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觉醒来, 天还未亮,身旁暖融融的,是元旦, 她睡得正熟, 伸手摸摸小孩儿的额头, 并不烫手。
周一松了口气, 看来昨日赶路并未让元旦着凉。
耳旁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一点金色在屋中亮了起来,驱散黑暗,填满了屋子,漆黑的大鸟从房梁上飞了下来,一个东西砰一声落在了木质地板上。
周一看去, 竟是只已经死去的大灰耗子!
大将军扇了扇翅膀, 小声说:“它想偷东西吃!”
周一看向黑色大鸟:“多谢大将军, 为我们抓住了小偷。”
大将军挺了挺胸脯, 周一轻手轻脚起来,来到窗前,收回了日炁, 推开窗, 这才发现天其实已经开始变亮了。
她正想麻烦大将军将耗子给扔出去, 身后传来了细微的吞咽声, 于是转头的动作顿了顿,重新看向外面。
她们昨日入住的是东福客栈二楼的房间,临街, 此刻看出去,几乎没有建筑物阻拦在眼前,于是小半个县城尽入眼底。
她看到了白色的地炁在城中浮沉, 比起城外浅淡了不少。
天边开始发白,熹微的晨光一点点增加,城中也渐渐热闹了起来。
扑簌簌,有东西落在了她身边,周一没有扭头,只问:“吃饱了吗?”
身边传来声音:“没有。”
周一诧异,那只耗子那么大呢。
扭头看去,黑色大鸟用爪子挠着喙,说:“我出去再吃点。”
于是振翅飞了出去。
周一看向屋内,地上剩下大半鼠尸,还有些红色血迹,她摇摇头,抬抬手,一缕水炁将鼠尸和血迹卷起,送到一街之外饥肠辘辘的黄白猫儿身前,猫儿吓了一跳,高高跃起,就要跑开,却发现突然出现的竟然是只耗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伸出爪子试探着扒拉了几下,耗子没动!
猫儿走到耗子身前,低头闻了闻,秀气地张开嘴巴,嗷呜嗷呜地吃了起来。
耗子很好吃,就是不知道为什么这只耗子的肉好像少了些。
等到太阳升起后,元旦醒了,二人就在房里吃了朝食,元旦把凳子搬到窗边,跪坐在凳子上,好奇地看着楼下街道,转头看向周一,问:“师叔,我们可以下去吗?”
周一颔首:“自然。”
于是带着小孩儿来到了街上,走走逛逛。
郁山县比起常安县人要多上不少,路旁时不时就能见到卖饮子的,想来大多都是桂荏饮子,毕竟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桂荏的气味。
昨日尝过之后,元旦对路边的饮子小摊是唯恐避之不及,她实在不喜欢桂荏的味道。
走了不多时,前面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入口处插着幌子,写着市集二字,看来这里就是郁山县的市集了。
牵着元旦走进去,两旁的商贩鳞次栉比,路上行人摩肩接踵,为防小孩儿被挤丢,周一把元旦抱了起来。
两旁的小摊卖的多是吃的喝的,店铺里虽也有食肆,但更多的是用的,经过一家店铺,门口人满为患,铺子里的店小二出来喊着:“要买绵的这边排队!”
话音落下,门口的人立刻朝他涌去。
周一好奇,绵这东西可不便宜,竟这么多人都要买绵?
抱着元旦走过去,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原来这家铺子的绵这几日降了价,原来是七十八文一两,今日只要五十文一两了。
听到这个价格,周一也心动了,她在常安县买绵衣的时候,便宜些的絮都要五十八文一两,绵更是要八十多文,现在只要五十文了!
真是便宜啊,只是她们已经带足了衣物,倒是可以再给元旦做一身新衣,还有小黑驴,若是遇到不得不夜宿郊野的时候,它也需要保暖的物件。
周一默默算了算钱,身上的钱虽够,可路上花费本就大,若是没有进项,坐吃山空,想来也走不了太远。
走到路边,给元旦买了一根糖葫芦,继续往前走,经过一家卖馄饨的铺子后,周围陡然安静了下来,人却没少。
路旁出现了四五个不知是做什么的小摊子,每个摊子前都排着数人,大家并不吵闹,安静地等待着。
走到一个最长的队伍后,周一问排在最后的老妇人:“老人家,请问这里是卖什么的?”
老妇人裹着褐色头巾,背微驼,看了眼周一,还有周一怀里的元旦,说:“求桃符啊,快元旦了,家中得钉桃符了!”
小声对周一说:“杨端公画的桃符是最灵的,我家年年都在他这里买!”
“今日排队的人还不算多,你若是想要,今日买了最好。”
周一道了谢,走到了一个排的人最少的摊子后,前面不过两三人,略站了站就到了,桌后坐着的是个蓄须的瘦小男子,看着身板单薄瘦弱,身上的衣服旧巴巴、灰扑扑,头上裹着黑巾,给人一种脏兮兮的感觉,他抬眼看向周一,一双眼睛倒是黑白分明,很是清澈,看到周一的那一刻,眼中有些惊色。
但还是说:“桃符一百文一对。”
这声音倒的确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周一看向他身前,上面摆着一摞木片,不算大,宽约莫有十厘米的样子,长则差不多二十厘米。
见周一没说话,瘦小男子说:“我卖得可不贵,其他家都要卖一百五十文呢!”
周一好奇:“那你为何要卖这么便宜?”
瘦小男子做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门有桃符,百鬼畏之,这是利民之事,是好事,我不愿意多收钱。”
他问周一:“你究竟要不要?不要就请走,别挡着下一个人。”
周一看看身后,她后面哪里还有人排队。
瘦小男子沉默了,周一把元旦放下,掏出钱说:“一对桃符。”
瘦小男子立刻拿出两张木片给周一,上面各自画了一个将神的像,其中一个手持武器,看着像是像是斧,下面写着字:神荼,另一张上的将神打出一掌,下方写着:郁垒。
像有些歪歪扭扭,字看着也很是别扭,周一看了眼瘦小男子,男子问:“你还要买吗?”
周一摇头,一手拿着两张桃符,牵着元旦离开。
走到了市集尽头,转身返回,到市集口的时候,竟看到有人挑着一箩筐的木片在卖。
有人站在箩筐前,问:“你这桃符上怎么什么都没有?”
箩筐后的是个老头,理直气壮道:“我不会画画,也不会写字,只会磨桃片,你要是会写字,自己买回去写上就是,一对只要二十文,可比买现成的便宜多了!”
那人摇头:“我要是会写字画画,我也卖桃符去了!”
周一牵着元旦走到了箩筐前,问:“老丈,我买的多,可否便宜些?”
……
天色渐暗,周遭村中入城的人渐渐离开了郁山县,市集也要关门了,瘦小男子将桌上的旧布一兜,就将所有桃符包了起来,拔腿就跑。
周遭的几个师婆端公看着剩下的石头垒成的桌子和凳子,气得不行,一个师婆骂道:“哪里来的小鳖犊子,不声不响就来这里抢生意,要让我知道他是哪里人,看我不撕了他!”
一个端公说:“得了吧,他在的时候你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师婆怒道:“他还不是抢了你的生意!”
端公道:“就他卖出去的那点桃符,还没我一个时辰卖的多。”
说罢,他也收了东西离开了。
城东的小巷中,瘦小男子站在巷口,警惕地左右看看,没看见人,立刻像条灵活的鱼一样钻进了巷子里,十几息后,一个面容清秀的少女挎着包袱从里面走了出来,左拐右拐,她来到了一户小院子前,院门关着,她伸手拍门,喊着:“阿娘阿娘,我回来了!”
院子里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个童声喊着:“阿姐回来了!”
接着门从内打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双眼发亮地看着少女,“阿姐,你终于回来了!”
少女抬脚进屋,反身关上门,小男孩儿忍不住看向她背着的包袱,迫不及待问:“阿姐,卖得怎么样?”
“嘘!”少女把手指放在嘴前,指指左右,男孩儿立刻捂上嘴。
中年妇人站在厨房门口,面带笑意,说:“回来了就好,已经做好吃的了,来吃吧。”
于是姐弟二人进了厨房,少女关上房门,把包袱放在桌上,这才激动地从怀里掏钱,说:“阿娘,我今日挣了两贯钱!”
男孩儿哇了一声,看着桌上的铜钱,眼睛都睁大了。
妇人也高兴,说:“竟有这么多!”
少女说:“今日我的生意最差,只有二十个人买我画的桃符,其他的端公师婆少说也卖了有……四五十人,那就是四五贯钱,他们还比我卖得贵!”
她感叹:“怪不得都说他们挣得多呢,卖个桃符竟能挣这么多!”
她把钱全部放到妇人怀中,说:“阿娘,你放心好了,你看第一日我就能挣这么多钱,接下来直到元旦前,我肯定能挣更多!”
“你先拿这些钱去医馆,让郎中给你开上几副药,治好了病,我们一家才好过元旦呐!”
妇人迟疑:“这钱还是先放在家里,万一——”
少女挥手,斩钉截铁:“没有万一,阿娘你就放心吧,一切有我!”
她眼里冒着精光:“我想好了,卖桃符只是开始,等元旦过了,我也拿钱去置办一身行头,不就是端公嘛,他们能做,我也能做!”
第132章 有字无画
腊月初八, 周一牵着元旦来到市集的时候,路边卖饮子的少了,就连市集比起昨日都冷清了不少。
奇怪, 为何一夜之间就有这样的变化?
来到市集深处, 昨日卖桃符的地方, 除了人少些, 倒是没什么其他变化, 三个端公,两个师婆,摆摊卖桃符。
她寻了个空位,也不讲究,将手中包袱往地一铺, 便展开成了一个小地摊, 再去隔壁的小食铺花几文钱租了两个小凳子, 往摊后一摆, 这就齐活了。
元旦蹲在小摊边,将上面的桃符一张张摆好摆正,有路人经过, 好奇问:“小孩儿, 你这桃符怎么卖?”
元旦抬头, 见到生人, 无措地扭头看向周一,周一说:“四十文一对。”
话音落下,周遭的同行全都看了过来, 路人也是震惊:“这么便宜?!”
周一指向自己的做的桃符,说:“有字无画。”
路人低头看去,果真如此, 桃符上只写了两个字,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了。
路人不禁道:“你这桃符……也忒简陋了!”
“不过你这字还挺好看,若是能添上画就好了。”
他期待地看向周一,周一只能无奈表示:“我不会画画。”
路人:“……”
他摇摇头:“可惜,若是有画,再多些钱我也愿意买,便是画朵花儿也好。”
他再次看向周一,周一只好说:“慢走,不送。”
路人无语,叹息离去。
似有人盯着自己,周一看去,对上一双瞪大的眼睛,是昨日那个瘦小男子,正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她冲人微笑颔首,而后收回视线。
坐在斜对面的洪冬差点把自己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她打小记性就好,况且这人生得这么高,她从生下来还没见过这般高的人,便是想忘都忘不了。
这人,明明昨日才在她这里买了桃符,竟今日就自己摆摊来卖了!
她可是足足思量了一个月,才决定来卖桃符的!
看着坐在斜对面带着小孩儿卖符的人,洪冬只觉得自己脑子轰轰作响,她想这人怎么能这样,早知道她就不该把桃符卖给他!
她看看左右,发现那几个端公师婆竟很是镇定的样子,不远处的师婆看她一眼,跟另一师婆说:“今年也不知怎地,抢生意的来了一个又一个。”
洪冬心里那口憋着的气一下子就泄出去了,是啊,她能抢别人的生意,别人自然也能抢她的。
她看向自己面前的桃符,耳朵竖着,听到那个师婆还在说:“……桃符上连神将都没画,还叫什么桃符?这人真是可笑!”
洪冬心里暗暗点头,是啊,桃符上没有画神,自然不能叫桃符了,这么说来,那人的桃符多半是卖不出去的,她稍微松了口气。
还好那人不会画画。
想着,她又忍不住看向了那人,明明是坐在这吵嚷嚷的市集里,坐的也只是个旧巴巴的小凳子,可那背直直的,黑发簪在脑后,一阵风吹过,这人好似要跟着风一起离开一般。
她看到过城里有钱人家的少爷,都说那少爷生得好,可她现在觉得那少爷连这人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这才是真的好看呢!不看脸都知道的好看!
她忍不住直了直背,心道这人看着就不像是个笨人,为什么要卖没有画神将的桃符呢?
正想着,余光中有人来了,她赶忙看去,来的是两个妇人,看着跟她娘的年岁差不多,身上的衣服旧旧的,补丁叠着补丁,一看便知她们家中并不宽裕。
昨日的经验告诉她,这二人很可能是她的客人,正要开口揽客,便见二人左右看看,扫过那高高的人之后,眼睛就不动了,脚不知不觉跟着眼睛走了过去,一个妇人问:“你的桃符怎么卖?”
那高高的人冲两个妇人一笑,说:“四十文一对。”
她看不见那两个妇人的脸,只听到其中一个声音细细的问:“你这里的桃符为何这般便宜?”
高高的人还是笑,笑得极好看,不像是她在街上见到的闲汉脸上露出的那种让她恶心的笑,也不是那些大铺子里的掌柜垂眼看着她时瞧不上她的笑。
他的笑似乎就只是一个笑,让人见了便知道他一定是个很友善的人,而且他还长得这么好看,要是这么对着自己笑,那自己得多开心啊。
于是等她回过神的时候,那两个妇人已经各自买了一对桃符离去了。
洪冬看着两个妇人离去的身影,眨眨眼睛,心中出现了些不好的预感。
果然,接着陆续来了七八个买桃符的人,有几个是直接去了几个师婆端公那里,想来是他们的熟客,另有几个,将他们看了一圈,一看到那个高高的人,便毫不犹豫地过去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她才卖出去了两对桃符,而那一大一小卖了十对了!
洪冬不理解,为何没有神将的桃符还能卖得这么好?就因为他生得好看吗?
这样下去,她挣不了钱了!
心急如焚的时候,一老妇走了过来,她先是去了年岁最大的师婆那里问了桃符的价格,接着转头就去了那高高的人那里,见此,洪冬收回了视线。
这个年纪的妇人最是节俭,既然前面那些人都觉得没有神将的桃符能用,这个老妇肯定也会买那四十文的桃符了。
她思忖着自己是不是应该降降价,不过她的桃符上有画,四十文不行,五十文倒是可以。
“你的桃符怎么卖?”
苍老的声音响起,洪冬抬起头,诧异地发现那老妇竟然来了她的摊子前,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她忙道:“一百文一对!”
她看着这头发花白的老妇,已经做好了她露出嫌弃之色的准备,结果却见到这老妇犹豫片刻后,说:“我要一对桃符!”
洪冬:“?!”
竟然卖出去了!
她赶紧收钱,把桃符给了老妇,还提醒说:“手里有斧子的这张钉在左边,空手的这张钉在右边。”
老妇忙把桃符抱在怀中,点头,问:“端公,你的桃符真的能驱鬼是不是?”
洪冬一愣,点头:“那是自然!”
老妇呢喃道:“那就好那就好!”
她抱着桃符离开,经过那一大一小的时候,高高的人突然开口:“老人家请留步。”
老妇停了下来,转头看到站起来的极高的人,眼里有些畏惧:“你叫我做什么?”
“我虽问了价,但也没有问了价就必须要买的规矩,市集可是有官差的,你可不能对我做什么!”
周一看着老妇人,她眉心被一层似雾的浅薄黑炁覆盖,眼下是浓厚的青黑,整个人看着便是神思不定,有如惊弓之鸟,应该是被什么吓到了,以致休息不佳。
她拿起一对桃符递给元旦,说:“将这拿给婆婆。”
元旦接过,小跑到老妇人身前,说:“婆婆,桃符给你!”
老妇人惊愕,看看元旦手中的桃符,又看看周一,说:“我不要你的桃符,我已经买了桃符了,再没有钱买另外的东西了!”
说着就想要跑,周一说:“老人家,这桃符是送你的!”
老妇人震惊:“送我的?!”
周一颔首:“是,不要钱,你放心拿着吧。”
她看向元旦:“元旦,放到婆婆手中。”
元旦听话,将桃符塞到老妇人手中,转身跑回了周一身边,抱着周一的腿,看着老妇人。
周一道:“老人家,桃符驱鬼镇宅,数量上多出一对也无不可,只是宜早不宜迟,回去之后将两对桃符都钉上,今夜便可安然入睡。”
听到她这句话,老妇人突然睁大眼睛,激动地看向周一:“你看出来了是不是?!”
她几步跑到周一摊前,“这位……”
看着周一的穿戴,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周一说:“我是道士。”
老妇更激动了:“原来是道长!道长你为何要送我桃符?”
周一看着她眉心开始散去的黑炁,说:“只是觉得你我有缘。”
老妇人:“没有别的了吗?”
周一摇头:“没有。”
“不过若是老人家遇到了什么事情,可以与我说说。”
老妇人看着她欲言又止,嘴巴几次张开又合上,最后说:“谢谢道长的桃符,我没遇到什么事情!”
说完,抱着桃符离去了。
周一坐下,发现周遭同行都用怪异的视线看着自己,周一不解:“诸位这是——”
离她最近的端公道:“你送她桃符,她也不会带人来买你的东西。”
稍远的师婆摇头:“她都不买你的东西,你竟还要送她,卖她东西的人都没说给她搭个添头呢。”
周一笑笑不说话。
那老妇人嫌她的桃符过于便宜才去了别家,虽未买她的东西,可既然已经见到了,总不能见死不救。
看看时间,快到中午了,问元旦:“饿了么?”
元旦点头,周一又问:“想吃什么?”
元旦毫不犹豫:“肉!”
周一笑了,“好,我们去吃肉!”
正收拾着摊子,有人匆匆跑来,是个穿着短褐的男子,气喘吁吁问:“你们当中谁驱鬼最厉害?”
周一将桃符抱起来,搭在肩上,转身看了过去。
几个师婆端公纷纷自荐了起来,男子严肃道:“我主家是当真遇到了些事情,那等没什么本事的,便不要开口了!”
几个师婆端公无一人愿意承认自己没本事,男子说:“既如此,你们便都跟我来,谁若是能解决此事,主家赏银一百两!”
财帛动人心,在场的师婆端公赶忙收拾东西跟在男子身后,周一也牵着元旦跟了上去,若是能挣到这笔钱,她就不用跟元旦出来摆摊卖符了。
心里原本还虚着的洪冬见此,也跟了上去,昨日才见桃符,今日便卖桃符的人都敢去,她好歹卖了两日桃符了,有什么不敢去的?
第133章 肉馒头
“馒头, 香喷喷流油的肉馒头!”
周一挎背着没卖完的桃符,抱着元旦,路过了冒着热气的蒸笼, 带着肉香的热气像是生了灵, 一个劲儿地往人鼻子里钻, 将馋虫勾出来, 肚子跟着咕噜噜地响。
咕噜噜, 咕噜噜。
周一低头看去,自己的肚子刚歇,元旦的肚子又跟着叫了起来。
元旦伸手捂着肚子,咽咽唾沫,睁着圆圆的眼睛看着周一, 周一问:“想吃吗?”
元旦眨眨眼睛, 点点头, 周一看了眼走在前面的男子, 他身上的衣服没有半点补丁,再加上身后跟着两个裹着黄色头巾的师婆,实在是显眼, 于是转身来到馒头铺前, “来两个肉馒头!”
卖馒头的年轻妇人手脚麻利地用竹夹挟了两个馒头出来, 再用竹叶裹起来递给周一, 周一放下元旦,付了钱,接过馒头。
馒头足足有她的巴掌大, 实在不小,沉甸甸的,褐色的肉汁浸透了面皮, 肉香扑鼻,不禁让周一想起了张秀儿家的馒头,于是喉咙滚动,更饿了。
显然元旦跟她一样,着急地拉着周一的衣服,蹦了起来,说:“师叔,馒头,馒头!”
周一一手一个馒头,宽大的青绿竹叶堪堪裹住了一半,热度穿透竹叶灼烫着她的手指,她只好用水炁隔在中间,否则非得手忙脚乱不可。
嘴上连忙对元旦说:“等等,馒头太烫了,等会儿师叔再给你。”
许是见她们没离开,卖馒头的年轻妇人招揽道:“今日是腊日,我特地熬了五味粥,二位客官可要尝尝?”
说着,她将蒸笼旁低矮的陶锅盖子揭开了,于是一股子香甜的谷物香气扑面而来。
周一看去,那锅里是熬得浓浓的粥,里面加了不少东西,她看见的便有松子和核桃,还有橙红色的小块东西,看不出来是什么,整个粥里应该加了不少沙糖,呈褐色,加上进入鼻端的甜香,周一的喉咙又动了起来。
妇人说:“这五味粥我天还没亮就起来熬着,熬了足足一个时辰,可香可甜了,我家孩子吃了一碗又一碗,连碗都舔得干干净净,客官可要来一碗?”
周一很心动,眼前的粥看着是真好喝啊,料多、浓稠、软糯,这样一碗甜甜的粥,配上流油的大肉馒头,在这寒冷的冬日堪称绝妙的享受。
她甚至都能想象到温热的粥滑入喉咙的香甜滋味。
可惜了,周一对妇人遗憾道:“我们赶时间,不能坐下来喝粥了。”
问妇人:“你什么时候收摊回家?”
妇人说:“保不准,今日城中好些人都去了城外,生意不比以往,许是要守些时间。”
周一:“下午可还在?”
妇人点头:“在的。”
周一:“好,等我们办完了事就来喝粥!”
说着,她还依依不舍看了眼锅中的五味粥,这粥熬得是真的好,让她想起了八宝粥。
勉强收回视线,她扭头看到了走远的一行人,将馒头放在一个手里,抱起元旦跟了上去。
大步往前走,不多时就赶上了,走在前头的男子还扭头看了眼她,见到她手中的馒头,似乎想说什么,但终究一句话没说,扭头带路。
周一并不在意,她抱着元旦放慢了步子,缀在队伍后,手中的馒头没才出笼的时候那么烫了,于是将一个馒头给了元旦,便忍不住咬了一口。
馒头皮并不特别松软,有些粗粝,带着嚼劲,里面的馅还有些烫,她忍不住呼了两口气,热度散去,于是一股鲜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散。
这馅的味道竟颇似她以前吃过的叉烧包,太香了!
于是忍不住再咬一口,热腾腾的面和着肉馅进入胃中,将肚中的馋虫抚慰。
咕噜噜——
周一顿了顿,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又看看元旦的,元旦还大口吃着馒头,小肚子没有发出声音,她的肚子也没叫。
咕噜噜。
周一循声看向了前方,是昨日卖给她桃符的瘦小男子,肚子一声接着一声地响。
她扭头看过来,对上了周一的视线,像是被烫到了一样,飞快回头,虽还在走路,可浑身都僵硬了起来。
咕噜噜,又是一声腹鸣,走在前面的人身体更僵了,甚至同手同脚起来。
周一抱着元旦走上去,看着旁边的瘦小男子,她实在是不高,约莫只有个一米五将近一米六的样子,这个身高放在她以前在的地方,对女孩子来说还算正常,若成年男子是这个身高,只能算是半个残废了。
不过在这个缺衣少食、又少食肉蛋奶的时代,对于男子来说,这个身高也不能说不正常。
况且她虽粘了胡子,可眼睛、皮肤,还有骨架、轮廓都昭示着她的年纪和性别。
周一将手中的馒头一分为二,把其中一半递给了她,说:“这一半我还没有碰过,若是不嫌弃,便拿去吃吧。”
洪冬扭头,看着身边人手中的半个馒头,又抬头看看那人的脸,脸上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她想说我不饿,结果肉馒头的香气入鼻,她的肚子又叫了起来。
洪冬:“……”
周一说:“饿了就吃吧,你也看到了,这馒头我自己都在吃,没问题的。”
肉香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洪冬的视线难以从面前的半个肉馒头上移开,咽咽唾沫,问:“你为什么要给我?”
她警惕地看着这个高高的人,就见这人脸上露出了一点浅浅的笑,说:“我猜待会儿主家说不定要招待我们吃一顿好的。”
洪冬微微睁大眼睛,半个馒头在她眼前晃了晃,那人说:“我想留着肚子,麻烦你帮我解决这半个馒头可好?”
她顿了顿,伸手接过了半个馒头,馒头一点都不烫了,朝食只喝了一碗稀粥的她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到过这么香的东西了,于是不过几口,半个馒头就入了肚子,自然是没有感觉到饱的,但至少没有像刚才那样饿得心里发慌、手脚发软、肚子发痛了。
抬手擦了擦嘴角,她小声说:“谢谢。”
她撇了眼走在她身边的人,抱着个四五岁的小孩儿都走得这么快,看起来还一点都不费力的样子,最重要的是他这般高,肯定吃得很多,不过是半个馒头,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吧。
周一笑了笑,把元旦吃落在她衣服上的馒头渣抖落,说:“不用谢。”
她说:“我姓周,是个道人,不知该怎么称呼?”
洪冬说:“我姓洪,是个……端公,你叫我洪端公就好。”
周一颔首:“洪端公,我看你们并不怀疑前头那人的话,可是知道些什么?”
一百两银子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家都能拿出来的,师婆端公最会识人,可前头那人穿的并不算富贵,这几个师婆端公一句话都没问,直接就跟着人走,必然是有缘故的。
洪冬点头,小声说:“那是宋家的下人,宋家下人穿的衣服就是他身上的那种。”
周一看了眼前面的男子,穿着一身灰衣,料子平平,但袄子够厚,而且没有补丁,竟是工作服么?
她好奇问:“宋家?”
洪冬看了她一眼:“你不知道宋家吗?”
周一:“贫道初来郁山县,还不曾听说过。”
洪冬恍然,就说嘛,她以前怎么没在城中见过这人,若是这人一直在城里,以他的身量和相貌怕是早就在郁山县中出名了。
她说:“宋家在我们郁山县可是有名的大户,家财万贯,家中的地多得不得了,还有荏油作坊,大半都是他们家的!”
看了眼前面,怕这才来郁山县的人不知道宋家多有钱,补了一句:“我听说就连他们家得脸的下人都穿得起绸衣呢!”
周一颔首,道:“那当真是富贵人家了。”
绸衣这东西,她是不敢买的,贵是一方面,因是丝织品,所以容易起褶皱,也容易坏,要想当平常衣服穿,真得有些家底才能干这样的事情。
洪冬点头,又看了眼周一,说:“虽是大户人家,可也精明,若是我们没办法帮他们解决事情,想来我们可能一文钱都拿不到。”
见这个姓周的道士不以为意的样子,她忍不住再说:“说不定还会被他们打一顿。”
姓周的道士看向她,笑了笑,说:“不至于。”
洪冬:“?”
不至于这话是他们能说的?那不是人家宋家决定的么?
她再看了眼这姓周的道士,他怀中的小孩儿吃完了馒头,他跟给小孩儿擦嘴呢,看样子是一点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这人不会是个缺心眼吧?
念头一起,洪冬就觉得自己可能猜中了,仔细一想这人做过的事情,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聪明人。
前日在她这里买了桃符,今日便到她面前来卖桃符就算了,还把桃符的价钱定得那般低,挣的钱不知少了多少!
而且,他还送人桃符,说什么有缘,这话根本就是那些师婆端公和尚道士骗人钱的话,他竟当了真,贴钱给人,洪冬就没见过这么做生意的人,这不就是傻子才能干得出来的事情?
还有,她跟这人是同行,待会儿去了宋家,大家都要抢那一百两银子的,自己若是饿着肚子,干不好事,他不就少了个对手,却将手中的馒头分一半给自己。
洪冬心想,她从小到大还没有遇到过这么缺心眼的人,好像他看不到那些藏在底下的道道,好像在他眼里谁都是好人。
她看了眼身边的人,心眼缺成这样,长得这么高,这么好看,竟还能好好地长这么大,想来也是不容易。
罢了,待会儿去了宋家,她拉着这人跟在那四人后面想办法混过去算了,若是能混几两银子最好,便是不能,也求别被人发现他们是个花架子。
第134章 宋家
走了差不多有一炷香的时间, 前头的人终于停了下来,转身看向他们,说:“想来你们心里都明白我是谁家的人, 不错, 正是宋家!”
“前面就是宋家了, 别说我没提点你们, 宋家是什么样的人家你们不会不知道, 若是能为我家主子解难,从此那人在郁山县的日子如何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他的视线从前头四人脸上扫过,毫不意外地看到了四张热切的脸,往后看,那个高高瘦瘦的道士还抱着孩子, 表情丝毫没变, 好像没听见他说的话一样, 他吸口气, 忍了下去。
若不是主子还在等他,他定要这个道士好看!
带着七人入了宋家,他走得飞快, 在他身后, 几人一边跟着, 一边看着周遭, 眼中都是震惊之色。
洪冬看着眼前的地,忍不住多踩了两脚,这宋家当真是有钱, 竟然连屋子外都铺上了青砖!
眼睛不住地在屋舍上流连,她心中最好的房子便是青砖瓦房,可宋家的房子是她从未见过的, 看着是木头做的,却不知为何比起青砖瓦房好看得多。
元旦趴在周一耳边,小声说:“师叔,好大的院子呀!”
周一嗯了一声,这宋家的确是她来到这里后见过的最大的宅子了,入门之后就是一堵高高的青砖围墙,顺着一条小路走进去,绕过了围墙,来到了一个极宽敞的庭院,院中零星种着花草,四面被四个大院子围拱。
宋家下人带着他们径直往左边的院子走去,随着距离的拉近,便听到院中传来了声声痛呼。
院门口守着个男子,穿着跟为他们引路男子同样的衣裳,二人说了两句话,守门男子便入了院中,不多时,小跑了出来,说:“老夫人叫你们进去。”
前头的几个人动了,周一也抱着元旦走了进去,里面有个小庭院,小庭院三面是屋舍,此刻庭院中站了数人,一个男子坐在檐下,皮肤极白,口中连连痛呼:“疼疼疼!你这药究竟有没有用?!”
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一旁,躬身给他的手臂涂着东西,满脸惶恐,道:“这药能清热解毒,尤其是火毒,应当是有用的。”
男子疼得在这大冷天都满头是汗,咬牙道:“什么狗屁火毒,小爷我又不是被火烧了!”
郎中解释:“少爷这疮应当是体内火气旺盛所致,内服清火药,外涂药粉,内外齐攻,许是有效。”
说着,不知是不是手上不小心戳到了那白皮少爷,他吸了口气,大骂:“许是许是,请了多少郎中了,你们都说我体内有火,喝了那么多苦药,我手上的疮反而更大了,你们这些庸医!”
他一把将郎中推搡开,“滚,你给我滚!”
郎中踉跄着退到了柱子处,满脸惶恐,坐在另一边穿着绸缎袄子的老妇人终于开口了,说:“送孙郎中离开。”
于是就有人带着郎中往外走。
老妇人看向了周一一行,带周一他们入宅子的男子忙上前道:“老夫人,今日在市集的所有师婆端公都在这里了!”
老妇看向周一,“怎么还有个道士?”
不待人回答,她便说:“罢了,有道士也好。”
对一行人道:“你们都来看看我孙儿手上的疮,若是谁能为我孙儿治好此疮,我宋家必有重谢!”
也不需他们说什么,老妇人身后站出来一个老婆子,引着他们到了那白皮少爷面前。
一个容貌清秀的婢女正给那少爷擦汗,走在前面的一个师婆凑了上去,讨好道:“宋家少爷,我来给你看看你的疮。”
宋家少爷抬起脚直接给了师婆一脚,师婆不查,惨叫一声往后倒去,这院中的地都铺着青石板,若是摔下去,不说头破血流,脑后起包是肯定的。
师婆想到了自己邻家的小孩儿,一头摔在石板路上,就这么死了,她心道自己今日完了,这时候有什么东西扶住了她的背,她往后倒的动作立刻就停了下来。
她扭头看去,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石板地,心中浮出后怕,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她的脑子就磕上去了!
是谁救了她?
转头往上看,她看到了一张白净的脸,那眼睛黑是黑,白是白,跟她家中才满岁的孙儿一样,清亮亮的,往下看是鼻子,可真挺真直,就是鼻梁上微微凸了一点,她是做师婆的,见过不少人,多少有些识人的经验,鼻梁凸起一点的人,大多是倔驴,还好这人凸得不多,只有一点点。
鼻子下是红色的嘴巴,红彤彤的,像是抹了口脂一般。
她脑子里浮现了三个字——真俊啊!
然后她被人扶了起来,她回过神赶紧站好,说:“谢谢,谢谢!”
不好意思地看了眼救了她的人,这才发现这道士竟然还抱着孩子呢,他刚刚居然是一只手扶着自己的,这力气可真大!
周一看着眼前的师婆,道:“不必谢,你还好吗?脚可有扭到?”
师婆动了动自己的脚,摇摇头说:“还好还好,没有扭到。”
周一颔首,看向了那个坐在檐下的少爷,说是少爷,看着也是三十出头的样子了,眼角带着细纹,因为没有蓄须,再加上皮肤白皙,所以远远看着的时候还以为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人。
此刻,那少爷也看着她,说:“好身手,看来你是个有本事的,长得也算赏心悦目,不像那老太婆一样獐头鼠目,让人生厌,就你了,来给本少爷看!”
周一没走过去,也没这个必要,宋家少爷的右小臂露在外面,能清楚地看到其小臂上有片红得发亮的疮,约莫有半个手掌大小,数个疮挤在一起,密密麻麻,看着就知道必定很疼。
更不要说,他这疮中黑红之炁若隐若现,想来比起寻常的疮只会更加难受。
她抬眼看向这宋家少爷的头顶,百会穴处丝丝黑炁缠绕在白炁之中。
自慧眼开了之后,周一见了不少人,也就总结了些跟这炁有关的东西出来。
这炁是人一身精气的外显,有人气血足、精力充沛,炁便多些,身体虚弱、气血亏损,这炁自然就薄。
至于炁的颜色,想来每个人生下来之时炁都是纯白,随着这一生的经历,炁的颜色便会发生变化。
大体而言,便是灰白二色,人心善些,便多是白色,若是寻常人,称不上大善,也没做过大恶之事,炁也只是多些浅淡灰炁。
若是做过恶事,灰炁便浓些、多些。
就比如刘家村村人,那些人狠心溺婴,残害自己的骨肉,不以为耻,其心中就多了几分戾气,欺凌妇孺、满嘴不堪之言,人恨鬼憎,其炁中灰炁便格外醒目。
眼前这人,头顶之炁竟然发黑,不知做过何等恶事才至于此。
周一不动声色,问:“不知这疮是何时出现的?”
宋家少爷不想说话,指了指自己身边的婢女:“你跟他说。”
那婢女低着头,手里捏着帕子,战战兢兢道:“是……是三日前的事情。”
周一:“在这疮出现前,可曾触碰过什么东西?”
婢女的身子抖了起来,低着头说:“我……我不知道,那时候我没在少爷身边伺候。”
周一看向宋家少爷,宋家少爷拧着眉,斥道:“没用的东西,给我滚!”
婢女赶忙跑了,他看向周一,眉眼之间都是戾气,这样一个人,便是只看他的相貌便知他不是个什么好东西。
他说:“唧唧歪歪问那么多做什么?你就说能不能治?!”
周一语气不急不缓:“我虽是道士,不是郎中,但二者有相似之处,郎中治病要寻病根,而我驱邪除魔,也要寻根问源,知其所以然,方知症结所在。”
“既然贵舍请我们这些人来,想来必是心中有这方面的怀疑,既如此,不妨直言,我们一同弄清楚事情根源,方能尽快解决此事。”
宋家少爷脸上戾气更盛,道:“原来是个什么都不会的花架子!”
他看向周一身后的几个师婆端公:“你们上来给我看!”
被踹过一脚的师婆一动不动,她胸膛现在还疼着呢,不知道骨头是不是给踹断了,上去再挨一脚吗?
况且看着宋家少爷的模样,不是个什么好东西,她也看不出来这宋家少爷是遭了什么报应,上去能有什么用?
不仅她不动,其他几个人也都不动,他们是师婆端公,不是天上的神仙,郎中都治不好的疮,他们哪里能保证治好?
这少爷脾气如此乖戾,他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哪里还敢糊弄人。
一百两得不到就算了,别把自己的命赔在这里才是!
见他们不动,宋家少爷大怒:“怎么,我叫不动你们是吗?”
一个端公诚惶诚恐道:“宋家少爷,不是我不愿,实在是小人力量低微,什么都看不出来啊!”
他又对着老妇人跪下,说:“老夫人,我就是个小小端公,没太大本事,无力为少爷分忧!”
其他几人都跪了下来,磕头认错。
那宋家少爷气得大骂,喊着:“来人,给我把他们打死!”
老妇人说:“承祖,不可如此。”
她对几个师婆端公说:“起来吧,既然没本事,你们走吧。”
几个人毕恭毕敬,赶忙离去。
洪冬冲着站在不远处的道士使眼色,可道士根本不理她,没看到那四个老狐狸都溜了吗?还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咬咬牙,跑到道士身边,对老妇人说:“老夫人,他跟我们一样,我们先走了。”
说罢,拉着周一就要走,这时,外面有动静传来,一个大腹便便五十来岁的男子带着一个头戴道巾的道士走了进来,说:“承祖,爹为你请了一位高人回来!”
见到了老妇,他说:“娘也在。”
注意到站在院中的周一三人,尤其看到周一还抱着孩子,面露狐疑:“这是?”
老妇人说:“是我请回来的道士和端公。”
宋家老爷看了周一一眼,摇头,对老妇人说:“娘,这位是碧霄子道长,修为深厚,声名远播,斩妖除魔无数,是真正的得道高人!”
他不再看周一,而是对这碧霄子道长说:“道长,这就是我那不成器的儿子,三日前手臂突生红疮,请了数名郎中都没什么用,还请道长为我儿看看。”
那碧霄子道长看了眼宋家少爷的手臂,肯定道:“宋老爷,令郎并非是生病,而是被邪物缠了身!”
宋家老爷微微激动:“道长,当真?”
碧霄子颔首:“自然。”
宋家老夫人忙道:“道长可有办法为我孙子驱邪?”
碧霄子捋着胡须:“区区鬼物,又有何难?”
第135章 五味粥
周一看着院中的碧霄子, 他看起来年岁不算小,黑色道巾下露出的发髻隐有银丝,觉察到了周一的视线, 他转头看过来, 颔首:“道友。”
周一也点点头, 将怀中的元旦放了下来, 抱了一路, 她也有些遭不住了。
元旦抱住她的腿,那位洪端公站在另一边拉着她的衣袖,也不提离开的事情了,好奇地看着院中的另一个道人。
周一也看过去,这个碧霄子道长肯定地说出宋家少爷是邪鬼缠身, 想来定有几分真本事在身上, 她还没有遇到过这样的人。
只见他从挎背的灰色道包中拿出一个巴掌大小东西, 通体苍青色, 双翅展开,竟是一只陶瓷鸟儿。
他将这鸟儿放在宋家少爷身旁,下一刻, 陶瓷鸟儿中一点红色出现, 飞快地探出, 周一这才认出来那是红色的鸟喙, 形似鹰喙,向下弯折,带着尖勾, 似雾似云,极大,约莫有她大半个手掌那么粗。
鸟喙来到宋家少爷手臂的红疮上, 红喙微张,向下一叨,将红疮中的黑红之炁叨了起来,就像是啄食虫子一般,一口一口把黑红之炁吞入了口中。
渐渐的,宋家少爷的脸上露出舒缓之色,惊喜说:“爹,我的疮好像没那么疼了!”
站在一旁的伺候老妇人的老婆子说:“少爷的疮看着好像是没方才那般毒了!”
老妇人走上前,看着孙儿的手臂,喜道:“真的!这疮开始蔫了!”
宋家老爷赞道:“不愧是碧霄子道长,一出手便有了成效!”
碧霄子面不改色,直到红色鸟喙将最后一丝黑红之炁也叨进了嘴里,他这才收回了手,这时,宋家少爷手臂上的疮已经完全蔫了,宋家少爷大喜过望,道:“不疼了,真的不像方才那样如同被火烧一般了!”
碧霄子看向同是一脸喜色的宋家老爷,说:“宋老爷,我已将令郎疮中的邪气取出。”
宋老爷迫不及待问:“那我儿是不是就好了?”
碧霄子摇头:“疮中邪气已除,但生出这邪气的鬼物还在,若是不斩草除根,令郎疮中的邪气只会源源不绝。”
闻言,宋家三人惊惶不已,宋家少爷伸出抓住了碧霄子的手臂,问:“道长,你要救救我啊!”
碧霄子颔首:“放心,贫道既已来此,便将要此事办妥,绝不容许妖鬼邪物在贫道面前伤人!”
宋家少爷连连点头:“道长说得对,道长说得对!还请道长现在就将那鬼给除了!”
碧霄子:“施主稍安勿躁,鬼物惧怕日光,白日难觅其踪迹,待到晚上,鬼物定会出没,届时才是斩草除根之良机。”
宋家老爷忙道:“好好好,听道长的!”
赶忙对家中下人说:“快去给道长准备房间和吃食!”
宋家少爷补充:“就让道长住在我院子里,挨着我的房间!”
宋家下人忙了起来,注意力从碧霄子道长身上移开,这就看到了站在院中的三人,带周一她们入宋家的男人道:“你们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赶紧离开!”
他快步走过来,瞪了周一一眼,说:“快走快走,什么本事都没有,难不成还想讹银子?!”
宋家老爷出声:“打发他们一人一两银子吧。”
那人应了是,催着周一她们离开,周一将元旦抱起来,看了眼碧霄子的道包,跟着出去了。
出了宋家,宋家下人摸出了两颗碎银子,丢给她们,阴阳怪气道:“你们运道倒是好,沾了碧霄子道长的光,什么都没做竟还能得一两银子,哼,两个穷鬼,拿了银子快走吧!”
说罢,他转身回了宋家,将门关上。
洪冬咬牙,低声骂道:“真是狗眼看人低!”
她气得不行,扭头就见到高瘦道人将小孩儿放在地上,一副云淡风轻、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忍不住问:“你不气吗?”
周一伸手把元旦的衣服拉平,闻言,抬头看去,见到了气呼呼的洪端公,想了想,摇头,说:“不气。”
洪冬不理解:“他那副样子,说话那般难听,你为何不气?”
周一起身,道:“他瞧不起的是他心中的那个我,跟我有什么关系?”
洪冬愣住了,一头雾水,看着周一,说:“你在说些什么呀,他心中的你不就是你吗?”
“当然不是。”周一牵着元旦往外走,对洪冬招了招手,洪冬赶紧跟上,于是三人并肩而行,周一说:“在他心中,我应当是一个不讲礼数、没有本事、带着孩子的奇怪又无用的道士。”
洪冬颔首,看着身边的道人,心里有些虚,因为她也是这么觉得的。
周一看向她,说:“在他心中,你则是个瘦小的端公,他若是骂你矮小,你会生气吗?”
洪冬想了想,摇头,她是女子,身高已经很是不错了。
周一颔首:“你看,你心中并不觉得自己矮小,所以并不会因为别人这样说你生气,我也并不觉得我是他心中那样的人,那么他所说的话、羞辱的对象在我看来跟我没有关系,我也就气不起来了。”
洪冬若有所思,她低头看向自己手中的碎银子,说:“不管了,反正我拿到了银子,他再不乐意,也还不是给了我钱!”
周一道:“这么想就对了。”
洪冬舒了口气,觉得自己心里好受了些,这才注意到她们已经走出了宋家所在的巷子,看着前面,她诧异:“这不是去市集的路吗?你怎么往这边走?”
周一:“中午了,去吃午饭。”
邀请洪冬:“洪端公,不知中午可有空闲?”
洪冬迟疑着点头:“有啊,你要干什么?”
周一笑道:“想请洪端公一起去喝一碗五味粥,不知可否赏脸。”
“啊?”洪冬诧异,“这……不好吧,市集的五味粥可不便宜。”
岂止是不便宜,简直比肉还贵。
周一说:“正好将我手中的这两银子用了,同去如何?”
想起曾经喝过的五味粥的味道,洪冬忍不住咽了咽唾沫,说:“若是要喝五味粥,其实我们可以去城外,今日是腊日,城外的和尚会在今日派发免费的佛粥,我们可以去喝。”
如果不是因为她要摆摊卖桃符,她肯定早早就跑去城外领粥了。
周一:“那粥可有市集的好喝?”
洪冬摇头:“这肯定是不能比的。”
周一:“既如此,那便算了,小洪端公也不必心中过意不去,你在宋家的时候为我说话,今日的这顿午饭权当我聊表谢意。”
洪冬呢喃:“那点小事而已。”
可她确实说不出什么拒绝的话了。
没多久,她们来到了市集,许是因为临近中午,大多人都回了家中,所以市集的人更少了,周一看到了之前卖馒头和五味粥的妇人,带着二人走上去,在路边临时搭的小布篷子里坐下,点了三碗粥、三个肉馒头。
还去路旁的食肆中点了一盘酱猪肉和一盘炒菘菜,等到菜齐了,她们便在这小篷子里大快朵颐了起来。
咸香的馒头、香甜的五味粥,还有汁水充盈的酱肉,最后吃几筷子菘菜,为这一餐添加些绿意。
等她喝完最后一口粥的时候,坐在对面的洪冬还在吃,因为吃得太急,额上都出了汗,周一拿出帕子擦擦嘴,元旦也从自己的衣服里拿出帕子擦嘴。
因为之前吃了一个大馒头,所以她这餐吃的并不多。
咚,是碗放在木桌上发出的清脆声响。
“小洪端公,吃饱了吗?”周一将开始就从元旦碗中匀出来的半碗粥放到了洪冬面前,说:“这里还有半碗粥。”
洪冬不好意思:“我吃饱了,你们吃吧。”
周一:“我们已经吃不下了,这粥也不方便带走,若是小洪端公未吃饱,可否帮忙解决?”
听她这么说,洪冬迟疑:“那我吃了?”
周一颔首,洪冬这才端起了半碗粥,大口大口喝了起来。
这半碗粥喝完,她放下碗,满足地舒了口气,看向桌上的空碗,不好意思道:“我吃得太多了。”
周一摇头:“你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就是要多吃才行。”
洪冬点点头,突然反应过来,看向周一,瞪大眼睛:“你……你!”
周一脸上露出笑,说:“胡子能遮住下半张脸,但你的眼睛很年轻,你的皮肤、露出来的手都是属于少年人的。”
洪冬摸摸自己的脸,又看看自己的手,哑口无言。
周一:“再做一次介绍,我姓周名一,是常安县清水观道人。”
洪冬小声说:“我叫洪冬,就是郁山县人。”
她看向周一,感叹:“原来你真的是道士啊。”
周一颔首:“如假包换。”
洪冬不好意思说:“我不是正儿八经的端公。”
周一笑道:“我知道。”
洪冬诧异:“你怎么会知道?我没有跟你说过啊!”
周一:“你的桃符,画很生疏,字写错了。”
“啊!”洪冬瞪大眼睛,“错了?哪一个字错了?!”
周一:“你将郁荼的荼写成了茶。”
说着沾了水在桌上些了这两个字,洪冬盯着两个字看,最后垂下肩膀,小声说:“我不识字。”
“我也不会画画,那些桃符是我照着别人门上去年的桃符画的。”
为了画桃符,她日日都在别人家门前晃荡,差点被狗咬了。
周一:“已经画得很好了。”
洪冬点头,说:“我也觉得。”
说完,她不好意思一笑,想到什么,问:“你是真的道士,那你知不知道宋家的少爷手上的疮是怎么回事?他真的中邪了吗?”
周一颔首:“是有些非同寻常之处。”
洪冬吸了口气:“是鬼吗?你有看到那鬼长什么样子吗?”
周一摇头:“正如那位碧霄子道长所说,鬼怕日光,现在是白天,就算是有鬼,也不会出来的。”
洪冬点点头,突然叹气:“可惜了,这么新奇的事情我们看不到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鬼会缠上宋家少爷?”
周一:“你想看?”
洪冬点头:“当然想啊,我还从未见过这样的事情呢,而且我以后是真的想做端公,若是能看看那个碧霄子是怎么应对这事的,说不定我还能学上两招呢!”
她的眼睛亮亮的,周一笑了笑,说:“你今夜早些睡觉吧。”
洪冬:“?”
第136章 洪冬的‘梦’
天色暗了下来, 洪冬趴在桌子上,手里拿着根岔了毛的笔,借着油灯的光在桃符上画着。
眼角染上风霜的妇人走进屋子, 说:“天都黑了, 点着灯也看不清, 明日再画桃符吧。”
洪冬的弟弟趴在她对面, 抬头对妇人说:“阿娘, 阿姐不是在画新的桃符。”
洪冬阿娘走过去,果然看到桌子上摆着的都是有画有字的桃符,不解:“丫头,你这是在做什么?这些桃符不都已经画好了吗?”
洪冬提笔在一块碎砚上蘸了蘸,屏息, 将‘茶’字中间添了一横, 没有歪斜也没有超出, 她这才松了口气, 说:“今天有人告诉我这个字写错了,我改一改。”
洪冬阿娘凑上前,仔细看着, 说:“错了吗?看着也没什么差别呀。”
洪冬将两张桃符放在一起, 指给她阿娘看, “多一横的是郁荼的荼, 少一横就是茶叶的茶了。”
洪冬阿娘恍然大悟:“竟然是这样,这两个字可真像!”
洪冬小弟托着下巴,一脸崇敬地看着洪冬, 道:“阿姐可真厉害!”
洪冬伸手摸摸他的头,“我算什么厉害,会认字的人才厉害呢。”
洪冬小弟摇头:“阿姐就是厉害!”
昏黄的灯光中, 妇人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眼带笑意,温声道:“好了好了,厨房的水热了,快去洗了睡了。”
带着弟弟去厨房洗漱了,洪冬回到屋子,躺在了床上,没多久,她阿娘也来了,母女二人并排躺着,洪冬阿娘翻身抱住了她,说:“怎么了?今日回来便恹恹的,是在外头遇上什么事情了吗?”
洪冬沉默了片刻,低声说:“娘,你说这世上人跟人怎么就这般不同呢?”
“我们什么都没做,宋家随随便便就拿出二两银子打发了我们。”
昨天,他们还因为她挣了二两银高兴得不行,可今日去了宋家才知道,二两银子对宋家人来说就像是路上的石子儿一样,随手就能往外扔。
她喃喃道:“若是当初我家有二两银子,阿爹也不会死了。”
二两银子已经够他们家去医馆请郎中为阿爹看病了。
她娘伸手拍拍她的肚子,说:“丫头,过去的事情我们就不要想了,宋家是富贵人家,我们也不跟他们比,过好我们自己的日子就行。”
洪冬翻身抱住了她娘的手臂,“我知道的,阿娘,我就是心里不好受。”
那宋家少爷不过手臂上生了个疮,就搞了这般大的阵仗,又请郎中又请师婆端公和道士,可她爹病得都快死了,也看不起城中要价最低的郎中,她娘病了这么久,若不是她挣了钱,也吃不上药。
她娘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哄着她:“睡吧睡吧,睡着了就不难受了。”
洪冬慢慢阖上了眼睛,迷迷瞪瞪中,她听到有人在唤她:“洪冬,洪冬,洪冬。”
她努力将眼皮睁开一条缝,看到了一个发着微光的人站在自己身旁,她一个激灵,立刻就坐了起来,认出了眼前的人,疑惑问:“周道长,你怎么在这里?”
“洪冬姐姐,快来呀,我们去看热闹了!”
她眯着眼睛循声看去,看到了一个披散头发的小童,这不是周道长带着的小孩儿元旦么,她问:“看什么热闹?”
小童上前两步,拉住了她的手,冰冰凉凉的,说:“去宋家呀!”
然后她就被小童拉了起来,轻飘飘地往前,洪冬心里觉得疑惑,她怎么感觉自己变轻了?还是元旦的力气太大?
等等,元旦叫自己姐姐,他知道自己是女子了?!
心中一惊,随即她又镇定下来,她突然反应过来自己这是在做梦吧,难道是白日的时候对宋家的事情太好奇,所以才会做这样的梦?
被拉着走出了屋子,她看看周遭,认出了这是她家的小院子,黑黢黢、静悄悄的,高瘦的道人伸手抓住了她的另一只手,说:“得罪了,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快点去宋家。”
话落,一阵风吹来,洪冬只觉得自己身体一轻,飘飘忽忽,不知今夕何夕,等到再次落地的时候,她晕乎乎抬头一看,发现自己竟然已经来到宋家大门前了!
嗬,前一刻还在自己家中,下一刻就来到了宋家,果然是在做梦!
道人放开了她的手,说:“走吧。”
于是一大一小二人朝宋家大门走去,洪冬一脸疑惑,没往前走,那二人扭过头来看她,元旦招手:“洪冬姐姐,你快来呀!”
洪冬看了眼宋家大门,提醒:“这门没开。”
梦中的元旦胆子倒是格外的大,跟白日那个一直抱着道人不撒手的小孩儿截然不同,对她说:“没开门也可以进去的。”
洪冬疑惑,没开门怎么进去,正想着,便见到一大一小二人迈步走到了大门前,再往前走出一步,二人的身体穿门而过,看到这一幕,她瞪大了眼睛,接着门里伸出个小脑袋,是元旦,招呼着她:“洪冬姐姐,你快来呀!”
这……这……这!
洪冬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不知不觉,她也来到了门前,看着这厚重的大门,不敢动弹,里面伸出一只小手,拉住了她的手,把她往里一拽,她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穿过了大门,眼前再有灯光亮起的时候,她已经出现在了宋家院中。
她忍不住回过头看看那紧闭的大门,心道不愧是她的梦,竟然不用开门便能入门!
看向前面,道人和小孩儿都看着自己,道人说:“洪冬小友,走吧。”
元旦对自己说:“洪冬姐姐,快点呀,不然就看不到热闹了。”
洪冬点头,赶紧跟在二人身后,后面门口两盏灯笼的光越来越淡,周遭黑了下来,让人难以看清前路,她抬头看看天,梦中的天竟然没有月亮。
她想着要是天上有月亮就好了,既然是她的梦,她这么想,应该月亮就会出现吧。
然后,余光中有什么亮了起来,她赶紧看过去,是前面,道人身前有东西在发亮,拇指大小的一团,发着璀璨耀眼的光,看着不像是火金姑,却同火金姑一样飞在空中。
她很是好奇,走上前,问:“周道长,这是什么?”
周一说:“这是日光。”
日光?洪冬若有所思,她想要月亮出现,结果出现的却是日光么,梦里的东西果然不能以常理推断。
这时候,她发现前面出现了院门,正是今日去过的那宋家少爷的院子,果然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白日对宋家少爷的事情心生好奇,晚上就梦到了。
再次穿门而过,院子里竟然连灯笼都没有点,若非有日光照亮,怕是伸手不见五指。
白日那个叫碧霄子的道士不是说晚上要抓鬼吗?怎么这里静悄悄的,什么都没有。
不对,这是她的梦,自然什么都没有。
正想着,正对他们的屋子里便有了动静,门中响起了一声女子的惨叫,接着就见到两个人女子互相搀扶着从门中跑出来。
那两个女子脸色青白,其中一个脸上有一道长长的口子,从额角划到了下巴,可如此狰狞的伤口中却没有血,只有些白色的微光溢出。
这时,一道唳声响起,一只巨大的青色鸟儿从前面的屋顶飞出,她仰头看去,苍青色的羽翼张开,铺天盖地,微微一扇,一阵狂风扑来,她的身体陡然一轻,整个人向后飞去,不是吧,她竟然被风吹起来了!
身体腾空,眼看就要被吹飞,她手腕一紧,一股力道从腕上传来,将她拉下了地,高瘦的道人站在她面前,挡住了残存的风,问:“没事吧?”
洪冬摇头:“没事没事!”
她看看道人,又看看道人身边的小童,觉得奇怪,她都要被吹走了,这二人为何看着一点事情都没有?
莫非因为道人比她高些重些?
顾不得计较此事,前方那只巨大的鸟儿落了下来,直冲院中两个被风吹倒在地的女子,她惊道:“快跑啊!”
两个女子伏趴在地,不过才扭头看向身后,那只巨鸟便已经落到了她们身前,锋利的红喙往下,直冲二人面门。
洪冬不敢相信,这怪鸟竟要吃人!
即将到来的血腥让她忍不住闭上了眼睛,一息两息三息,耳边迟迟没有传来预想中的声响。
于是她睁眼看去,那只巨鸟还立在二女身前,喙同二女只有一寸之隔,却不知何故停了下来,没有前进分毫。
站在她身前的道人走了过去,她心中一惊,跑过去拉住道人,低声道:“你要干什么?没见到那里有只怪鸟吗?你过去,说不得它就要吃你了!”
道人说:“鸟已经被捆住了,暂时伤不了人。”
她再次看向那只鸟,竟真的在那只大鸟身上看到了道道绳索,只是这绳索古怪,似还发着光亮,像雾又像水,一会儿飘渺,一会儿潺潺流动。
手上传来拉力,她被道人拉着向前,来到了二女身前,两个女子已经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看着她们的脸,洪冬心中惊叹了一声,好漂亮啊!
她还没在城里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眼睛大大的,嘴巴小小的,虽长得不一样,可都是一样的漂亮。
脸上没有受伤的那个姑娘警惕地看着她身前的道人,说:“你是什么人?”
道人说:“贫道常安县清水观道人。”
元旦嫩声嫩气说:“我是常安县清水观的道童。”
然后元旦扭头看向了自己,洪冬:“?”她也要介绍自己?
发现二女也看着自己,她只好说:“我是郁山县端公。”
将来的,她在心里默默补充了一句。
二女收回了视线,看向了道人,脸上有伤的女子说:“多谢道长救了我们,这鸟可是道长的?”
道人摇头,说:“这鸟属于另一道人,他名碧霄子。”
碧霄子?!
洪冬睁大眼睛,立刻就想到了白日在宋家的时候,那个碧霄子拿出来的瓷偶,那的确也是只苍青色的鸟儿。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看向了立在院中动弹不得的巨鸟,那只瓷偶不过巴掌大小,可这只鸟比她都要高了!
立在院中,只比道人矮一些,看着像是个巨大的怪物!
这时候,屋中传来动静,她听到了那个宋家少爷的声音,不大,似乎还有些抖,在问:“道长,鬼可被抓住了?”
碧霄子的声音响起:“青羽还未归来,宋施主不必忧心,青羽专克鬼物,从未失手。”
宋家少爷还在说:“可是都过去好一会儿了,道长不如先将神鸟唤回,说不得那鬼物什么时候就跑回来袭击我们了!”
碧霄子迟疑片刻,道:“也好。”
说完,屋中响起了清脆哨声,院中的巨鸟浑身扭动想要离去,却动弹不得,红喙微张,就要发出叫声,一道浅白的绳索突然出现,将它嘴巴给套了个严实。
红色的眼睛低头四处看,对上了洪冬的双眼,洪冬眨眨眼睛,突然发现这鸟跟市集上被绑起来的鸡有点像。
第137章 乱坟岗
屋舍内略显嘶哑的哨声不断,院中巨鸟瞪大红色的眼睛,扭头看向屋子, 长长的脖颈往前伸, 想要过去, 却动弹不了分毫。
它扭过头怒视前方的两位女子, 似乎认为自己被绑是这二人造成的。
二女忍不住往后退了退, 周一看着她们,二女都做妇人妆扮,一个穿着蓝色衣衫,一个穿着褐色粗衣,周身隐有黑色怨气萦绕, 当是怀怨而死之人。
脸上带伤的女子突然看向周一, 道:“既然这鸟不是道长的, 道长快跟我们一同离开吧, 这鸟凶悍无比,若是被屋中那个道人发现了,放了这鸟, 我们就逃不掉了!”
周一点头:“也好。”
于是二鬼在前面领路, 周一牵着元旦, 元旦拉着洪冬, 三人紧随其后。
七拐八拐,她们离开了宋家,又走了会儿, 她们来到了城门前,守城的几个衙役坐在一旁点着灯喝酒吃肉。
二鬼避开她们,穿城门而过, 周一三人跟着她们来到了城外,在荒野中走了约莫半刻钟,前面隐有光亮,她手臂一紧,扭头看去,被元旦牵着的洪冬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了她另一边,盯着前面的光亮,低声说:“鬼火,是鬼火!”
周一看向前面,距离近了些,于是能清楚看到点点光亮是一团团浮在空中的幽绿火焰,耳边洪冬还在低声说:“我听人说,若是半夜出城,运气不好的时候,就会见到鬼火,有多少鬼火就有多少只鬼!”
她拉住周一,害怕地咽咽唾沫道:“周道长,我们不要再往前走了!”
周一看着她脸上的惧色,停了下来,打算先将她送回,还未开口,洪冬便往前跑去,说:“那两位姐姐走得太快,我去叫她们回来!”
周一惊了,道:“等deng——”
话音还未落下,洪冬已经跑上前,压低了声音开口喊道:“二位姐姐,二位姐姐,不要再往前走了!”
二鬼果真闻声停了下来,转身看向洪冬,与此同时,二鬼身周幽绿的火焰突现,不过婴儿拳头大小,照着二鬼的面容,青白无比。
洪冬愣愣地看着二鬼,视线从其中一人脸上的伤口移开,瞳孔突然放大,她终于知道为什么伤口中没有血了,因为她们……是鬼啊!
她眼睛一翻,浑身一软,往下倒去,与此同时,因受到惊吓,魂体开始溃散。
周一赶忙上前接住了人,将一点炁送入洪冬体内,将其魂体稳固下来。
她抬头看向二鬼,二鬼一头雾水,脸上带伤的女子问:“道长,她这是怎么了?莫非是那道人对她出手了?”
出门前便将洪冬身上生魂气息掩盖的周一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她也没想到会出现这样的意外,顿了顿,才说:“不是,她就是累了,我先带她回去歇一歇。”
女鬼说:“那道长快去吧,不知道这小姑娘的坟在何处,她这个样子看着不大好,得入坟中好好躺躺。”
周一颔首,向她们告辞,抱着洪冬,带着元旦,借了一缕微风,朝着城中走去。
在她们身后,二鬼看着周一飘然的身形,脸上未受伤的女子突然说:“那位道长怕是经年的老鬼了!”
脸上受伤的女子颔首:“那巨鸟如此凶悍,她都能出手制住它,此刻赶路竟似在飞,不知要过上多久,我们才能如此。”
“若我们能这般,今夜那畜生便已经死了!”
说到后半句话,她浑身怨气翻涌,咬牙切齿,面目狰狞。
未受伤女子安抚道:“姐姐,不急,只要我们还在,他就别想好过!”
周一自然不知道身后之事,她抱着洪冬回到了洪家,让洪冬魂归身中,魂身相合的那一刻,洪冬的眼珠动了动,似乎就要醒来。
周一伸手一点,一团白炁入了洪冬眉心,小姑娘便安然睡了过去。
元旦低声问:“师叔,洪冬姐姐怎么了?”
周一:“她被吓到了。”
又是魂魄离体的状态,被那一吓,差点将魂都吓散了,若任由魂魄散去,洪冬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还好她能助人稳住魂魄。
元旦担心地看向床上,可惜,她生得矮,只能看到睡在外侧的洪冬阿娘,忍不住说:“洪冬姐姐不要怕!”
周一摸摸她的头,在这生魂状态下,触手便是微凉,她说:“别担心,她睡一晚,第二天醒来就好了。”
“走吧,元旦,我们还有事情要做呢。”
小小的手牵了上来,周一拉着她出了洪家,再来到了城外,入目依然是朵朵鬼火,远远还能看到鬼影晃动,她看向身侧的小孩儿:“元旦怕吗?”
元旦摇头,说:“元旦不怕鬼!”
她认真道:“好鬼元旦不怕,坏鬼,师叔把坏鬼都打飞!”
周一笑了,颔首:“好,若是有坏鬼敢吓唬元旦,师叔就打他!”
元旦笑了起来,看向远处的朵朵鬼火,眼睛发亮。
周一没有再借风力,牵着元旦慢悠悠地朝着鬼火聚集处走去,距离近了,才发现此地的鬼格外的多。
她们前面便有个坟包,一朵鬼火漂浮在坟上,一个干瘦的鬼蹲在地上蜷成一团,口中发出空幽的呜咽声。
元旦拉着周一走过去,站在他身后,问:“你为什么哭呀?”
那鬼还在呜呜哭着,元旦又问了一声,哭声戛然而止,这一方小小天地间陡然安静了下来,瘦骨嶙峋的鬼缓缓抬起了头,再慢慢转了过来,一点一点,他的上半身彻底转了过来,下半身却纹丝不动,露出了一张皮包骨、形似骷髅的脸,眼眶极深极大,眼中一片漆黑,他张开嘴,口中也是黑洞洞的,他说:“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眼中明明没有眼珠,视线却好像聚在了元旦身上,声音像是被风吹散一般,断断续续:“你能……带我……回家吗?”
话音落下的那一刻,一丝灰炁从他身上探出,来到元旦身周,被一点白炁击溃。
鬼再次问:“你能……带我……回家吗?”
灰炁再探,这次触及的却是一道白亮光幕,前进不了分毫。
元旦说:“你家在哪里呀?”
黑洞洞的眼眶对着元旦,鬼的嘴巴开合:“我……不知道,阿娘……阿娘还在家中等我,我要回家!”
元旦耐心说:“你要告诉我们你家在哪里,我们才能带你回家呀!”
突然一张惨绿的鬼脸从黑暗中探出,这鬼看了眼周一,再看向元旦,说:“小鬼,他要是记得他家在何处,早就回去了。”
“不用管他了,你看他都变成这副模样了,过不了多久,也该死了。”
元旦震惊:“鬼也会死吗?”
那鬼从黑暗中走了出来,暴露在幽绿鬼火之下,是个少年人,看着颇有几分机灵,对元旦说:“那是自然,人死了就会变成鬼,有些鬼不中用,不过几日就消散了,有些鬼心里还存着事,就能活得久一些,但也久不到哪里去。”
“像他,死了有四五月了,呆呆傻傻的,什么都不晓得,只知道日日哭着回家,白天黑夜都在哭,身上那点鬼炁很快就要耗完了,到时候,他整个鬼就会像云一样被风吹散,散落各处,自然就死了。”
元旦眨眨眼睛,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
少年鬼蹲在元旦面前,问:“小鬼,你是什么时候的死的?看着鬼炁还挺多了,他是你的谁?”
前一个问题元旦回答不了,她就回答后面一个,说:“这是我师叔。”
少年鬼抬头看向周一,笑着问:“你们师叔侄竟是一起死的吗?”
周一摇头不语,牵着元旦朝前走去,少年鬼跟了上来,他似乎对周一二人很好奇,又问:“你们怎会来这里?难道你们也是被人埋在了乱坟岗吗?”
周一看向他:“这里是乱坟岗?”
“是啊。”少年点头,“附近城中、村中死了人,若是埋不起,便都往这里扔,家中人有良心的,可能会挖个坑把人埋进去,若是遇到没有良心,拿张烂席子一卷,随便往这一扔就行了。”
周一:“若是如此,鬼的尸身日日被日光暴晒,鬼岂不是难以久存?”
少年鬼继续点头:“对,可是那又能怪谁呢?只能怪他运气不好,生在那样的家中。”
周一看向他,少年鬼嘻嘻一笑:“你该不会觉得我就是这样的鬼吧?哈哈哈,怎么可能?我可是埋在土里的,我还有墓碑呢!”
“看,这就是我的坟!”
少年鬼指向了前方的一座坟墓,小小的坟包隆起,前面插了块木碑,上面写着:“汤初六之墓。”
周一:“你是汤初六?”
少年鬼看着周一,眼睛微亮:“我猜的没错,你果然是个读书人,你会认字!”
他看向周一,眼巴巴的,“我知道你不是这里的鬼,你来这里要做什么?我可以帮你,我在这里可待了好些年了!作为交换,你教我认字,你愿不愿意?”
周一想了想,问:“认字认到什么程度?”
她说:“我不会在这里久留,恐没有太多时间教你。”
少年鬼连忙道:“不多不多,能教我多少就多少!”
周一颔首:“可以。”
少年鬼开心地笑了起来,说:“我知道你在找人,是不是两个女鬼,我带你们去找她们!”
周一:“多谢。”
第138章 ‘草’字
夜幕下, 大地阒然无声,幽绿的鬼火跳动,照亮了一座座坟墓。
“她们就在那里!”
少年鬼带着周一二人深入了乱坟岗, 此刻他躲在一个坟包后, 看着前方, 小声对站在一旁的周一说着:“前面这块地时不时就有凶戾的女鬼出来, 且极其古怪, 就连乱坟岗的老鬼都不大敢来这边,今日若不是为你引路,我可不会到这里来,你得先教我认一个字才行!”
周一点头,问他:“你想学什么字?”
少年立刻说:“草, 我想学‘草’字是怎么写的!”
周一看看左右, 躬身捡起了一块小石子儿, 蹲在地上, 看向少年鬼,道:“借借火。”
少年鬼连忙上前,跟着蹲下, 于是他身前的幽绿鬼火便将这一小片空间照亮, 周一拿着石字儿在泥巴地上将‘草’字一笔一划地写了出来, 对少年鬼说:“这就是‘草’字。”
少年鬼的眼睛几乎黏在了地上, 小声说:“你能不能再写一次?”
周一再次写起来,余光扫过少年鬼,见他伸出右手食指跟着她比划, 顿了顿,说:“这个字没写好,我重新写一个。”
拿起石子儿重新在地上写了一横, 说:“字分笔画,‘草’字多是横竖,这便是一横,接着便是两个短竖……”
她将‘草’字的笔画拆分开来,每写一笔便要说上一句,少年鬼明白了她的意思,也找了个石子儿在地上跟着周一写起来。
等到周一将草字写完,他也写完了一个字,抬头看向周一,激动道:“你看我写的对吗?”
地上的字虽歪斜了些,但的确是个草字,周一点头:“对。”
元旦也出声道:“师叔,我呢我呢?”
在周一教少年鬼写字的时候,她也拿着石子儿在旁边写写画画,因她已经学写了不少字了,此刻这个草字写起来比少年鬼写的好上一些,周一摸摸她的头:“元旦也写对了。”
于是一人一鬼都高兴了起来,少年鬼说:“我再写一个!”
元旦说:“我也要写!”
两个小孩儿就蹲在地上,借着鬼火幽绿的光在地上写了起来,写完一个,他们还看着彼此的字比较了起来,问周一谁写的好。
周一:“……”
她把元旦拉了起来,对少年鬼说:“抱歉,我们还有事要办。”
少年鬼反应了过来,看看地上的字,再看看周一,说:“那你先去吧。”
顿了顿,又问:“要我跟你们一起去吗?”
周一摇头:“不必了。”
她牵着元旦从坟包后走出,看向了前方,不同于身后的鬼火憧憧,眼前是一片漆黑,就像是一片幽绿中被泼了墨,吸收了所有的光线,黑不见底。
鬼火固然让人心惊,可这片黑暗更让人心慌。
少年鬼走到了周一身边,低声说:“那些女鬼的脾气可不好,最讨厌的便是男子,尤其是生得白的男子。”
他看了眼周一,又看看元旦,建议道:“她们对小孩儿倒是不错,你可以让这小童站在这里喊人。”
周一不解:“听你的意思,这里面不止有两个女鬼?”
少年鬼颔首:“那是自然,这些年,我见过好几个女鬼从这里出来了。”
周一拧眉,问少年鬼:“你在此处多少年了?”
少年鬼看了她一眼,说:“到今年也就第十年吧。”
周一有些诧异,这少年竟死了十年了。
少年鬼说:“我在这里的第一年便见到过女鬼从这里出来。”
周一:“是今夜的那二人吗?”
少年鬼摇头:“她们两个是这两年才出现的,前头的那些已经没见到了,想来时日久了,也就都死了。”
他叹了口气,对周一道:“你想找那两个女鬼,带着小孩儿在这里叫她们就是了,可千万别进这地方,这十年,我见多了不信邪的鬼往里面闯,有一个算一个,都没有再出来了。”
周一看向前面这片如浓墨般的空间,伸手将一点日炁送了过去,顷刻间,日炁被黑暗吞噬,半点水花都没掀起。
少年鬼倒是惊愕地看向周一:“你……你……你不是鬼!”
周一心中诧异他看出了自己的身份,正想说话,便听少年鬼说:“你是神对不对?”
他紧紧盯着周一,自顾自道:“是了,你看着根本就不像是鬼,哪个鬼像你这样凝实?你的脸看起来也不是我们这样的青白色,还有你弄出的东西,我看着便觉得害怕。”
他看着周一,脸色几度变化,最后指着一旁说:“有鬼出来了!”
周一扭头看去,入目是一片黑暗,什么都没看到,元旦拉拉她的手,说:“师叔,他跑了。”
周一回头,少年鬼朝着远处奔逃,身形虚幻、鬼火幽微,看样子是被吓得不轻。
元旦问:“师叔,他为什么要跑呀?”
周一摇头:“师叔也不知道。”
她就打出了一点日炁罢了,虽说鬼怕日光,也怕日炁,可日炁也不是朝着他去的,他在怕什么?
周一一头雾水,这时候一道空幽的女声响起:“道长。”
循声看去,黑暗中穿着蓝衣的女子走了出来,她走到周一面前,双手交叠在腹前,膝盖微弯,朝着周一行了个礼,起身,说:“先前在宋家的时候,多谢道长出手相助,道长应当并非此地亡魂,再来此处是为了寻我们吗?”
周一点头,直言:“宋家少爷手臂上的疮——”
女鬼:“是我们做的。”
她看向周一,目光不善:“难道道长也是来让我们收手的吗?”
“没想到宋家的钱当真管用,不仅能请人,也能请鬼!”
周一:“我并非是宋家请——”
女鬼打断她的话:“你敢说你没有收宋家的钱?”
白天被宋家打发了一两银子,用这两银子喝了五味粥、吃了酱肉的周一:“……”
果然,有些钱不能拿啊,白天吃得开心,晚上这不就心虚了,报应啊!
见她这样,女鬼冷道:“若不是你在宋家救了我们,我便是拼着鬼身溃散,也要叫你好看!”
她呸了一声:“宋家的走狗,你快走吧!”
周一解释:“我虽拿了宋家一两银子,那钱却是他们随手打发我的,我并未应承要为宋家办事。”
女鬼还是冷冷看着她,倒是没有再催着周一离开了,周一说:“你们与宋家少爷之间的恩怨我并不打算插手。”
白日的时候,她已经发现那宋家少爷并非是什么良善之人,手中定然沾有人命,想来那疮多半也是苦主上门的结果,只是她见到了碧霄子。
周一对女鬼说:“但那碧霄子并非普通人,他手中的鸟有些古怪,从今夜来看,你们不是那只鸟的对手,只要他在一日,你们再去寻宋家少爷,便是自寻死路。”
女鬼看着周一,冷声道:“所以呢?”
周一道:“我想为你们说和。”
女鬼脸上露出一丝愕然,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你说什么?”
周一说:“说和,你们同碧霄子之间并无恩怨,若是你们愿意将己身同宋家少爷的恩怨说出,碧霄子许是愿意离去。”
女鬼狐疑:“你怎么知道碧霄子愿意离去?宋家肯定给了他很多钱的!”
周一:“我不知道,但既然有和平解决的办法,就要试试不是吗?”
一人二鬼,何必为了一个恶人大打出手、你死我活。
女鬼垂眸想了想,再看向周一,突然露出凶戾的神情,“你就不怕我们是杀人无数的恶鬼?”
周一摇头,看着她光洁的眼角:“你们还未杀过人。”
女鬼直勾勾看着她,没从她脸上看到半点心虚之色,冷哼一声,说:“你在这里等我,我去叫姐姐出来。”
说罢,她转身踏入了那片黑暗,没多久,她便和另一女鬼一同走了出来。
二鬼立在坟地中,并未开口,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周一,她们身后漆黑如墨,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黑暗中蠢蠢欲动。
元旦有些害怕,抱紧了周一的腿,往她身后躲藏。
脸上有伤的女鬼突然说:“你在骗我们。”
周一也看着她:“何出此言?”
女鬼:“你明知道我们打不过那只鸟,却让我们主动去寻碧霄子,你想让我们去送死!”
周一无奈:“若是如此,在宋家的时候,我就不会帮你们了。”
二鬼说不出话来,脸上有伤的女鬼说:“我不管这些,反正我们不会去见碧霄子,你若真想帮我们,便将宋承祖那个畜生给我们绑过来!”
“待我们杀了宋承祖,莫说是跟碧霄子说话,便是即刻让我们魂飞魄散,我们也愿意!”
周一叹了口气,说:“这样吧,你们将事情告知于我,我再转告碧霄子可好?”
这样,她们不必出现在碧霄子面前,也就没有顾虑了。
二鬼看看彼此,最后怀疑地看着周一,脸上有伤的女鬼不解:“我们在今夜之前从未见过,你为何要帮我们?”
周一看着她们,神色平静,道:“因为这世上的痛苦实在是太多了,我一人之力有限,唯一能做的便是在遇上事情的时候告诉自己多想想、多看看、多伸伸手、多帮帮人,或许便能让这世上少那么一桩让人心痛的事情。”
二鬼看着她,久久不言,脸上带伤的女鬼突然来到周一面前,伸手去探周一的头,说:“既如此,你便自己看吧。”
她的手放在了周一额前,几息之后,她满脸疑惑:“怎么回事?我为何无法进入你身?”
周一说:“既然这样不行,便入梦吧。”
“入梦?”二鬼嘲讽地看向周一,“死人哪里还会做梦?”
周一沉默几息,道:“我是活人。”
二鬼:“?”
片刻后,东福客栈二楼人字号房中,看着睡在床上的一大一小二人,再看看站在旁边同床上人一模一样但身形虚幻的二人,二鬼陷入了沉默。
元旦问:“师叔,我们要回去了吗?”
周一嗯了一声:“元旦今夜玩得开心吗?”
元旦点头:“开心!”
周一摸摸她的头:“开心就好。”
抬手将元旦的魂送入了她身中,再将炁送入元旦眉心,看着小孩儿安然睡去,她转身对二鬼道:“待我魂归身中,二位便可入我梦中了。”
说罢,她回到了身中。
立在床侧的二鬼看看床上的人,再看看彼此,蓝衣女鬼咽咽唾沫:“姐姐,这真的是人可以做到的事情吗?”
她单知道人死了之后可以变成鬼,却从未见过谁在还活着的时候就魂魄离体四处闲逛,最后还能安安稳稳地回到自己身体里。
脸上有伤的女鬼沉默,后道:“他的确是人。”
“行了,事已至此,我们入梦吧。”
第139章 梦
梦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 寻常时候,人无法见到魂魄,可一旦鬼魂入梦, 无需再做什么, 人鬼便可相见。
周一助鬼入过人的梦中, 也亲自入过梦, 细细想来, 在云雾山的时候,被怨气所迷之时所见到的记忆未尝也不是一种入梦。
恰如此刻,她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神魂受到了拉动,只需心念一动便可挣脱。
与云雾山之时有所不同,那次她在入梦之时没有半点觉察, 想来是因为这二鬼比起云雾山怨气有所不足, 而她比起当初的自己又进益了几分。
她没有挣脱, 顺着那股力道沉了下去。
眼前渐渐亮了起来, 阳光灿烂,她看到了一间青砖小屋。
“这是我家。”
周一看向身侧,看到了二鬼, 脸上有疤的女鬼道:“你不是想要知道我同宋承祖之间的事情么, 进去你便知道了。”
她迈步走向屋中, 蓝衣女子挽着她的手臂并肩而行, 周一跟了上去。
踏入屋中,视线一暗,周一扫视了一圈, 屋子不大,有一张桌、一张床,一个年轻的姑娘坐在窗边, 阳光照了进来,落在她身上,暖融融的。
她的膝盖上放着一件绿色的衣裳,微微垂着头,白皙的颈后沐浴在阳光下,细细的绒毛清晰可见。
嘴角微微上扬,她手中拿着针线缝着衣裳。
屋外突然响起动静,有人跑了过来,女子抬头看去,露出一张白皙姣好的脸庞,她的眼睛亮了起来,看向窗外,有个小少年跑了过来,来到窗前,喘着气说:“小花小姐,这是少爷让我给你送来的,说是为你添妆。”
小少年从怀中拿出了一只金钗,看着并不特别精美,上面嵌着一朵金色小花,虽无花蕊,却也算自然。
当然最重要的是,这是金钗,无论做工好坏,都无法掩盖其价值。
女子伸手接过金钗,手指还算白皙纤细,却并不细腻,抚过金钗上的小花,脸上露出一丝笑意,看向小少年有些羞涩地问:“他呢?”
小少年挠挠头说:“少爷这些日子都在家中,昨日还在试婚服呢。”
他有些不好意思,说:“少爷让我问小花小姐的婚服做得怎么样了?婚期快到了,少爷想要快点见到小花小姐了。”
听到这话,女子白皙的脸颊上浮现了两朵红晕,她细声道:“你……你回去跟他说,不会耽误婚期的!”
得了准话,小少年转身跑了,留下女子坐在窗边看着放在膝上的婚服和金钗,忍不住摸摸自己发红发烫的脸。
“你觉得她如何?”
耳边响起声音,周一扭头,看到了脸上带伤的女鬼,她正看着坐在窗边暖阳下那个跟她生得一模一样的女子。
周一也看了过去,说:“此刻的她,很幸福。”
女鬼平静道:“自然是幸福的,这个时候的我以为我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女子,即将嫁给心爱之人。”
“而我心爱之人不是邻家账房的儿子,也不是屠夫,更不是走街窜巷的货郎,他是这城里最富贵人家家中的独子,生得俊俏极了,会读书写字,会骑马拉弓,还会为我簪花撑伞。”
“我却只是一个小小的农户女,因爹娘种桂荏挣了些钱,才入了城中,做起了饮子的生意,我日日在外抛头露面,做饮子卖饮子,一直以为我最终会嫁给卖炊饼、卖馄饨的小子,可那一日,他出现了。”
眼前的屋子开始溃散,一寸一寸,如沙尘般散去,最后,阳光下看着嫁衣和金钗的女子轰然散去,一道亮光出现,哒哒的蹄声响起,白衣青年纵马一跃而出。
他生得极白,五官还算端正,穿着白衣,骑在马上,打眼一看的确颇有几分俊俏。
他的眼睛略显狭长,黑睛略小,同眼眶之间隐有眼白露出。
周一认出来了,他就是宋家少爷宋承祖。
他似乎看到了什么东西,“吁”了一声,让马停下,而后翻身下马,衣袂翻飞,直直朝着周一三人走来,周一三人避开,他径直走到了一个路边小摊前,道:“给我来一碗桂荏饮子。”
摊后忙活的女子低着头,脸微红,应道:“好!”
宋承祖端起饮子,一饮而尽,紫红的水从嘴角溢出,落在了他的白衣之上,女子惊呼一声:“你的衣服!”
宋承祖淡然一笑,抚着胸前的紫色,看着女子说:“像不像一朵紫色的小花?”
女子的脸霎时间更红了,她的名字就是小花,而她的头上正戴着一朵紫色头花。
眼前的画面再变,女子依然穿着褐色布衣,男子却日日不同衣,或白或蓝或绿,日日来这路边小摊上喝饮子,女子看他的眼神也一日比一日明亮。
蓝衣女鬼突然开口:“这样的男子,若是能遇上,世上有几个女子能不动心呢?”
脸上有伤的女鬼冷声道:“是啊,家财万贯,相貌出众,竟还愿意为了我这个不起眼的贫家女日日来此喝饮子,怎能不让人感动。”
“最让人动心的是,他愿意娶我,竟派人到我家中提亲,要娶我做他明媒正娶的妻子。”
“女子啊,这一生便如同浮萍一般,飘零无依,最大的幸事便是得一心上人,成为心上人的妻子,从此便有人遮风挡雨,有树可依。”
“我以为我遇上了,欢天喜地地嫁入了宋家,满心满眼都是他,想着要同他过上和和美美的日子,照顾好他,为他生儿育女,传宗接代。”
“可是成亲一年,我的肚子毫无动静。”
“宋家的老太婆便为我请了郎中,抓了药,日日熬于我喝。”
“见我还是不能怀上孩子,还给宋承祖纳了妾。”
她冷冷一笑:“想来是他宋家作孽太多,没想到妾也怀不上。”
“我那时也傻,竟从未想过怀不上是宋承祖的问题,只以为我同那妾室同病相怜,还将自己的药送与她喝,时常寻她说话。”
“就这样,我二人关系竟好了起来,情同姐妹。”
“可是有一日,我去寻她时,她不见了。”
“我寻遍了整个宋家,都未见着她,我去问宋承祖,他说我那姐妹想念家中人,回娘家去了,要住上几日才回来。”
“可笑的是我竟然信了!我竟然信了!”
她咬着牙,眼中隐有水光涌动,她说:“我明明听她说过同家中关系不好,明明昨日才同她见过面,她根本未曾提起过这件事情,可就因为说这话的是宋承祖,我信了!”
泪水落了下来,蓝衣女鬼揽住了她,她沉默了几息,声音嘶哑着说:“过了几日,宋承祖告诉我,她在家中贪耍,不小心落入了河中,死了。”
“而我竟然还是信了宋承祖的鬼话!”
“明明她告诉我过我,她幼时掉入过水中,险些死了,从此便再也不敢靠近水边了,这样的她,怎么会因贪玩而跑去水边?!”
周一看向眼前,穿着富贵的清丽女子坐在屋中,让一小厮去妾室娘家打探妾室死因。
她说:“你并没有完全相信。”
脸上带伤的女鬼道:“那又如何,我只以为是她娘家人害了她,却没想到她根本没有回过娘家,而是死在了宋承祖手上!”
画面再变,女子穿着粉衣,端着瓷盅走在路上。
女鬼说:“那是我亲手炖的鸡汤,想要给宋承祖补补身子,以往我去他的院子总要等门口下人通传,我也不觉得奇怪,只以为这就是富贵人家的规矩。”
“但这日,我却未在他院门外见到下人,门又未关,一推便开,我便走了进去。”
“我先去了书房,他并不在,我也记得他今日并未出门,于是在院中寻了起来,隐隐约约总听到些奇怪的声响,我四处找寻,来到他院后的下人房,声音便清晰了些,是有人在惨叫。”
“我吓到了,以为青天白日便有鬼,手脚发僵,站在屋后,一点都动不了。”
“这个时候,那惨叫声大了起来,接着我就听到了宋承祖的声音,我正想呼叫,便听到他说——”
前面的画面中,低矮的房舍里,传来男子的声音:“声音太大了,给我将滚油灌入她嘴,让她闭嘴!”
女鬼闭了闭眼,脸上带着不忍:“我当时便呆住了,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了房中,此后这事便时时浮现在我脑中。”
“那时候,我还傻着,被宋承祖哄得什么都不知道,告诉自己说不准是自己听错了。”
“就这样,待到有一日,宋承祖要出门去做生意,我便忍不了了,悄悄来到了他院中,到了那下人房前,门却锁着,我打不开。”
“此后,我便日日留意着他院中的情形,终有一日,我捡到了他落下的钥匙,趁他不在家中,再去了他院中,打开了那间房门,门中什么都没有,我松了口气,打算离去,地下却传来惨叫声。”
女鬼面容冷硬起来,道:“原来宋承祖竟在这间房中修了地牢,我搬开了砖块,走下去,就见到了巧儿。”
周一看到了在昏暗光线中,被关在了木牢中头发稀疏、浑身伤痕累累的女子,她的脸上满是血污,可看五官,正是蓝衣女鬼。
蓝衣女鬼说:“我一见到姐姐便求她救我,我其实并不觉得姐姐会愿意,她看着便是那畜生的家中人,便是再可怜我,也终究越不过那畜生,可姐姐替我开了门。”
昏暗的地牢中,一个女子搀扶着另一个女子,慢慢地朝外走去,她们走到了楼梯处,眼前陡然一黑,抬头看去,一张极白的脸居高临下看着她们,嘴巴微张,阴冷的声音响起:“小花,你这是在做什么?”
眼前的画面一暗,脸上带伤的女鬼看向周一,冷道:“在这之后,宋承祖要我把巧儿放回去,还要我乖乖听话,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愿意,他便出手将我们杀了。”
说到此,二鬼的眼睛都红了起来,周一叹了口气,说:“宋承祖不堪为人,我会去找碧霄子的。”
二鬼通红的眼睛盯着她,脸上带伤的女鬼:“多谢。”
她们手挽着手,转身离去,消散在了周一梦中。
第140章 鬼是未死透的人
郁山县城南, 茅草屋中,一个驼背老妇拿着扫帚出来,躬腰将门前的枯黄落叶扫开, 邻家有人推门而出, 手里也拿着扫帚, 冲老妇打招呼:“黄大娘, 又起这般早啊。”
老妇颔首, 那人走到路上,跟着老妇一起扫地,一边扫着一边念叨:“黄大娘,你家院中的这棵树倒是怪了,别的树都是秋日落叶, 它可好, 硬是熬到这些时候才掉叶子。”
说着她看了眼老妇身后小院中缀满黄叶的树, 笑道:“莫非你给它喂了什么好东西, 让它比别的树扛冻些?”
老妇摇头,看着这棵树说:“当年我种它的时候差不多就是这些时间,种下去之后没多久它的叶子就黄了, 之后年年都是这些日子落叶了。”
邻人诧异:“咦, 竟是这么回事, 听着这树倒像是跟小孩儿一样, 记得它的生辰呢!”
老妇:“树就是树,说什么小孩儿?”
邻人笑了两声,看到了老妇家门口, 诧异道:“黄大娘,还没到元旦呢,怎么这时候就钉上新桃符了?”
她走过去仔细看了, 更诧异了:“黄大娘,咋还钉两对桃符呢?”
“这还有对桃符上面没画儿呢,你怎么买这么对桃符回来?”
老妇把落叶扫到一角,说:“那不是买的,是一个道士送给我的。”
“还有这种好事?”邻人忙问,“黄大娘,那道士还在送桃符吗?在哪里?我能不能也去拿一对回来?”
老妇:“没画的你也要?”
邻人笑道:“不要钱的东西,没画又怎么了?”
老妇摇头:“他说是看我有缘才送给我的,就在市集上,也不贵,才四十文一对,你自己去看吧。”
邻人赶忙将扫帚放回院中,对老妇道:“黄大娘,我先去看看,要是在送桃符,可别被人给抢光了。”
说着往匆匆往外走,走出几步想了起来,转头问:“黄大娘,你家大郎呢,前些日子说要帮我家补补屋顶,怎么这些日子没见着人了,”
老妇的脸上多出了一丝笑意,说:“他去作坊上工了,吃喝住都在作坊里,等到休沐才能回来!”
邻人:“可是荏油作坊?”
老妇点头,邻人脸上露出艳羡之色:“我听人说荏油作坊的月钱可高了,三日还能吃一顿荤的,黄大娘有福了啊,等大郎把月钱拿回来,修修房子,娶个媳妇,给你生个大胖曾孙,你可就享福了!”
老妇眯着眼睛笑了起来,说:“还早着呢。”
……
宋家,容貌清秀的婢女拧了帕子小心翼翼地给坐在床边的男子擦着脸,擦到一半,帕子凉了些,于是赶忙再去重新拧一遍,另一婢女蹲在地上,双手捧着男子的脚用热水洗着。
待到脚被擦干,放入缎面的鞋子中,男子突然睁开眼睛,眼下是浓浓的青黑,他说:“碧霄子呢?”
擦脸的婢女低声道:“碧霄子道长就在隔壁屋中,可要奴婢将道长喊来?”
宋承祖又闭上眼睛,说:“罢了,天已经亮了,要他无用。”
“爹说他声名远扬,我还当他真的厉害,结果忙活了一夜,什么都没抓到,也是个废物!”
虽闭着眼睛,可他微微拧眉之时,脸上戾气横生,两个婢女吓得噤若寒蝉,不敢出声。
宋承祖道:“我睡一会儿,让人盯牢碧霄子,不准他离开家中。”
婢女忙道:“是。”
宋承祖躺在了床上,婢女为他盖上被子,他闭着眼睛说:“你们就给我守在床边,一步都不准离开。”
两个婢女再次应是。
隔壁屋中,虽一夜未睡,碧霄子却并未补眠,他坐在桌旁,手里拿着苍青色瓷偶,喊了一声:“青羽。”
瓷偶中,一只巨鸟飞了出来,翅膀一扇,屋中的物件便开始摇晃,碧霄子忙道:“小点小点!”
于是巨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小,最后化为巴掌大小的鸟儿,青羽红嘴红眼红爪,飞入碧霄子手心中,在他手心滚来滚去,撒着娇。
碧霄子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轻声道:“昨夜发生了什么,为何出去那般久,到了天亮才回来?”
青色小鸟在他掌中抬起了头,身上的毛都炸开了,啾啾啾地叫了起来。
碧霄子认真地听着,等到青色小鸟偃旗息鼓,他才说:“听不懂。”
青色小鸟:“啾啾!啾啾啾!”
碧霄子叹道:“我真的听不懂。”
青色小鸟瞪着红色的眼睛看着他,还用红喙叨着他的手腕,碧霄子面露无奈,这时候,青色小鸟突然扭头看向窗外,张开红喙,唳叫一声,化为一道青色残影飞出屋中。
碧霄子赶忙追到门外,看着青色小鸟飞入空中,喊道:“青羽!”
青色小鸟充耳不闻,直直冲向空中的黑色大鸟,大鸟嘎地叫了一声,一张纸从天而降,碧霄子将纸接在手中,抬头看去,那黑鸟已经被青羽追着飞远了,他立刻道:“青羽回来!”
青色小鸟不甘不愿地飞了回来,落在了碧霄子头顶,碧霄子也不管它,低头看向手中的白纸,上面写着:请碧霄子道长午时于城中东福客栈一叙。
落款是:清水观周一。
……
正午时分,东福客栈稍微热闹了些,临近元旦,城中殷实人家便会来客栈中请客吃饭。
碧霄子踏入客栈中,一眼就看到了靠窗而坐的清俊道人,他身旁坐着个小道童,道童怀中抱着只黑色大鸟,大鸟看向了他,从小童怀中飞出,落在道人身侧,在道人耳畔张了张嘴,道人便抬头看了过来。
他走过去,看着道人,问:“清水观周一?”
周一颔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道:“碧霄子道长请坐。”
碧霄子落座,看向对面的道人,直言:“昨日我们在宋家见过。”
周一抬手倒了杯水放到碧霄子身前,说:“是,这是郁山县的特色——桂荏饮子,碧霄子道长不妨尝尝,别有一番风味。”
她自己也端起饮子喝了一口,见此,碧霄子才端起水喝了一口,手顿了顿,放下杯子,道:“尚可。”
他问:“你寻我来所为何事?”
周一也不绕圈子,说:“是为了宋家的事情。”
她看向碧霄子的眼睛,直言:“贫道想请道长离开宋家。”
碧霄子眉头微拧,看向周一,“道友莫不是在说笑?我受宋老爷之托来宋家驱除恶鬼,待恶鬼散去,我自会离去。”
周一颔首:“我知这话说出来道长会觉得冒犯,此事说来话长,我们边吃边说。”
她叫店小二上了菜,两荤两素一汤,热菜上了桌,招呼碧霄子用饭,碧霄子道:“无功不受禄,周道长还是将事情说清楚吧。”
周一给元旦挟了菜,放下筷子,颔首:“好。”
她问:“我先给道长说一桩我在长者随笔中见过的事情。”
“说荆州城中有一更夫,夜半时分,打更途中,遇上了凶人,那人手持刀刃,捅了更夫两刀,想要置他于死地,却听到有人前来,于是匆匆跑了。”
“没想到更夫身中两刀却未亡,被人送去医馆,一番医治后竟保住了命。”
“月余后,荆州城捕快在城中发现了一具男尸,经调查后发现,凶手是更夫,而男尸则是那夜意图杀害更夫的凶手,只因更夫时常在路过他家中时敲打梆子,扰了他清眠,故气愤之下,想要杀死更夫。”
“碧霄子道长如何看更夫此举?”
碧霄子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他说:“若非更夫运气好,当夜便已经死了,那男子只因梆子声便要动手杀人,焉知他会不会再度意图杀死更夫,更夫杀他,天经地义!”
周一说:“荆州府衙将更夫缉拿归案,判其杖二十。”
碧霄子颔首:“不错,是该如此,更夫非恶,但也不能藐视律法。”
周一看着他,说:“既如此,道长为何还要留在宋家,护着宋家少爷?”
碧霄子一愣,道:“你是说宋家少爷就是那男子?”
周一点头:“鬼便是那更夫。”
碧霄子拧眉:“鬼怎么跟人相提并论?”
周一端起杯子的动作顿了顿,喝了口饮子,见元旦将碗中的菜悄悄拿出来喂给大将军,拿起筷子,又给她挟了菜叶,看她和大将军一眼,一人一鸟同时缩缩脖子,元旦赶紧把菜送入自己嘴中。
周一看向碧霄子,说:“道长觉得鬼是什么?”
碧霄子:“人死为鬼,多为恶害人。”
周一:“我倒是觉得鬼是未死透的人。”
碧霄子眉头皱得更深了:“人死之后才会化为鬼。”
言下之意,人已经死得不能再死了。
周一摇头:“身体上的确如此,但思想上呢?”
“人之所以为人,之所以不同于别的人和生灵,便在于我们的所思所想。”
她看向窗外,碧霄子顺着她的视线看去,看到了在路上来来往往的人。
路边,卖饮子的年轻妇人脸上带着笑意,招揽着顾客,小童被男子带着站在饮子摊前,一人一口分食着热腾腾的饮子,男子要将饮子全给小童,小童却催着男子喝,稚嫩的童声说:“阿爹不喝,我也不喝了!”
旁边的馄饨铺,三个男子坐在铺子上吃着馄饨,大声说话,说到开心处,畅快大笑。
周一说:“他们皆是人,各有各的亲朋,各有各的经历,皮囊不过是外物,爱过的人、做过的事、动过的念才是他们的独特之处。”
“人死为鬼,可并非所有人都能成鬼,执念深重者方能为鬼,他们有着生前的记忆,记得他们如何来,如何去,遇到过什么人,喜欢吃什么东西,念念不忘的是什么,又怎么能说他们不是人?”
碧霄子沉默几息,道:“有些鬼神志不清,只知害人。”
周一:“那便是鬼了。”
碧霄子:“还有鬼,倒是记得生前事,却也无端作恶。”
周一:“人有恶人,鬼自然也有恶鬼,见之,便需道长这等高人出手了。”
碧霄子看向周一:“你便肯定那二鬼非恶?”
周一摇头:“我看不穿善恶,只知她们此刻并未杀害无辜,她们也的确是为复仇除恶而来。”
“我知道长心中多有疑虑,道长不妨闭上眼睛小睡片刻,我带道长去一地。”
碧霄子犹豫片刻,伏趴在了桌上,伸手探入自己道包中,握住了瓷偶,接着他觉得自己身体一轻,再睁眼竟已经出现在了宋家。
他一脸愕然,看到了站在他身侧的道人,道人说:“这里是宋家少爷宋承祖的院子,我们要去的便是他院中的一处地牢。”
“道长,请。”
东福客栈中,有人同好友吃着酒,好友指着旁边的桌子,笑道:“快看,两个道士喝酒喝醉了!”
二人哈哈笑了起来,店小二给他们上菜,看了眼道人那桌,心里嘀咕,那桌也没上酒啊,不过一壶桂荏饮子,怎么会醉?
等他再从厨房端菜出来的时候,那两个道人竟然又醒了过来,已经开始吃菜了!
旁边还有人惊叹,道那两个道人趴上一趴,竟然就不醉了,莫不是道士独有的醒酒法子!
等那桌吃好了散去,店小二去收拾桌子的时候,揭开桌上的壶盖,闻了闻,没错啊,就是桂荏饮子,他们没喝酒啊!
客栈外,碧霄子走在路上,将袋中瓷偶拿出,问:“青羽,你方才为何不出来护我?”
苍青色瓷偶一动不动,碧霄子拧眉,心中担忧,走到无人处,再喊:“青羽青羽!”
青色鸟儿从瓷偶中出现,落在碧霄子掌心,一边打着滚,一边娇声娇气地叫了起来。
碧霄子问:“青羽,你方才为何不出——”
“啾啾啾,啾啾啾啾啾!”
话被打断,碧霄子说:“那个周道长——”
“啾啾啾啾啾啾啾!”
碧霄子看着它,不解:“你这是怎么了?”
青色小鸟蹲在他掌心,无辜地看着他,再蹭蹭他的手指。
碧霄子泄气,“罢了,你没事就好,我们回去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