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叔, 老爷爷跑得好快呀!”
元旦脸上都是惊叹,周一牵着她的手,看向远处, 人影竟然已经变成了小黑点, 前后也不过片刻罢了, 速度当真是快。
就是不知是个什么东西, 鬼还是妖?竟提着一篮子死人手充桃花贩卖, 见到元旦,还想送给元旦,想来不是什么好东西。
看看远处的小黑点,她吐了口气,这速度, 她也追不上啊。
只好作罢, 拉着元旦沿着路继续走, 走不多时, 便见到屋舍,青砖黑瓦,绿色草木栽得密密实实, 将宅子围了起来。
走近了, 鼻端闻到了一股独特的清香气, 看向眼前的绿篱, 叶片呈葫芦状,前大后小,枝条上生着一根根木刺。
这是柑橘类植物, 常绿,叶片茂盛,枝叶带刺, 以往只觉得这是一种果树,此刻竟被用来做绿篱,这么一看,倒是很合适。
医馆的伙计说城外被树木围起来的人家便是包家,应当便是这里了。
走到大门前,拿起门环,叩响了门。
想来雨天声弱,敲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姗姗来迟,来人踩着水,来到门前,问:“何人在外敲门?”
周一:“请问这里可是包家?贫道是暂住壁水县的旅人,听益元堂中伙计言此处或有李子,便冒雨前来求李。”
门内的人说:“请稍后,我去禀告主家。”
便听脚步声远去,没多久,脚步声再起,听步频和声音,还是先前那人,那人走到门后,接着眼前的门便开了,露出了站在门口的妇人。
妇人颇有些警惕,只是将门开了个缝,探出一只手,手中是四个青绿的李子,道:“我家夫人说了,既是从益元堂来的,想必是为治病而来,这四个李子便赠于你了。”
周一看向她手中的李子,这李子也不知是怎么保存的,看着就跟夏日时节的李子一般新鲜。
“怎么,你莫不是嫌这李子少了?”
门内的妇人不满出声。
周一摇头:“怎会?这个时节的李子已然能称得上是奇珍了,主人家竟给了贫道四个,贫道感激不尽!”
她伸手接过了四个李子,李子的个头不算太大,四个将将填满她的掌心,触手微凉,却没有她想象中的冰冷。
这李子竟然是常温的,并非是冷冻保存!
看妇人就要关门,她忙道:“且慢!”
妇人停了下来,看着她,面上更加警惕了,门也真的只剩下一条缝,想来周一若是有什么异动,便会立刻被阖上,妇人问:“你还有什么事?”
周一从怀中掏出了一张黄符,道:“主人家赠我李子,贫道便以这一张镇宅符相赠,聊表心意。”
妇人狐疑地看看她,发现她手中的确只是一张黄符,将手从门缝中探出来,伸手接过,飞快收回去,道:“落着大雨,你还带着孩子,快回城吧。”
周一颔首:“多谢!”
门被关上了,周一扭头看向元旦,元旦也看向她,她将手中的李子放在小孩儿面前,元旦喜道:“李子!”
周一笑了:“对,先吃一个。”
元旦于是伸手拿了一个李子在手中,看向周一,圆圆的眼睛一眨一眨,道:“师叔也吃!”
周一:“好,师叔也吃。”
她牵着元旦往城中走去,伞下,细细的水流如游龙一般带走了两颗李子表面的尘灰,汇入地面泥水之中。
周一将李子放入了口中,牙齿咬下,破开李子的表皮,酸甜的滋味便唤醒了口中的味蕾,唾液飞快分泌。
她看向元旦,元旦咬着李子,一张小脸皱成了一团,见周一看向她,把李子从口中拿出,道:“师叔,酸!”
周一点头:“确实酸。”
虽有甜味,但只有那么一点点。
她又咬了口李子,表情也控制不住挤了起来。
元旦学着她再咬一口,小脸皱得更厉害了,但还是把李子吞进了肚子。
周一一口,她一口,两个人便在李子的酸味中慢慢走回了城。
……
包家,妇人闩上大门,打着伞穿过一盆盆草木,来到后院,便见到主家在檐下拍着一间房门,口中道:“大郎,大郎,这都快到中午了,你还未起吗?”
她走上前,道:“夫人,那道人打发走了。”
包夫人颔首,妇人把手中的黄符露出,道:“那道人送了一张黄符,说是镇宅符,作为谢礼。”
妇人问:“夫人,这符要贴起来吗?”
包夫人犹豫,那道人来历不明,这符是不是镇宅符她都不确定,若是贴起来,反而对家中不利该如何是好?
她道:“先放起来吧。”
妇人点头应是。
包夫人继续敲门:“大郎大郎,你可还在睡?”
屋子里没有动静,包夫人的语气急了些:“大郎,你可是出什么事情了?!”
说着便对仆妇道;“快叫人来,将书房的门给撞开!”
仆妇还未动,门便被人从内打开了,一个男子衣衫不整站在门内,不耐烦道:“我都说了,这几日不要来吵我,我想好好睡上几日的觉!”
“一直在我门外吵吵吵,你究竟要做什么?!”
包夫人看着眼前的男子,道:“大郎,今晨的朝食你还未用,昨夜你就没用什么吃的,过了一夜,腹中早已空空,得用些吃食才能再睡,也才能睡得好啊!”
屋中男子看着包夫人,眼皮耷拉着,说:“我不饿,不想吃。”
包夫人忙道:“可是家中的吃食不合你的胃口,你有什么想吃的,我叫人立刻做,是不是想吃城中酒楼的饭菜,我马上叫人去买回来!”
“不必了。”包家大郎道:“我就是不饿罢了,你便是此刻将龙肝凤髓都摆在我眼前,我也不想吃。”
包夫人担忧地看着他:“大郎,人不吃饭怎么能行?”
“你看,你的脸色都不好看了。”
站在门口的男子,脸色发白,白中还隐隐透出一点青,眼下是重重的青黑,看着便是一副生了大病的模样。
包夫人上前,握住男子的手臂,道:“大郎,你可是病了?身上有哪里不舒坦?不如现在就去城中,让大夫看一看!”
“不必!”男子甩开包夫人的手,打了个哈欠,眼角都挤出了眼泪,一副睡意浓重的样子,说:“我没病,好得很,不用去看什么大夫,也不饿,不想吃东西,你好好看着家里,我再去睡一觉,就什么都好了!”
说罢,抬手关上了门,将包夫人和仆妇挡在门外。
包夫人脸上都是忧色,仆妇低声道:“夫人,少爷的脸色看着不对啊!”
包夫人又何尝不知,她带着仆妇回到房间,道:“前日大郎回来的时候都好好的,不过在家睡了两日,脸色为何变成了这般?”
仆妇猜测:“莫不是少爷这两日都未睡?”
包夫人摇头:“若是未睡,他房中当有动静才是,这两日却都静悄悄的,连灯都未点,甚至连吃喝都忘了。”
仆妇突然道:“莫不是撞了邪吧?”
包夫人看向仆妇,仆妇赶忙打自己的嘴巴,“看我,又开始胡说了,夫人别听我的!”
包夫人握住仆妇的手:“不,你说得对!”
“他两日都未出门,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脸色越来越难看,方才看着竟然像是大病之人一般,多半……就是中邪了!”
两个女子看向彼此,屋外阴雨连绵,屋内又未点灯,此刻便是黑沉沉的,她们忍不住靠近了彼此,背后都开始发毛了。
仆妇低声道:“夫人,我们要怎么办?可要去请师婆来?”
包夫人:“这样的雨天,便是去请人,人家怕是也不愿来。”
仆妇想起什么,有些懊恼:“怪我,方才那上门求李的便是个道长,当时就该直接让那道长进门来的!”
“好歹是个道士,对付那些东西总有些本事,怎么都比我们强吧。”
包夫人:“不知那道长往哪里去了?可能把他叫回来?”
于是二人便匆匆跑出了房间,叫了人去宅子外看,很快那人就回来了,说没看到了什么人了,那道长想必是已经入城了。
仆妇惊道:“竟这般快吗?拿道长应当是往城中去了,你可有追上去看看?”
回来的男子说:“路上滑得很,若是有人走过必有脚印,可我看来看去,都没看到泥脚印,当真有道人来敲门吗?”
包夫人跟仆妇对视一眼,二人的背后再度生寒。
仆妇道:“妇人,那道长说不得便是高人呐!”
她咽咽唾沫道:“那道人牵着个小童,冒雨前来求李子,李子虽稀奇,可也不是什么救命之物,何必这么着急?还带着小孩儿,也不怕小孩子病了不成?”
说着,她的语气肯定了起来,倒是把自己说服了,继续道:“正好少爷又中……出了事,道长还送我们一张黄符,说不得便是高人知道家中发生了什么,特地来救少爷的!”
包夫人眼睛一亮,抓住仆妇的手,道:“你说的有理,那道长送的黄符呢?”
仆妇拿了出来,包夫人看着这黄符,道:“便贴起来吧!”
仆妇颔首,去了厨房,拿了一团剩饭,搭个板凳,就将符贴在了大门檐下。
回去禀报了包夫人,包夫人看看阴沉的天,很是不安,道:“这样也不算妥当,这样,你去叫人,让他们去城中找师婆,价钱多一倍,务必要将师婆带回来!”
仆妇应是。
包夫人看向那间紧闭的房门,双手在胸前合十,呢喃道:“阿弥陀佛,佛祖保佑我家大郎好好的!”
第92章 黄金鸡
客栈一楼, 周一跟元旦在窗边相对而坐,小孩儿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雨, 丝丝缕缕, 斜斜地飘洒着。
“道长, 水来了!”
店小二一手托着两个碗, 另一只手提着水壶, 利索地把碗放在她和元旦面前,倒了两碗热水,热气腾起。
将水推到元旦跟前,周一也端起碗喝了口水,有些烫, 店小二在一旁问:“道长, 可要用午食?”
这个时间, 似乎还有些早, 周遭的桌子空荡荡的,都没有用餐的人,不过, 周一看向元旦, “饿了吗?”
元旦抬起头, 捧着水碗, 说:“一点点。”
周一于是对店小二道:“便用些吧,店中可有什么特色的菜式?”
听到这话,店小二的情绪立刻起来了, 道:“若说我们店中的特色,那必然是黄金鸡了!”
“道长有所不知,这黄金鸡是咱们店的招牌, 壁水县没人不知道我们店中的黄金鸡好吃!”
“前些日子,还有人特地从外地赶来,就为了吃我们店中的这一口呢!”
“不说远了,我们店中现在还住着个从府城来的客人,客人天天都要点一只黄金鸡吃……”
正说着,楼梯处传来咚咚声,扭头看去,是楼上有人下来了,穿着黑色圆领绵衣,质地很好,隐约可见上面的暗纹。
生得不算太高,皮肤白,眉毛浓厚,颇为英气。
即便如此,周一还是看出来了,这是个女子,一个扮成男子的女子。
她走到一处空桌坐下,神思有些恍惚,道:“小二,一只黄金鸡,一碗饭。”
店小二:“好嘞!”
他期待地看向周一,周一看向元旦,元旦眼巴巴地看着她,周一便明白了,对店小二说:“一只黄金鸡,两碗饭,一碟水煮菜,不拘什么菜,只要是叶子菜就行。”
店小二:“好嘞!”
他脚步飞快地去后厨传菜去了。
周一又端起水喝了一口,元旦撅起嘴巴呼呼地吹着碗里的水,客栈里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能听到后厨店小二传菜的声音,还能听到窗外的沙沙雨声。
“呕——”
呕吐声突然响起,周一和元旦都扭头看了过去,是那个从楼上下来的女子,她脸色发白,俯身在桌旁呕吐,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店小二出来了,见此,忙跑过来,关切道:“客官,你这是怎么了?可要我们为你去请郎中?”
女子缓了过来,直起身,道:“不必了,没什么大碍,就是这几日没有休息好罢了。”
店小二道:“我为客官倒碗水吧。”
说着就给女子倒了一碗热水,女子喝了口,似乎觉得舒坦了不少,张了张嘴,正要说话,又是呕的一声,将刚刚喝进肚子里的水吐了出来。
店小二吓了一跳:“客官,你还是快去益元堂看看吧!”
女子说不出话来,俯身呕吐不休,却除了那一口水外,什么都吐不出来。
周一的食指微动,一丝日炁来到女子百会穴炁处,将其炁中的那丝灰色击溃。
俯身呕吐的女子立刻便缓解了,呕吐声停了下来,她喘着气,摇摇头,道:“我昨日就去过益元堂,郎中说我没病。”
店小二:“可客官都这般难受了!”
女子虚弱道:“没事的,应该就是饿狠了,待会儿吃点东西就好了。”
店小二一脸愕然,“饿狠了?可是客官你昨夜才吃了饭菜。”
不就是一夜多没吃东西,这就饿狠了?
女子摆手:“你不懂。”
她问:“我的马如何了?”
店小二:“客官的马好得很,我们都好生照料着呢。”
“那便好,我的事情没有办完,还要在店中住上几日,你们将我的马照料好了!”
说话间,有其他伙计将黄金鸡端了上来,两份,一桌一盘。
周一和元旦都忍不住看向桌上的这盘鸡,鸡是剁了的,却被摆成了对半剖开的完整模样,一眼就能看出来这只鸡没有缺胳膊少腿,个头不算太大,鸡皮金黄,上面颇有光泽,想来是抹了油的。
元旦的眼睛都快黏在鸡身上了,周一用筷子给她挟了个鸡腿,“尝尝吧。”
元旦赶忙伸手接过,对准鸡腿咬了一大口,看向周一,含糊不清说:“师叔也吃!”
周一拿起了另一只鸡腿,放进嘴里,这鸡看着就是白切鸡的模样,上面没什么调料,一副没滋没味的样子,可放到嘴里一吃,却有一股酥麻的味道在嘴中散开。
这是花椒的味道。
“蜘蛛蜘蛛!”元旦嘴里包着鸡肉,看着周一,害怕道:“窝的嘴包里有虫子,鸡肉里有虫子在咬窝的嘴包!”
她连鸡肉都不敢嚼了,想要吐出来,却又舍不得,一副进退两难的模样,看着周一,眼泪都要掉出来了。
周一忙道:“元旦,那不是虫子,是花——”
她顿了顿,不知道花椒在这里该叫什么,便说:“是一味独特的调料,吃起来会让嘴里变得酥酥麻麻的,这是正常的。”
元旦泪汪汪地看着她:“忠滴吗?”
周一点头:“真的。”
她拿起手中的半个鸡腿:“你看,师叔也在吃呢,师叔的嘴巴现在也是酥酥麻麻的。”
店小二走了过来,笑道:“小道长,那可不是什么虫子,是我们店的独门秘方,第一口吃着觉得怪,吃到后面你就知道这味道有多好了!”
“好多人都说我们的黄金鸡是吃了一回想第二回呢!”
“这鸡也是我们精挑细选的,打理得干干净净,你就放心吃吧!”
元旦懵懵懂懂,看向周一,周一点头,又吃了一口鸡肉,元旦便安心了不少,眼中的泪水收了起来,把嘴里的鸡肉咽了下去,手中的鸡腿却放在一边,说:“我不想吃了。”
周一点头:“好,可有其他想吃的,我们再点一个菜。”
元旦吸吸鼻子,说:“我想吃鸡子。”
周一便让店小二上了一盘煎鸡蛋,这时候米饭和水煮菜也上来了,元旦便就着这两样吃了小半碗饭。
周一则吃了大半只鸡,大半碟菜,还吃了一碗多的饭。
剩下的鸡肉让店小二用油纸包了起来,待会儿晚上还能继续吃。
她牵着元旦往楼上走去的时候,那女子还未吃完,百会穴处也并未再出现什么灰炁。
午睡醒来,屋外的雨已经停了,元旦揉着眼睛,坐起来,有些不太开心,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周一摸摸她的脑袋,问:“怎么了?”
元旦瘪瘪嘴,说:“师叔,我们什么时候回去呀?”
周一坐在床边,把她抱在怀里,问:“元旦想回去了吗?”
元旦点头,有些委屈道:“嗯,我想家了。”
周一便道:“这样吧,若是明日不下雨了,我们明日便回去。”
来壁水县的事情已经办妥了,又吃了这里的黄金鸡,回程的路她也记住了,若是天公做美,明日就可以启程了。
虽说她们并不惧雨水,但冒雨赶路总是危险的,尤其道路两旁多山,遇上山体滑坡就不好了。
听到她的话,元旦点了点头,抱住了周一的脖子,凑到周一耳边,低声道:“师叔,我饿了。”
周一看向元旦,元旦露出了不好意思的表情,她看向放在桌上油纸包裹的黄金鸡,道:“元旦,可要吃点黄金鸡?”
抱着元旦来到桌旁,打开油纸,露出其中金灿灿的鸡肉。
这鸡上的花椒味并不重,在周一吃来算是比较清淡的了,只是鸡肉新鲜,没有半丝腥味,所以吃起来还算好吃。
她拿起一块鸡皮多些的肉给元旦:“再尝尝?”
元旦抱着她的手臂,有些犹豫:“咬嘴巴的。”
周一拿起一块鸡胸脯上的肉放进自己嘴里,说:“师叔的嘴巴也被咬了,可是越咬越觉得好吃呢。”
“元旦再试试如何?”
元旦半信半疑,接过周一手中的鸡肉,咬了一小口,许是之前就被麻到过,这次有了心理准备,嘴巴麻起来的时候,她也不觉得害怕了,就是觉得奇怪,不知不觉,一块鸡肉吃完了,嘴里酥酥麻麻的感觉开始变少。
她忍不住伸手又拿了一块鸡肉吃起来。
周一抱着她,忍不住笑了笑。
看着小孩儿吃了好几块鸡肉,她说:“元旦,可吃饱了?”
元旦摸摸自己的肚子,说:“不饿了。”
周一便说:“那我们回来再吃如何?跟师叔一同出门,我们去办一件事。”
元旦点头,周一帮她穿上鞋子,牵着小孩儿走到在门口,正要下楼,小孩儿突然停了下来,周一看向她,小孩儿仰头看过来,说:“师叔,我要去茅房。”
于是,临出门的周一带着元旦去了茅房,好消息是今日吃的李子起了作用,坏消息是元旦弄脏了裤子,周一带着她回房换了裤子。
再出门的时候,天空竟又飘起了小雨,很小,几乎不影响路上行人。
周一也不愿回去拿伞了,牵着小孩儿往城中走去。
……
壁水县,安泰街的一处小院子里,几匹骡子在棚里吃着草。
商队领队郝大栓跟着一头发花白的老者从房中出来,问:“郎中,我侄儿和我兄弟怎么了?”
郎中捋着胡子道:“从脉象上看,他们并无大碍。”
“无大碍?”郝大栓焦急道:“若是无碍,他们为何睡到现在都还未醒来?”
郎中道:“许是他们前些日子赶路太累了也不说准。”
郝大栓:“即便如此,我叫他们,他们总该醒过来了吧,可随便我怎么叫,他们都一副睁不开眼睛的样子,说还要睡,况且方才我怎么叫都叫不醒他们了,郎中,这正常吗?”
郎中说不出话了,这样子确实也不正常啊。
他只能说:“再看看吧,便是我现在开了药,他们不醒过来,也吃不了。”
道理的确如此,郝大栓叹气,送郎中离开,正要关上门,听到有人喊:“郝施主。”
郝大栓抬头看去,见到了高瘦的道人,道:“周道长。”
周一牵着元旦走过来,见他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跟昨日分别的时候截然不同,忍不住问:“郝施主这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郝大栓叹道:“是我队中的弟兄们,不知患上了什么怪病,昨夜睡下后到今日,按理说怎么都该睡够了,可他们却怎么都睡不醒,便是现在都还睡着,我怎么叫他们都不起来。”
周一看向离去的老者:“那是?”
郝大栓:“那是郎中,我以为他们是在外中了招,被人下了药,可郎中说不是,问他们得了什么病,郎中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
他又叹了口气,眉头皱得更厉害了。
周一说:“若是郝施主不介意,可否让贫道进去看看?”
郝大栓看向周一,有些诧异:“道长懂医术?”
周一摇头:“不懂,不过贫道眼力比起常人好一些。”
第93章 倒地的水牛
昏暗的屋子里, 大通铺上躺着八个人,气味有些浑浊,郝大栓走到床边, 看着自己的几个弟兄和侄儿, 皆闭着眼睛, 一副沉睡的模样, 伸手推推自己的侄儿, 大声喊:“大脚,大脚!”
躺在床上的侄儿毫无反应。
又挨着叫了其他人,也都叫不醒。
郝大栓收手,和商队剩下的几人站在一起,看向周一, 道:“道长你看, 他们就是这般。”
周一看着躺在床上的几人, 他们头顶的炁比起昨日稀薄了些, 其中更有丝丝灰炁缠绕,同客栈的女子情况有些相似,却又不同, 至少那女子是清醒的。
她走到郝大脚身旁, 一缕炁将灰炁驱散, 她看向郝大栓, 郝大栓会意,再叫自己侄儿,郝大脚依然不醒。
郝大栓担忧地看向周一, 周一将炁沉入郝大脚体内,飞快游走,来到其上丹田处, 此处空空如也。
郝大栓忍不住道:“周道长,你可看出什么了?”
他心中实在是狐疑,这周道长说她眼力好,要看看自己的弟兄们和侄儿,可他没想到就真的只是看。
站在床边,两只眼睛盯着自己侄儿看,这能看得出什么?
他看看周遭,道:“道长,要不我点一盏灯吧。”
方才郎中在的时候,是点了灯的,离开屋子的时候,他顺手就将灯给熄了,现在屋子里黑黢黢的,便是眼力再好,也看不出什么来吧。
他正要去点灯,便听到那周道长说:“郝施主,不必点灯,令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的魂不见了。”
“啊?!”郝大栓刚从桌子上拿起灯盏,听到这话,颇有些无措,“道长,你说什么?”
周一将另外几人也都看了,道:“其他几位亦是如此,他们的魂不在体内了。”
上丹田为神舍,常人魂魄便栖在此处,这八人神舍空空,显然魂魄已经离体,自然怎么都叫不醒了。
“道长,你莫不是在说笑?!”郝大栓脸上的无措变成了愕然,“他们不过是在睡觉罢了!”
他还说:“上午的时候,我都叫醒了他们的,他们还跟我说想要继续睡觉,若是丢了魂,还能同我说话吗?”
商队中人也说:“是啊,早上的时候,我还问他们想吃什么,他们说不饿呢。”
周一只道:“此刻,他们体内确实无魂。”
她沉吟道:“郝施主,从昨日到今日,他们可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
商队几人面面相觑,郝大栓道:“奇怪的事情?昨日我们一起入城,入了城便在此歇脚了,大脚他们倒是出去了一趟,不过天黑之前也回来了,没遇上什么奇怪的事情。”
忍不住问:“道长,他们当真是丢了魂吗?”
周一颔首,一商队中人小声说:“是不是把他们的魂召回来就好了?”
周一看向他,点头:“自然。”
郝大栓还是不敢相信,道:“可他们也没遇到什么怪事啊!”
他见到周一面色笃定,心中慌乱起来,道:“若真是丢了魂,还请道长救救他们!”
商队其他人也都求着周一,周一看看周遭,入目一片昏暗,道:“要救他们,得找到他们的魂。”
商队中人立刻道:“道长,他们魂在何处?”
周一看向他们:“……”
沉默片刻后,道:“我亦不知。”
魂魄这种东西,离了体走远了,自然无法得知其下落了。
一个商队中人道:“道长,不如招魂吧,乡间有小儿丢了魂,便会请师婆来招魂,招一招,魂就回来了!”
这人话落之后,周一没有说话,商队中人见此,心中很是不安,郝大栓问:“道长,可是有什么顾虑,还是说便是招魂对他们都无用了?”
周一看向他们,选择实话实说:“贫道不会招魂。”
众人:“?!!”
见他们一个个面露诧异,周一面不改色,牵着元旦,道:“不过,若是师婆有办法,几位施主不如尽快去请师婆来招魂,魂魄离体久了,若是炁尽,人便救不回来了。”
一个干干瘦瘦的男子最先反应过来:“对对对,头儿,咱们快去请师婆!”
当即,郝大栓便叫人出去打听城中师婆的情况,务必要请一个有真本事的师婆回来。
他眼巴巴地看向周一:“道长!”
元旦拉着周一的手,踢着地上的石子儿,已经很不耐了。
在一处地方干等,对于成年人而言都不好受,更不要说小孩子了。
周一看看天,道:“贫道二人先去城中逛逛,就在这条街上,若是有什么事情,来找我们就是。”
郝大栓松口气,点头:“好好!”
周一便牵着元旦离开了小院,元旦肉眼可见高兴了起来。
城中的路还是泥泞,但因停了雨,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往前走一段,便见到了城门,非他们入城时的城门,而是另一扇,此刻进出城门的人并不多。
倒也不奇怪,今日上午下着雨,想来入城的人就少,出城的人自然也就没那么多了。
“呜呜呜,呜呜呜——”
元旦拉拉周一的手,指着城门口,说:“师叔,有人在哭。”
前方,零散几人围成了一个松散的圈,周一牵着元旦走去,便见到了圈中的老人,在老人身边一头牛倒在地上,牛角上沾了泥浆,澄澈的大眼睛缓慢地眨着,倒映着周围的一切,老人摸着它的头,哭喊道:“阿牛,站起来啊,我们回家了,起来啊!”
灰色的水牛看向老人,鼻子出了出气,前蹄弯了弯,想要起身,却只是弯了弯,根本无力撑起身体。
周遭有人叹道:“老丈,你这牛不行了。”
还有人说:“老丈,这牛定是病了,待其死了,正好在城中卖牛肉,老丈,你这牛肉怎么卖?”
老人怒道:“我的阿牛才五岁,今日上午都还好好的,精神得很,怎会突然就病了?”
他抱住了牛头,挡住周遭人的视线:“我的阿牛好好的,没有生病,也不卖!”
周遭人叹气摇头,老人抱着牛头默默流泪,突然,他余光中有人走了过来,抬头警惕看去,是个生得极高的道人,还牵着个小童,看向他,对他说:“老人家,可否看看你的牛?”
老人老泪纵横,道:“我的牛不卖!”
周一道:“老人家,你误会了,贫道只是觉得你的牛似乎并未生病。”
“当真吗?”老人希冀地看向她,周一道:“我看看便知。”
她走到牛身旁,俯身,将手放在了牛额上,入手略有些粗糙,水汪汪的牛眼看向了她,眼中似乎带着哀求。
周一摸摸它,说:“好牛儿,你没有生病,只是累了,歇够了,便起来吧。”
说罢,她收回了手,牵着元旦后退几步,几息后,趴在地上的牛哞地叫了一声,蹄子踩在地上,慢慢站了起来。
周遭的人惊呼起来:“牛当真站起来了!”
“呀,这牛真的没病啊!”
“嗬,这牛竟没病,趴在这里一动不动,是在偷懒吧!”
便有人打趣老人,“老丈,你这牛可真是顽皮,走累了,就趴下了,这是跟你耍赖呢!”
老人心里觉得奇怪,他的阿牛可从未这般耍过赖,便是累了,也只是不走,何曾倒地过?
而且方才阿牛的样子看起来真不像是累了,但此刻无论怎么看,阿牛都好好的,他欢喜地摸着牛,说:“阿牛啊阿牛,你吓死爷爷了,下次可不许这般了!”
“你这么大,耍起赖来,爷爷可弄不动你!”
“走,阿牛,我们回家了!”
老人牵着牛往城外走去,水牛抬抬头,看向周一,周一对它微微一笑,水牛:“哞——”
目送老人牵着牛离去,周一也拉着元旦往回走,元旦忍不住扭头看看牛,转头问:“师叔,刚刚阿牛是在跟你说话吗?”
周一:“是啊。”
元旦好奇:“阿牛在说什么呀?”
周一看看自己手中的一朵粉色桃花:“它在说谢谢。”
手中炁将桃花包裹,眨眼,桃花就变为了一截指头,指头上的灰炁左右冲撞,在寻找目标。
周一带着元旦,先去找了郝大栓,师婆还未请来,她便先带元旦回了客栈。
到了房中,让元旦就在房中玩耍,不要出门,她则坐在了床边,看向手中的指头,方才在城门口,便是这指头化为了一只灰炁凝聚的手,抓着水牛的魂魄,让其魂魄同身体错位,水牛自然难以控制身体,就这般倒在了地上。
她伸手将那灰炁凝聚的手控制之后,灰炁便化为了桃花,亦或者说是手指头。
她思忖片刻,让手中的炁散去,指头落在了她手心,这一刻,指头化为了灰炁大手,穿过她的身体,一把抓住了她的神魂,拽着她的神魂离开身体。
周一感受了一番这力道,还不如元旦拉她的力道大。
她控制着神魂离体,顺着灰炁大手拉拽的方向走去。
突然,另一只手也传来拉拽感,周一扭头看去,见到了元旦。
小孩儿睁大眼睛,看着她,又看看自己,最后扭头看向靠坐在床上的一大一小,眼睛瞪得更大了,惊道:“两个师叔,两个元旦!”
周一:“……”
第94章 奇怪的街道
壁水县的客栈房间里, 看着便不是什么好物的灰色大手拉拽着身形略虚幻的道人,它用尽了力气,被它拉着的道人却纹丝不动。
道人甚至没看它, 扭头看向站在她身后的小童, 神情有些无奈, 道:“元旦, 回去可好?”
元旦摇头, 脆生生道:“不好!”
她跑到周一身边,抱住周一的腿,道:“师叔去哪里,元旦就去哪里!”
周一低头看着小孩头顶的发旋,无声叹了口气, 她是真没想到, 在她神魂离体的那一刻, 元旦恰好跑来拉住了她, 小孩儿的魂魄本就不稳,直接就被她给带了出来。
有些事情,若小孩儿本就没见着, 还可以哄哄她, 可现在她见到了, 自然就闹着要一起了。
她抬眼看去, ‘她’盘坐在床上,披散着头发的小童闭上眼睛扑在了她怀中。
身前的小脑袋转过去,好奇地看着床上二人的身体, 忍不住问:“师叔和元旦在做梦吗?”
周一抬手放在她的脑袋上:“不是,师叔跟元旦是魂魄离体了。”
她问:“师叔有事要办,元旦当真不想回去吗?”
元旦仰起头, 可怜巴巴地看向周一,说:“元旦不可以跟师叔一起吗?”
孩子的表情委屈极了,周一语塞,常人魂魄离体当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元旦还是个小孩子,离体的时间久了恐对其魂魄有碍。
可看孩子这个样子,她是真的很想去啊。
况且若是将元旦一个人留在房间里,此前元旦不知的时候还没什么,现在元旦知道她不在这屋子里了,许是会害怕。
她想了想,房门已经从内锁上,不怕有什么人、动物进来,至于孤魂野鬼,她和元旦身上都戴有平安符,也不惧。
抬手将一点炁送入元旦身体中,看到元旦头顶的炁浓郁了几分,又将炁送入元旦魂身内,元旦眨眨眼睛,好奇地看着自己的魂身,没看出什么不妥,问:“师叔,那是什么呀?”
周一:“是助元旦可以跟师叔一起出去的东西。”
元旦惊喜地看着周一:“元旦可以跟师叔一起出去了吗?!”
周一点头:“可以。”
元旦高兴得蹦了起来:“太好了,元旦可以跟师叔一起出去玩了!”
见她高兴成这样,周一忍不住笑了笑,随即收敛了笑意,道:“元旦,待会儿无论看到什么,都要跟在师叔身边,抓紧师叔的手,知道吗?”
元旦点头:“知道!”
说着,她就拉住了周一的手,催促道:“师叔,我们快走吧!”
周一牵住了她,看向自己另一只手上的灰色大手,顺着其牵引的方向走去。
一步两步……来到门前,抬脚跨了出去,这一瞬间,她感受到周遭的空间产生了某种变化,顿了顿,将元旦拉在自己身边,带着孩子跨了出去,眼前一暗,与此同时,嘈杂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抬眼看去,眼前灯火通明。
“哇!好多人啊!”
元旦睁大眼睛惊叹地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她和周一身前,是一条被无数火光照亮的街道,说火光,实在是贴切,因为街道两旁的高处隔空漂浮着一团团人头大小的橙色火焰。
一团团焰火照亮了街道,她却没有感觉到半丝热度。
有东西打她们身边经过,突然停了下来,看向元旦,道:“人?小鬼,看清楚了,本大爷是狼,才不是什么人!”
说罢,这匹毛发灰黑、高大威风的狼跟她们擦肩而过。
周一和元旦转头看向它,只见这匹狼径直走向路边一石桌,桌旁坐着一只硕大黑熊,黑熊粗声粗气道:“狼兄,你可算来了,快来尝尝我新调的蜜水,可甜了!”
接着一狼一熊便埋头冲着桌上的碗舔食了起来。
这时,急切的声音响起:“水,水,水,哪里有水?我没办法喘气了,水在哪里?!”
周一和元旦闻声低头看去,只见一尾青黑的鱼用鱼鳍撑在地上,飞快地跑过来,嘴巴和鱼鳃一张一合,显然是□□着了。
她看到路旁有个坑,心念一动,坑中便出现了一汪水,路过的豹子吓了一跳,吼道:“谁往我身边倒水?!”
鱼听到了,立刻道:“哪里有水?我来了!”
说着,它就跑到了坑边,一头栽进了水里,坑不深,其中的水堪堪盖住了它的背鳍,它大口吃起了水,好几息后才道:“我终于又活过来了!”
那豹子站在坑边,看见鱼,爪子蠢蠢欲动,最终还是收了回来,哼了一声说:“鱼,不好吃。”
抬爪绕开水坑,走了,待其走远后,坑中的鱼才骂骂咧咧道:“死豹子,竟然说鱼不好吃!鱼是最好吃的,你们豹子才不好吃呢!”
一头野猪走到了水坑边,探头就想喝水,鱼尾巴啪地一声拍在野猪脸上,骂道:“没长眼睛吗?没看到这里有鱼了!”
野猪哼哧哼哧道:“我又不嫌弃你。”
鱼尾巴又给了野猪一巴掌:“我嫌弃你!你把水喝光了,我怎么办?走走走!”
野猪哼哼几声,走了。
元旦拉了拉周一的手,看着从他们身边走过的一只只动物,目瞪口呆,小声说:“师叔,它们跟玉团道友一样,都会说话!”
周一嗯了一声,这街上的动物都是妖。
自然也是有人的,只是就如她和元旦一般,身形虚幻,皆是魂。
右手上的灰色大手消散了,化为细细的灰色细线,一头拴在她的手腕上,一头延伸向远处,大了些的力道从细线上传来,想要将她拉过去。
既如此,那便过去瞧瞧。
周一牵着元旦,顺着细线走去。
这一路,二人看得眼花缭乱,这街道乍一看像是人类城池中的街道,可仔细一瞧,才发现二者大不相同,就比如这街道路面极宽,周一估摸自己从街道这头走到那头都得花两三分钟,而且街道两旁什么都有。
有卖东西的,有索性就趴在路边睡觉的,两旁也不全是房屋,有在此扎根的大树,有巨石掏空开凿出的山洞,还有个大池子,里面是一条巨蟒,闭着眼睛在睡觉,一只鸟停在它身上,爪子灵活地掀开巨蟒的鳞片,埋头一啄,一条虫子就给啄了出来。
再往前,路边出现了一幢宅子,是她和元旦一路走来,最像是人类住处的地方了。
宅子门口挂着两个灯笼,灯笼亮着,门高高的,支着一个幌子,上面写着:红袖阁。
她手中的灰炁便延伸入了门中,一女子走了出来,穿着清凉,露着大半个胸脯,见到周一,秀气白嫩的脸露出了笑容,说:“客官,快快请进!”
她扭着腰走到周一身边,伸手拉住了周一的手臂,看到元旦,眼睛一亮,道:“客官竟然还带了孩子来这里,真是好兴致!”
说着,就要伸手去摸元旦的脸,周一抬手挡住了,把自己的手臂从女子怀中抽了出来,看向女子,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女子眨眨眼睛,眼仁黑黑圆圆的,看着周一,红唇微启,道:“这里自然是……好地方!”
话音落下,脸上就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再次抱住了周一的左臂,用自己胸蹭了蹭,拉着她往里走,说:“客官进来便知道了,这可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
她往前迈步,怀中抱着的手臂却纹丝不动,直接将她给拉了回去,她抬头诧异地看向周一,周一看向她,把自己手臂再次抽出,这才牵着元旦迈步往里走去。
女子看着周一的背影,眼珠子转了转,脸上都是疑惑,但还是跟了上去。
一进这宅子,周一便听到了娇笑声,空气中弥漫着薄薄的粉雾,她的炁贴在元旦和自己周身,将这粉雾隔绝在外。
身后的女子追了上来,笑道:“客官,别那么心急嘛。”
她来到周一身前,娇笑:“奴家先带客官四处看看。”
周一扫过自己右手,在她进了这红袖阁之后,手上的灰炁便消失不见了。
看看周遭,她什么都没说,牵着元旦跟着这女子往前走。
幽幽小径两旁是掩映在草木中的楼阁,若非空中粉雾漂浮,看着倒颇有些清幽,在经过一处小楼的时候,一个女声突然从二楼传出:“让我出去!你们把我爹藏在了什么地方?快将我爹放了,否则我饶不了你们!”
抬头看去,站在窗前的是个女扮男装的女子,看相貌,竟是客栈那个干呕的女子。
这个时候,周一眼前白纱晃过,她收回视线,看向自己身前,那引路的女子收回手中白纱,对周一道:“客官,那不过是在阁中风流的客人罢了。”
周一再看向楼上,眼前恍惚,便见到二楼窗户前变成了搂在一起的男女,她赶忙抬手捂住元旦的眼睛。
再看去,双眼破开虚妄,见到女扮男装的女子立在窗户前,她的脸颊红扑扑的,正看向屋子里,一俊秀的男子向她走来,温声道:“清儿,你难道不要我了吗?”
女子看着男子的脸,喉咙滚动,勉强扭过头,说:“七郎,我知道我爹也在这里,你帮帮我,帮我找到我爹可好?”
“我爹已经昏睡近七日了,若是再不醒来,他会死的!”
她没忍住再看向男子,眼神逐渐迷离,口中道:“七郎,求求你了,救救我爹。”
那男子走向女子,低头温声道:“清儿,不用担心,你爹现在好好的,再过几日,你们父女就能相见了。”
他朝着女子伸出手,即将搂住女子的那一刻,他的手上黑烟腾起,男子惨叫一声,连连后退,握住自己的手,惊怒道:“谁?是谁?!”
他惊惶地四处看去,一眼就看到了站在楼下的周一三人,他的视线扫过周一,看向站在周一身旁的女子,怒道:“十六,是不是你?!”
站在周一身边的女子再次用那白纱在周一面前一晃,看向楼上,细眉倒竖:“老七,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这是想要跟我抢人吧!”
她扫了眼周一跟元旦,冲着楼上得意洋洋道:“这次,我可是招来了两个人,你呢,都跟这女子磨了好几日了吧,这女子竟然还能离开我们这里,你可真没用!”
听了这话,楼上的男子更气了,说:“我就知道是你!”
“你最没本事了,老二那边八个人,那么多人,都不要你去,就算你现在有两个人又怎么样?你能把他们留下来吗?”
“我慢是慢了点,可我能留住人,你呢?我没记错的话,你上一次留下来的还是一条狗吧!”
“你!”女子气得咬牙切齿,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楼上的男子轻蔑道:“不过是两个人,只有你会当回事儿。”
女子:“我要咬死你!”
男子:“你上来啊!”
二人剑拔弩张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问:“你们说的那八人此刻在何处?”
男子:“自然是在老二那里。”
话音落下,他才觉得不对,看向出声的周一,悚然道:“十六,你带来的这个人怎么回事?!”
十六也看向周一,惊道:“我明明对你施了术的,你……你怎么能听到我们说的话?!”
周一捏住了元旦扒拉她手的小手,一齐遮在小孩儿眼前,这才看向女子,道:“那八人是我相识之人,还有楼上这位姑娘,我同她亦有一面之缘,不知可否将他们放了。”
十六和楼上的男子对视一眼,十六嗤笑一声:“放这么多人,你还不如说让我们把所有人都放了。”
周一:“正有此意,若是方便,还请放了此处所有被困住的生灵,也还请二位同其他妖商量一番,你们做的事情危害生灵性命,乃极恶之举,不当继续,若是此刻改过,挽救生灵性命——”
楼上的男子打断她的话:“怎么,我们还能由此得到什么好处不成?”
周一:“做了错事,改正方能消减你们身上的业力。”
“业力?”
二妖面露不屑,男子问:“其他好处呢?”
周一摇头:“没有。”
“哈哈哈!”
二妖笑了起来,齐齐看向周一,十六道:“你既然能躲过我的术,许是人当中会修行的吧,听说你这样的人能抵几十个普通人,若是能得了你的炁,那才是大好事!”
那男子索性从楼上跳了下来,说:“十六,这人应当没那么笨,我跟你一齐对付他!”
说罢,二妖露出尖牙,四肢着地,朝着周一扑来。
周一看着他们,收回手捂着元旦眼睛的手,一挥,两张符便出现在了二妖身上,下一刻,雷光闪动,二妖倒在地上,惨叫连连、抽搐不止。
第95章 耗子窝
“呀, 师叔,有耗子!”
元旦终于把自己的眼睛从大掌中解救了出来,虽只露出了一个眼睛, 却已经迫不及待地看向发出吱吱惨叫的地方。
两只油光水滑的大黑耗子躺在不远处, 身下是衣物, 身上贴着半张符纸, 身周蓝色电弧隐现, 爪子微微抽搐,眼睛闭着,不知道是晕了还是死了。
“七郎,七郎——”
周一和元旦齐齐抬头看向二楼,女扮男装的女子站在窗户前, 已经恢复了神智, 她脸上都是无措, 目光在周遭梭巡, 寻找着她惦念的人。
目光扫过周一和元旦,她有些诧异,但还是问:“这位道长, 你可有看到一个高高瘦瘦、颇为俊秀的男子?他叫七郎。”
“他穿着件白色外衣, 那外衣上还绣着青色的竹子。”
元旦眨眨眼睛, 指着其中一只耗子身下, 说:“是这件衣服吗?”
楼上的女子顺着元旦的手看去,看到了那件衣服,更看到了躺在衣服中的耗子, 神色慌乱,道:“七郎的衣服怎会在此处?他去了何处?”
元旦指着耗子说:“他就在这里呀?”
虽然师叔捂住了她的眼睛,可她都听到了, 楼上的坏蛋跟楼下的坏蛋一起来打师叔,楼上的那个坏蛋就叫老七,也叫七郎。
女子看向那只大黑耗子,尖尖的嘴、光秃秃的粗尾巴,还有黑灰的毛,她不愿相信,摇着头说:“不,七郎是光风霁月的郎君,怎么会是……这……耗子?!”
显然,她心中本就有所怀疑,才会在听到元旦的话,立刻就信了些,用哀求的眼神看向元旦,“小道长,是你记错了对不对?你其实是在跟我说笑,对不对?”
元旦摇头,认真道:“施主,我说的都是真的哦。”
女子不能接受元旦的话,求救般的眼神看向了周一,周一只道:“施主,仔细看,耗子其实也还算可爱。”
以前她上大学的时候,就见人在宿舍里养过花枝鼠,这种鼠类除了毛色是奶牛色之外,大小、形态都跟寻常见到的耗子没什么区别。
不过花枝鼠性情温顺,周一还上手盘过好多次,一开始有些心理障碍,盘过几次之后,反倒觉得它可爱了起来。
听到周一的话,女子神色崩溃,看向那只大黑耗子,扶着窗沿,低头,哇的一声就吐了起来。
自然是没吐出什么东西来,但看得出来,她受到了极其强烈的打击。
不多时,女子从楼上下来,视线扫过不远处的耗子,脸色再次变得难看起来,又要吐了,她赶紧移开视线,勉强忍下了。
眼眶湿润,看向周一,道:“多谢道长出手相救!”
周一拱拱手,转移话题,问:“方才听你所言,令尊也在此处?”
听到这话,女子回了神,连忙点头:“是,我爹也在这里!我就是追着我爹才来到了此处!”
无需周一再问,她便道:“不瞒道长,我同阿爹都是府城人士,家中经营着一家镖局,前些日子,我爹出门送了一趟镖,回来后瞌睡就多了起来,请了郎中也看不出所以然,直到七日前,我爹睡下后就再也没有睁开眼睛。”
她看向周一:“便是几岁的小儿都知道,若是一个人好几日不吃饭就会被饿死,我爹连着三日没有吃东西,身上的肉已经开始掉了!”
“这个时候,我打听到了消息,我爹在回家前买过一枝桃花,因觉得这个时节桃花难得,故而想要送给我,可我找遍了我爹的房间,里面根本没有桃花。”
周一:“那桃花有问题。”
“正是!”女子愤恨道:“我在城中四处打听,听到有人说见过卖桃花的老者,还有人买过,再去买过的人家打听,买桃花的那人竟已经死了,那人死前竟也是昏睡不醒!”
“我担心我爹,便四处打探消息,一路去寻那卖花的老人,想问问他为何要这般害人?让他放了我爹!”
周一颔首,问她:“那你又是如何入了这处?”
女子怒道:“我在壁水县城外寻到了那老头,老头给了我一枝桃花,说他没办法将我爹放出来,让我自去寻到我爹,将我爹带出。”
“我……我就进来了。”
周一默了默,问:“进来之前没有去道观、寺庙寻人求助吗?”
女子也沉默了,小声说:“我以为那都是骗人的。”
她赶忙道:“见到道长,我才知道士也不全是骗人的!”
周一叹气:“你的顾虑也在情理之中。”
这个世界的确有神异之事存在,但也不乏坑蒙拐骗之辈。
她看看周遭,挂在路旁和楼阁前的灯暗了下来,粉雾开始退去,四周响起悉悉索索的动静,像是数不清的小动物在黑暗中集聚。
元旦和女子并未觉察,她听到女子提及想去寻自己的父亲,元旦好奇问:“施主,你不要那只耗子了吗?”
说着还伸出小小的手指向那只大耗子。
周一没忍住看向了女子,借着天上的火光,看到那女子神色复杂,恶心中又带着不舍,扭头去看看那只白衣之上的耗子,马上又转过头,对元旦道:“小道长,它并非是我的,我只是恰好……认识它罢了。”
元旦哦了一声。
她拉着周一的手,好奇地左右看,突然道:“师叔,耗子!好多耗子!”
周一嗯了一声,看着草木丛,比起方才更黑了,就像是有什么深色的东西将草木间隙填满了,以至于半丝光线都透不进去。
突然,一只大耗子自丛中跳了出来,跳得极高,速度极快,眨眼就到了周一身前,张大了嘴巴,露出了两颗极尖极长的黄色尖牙。
砰——
白炁闪过,耗子倒飞了出去,落入丛中,发出哗啦声响。
随着这一动静,数不清的耗子从灌木丛中跃了出来,朝着三人扑来,元旦吓得大叫一声,抱住了周一的腿,那女子双腿一软,砰一声倒在地上,昏了过去。
周一看着密密麻麻的耗子,周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起来,抬手扔出数张五雷符,符纸在她们周遭围成了一个圈,前仆后继的耗子群中雷光四射、电光蔓延,鼻端一股焦糊味传来,耗子大片大片地倒在了地上,浑身的毛直直炸开。
后面的耗子给吓到了,吱吱叫着不敢上前。
周一看着它们,说:“快走吧,你们皆未成妖,何苦在此丢了性命?”
数不清的黑色豆豆眼看向周一,周一挥挥手,耗子们害怕的叫了一声,接着扭头就跑了。
周遭安静了下来,元旦把脸死死埋在周一的腿上,小声问:“师叔,耗子走了吗?”
周一道:“都走了,可以把脸露出来了。”
于是元旦小心翼翼地露出了眼睛,看到了一地被雷电糊的耗子,咽咽唾沫,抓紧了周一的裤腿。
周一走到女子身旁,将女子叫醒,对惊魂未定的女子道:“我要去救人,你可要跟我一起?”
女子连忙点头:“要!”
她站了起来,跟在周一身后,看着周一走到了两只躺在衣服上的大耗子面前,她赶忙道:“道长,你这是要……杀了它们吗?”
周一看向她:“你舍不得?”
女子面色复杂,看了眼白衣上耗子,道:“毕竟……我们……哎,道长它也未曾害我性命,饶它一次如何?”
周一伸手捏着两只耗子的尾巴,把它们提了起来,并不回答,只说:“走吧,去找人。”
小心地绕过了一地的焦糊耗子后,女子忍不住看向了周一拎着的两只耗子中明显更大的那只耗子。
周一:“你若是舍不得,可以现在跟它说说话。”
女子立刻摇头,看向昏迷的耗子,叹道:“七郎……它对我当真很好。”
“我爹来了此处,没多久便醒不过来了,可我进来好几日,都还能出去吃东西。”
“它真的很好,对我温柔小意,百依百顺,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的衣服坏了,它甚至还会为我修补衣物。”
“我这辈子就想找这么一个郎君,他不需要有什么雄心壮志,我也不需要他出去闯荡,他只要为我打理好家中事务就可以了。”
“可惜,它不是人。”
女子又叹气:“便是狗儿、猫儿,甚至兔子也好啊,怎么偏偏是只耗子……”
“自小时候被耗子咬过后,我最怕的就是这东西了。”
周一一时无言,她总不能说你说得对吧,猫儿狗儿,跟人也是有生殖隔离的啊。
女子突然想起来,问:“道长,道长,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我姓卢,名清越,清风的清,翻山越岭的越。”
周一牵着元旦,拎着耗子,一边往前走,一边道:“贫道姓周名一。”
元旦扭头看着卢清越,说:“我姓元名旦。”
卢清越道:“周道长,元……旦小道长。”
“不知你们是如何进入这里的?”
周一没说话,站在了一处阁楼前,卢清越压低了声音,小声问:“周道长,我爹在这里面吗?”
周一抬手推开门,道:“进去看了就知道了。”
门竟然没有锁上,一推即开,才走进去,就有人从楼上跑下来,热切道:“可是六娘来了?可等死我了!快来让我香一香!”
男子冲到了楼下,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周一三人,一个道士,一个不男不女的人,一个小孩儿,他的表情凝固了,问:“你们是谁?六娘呢?”
卢清越道:“什么六娘,这里就是个耗子窝,你那六娘是一只耗子精!”
“你在这里几日了?可曾见到过一个满脸络腮胡,高高大大的男子?”
站在楼梯口的男子一脸怀疑地看着她,扯着嗓子喊:“六娘,六娘,你在何处?我们家中来了莫名其妙的人!”
卢清越:“你这人才莫名其妙!都跟你说了,你那六娘是一只耗子精!”
男子面露不屑:“江湖骗子,还想挑拨我和六娘之间的感情,做梦!”
卢清越:“你几日没有回家了?我告诉你,若是再不回去,你就死了。”
男子脸色一变,周一看着这魂身都虚弱了不少的男子,将手中的两只耗子往地上一丢,道:“知道你们醒了,别装了。”
两只浑身毛发炸开的耗子砰一声落在地上,个头更大的那只立刻睁开眼睛,站了起来,想跑,看到周一,却又不敢,站在原地进退两难。
周一看向它,问:“我问你,这里的魂要如何回到他们的身体里?”
“这……这……”大耗子抓了抓胡须,口吐人言:“禀道长,小的也不知道呀。”
“道长,我知道!”另一道细细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另一只耗子,它的豆豆眼滴溜溜地转,对周一说:“不过,我有个条件,若是我告诉了道长让这些生魂归身的办法,道长就要放了我!”
周一拿出一张五雷符,夹在指间,看向这只耗子,说:“不说,这张符就是你的了。”
耗子吓得浑身一抖,忙道:“我说我说!”
她看向那站在楼梯口的男子,说:“其实,这些生魂想要回去很容易,只要他们自己想走,便立刻就能离开这里,回到家中。”
她赶忙补充道:“道长,你别看这里有生魂,就以为是我们将这些生魂困在了此处,若是他们自己不想留下来,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的!”
“这都是他们自愿的!”
她看向楼梯口男子:“像他,跟老六一起,恨不得死在老六身上,听说来了一日后,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时时刻刻都要缠着老六,我们耗子哪里懂这些人在想什么,还不是他们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男子的脸色难看极了。
一样难看的还有卢清越,她看向另一只耗子,难以置信道:“七……原来并不是你对我心生情意,所以手下留情,对吗?”
叫十六的耗子叽叽一笑:“自然了,你们人浑身光秃秃的,就脑袋有毛,还没有尾巴,难看死了,我们耗子怎么会喜欢你们?”
“你心里总惦记着要救你爹,要出去吃东西,这事可愁死老七了,它打算明日就让你去见你爹,你们一团聚,说不定你就不会想着出去了。”
卢清越大受打击,看着老七:“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以为……我们之间也还是有那么点情谊在的,却原来,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
老七用黑色豆豆眼看着她,说:“你不也是,知道我是耗子了,便根本不敢靠近我,还说什么最喜欢我,要一直跟我在一起,一直养着我,你也是骗我的!”
卢清越语塞。
周一跟元旦对视一眼,她摸摸元旦的脑袋,看向男子,说:“你既已知道真相,还不速速归家?”
男子神色恸然:“道长,我还想再见六娘一面!”
周一看看这阁楼,她要去哪儿把一只耗子给找出来?
这时候,叫十六的耗子精变成了人,浑身光溜溜的,周一一把捂住元旦的眼睛,那十六对男子道:“哟,你还真喜欢上了老六啊,没想到你还真是个痴情——”
话还没说完,那男子吓得屁滚尿流,身影眨眼就消失了。
屋子里的人和妖:“……”
第96章 三张五雷符
人头大小的火团在静谧地燃烧, 如琉璃般清透,视线毫无阻碍地穿过焰火,看到了不远处的另一幢楼阁。
两只耗子在前面引路, 卢清越紧随其后, 方才在楼中之时, 这两只耗子说能为其引路, 去寻到她的父亲。
很快, 两只耗子在一幢楼前停了下来,卢清越急切道:“我爹就在这里吗?”
体型大些的耗子说:“应该就是这里吧。”
“听说你爹在老三这里,这里就是老三的地盘。”
拉住急切的卢清越,周一上前打开了门,门内没有燃灯, 黑乎乎的, 没有半丝响动, 安静极了。
卢清越喊道:“爹, 爹,你在这里吗?”
“我是清越啊!爹,你快出来!”
卢清越的声音在屋子里回荡消散, 楼上楼上依然是一片静谧。
周一走进屋子里, 借着外面的光在桌子上寻到了一盏灯, 元旦拉着周一的手, 看到了灯盏,眨巴眨巴眼睛,说:“师叔, 这盏灯没有油了。”
周一点头,看着自己手中的灯,岂止是没有油了, 其中也没有灯芯,但周遭却有火焰燃烧后的黑灰。
在斜前方,两只大耗子看看彼此,黑色的豆豆眼中都是狡黠,这人的符咒虽厉害,可她点不亮屋子里的灯,到了屋子里便什么都看不清了,可不像它们耗子,在哪里都看得清。
两只耗子的胡须颤动,看着屋中的黑暗处蠢蠢欲动,只要它们跑到没光的地方,静静地藏起来,这人就拿它们没办法了。
卢清越走到周一身旁,看到灯盏,愕然道:“这灯什么都没有,要怎么点?”
周一没说话,牵着元旦来到了屋外,屋子里两只耗子兴奋了起来,这人知道自己在屋子里看不见,所以出去了,它们逃走的机会来了!
两只耗子轻巧无声地朝着暗处跑去,半截身体跑入黑暗的刹那,它们身后火光亮起,黑暗消散,两只耗子被惊得叽的叫了一声,转头看去,只见那道人站在门口,手中的灯竟然亮了起来!
两只耗子大惊,十六脱口而出:“你怎么能点燃这个灯?!”
周一看向屋外空中悬浮的火团,将自己引来的火炁送回,道:“多谢相助。”
火炁施施然回到了火团中。
周一拿着点亮的灯盏,看向两只耗子,道:“怎么,这灯不能点燃吗?”
“还是说,你们不希望它燃起来?”
两只耗子齐齐摇头:“不是不是!”
十六说:“只是没有想到道长这么厉害,第一次来就知道该怎么点亮这里的灯,真是厉害!”
老七:“厉害厉害!”
周一收回视线,跟着卢清越一起将这屋子走遍了,自然一个人都未看到。
卢清越看向大耗子,急道:“怎么回事?你不是说我爹就在这里吗?为何这里一个人都没有?!”
老七黑色的豆豆眼里都是迷茫:“我也不知道啊,这里的确是老三的地方,你爹也确实是在老三这里啊。”
它看向另一只耗子:“十六,难不成老三把人给别的耗子了?”
十六啊了一声:“老三能有这么大方?”
卢清越着急:“你们快说,我爹究竟在哪里?除了这里,还有可能在什么地方?!”
两只耗子摇摇头:“不知道呀。”
卢清越急得不行,周一抬手放在她肩膀上,说:“别急,我们挨着挨着找就是了,总能找到令尊的。”
卢清越勉强冷静了下来,说:“是,听道长的。”
于是周一手中拿着灯盏,牵着元旦,往外走去,卢清越紧随其后,最后剩下两只耗子,它们看看彼此,眼中出现了些许希冀和喜悦,那道人该不会是忘记它们了吧?
正想着,那道人身边的小人扭过头看着它们,那两只眼睛,当它们半个头了,大大的嘴巴一张一合,说:“咦,师叔,它们没有跟上来。”
两只耗子:“?!!”
它们赶忙冲出了屋子,道:“来了来了!”
十六说:“刚才就是打了个盹,没见到道长离开了。”
老七:“我也是!”
那个小人问:“你们耗子是睁着眼睛打盹的吗?”
两只耗子:“!!!”
这小人,存心跟它们作对是吧!
三人,两耗子,沿着小径往前走,还没走到楼前,门便被人从内打开了,一个敞着衣裳的男子走出来,问:“二娘,可是二娘回来了?”
在他身后还有人出来,道:“十娘,十娘去了何处?”
二人看到了手中拿着灯的周一,惊道:“周道长,你怎么也在这里?”
周一认出了他们,这二人正是商队成员,许是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屋子有人问:“周道长,什么周道长?”
站在门外的人说:“就是跟我们一同来壁水县的周道长!”
里头的人:“什么?周道长不是个女子吗?怎会来这里?”
屋子里的人一涌而出,站在门口,不多不少,正好八个,都是商队中人。
郝大脚看着周一和元旦,表情讪讪,道:“道长,你怎么来这等地方了?”
周一:“受你们领队之托,来找你们回去。”
郝大脚笑道:“我们知道回去的,这不是难得找到这么个好地方,想着多耍耍,待今日,不,明日,我们一定回去!”
有商队中人跟着附和:“对,我们明日就回去了!”
“劳烦周道长跟领队说一声,说不准他也想来这里玩玩呢!”
周一叹气,道:“还是快回去吧,再不回去,你们领队说就不要你们了。”
这话一出,八人皆惊,有人看向郝大脚:“大脚,你叔叔不要我们了?”
郝大脚迟疑:“不会吧。”
有人说:“郝领队一向说话算话的,他既然这么说了,想必就是真的了!”
八个人略有迟疑,看向身后的楼,有些不舍,有人说:“走吧走吧,回去了!”
还有人说:“哎,不知二娘去了何处,也没办法跟她告别了。”
“行了,走了!”
郝大脚一扭头,就发现站在自己身边的兄弟不见了,甚至看到一个兄弟消失在自己眼前,吓了一跳,“这是怎么回事?”
再看看周遭,所有兄弟竟然消失了,他吓得不行,看向周一,周一道:“想着你们住的地方,回去吧。”
郝大脚低头,发现自己的身形也模糊了起来,再抬头看向周一,愕然地发现一只大耗子站在周一身边,胡须微动,口吐人言道:“道长,够了吧……”
郝大脚:“!!!”
他眼前一黑,接着就听到有人在喊他:“大脚,大脚,快醒过来,大脚!”
郝大脚睁开了眼睛,看到了自己叔叔胡子拉碴的脸,这张脸上露出喜色,道:“醒了,真的醒了!”
郝大脚撑着床坐起来,就看到自己叔叔对一裹着黄色包头布的老妇人说:“师婆当真厉害,你一招魂,我的侄儿和弟兄们都醒过来了!”
老妇人浅浅一笑,道:“你先前不信,我便没说,这招魂可是老身最拿手的,别管魂是丢了多远,只要老身的招魂幡一摇,魂就回来了。”
郝大脚听得迷迷瞪瞪的,道:“叔。”
他叔叔扭过头来看着他,捏着他的臂膀,确认他是真的醒过来了,问:“怎么了?可是饿了?你们都睡了快一天一夜了,什么都没吃,我马上出去给你买点吃的回来!”
郝大脚拉住他,道:“我好像看到周道长了。”
坐在身边的人立刻道:“我也见到了!”
“周道长叫我们回来呢!”
“是了,周道长还说,我们再不回来,头儿你就不要我们了,可是真的,头儿?”
郝大栓看着自己刚刚醒过来的侄儿和弟兄们,面上逐渐露出了震惊之色。
另一边,叫十六的耗子正对周一放狠话,说:“道长,你都已经放了九个人了,现在你得罪了老六、老二、老十、十二、十三和十四,如果你再继续放人,把我们所有兄弟姐妹都得罪了,你肯定讨不了好的!”
卢清越:“我爹都还没救出来呢,要我放弃,你做梦!”
叫十六的耗子看她一眼,道:“说得跟谁在意你放不放弃一样。”
卢清越:“!!!”
十六看向周一:“道长,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跟老七是兄弟姐妹里面最没用的,你放这九个人,它们都没出来阻拦,是给你一个面子,你若是继续下去,大家不会放过你的!”
周一看向一脸诚恳的耗子,说:“难道不是它们害怕我的五雷符,所以才不敢出来阻拦吗?”
十六语塞,一旁的老七没耐烦道:“跟她说这么多做什么?她只有一个人,我们可有几十个人,你看她身上连个荷包都没有,我不信她身上有这么多符咒!”
周一从自己袖袋中拿出了符咒,五雷符只有三张了,她身上的确没有带更多的符出来。
两个耗子见了,眼睛一亮,老七:“我说对了,她身上真的没有多少符了!”
十六叽叽尖啸一声,小径周遭,数道人影出现,一个个或袅袅婷婷,或清风朗月,个个都生得一副好相貌。
十六跟老七跑了过去,变为人形,穿上衣物,看向周一,十六道:“呵,你这道士不听劝,手上也就三张五雷符,竟然也敢得罪我们,你既然不走,那就留下来吧!”
几十个人将周一三人包围了起来,一个生得极高的女子说:“修行之人的炁,我们还没吃过呢,先前敬你三分,你既然不愿接受,那就不要怪我们了!”
说罢,几十个人朝着周一扑来,元旦再次把头埋在了周一腿上,卢清越吓得额角流汗,结结巴巴道:“道……道长,我们要怎么办?”
周一抬手将三张五雷符扔出去,三道人影被打飞了出去,一边惨叫着一边化为了原形。
十六激动地冲上来,道:“哈哈,三张五雷符都用完了,我看你还能拿我们怎么办?”
周一抬手,以意为笔,以炁为墨,不过心神一动间,数道五雷符出现在三人周遭,几十只鼠妖扑了上来,直直撞在五雷符上,霎时间,雷光涌动,连成了片,将这一方空间都照亮了。
宅子外,路上行走的精怪们见此,纷纷避让,有胆大的从洞穴中探出头来看,脸上是害怕又好奇,这群死耗子得罪谁了?竟然被雷劈了!
第97章 小猴子
地上是一只只焦糊的大耗子, 雷光在它们之间跃动,卢清越目瞪口呆,前一刻, 她还在为自己即将丧命鼠口而忧惧, 下一刻, 口口声声要杀了她们、凶神恶煞的鼠妖们就这么在她面前倒下了。
细小的电光在一只鼠妖身上乍现, 噼啪一声, 这只鼠妖身上的毛似乎更炸、更糊了。
卢清越咽咽唾沫,仿佛已经感受到了被雷光劈中的痛。
她忍不住看向站在自己身侧的道人,心中比任何时候都要确定,自己是真的遇到高人了!
她的眼中露出崇敬之色,看到高人走到了这群鼠妖面前, 低头看着什么, 没忍住问:“道长, 难不成它们还未死吗?”
周一摇头:“它们死了。”
看着地上的一只只耗子, 周一叹道:“这符力量太强,竟未留下一个活口。”
粗粗数来,这里约莫躺了有二十多只鼠妖, 个个周身的炁都有血炁萦绕, 自然都是残害生灵所致, 她本也未曾想过要对它们下死手, 奈何身上符咒耗尽,周遭亦有生魂,不能动用日炁。
便是能用, 想来能克制魂魄的日炁对于本就能在日光下活动的妖而言也不会有什么太好的效果。
这么看来,以念、炁画符倒成了必然。
她略一思索便放下了此事,看看周遭, 各处的楼阁逐渐溃散,化为飞灰,露出了楼中的一道道生魂。
有人看着消散的屋子,茫然无措,口中念叨着:“这是怎么了?屋子怎么不见了,五娘,你在何处?”
还有人袒胸露乳,好不畅快,突见房屋消散,吓得赶紧穿衣,举目四望,一眼就看到了在这昏暗中拿着灯盏的周一,色厉内荏道:“看,看什么看?!”
周一:“……”
自然,空地上还有猫狗牛羊,这些生灵原本埋着头在吃东西,东西不见了,便抬头四处找,什么都没找到,自然也就离开了。
倒是有只骨瘦如柴的狗儿,窝在空地上,哀哀地叫着,无论周一同它如何说,它都不愿离去。
最后,三人只能看着它由魂身发亮的生魂化为惨白的鬼魂,随后消散。
剩下的,便是人了。
周一牵着元旦,同卢清越一起,将此地的真相告知了这些人,自然是有人信有人不信,可在看到了一地躺在熟悉衣服中耗子后,心中的怀疑也不由得减退了些。
好些人心中带着后怕,从此地消失了,有些人看着地上的耗子、昔日的情人,怅然无比,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
还有人朝着周一扑来,大骂周一杀死了他心爱之人,言即便她是耗子精又如何?他们是真心相爱的,根本不在乎对方的身份,怪周一拆散了他们,害得他们天人永隔!
元旦抱着周一的手,看着发疯的男子,有些害怕,更有些好奇,说:“可是它想要吃了你呀。”
男子斩钉截铁道:“不可能!我们情投意合,说好了要永生永世在一起,过上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怒视周一:“现在,一切都被你毁了!”
周一想了想道:“她是鼠妖,不能为你生儿育女。”
男子脸上的愤怒一滞,周一继续道:“若她当真爱你,在你想要三妻四妾之时,便会嫉妒、痛苦,又因她是妖,比你强大,故而是能毫不费力地杀死你,再隐匿行踪的。”
男子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身形立刻消散。
卢清越哼了一声:“男人,真是无情!”
周一和元旦齐齐扭头看了她一眼,卢清越讪讪道:“那什么,我跟他不一样,我只是被美色所惑,犯了每个女人都会犯的错误而已。”
看着周一道:“道长,你也是女子,你应该能明白吧!”
周一拉着元旦往后退了一步,以实际行动告诉她,她不明白。
这时,一道粗犷的声音响起:“越儿,你在这里做什么?”
三人扭头看去,卢清越见到来人,激动起来,道:“爹!”
她跑到来人身前,“爹,我终于找到你了!”
卢清越身前是个高大魁梧的男子,生着一脸络腮胡,让人看不清他的相貌,不过看得出他的眼睛发亮,鼻梁高挺,要是下半张脸乃至脸型不过于难看的话,想来不会太丑。
那男子听到卢清越的话,一脸茫然:“越儿,你在说些什么?爹一直都在家里,你方才还跟爹一起说了话的。”
他顿了顿,问:“对了,越儿,你娘去了何处?”
卢清越惊道:“爹,你在说什么?我娘早就死了啊!”
“不是!”卢父急道,“你忘了不成?你娘活过来了,你还跟我说,这里是神仙洞府,只要你娘待在这里,就不会有事。我们一家三口只有在这里,才能长长久久地团聚!”
“方才不知何故,你跟你娘都不见了,接着洞府也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求仙不得的傻小子在洞府前,你跟我来看。”
卢父拉着卢清越往前走,周一牵着元旦跟着他们,不多时,就来到了一处空地,空地上一个干瘦的男子在原地打着转,卢父道:“看,这就是那个求仙的傻小子,你娘说他是被仙家手段给困住了,可他执迷不悟,所以就一直无法离开此处。”
这时,那原地打转的傻小子念念有词道:“四娘,你在哪里?我又是在哪里?我这是怎么了?为何出不去了?来人啊,放我出去!”
他朝外扑去,像是扑在了无形的墙上,将他阻拦,他坐在地上,一脸颓然:“这是为何啊?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心仪之人,竟然连老天都要跟我作对!”
说罢,指着上空道:“贼老天!你莫不是嫉妒于我?!见不得我与心爱之人团聚?!”
周一看着男子周遭的隐隐浮动的炁,这好像是她的炁,所以她成贼老天了?
走到男子面前,男子抬头看向她,问:“你是何人?”
周一不答反问:“此地什么都没有,你在这里作甚?”
男子:“你说什么?这里是我心爱之人的宅院,你可别胡说!”
周一看向四周:“宅院?可我观此处,并无半幢屋宅。”
男子终于看向了周遭,入目皆是光秃秃的一片,他眼中皆是震惊,道:“怎么如此?宅子呢?四娘的宅子呢?”
周一喝道:“你来错地方了,还不回去!”
男子被吓了一跳,身形立时消散,口中还道:“对不住对不住!”
周一见他周身的最后一丝灰炁消散,此后,这人便是想来此处也做不到了。
转身,看向卢清越父女二人:“既已父女团聚,还是快快回到各自身体之中,恐生不测。”
照卢清越的说法,她爹已经昏睡七日了,七日不吃不喝,便是没死,也是强弩之末,快点回去,用点食水才是正事。
卢清越连忙点头:“对对对,道长说得是!”
对自己父亲道:“爹,你快想着咱们家,快回家去!”
卢父迟疑:“可是你娘——”
卢清越打断他的话:“我知道,我会带着我娘的,你先回去,我带着娘马上回来!”
卢父还想说话,卢清越佯怒道:“你再不回去,我就生气了!”
“好好好!”卢父不敢惹她生气,身形消散了。
卢清越这才看向周一,躬身道:“多谢道长救了我们父女,不知道长在何处修行,待我父亲好了,一起找道长道谢。”
周一拉着元旦的手,道:“不必如此,施主还是速速归去吧。”
“是。”卢清越也消散在了此处。
于是整片空地之上,只剩下周一同元旦二人,还有一地的耗子。
周一看向元旦,本想问她怕不怕,结果小孩儿看着她,眨巴着眼睛问:“师叔,我们还要去哪里?”
圆圆的眼睛里,竟然都是期待,哪里有半点害怕。
周一笑了,摸摸她的头,魂魄相触的感觉同肉身并无太大不同,她说:“我们该回去了。”
“啊?”元旦有些不乐意,说:“我们才出来呢!”
这倒是,从魂魄离体到现在,周一估摸时间还不到一炷香,她说:“那我们再在这里逛一逛如何?”
元旦点头,高兴道:“好!”
周一牵着她离开了这群耗子的地盘,再次来到了街道上,不同于方才的热闹,此刻的街道上空空荡荡,池子中的巨蟒、路上的妖、魂皆不见了踪影,只有火团还在上空,照亮着这处奇异之地。
二人朝着没去过的方向走去,路上依然无什么动静,逛起来也就没什么意思了,元旦拉了拉周一的手,说:“师叔,我们回去吧。”
周一点头,准备带着孩子归去,这时候,前方的大树上,一小团毛茸茸的东西掉落了下来,还发出了惊恐的叽叽声,周一抬手一点,炁化为水,将掉落的小毛团接住,在它缓缓落在地上的那一刻,水流向两边,未能打湿其皮毛分毫。
小东西站了起来,元旦哇了一声,说:“师叔,这是什么?!”
周一道:“这是小猴子。”
看着好像还是只小金丝猴,浑身的毛金黄蓬松,圆头圆脑,眼睛溜圆,见到了周一跟元旦,吓得不行,抱紧了自己,缩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身上的毛都在发颤。
元旦看着它,眼睛眨都不敢眨,小声说:“师叔,它好可爱啊!”
听到元旦的声音,小猴子更怕了,把自己抱得更紧了,元旦忍不住放低了声音,用气声说:“小猴子,你怎么一直在抖呀?你是冷吗?”
她还扭头对周一说:“师叔,我可以把我的衣服脱下来给小猴子穿吗?”
周一笑着摸摸她的脑袋:“不用,小猴子不是冷,它是在害怕。”
元旦疑惑:“它在怕什么呀?”
这时候,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它胆子小,见到陌生的生灵就会害怕。”
元旦扭头看去,看到大树下出现了一个浑身白毛的大家伙,她吓了一跳,跑到周一身后躲起来,再小心翼翼探出头来问:“师叔,那也是猴子吗?”
周一嗯了一声,看向树下的猴子,这是一只明显上了年岁的老猴妖。
那只小猴子看到了老猴子,迫不及待跑了过去,几下就爬到了老猴子身上,勾着老猴子的脖子,藏在后面。
周一对老猴子道:“你好,贫道周一,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
老猴子说:“道长客气了,我叫白山。”
周一拱手:“白山道友。”
老猴子赶忙拱手,说:“不敢当不敢当。”
它看向周一,说:“道长救了小猴子,对我们有恩,不知道能不能请道长吃东西?”
周一笑道:“若是不麻烦,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不麻烦不麻烦!”
白山伸手对着树下一招,树下土层起伏,接着几根树根破开了土壤,在大树下缠绕成了一张圆桌,另有根系交织成凳子。
白山再朝着树上招手,几息后,树叶颤动,一只只猴子从树上跳了下来,一只猴子拿着一张树叶放在桌面上,另一只猴子拿着一颗粉色的桃子放了上去,另有两只猴子也放了过来,最后一只猴子还将三颗桃子摆好,不让任何一个桃子跑到树叶外。
接着是苹果和梨,甚至还有一小盘红彤彤的樱桃。
老猴子白山对周一说:“道长,请坐。”
周一牵着元旦走了过去,对老猴子说:“白山道友,请。”
三人落座。
老猴子指着青色的苹果对周一说:“道长,这是我们这里最好吃的林檎,酸酸甜甜,便是我们族群中年岁最小的猴子都爱吃。”
周一看向元旦,小孩儿看着林檎,悄悄在咽口水,她抬手拿起一个林檎,放入嘴中,咬下,口中没有感觉到半分滋味,果然,她在魂身的状态下无法进食。
放下被她咬了一口的林檎,看向白山,颇有些遗憾道:“白山道友,这等美味,我二人无法享用了。”
白山有些无措,周一道:“不过贫道心中有不解之事,不知道友可否解惑?”
老猴子看着周一,有些迟疑,说:“道长说吧,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为道长解惑。”
周一笑道:“道友莫担忧,贫道只是不知此地是什么地方?为何会有这么多妖、魂在此?”
白山诧异地看向周一,说:“道长,这里是元绪城,传闻是一只大妖造出来的城池,能容纳妖鬼在此生活,不受外界侵扰。”
顿了顿,它道:“我等是百年前入的此城,从此便在这城中繁衍生活,颇为自在。”
周一:“那你们若是想要出去,该如何?”
白山道:“此城并不限制我们出入,只要想出去,便能出去。”
“若再想进来呢?”
听到这话,白山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问:“斗胆问一句,那群耗子可是道长出手击杀的?”
周一点头,白山咽咽唾沫,又问:“不知道长为何要这般做?”
周一:“它们在外使手段,将生灵生魂引入此处,再用种种手段,勾得生魂不思离去,致生灵丧命,故我出手了。”
白山:“若是不害生灵性命,道长就不会出手对吗?”
周一点头:“自然。”
白山松了口气,道:“道长,我们可从未伤过其他生灵性命!”
周一笑道:“我知道。”
白山轻松了不少,不知从何处拿出了一小块龟甲,放在桌子上,对周一说:“道长,你看,要想自如进出这元绪城,身上得带一个这样的龟甲才行。”
周一看着这龟甲,上面有浅浅的炁,同引她来此的灰炁略有些相似,想来那群鼠妖对这龟甲做了些改动,融入了死人手,再化为桃花,以此引人入耗子窝。
周一问:“不知这龟甲要怎么得到?”
白山直接把手中的龟甲给了周一说:“这块便给道长吧。”
周一惊讶:“这……如何是好?”
白山道:“这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东西,都是我们上头的火生出来的东西,只要在元绪城待的时间够久,时常就能捡到,我们都攒了好大一堆了!”
“既如此,”周一将龟甲收了起来,拱手,“那我就腆着脸收下了。”
“多谢白山道友!”
白山咧开了嘴,笑了起来,见到周一收下东西,它很是开心。
一人一猴又说了些话,周一便要告辞了,白山忙道:“道长既能将龟甲带出,想来也能带其他东西出去,不若道长将这些果子带出去,尝尝味道吧!”
白山盛情难却,元旦又馋,主要这些果子看起来的确很水灵,周一实在是无法拒绝,伸手拿了一自己咬了一口的林檎、又拿了一个桃,看到元旦的视线落在樱桃上,于是伸手拿了两颗樱桃,对白山拱手,又对它身后的猴子们拱手道:“多谢诸位的款待!”
把果子兜在怀中,牵着元旦的手,对它们说:“贫道告辞了。”
说罢,眼前一花,再看去,她们已经回到了客栈的房间里。
元旦指着坐在床上的“二人”,说:“师叔,我们一点都没有动呢!”
周一推推她的背,道:“是,元旦,该回去了。”
说着,手上微微用力,将小孩儿的魂魄推入了身体之中,看到小孩儿的魂魄跟身体皆未出现什么不妥之处,她松了口气。
将带回来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便也回了身体。
睁开眼睛,就对上了元旦肉嘟嘟的脸,伸手轻轻捏了一把,元旦睁大眼睛,说:“师叔,我们快去吃果子吧!”
周一看向桌面,上面摆着一个林檎、一颗桃,还有两颗樱桃。
下床,跟元旦一起来到桌旁,拿起两颗樱桃,一颗放入元旦口中,一颗放入自己口中,轻咬,樱桃薄软的表皮破开,酸甜的汁水溢出。
“唔!”元旦惊喜地睁圆眼睛,看着周一,“师叔,嚎嚎吃!”
周一颔首,山中林间的美味,果然是猴子们最懂啊。
第98章 归程(捉虫)
迷迷糊糊间, 耳旁传来人声和有人踩上楼梯发出的咚咚声,许是因为木制楼梯有些松动,伴随着脚步声, 还在吱呀吱呀地叫着。
隐约听到店小二的声音, 在对什么人说:“客官, 你们的房间就在这里了。”
而后是门被推开的声音, 有人走了进去, 听动静,似乎就在她们隔壁。
周一睁开眼睛,她眨了眨眼,原来天已经大亮了,小孩儿抱着她的手臂, 还在呼呼地睡着, 周一便没动弹, 躺在床上, 听着各式的声响。
她听到重物放在地板上的声音,闷闷的,的确是从她隔壁传来的, 好像是右边, 接着听到隔壁有人说:“今晚总算可以好好睡上一觉了, 熬了两日, 心头的火气是越发憋不住了!”
周一心中深表赞同,睡觉真的是保持心情舒畅最重要的一环,昨日她同元旦在外奔忙了大半日, 虽睡了午觉,还是耗神,晚上早早睡了, 直到现在才醒,睡饱了,心情自然愉悦。
再躺了会儿,客栈里更热闹了。
本就宿在客栈里的人醒了,开始在楼上楼下走动,有新来住店的客人,还有前来打尖的,只听到店小二吆喝声不断,看来今日客栈的生意不错啊。
元旦唔一声,周一扭头看去,小孩儿睁开眼睛,醒了,抬手揉着眼睛,脸上嫩嘟嘟、红扑扑的,看着很是可爱,她看向周一,不自觉地微微撅着嘴,说:“师叔,我想去茅房。”
周一:“……”
她坐起来,对小孩儿说:“那就起来吧。”
从茅房出来,周一带着元旦站在后院水渠处刷牙,今日天气不错,一早便天朗气清,后院接连两日都湿漉漉的地面干了,店中送水的伙计走来走去,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喝口水,将口中牙粉的咸味涮去,周一转身,看到身后的马棚里多了三匹马,之前看到的那匹枣红马却是不见了。
那马似乎是卢清越的,一问店小二,果然卢清越已经离开了,说是昨天下午匆匆离去的。
带着元旦回到房间,把东西收拾好,来到楼下,点了一只黄金鸡,又点了两碗鸡蛋汤饼,汤饼吃完,黄金鸡便也上来了,装在包袱里,结了帐,她牵着元旦,走出了客栈大门。
“道长道长!”
店小二匆匆追出来,周一转身看向他,店小二道:“昨日晚间,郝大栓带着他的几个弟兄来找你,那时你已经睡了,他们便离去了,说是今日要再来找你呢!”
他忙道:“我看他们言语中对道长颇为敬重,想来不是什么不好的事情。”
周一颔首:“多谢。”
她摸了摸袖袋,里面有她今早才装进去的符咒,递给店小二,道:“劳烦施主将这三张符交给郝施主,就说随身携带,可护商队平安。”
店小二伸手接过,点头:“行。”
他拿着三张符回到店里,店中的另一伙计问:“你拿的这是什么?”
店小二说:“是符,这两日住在我们店中的道长托我带给郝大栓他们的。”
另一伙计哦了一声,道:“不愧是道士,送人送符,嘿,这东西送的,都不花什么钱!”
他伸手去拿符,口中说:“让我看看这是什么符?”
店小二打开了他的手,“别人的东西,你看什么看?”
他把符揣在自己怀里,开始在店中忙碌,没多久,那郝大栓果然带着一帮弟兄来了,浩浩荡荡,近二十号人,竟全都来了。
听说道长已经走了,一个个脸上都是掩不住的失落,店小二正好在送菜,听到那郝大脚说:“哎,道长救了我们的命,我们却连当面向道长道谢都做不到。”
郝大栓说:“急什么,道长是常安县人士,我们下次运货路过常安县的时候去找道长就是了。”
听他这一说,那商队中的其他人竟然都高兴了起来。
店小二把菜放到了客人桌上,追到门口,叫住了准备离去的郝大栓等人,将怀中的三张符摸了出来,说:“郝领队,这是那道长送给你们的,说是带在身上,能护你们商队平安。”
这郝大栓一行人以前在他们店中住过一段时日,店小二多少清楚他是个怎样的人,还记得那个时候,有个瞎眼老太婆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郝大栓一行人的消息,说他们这次出门诸事不顺,需要她出手化解才行。
听到这话,把郝大栓气得不行,将那瞎眼老太婆大骂了一顿,此后,倒也没见他出过什么事情。
自此,郝大栓似乎便对这些事情不那么相信了。
店小二很怀疑,那道长好心给的三张符,这郝大栓许是不会领情,却没想到,他说话之后,郝大栓忙不迭接过了三张符,一脸喜色地看向他,问:“当真是道长给我们的?”
店小二眨眨眼睛,点头:“自然是了。”
郝大栓喜上眉梢,对他抱拳:“多谢,多谢兄弟!”
那郝大栓的侄儿伸手去掰郝大栓的手,说:“叔,道长给的符呢,快给我看看!”
郝大栓摊开手,只许他拿一张走,剩下的两张很是宝贝地放在怀中,还说:“可不许弄坏了,待会儿就要还给我!”
郝大脚嘟囔:“小气得紧,明明是道长送给商队的,又不是独独送给你一个人的。”
商队的人喜气洋洋地走了,店小二有些懵,不就是得了三张符,至于这般吗?
他摇摇头,进了店里,忙活了一上午,中午到后院吃了饭,见到厨娘从女客洗浴的房中出来,忍不住问:“你在做甚?”
厨娘手中捏着自己的一缕头发,那缕头发湿漉漉的,她看向店小二说:“我在烘头发呢。”
店小二不解:“烘头发?那不是直接坐在灶前烘更好吗?”
他看向浴房:“这屋子,能烘什么头发?”
“是啊!”厨娘点头,脸上露出迷茫之色,“可前夜那一大一小的女道长明明洗了头发的,从这里面出来的时候,头发竟已经干了。”
店小二:“不可能,沐浴一次才多长时间,便是坐在灶前头发都干不了这么快,你后来不还说她们没洗头吗?”
厨娘摇头:“我说错了,她们那头发干干净净的,一看就是才洗了的!”
店小二:“许是淋了雨也不说准。”
厨娘白他一眼:“淋了雨的头发更脏了,不可能这么干净!”
她又不是没有淋过雨,除非就着雨水沐浴一次还差不多,可这时节,谁要敢这么干,就等着染上风寒吧。
她捏着自己的一缕湿发,往厨房走去,说:“得快点把头发烤干,莫把我的衣服打湿了。”
看着她走进厨房,店小二站在原地,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向那道人住过的房间,眼睛慢慢睁大。
……
夕阳西下,农人躬身在路边田地中忙碌,路旁传来喊声:“老丈,已经是冬日了,你还在地中忙些什么?”
老人抬头看去,看到了站在路边的一大一小两个人,因有小孩子在,便不觉得那么害怕,回道:“没忙,砍菜哩!”
路边的人又说:“可是菘菜?”
老人高声道:“正是,是晚菘!”
“老丈可否卖我些?”
老人道:“有啥能不能哩?你要多少?”
周一:“两个人能吃个两三顿便好。”
没多久,老人就一手抱着一个长长的菜球走了过来,却不是周一在常安县常吃的小白菜,竟是大白菜。
老人眯着眼睛打量周一跟元旦,把小的那个给了周一,说:“这可够你们吃了?”
“够了够了。”周一问,“老丈,这颗菘菜多少钱?”
老人说:“三文。”
周一便摸出了三文钱给他,老人伸出皱巴巴的手接过,脸色好看了许多,见周一抱着菘菜,牵着小孩儿往远处走去,他突然喊:“后生,后生!”
周一停下来,扭头:“老丈,可有什么事?”
老人指了指天,说:“天快黑了,前头有个弯弯,到了夜里就不安生,你莫再往前走了。”
周一看看前面,来的时候,倒未曾听郝领队说过哪里不安生的话。
她问:“敢问老丈,你可知是何种不安生?”
老人睁圆眼睛,瞪着周一:“天都快黑了,你这后生怎么能问这些?!”
他道:“反正,我话说了,你若还是要去,出了什么事便跟我无关了!”
周一点头:“老丈说的是,既如此,不知今夜可否借住老丈家中?”
“啊?”老人诧异地看着周一,很是犹豫,小心翼翼问:“那你能给多少钱?”
周一想了想,问:“老丈觉得应该是多少?”
老人看看周一,脸上犹疑,最后说:“二十文!”
周一一愣,点头:“自然可以。”
老人开心起来,手中抱着颗菘菜,对周一和元旦招手:“那行!我家就在前头,跟我来吧!”
周一于是牵着元旦跟上。
她同元旦今日晨间出城,比起跟着商队时,速度慢了不少,故而并未能赶上商队歇息的村子,本打算夜宿荒野。
妖鬼、猛兽,她并不很怕,对于睡觉一事,既在外面,自然也是可有可无,只要生上一堆火,拿小被子将元旦裹好,让小孩儿好好睡上一觉就是。
不过,既然遇到了人,若是能找到遮风挡雨之处,自然最好。
跟着老人,没走多久,前方便出现了一个小村落,寥寥几处房舍,家家户户烟囱中炊烟袅袅,似乎觉察到了生人,村中的狗跑了出来,冲着周一和元旦吠叫。
元旦怕了,她人小,那狗若真冲上来咬她,便能一口咬到她的脸,故而拉着周一,周一单手将她抱了起来。
走在前面的老人喝道:“回去回去,叫什么叫?这是我家的客人!”
转头对周一说:“后生,我家就在那里,走吧。”
周一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到了一间茅草屋,不大,也就三间屋子的样子。
村中的两条狗被老人呵斥了,倒是不再叫了,只是跟在周一身后,一副警惕的样子。
路过一户人家,有男子走出来问:“三爷,这人是谁?”
老人道:“是路过的人,今夜住我家,是我家的客人。”
那人点点头,有些警惕地看着周一,看到周一抱着的元旦,眼中的警惕少了些,周一冲他点点头,男人一愣,正想着自己要怎么回应,那道人却已经移开视线了。
跟着老人来到了老人家中,两条狗自然没有再跟进来。
老人将竹编的院门合上,冲两条狗甩甩手:“走走走,莫来我这里赶客!”
转身冲屋子里大声喊:“老婆子,我回来喽!”
左侧的房屋里,一个头发全白的老太太躬着背慢吞吞地走了出来,见到周一,突然就激动起来,说:“大郎,可是大郎回来了?!”
说着就冲过来抱住了周一,哭嚎道:“我的儿啊,你怎么这般狠心,都不回来看看你娘啊!”
她实在是矮小,只到周一胸膛的位置,因为中间还隔着元旦,她便从侧面抱着周一,中间隔了个小很多的菘菜,抬头见到元旦,惊喜道:“这可是我的孙孙?大郎,你带孙孙回来看娘了吗?”
周一和元旦看看彼此,元旦有些慌张,张了张嘴巴,小声喊:“师叔。”
这时候,老爷子走了过来,伸手把老太太拉到了一边,冲着老太太的耳边大声说:“你认错人了!”
“这是来我们家里做客的客人,不是我家大郎!”
“你看看,我们大郎有这般高吗?!”
那老太太反驳:“我家大郎可高了!”
老爷子:“那也没这般高!”
他把手中的菘菜放在老太太手里,说:“家中来了客人,去做些好吃的出来待客!”
让老太太进了厨房,老太太还一步三回头地看着周一,站在厨房门口问:“真不是大郎?”
老爷子大声说:“不是!”
看着老太太进去了,他这才对周一说:“后生,对不住,人老了,眼睛不行,耳朵也不行了,把你认错了。”
周一摇头:“老丈,没什么的。”
老爷子引着周一往右边的屋子走去,说:“后生,你们今晚便睡这间屋子。”
说着把门打开,屋子里竟然颇为整洁,地虽是泥巴地,可土床上铺着灰色床单,看得出来下面垫了厚厚的稻草,不仅如此,上面还放着一床厚厚的被子,表面连一个补丁都没有!
虽看不出来里面填充的是什么,但只是这么看着便知道,这一定是暖和的。
周一惊讶:“这……老丈,我睡这处,你们晚上睡哪里?”
老爷子笑道:“这不是我们的屋子,我们睡中间那屋,这原本是我儿子的屋子,他好多年都没回来了,正好给你们睡一晚。”
周一不解:“可这屋子如此干净。”
一个人很多年未归家,屋子会这么干净吗?
老爷子说:“以前这屋倒是脏兮兮的,这几个月,老婆子脑子也不太好用了,整日念叨着大郎要回来,日日都要来这屋中摸摸看看擦擦。”
周一无声叹气,道:“老丈,既如此,这屋子我不能住,只需给我们一间房屋即可,堂屋、柴房都行。”
老爷子摇头:“不行不行,你是客,得住好一点!”
这时候,厨房里,老太太在喊:“老头子,老头子,来把这块腊肉取下来!”
老爷子出去了,还对周一说:“你们就住这里!”
周一也不能再说什么,她将元旦放下来,再把菘菜放在地上,包袱也放在一边,牵着元旦来到了厨房。
厨房里点着灯,依然昏暗,老爷子正抬脚踩在凳子上,想要伸手去够挂在房梁上的一块腊肉,结果差了一点,没能够到,身子一歪,周一赶忙上去,扶住了老人,看着老人安稳踩在地上,松了口气,说:“老丈,这太危险了,以后切不可再这么做了。”
老爷子有些讪讪道:“那腊肉还是我去年亲手挂上去的,也不知怎地,刚刚没站稳。”
这时候周一的手臂一紧,低头看去,老太太抓着她的手臂说:“大郎,你比你爹高,你去把腊肉给娘拿下来。”
周一顿了顿,说:“好。”
老爷子看看周一,又看看老太太,叹了口气。
周一走到灶台旁,这腊肉也就挂在灶台正上方,已经被熏成了黑色,不算大,约莫只有巴掌长,她伸手抓住了腊肉,可这腊肉怎么看都是被人用棕榈叶穿起来挂在杆子上的,要怎么取下来?
正想着,一把菜刀递到了自己面前,老太太仰头看着她,脸上都是笑容,说:“大郎,把肉割下来!”
周一接过刀:“好。”
抬手,挥刀,腊肉落入了她手中,老太太在一边问:“割下来吗?割下来吗?”
元旦站在一边,仰头看着,说:“婆婆,割下来了。”
老太太便高兴了,把手伸到周一面前:“大郎,把肉给阿娘,阿娘给你做你最爱吃的煮腊肉!”
周一把腊肉放到了她手中,老太太晃晃另一只手,说:“刀呢?”
周一把刀给了她,老太太便高高兴兴地到了灶台边,把刀放在灶台上,走到灶洞前,把黑乎乎的腊肉丢了进去。
然后对周一招招手,周一用干净的那只手牵着元旦走过去,老太太神神秘秘说:“大郎,你总说阿娘煮的腊肉好吃,阿娘同你说,这腊肉在煮之前,就是放到火里烧一烧,不能烧太久,两只手的手指头掰两遍,就行了,你回去告诉你媳妇,让她以后就这么给你煮腊肉!”
说着,她又想起来,问:“大郎,你媳妇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归家?”
周一抬眼,看向了站在一旁的老爷子,老爷子叹了口气,小声说:“后生,要不就麻烦你陪她演一场吧。”
周一看向老太太,又看看元旦,摸摸元旦的头,说:“她要顾着家里的鸡和地里的菜,没跟我一起回来。”
老太太连连点头:“是了是了,家中养了鸡就一日都离不得人,你媳妇是个好的,是个好的!”
周一提醒她:“腊肉。”
老太太回神:“哦,对对对,腊肉该取出来了!”
第99章 大郎
前头已经被烧得半炭化的竹夹将腊肉从火中取了出来, 本就是黑黢黢的腊肉经过烈火焚烧后,看不出有什么太大变化,只是表面沾了些灶中草木灰, 颜色反而显得浅淡了些。
在这黑灰中, 有晶莹的液体溢出, 是油。
老太太夹着腊肉走到一个木桶前, 将腊肉丢进去, 再舀一瓢水倒入桶中,嗞啦一声,白雾腾起,与之一同散开的还有属于腊肉的香气。
老太太在灶台上拿了刀,躬身在桶前, 一手拿刀, 一手拿肉, 用刀将腊肉表面的黑灰都刮落。
呲呲呲, 呲呲呲——
桶中的水渐渐染上深色,腊肉褪去漆黑的外壳,露出了焦黄的本色。
三分肥, 七分瘦, 过了一次清水后, 被丢入了锅中, 加了清水开始煮。
伴随着锅中水的沸腾,腊肉的香气开始在这小小的茅草屋里弥散开来,越发浓郁, 周一注意到两个老人不住地咽着唾沫,视线落入锅里,难以移开。
老太太突然扭头看向了她, 笑起来,露出缺了的门牙,问:“大郎,香不香?”
周一点头:“香!”
老太太就更开心了,端着小凳子走到周一身边,让周一坐,周一摆手,示意她坐,老太太指着灶台前的凳子说:“还有,我还有!”
周一看向老爷子,老爷子已经坐下了,就坐在高高的稻草堆上,背靠在后面,眯着眼睛,咽着口水。
于是她坐在了凳子上,让元旦靠坐在自己怀里。
等到腊肉煮好的时候,外面的光线已经比屋子里要暗了,腊肉被放在了木头砧板上,一刀切下去,稍显暗沉的最外层落在了砧板上,露出了内里暗红的瘦肉以及晶莹的肥肉,在这昏暗的光线中,仿佛在发光,吸引了每个人的视线。
咕咚——
这声音是老爷子发出来了的,周一没有看过去,她摸摸元旦的头,也止住了元旦扭头的动作,元旦不明所以,但选择乖乖听话。
咚,又是一刀,又一块腊肉被切下来了,老太太抬头看向周一,说:“大郎,来,快来!”
周一牵着元旦走了过去,老太太看着菜板上切好的腊肉,语气热切:“大郎,才煮好的腊肉最好吃了,快拿一块尝尝!”
周一道:“还是待会儿再吃吧。”
老太太急道:“待会儿就没那么好吃了,这个时候才是最好吃的!”
说着伸手拿起了一块想要放到周一嘴边,却因为距离有些远,手伸直了都无法够到周一。
老太太仰头看着周一,催促道:“大郎,吃啊,你怎么不吃?”
老爷子看不下去了,他起身,走到老太太身边,喊道:“吃什么吃?你还当人家是小孩子吗?”
老太太听到了,脸上露出了失落之色,呢喃道:“对,大郎长大了,不是小孩子了。”
话音落下,她手上一松,抬眼看去,昏黄光线中,高大的人直起身,嘴巴嚼着东西,对她笑着说:“果然这个时候的腊肉是最好吃的。”
老太太一下子就笑了起来,浑身又有了使不完的力气,说:“大郎,还有,这里还有!”
周一笑着摇头,高声说:“待会儿再吃,现在吃完了,等会儿就没得吃了。”
老太太欣慰道:“大郎长大了,知道把菜留着吃饭吃了。”
想起什么,拿起一块腊肉,看向周一身边的元旦:“孙孙,来,你也来吃!”
元旦看向周一,周一低声说:“想吃就拿,不想吃就不拿。”
元旦看向老人手中的腊肉,上前两步,伸手接过,说:“谢谢婆婆。”
老太太脸上露出茫然:“啊?”
元旦吸了口气,大声道:“谢谢婆婆!”
这次老太太听清楚了,于是脸上又笑开了,低头看着元旦:“婆婆的孙孙真乖,孙孙叫什么名字啊?”
元旦超大声:“婆婆,我叫元旦!”
老太太:“哦哟哟,叫元旦呐,元旦好啊,是团团圆圆的好日子!”
她问元旦:“元旦,怎么不吃腊肉呀?”
元旦于是把腊肉放到了嘴里,咬了一口,脸色便微微有些变了,眉头皱了起来,周一走了过去,对老太太说:“是不是要开饭了,我带了只黄金鸡回来,我们去拿出来一起吃了。”
说罢,牵上元旦的手,朝着厨房外走去,身后,老太太和老爷子忙碌起来。
周一跟元旦来到屋外,放开小孩儿的手,她低声说:“吞不下便吐出来吧。”
元旦伸手放在自己嘴边,吐了出来,是一小块瘦肉,她吐了吐舌头,脸皱在了一起,对周一小声说:“师叔,好咸呐!”
周一也是看到元旦变了脸色才想起来,她幼时也不爱吃腊肉、咸菜,只因为舌头还太过脆弱,对于成年人来说还算能接受的重口味,在孩子看来便过于刺激了。
这腊肉,她吃着已经觉得咸了,元旦吃来怕是已经咸到发苦了。
伸手将元旦吐出的腊肉丢出了小院,元旦抬起另一只手,露出手中的大半块腊肉,问:“师叔,这些怎么办?”
周一接过这大半块腊肉,放进了自己嘴里,元旦瞪圆眼睛:“师叔,这是我吃过的!”
周一颔首,将腊肉嚼碎咽下,说:“师叔知道,只是这肉不能浪费。”
那一小口腊肉便罢了,若是这剩下的大半块都浪费了,她心中难安。
……
厨房里,一盏油灯,一张小木桌,四个人围坐着,桌上放着一盘晶莹的腊肉,一盘剁开了的表皮金黄的鸡,一盘水煮菘菜,还有一盘四个比成人手掌还大的白色炊饼。
坐在周一对面的老爷子说:“对不住啊,光想着煮腊肉,忘了造饭了!”
周一摇头:“无碍,正好我带了炊饼,一样的。”
她伸手拿起一个炊饼放到坐在她身旁的老太太手中,又拿一个放到老爷子手中,再拿一个,分了一半给元旦,笑道:“这炊饼也不能放久了,我正愁着吃不完要怎么办呢。”
老太太突然说:“大郎,炊饼吃完了,阿娘给你做!”
周一和老爷子一愣,老爷子笑骂道:“啥都没听清就说话,吃你的吧!”
老太太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是扭头看着周一,周一点点头,说:“好。”
老太太便满足了,周一对他们说:“二老尝尝这个鸡,是壁水县城中的黄金鸡,口味颇有些特别。”
老爷子:“好。”
周一看看老太太,抬手给她挟了一块鸡腿肉,老太太笑得眯起了眼:“吃,大郎,元旦,你们也吃!”
灯火摇晃,人影颤动,吃到七分饱的时候,周一放下了筷子,左侧的手臂一重,一颗满是白发的头靠在了她的手臂上。
老爷子忙道:“老婆子,快点起来!”
周一冲他摇摇头,低头看向老太太,看到了她白到发黄的头发,很枯很燥,就像是她的身体一般,透露着一股衰败之意。
周一问她:“怎么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老太太这次竟听到了,老太太抱着她的手臂,说:“大郎,你心里还恨着阿娘是不是?”
周一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不知道老太太同她口中的大郎之间有何矛盾,这种时候说什么都不对,只能沉默。
老太太说:“阿娘知道,你心里肯定还恨着我呢。”
老人的声音在这小小的厨房里响起,元旦嚼着手里的炊饼,好奇地看着。
老太太说:“那年家中没了粮,你阿弟五岁,我烙了个豆饼,你回来跟你阿弟抢吃的,我气着了。”
“我想你都十二了,快要娶媳妇了,怎么还跟五岁的小孩儿一般见识啊。”
“我就骂你,说我不要你了,让你走。”
老太太抓紧了周一的手臂,抬起头看着周一,眼中满是浑浊的泪水:“大郎,那是娘的气话,娘从来没有这么想过,娘没有想到你的气性这么大,你真的走了,竟然还跑去牙子那里把自己卖了!”
老太太抬头抚摸着周一的脸:“我的大郎,这些年你在外面一定吃了很多苦吧?”
“是娘……对不起你啊!”
她扑到了周一怀中,痛哭了起来,周一压下眼眶的潮意,抬手环住了老太太,说:“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老太太嚎啕大哭了起来,坐在对面的老爷子也低头擦起了眼泪。
过了会儿,老太太哭累了,周一将她抱了起来,问坐在对面的老爷子:“老爷子,能否带我去你们的房间,我将她放在床上。”
老爷子点头,拿上灯,往前走,周一看向元旦,说:“来,抓着师叔的衣摆。”
元旦点头,走到周一身边,抓住了周一的衣服,说:“师叔,我抓好了。”
周一便抱着老太太跟在了老爷子身后,走出厨房,天上是一轮弯月,踩着月色,跟着幽微的灯光,入了屋子,往左侧走,便看到了一张床铺。
老爷子将灯盏放在了桌子上,照亮了小小的屋宅,周一走到床边,将老人放在了床上,她很小心,怀中的老人太瘦了,浑身的骨头凸起,尖且硬,几乎要刺破那衰老的皮肉。
她担心一不小心,就将哪处磕到了,会疼的。
老太太看着周一,说:“大郎,你去睡吧。”
周一颔首,她看到二老所用的被褥上满是补丁,甚至还有破洞。
她起身,牵着元旦来到了院子里,这才叹了口气,元旦看看她,又转头看看屋子里,问:“师叔,婆婆看着好可怜啊。”
“是啊。”周一摸摸她的脑袋,又问:“可吃饱了?”
元旦点头:“吃饱了。”
身后传来沙沙脚步声,扭头看去,是老爷子,他举着灯盏走了出来,说:“后生,我这就去把厨房收拾了,给你们烧热水。”
周一道:“老丈,我来帮你。”
到了厨房,帮着老爷子将锅碗清洗了,锅中也烧上了热水,老人忍不住看了眼周一,眼眶有些润,叹道:“若是我家大郎还在,说不得真的会长得如你这般高呢。”
周一无声叹气,问他:“老丈,你们此后可有寻那个孩子?”
老爷子点头:“那是自然,我们还跑到了壁水城中去找那个牙子,可牙子说大郎已经被送走了,至于送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我们一路打听,什么都没打听出来,只能回到家中等着。”
“我家大郎最是机灵了,他许是能找到机会跑回来也说不定,可这这一等就是三十年。”
周一沉默,锅中的水沸腾了,她帮着老爷子舀水去给老太太洗了脸脚,再回到厨房,带着元旦一起洗漱。
洗漱完后,老爷子说:“后生,今晚麻烦你了,好好去歇着吧,我们这片没什么偷儿,许是我们村穷,偷儿、强盗都不愿来,可以安心睡。”
周一说好,忍不住问:“老丈,我看二老似乎是独自在这里居住,不知你们的二儿子去了何处?”
老爷子举着灯,转过头,用余光看着周一,平淡地说:“他死了,在他哥哥离开的那年,他去找他哥哥,掉到鱼塘里,淹死了。”
老人回了屋子,火光渐渐消失,周一牵着元旦转身进了屋子。
……
夜,很静。
不知名的小村庄融在这静谧中,村子里,一暗色屋宅中,一道浑身带着冷光的身影走出。
周一仰头看着天,已是深夜,月亮升至高空,繁星点点。
她信步走在村中,没有发出丝毫的动静,村中人都睡了,某处柴堆发出细微的动静,她过去一看,是一窝粉嫩的小耗子,似乎觉察到了什么,闭着眼睛,叽叽叫个不停。
周一转身离开,来到隔壁,站在院门外,一条狗夹着尾巴,浑身发着抖,喉咙里却还是对她发出警告的呜呜声。
周一笑了笑,后退一步,离开了。
她将村子周遭巡了一圈,正如老丈所说的那样,村子确实没什么危险。
站在村口,闭上眼睛,感受着夜风。
夜晚,没有了太阳,温度下降,风便更加冷了。
气流穿过她的魂身,没有受到丝毫的阻拦,她却有种奇异的感受,似乎有什么东西在从她的魂身中穿过。
抬手,她往身前一抓,一缕风从她手中溜过,就好像一尾滑不溜手的鱼。
她细细地感受着,再次伸手抓去,这次抓到了,手中有东西挣扎了起来,她睁开眼睛一看,这是一缕白色炁丝,正努力地想要从她手中挣脱,它的前后在风中摇曳,几不可见。
如果不是周一把它抓住了,想来也是没办法看清的。
她对这缕炁道:“你好,认识一下,我是个人,有事请你相助,今夜送我一程可好?”
白色的炁丝在她手中摇曳着,缠在了她的手腕上,周一眨了眨眼睛,下一瞬,便感觉自己浑身一轻,手腕上传来力道,接着身形往上一拔。
她低头看去,自己距离地面越来越远,回头,眼前是飞速穿过的气流,她……飞起来了!
……
夜宿荒野的镖队,守夜人往火中添柴,一阵风吹了过来,火星四溅,他赶忙起身躲避,等到风过去了,这才放下手,去将被风吹散的火堆木柴捡回来,同他一起值夜的伙伴站在一旁一动不动。
他抬头看去,伙伴正愣愣地看着天边,他忍不住:“你看什么呢?黑漆漆的,能看到什么?”
伙伴呆呆道:“我好像在风里看到了一个人。”
守夜人浑身一凉,道:“胡说什么呢?风就是风,怎么会有人?”
“别看了,快来一起弄,可别让这火堆熄了!”
……
风,不知吹了多久,停下来的时候,周一发现自己出现在了一条陌生的街道上,炁丝在她手指上缠绕,周一明白了,她笑着说:“不了,回去的时候便不同路了,多谢你助我,再见了。”
于是炁丝从她手上散开,风,离开了。
周遭亦有风吹过,却并非那一缕了。
周一看着自己所在之处,确定了,是没见过的地方。
她信步在城中走着,看着两旁的房屋,这里似乎是住宅区,没有售卖粮油的铺子。
迎面有火光亮起,她站定,听到梆梆的声音响起,接着人喊道:“夜深人静,百无禁忌!”
渐渐的,火光越来越亮,于是她也就看清了,那是个提着灯笼的打更人,手上拿着个竹制的梆子在敲着。
在他身后,烛光之外,有一道白色虚幻身影亦步亦趋,其周身还有些许亮光残留,当是新魂。
周一走了过去,道:“你好。”
那鬼魂一副迷迷瞪瞪的样子,看向周一,说:“你是谁?”
周一:“我是一旅人,不知此处是什么城?”
鬼魂:“这里是南江城。”
他看着周一,脸上添了几分疑惑:“你都进城了,怎么会不知道这是什么城啊?”
周一:“实不相瞒,在下不是走城门进来的。”
又问:“不知阁下可知城中何处有粮油、布匹贩卖?”
鬼魂指了个方向:“那边。”
周一:“多谢。”
鬼魂:“不谢。”
周一朝着鬼魂指的方向走去,鬼魂看看前方,亮起来的地方没看到了,周围都是黑黑的,他想原来是天黑了啊。
他扭头看看周一,颀长的人,周身都发着光。
不对啊,人身上是不会发光的。
他渐渐睁大了眼睛,吓得拔腿就跑,“有鬼啊——!”
周一闻声看去,看到鬼飞快跑走,摇摇头:“大惊小怪,你不也已经变成鬼了吗?有什么可怕的?”
第100章 炊饼
南江城, 邹氏粮铺的主家——邹全福正在忙碌,他铺子里来了个大主顾,穿金戴银, 富贵极了, 进店就一口气要三百斤米面, 还不还价, 只是要求他赶紧将米面都装袋, 给扛到外面的车上去,还说若是邹全福不能快点将东西装好,他就去对面那家粮铺买了。
这可不行,三百斤的货,搁平日里他得卖好久才能卖得出去, 这单生意做成了, 能赚不少呢!
邹全福就站在粮缸前, 不停地躬身舀面, 一斗又一斗,手中的麻袋装满了,赶紧捆扎起来, 送到外面的车上。
对面那家的人就站在门口张望着, 他分明看到对面店里的伙计还招呼大主顾去他们店中, 邹全福心里又急又气, 可忒不要脸了,哪有这样抢生意的?!
大主顾竟又催促他快些,他赶忙回去继续舀面, 急得满头都是汗,抬头四处看,心中气得不行, 这个时候,他店中的伙计都去哪里了?他爹、他儿子、他娘子去了何处?怎么一个人都不来帮他?!
他心中愤愤想到,他爹日日都只想着去茶楼喝茶,他儿子不成器,竟然连算账都算不明白,说话还磕磕巴巴,只有一身蛮力,现在正是他使力气的时候,他却又不在,真是没用!
他娘子,一向是心疼他的,一向是很顾家中生意的,怎么也不在,难道家中出什么事情了?
正想着,店门口竟然又有人走了进来,他心里便更急了,这种时候,他一个人哪里能忙得过来呀!
新入店的那个人走到他面前,是个穿着素净绵衣的道人,说:“掌柜,请问米面作价几何?”
邹全福报了价格,果然听那人说:“掌柜,给我称一斗米和一斗面可好。”
邹全福心中一苦,这生意啊,不好的时候就想着来的人多些,可现在太好了,却是他忙不过来了,他不得不说:“客官,不知你急不急,能不能等一等?现在店中就我一人,我正给那位客官称面。”
道人说:“我有些急,我见着这位……兄台要的东西很多,想来装袋花的时间也不会短,我要的却少,掌柜不如先给我称了装好如何?”
这样当然最好!一个主顾都不用错过了!
只是,邹全福看向那大主顾,迟疑道:“就是不知道他肯不肯?”
道人说:“只要掌柜愿意,那他必然是愿意的。”
道人便问了那大主顾,那大主顾竟真的愿意,半点没有方才催促他时的急切了。
邹全福心中一松,给道人称了一斗米和一斗面,从道人手中接过了钱,那道人抱着米面离开时,对他说:“这么大的生意,掌柜为何不叫店中伙计帮忙?”
邹全福:“伙计?都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道人指了一个方向:“他们不是在那里吗?”
邹全福扭头看去,果然在店铺里间的门口看到了两个伙计,忙喊道:“你们去了何处?!”
两个伙计支支吾吾,原来是吃坏了肚子,去茅房了,当真是懒驴拉磨!
咯咯咯——
这是他老娘去乡下买的鸡又叫了,邹全福睁开眼睛,看向窗户,外头的天都已经开始发亮了,他打了个哈欠,鸡还在叫着。
他睡眼惺忪,身旁的妻子也醒了,说:“那鸡,我看今日便把它炖了。”
邹全福忙道:“好好!”
说着又打了个哈欠,妻子问:“你怎么看着像是没睡好一样。”
“可不是。”邹全福擦着眼泪,“梦里都在店里忙,可把我累得够呛。”
他说着自己的梦:“昨夜做梦还做了两单买卖,我跟你说,有个可是大主顾,要买三百斤米面呢!”
妻子笑骂:“果然是做梦!”
夫妻二人收拾好了,来到店中,开了门,邹全福还在回味昨夜的大主顾,忍不住道:“若当真能遇到这样的主顾就好了。”
妻子进了店,见到柜台上放着银子,喊道:“邹全福,你昨日关门的时候可是没有将钱都收捡好?!”
邹全福走进去,一头雾水:“你说甚呢?”
妻子指着柜台上的银子:“你看,若不是你没将银子收好,这里为何会有银子?”
看到柜台上的银子,邹全福一脸茫然:“不能啊,我离开的时候,明明把所有银子都收起来了的!”
妻子将银子拿出来,用柜台抽屉里的戥称一称,道:“约莫有八钱。”
见邹全福说不出什么所以然,她转身去看店里,走到米缸前,揭开盖子一看,道:“这米怎么少了?”
又看面缸,面竟然也少了,中间被人挖去了一块。
正疑心店中是不是遭了贼,可又说不通,若是贼来了,能看到柜上的银子都不拿走。
正想着,便听到她丈夫叫她:“娘子,娘子。”
她没好气看向自己丈夫,见到她丈夫露出一副受了惊的模样,咽着唾沫道:“娘子,昨夜梦中那个道人找我称了一斗的米面,给我的就是八钱银子!”
夫妻二人看着对方睁大了眼睛。
南江城中,几个店家梦中卖货暂且不提。
无名小村中,周一也在鸡鸣中醒了过来,神魂出窍,夜半扛货,即便是有顺风车可搭,也是蛮累的,睡了一觉,便觉得舒坦多了。
她看向屋子角落放着的东西,一斗米,一斗面,两块肉,一匹布。
耳边响起细微的动静,像是从厨房里传来的,现在天不过才蒙蒙亮,厨房怎会有人?
她把自己的手臂从元旦怀中抽出来,小孩儿还睡得沉,高昂的鸡鸣似乎也扰不了她分毫。
轻手轻脚下床,走到门边,小心翼翼拉开门,此门正对厨房门,于是她一眼就看到厨房里亮起了灯,灯光不算明亮,却也不容忽视,甚至还能看到人影晃动。
厨房里竟真的有人,看样子也不像贼人。
她走出门,来到厨房门口,往里一看,白发苍苍的老妇人穿着破旧的绵衣,站在灶台前,正撸起袖子揉着面。
一下又一下,因为身高不够,她每揉一次便踮一次脚,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揉了进去。
有人走了过来,她似有所觉,抬头看去,一见到来人,脸上便露出了笑,说:“大郎,你起来了。”
周一颔首,看着老人,忍不住问:“你在做什么?”
老太太露出缺了的门牙,笑着说:“你昨夜不是说炊饼吃完了,阿娘在给你做炊饼呢!”
周一看着老太太,说不出话来,她以为昨夜老太太说做炊饼只是那么一说而已。
喉咙滚动,她道:“现在还这么早,你该多睡会儿才是。”
老太太笑得还是那样开心,说:“人老了,瞌睡便少了,睡不着。”
“大郎再去睡吧!”
周一摇头:“我也不困了。”
她撸起袖子,洗了手,对老太太说:“我来帮你。”
老太太忙说:“不用不用,这些娘都是做惯了的,不要你来,你去歇着!”
周一坚持,老太太只好将位置让了出来,看着揉面的人,老人脸上不知不觉露出了满足的笑。
待周一揉好了面,等待醒面的时候,天都还没有彻底亮起来。
她扶着老太太来到屋外,村中鸡鸣起伏,鸟雀从村子上空飞过,叽喳叫着。
老太太靠在她身上,周一小心地揽着她,看着这晨光。
这天早上,周一四人吃的自然是炊饼。
朝食后,她带着元旦回到了屋子,摊开手,露出了手心的一根白发,将炁灌入发丝之中,她低声道:“去寻与你血脉相连之人。”
发丝浮在了空中,一动不动,等到灌入的那一丝炁耗尽了,便落了下来。
周一伸手,接住了这一根白发,元旦在一旁好奇地看着,问:“师叔,不行吗?”
周一嗯了一声,将白发放入随身的荷包中,道:“不知道是距离过远,还是……”那位大郎已经不在人世了。
她出门寻到了老爷子,老爷子正喂着鸡,周一问他:“老丈,不知你家大郎叫什么名字?相貌如何?身上可有什么特征?”
老爷子不解:“后生,你问这些做什么?”
周一:“我马上要到常安城中,到了之后可以在城中打听打听。”
老爷子摇头:“不在常安城,我去问过了。”
但他还是说:“我家姓保,我家大郎叫保平安,他小时候就生得高,现在长大了,想必也是高的,他生得俊,白白的,大家都说他生得好,身上倒没有什么特别的。”
他看向周一,道:“后生,你是个好人,能陪着我家老婆子演这么一场已经够了,我家大郎怕是找不回来了。”
周一说:“我也只是勉力试一试罢了,不一定能找到人。”
老爷子叹道:“你能这么一试,就已经很好很好了!”
他看向周一,有些感动:“后生,多谢你了!”
周一同他说罢,便回到了房间,收拾好包袱,牵着元旦走出了门,见到老太太站在不远处,就这样看着她们,见到她背着的包袱,抖着声音问:“你要走了啊,大郎?”
老爷子站在一旁,道:“那是自然,大郎在城中给人做工,请了两日假,昨日走回来便是一日,今日还得走回去。”
因为缺了门牙,老太太的嘴紧紧包着,便显得格外的老,她张了张嘴,嘴唇抖动,说:“大郎不是说家里养了鸡还种了地吗?”
老爷子:“哎呀,那是他媳妇干的,光是种地怎么养得活一大家子,我们大郎机灵,便去城中找了活儿干。”
老太太点头,泪汪汪地说:“是,我们大郎机灵!”
她转身跑到厨房,再出来的时候,把一大包炊饼放到了周一手中,说:“大郎,这是娘给你做的炊饼,带在路上吃啊!”
周一:“要不了这么多。”
她想拿些出来,老太太连忙阻止她说:“吃得了吃得了,带回家也给你的媳妇尝尝!”
她把炊饼摁在周一怀中,眼中泪水一滴滴落下,周一松开了手,说:“好,我收下。”
她背着包袱和炊饼,牵着元旦,老夫妇送她们走到村口,周一道:“二老留步,送到这里就足够了。”
她看向泪盈盈的老太太,张了张嘴,最终还是说:“我们走了。”
老太太包着嘴,努力点着头。
元旦对他们挥手:“婆婆、爷爷,我们走了,再见!”
周一:“再见。”
她牵着元旦,转身离开这座庇护了她们一夜的小村子。
在她们身后,老爷子扶着老太太,看着一大一小的身影消失,老太太终于忍不住痛哭了起来,老爷子说:“哎,有什么好哭的?别哭了。”
老太太呜呜哭着,说:“我知道,我知道大郎他心里还恨着我呢,他都没有叫我一声娘啊!”
老爷子叹气,扶着她,说:“没有的事,大郎都回家看你来了,他还跟你说再见呢,肯定还会回来看我们的。”
“别哭了,你眼睛本来就不好了,别这一哭,把眼睛哭瞎了,以后大郎回来,你都看不见了。”
二老搀扶着回到了家中,老太太擦擦眼泪,说:“我要去把大郎的屋子收拾好,等他回来,还能住得好好的!”
只要她不哭了,老爷子就随她去,接着就听到老婆子喊:“老头子老头子!”
老爷子还以为她摔了,赶忙跑进屋子里,就见到老婆子站在床边,指着床上的东西,说:“老头子,你看!”
放在床上的是一匹新崭崭的布,地上的是一斗米一斗面,还有两块新鲜的肉!
老婆子的声音响起:“是大郎,是大郎留给我们的!”
老爷子嘴唇动了动,走到屋外,看着大路的方向,无声道:“谢谢。”
……
赶路的确是件磨人的事情,赶路后回到家中,自然也不是立刻就能歇息了,几日不在屋中,常用的桌凳上都落了灰。
所以回到清水观,周一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清扫。
将屋子打扫干净,煮个菘菜汤,做个蒸蛋,再把保家老太太给的炊饼拿出来,便是一餐。
晚上,带着元旦烧水沐浴,洗去一身的尘土,这才躺在了自己床上,一身轻松。
累么?倒还好,昨夜宿在了冯家,倒是一夜好眠,今日回到观中,虽忙个不停,却也算不上累。
就是,元旦回到自己房间睡,她便能独自一人睡一张床了。
周一将手展开,别说,元旦虽然很可爱,睡相也好,可床还是一个人躺着最舒坦。
静静地听着清水观的夜,虫鸣声声,似乎还有远处的枭叫,她侧耳细听,后山上再没有隐约的交谈声传来,她吐了口气,阖上眼睛,调息凝神,进入了内观。
内观视野中,丹田处的小鼎在源源不断吸收着炁,再将炁送入浑身经脉之中,经脉中的炁存储于各个穴位之中,再有部分回到小鼎之中,同从外界吸收的炁一同循环往复。
这是一个并不需要她特意去控制的过程,在玄关一窍成后,体内炁的增长便超越以往数倍,短短时日,虽并没有什么满溢之感,但她隐约觉察到体内有了变化。
她仔细看着自己体内的一切,下丹田、上丹田,神炁已经交融,十四条经脉明亮,炁流畅通无阻。
唯一的不同便是——小肠,此处位于下腹,原本暗色的脏腑,此刻比起其他脏腑,竟仿佛亮了几分,似乎发生了什么改变。
周一有所明悟,这是她第一条点亮的经脉——手太阳小肠经对应之处。
经脉炁足,其所能影响到的脏腑自然会产生变化。
她看着这处亮起了的地方,丹田的炁调动一丝来到此处,却在靠近小肠之时停了下来,可要用炁灌注此处?
思忖片刻,炁入了小肠之中,片刻后炁出,无半丝损耗,小肠也无半丝变化。
周一便明白了,这种变化,自内而外,非外力能促成,需要就是一点一滴的水磨工夫。
既如此,那便安心修炼,心神融入炁中,炁行周天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