,对知州道:“大人,此二人言语中颇多漏洞,先头说下官派人打死了他儿子儿媳,现在又说他们当时就在一旁,下官还叫人打了他们。且不说下官本就没有做过这样的事情,就算真有人这般做了,下官大胆推测,照他说的这般,那人竟敢做出这等事情,为何不索性将他二人一齐打死,将他们留着来报官吗?”

    金家老妇:“你就是官!我们报官就会被你抓入大牢关起来打死,谁不知道你贺威是这般的人,谁敢报官?!”

    贺威正色,对知州道:“知州大人,这二人信口雌黄,有意构陷朝廷命官,居心叵测,依下官看,还是抓入牢中审问一番,莫不是前朝余孽,妄图扰乱我大南的江山!”

    金家夫妇又气又怕:“你你你——”

    除此外,竟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贺威看向知州,知州也气得不行,胡子都在颤动,说:“他们只是两个普通人罢了!”

    贺威:“知州大人,知人知面不知心呐!”

    知州看向他,咬牙:“贺参军,本官问你,你当真没有对金家做出那等十恶不赦之事?!”

    贺威站直身体,道:“下官行得端坐得正,可以当着大人和百姓的面起誓,下官从未做过这般事情,若是有,便叫天罚。”

    金家夫妇闻言,恨得咬牙切齿,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这时,他们眼前黑光一闪,接着便见到那贺威的头颅像藤球一般滚落在地,脸上还带着那副信誓旦旦的表情,而后,血色冲天而起。

    他们听到有人喊:“贺威死了!贺威被老天爷罚了!”

    “老天爷显灵了,杀了贺威!”

    “老天爷显灵了!”

    金家夫妇茫然地看看仇人的身躯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他们再看看天,连忙跪地磕起了头。

    ……

    扬州城外的寺庙中,身穿袈裟的僧人讲着经文,在他身前盘膝坐着数十名僧人,认真地听着。

    突然僧人抬头看向天空,有人问:“方丈,你在看什么?”

    僧人说:“我的报应。”

    话音落下,黑光闪过,头颅落地,血色中,僧人的双眸渐渐失去神采,在最后的时刻,他看到了当年那些被他杀死推入坑中的百姓,那些都是他犯下的罪孽。

    ……

    青州,裹着皮袄的老者躺在破旧的屋中,寒风穿过残破的门窗吹了进来,想起那个拿走了他所有钱,将他抛在此处的儿子,他喃喃道:“我儿不孝,都是报应啊。”

    哐当,破旧的门被什么东西撞开,他抬头看去,便见到了一柄黑色的剑,与此同时,他的视野翻天覆地,他看到了一张张脸,那些脸,有些他记得,有些他已经不记得了,他的嘴张张合合,想说:怎么会是你们?我已经遭到报应了啊。

    终究一句话未能说出,头滚落地上,血中热气飞快消散,边缘已然凝成了冰。

    ……

    徐州、荆州、豫州……黑光划过,人头落地。

    常安县,一幢宽大宅院内,须发花白的老者立在院中花园的小山上,在他身后,穿着锦衣的中年男人道:“爹,打听到消息了。”

    老者眺望着远处的云雾山道:“说吧。”

    男子道:“听说官差们在山里发现了一个万人坑,里面死的全是三十多年前被前朝抓去充军的那批人,他们连云雾山都未走出,就都被坑杀在了山中。”

    男子叹了口气,道:“前朝果真是妖人横行,竟做出这等事来,丧尽天良!”

    还说:“还好爹你当时未曾被抓入伍,否则……”

    他又叹了口气。

    站在他身前的老者沉默片刻,问:“当真一个人都没有活下来吗?”

    “啊?”男子先是诧异,几息后才反应过来老者问的是什么,说:“自然是没有的,若是有人活着,既是在云雾山,想来早就该回来了,也不会这么些年一个回来的人都没有。”

    他叹道:“如此,今年我们家便不用再请人去外面寻那些人的消息了。”

    老者不言,男子觉得奇怪,问:“爹,你怎么了?可是身体不舒坦?可要请郎中来看看?”

    老者摇摇头,说:“没什么。”

    他看着远处的云雾山,眼眶湿润:“我就是……对不起他们啊。”

    男子不解,道:“爹,这是前朝人作的孽,与你何干?”

    “我们家这些年,年年请人出去寻人,对村中人已然是仁至义尽,爹,你就不要再把什么事情都往自己身上揽了。”

    老者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云雾山,默默流泪,心中道:不要怪他,他当初也是被逼的,那些军士把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他只能带着他们去村中其他人的藏身之处,否则,他就要死啊。

    他也不知道那队军士是要把村中人拉去山中杀了的,若是知道……若是知道……

    天际一道黑色流光划过,下一瞬,一柄剑出现在了他眼前,在他身后,中年男子惊呼起来:“这是什么东西?!”

    去拉着老者离开,口中喊道:“来人呐,来人呐,有妖物!”

    老者甩开了他的手,看着悬在空中的黑剑,泪流满面,他看到了一张张狰狞的脸,那是——

    “大柱哥、铁牛哥、根叔、伯爷、大丰弟……”

    在他身侧,中年男子听得眼睛越来越大,他知道这些人都是村中三十多年前被抓走的那些人。

    老者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哭道:“我错了,是我害了你们,我错了!你们杀了我吧!”

    中年男子惊愕:“爹!”

    话音刚落,飞剑落下,一条手臂落地,接着鲜血迸射而出,男子惊道:“爹!”

    赶忙招来仆人:“快,去请郎中,不,直接把我爹送到恒安堂!”

    再抬头去看空中,那柄黑剑已然消失无踪。

    第84章 府衙来人

    常安县衙, 在山中忙活了两日,提心吊胆,即便在山中休息了一晚, 却一点都未睡好, 回到家中, 好好睡了一觉, 曹丰此刻只觉得精神饱满, 浑身都是使不完的劲儿。

    压在心中的大事也解决了,一路走来,不少城中人同他问好,还有人送他炊饼,这种感受, 自他成了捕头以后虽时常也有, 但从未有哪个时候如这次的真切。

    他看得出来, 以前这些人叫他、送他东西, 那是怕他、讨好他,今日,这些人是打心底里在感谢他。

    走到快班的地界儿, 他咂摸一下嘴巴, 回味着那个炊饼的味道, 别说, 这炊饼好像是要比以前吃的炊饼甜一些。

    脸上还挂着笑容,便见到宋五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见到他, 忙道:“头儿,知县大人方才叫人来传话,说待你到了衙门, 便叫你去找他。”

    曹丰脸上的笑收了起来,问:“怎么了?衙门里出什么事情了?”

    他昨日才立了功,按道理说,今日知县大人应该心情颇好啊,找他倒也不是什么怪事,可问题是宋五脸上没什么笑意,这就不对了。

    宋五低声道:“今日一大早,就有人骑着马来了城中,好像是州府的人,径直找知县大人去了。”

    曹丰问:“可知州府的人为何事而来?”

    宋五摇头:“不知道。”

    曹丰颔首:“我明白了,你回去吧,我去找知县大人。”

    说罢,便转身朝着后头走去,来到知县大人办公之处,大人身边的长随通报后出来,对他说:“曹捕头,大人叫你进去。”

    这长随也是神色严肃,曹丰便正了正脸色,一脸肃容走了进去,一眼就见到了坐在屋中的隗知县,另一人坐在隗知县下首,穿的是青色常服,二人都转头看向了他。

    隗知县说:“潘先生,这位就是我们县衙的曹丰曹捕头,这次云雾山之行,便由他带队入山。”

    姓潘的男子上下打量曹丰,笑道:“曹捕头果真不同凡响,看着便是个武艺高强、有勇有谋之人。”

    曹丰赶忙拱手道:“小人不过是个武夫,一切都是听知县大人安排。”

    潘先生笑了笑,隗知县说:“曹丰,潘先生是知州大人的师爷,想要知道些关于云雾山中之事,你如实回答即可。”

    曹丰拱手:“是。”

    那潘先生便问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又问了他们是何日何时入的山,何时回来的,山中发生了什么。

    曹丰一一回答,他跟着周道长亲历了所有事情,自然说的清清楚楚。

    听完后,潘先生捋着胡须说:“未曾想到,这世上竟真有这般神异之事。”

    顿了顿,补充道:“本该护国安民的军士竟然做出此等邪异之事,前朝当真是气数已尽!”

    听到这话,隗知县和曹丰自然都是附和。

    接着,潘先生看向曹丰道:“听曹捕头所言,一切邪物的源头便是前朝炼制的那柄剑,不知那柄剑此刻在何处?可否拿出来让我瞧上一瞧?”

    曹丰老老实实道:“潘先生,那剑此刻在城外的清水观中。”

    潘先生惊讶道:“这等关系前朝的物件,怎能放在民间?理应置于衙门内,派人日夜看守,再差人快马加鞭入京将此事禀告圣上才是!”

    说:“还请曹捕头速速将此剑拿来,由潘某送至府衙,再由知州大人遣人送至京中。”

    听到这话,隗知县的脸色并无什么变化,知州是他的顶头上司,他常安县无论发生何事,自然应当由知州大人出面向上禀报,反正云雾山就在这里,古柳街也就在常安城中,也不怕知州大人抹去他的功劳,安在别人头上。

    只是,昨日才将此事解决,今日就派了人来常安县中要剑,知州知道此事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些,拿剑也未免太急切了一些。

    倒是曹丰,脸色变了,潘先生见了,问:“怎么,曹捕头可是有什么顾虑?”

    曹丰道:“潘先生有所不知,那剑当真是邪剑,清水观的周道长说,这剑是一切怨气的源头,会源源不断产生怨气,若是不及时消除,不知会发生何等事情!”

    潘先生哈哈笑道:“曹捕头言之有理,不过此事我早有安排,这样,你且为我引路,我亲自去那清水观中将剑拿回来。”

    曹丰看向隗知县,隗知县颔首,他只能说:“是。”

    于是便带着潘先生出了衙门。

    在他们离开后,隗知县的长随进了屋子,将潘先生用过的茶碗收拾了,不解问:“大人,知州大人为何如此急切?”

    隗知县沉吟道:“怕是知州大人根本不信我先前报上去的事情。”

    长随更不解了:“既如此,为何还要派人来取剑?”

    隗知县:“此剑便是祥瑞。”

    证明当今天子天命所归的祥瑞。

    他说:“只要献上去的速度够快,只要经手的人够多,这祥瑞便是假的也成真的了。”

    长随愕然:“这……这不成了欺君了?”

    隗知县笑笑:“不管知州大人如何,此事在我这里便不是欺君。”

    他有人证物证,更有云雾山的万人坑,甚至周道长也能显露高人手段,他没什么可惧的。

    另一边,曹丰带着潘先生才走到衙门外,这潘先生就在街边叫上了一人,曹丰看去,竟然是一个簪着头发的道士,留着齐整的胡须,看着便是一副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他情不自禁拱拱手,那道士冲他点点头。

    潘先生说:“曹捕头,这位是云道长,乃是益州府的道人。”

    云道长说:“曹捕头。”

    曹丰便又拱拱手,带着他们出了城,没多久,便见到了清水观,曹丰指了道观的位置,潘先生说:“这等邪剑,便是要神佛镇压,也应当置于香火旺盛之处,为何不将剑放在方才路过的云山寺中,而放在这……清水观中?”

    潘先生:“这清水观未免也太冷清了些。”

    曹丰只能说:“当时云山寺的大师跟我们一同入了山,将剑放在清水观中,他们也是知道的。”

    潘先生顿了顿,点点头道:“放在此处的确更合适些。”

    曹丰眨眨眼睛,懵了一下,怎么就放在清水观更合适了?虽然事实如此,可潘先生这话说得有些莫名其妙啊。

    很快,他们便来到了清水观前,曹丰抬手敲响了观门,过了会儿,里面才传来声响,一个柔和的声音问:“是谁?”

    曹丰:“周道长,是我,曹丰!”

    接着,门被打开了,露出了一个穿着绵衣的清瘦道人,看清道人的模样,潘先生眼中有些惊讶。

    清水观内,周一看着站在门口的三人,其中一个还明显是个道士,也觉得奇怪,看向曹丰问:“曹捕头,可是有什么事情?”

    曹丰不好意思道:“周道长,这位是潘先生,是府衙来人,听说了云雾山中的事情,想要将那柄剑带走。”

    周一恍然,怪不得要带个道士来清水观,她说:“几位稍候,剑此刻不在观中。”

    听到这话,门口三人都是一愣,潘先生最先开口:“这位道长,听曹捕头说昨日回城之时,这剑便交给了你,由你带回观中,距离此时不过刚过去了一夜,剑怎么会不在观中了?”

    他怀疑地看向周一,周一也不在意,只道:“这剑中有魂,魂中有怨,他们此刻报仇去了。”

    曹丰恍然大悟,在他身旁的潘先生却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周一和曹丰都看向了他,他说:“这位道长,何故说些话来引人发笑,此处都是知情人,莫再说这些神叨叨的话了,快将剑拿来,我们好带回州府。”

    潘金海心中有些不耐,前几日,知州大人知道了常安城的事情后,便说这常安城的知县在这偏僻小县待不住了,这是想办法给自己造功,想要往上走呢。

    知州大人本打算待这事有个结果后便派人将常安县的知县训斥一通,昨日听说从山中取了一把剑出来,便改变了主意,让他连夜来到常安县,要他看看这剑,若剑当真是前朝造的剑,便带回府衙,若眼瞅着就是新打造的,便罢了。

    此刻见这道长磨磨蹭蹭,他便忍不住道:“道长还不将剑拿出来,莫不是根本就没有这柄剑?”

    周一还未说话,曹丰便忍不住了,道:“潘先生,这剑是我领人跟着周道长入云雾山中取出来的,我亲眼见到了这柄剑,衙门里的弟兄也见到了,何来没有这柄剑一说?”

    潘先生:“既如此,便将剑拿出来。”

    曹丰:“周道长说了,那剑报仇去了!”

    “哈哈!”这次笑的是潘先生身旁的道士,他捋捋胡须,道:“曹捕头,剑是死物,就如同桌椅板凳一般,如何能复仇?倒不如说剑身有符文,此符文为天造,此剑未成,盖因此符文之故,乃是天佑大南之象。”

    曹丰一脸懵逼,这人在说些什么啊?

    周一了然,笑叹一声,抬头看向天际,道:“剑,回来了。”

    话音落下,便见到黑色流星划来,潘先生和那道士惊道:“什么东西?!”

    二人匆匆避开,就看到那流星落到了周一身前,定睛一看,赫然便是一柄浮在空中的黑色长剑,剑身震颤不止,似有白光在其周遭萦绕。

    “这……这……”

    潘先生瞪大眼睛,说不出话。

    曹丰道:“就是这柄剑!这剑还当真出门了!”

    周一看向曹丰口中称呼的潘先生,道:“这位,剑在此,你若要,拿去便是。”

    第85章 他们回家了

    潘金海看着眼前的剑, 咽咽唾沫,这当真是剑吗?这剑当真能飞吗?

    他仔细地看,一寸都不放过, 发现这剑上居然没有一处绑着丝线, 这剑真的是自己浮在空中的!

    不仅如此, 他望望天, 天空辽阔, 除了日光再无其他,他可没忘记,这剑方才就是从天上飞下来的!

    眼前的剑发出嗡鸣,剑身在颤动,他听到那站在剑后的俊俏道人说:“这位潘先生, 拿剑吧。”

    拿剑?对, 拿剑!

    他再次咽咽唾沫, 抬起了手, 伸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看向站在一旁的曹丰, “曹捕头, 这剑当真是从云雾山中取出来的吗?”

    曹丰点头, 他又问:“当真是……献祭上万人……炼制出来的剑?”

    曹丰再次点头。

    从曹丰那里得到了肯定答复, 潘金海干脆利落地收回了手,看向了站在自己身侧的道士,清清嗓子说:“云道长, 此剑非凡物,不是我这等凡人能触碰的,便由云道长将此剑带至府衙吧。”

    云道长立刻转头看着他, 潘金海移开视线:“云道长,请吧。”

    云道长看看黑剑,又看看潘金海,喉咙滚动,开口道:“潘先生,贫道修行日浅,修为不够,贸然触碰此等非凡之物,恐有损道行,想来也会对剑不利,不如这样,待我去寻我师父,我师父修行五十载,修为深厚,此剑于他定然是不在话下!”

    说罢,他转身就走,还道:“我师父就在益州府城中,我这就快马加鞭将他寻来,潘先生等我!”

    潘金海愕然地看着他跑远了,喊了几声云道长,结果那人跑得还愈发快了!

    他咬咬牙,转过头,对上两双眼睛,额头的汗滚落,挤出一个笑容:“周道长,不知可愿同我一道去一趟府城?”

    周一笑了,道:“这位潘先生,你要剑拿去便是,贫道乃观中主持,不得闲。”

    潘金海看向曹丰,曹丰道:“潘先生,可别看我,这剑我可不敢拿。”

    潘金海只好再次看向浮在空中的黑剑,几次伸手,却都在即将触碰剑身的时候收了回来,最后一次,他鼓起勇气,抬手就要去握剑柄。

    身后马蹄声响起,有人高声喊着:“头儿,头儿!”

    他转头看去,骑在马上的是个衙役,直直朝他们而来,翻身下马,跑了过来,道:“头儿,城里出事了!”

    曹丰看向来人,正色道:“什么事?”

    衙役急匆匆道:“是郑家老爷子出事了!郑家人说方才一柄黑剑从天而降,砍掉了他家老爷的左臂,怕有妖邪作祟,想请头儿——”

    喉咙里的声音戛然而止,衙役看着浮在空中的剑,结结巴巴道:“黑……黑色的剑?!”

    曹丰立刻看向黑剑,又看向周一:“道长,这……”

    周一于是问黑剑:“是你做的吗?”

    剑身发出一声嗡鸣,周一看向曹丰道:“这是他们同那位老爷子之间的恩怨了。”

    曹丰了然。

    这时,黑剑周遭灰炁散出,周一看向那位潘先生,道:“你可还要拿剑?”

    潘金海捂住自己的胳膊,连忙摇头,这剑可是将人的胳膊都砍了,他若是伸手去拿,说不准自己的胳膊也保不住了!

    周一便对曹丰道:“曹捕头,若衙门想要此剑,便今日晚些时候再来取吧。”

    说罢,她抬手握住了剑柄,曹丰立马道:“周道长,我们先走了。”

    周一:“不送。”

    曹丰带着自己属下匆匆离开,潘金海不甘心地看看周一手中的剑,跟了上去。

    衙役小声问曹丰:“头儿,郑家老爷子可是我们城中的大善人,那剑砍了老爷子的胳膊,就这么算了吗?”

    曹丰:“你傻呀?你想想郑家老爷子都做过什么事情。”

    衙役回忆道:“扶助同村的孤儿寡母,将田地租给他们,只收极少的租子,每年还出钱去外面寻村中被抓走的那批男子……”

    说到这里,他反应了过来:“头儿,这郑家老爷子怕不是做了亏心事!”

    曹丰:“可不就是!以前只道他心善,对同村人颇多照料,现在看来,当年的事情定有隐情。”

    衙役:“这事我们要管吗?”

    曹丰给他一个眼神:“怨魂报仇,这事你去管?你能管?”

    衙役闭上了嘴巴。

    身后传来喊声:“曹捕头,曹捕头。”

    二人牵着马站定,转头看去,那潘先生追了过来,笑着道:“不知曹捕头打算何时来拿那柄剑?”

    曹丰:“待我回去禀告知县大人,由知县大人定夺。”

    潘金海:“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这边三人回城的时候,周一已经关上了清水观大门,拿着剑来到了后院,元旦趴在月洞门边,见到她,便跟了上来,看着在周一手中依然颤动不休的剑,好奇问:“师叔,它怎么了呀?”

    周一将剑放在了石桌上,剑悬在桌上一尺处,嗡鸣不断,周身灰炁散溢得更加厉害。

    她说:“他们的仇已经报了,这剑便困不住他们了。”

    剑身的灰炁溃散而出,一张张惨白的脸再度浮现,痛苦至极。

    元旦抱住了周一的腿,有些害怕,道:“可是他们看起来还是很痛啊。”

    是啊,大仇得报,为何还会痛苦?

    周一凝神来到了剑中,方才一片黑暗的空间中,此刻团团灰炁横冲直撞,怨魂在其中也不复之前的散漫,更没有怨魂与她搭话,一个个倒在地上,蜷缩魂体,发出痛苦的嚎叫。

    远处,无数痛苦的叫声汇聚起来,响彻整片空间,那是无数魂体纠聚成的巨团发出的痛呼。

    仇虽报,恨却还在,仇人已死,心中恨意无处发泄,他们便更加痛苦了。

    周一盘膝坐下,阖目,念诵怨解咒:“众生多结冤,冤深难解结,一世结成冤,三世报不歇,我今传妙法,解除诸冤业,闻诵志心听,冤家自散灭……”[1]

    随着咒语的念诵,周遭怨魂身上的痛苦渐渐消散,他们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不由自主聚集在了周一身遭,耳闻咒语,神情痛苦消散。

    大腹便便的老者神情平静了下来,冲着周一躬身行礼,而后,转身离开了这片空间。

    在他之后,执手的青年男女、书生、病患、父母、孩子……一个个都平静了下来,相继行礼,转身离开了。

    最后,无数魂魄聚成的巨球来到了周一身边,一张张惨白的脸上,神情不复此前的痛苦,在一句句咒语中,愈发平静,最后巨球无声散开,一个个魂魄站了起来,他们痛苦、茫然的眼中恢复了清明。

    他们看看周遭,先是无措,然后看向了盘坐在黑暗中的道人,似有所悟,齐齐躬身,在他们转身离开的那一刻,黑暗空间轰然破碎。

    周一睁开眼睛,与此同时,耳边传来哐当一声,黑剑落在了石桌上,剑身在短暂的颤吟后平静了下来。

    元旦看看剑,又抬头看看周一,“师叔,他们不痛了吗?”

    周一摸摸她的头:“他们不痛了。”

    元旦松了口气,有些担忧:“要是,他们以后再痛怎么办呀?”

    周一看向她,笑道:“他们已经走了,以后不会再痛了。”

    元旦睁大眼睛:“他们去哪里了呀?”

    周一:“他们回家了。”

    在常安城周遭的村中,数不清的魂魄回到了他们曾经的家中,昔日年轻的小娘子,已然成了弯腰驼背、满脸皱纹的老妇,在脚边蹦跳的小儿,已经比当初的自己还高了,女儿早已不在家中。

    双亲只剩下坟茔,村庄不再熟悉,三十多年的光阴,一切物是人非。

    无数怨魂长叹一声,消散在了天地之中。

    他们的至亲似有所觉,年迈的老妇抬起了头,灶台旁做饭的儿媳看向她,惊道:“娘,你怎么哭了?”

    老妇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果真有水迹,她看向门口,呢喃道:“我方才好像听到他爹的声音了。”

    儿媳探头看看外面,道:“孩子爹在地里,还没回来呢!”

    老妇愣愣地说:“是我孩子的爹啊。”

    儿媳一愣,道:“公爹回来了吗?娘你听错了吧。”

    老妇擦擦眼泪,继续烧火:“是我听错了。”

    许家村,村外的小山坡上,一棵枝叶繁茂的大树下,单薄的魂体在树下痴痴地望着,突然,她往前走了几步,眼睛渐渐睁大,她看到了,在那路上走来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是那样的熟悉。

    她激动起来,挥舞着手臂喊着:“十四,大河!十四,大河!我在这里!我在这里啊!”

    路上的两道身影看了过来,看到了山坡上的人影,他们跑了起来,一阵风吹来,将他们送到了山坡之上。

    树下的妇人看着两道身影,眼中泪光闪动,她往前两步,轻声道:“十四,大河,你们终于回来了。”

    泪水滚落,她笑了起来,说:“我终于等到你们了。”

    ……

    清水观中,元旦站在石桌旁,看着桌上的黑剑,有些蠢蠢欲动,周一道:“摸吧,只要不去碰剑刃就没事。”

    元旦惊讶:“师叔,它愿意让我摸了吗?”

    周一笑了笑,看着黑剑:“剑中的魂都散了,此刻它也只是一柄普通的剑了。”

    此剑因怨魂而异,怨魂归家,自然神异尽散。

    第86章 商队

    暖日当头, 云山寺门打开,穿着灰色直裰的两个白净僧人走了出来,身后背着包袱, 沿阶而下。

    上山的香客见了, 诧异问道:“怀信大师, 海真师傅, 你们这是要去何处?”

    两个和尚双手合十, 怀信道:“檀越,我们师徒二人将云游天下,以寻佛法。”

    香客的脸上露出崇敬之色,道:“原来如此,祝二位大师一路平安。”

    怀信和海真齐齐道:“阿弥陀佛, 多谢檀越。”

    二人顺着石阶往下, 海真扭头看了眼云山寺, 不舍道:“师父, 我们当真要走吗?方丈说了,只要你愿意留下来,你就是下一任方丈了。”

    怀信摇头:“既已遁入空门, 名利于我等而言不过是身外之物, 佛法才是我们毕生所求, 云山寺, 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海真叹了口气,看到怀信往右一拐,急忙道:“师父, 便是要走,我们也该去城中买些东西再上路啊!”

    怀信:“先去清水观中,清水观周道长是真正的高人, 许是能为我们指一条明路。”

    二僧便走到了清水观前,拍响了清水观大门,观中寂静无声,无人回应。

    海真继续拍门,这时候,有农妇从后面绕过来,道:“你们是来找周道长的吗?”

    海真点头:“正是。”

    张秀儿道:“周道长不在观中,出门了。”

    海真问:“不知檀越可知周道长去了何处,何时回来?”

    张秀儿说:“周道长今日一早去的常安城,说是要去壁水县,至于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不知道了。”

    “你们是云山寺的和尚吧,过几日再来找周道长就是了,那个时候周道长肯定回来了。”

    海真道:“多谢檀越。”

    张秀儿摆手:“不谢不谢。”

    还道:“那什么,周道长临走前托我看看观里的菜地,我先去了。”

    目送她离去,海真收回视线,看向怀信,道:“师父,我们要等吗?”

    “偏偏是今日。”怀信叹道:“不必等了,此去壁水县,一来一回需七八日,天意如此,我们走吧。”

    海真:“是,师父。”

    ……

    常安城外,一队人正牵着拉货的骡子行走在路上,穿着灰色绵衣的道人背着包袱,在她身边的骡车车板上,裹得严严实实的小道童坐在边缘,被颠得一抖一抖的,一不小心就要从车板上落下来,周一赶忙伸手去扶。

    再次坐稳后,元旦被颠得受不了了,眉眼蔫蔫地说:“师叔,我不想坐车了。”

    周一:“行,那就下来走走。”

    于是把小孩儿抱了下来,一落地,小孩儿就揉着自己的屁股说:“好痛。”

    走在另一穿着旧绵衣的中年男子哈哈笑道:“小道长,坐车是这样的,所以我们这些人是宁愿走路也不愿意坐车。”

    元旦叹了口气,努力往前走了几步,可她人小腿短,步子也就小,即便队伍的速度不算太快,她也赶不大上。

    周一顺手把包袱放在一旁的车上,站在另一边的男人帮忙将其固定在车上,周一便将元旦背了起来,小孩儿趴在了她背上,她慢慢走着。

    前几日,熊明聪和韩林找到了她,他们恢复了记忆,弄清楚了自己身死的前因后果,仇人也已经不在人世,唯一的念想便是回家。

    可他们的尸骨散落在云雾山中,便是他们自己都寻不回来,更遑论其他人。

    要想归家,要想安魂,便需要有人将他们埋在皂角树下仅剩的尸骨送回壁水县。

    所以他们求到了周一头上,周一在城中问了几日,还是守门的衙役告诉她,今日城中有个昨日才入城的小商队要经过壁水县,便出了些钱,想要与商队同行。

    毕竟她对道路不熟悉,若是能跟着熟悉路线的人一起走,便妥当多了。

    正走着,元旦凑到了她耳边,小声问:“师叔,为什么骡子走起来这么稳,它后面的车这么抖呀?”

    周一说:“你看骡子的脚下,再看看车轮,遇到地上不平的地方,有何不同?”

    元旦于是看着骡子的蹄子,正好遇上了一个小坑,骡蹄一抬便跨了过去,接着车轮迎上,滚入坑中,车身颠簸一下,又被骡子拉着驶离。

    元旦睁圆了眼睛,好像明白什么,说:“是坑!师叔,骡子不踩坑,车子要踩!”

    周一颔首:“对,元旦真聪明。”

    话落之后,不需要转头,她就感受到了身后小孩儿的激动,小孩儿抬起了背,扭着身体去瞧一旁的骡子和车轮,周一不得不提醒:“元旦,趴好,你直起背,师叔会很累的。”

    元旦哦了一声,立刻乖乖地趴在了周一背上,小声说:“师叔,还有石头,骡子不踩石头,车子会踩的。”

    周一嗯了一声。

    一旁的男人说:“小道长当真是聪明。”

    立刻,周一就感觉到小孩儿把脸埋在自己背上,她笑道:“是。”

    说话的人愣了愣,这时候难道不应该自谦几句,怎么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应下了呢?

    他还从未遇到过这般的反应。

    讪讪地笑笑,转移话题,问:“道长可带齐了干粮?”

    周一点头:“三日的干粮,可够?”

    男子连忙点头:“够了够了,从常安县到壁水县,也就三日的路程,这一路我们还有常去的落脚之地,可以在那里买些食材,让那家妇人为我们煮些吃食,三日的干粮足足的!”

    周一想起自己在城中打探到的消息,便问:“郝施主,我听人说,以前去壁水县,两日便到了,为何现在竟慢了?”

    姓郝的男子便说:“道长有所不知,现在慢是因为我们走的都是平路,不入山,因绕了些路,所以慢了一日,以前……那也得是十几年前了,好些人都是走山路去壁水县。”

    不待周一继续问,他便接着道:“就算是现在,也有些人走山路呢,可是山路上不了车,能运的货物就少,跑一趟挣不了多少钱,我们就不走山路了。”

    “原来如此。”周一颔首。

    怕周一觉得跟着他们走亏了,姓郝的男子补充道:“其实,比起山路,平路要安稳得多,别的不说,便是毒虫毒蛇就没那么容易遇到。”

    “更何况走山路,一路到头都遇不到什么人家,到了晚上只能宿在山间,实在是让人心里发毛。”

    “我们走下面,时间虽长,到了晚上却可去熟悉的人家家中歇息,能吃点热乎的,还能安安稳稳睡个觉,咱们出门在外,就是安稳最重要了!”

    周一道:“是这个理。”

    听到这话,姓郝的男子便露出了满足之色。

    行至中午,他们略微停了停,吃了些干粮,让骡子歇一歇,便再度出发。

    到了晚些时候,在霞光中,队伍前头出现了一个小城,姓郝的男子便说:“道长,前头是三合镇,今夜我们便在这镇中歇息一晚,明日再出发。”

    周一点头说好,背着元旦,跟着商队入了镇子。

    说是镇子,倒不如说是一个大些的村落,城门、城墙自然是没有的,走进去就见到了路上在冷风中光着屁股到处跑的小孩儿,露在外面的屁股蛋冻得红通通的,见有人来了,便站在路边,鼻涕挂在嘴上,欲坠不坠,好奇地看着他们。

    周一脚下顿了顿,一缕炁化为雨炁,拂过小孩儿面颊,将两管鼻涕带走落在一旁地上。

    小孩儿后知后觉地吸吸鼻子,感觉不对,伸手一摸,这才发现自己的鼻涕不见了,于是转头喊道:“阿娘阿娘,我的鼻涕被风吹走了!”

    周一抬脚走过了这户人家,听到一个女声从后侧传来:“哎呀,你怎么又把身上搞得这般脏?脸都冻红了,快去灶屋烤烤火!”

    往前走了一段,商队便停了下来,周一看去,视线越过前头数人,便看到商队的领头人,也就是一路与她说话的郝姓男子,走到了一户人家家门前,喊道:“冯大哥、冯大嫂可在家?”

    话音落下,那户人家的房门打开,一个矮矮小小的男子走了出来,笑道:“是郝老弟啊!我今日还在算时间,想着你们这几日就该来了,果真就来了!”

    “来来来,快进来!”

    这家人的院子不算小,商队的人也不多,拢共也就十来人,便都入了院子。

    周一听到那姓冯的男子问:“可还是八张床,两顿饭?”

    商队领头郝领队道:“这次多一个房间,多一个人的饭钱。”

    姓冯的男子看了过来:“咦,是你们找的道长吗?”

    郝领队:“哪里,道长只是跟我们同行一段路罢了。”

    姓冯的男子便说:“便只是同行一小段,有个道长也好啊。”

    说完,也急匆匆进屋子张罗去了。

    周一带着元旦跟着商队进了这家人的屋子,商队的人都不拘束,各自找了位置坐,看得出来他们的确时常来这户人家家中。

    商队中有个男子给她们拿了凳子来,周一道了谢,坐在一旁,抱着元旦,便见到一侧的屋子里一个健硕的妇人走了出来,怀里抱着个大陶壶,在她身后跟着个小男孩儿,约莫十岁上下,抱着一摞碗,跟着妇人走在屋中桌旁,踮着脚把碗放在桌子上,妇人便开始倒水。

    倒好一碗,便递给小男孩儿,小男孩儿就端着一碗水递给旁边的商队成员。

    商队成员打趣道:“几日不见,冯小弟可长高了不少,再长几年,就可以跟小媳妇圆房了!”

    另一商队成员道:“对了,冯小弟,你的小媳妇呢?”

    小男孩儿板着脸说:“那是我妹妹,不是我媳妇!”

    这时候健硕妇人喊:“丫头,出来帮忙!”

    里头屋子便传来动静,周一看去,是个瘦小的小姑娘,七八岁的样子,头发黄黄的,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穿这件不合身的绵衣,看大小应该是男孩儿以前穿过的。

    她走到男孩儿身边,从健硕妇人手上接过水,看看周围的人,看到了被周一抱在怀里的元旦,于是端着水走到了周一身前,周一伸手接过,道:“多谢。”

    小姑娘抬头看着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惊讶,像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然后转头又去端水,这次端给了元旦,元旦已经从周一怀里下来,站在了地上,双手接过水,很认真地说:“谢谢姐姐。”

    小姑娘看着元旦,嘴唇动了动,终究什么都没说出来,转头又去忙了。

    倒好了水,健硕妇人问:“各位兄弟,今日可还是同以往一般,吃汤饼吗?”

    郝姓男子说:“冯大嫂,我们跟以前一样。”

    看向周一问:“道长可有什么想吃的?”

    周一:“跟大家一样即可。”

    于是健硕妇人带着两个孩子去了灶屋忙活,这家男主人留在堂屋待客。

    男主人看向郝姓男子问:“郝老弟,快跟老哥我说说,这一趟可有听说什么新鲜事儿?”

    郝姓男子道:“嗐,我们商队走的也都是那些路,路过的也都是一样的地方,虽见的人多一些,倒也不是次次都能听到些新鲜的事情。”

    他想了想,说:“这次,我好像真没听说什么新鲜事。”

    “头儿,我倒是听说了一件事情!”

    所有人都看向了他,这个商队成员道:“是昨日宿在常安城时听人说的,说是前些日子,常安城出了件怪事,你们可知道?”

    一屋子的人都摇头,商队成员便道:“说是那城中一条街的人都怀上了鬼娃娃,一夜之后,肚子都鼓了起来!”

    所有人都露出惊色,有人问:“那些人现在如何了?”

    商队成员便道:“听说都好了,说是有个高人,厉害极了,画的符可灵了,一张符贴上去,那鼓鼓囊囊的肚子立刻就消了!”

    姓冯的男子睁大眼睛:“这是真的吗?”

    其他商队成员也都是震惊,他们昨日抵达常安城后便迫不及待洗漱休息了,再加上车上的货物都满了,也没有出去采购货物的需求,倒是真没听说这件事情。

    唯一听说的商队成员迟疑:“是那店小二同我说的,说得可真了!”

    “等等。”郝姓男子看向周一,“道长便是常安城中的人吧?可曾听说过这件事情?”

    所有人都看向了周一,元旦不好意思地把头埋在了周一怀中,周一顿了顿道:“我跟师侄常年住在城外,倒是不太清楚,不过这件事情略有耳闻。”

    一群人便精神起来,道:“道长快说说,这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周一想了想,便道:“据我所知,这事得从三十六年前说起……”

    外头的天渐渐黑了,屋子里燃起了昏黄的灯火,只听一个声音娓娓道来。

    前朝军士、役夫、山中诡雾、仙草、古柳、巨蛙……一件件奇异之事听得屋中十几人惊呼不断,后背生寒。

    在灶屋忙活的两小一大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听得认真极了。

    第87章 冯家小姑娘

    夜深了, 大地沉寂了下来,三合镇在傍晚的热闹后,也融入了静谧中。

    冯家的院子里燃起了一堆火, 两个商队成员围坐在周遭, 在他们身侧是一车车的货物, 这些可是商队的命根子, 一日没有脱手, 一日便离不得商队的人。

    郝大脚一巴掌拍在了自己脸上,他约莫二十来岁,是商队首领的侄儿,时常负责守夜,将手从脸上拿下来, 露出手心里一只被拍扁的蚊子, 他道:“这个天竟然还有蚊蚋, 真是奇了!”

    坐在他对面的商队成员是一个年纪颇轻的男子, 正往火里添柴,道:“这有什么?我还见过拇指那般大的蚊蚋,你可曾见过?”

    郝大脚面露不屑:“不就是大蚊蚋, 那谁没见过?年年夏日我都能见到好些, 那东西也就看着吓唬人, 其实根本不咬人。”

    “啥, 不咬人?”郝大脚对面的人很是惊讶,“怎么能不咬人呢?今夏我在家里手上给起了好大一个疙瘩,第二天就在家里发现了这大蚊蚋, 赶忙把它打死了,难不成不是它咬的?”

    “肯定不是!”郝大脚肯定道,“有一年我捉了好几个这般的大蚊蚋放在我房里, 睡了一晚,身上一个疙瘩都没有。”

    他露出神秘的表情:“而且,我还发现了一件事情。”

    坐他对面的商队成员来了兴趣:“什么?”

    郝大脚说:“那大蚊蚋不吸人血,你猜它吃什么填肚子?”

    商队成员摇头:“不知道。”

    郝大脚:“正是咬我们的蚊蚋!”

    商队成员惊道:“什么呀?蚊蚋吃蚊蚋?!”

    “正是!”郝大脚得意道:“那年夏日,就因为我房里有好几只这种大蚊蚋,那种咬人的蚊蚋少多了!”

    “这……这……”坐在郝大脚对面的人惊得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最后道:“这世上奇异之事当真不少!”

    郝大脚摇头:“这算什么奇异之事,还得是先前道长讲的那些事情——”

    话音到这里,便戛然而止,二人对视一眼,再看看黑洞洞的周围,忍不住往火堆的方向靠了靠,一人问:“大脚,你说那道长说的可是真的?”

    郝大脚低声道:“我不知道,但总觉得那道长不像是在骗人,说得很真呢!”

    “我也觉得,只是……”郝大脚对面的人说:“那道长说得未免也太真了些,就像是亲眼见着了一般。”

    “你说,这道长是不是就是高人?”

    郝大脚皱眉:“不能吧,若是高人,要去壁水县,怕不是直接就飞过去了,哪里还要跟我们这个小商队同行?”

    他道:“依我看,这道长说不得会说书,城里那些说书人说起故事来,不也是跟亲眼见过一般?”

    “这倒是。”

    二人便止住了话,看看周遭,拉着凳子往对方那边靠了靠。

    这个时候,耳边响起沙沙的脚步声,二人齐齐转头看去,便见到房门被人从内打开,高高瘦瘦的人走了出来,身边还有个歪歪倒倒的矮冬瓜。

    借着火光,看清了走出来的人,郝大脚松了口气,低声道:“道长,是你们啊。”

    周一牵着元旦,看着坐在院子里的两个商队成员,点点头,压低声音道:“这么晚了还不去睡吗?”

    “我们可不能睡。”郝大脚指了指一旁的货物,“这些东西是半点离不得人,今夜我二人便守着它们过了。”

    周一:“辛苦。”

    “嗐。”郝大脚道:“只要能挣银子,便是再辛苦都值得!”

    说了几句话,二人心中的恐惧消散了不少,郝大脚好奇问:“这么晚了,二位道长不睡觉,出来做什么?”

    周一便说:“去五谷轮回之所。”

    说罢,便牵着元旦朝着院中茅房走去,商队二人听了她的话先是一愣,直到看到她去的方向,这才恍然大悟,商队成员小声说:“这读过书的人说话就是不一般!”

    郝大脚深以为然:“可不是。”

    这边,周一带着元旦上了茅房,元旦困得不行,今日在外奔波了一日,虽她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坐车,就是被她背着,可毕竟在外面,一切都是新奇的,小孩儿也就新鲜得没有午睡,到了晚上可不就困极了。

    便是想要上茅房都是迷迷糊糊跟她咕哝了一句,要不是周一还没睡,听到了,估摸小孩儿今夜得水漫金山了。

    给元旦提了裤子,把不再尿急之后闭着眼睛就要睡过去的小孩儿抱起来,小孩儿立刻就趴在她肩头睡了过去。

    走到院子里,跟两个商队中人打了招呼,周一进了屋子,反手掩上门,余光中一丝白炁隐现,她看过去,发现似有若无的白炁位置只到她腰部,低声道:“可是冯家的小姑娘?”

    黑暗中没有人说话,周一便道:“若是有事寻我,便到我房间来吧。”

    她抱着元旦推开了房门,单手拿出在常安城买的火折子,点燃了油灯。

    相比起需要引燃的火镰,火折子在行路中更加方便,需要用火的时候,拿出来揭开盖子,吹一吹便有火了,相当的便捷。

    屋子里亮了起来,周一看向房门口,果真看到了瘦瘦小小的小姑娘,小姑娘怯怯地看着她,周一道:“进来吧。”

    她则走到床边,将元旦放在床上,给她盖上被子。

    元旦已经睡沉了,便是这么大的动作都没有醒半分,闭着眼酣睡着。

    周一转身,发现小姑娘还站在门口,轻声道:“若是有事,便进来吧。”

    在她的注视下,小姑娘终于迈开步子走了进来,她的双手在身前握在一起,看着周一,有些害怕。

    周一放柔声音说:“这么晚了,为什么还不睡觉呢?”

    这个时间,别说是元旦,便是村中其他人都已经睡了,这么个小姑娘,正是需要睡眠的时候,怎么会还没睡着呢?

    小姑娘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姨爹说你是有本事的人。”

    周一:“你的姨爹可是这家的男主人?”

    小姑娘点点头,周一:“那女主人是你的小姨?”

    小姑娘摇头:“是我大姨!”

    周一:“怪不得我见你跟她相貌上有相似之处。”

    小姑娘抬起头看着她:“真的吗?”

    周一颔首:“你们的嘴巴很像。”

    听到这话,小姑娘有些高兴,但随即又低下了头,说:“道长,你可以让我见见我阿娘吗?”

    周一诧异:“你阿娘在何处呢?”

    小姑娘说:“我阿娘死了。”

    她很平静地说:“大姨说我阿娘死了两个月了,我爹要接新娘,新娘不喜欢我,就让我住在他们家。”

    她脸上有些困惑:“道长,我很乖的,会割猪草、会抓虫子喂鸡,还会洗衣做饭挑水,为什么新娘还会不喜欢我呢?”

    “我不想要新娘,我想要我的阿娘。”

    听到这些话,周一一时无言,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这种时候,任何语言似乎都是无力的。

    小姑娘似乎并未发现她的沉默,她的语气很快恢复了,说:“道长,我听哥哥说人死了之后就会变成鬼,我刚刚听到你说城里的那个道长可以见到鬼,道长你也可以吗?你能不能让我见见我阿娘,我好想她!”

    周一看着她,沉默几息后,叹了口气,走到她身边,抬手摸摸她的头,说:“抱歉,我办不到。”

    看着小姑娘的表情立刻失落了下去,她道:“你有什么话想要对你的阿娘说吗?”

    小姑娘点点头,说:“我想跟阿娘说,我想她了。”

    “还有吗?”

    小姑娘想了想:“好想好想她!”

    周一又沉默了。

    目送小姑娘回了房间,她躺在了元旦身边,小孩儿翻身手脚并用抱住了她的手臂,周一平躺着闭上了眼睛。

    很快,她又坐了起来,站在床边,扭头看去,‘她’闭目挨着元旦。

    这是从云雾山中回来后,她发现自身的一个变化,她可以自如地魂魄离体了。

    她伸手去拿自己手上的一根微黄发丝,本该穿物而过,但发丝竟真被她拿在了手中。

    抬脚穿过一道道门,来到院子里,两个商队成员还在低声说着话,值夜若是不靠说话来打发时间,便难熬了。

    她从二人身旁经过,火苗微闪,二人丝毫不觉。

    来到院子外,天上无月,眼前黑黢黢的,她一指点出,一点日炁在夜色中亮起,为她照亮前路。

    自玄关一窍后,神炁交融,她的魂便也不同以往,能用炁,亦能随心意触碰实物。

    她隐约明白,自己此刻的魂与其说是魂魄,不如说是神魂更为恰当。

    拿起手中的发丝,将一丝炁灌入发丝中,发丝发出微白的光,浮在了空中,周一道:“母女之间血脉相连,带我去寻你的母亲吧。”

    话落,空中的发丝微动,接着朝镇外飞去。

    周一抬脚跟了上去,走了不多时,便见到前方有白色人影晃动,见到了周一身前的一点日炁,那人影立刻跑了。

    见发丝并未追向那东西,周一便也收回视线。

    又走了会儿,发丝在空中绕了个圈,停在了一处坟包之上。

    周一走过去,借着日炁看清了这座坟,泥土湿润,并无杂草,是座新坟。

    坟前的墓碑是木制的,上面空白一片,什么都没写。

    她看看坟上的发丝,问:“这便是你母亲的坟吗?”

    发丝自然不会给出回应。

    周一左右看看,周遭也有几座坟包,却并未看到什么鬼魂,莫不是小姑娘母亲的鬼魂已经不在世间了。

    若是如此,她便真的是无能为力了。

    准备回去,突然想到什么,脚下一顿,问:“你的父亲在何处?”

    片刻后,周一跟着发丝来到了离坟不远处的村庄,走到了一处院里,院中有狗,见到她夹紧了尾巴,喉咙里发出了嗷叽嗷叽的声音,周一安抚它:“别怕别怕,我是来找人的,不会伤狗也不会伤人。”

    狗蜷缩在了柴堆里,好歹是不叫了。

    周一便听到了呜呜的声音,像是有人在哭,循着声音走到了屋后,便见到了一道虚幻的魂魄,立在屋后窗边,呜呜呜呜地哭着。

    周一试探道:“你好。”

    哭声戛然而止,那鬼魂转过头来看向她,见到了日炁,被吓了一跳,就要走,周一赶忙将日炁移开,道:“别走,我并无伤人之意!”

    见那鬼魂没有停下的意思,再道:“请问你是这家的亡妻吗?”

    鬼魂停了下来,转头看向她,有些胆怯道:“我是,你是谁?”

    周一又问:“你同这家男主人可是有个女儿,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头发有些黄?”

    鬼魂有些激动:“是,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你是谁?!”

    周一道:“我受你女儿之托,带你去见见她。”

    鬼魂更激动了,上前几步,靠近了周一,问:“你知道我的囡囡在何处?她在哪里?!”

    在微弱的日炁之光下,周一看着女鬼的模样,她的眉眼同冯家的小姑娘一模一样,她心里定了定,听到这女鬼激动道:“我死后,日日都归家看我的囡囡,我看着这个杀千刀的什么都让我的囡囡做,洗衣做饭喂猪喂鸡,我的囡囡才七岁,她才比灶台高那么一点点呐,也是他的骨肉,他怎么忍心?!”

    “更可恨的是,我的囡囡都做得那般多了,他竟然为了娶新妇要将我的囡囡卖了!”

    “那妇人说要把我囡囡卖给牙子,这杀千刀、烂心烂肺的东西竟说要把我的囡囡卖去窑子里,说卖去那里得的钱多些!”

    女鬼的眼睛都红了,周一忙道:“你放心,你的女儿此刻不在那些地方,她在她大姨家。”

    女鬼愣了愣,情绪稳定了些,道:“是大姐,原来是大姐带走了囡囡!”

    她抚着胸口,道:“若是大姐,我便放心了,大姐从来都是个好人。”

    周一:“你可愿随我一同去看看你的女儿?”

    女鬼意动,但随即摇头:“我去不了,这些日子我试过了,我只能在村子附近走动,远了便走不过去了。”

    “若非如此,我早就到处去寻我的囡囡了。”

    周一将一点炁送入女鬼体内,女鬼的魂身便凝实了几分,她惊异地看着周一,周一说:“不妨再试一次。”

    第88章 客栈

    冯家, 黑暗中,窄小的床上,小小女童裹着被子, 蜷缩着身体, 似乎梦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眉头紧锁, 嘴里发出哼哼的声音。

    瘦小且身形虚幻的女子站在一旁, 看着女童,眼泪串珠似地往下落。

    她很小声地说:“我从未想过我会这么早就死了,不过是着了凉,我以为不会有事的,只要过几天自己就会好的, 以前也都是这样的, 我真的没有想到, 我就这样死了, 若是早知道,我一定要去城中找郎中!”

    她啜泣着:“当初生囡囡的时候,那般的险恶, 我都挺了过来, 如今却这样死了。”

    白色的泪珠落下, 在空中消散, 她呢喃道:“我死了倒还好了,不必再吃苦了。不用天不亮就起来给那烂心烂肺的做吃食,不用给他洗衣, 不用下地挖土、除草,是了,他还嫌我不能给他生儿子, 我总想着无论如何都得再生一个,就是怕再生的时候,我熬不过去,现在好了,我也再不用生孩子了!”

    “只是——”她看向蜷缩在床上的小女童,眼中流露出心疼,“可怜了我的囡囡,她还这般小,没有了亲娘在身边照顾,以后不知道要吃多少苦头,要流多少眼泪!”

    “我还没有看着她长大,还没有看着她嫁人。”

    “我走的太急了,最后都没有见到她,我还有那么多该告诉她的话没说啊!”

    她看向站在一旁的周一,哀求道:“道长,你能让我同我的囡囡说说话吗?”

    话落,便见道人冲着自己一挥袖子,她的眼前一花,听到道人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有什么要说的,便在今晚都说了吧。”

    ……

    天不过蒙蒙亮,商队中人便都起了,简单地吃过东西,就准备出发了。

    周一把还睡得迷迷瞪瞪的元旦背在背上,给她盖上一个小棉被,用绳子捆在自己身上,防止她受凉。

    商队的车已经驶离了冯家,周一背着元旦跟了上去,刚走出冯家,便听到身后传来哒哒的脚步声,扭头看去,是穿着宽大绵衣的小姑娘,小姑娘的脸红扑扑的,一看就是刚才被窝里出来,脸上带着几分惊喜和满足,说:“道长,我在梦里见到阿娘了!”

    周一笑了笑,说:“恭喜。”

    小姑娘仰头看着她,眼睛亮亮地说:“道长,是不是你帮了我呀?”

    旁边有商队中人看了过来,周一笑着说:“是你对你阿娘的思念所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已。”

    小姑娘眨眨眼睛,周一道:“既见到了,便听你阿娘的话,好好活着,往前看。”

    小姑娘懵懂点头,看着周一转身离去,她偷偷笑了起来。

    “你在笑什么?”

    小姑娘扭头见到了自己的哥哥,摇摇头,连忙道:“没什么!”

    阿娘说了,昨夜就是道长帮了忙,阿娘才能见到她的,可是道长不想其他人知道,所以她也不能告诉其他人。

    想到梦中的阿娘,小姑娘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

    壁水县,浠沥沥的冬雨落了下来,不同于夏雨的骤然和爽快,冬雨是细密绵长的,丝丝缕缕落在地上,冷意腾起,无处不在。

    时而顺着一阵风吹入宽大的袖子里,便让人一个激灵,浑身鸡皮疙瘩前仆后继地涌了出来,不住地倒吸了冷气。

    壁水县城外,一队披着蓑衣的人拉着车朝城中而来。

    这样的雨,守城的衙役也不愿意多淋,草草检查了几辆车,收了入城费便放行了。

    城中的街道空荡荡的,夏雨淋一淋权当沐浴了,可这冰寒刺骨的冬雨没人敢站在底下,要是染上了风寒,再没钱买药,说不得这个冬日都过不去了。

    是以,无论什么人都在屋中避雨,商队领队抹了把脸上飘落的雨水,对周一道:“道长,我们在城中有个小院子可以落脚,你可要同我们一起?”

    相处了三日,周一自然知道他们接下来会在壁水县卖掉货物,买些茶,再往前走,她把背后被蓑衣盖着的元旦往上送了送,道:“不麻烦郝施主,前面有个客栈,我和元旦住在客栈就好。”

    商队领队看了眼那客栈,点头:“也好,那家客栈我们以前住过,价钱倒也不算贵,吃食也行。”

    周一道:“那就好,只是这蓑衣——”

    雨是今日落下来的,她只带了一把伞,本以为既是走路,伞也就够用了,却没想到在长时间走路时,还得靠蓑衣才能遮得全,她自然是没有带蓑衣的,身上的这件还是商队借给她的。

    商队领队道:“不过是件蓑衣,不值什么钱,道长拿着就是了。”

    周一没有推辞,道了谢,在路过客栈的时候,便同商队道了别,目送商队离去,她背着元旦走进客栈,一个十来岁的年轻男子便迎了上来,想来便是客栈的店小二,帮着她把蓑衣取下来,热切道:“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把元旦放下来,从店小二手里拿过蓑衣,周一看着眼前的客栈,大堂内摆着几张桌子,空荡荡的,没什么人,不过桌子表面都泛着油光,一看就知道用了不短的时间了。

    地上铺着青砖,虽砖缝间有些污垢,但总体看着还挺干净,她看向店小二,道:“住店,两个人。”

    店小二:“好嘞!”

    殷勤道:“客官请随我来。”

    他在前面引路,周一牵着元旦跟在他身后,他微微侧身介绍道:“我们客栈有好几种房间,天字、地字、人字号房,还有通铺,客官是想要住哪一种?”

    周一问:“这几种房间分别有什么不同?”

    年轻男子熟练介绍:“天地人三种房都是单独的房间,二位客官可以独自用一个房间,睡一张床,不需要跟别人去挤。”

    “这通铺嘛,自然就是大家都睡一大张床铺上,不过被褥什么都是分开的。”

    周一没有犹豫:“天地人三种房间价钱如何?”

    “天字号房一间一晚五百文,地字号房间四百文,人字号便是三百文,不过天字号和地字号房每日会送朝食。”

    周一想了想:“一间人字号房。”

    “好嘞!”

    跟着店小二到了二楼的房间,推开门,便见到屋子里摆着一张床、一张桌子,店小二指着桌上的陶壶说:“这里面装的是能喝的水,是我们刚打好的,若是没有了,叫我们就是,我们去厨房为客官打来。”

    周一颔首,店小二把钥匙给了周一,说:“客官,若是没事,我便先出去了,后面有什么事情都可以找我。”

    周一接过钥匙,道了谢,店小二离开了。

    她牵着元旦进屋,关上房门,闻了闻,倒是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走到床边,被褥都是灰色,看起来不算脏,伸手摸一摸,还算软和,感觉也算干净。

    元旦拉拉她的手,周一低头看去,她说:“师叔,我想上茅房。”

    周一看看左右,这房间里显然没有什么可以用来解决三急的器物,而且,现在是白天,能出门还是出门的好。

    于是放下包袱,拿了伞,锁了门,又去找了店员,在店员的引路下,她们来到客栈的后院,店员说:“客官,这里便是住店的客人使用的茅房了。”

    “客官有所不知,咱们店的茅房那可是城里几家客栈中最干净的了,一天清理八次,来过我们店中的人都说我们的茅房用着好!”

    周一看着眼前一排四个隔间,很像是以前在商场看到的卫生间隔间,只是这里的没那么好看,不过气味比起常安县衙的茅房的确好了很多,但肯定是不能跟商场的卫生间相比较。

    店员最后道:“茅房中就有干净的厕筹,客官可以随意取用。”

    周一:“多谢。”

    店员离开了,周一牵着元旦进了其中空着的一间,门也能从内别上,自然也是旱厕,不过确实还算干净。

    她帮元旦脱了裤子,冬日里穿的厚,穿脱裤子对于小孩儿来说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了。

    看着元旦蹲好,她说:“我就在门口,好了便叫我。”

    元旦乖乖点头。

    周一便离开了茅房,将门虚掩,略微往外走了几步,撑开伞,侧站着,打量着这个客栈。

    她现在位于的是这个客栈的后院,前面是两层的木结构房屋,后面是一排小平房,还有棚子,里面养着一匹枣红色的马。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马,忍不住看着这匹马,这马看着不算高大,皮毛却很光滑,只是不知为何在马棚里不停踱步,看着有些不耐的样子。

    这时候,她看到一个店员提着一桶东西跑了过来,将桶中的东西都倒在了马棚内的石槽中,那马立刻就低头凑上去吃了起来。

    店员忍不住道:“就迟了那么一小会儿,你就不耐烦了,你可真是个祖宗!”

    他小声嘀咕:“你的命可真好,住得起客栈,还有人专门伺候你,吃的还是上好的精料,真是人不如马啊!”

    马悠哉悠哉甩着尾巴,嘴里嚼着吃食,半点不理这两脚兽的咿咿唔唔。

    店员嘿嘿笑道:“不过你在也好,这几日,你家主人可给了我不少钱呢,就托我照顾好你,放心吧,我一定不让你掉一点膘!”

    说着还伸手去摸马,马儿打了个响鼻避开了,不耐地踩踩蹄子,店员赶忙收回手:“不摸你不摸你!”

    周一笑了笑,这时候,她旁边响起动静,转头看去,元旦从茅房里出来了,小脸红红的,眉头皱着。

    周一问:“怎么了?”

    怎么上茅房还上得不开心了?

    元旦抬起头看着她,委屈巴巴道:“师叔,我拉不出来。”

    第89章 黄梅

    晚上, 人字号房内,吃过晚饭,周一拿上她和元旦的干净衣物, 来到了后院一楼, 店小二在前面带路, 走到厨房旁的屋子前停了下来, 对周一道:“客官, 这里便是本店专供客人们沐浴之处,这间是专供女客的。”

    说到这里,店小二忍不住看了眼周一,他还未见过这般高的女子,先前以为这道长是男子, 只觉得她高, 得知她是女子后, 便觉得她太高了!

    顿了顿, 继续道:“里面已经备好了热水,客官进去之后将门拴上,就可以用了。”

    周一:“多谢。”

    说罢, 抬手敲了敲门, 门内无声, 这才推开门, 牵着元旦进去了。

    隔壁厨房有人见到了,是个厨娘,低声把店小二叫了过去, 问:“那是何人?怎么进女客的沐浴之处?”

    店小二也小声说:“是位女道长,带着的小道长,也是小女童。”

    听到是女道长, 厨娘点点头,忍不住又道:“那女道长便也罢了,这么冷的天,我见那小道长年岁这般小,带着她沐浴,不怕小道长染上风寒吗?”

    她自己有孩子,才几岁,看着跟那小道长一般大小,自从入了冬,便不敢再给孩子沐浴了,此刻见到有人带小孩子沐浴,实在是觉得不妥,心里担心。

    店小二道:“你管别人呢?别人家的孩子,又不是你家的,说这么多作甚?”

    厨娘摇摇头,低声道:“你不知道,这个年纪的孩子,若当真着了凉,受了寒,说不得便过不去了。”

    她看着隔壁,忧心忡忡道:“但愿那道长不会给孩子洗头,天都黑了,便是想晒头发都没地晒去,若洗了头,头发湿一夜,孩子定然是会不好的。”

    隔壁屋子里,周一正在给元旦洗头。

    在路上走了三日,头发上已经满是尘土,伸手一摸便涩得紧,尘土被头上分泌的油脂吸附,凝在了发丝上,顶着这样一颗头,不管是元旦,还是她,都觉得不舒服。

    这间屋子因靠着厨房,墙上布有烟道,靠着墙的地方便比别处要暖和不少,周一让元旦靠墙坐着,让她低头闭眼,给她冲洗着头发,给小孩儿洗完了,也不用拧干,炁随意动,元旦的头发便立刻干了。

    接着她洗头,洗好后,簪起头发,这才带着元旦一同洗澡。

    洗的干干净净,穿上干净的衣服,打开房门,冷气扑面,却一点都不觉得冷,只觉得从头到脚都轻松了。

    在她们身后,厨娘从厨房探出头来,见到元旦干干的头发,松了口气,没洗头就好。

    回到房间,脏衣物放在一边,待明日在店中借水洗衣。

    元旦脱了衣服上了床,裹着厚被子,突然叹气。

    周一看过去,问:“怎么了?”

    元旦又叹了口气,说:“师叔,我的肚子好涨呀。”

    周一走过去,将手伸进被子,摸了摸她的肚子,的确有些鼓鼓硬硬的。

    元旦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师叔,我晚上都吃了好多菜了,它们什么时候才愿意出来呀?”

    周一摸摸她的头:“再等等,明日再吃些菜,多喝些水看看。”

    她熄了灯,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元旦抱住了她的手臂,在她手臂上蹭了蹭,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周一也阖上了眼睛,三日奔波,还是好好睡一觉再说。

    夜深了,她睁开了眼睛,起身,来到桌前,将两个黑布包裹的布袋拿在了手中,穿门而过。

    二楼正对楼梯的房间里还亮着灯,里面的人不知在忙些什么,她沿阶而下,一楼大堂也亮着一盏灯,一个店员守在柜台后,打着瞌睡。

    周一抬脚走出了客栈。

    雨已经停了,地面积着水,反着客栈门口灯笼里的光。

    她踩了上去,脚穿水而过,没有沾染分毫,也未搅乱平静的水面。

    走过水坑,她身旁出现了两道矮些的身影。

    三人在这静谧的街上沉默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他们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了下来,韩林进去后又出来,道:“就是这里。”

    他看向周一和熊明聪。沉默片刻后道:“道长,慧生,我便回家了。”

    周一颔首,熊明聪道:“成林,愿我们来世还做朋友。”

    韩林点头:“一定会的!”

    二鬼拥抱后,韩林转身入了大门,周一将手中的一个布包放在了门内,看向熊明聪:“接下来该去何处?”

    熊明聪看看夜空:“道长请随我来。”

    很快,他们来到了一处小院,熊明聪道:“这是爹留给我和娘的宅子。”

    他抬脚走了进去,周一在外等候,不多时,熊明聪走了出来,看向周一,道:“道长,我阿娘果真已经离世了。”

    他眼中的泪流了下来,说:“如今,家中住的是我堂兄一家,我爹娘的灵位也被他们供着。”

    眼泪不停落下,他脸上露出了一个笑:“还好有他们,若非如此,我娘离世的时候,岂不是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他的魂身渐渐溃散,他看看自己,又看着周一,说:“死后能遇道长,是我二人之幸!”

    “道长,我要走了,请多保重!”

    话音落下,他化为了白色星点,散溢在空中。

    周一轻声道:“熊秀才,一路走好。”

    将包袱放在门内,她踩着夜色回到了客栈。

    壁水县的一户人家中,满脸风霜的妇人突然睁开了眼睛,她伸手一摸自己的脸,已被泪水打湿。

    她坐了起来,在她身侧睡着的男子也醒了过来,坐起身,同样泪水涟涟。

    妇人道:“当家的,我梦到了林儿。”

    男子看着她:“我也梦到了!”

    二人看着彼此,突然都动了起来,下床穿鞋,跑到大门口,果真在大门内看到了一个黑色包袱,打开一看,里面竟真是一截白骨。

    二人捧着骨头,嚎啕大哭了起来。

    他们等了好几年,心中一直期盼着,可等来的却是孩子的死讯啊!

    ……

    一夜好眠,早上,周一跟元旦一起在客栈里吃了早饭,特地又点了一盘水煮菘菜,二人将其吃了个精光,元旦便又跑去了茅房,过了会儿,又是愁眉苦脸地出来了。

    委屈巴巴地拉着周一,都快成哭出来了,“师叔,我的肚子好不舒服呀!”

    周一看着她也心疼,路上三天,吃的菜少,才让元旦变成了这样。

    摸摸她的小脑袋,说:“我们待会儿去药铺看看。”

    说着回到房间,带上银子,牵着元旦出了客栈。

    壁水县看着同常安县并无什么区别,因昨日下了雨,地面泥泞,城中人走来走去,就更湿滑了,周一将元旦背了起来。

    街上行人并不算多,稀稀拉拉几个,都小心翼翼地踩着泥。

    在满鼻的泥腥气中,一抹幽香突兀地入了鼻中,周一听到元旦吸了吸鼻子,说:“好香呐!”

    她左右看去,便看到了一个提着篮子的老妇人站在街边,喊着:“花,新鲜的黄梅,喷香的黄梅,买一支放在家中,簪在头上,能香好几日!”

    周一看向她手中的篮子,篮子里装的是一枝枝蜡梅,浅黄的蜡质小花一朵朵绽放,只是看着,鼻端的香气便似乎更浓了。

    注意到了她的视线,老妇人的声音热切了几分,“道长,来看看黄梅吧,新鲜的黄梅,今晨我才从枝头剪下来的,你看看,还新鲜着呢,插在水里,能开好些日子!”

    周一背着元旦走了过去,老妇人赶忙把半搭在蜡梅上的灰布掀开,向周一展示:“道长你闻,是不是很香?”

    周一颔首:“的确很香。”

    她问:“老人家,这黄梅是怎么卖的?”

    老妇人赶忙道:“不贵不贵,十文钱一枝!”

    周一问身后的小孩儿:“元旦,可想要一枝?”

    元旦趴在她背上,吸着鼻子,小声问:“师叔,我可以要吗?”

    周一笑了,说:“自然,师叔要给自己买一枝,你呢?”

    元旦便开心道:“我也要一枝!”

    周一便对卖花的老妇人说:“老人家,四枝黄梅。”

    说着,单手从道包中摸出荷包,递给背上的元旦,说:“数四十文出来给这位婆婆。”

    元旦伸手接过,认真地数了起来,稚嫩的声音道:“一文,两文,三文……”

    老妇人也不急,看着周一背后,一副笑呵呵的样子,等到元旦数好了,一手接过钱,一手把四枝黄梅递给元旦,道:“多谢小道长!”

    元旦接过黄梅,有些羞涩道:“不用谢。”

    老妇人脸上的笑更慈祥了,说:“小道长真是可爱!”

    这时候,有人走过来问:“卖花的,你这里可有桃花卖?”

    不待老妇人回答,他探头看一眼,便收回视线,说:“只有黄梅,那便算了。”

    老妇人忙道:“都是冬日了,哪里还会有桃花?”

    “再等几个月,到了春日,那时候各处的桃花才开呢!这个时候,最多便是这黄梅,还有玉茗花,这花我家中也有,你若是要,我明日便为你采来。”

    男子摆手:“不要不要,我只要桃花。”

    老妇人肯定道:“城中哪里会有桃花?你便是找遍了,也找不出桃花来!”

    男子穿着蓝色绵衣,腰间佩着一块玉,看着家境不错,嗤了一声:“老太婆,你自己没本事,种不出桃花来,何必说什么全城都没有?”

    “实话告诉你,前日我便看到城中有人拿着一束桃花。”

    “这不可能!”老妇人很肯定,“我家卖了二十多年的花,从未在冬日见到过桃花!”

    男子:“骗你作甚?若不是看到有人拿着桃花,我怎会想起来买桃花?我又不是傻子,冬日桃花不开这事我能不知道?”

    “算了算了,跟你掰扯什么,你这里没有,我再去其他地方寻就是了。”

    说罢,抬脚就走了。

    看着他离去,老妇人对周一道:“道长,这个季节当真没有桃花!”

    周一颔首:“我知道。”

    老妇人看着男子离去的身影:“这人定是来骗我的!”

    周一没有说话,问:“老人家,向你打听这城中的医馆……”

    ……

    天色阴沉,昨日的雨似乎未落尽,不知什么时候便要再落一场。

    平安街,行人匆匆,这里是整个壁水县最热闹的地方,街道两旁皆是店铺,灰衣道人背着小童慢慢走着,突然,她停了下来,看向对面,那里是一家馒头铺,店中冷冷清清,店门挂上了白帛。

    路边有人道:“韩家这是怎么了?谁死了?”

    便有人说:“还能是谁?就是他家那个考上了秀才后就不见了的儿子,听说当初是进了云雾山,死在山里了!”

    “竟是死在山里了!”

    “不对啊,既如此,他们又如何知道的?都死了好几年了,又在那大山中,他们怎么就突然知道了?”

    “听说是他儿子的鬼魂自己找了回来,给他们托了梦,还将自己的骨头都送回来了呢!”

    “真的假的?!”

    “骗你作甚?那头的熊家也在办丧事,听说他们家住的宅子就是他家堂弟的,他那堂弟跟韩家的一年考上了秀才,也一同入山,死在了山里,昨夜都一起回来了!”

    “啧啧!”路人叹道:“都是秀才老爷了,竟这般死了,真是可惜啊!”

    灰衣道人走到了韩家,头发灰白的妇人跪坐在棺材前,擦着眼泪,周一走了过去,将一枝黄梅并二两银子放在了桌案上。

    妇人扭头看向她,问:“你——”

    周一:“我同韩林曾是旧识,特来送花和帛金。”

    说罢,转身离去,妇人忙道:“这位道长,这几日来请来家中用饭!”

    周一摇头:“夫人,不必了,你们多留些钱财傍身,韩林泉下有知方能安心。”

    她背着元旦,继续往街道那头走去,还有一家。

    元旦趴在她背上,抱着黄梅,问:“师叔,那是韩林哥哥的家吗?”

    周一颔首:“对。”

    “韩林哥哥和老师回家了吗?”

    周一:“是,昨夜他们便回家了。”

    “韩林哥哥和老师还会回来吗?”

    “不会了,他们跟清虚子道长一样,要去新的身体了。”

    “哦。”身后的小童闻了闻黄梅,“我想把我的黄梅也送给老师。”

    周一:“好。”

    第90章 泥脚印

    益元堂, 壁水县城中最有名的医馆,店中学徒坐在门边,看着雨水细密地落下, 在他身后, 店里空荡荡的。

    倒也不奇怪, 这个天, 愿意出门走动的人本不多, 来医馆的人自然更少了。

    他百无聊赖地打着瞌睡,睡眼朦胧中,见到了一个高挑的灰色身影撑着伞走了过来,腰微俯,像是背着个孩子, 一手撑着伞, 走得极慢, 走动间衣袂微动, 很是稳当,竟像是走在干燥的地面一般。

    他忍不住看向这人脚下的地面,湿漉漉、浠沥沥的泥巴地, 看着就滑得不行, 这人怎么走得这般稳当?

    人越来越近, 他闻到了一缕幽香, 听到一个温润的声音说:“请问大夫可在店中?”

    学徒的脑子卡壳了一瞬,接着反应了过来,睁大眼睛, 赶忙站起来说:“在,在!”

    他看向店中,道:“师父, 有人来了!”

    里间,有声音响起:“让他们进来就是。”

    学徒立刻对进店的人道:“请进!”

    他看着这进店的人,看起来像是个道人,收了伞,露出一张很是俊秀的脸,让他感觉自己眼前都亮了起来。

    见这俊秀道人拿着伞左看右看,他立刻明白了,道:“此刻店中没什么人,将伞倚在门边就是。”

    那道人便将伞靠门放着,将背上的小孩子放了下来,小孩子也穿着灰色的绵衣,披散着头发,头发看着蓬松顺滑,就像是刚洗过一般,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觉得自己的头痒了起来,天气凉,他都好些日子未沐浴了。

    小孩儿看起来像是那道人的小道童,生着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玉雪可爱。

    也不知是什么人家,竟然会将这么可爱的孩子送去做童子。

    小童手中还握着一枝黄梅,源源不断散发着幽香,让他忍不住吸了吸鼻子,真香啊!

    似乎注意到了他的动作,小童看向了他,他忍不住露出了一个笑容,小童赶紧移开了视线,往那道人身边靠了靠。

    看着一大一小进了里间,他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他生得很凶恶吗?

    这时候,他听到里面传来了师父的声音,问二人谁病了,接着他就听到那道人说了病症,原来是那小童后不利。

    细细问过之后,他师父言,小童的后不利乃饮食燥热所致,清淡饮食几日自然就好了,无需用药。

    于是一大一小两个道人从里间出来了,他看到小童皱着眉头,一副很难受的样子,忍不住小声说:“两位。”

    话音一出,一大一小都看向了他,他道:“那个,若是小道长当真不舒服,可以买些李子来吃。”

    李子通便,周一是知道的,只是,她看向好心的医馆伙计,道:“多谢,只是这个季节,城中怕是已经没有李子了。”

    在她印象中,李子是夏季的水果,而且自她来到这里,还未在常安城中见到过李子,想来吃李子的时候已经过了。

    医馆学徒道:“确实如此,不过城外有家人,姓包,他家中便储存有夏日的果子,常给城中富户送果蔬,道长若是想要,可以去他家问问。”

    他还详细说了那户人家所在,道人向他道了谢,接着蹲下身,将小道童背了起来,拿起靠在门边的伞,撑开伞,又步入了雨中。

    一步一步,还是那般稳当,甚至连半丝的摇晃都没有,学徒很是疑惑,冒雨跨出医馆的门,一脚踩在泥泞路上,脚下一滑,若不是抓住了门,险些滑倒在地。

    他看向脚下的地,又看看远处道人的身影,很是惊异,这地还是这般滑啊,那道人走起来为何一点都看不出来?!

    他满脸疑惑,店中传来声音:“老二,你去哪儿了?”

    学徒立刻道:“师父,我在这里!”

    扶着门,抬脚进入观中,心道许是那道人练了什么功夫,下盘很稳,所以走起来才稳当。

    踩过泥浆的鞋子在医馆的青砖地上留下了一个湿漉漉的泥脚印。

    学徒的身体突然一顿,他看向医馆的地面,从门口到里间,全是些早已干了的泥脚印。

    他立刻转头看向门外,大雨中,道人撑伞背着小道童,还在慢慢地走着,他的眼睛却越睁越大,这道人的鞋子好干净!她根本没在医馆里留下脚印!

    周一背着元旦慢慢走着,她每迈出一步,在落下的那一刻,脚下地中的水立刻消散,踩上去的瞬间,地变成了干燥的泥土地,抬起时,地面再度湿润。

    雨落在伞面上,发出沙沙的声音,她们二人就像是被罩在了伞下的小小空间中,自成天地。

    “师叔,我们要去城外吗?”

    元旦从周一的肩膀上支棱起头,好奇地问。

    周一问她:“可想方便?”

    元旦摇摇头,“不想。”

    周一便说:“那我们去城外看看,若是能买到李子便买些回来。”

    “好!”

    元旦又趴在了周一的肩膀上,伞下静谧了会儿,突然,她问:“师叔,你累不累呀?”

    周一看着前方,一步步慢慢走着,说:“不累。”

    元旦扭头去看她,却发现自己看不到自己师叔的表情,只能看到侧脸,她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师叔,我下来走吧,还有好远好远呢!”

    昨日入城的时候就在下雨,她记得师叔背着她走了很久呢!

    说着,她扭着身子要从周一背上下来,周一停了下来,拗不过她,只好将她放在了地上。

    她转身牵着元旦的手,元旦看看她,又看看泥泞的路,说:“师叔,我走得很稳,不会摔跤的!”

    说着,她抬脚迈出一小步,踩在地上的瞬间,她眨了眨眼睛,觉得有些不对,抬起脚便见到脚下的一小块地都干了,她惊讶地睁圆眼睛,换个位置又踩了一下,抬起脚,下面的地也干了!

    她哇了一声,抬头看向了周一,周一把食指竖在嘴前:“嘘,这是我们的秘密。”

    元旦一下子捂住了自己的嘴,点点头。

    她看向前面的地,抬脚踩下去,脚下的地果然干了,一点都不滑!

    一脚又一脚,小孩儿兴奋地往前走着,高瘦的道人牵着她的手,一把打伞撑在她们头顶,斜斜的雨丝好似半丝都落不到她们身上。

    路边店铺中人见了,忍不住揉揉自己的眼睛,疑心自己看错了,这样的地,三四岁的孩童竟然也能走得这般稳当?

    周一自然不知道路人的疑惑,她牵着元旦,不紧不慢地走着,没多久,便到了城门口,问了守城门的衙役,得知了包家人所在,便顺着路走去。

    比起城内,城外的路上多了草木,元旦故意把脚放在了一株小草上,再将脚拿开,看到小草上的水全部干了,她开心地看向了周一,周一笑看着她:“顽皮。”

    元旦嘿嘿笑了起来,她前后左右都看看,一个人都没看到,于是突然松开了周一的手,哒哒哒往前跑入了雨中。

    跑出十几步后,她停了下来,看看自己的鞋子,干干净净的,又抬头看看天,密密麻麻的雨往下落,可一滴都没落到她身上。

    她微微张开了嘴巴,眨了眨眼睛,放下头,看向周一,眼里亮晶晶的,说:“师叔,好厉害啊!”

    周一撑着伞走到她身边,脸上带着笑,“走吧。”

    元旦点头:“嗯!”

    走出几步,她问:“师叔,我们可以不打伞了吗?”

    周一:“可以啊。”

    说着,将手中的伞收了起来。

    元旦心满意足地拉着她的手,甩着另一只手臂大步朝前走去。

    走了不多时,她看向前方,道:“师叔,前面有人!”

    转头,就见到师叔已经撑开了伞,她眨眨眼睛,被师叔摸了摸头,于是扭过头看向前面,那是个老爷爷,一只手打着伞,一只手提着篮子,篮子里红红的。

    她仔细看着,眼中露出惊喜之色,道:“师叔,花!红色的花!”

    在这阴沉的大雨中,一抹粉红让人眼前一亮,宛如这天地间唯一的艳色。

    周一牵着元旦继续往前,随着距离的拉近,元旦越来越开心,拉着周一道:“师叔,好漂亮的花,这是什么花呀?”

    “小孩儿,这是桃花,你可要买一枝回家?”

    提着桃花的老人站在了她们前方,黑色的伞面微微上扬,露出了一张满脸皱纹的脸,他的眼睛像是被蒙上了一层白翳,看着有几分可怖。

    元旦被吓到了,往周一身边缩了缩,却又忍不住看向老人篮中的花,一枝枝的,粉色的花朵灿烂极了、漂亮极了。

    一只褐色的满是褶皱的手拿起了一枝花,递给元旦:“来,小孩儿,这枝花送给你。”

    一把伞将花挡住了,老人顺着伞往上看去,看到了一只白皙修长的手,再往上,是一双平静的眼,那双眼睛看着自己,眼睛的主人问:“老人家,你卖的当真是花吗?”

    周一看向了老人手中的东西,乍一看,的确是一束灿烂的桃花,再看一眼,哪里还有什么桃花,明明是一只惨白的死人手。

    她看向老人的脚下:“老人家,这么大的雨,你的鞋子怎么半分没湿呢?”

    卖花的老人面露凶色,这时候,他扫过周一和元旦的双脚,干干净净,竟然也没有半点泥浆,他顿了顿,转身拔腿就跑,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出了数十米。

    元旦不明所以,惊道:“师叔,他怎么跑了?”

    不是要把花送给她吗?她还没问师叔可不可以收呢。

    周一将一点日炁送出,眨眼便击穿了老人手中的篮子,篮中的死人手顷刻溃散,她道:“或许是想起家中还有衣服没收吧。”

    元旦恍然大悟,大声喊道:“老爷爷,慢点跑呀,衣服不会更湿了!”

    话落,她便见到远处的老人跑得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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