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福客栈后院, 马棚中,白眼圈的小黑驴正吃着豆饼,周一将它牵了出来, 拿着新买的梳子给它梳理身上的毛发。
几日过去, 虽说在路上走了些日子, 可好吃好喝的, 它看着像是长了些, 梳子一梳,身上茸茸的胎毛便跟着离开了身体,留下新生出的滑亮皮毛。
被这样梳着,它舒坦得眯起了眼睛,长长的尾巴在屁股后一甩一甩, 嘴皮掀开露出了牙齿。
元旦正摸着它的白色嘴筒子, 见此, 喊了起来:“师叔, 小黑在笑!”
周一走到前面,一眼就看到了小黑驴齐整的大门牙,跟她见过的滑稽表情包不能说一模一样, 只能说如出一辙, 实在是不忍看, 于是周一伸手拍在它脑门上。
小黑驴以为周一要摸它, 大耳朵一转,往旁边一耷拉就冲着周一的手心蹭了过来,正打算收回手的周一:“……”
她还能怎么办?只能顺势摸驴了。
她以前没有养过驴子, 总觉得似驴子、牛、马这样的中大型家畜是工具化的,而且因为体型的缘故,在路上见到了, 只能避而远之,毕竟它们一头撞上来,亦或者是踢自己一脚,自己肯定是受不住的。
于是在浅薄的印象中,便只有个影像,除此之外,大约知道牛时而温和,时而发怒,有些阴晴不定的意思,至于马,脾气似乎不算好,不是它的主人便不要想靠近它,驴子想来跟马差不多,总之不比熟悉的猫儿狗儿来得亲人。
现在真的养了一头驴子之后,她才知道,哪里有什么不亲人的?
熟悉了几日后,这小驴子就将她和元旦当作了同伴,大家待在一处的时候还好,像这几日分开了,它一头驴住在马棚中,见不到周一二人,便时不时就扯着嗓子‘昂昂’地叫起来。
非得要周一和元旦来到它身边,抱着它的大脑袋摸摸揉揉,再好声好气地哄上几句才行。
毕竟,它还是个不到一岁的小驴子呢。
周一揉着它的脑袋,用手指轻轻地给它抓挠着,它便将大脑袋越发地往周一怀里送,送着送着,它索性俯身趴在了地上,再翻了个身,侧躺在周一鞋面上,紧紧贴着她双腿,抬头,清澈的大眼睛盯着周一看。
周一还没动作,早就眼馋它,却碍于身高只能摸摸嘴筒子的元旦欢呼一声扑到了小黑驴身上,两只小短手努力抱住大脑袋,把脸贴了上去,轻轻地蹭着。
小黑驴也喜欢她,抬头主动去蹭她的头发,却不想力道大了些,小孩儿被蹭得一个屁股蹲坐在了地上。
元旦眨眨眼睛,看到小黑驴的脑袋又蹭了过来,抬手抱住,哈哈笑了起来。
周一伸手摸摸驴头又摸摸小孩儿的头,俯身,继续给小黑驴梳毛。
梳完了一面,拍驴子的肚子,“起来,换个面。”
小黑驴扭头看着她,眨眨眼睛:“昂昂!”
周一把它的胎毛从梳子上取下来,揉了把它的耳朵,柔声说:“小黑,起来了,要梳另一面了。”
它这才踩着地站了起来,换个面躺下,由着周一给它梳另一面肚子上的毛。
周一rua了把它的肚子,道:“真是头娇气小驴!”
小黑驴:“昂昂!”
元旦伸手拿了块豆饼喂到它嘴边,说:“小黑乖,吃饼饼。”
小黑驴张嘴吃了起来,眯起眼睛,露出了享受的神情。
黑色大鸟落在了马棚上,看着底下的黑驴,叨了叨自己身上毛,目露鄙夷,身上的毛都不会自己梳理,这驴子可真没用!
给小黑梳完了毛,周一带着元旦在客栈浴房中沐浴一番,这才回到房中,此刻天已经黑了,也该睡觉了。
刚躺在床上,窗户外传来清脆的扣扣声,周一起身去打开窗,大将军飞了进来,一身的毛有些炸,它落在桌上,走了两步,看着竟还有些跛。
周一关上窗,问它:“大将军,你受伤了吗?”
大将军立刻说:“没有!”
它赶忙在桌子上走了两步,以示自己没问题,说:“我怎么会受伤?”
周一走过去,想要为它检查,手才伸出去,它就飞到了房梁上,居高临下看着周一,催促说:“天黑了,你快去睡觉!”
行吧,周一也不勉强,回到床上,抬手熄灯,拍拍元旦,看着小孩儿闭上眼睛沉入了梦乡,她也闭上了眼睛。
体内的炁已经将三焦点亮,就像是个位于肚腑中的明亮大袋子,将五脏六腑兜入其中,炁来到了位于右胁的胆,将胆点亮了大半,只剩下一丝,随着体内被点亮的脏腑增多,修炼的速度也在加快,她调息凝神,不多时,胆被彻底点亮,浅浅的青色亮起。
青炁顺着经脉来到了肝,胆肝为表里,五行属木,故为青色。
她慢慢睁开眼睛,周遭已经安静了下来,夜深了,她起身,看向床尾,大将军不知何时飞了过来,蜷成一团,闭着眼睛睡着,周一抬手一点,一缕炁将它左腿的毛吹开,露出了一条浅浅的血痕。
她收了手,轻轻捞起大将军,把它往松软的被子上放了放,又看看元旦,一人一鸟都睡得沉,这才放心走出门外。
客栈中不算安静,不知道是哪个房的客人在打鼾,一声接着一声,实在是响。
她下了楼,来到客栈外,招来一缕风,乘风而上,转眼便来到了城外。
城外一片黑暗,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来错了地方,毕竟昨夜这里鬼火朵朵、鬼影憧憧,哪里像现在这般寂静。
往前走了几步,她看到了一个个坟包,看来她没来错地方,这里就是乱坟岗,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今夜没有鬼出没。
她凭着记忆走到了一处坟包前,地上还有几个歪歪扭扭的‘草’字,是她昨日来过的地方,看向前面跟别处似乎没什么不同的黑暗空间,她喊了一声:“小花,小花!”
几声之后,前方便有了变化,穿着褐色粗衣的女鬼走了出来,她脸上的伤并未好,看着似乎比昨日还要严重些了,蓝衣女鬼跟在她身后,二鬼看向了她。
周一说:“碧霄子道长在下午时分已经离开了郁山县。”
二鬼看看彼此,褐衣女鬼双手交叠腹前,道:“多谢道长。”
竟也不说什么怀疑周一的话,看样子是打算直接去宋家了,周一叫住了她们:“二位姑娘且慢!”
二鬼扭头看向了她,脸色青白,眼神如死水一般,寻常人见了估摸得吓个不轻,奈何周一自到了这个世界后便时常跟鬼打交道,已经习惯了,对二鬼道:“贫道心中有疑惑,还往二位解惑。”
她看向周遭,说:“昨日我来此处时,有个少年鬼为我领路,我答应要教他识字,今日来此却没有见到他的踪迹,非但如此,今夜此处也无其他鬼影,不知这是何故?”
褐衣女鬼没有说话,蓝衣女鬼倒是说:“今夜早些时候,听鬼说昨夜有神来了我们这片乱坟岗,怕今夜那神再来,将他们都给抓走了,所以大家都躲了起来。”
“神?”
昨日才听了这个字的周一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蓝衣女鬼点头:“是。”
周一忍不住问:“那神长什么样子?”
蓝衣女鬼回忆着说:“说是高大健壮,是个道士模样,看着便神气……”
说着说着,看向了周一,这就是个道人,高高的,虽算不上健壮,可比起那些穷苦人家的干骨头可壮多了,而且他昨日才来了这里。
蓝衣女鬼脱口而出:“你是那个神?”
两个女鬼立刻警惕了起来,周一无奈:“你们昨日又不是没有见过,我是人。”
二鬼想了想,放松了些,这倒是,这人的确是个人,虽然她们也没见过能随便让魂魄离体的人就是了。
褐衣女鬼说:“你若要找那个鬼,便去寻他的坟,大家都各自躲在自己坟中了。”
周一道了谢,目送二鬼离开,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既然没有外力掺和了,人家的恩怨便不需她插手了。
她看向了这片坟地,还是先将小鬼找出来,教鬼认字才是正事。
她来到昨日见过的坟前,墓碑上写着:汤初六之墓,她喊了一声:“汤初六,我来教你认字了。”
坟墓周遭一片寂静,周一看向身前的木制墓碑,上面的字虽已经不算太清晰了,可这字本就是用墨写上去的,只是褪色到现在这个样子,想来距离写下也不过才几月罢了。
而那小鬼说他死了有十年了。
周一笑了,转身离开了乱坟岗,没多久再次出现,手中多出了一个陶罐,她四处看看,目光落在了一处坟包上,此处的鬼炁比起他处要浓上不少,她走了过去,喊道:“朋友,在下有事相求,若愿出手相助,这罐酒将作为谢礼。”
坟中一片寂静,周一将手中陶罐的塞子拔出,以炁催动罐中酒液,一股酒香便弥散而出,酒香所过之处,坟中都传来悉悉索索的动静。
又等了十几息,旁边的坟中,一个头探了出来,说:“那道士,你要让鬼帮你做什么?”
周一:“不过是在这里寻一小鬼罢了。”
那鬼立刻道:“我愿帮你,你将酒给我就好!”
“不行!”
周一身前的坟中响起一道气急败坏的声音,一个老鬼从中钻了出来,拄着一根拐杖,竟然是个老妇,她瞪着隔壁坟包,怒斥:“抢我的酒,我看你是想死了!”
隔壁坟包的鬼瞬间缩了回去,小声嘀咕道:“你又不说话,谁知道你想要啊?”
老妇中气十足:“谁会不想喝酒?”
她还瞪向了周围,把所有被酒香勾出来的鬼都瞪了回去,才看向周一,说:“年轻人,快把酒给盖起来,莫把酒香给散完了!”
见周一把塞子盖了回去,她松了口气,眼睛落在周一手中的酒罐上,说:“你要找哪个小鬼?”
周一:“看上去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很机灵——”
周一话还没说话,她就打断了周一,说:“我知道你要找谁了,葛牛儿嘛,你跟我来。”
杵着拐杖走出几步,突然回过头看向周一,仔细看看她的脸,说:“你不是那个神仙。”
周一诧异:“老人家莫非见过神仙吗?”
她来这里也有好几个月了,见到了鬼、妖,却还未见过神仙,便是她就在清水观中,时不时上香,也未见到观中神像出现什么异象。
老妇敲着拐杖,躬身走在前面,声音嘶哑,道:“见过,那神仙也是个道士模样,不过生得没你俊,没你高,来了我们这乱坟岗,二话不说就开始抓鬼,那时候,乱坟岗的鬼还要多些,被他那么一抓,只剩下几个了。”
她又转头看了眼周一:“昨日那小鬼说的神便是你吧。”
周一:“只是误会,我并非是什么神。”
老妇点头:“我知道,你要是神,那小鬼也跑不了了。”
“你寻那小鬼作甚?”
周一:“他昨日帮我引了路,我答应要教他识字。”
老妇哦了一声,才说:“那小鬼在这里的日子不算短了,心心念念要学认字,可这乱坟岗埋的都是些穷苦人,哪里有会识字的,既然遇上了你,也是他的运气到了。”
说话间,她走到一处小小坟包前,抬起拐杖敲了敲坟包,道:“葛牛儿,还不出来!你做些什么怪,哪里有神,把我吓了一跳!”
几息后,少年鬼颤巍巍从坟中探出了头,看看老妇,又看向周一,不安地问:“婆婆,他真不是你说的那个神?”
老妇用拐杖敲敲他的头:“他要是神,你现在还能好好地睡在你的坟中?”
第142章 葛牛儿
郁山城外, 乱坟岗中,几朵幽绿的鬼火飘在空中,围成了一个圈, 圈中是个老妇, 拄着拐杖, 闭着眼睛, 深深地吸着气, 一缕白气从陶罐口飘出,被她吸入鼻中。
旁边的鬼看得眼馋极了,眼睛都要红了,才上前两步,看到老妇, 又退了回去, 不敢惹, 惹不起!
有鬼看向周一, 低声说:“后生,你再去弄点酒来,给我们也尝尝?”
还有鬼冲着周一目露凶光, 看样子是打算来硬的, 还没动手, 老妇便睁开了眼睛, 说:“我看谁敢对他动手?”
于是那个鬼眼中凶光一蔫,缩到一边,灰溜溜跑了。
老妇看向周一, 说:“道士,能不能帮我把这酒搬到我坟前,还有好多, 我得留着好好闻闻。”
她做了好些年的鬼,吃不得也喝不得,生前尝过的饭菜滋味都快忘光了,只有这酒,勉强能闻个味道,让她有种自己还活着的感觉。
所以,即便她生前并不爱酒味,现在也舍不下这东西了。
周一应了,将酒搬了过去,放在老妇坟前,转身,就看到了少年鬼在一个坟包后探头探脑,周一出声:“葛牛儿。”
少年鬼将头缩了回去,几息后束手束脚地走了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摸摸鼻子,似乎有些不太好意思,最后才看向周一,说:“那个,我不是故意骗你的。”
“你是生面孔,我从未在乱坟岗见过你,不知道你是什么人,所以不敢跟你说我的真名。”
周一颔首:“倒也有理。”
少年鬼松了口气,点头说:“就是这个道理!你不知道,我听婆婆说过,三四十年前,有个道士打扮的神来了此地,将这里大半的鬼都捉走了,吓人得很,婆婆便时常用这事来吓唬我们这些新鬼,我们也就不太敢出乱坟岗,也不敢随意跟外来的人、鬼搭话。”
还对周一说:“你看着便是道士的打扮,昨夜又放出了那样奇怪的东西,我一下子就想到婆婆说过的神,以为你就是那个抓鬼的神,给吓到了,冒犯了你,实在是对不住了!”
周一摇头:“也不是什么大事。”
少年鬼看向她,说:“你不生气就好。”
周一:“我没生气,我今夜来寻你,是想问你可还要跟我学认字?”
葛牛儿诧异:“你还愿意教我吗?”
周一颔首,葛牛儿眼睛一亮,忙道:“愿意愿意,我很愿意!”
于是周一对他招手:“既如此,我们抓紧时间。”
葛牛儿便欣喜地跑了过来,对周一说:“道长,你可真大气,我还未见过你这般大气的人,我冒犯了你,你都不跟我计较,还要教我写字,你真是个好人,不对,好鬼!”
周一笑了笑,问他:“今日你想学什么字?”
葛牛儿看看她,想了想,面露犹豫,最后下定决心说:“道长,你随我来!”
说罢,他朝着一个方向走去,走出几步后,转身看向周一,道:“你快来呀,我这次不会骗你的!”
周一便跟在了他身后,少年走得不慢,但他要去的地方实在是不近,估摸着走了有小半个时辰才到地方。
一片黑暗中,前方隐约有房屋的轮廓,想来是个村落,少年并未往村中去,而是绕过了村子,来到了一个小山坡上。
周一跟着他在枯草丛中穿行,突然见他停了下来,听他喜道:“到了到了!”
他扭过头看向周一,指着前面的一块大石头,说:“就是这里!”
说完,他率先跑到了大石边,伸手抚摸着石头,脸上露出了一种珍惜的神情,对周一说:“道长,你能教我这上面的字都是什么字吗?”
周一走了过去,借着少年的鬼火,发现石头上刻着两行字,再仔细看看,竟然是一首诗。
她念了出来:“草铺横野六七里,笛弄晚风三四声。归来饱饭黄昏后,不脱蓑衣卧月明。”
葛牛儿激动道:“是这个,就是这个!”
“我好久都没听人读出来过了!道长,你能不能告诉我每个字都是什么字,是什么意思,应该怎么写?”
不过二十一个字,周一颔首,立刻便解释了起来:“第一个字是‘草’,是昨日你学过的。”
葛牛儿连连点头:“我知道,不过我也就知道这个字是什么意思,还有那个六七和三四,其他的我就不知道。”
周一便教他‘铺’字,因地上都是枯草,没有可以写字的地方,她便捡了石子儿在大石头上,写完一个字,她看向一动不动的葛牛儿,葛牛儿小声说:“道长,我拿不起地上的石子儿。”
周一诧异,昨日葛牛儿便拿了石子儿写字,她当时以为葛牛儿毕竟是十年老鬼,想来身上有些不凡之处,却没想到葛牛儿今夜就拿不起石子儿了。
葛牛儿解释道;“我们这些鬼,只有在乱坟岗的时候才能碰到些小物件,离了乱坟岗,便什么都碰不到了。”
竟是如此,虽不知其间的原理,周一还是说:“既然这样,我们便将这诗抄录到乱坟岗,再教你如何?”
葛牛儿自然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周一左右看看,在地上捡了一片宽大的枯叶,入手厚实,看样子像是广玉兰的叶片,可惜周遭黑暗,葛牛儿在侧,她也不敢用日炁照亮寻这树。
拿着叶片,她走到了石头前,看向上面的这首小诗,一边以炁为笔在叶片刻写着字,一边问:“你知道这首诗是谁写上去的吗?”
在这荒野小山的石头上竟然有一首诗,读起来颇有意境,让人回味,便不能不让人好奇这诗是谁写的,又是在什么情况下有那样的闲情逸致将这首诗一个字一个字地刻在这石头上。
葛牛儿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叶片上的字,说:“是个老人家,那时候我还没死,在为老爷放牛,正好牛走到了山脚,我就见到那老人靠坐在大石头上,我还以为他摔了,或是被蛇咬了,喊了他几声,他招手让我上去。”
“上去后,他才跟说他只是有些累了,坐在这里歇歇脚,远远的见到我在放牛,觉得我很有意思,要送我一个东西。”
周一静静地听着他说,葛牛儿眼中露出了回忆之色,他看着便是少年模样,此前也一直都是很机灵的样子,这一刻,周一终于从他身上看到了岁月的痕迹,那样的怀念之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人能有的。
这个年纪的人,无论前头的十几年如何,对他们来说,往后的日子一日比一日好似乎是必然的。
他们的身体在一日比一日的强壮,他们的大脑也在一日比一日的成熟,所以少年人是不会回头的,他们只会往前,满怀期待地去迎来自己成人的那个时候,迫不及待地想要长大。
只有在真正的长大,踏入了成人的世界,摸爬滚打之后,他们才会回望来路,才会发现固然年幼时候有种种不堪,可那样纯粹的自己似乎已经在路上消失不见了。
纯粹的快乐,纯粹的愤怒,纯粹的悲伤,纯粹的世界……一切都在消散,似乎那只是年幼时的梦幻泡影,在成人的世界中一触即破。
周一终于相信他的确已经死了十年了。
葛牛儿伸手去摸石头上的字,并不能摸到,但他还是摸着,说:“这首诗就是他送给我的东西。”
他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说:“我很少收到别人的东西,只有在生辰的时候,阿娘会为我煮一个鸡子,有时候我活儿干得好,遇到老爷少爷高兴了,可能会赏我一口吃的,我没有想过,会有读书人送我一首诗。”
他看向周一:“你知道吗?便是从小念书的少爷都不会作诗呢,也没有人为他写过诗,但是我有了!”
周一颔首:“这的确很难得。”
葛牛儿又看向了石头,有些开心:“嗯,我也是这么想的!可惜那日那个老人家只给我读了一遍这首诗,也未同我说这诗是什么意思,然后他就离开了。”
“我不想这诗被雨冲掉,所以我就去庄子里找人借了錾子,将每个字都刻了上去。”
他问周一:“我有刻错字吗?”
周一看着石头上的诗,摇头:“没有。”
上面的字笔画虽然有些断续,但的确是没有错漏的。
葛牛儿松了口气:“没错就好,我当初刻的时候,可下了好几场雨,有些地方都给雨冲淡了,我就怕自己刻错了。”
周一问他:“这么些年,你未寻人教过你吗?”
葛牛儿:“当然寻了,可读书人太少了!尤其是我们乱坟岗,前些年,我好不容易遇到个会认字的,却只是个账房,根本看不懂诗。”
他看向周一:“道长,你都认得这些字,也读得懂这诗吧,能跟我说说吗?”
周一颔首,叶片上诗已经誊写完毕,她说:“这诗写的是草地上晚风中,笛声飘扬,人归来吃饱了饭已是黄昏后了,他蓑衣未褪便卧在了草地中,明月照在了他的身上。”
葛牛儿脸上再次露出怀念之色,接着有些疑惑:“可我不会吹笛子,放牛归家后,我也不会在外歇息。”
周一沉吟:“诗人写诗有时候并非全然写实,为了意境、平仄,会做一些加工,那位老人想来从你身上得了灵感,自己又添加了些东西,才写下了这首诗吧。”
葛牛儿恍然,又开心起来:“原来是这样!”
看向周一:“道长,你教会我这首诗便好了!”
周一颔首,“我们先回乱坟岗吧。”
回到了乱坟岗,许是假神的消息已经传开了,远远地便见到一大片幽绿的鬼火,看着让人心惊,周一忍不住问葛牛儿:“你们这乱坟岗为何会有这么多鬼?”
葛牛儿并不奇怪:“死的人多,自然鬼就多啊。”
是这样吗?
自然不是,郁山县的人口看着虽比常安县多,可也没到多出好几倍这样的程度,常安县外也有类似乱坟岗的地方,也没见有这么多的鬼出没。
这里鬼的数量实在有些惊人了。
周一跟着葛牛儿再次入了乱坟岗,四处看着,一时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之处,莫非是她多虑了?
第143章 黄荷花
死气沉沉的日头下, 一个老妇在赶路,她走得很专注,只看着自己眼前的路面, 面容上有几分被隐藏起来的急切。
黄荷花看看前方, 心里很着急, 怎么还没到啊, 明明她记得走不了多久就能到家了, 为何现在都还没能看到那棵生在村口的高大社树?
她扭头看向身后,泥巴路弯弯曲曲往后延伸,路旁的草木有气无力,就像是被霜打过了一般,路上除了她一个人都没有。
分明什么都没有看到, 可她心里更急了, 这种急中还带着一股没由来的强烈恐惧, 她隐约知道, 如果自己不快点回到家里,就有什么东西要追上来了!
于是她走着走着就跑了起来,虽然身后什么都没有, 可后头的那个看不见的东西似乎知道了她在跑, 也跟着加快了速度, 她跑得也就越发快了。
快一点, 再快一点,千万不要被抓到了,要是被抓到了, 她就会……就会……
就会什么,她脑子里迷迷糊糊的并不清楚,但跑快点准是没错的!
终于她看到前面有屋子了, 方才前头分明还什么都没有,现在就突然出现了屋子,而且似乎是她家,又不是她家,她觉得有些不对,但强烈的恐惧感驱使着她,让她慌不择路地跑过去打开门。
她躲在了窗子旁,小心翼翼地往外看,屋子外是个小院,中间摆着一个大大的木桶,比她还高,桶上盖着盖子,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她也不关心,只是看着院门外,什么都没有看到,但她感觉到那个东西过来了。
这是一种很难说清楚的感受,她只知道,随着那个看不见的东西逼近,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它走入了院门,来到了院子里,黄荷花摒住了呼吸,大气都不敢喘,紧张地看着院子里,那个东西在哪里?它不是已经快到门口了?
对了,门口!
她好像没有关门!
猛地扭头看向大门的位置,果然看到门虚掩着,惨淡的光穿过门缝照了进来,在地上打出一道细细窄窄的光带,她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下一刻,她的眼睛瞪大了,门内的光消失了一截,这表示有什么东西正站在门口!
它就要进来了!
强烈的恐惧感攫住了她,让她动弹不得。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她的眼睛四处在屋中找寻,窗子太小了,她钻不出去,屋子里连个柜子都没有,她还能躲到哪里去?
她恨不得这个时候的自己突然变成一只鸟,哪怕是一只耗子也好,就能从窗子里跑出去了!
突然,外面传来砰砰的声音,原本暗下去的门缝再次亮了起来,那个东西走了!
黄荷花松了口气,咽咽唾沫,看向窗外,声音是从院子里的大木桶中传来的,一声接着一声,看不见的东西似乎就在木桶边,不知道做了什么,桶中突然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隐隐约约间,她好像听到了惨叫声,有个声音对她喊:“跑——!”
“呼——”
黄荷花睁开了眼睛,惊魂未定,心还在扑通扑通地跳着,周围很安静,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看看周围,窗户外有微光透了进来,得以让她看清楚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她家中,于是松了口气。
原来她只是又做噩梦了而已。
从床上坐起来,脖子上痒痒的,伸手一摸,竟然全是汗水,她随手拿起放在一旁的衣服擦擦汗,在被窝里穿上衣物,下了地,却还是惴惴不安。
在屋子里等到天大亮了,外头有了声响,这才敢开门出去,看到邻人拿着扫把在扫落叶,她才彻底放松了下来,邻人抬头看向她,诧异:“黄大娘,你这是怎么了?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黄荷花有些没精神,说:“没什么,就是做了噩梦。”
嘴上这么说着,她心里却还是颇为不安,这个梦她已经连续做了好几日了,她不知道梦中那个追着她的东西是什么,但想来不会是什么好的,她疑心自己怕是被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
不然要怎么解释她夜夜都做同样的梦呢,这可不是什么正常的事情。
前几日,她去市集上买了桃符回来,还得人送了一对,回来之后就将两对桃符都钉上了,倒是睡了三晚好觉,她还以为桃符有用,没想到昨夜竟又做梦了。
这么看来,还是得去请个师婆或是端公来给自己看看才行。
这时,邻人突然惊呼道:“黄大娘,你门口的桃符怎么不见了?”
黄荷花赶忙看去,自己门口两边空荡荡的,前几日才钉上去的两对桃符真的不见了!
邻人骂道:“谁家丧天良的,连桃符都要偷!偷回去挂你家门口,你看神将护不护你家?!”
“该死的,天夭的!”
黄荷花也骂,送的那对桃符就罢了,另一对可是花了一百文钱啊!
两个人便站在这清晨的小巷中,将那偷桃符的贼从祖宗到儿孙都骂了个遍,于是附近的人都知道黄荷花新买的桃符被偷了。
好生骂了一通,黄荷花回到屋中喝了水,感觉自己舒坦多了,手脚都暖和了起来,也没早上才醒来的时候那么怕了。
不过,一想到自己的梦,她还是有些不安,心里觉得自己会再做梦,想来就是因为桃符被人偷走了,自己是应该再去买桃符,还是请个师婆或端公回来看看?
想了想,她出了门,径直来到了市集上,远远地便看到往常都是师婆端公的地方围了不少人,她走得近了才发现,这些人似乎都围在一个摊子前,不过人实在是多,加之她生得不高,所以看不到里面。
一个年轻妇人拿着一对桃符从里面走出来,黄荷花喊住了她,问:“这里面在卖什么呀?”
年轻妇人捧着手中的桃符说:“桃符啊!”
黄荷花看向她手中,这桃符实在是眼熟,只有字没有画,不正是道士送她的那种桃符么,她不明白:“这桃符上连画都没有,为何这么多人都围在这里?”
年轻妇人说:“这桃符才四十文一对,没画就没画吧,余下来的钱,还能多买些肉吃!”
她的脸上倒都是喜色,又有个妇人挤了出来,手里也捧着桃符,应当跟先头的妇人认识,道:“今年年头不好,家中没甚么余钱,我还以为买不起桃符了呢,没想到竟有只要四十文的,这下子就能好好过年了!”
黄荷花站在人群外,看着好些人都拿着桃符离开,这其中的人看衣裳大多都是城外的农户,也是,城外农户没什么钱,自然要买便宜的。
人少了些,她也看清楚了,摊子后的的确是那日送她桃符的道士,那日道士说跟她有缘,所以送她桃符,或许他的桃符也是管用的。
但这桃符如此便宜,会比贵的桃符好吗?
最好还是两家的桃符都买。
她伸手握住了袖袋中的荷包,她现在只有八十四文,贵的买不起,买了便宜的又觉得不安稳。
想了想,还是跑到了只有一个人买桃符的端公摊子前,等前头的人走了后,腆着脸跟那瘦小的端公讲起了价,最终以八十文买下了一对桃符。
将这桃符抱在怀里,她感觉自己浑身都松了下来,不好意思去看那道士,好在道士摊子前的人很多,也没注意到她,她便抱着桃符赶忙离开了。
……
黄昏时分,市集的人渐渐散去,周一将剩下的几对桃符都兜入了布中,牵着元旦准备离去。
“周道长,周道长!”
洪冬跑了过来,她也背着个袋子,袋子鼓鼓的,里面的桃符并没有卖出太多,她看了眼周一的袋子,有些眼馋,又扭头看看其他的师婆端公,跟着周一往外走,一边小声说:“你今日的生意这般好,都快把我们的钱都挣光了!”
周一看着她,笑道:“真的吗?”
洪冬点头:“是啊,那么多人呢!”
周一摇头:“可来我这里买桃符的人中本来就没有太多会去你们那里买桃符。”
一对桃符一百文或一百五十文,实在称不上便宜,对于城内外那些底层人家来说,手头若是有些余钱,便更要放在吃和穿上,这才是用在了刀刃上。
桃符固然是好的,也是元旦的习俗之一,但这种东西买得起的时候可以买,买不起的时候看看也就罢了。
她卖这低价的桃符,赚得肯定没有其他人多,但好在能卖出去,多少能赚点。
洪冬若有所思,问周一:“你说我要不要也把我的桃符卖便宜些?”
四十文的桃符有字没画都有这么多人买,自己的桃符卖个五十文,加上画,应该生意也不会差吧。
周一问她:“你以后是打算离开郁山县,或者再也不做这桃符生意吗?”
洪冬诧异:“怎么会?这么挣钱的生意我为何不做?我就是郁山县人,离了郁山县我还能去哪里?”
周一:“既如此,你还是不要卖得太便宜了,价钱降得太多,或许你的生意好了,但其他人呢,他们若是不想降价,又不想自己没生意,你觉得他们会做什么?”
洪冬看着周一,想了想,拧着眉头说:“让我卖不成?”
周一颔首:“所以你不能这么做。”
“那你呢?”洪冬问:“你就不怕他们让你卖不成吗?”
周一笑笑:“我只卖这几日。”
几日后,她已经带着元旦离开郁山县了,这些人便是想要拿她怎么样也做不到了,况且,也没必要来对她做什么。
洪冬不明白:“这么好的生意,你就卖几日?”
周一:“足够了。”
走到了岔路口,她对洪冬挥手:“我们先走了。”
洪冬看着一大一小离去的身影,想到了自己几日前做的那个梦,挠挠头,那梦还真是吓人,好在这几日都没做梦了。
这头,周一回到了客栈,吃了晚饭,回了房中,将今日卖桃符的钱倒在桌上清点了起来,卖了有两千五百文,加上前几日零星卖的,差不多挣了有个四两银子。
倒是可以给元旦做一件小衣裳,余下的钱还得自己添些,才能给小黑做个小些的薄被。
“师叔!”
元旦拉了拉周一,指着房中剩下的桃符说:“桃符要没有了,我们去买新的!”
桃符只剩下十来对,确实不多了,周一摸摸她的脑袋:“不了,明日卖完,我们就不做这生意了。”
元旦眨眨眼睛,问:“我们要走了吗?”
周一:“等你的新衣和小黑的被子做好就走。”
第144章 你快去睡吧
夜深了, 东福客栈临街的房间中,一扇窗户向外大开着,月色挥洒, 落在了窗后人的身上。
扑簌簌——
一团黑从上空飞下, 落在这人身旁的窗沿上, 似少年般清朗的声音响起:“你为什么还不睡觉?”
周一坐在窗前, 看着在夜色中糊成一团的黑色大鸟, 说:“你呢?为何今夜也不睡?”
大将军歪歪头,说:“我还不想睡。”
又对周一道:“天黑了很久了,元旦都睡着了,你去睡吧,前几日你都睡得很早呀。”
周一说:“那是因为有事要做。”
大将军一脸疑惑, 有事要做还睡得早?
不过它不管, 只说:“今天不做了吗?”
周一嗯了一声:“教完了便不用再去了。”
不过二十一个字, 葛牛儿虽写得并不算太好, 可他其实对这几个字并不陌生,只是不知道笔画,周一一教, 他便很快地学会了。
教了他不过三晚, 他就已经全会了。
大将军站在窗沿上, 朝着周一走了两步, 用很关切的口吻劝她:“你快去睡吧,人不能不睡觉,白天会没有力气的。”
周一看着它:“多谢大将军关心, 不过一夜不睡不会有大碍,我想再坐一会儿。”
于是立在窗沿上的黑色大鸟沉默了,不知道该说什么, 好几息后,支支吾吾道:“那你……进去坐,这里吹着冷。”
周一还未说话,大将军似乎听到了什么动静,整只鸟突然就精神了起来,转身看向了楼下。
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周一对上一对幽亮的眼睛,因眼睛的主人身在墙根阴影中,并不能看清它是什么。
咯咯咯——
周一看向身侧,是大将军锋利的爪子在木制窗沿上挪动抓紧发出的声响,隐约能看到,窗沿都被它抓出了道道,它的视线紧紧盯着楼下的生灵,看样子二者之间有些仇怨。
这时,她侧前方的大将军突然俯身飞了下去,周一低头看去,便见它飞扑向对面墙根,眨眼的功夫,它就跟墙根处的生灵打了起来。
“喵嗷——”
随着一声低沉的猫叫,大将军似乎是得手了,扑腾着翅膀飞了起来,于是周一也清楚了跳起来伸出爪子试图抓住大将军的生灵。
被拉长的身体,发着光的眼睛,尖尖的耳朵,还有身上的道道斑纹,这是只狸花猫。
它的跳跃能力不能说不好,可惜大将军的飞行能力更胜一筹,跃到了最高处,它也没能勾住飞在空中的大将军,只好遗憾落地,浑身的皮肉恢复了常态,看起来颇有些份量。
它盯着飞在低空的大将军,喉咙里发出了低沉的呜呜声,见大将军飞低了些,便又一跃而起,如此两次,都没能碰到大将军。
而大将军居高临下看着地上的猫,发出了嘎嘎的嘲笑声,下面的猫愤怒地叫了一声:“喵嗷!”
大将军浑然不惧,飞到了猫的上空,保持在猫抓不到它的位置,绕着猫盘旋,时而拉高时而降低,底下的猫是又气又惧,发出了几声威胁的哈气声后,跑到墙根处,贴着墙跑了。
待它消失在街角,大将军施施然飞了回来,一副得胜的将军模样,落在窗沿上,叨着自己身上微乱的毛,周一问:“报仇了?”
“当然!”说完,大将军猛地抬头看向周一,“你、你说什么?什么报仇?我才不是报仇!”
“不是吗?”周一若有所思,“那你腿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大将军瞪大眼睛看着周一,可惜它的眼睛本就不大,即便再怎么瞪也只有那么点,说:“什么受伤?我才没有受伤!”
周一颔首:“原来是我看错了。”
也不拆穿大将军,只说:“猫好捉鸟,且善隐匿,你在城中捕耗子的时候小心些,莫被猫给扑了。”
她知道这几日大将军时常在城中逮耗子吃。
大将军炸了毛:“猫扑了?怎么可能?你知道我是什么吗?你们人叫我渡鸟,还有人说我是神鸟,我可是很厉害的!连虎君都不怕,怎会怕猫?!”
“我刚刚就是想逗它玩玩,才不是报仇,你不要胡说!”
周一颔首:“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我在这里给大将军赔个不是。”
黑色大鸟哼哼唧唧地说:“我接受了,我要去睡觉了!”
说罢,便迫不及待地飞入了屋子,落在床脚,在被子上踩一踩卧一卧,最后寻到个舒坦的地方,往下一蹲,出声问周一:“你还不睡吗?”
周一轻声说:“你睡吧,我再看会儿。”
大将军小声嘀咕:“到处都是黑的,有什么可看的?”
说完,闭上眼睛,睡了。
周一没有去看它,她正看着郁山县,来郁山县的第一日,她便在这里看过,时间虽不同,但看到的景是相似的。
不过短短几日,城中的房屋自然没有变化,这片天地也不会有什么不同,不过那日天快亮了,于是天地间格外的黑。
今日虽是深夜,明月却高悬,倒是让黑夜中的城池亮上了几分。
地炁还是那般,在城中浮沉,勾连着月色,颇有些静谧的意味。
周一的思绪放空,视线落在空中,这一刻,她什么都没有想,却又有无尽的念头在她脑海中浮光掠影般闪过。
或许是夜太静了,她明明并未去想,但一股难言的情愫从胸中升腾而起,于是脑海中无数的念头里,一个人突然地出现了。
在身边有了元旦陪伴之后,她便很少想起他了,此刻,她不由自主地回忆起了在老木观中过年的日子。
两个人本该是冷清的,可师父总会在这一日大方一回,带她到山下买不少烟花,等到天黑了,便在观前的大片空地上放起来。
因为离村子并不远,于是她总是呼朋引伴,村中的大人小孩儿也就来了观前,大家一起看着、玩着,热闹极了。
想着想着,她摇了摇头,暗暗笑自己,距离过年还有半月呢,怎么就想到这些了。
罢了,不想了,该睡觉了。
正要收回视线起身,她突然顿住了,看向月色下的城市上空,有点点晶莹在空中闪烁,并不显眼,就像是夜空中极其黯淡的星子,若不是她视线久久落在此处,想来也无法发现。
她移开视线,一眼扫过去,什么都没看到,盯着那处瞧了好几息,晶莹的亮点才再次出现在她眼中。
周一仔细地看着,心中升起疑惑,这是什么东西?她竟从未见过。
她招来了一缕微风,向前送去,风吹过那处,绕了一圈回到她身前,没有带回丝毫的晶莹之物。
周一更好奇了,这东西倒是跟炁一般,不受风的影响。
她又往旁边看了看,因带着目的,特意搜寻下,竟然又发现了不少,这些晶莹一片连着一片,像是夏日夜晚的萤火虫群,却又没有那般亮,点点晶莹也小得很,几乎跟细沙一般大小。
而且它们浮在空中,不算太高的位置,既不上浮,也不下落,有些像她曾看过的纪录片中悬挂在洞穴里会发光的肉虫。
但显而易见的是,这些晶莹上头就是广阔无垠的天空,并非什么洞穴。
这东西有古怪,周一起身关上窗,脱了外衣,躺入了被窝中,睡在被子上的大将军掀开眼皮看了看,看到她又闭上了眼。
周一阖上了眼睛,下一刻,她的神魂便离开了身体,这次她没有走门,直接走出窗外,在往下落的瞬间,抓住了风,眨眼便来到了晶莹闪烁之处。
细微的风托着她,让她得以留在空中,她看着眼前一片细碎的晶莹,因为距离近了,于是落入眼中也比方才亮了些,一点一点,聚集成片,又一片连着一片,就像是出现在这城市上空的微型星海,让人目眩神迷。
“道长!”
下面传来喊声,周一回神,低头看去,是二鬼,她落了下去,踩在了地上,许小花不禁问:“道长,你竟然会飞?”
她们两个鬼尚且只能靠双脚走路,这道长分明是个人,却会飞?!
一时间,二鬼不知道他们之间谁更像是鬼了。
周一摇头:“不算是飞,不过借借风力。”
至于怎么借的,她没说,二鬼也没有问,毕竟问了也无用。
周一问她们:“你们这是要去何处?”
许小花说:“去宋家。”
周一有些诧异:“还未报仇吗?”
这都过去几日了,怎么还未成功报仇?
她问:“是暂且不打算杀他吗?”
“怎会?!”
蓝衣女鬼,张巧儿道:“我们恨不得立时将他碎尸万端!”
“但不知为何,总是不能杀他,先前便是这样,那疮分明已经生到了他心口,他本该死了的,一口气却怎么都咽不下去,本以为他白日里肯定会死,可第二日晚上去一看,他身上的疮竟然小了,他还好好活着呢!”
周一:“莫非他用了什么灵丹妙药,亦或者山间灵草?”
二鬼摇头,许小花说:“不知。”
她脸上露出凶戾之色,“不管他有什么,我还不信能让他日日都用,用上个几十年,他一日不死,我们就一日不放过他!”
张巧儿也道:“这样也好,直接让他死了未免也太便宜他了,我们日日折磨他,让他生不如死!”
周一颔首,许小花问她:“道长,你方才飞到空中看什么呢?”
周一抬头看向空中道:“就是那物,你们看到了吗?”
二鬼仰头看着,张巧儿疑惑:“什么都没有呀。”
周一说:“再仔细看看,空中有东西发着光,似星子一般。”
二鬼仔细地看,许小花惊呼一声:“我看到了!”
张巧儿急道:“在哪里在哪里?姐姐,你快指给我看。”
许小花赶忙指给她看,于是十几息后,张巧儿也惊呼了起来,仰头看着空中的小型星海,惊叹道:“这是何物?真好看啊!”
二鬼来问周一,周一摇头:“我亦不知。”
她心念一动,伸手召来了风,将三人都送到了空中,二鬼惊呼一声,发现自己飞了起来,又惊慌又惊喜,怕倒是不怕的,毕竟都变成鬼了,想来也是摔不死的。
张巧儿:“姐姐,我们飞了,我们飞起来了!”
许小花也是一脸激动,周一笑道:“这里离得近些,看着也更好看些。”
于是二鬼镇定了下来,看向了眼前接连成片的星海,许小花感叹:“真美啊!”
不过她隐约觉得空中这些星点似乎有些熟悉,可她又确定自己未曾见过这个东西,只好抛在脑后,又看了两眼,便拉着张巧儿同周一道别了。
对她们来说,还是报仇更重要些。
目送她们离去,周一重新看向了这片‘星海’,其实不算太大,约莫只占了十分之一的城池上空,她想了想,指尖凝聚了一点炁,探向了这片‘星海’……
第145章 奇异的世界
眼前的世界实在是奇怪, 近处有花有草,不过看着皆是了无生机的模样,头顶有太阳, 只是这阳光照在了人身上非但不能使人暖和, 反而带着寒意。
周一摊开手, 惨白的阳光照在她手上, 地上竟然都没有出现影子。
她在原地转了一圈, 周遭不过是最平常的乡野景色,并无什么特别,只是她往远处看,远处便是一片朦胧,不是被雾气遮掩的朦胧, 而是些模糊不清的色块。
就像是画家笔下的抽象派画作一般。
显而易见, 这里必然不是什么正常的世界, 甚至比起她之前去过的元绪城看着还要古怪些。
‘星海’看着赏心悦目, 没想到连接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奇异世界。
她看看左右,顺着路往前走,来都来了, 不如看看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
脚下的路是最平常的乡野泥巴路, 想来走的人不算多, 路上还生着一丛丛的野草, 周一抬脚踩了上去,原本就有气无力的野草被无情碾压。
抬脚走过,周一转头看去, 那株被她踩过的野草竟然又直了起来,看上去跟她未踩之前一模一样。
周一心里微微诧异,躬身拔了一株草起来, 下一刻,拔草造成的小坑中,一株草突兀出现,周一看看自己手中的草,再看看新生出来的草,一模一样啊。
这地方,倒像是游戏背景一般,会自动恢复。
她将手中的草抛在地上,果然看到这株草消散了,抬头看向前方,继续往前走。
走了不过百来步,她停了下来,看着前方道路正中,那是一株蔫头耷脑的细长叶小草,无花无果,看着很是寻常,但这是她方才拔过的那株草,因为仔细观察过,所以她很确定。
周一看看周遭,坦白说,因为周遭都是荒草地,连一棵树都没有,实在是难以分辨自己究竟有没有在原地打转。
她又往前走了百来步,前方果然又出现了这株草,于是确定自己的确是在这里绕圈子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远处若有所思,这么说来,她也没办法走到边缘去了。
这地方也太怪了些。
正想着,她耳朵微微一动,侧耳听去,她听到了粗重急促的呼吸声,伴随着凌乱脚步声,正朝着她跑来。
转身,看向前方,随着声音越来越大,一个老妇突然出现在了道路尽头,仓皇地跑着,间或扭头看看身后,似乎有什么在追她。
周一看着她后面,空荡荡的,并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距离越来越近,于是她看清了老妇的相貌,有些熟悉,是她前几日送了桃符的那个老人家。
二人的距离明明已经很近了,她却好像没有看到自己一般,周一出声:“老人家。”
老妇受到了惊吓,抬头看向她,下意识想跑远,看到了周一的脸,松了口气,跑到了她身边,急匆匆道:“快跑,有东西追来了!”
说罢,她便往前跑了,周一跟在她身侧,跑得倒是不快,她还扭头看看后面,的确没有看到什么东西,只好问:“老人家,后头有什么东西在追你?”
老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可千万不能被它追到、逮住,不然就完了!”
具体怎么完了,老妇又说不出来,周一只好看向前面,诧异地发现前方的景象变了,不再是一望无际的荒草丛,先前并没有的农家小院突兀地出现在前方。
老妇喜道:“那是我家,我们快进去躲起来!”
虽然还是没看到身后有什么追兵,但老妇如此真情实感,周一便也跟着她入了院子,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摆在院中的大木桶,没等她多看两眼,老妇就急匆匆地催着她入屋子。
她跟着老妇进了房间,看着老妇在屋子里找藏身之处,到处都没找到,最后躲在了卧房的窄小窗前。
老妇害怕地咬着指甲,低声道:“这屋子里怎么连个柜子都没有?”
周一说:“这不是你家吗?”
老妇一愣,看着周一,又看看屋子,摇头:“不,这不是我家,我家不是这样的!”
周一还想说话,老妇立刻嘘了一声,惊恐地看着窗外,低声说:“不要吵,它进来了!”
周一顺着她的视线看去,实在是什么都没有看到,于是她看向院中的大木桶,这么大个木桶实在是少见,还盖着盖子,她只在酿酒的地方见到过,可方才路过的时候,她并没有闻到酒味。
这时,她右臂突然被抓紧了,低头看去,老妇一脸惊惧,倒是没看向窗外,而是看着屋子里,嘴唇抖动,声音发紧,道:“门……门没关!”
周一看向大门,眉头微拧,刚才进来的时候,她走在最后,是顺手别上了门的,可现在门的确又开了。
莫非真的有东西,而且已经进来了?
手臂再一紧,老妇的声音也发起了抖:“它……在门口了!”
那门口的光的确暗了下去,从暗下去的地方来看,站在门外的应当是个等人高的生物。
身旁的老妇怕极了,牙关都开始打架,周一挣开了她的手,径直走到门边,抬手将门拴上,于是门外的光戛然而止。
她扭头看向老妇,说:“老人家别怕,门已经关上了。”
虽然这门关得过于容易,门外的生物半点没有阻拦,也没有趁机闯进来,但老妇已经吓成这幅样子了,便不必多说什么了。
她走到老妇身边,再看向门,这次门倒是关得好好的,没有再打开了。
来到窗边,看向窗外,周一低声问:“老人家,它在何处?”
老妇这才回过神来,忍不住再看向大门,似乎不敢相信门就这么被关上了。
周一又问了一次,她看向窗外,摇摇头,用气声说:“不知道,我看不到它。”
这……周一有些诧异地看向她,竟然是看不到的吗?
院子里安安静静的,门也没有再打开,院中的木桶却突然传出了声响,哗啦啦哗啦啦,老妇又抓住了她的手臂,周一这次没看她,而是看着大木桶,这动静不小,里面像是有个活物在挣扎一般。
她对老妇说:“我出去看看。”
“不,不行!”
老妇死死抓着她的手臂,不肯让她走,着急道:“它还在,出去我们就完了,不能出去啊!”
周一想了想,说:“这样,我出去,你留在屋子里,等我出去之后,你立刻把门栓上,如何?”
老妇摇头:“不能出去,不能出去!”
周一耐心道:“老人家,我们一直待在这屋子里也不行,是不是?这里既然不是你家,你总得想办法回家的,我出去看看,说不准就能找到离开的办法了。”
“而且我出去,那东西就追我了,也不会再守在门口了。”
老妇看着她,不安问:“那……你怎么办?”
周一笑笑:“我不怕的,你看我多高,我还是道士,若它是妖鬼,我收了它就是,就算收不了,料想它也跑不过我。”
听她这么说,老妇脸上的惧意消散了些,想了想,点头说:“那……那好吧。”
周一带着她来到门口,转头对她说:“我一出去你就把门关上,也不用留在门边想着要给我开门,我不会有事的。”
老妇惶恐点头。
于是周一拉开门栓,闪身出门,身后的门立刻关上,她还听到老人家手忙脚乱栓门的动静,低声说:“别怕,我就在院子里。”
安慰了老人后,她看向院中,除了木桶之外便空荡荡的,实在没看到什么奇怪生物,她走向了木桶,一步一步,走得很慢,若院中当真有什么看不见的存在,也该来攻击她了。
但她并未受到攻击。
就这样走到了木桶旁,桶约莫到她胸膛的位置,整个桶看着像是常年被泡在了液体中,颜色发暗,好像每一丝木头都被泡胀,给人沉甸甸的感觉。
此刻,桶里并无动静,盖子盖在桶上,严丝合缝,又无凸起之处,想要打开都不知道该从何处落手。
周一指尖微动,一缕水炁凝聚,来到了盖缘,水炁起伏流动,缓缓侵入,于是盖子被慢慢地掀了起来,缝隙越来越大,最后盖子被撑起,周一看向了桶中,出乎意料的是桶中并无生灵,也没有液体,反而空荡荡。
她控制着水炁入内转了一圈,确实什么都没有,可方才分明是听到了水声的。
这就很奇怪了。
这时,屋子里传来老妇惊恐的喊声,周一跑到门口,伸手一推,自然是推不开,扬声道:“里面怎么了?”
老夫惊恐喊道:“进来了!他进来了!”
水炁凝聚,从门缝入内,将门打开,周一快步走了进去,便见到老妇蜷缩在土床旁,抱着脑袋,浑身发抖,除她们二人之外,屋中再无其他存在。
走到老妇身边,周一:“老人家,起来,我们离开这里。”
将老妇从地上拉起来,抗着她走出院子,周一问:“它跟上来了吗?”
老妇恢复了些,被吓得嘴唇都发白,看看身后的院子,说:“我不知道。”
咽咽唾沫道:“只有它离我没多远的时候,我才能感觉到。”
周一颔首,说:“既如此,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扶着老妇走出几步,老妇叫了起来,“它来了它来了!”
周一带着她走另一方向,依然没走多远,老妇又叫了起来,如此换了几个方向,都走不出去,周一也就明白了,那东西想把她们留在院子里。
她扶着老妇回到院中,老妇紧紧抱着她的手臂,浑身都在发抖,周一道:“老人家,仔细想想,那东西几次靠近了你,似乎都没有做出伤你的举动,或许不必这么害怕。”
老妇诧异,抬头看着周一,满脸不安:“不……怕?”
周一颔首:“是的,你看,方才它跟你皆在屋中,若它想要伤害你,早就出手了,可你现在都还好好的呢。”
“所以别怕,你不会有事的。”
她问老妇:“你知道这地方该怎么出去吗?”
老妇摇头,还是不安,道:“我好像来过这里,但我不记得该怎么出去了?”
她看着这个院子,明明很陌生,但不知道为什么她隐约觉得自己来过。
周一突然停了下来,老妇奇怪:“怎么了?”
周一看向她脚后,是一株低矮的小草,因为被踩过,所以叶片都软趴地倒向两侧,伏趴在地。
这个时候,院中的木桶又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老妇大叫一声,周一听到了什么破碎的声音,然后她看到眼前的景象如烟雾般散去,接着,天暗了下来,周遭黑漆漆的,只有前方出现了两盏灯笼,照亮了门上的字:常青坊。
第146章 常青坊
这变化实在是太过突然, 方才还在农家小院中,此刻便在这幽深的宅院前了。
身旁老妇低声念叨:“常青坊。”
周一看向她,先前因为看不见存在而惊恐万分的她, 现在倒颇为平静, 不, 应该说未免也过于平静了些。
周一问:“老人家, 你知道眼前的常青坊?”
老妇说:“知道啊, 是城里的荏油作坊,我家大郎就在里面做工呢!”
她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道:“自入了作坊,大郎有好些日子都未归家了,我要进去看看大郎, 他最爱吃我做的菹菜, 再配上一碟煎鸡子, 他能吃四五个炊饼呢!”
说罢, 她立刻慌乱起来,摸着周身,急道:“我出来得太急了, 竟然什么都没有带出来, 明明菹菜是现成的, 只要在市集买几个炊饼就行了!”
她急得团团转, 周一突然说:“你真的没有带出来吗?”
“你看,那是不是你带来的东西。”
说着周一随手一指,老妇赶忙看了过去, 在灯笼昏暗的光线下,一个竹编的篮子突然出现在地上,老妇跑过去将篮子提了起来, 掀开遮盖的布一看,喜道:“是了是了,菹菜、煎鸡子,还有热腾腾的炊饼,是我给大郎带的东西!”
她的脸上都是喜色,小心地重新把布盖上去,看向周一:“道长,我要进去看我孙子了,你呢?”
周一:“可是天都黑了,作坊允许家中人探望吗?”
老妇一愣,看看周围,说:“是啊,天都黑了,这可怎么是好?”
她责怪自己:“当真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要来看大郎,应当早上就来的,怎么会天黑才到,这时候,大郎怕是都睡了。”
周一:“既然来了,不如问问看,说不准可以呢。”
老妇:“是这个理。”
她好像已经全然忘了方才被未知生物追击的恐惧,大大方方走到两个灯笼下的大门前,叩响了门环。
叩叩叩,叩叩叩——
门环落在黑色大门上,声音格外的沉重,很快,门就被打开了,门后是个瘦瘦小小的少年,单眼皮,皮肤微黑,警惕地看着她们,视线先是落在老妇身上,接着看向了周一,把门缝又关小了些,问:“你们是什么人?”
老妇忙道:“我来找田大勇,我是他婆婆,他是我孙儿!他在你们这里做工!”
少年皱眉,看着老妇:“你真是田大勇的婆婆?”
老妇点头:“是是!你看,他的鼻子跟我生得一模一样,我真是他婆婆!”
少年看向了她的鼻子,似乎在跟自己记忆中田大勇的鼻子作比较,几息后,他又看向周一:“你呢,你又是什么人?”
周一说:“夜路难走,我是陪老人家来的。”
老妇一愣,恍惚间好像记不起这个道长为什么会在自己身边了,但总觉得这个道长跟自己一起,自己会很安心,于是点头:“是,道长送我来的!”
少年勉强信了,看着老妇,面露难色:“婆婆,我们坊里有规矩,不许外人进入,便是坊中人的家人也不成的。”
老妇失望:“竟是这样吗?”
她失魂落魄道:“可大勇好久都未归家了,我只知道他在坊中做工,却不知他现在如何了,吃得饱不饱?晚上有没有睡好?有没有瘦?”
她冲着少年哀求道:“求求你了,就让我见见大勇吧,反正天已经黑了,我就悄悄见他一面,不让其他人知道就行了!”
说着,她还哭了起来。
老人落泪,总是让人心酸的,少年扛不住了,犹豫再三,最后小声说:“那好吧,你们跟我进来,但一定不能出声,不能让别人发现!”
老妇连连点头:“好好好,我们都听你的!”
少年将门打开了些,看看身后,对二人说:“你们快进来吧。”
老妇迫不及待入了门,周一紧随其后,少年仰头看了眼周一,想说什么,还是闭上了嘴,将门拴上,低声对她们说:“大勇他在后面,我领你们去找他,一路上有人巡逻,我说走就走,说停就停,你们也不能出声,知道吗?”
老妇:“知道知道!”
少年看了她们一眼,“跟我来吧。”
他走在前面,院子里看着跟外面并无什么不同,没有挂灯笼,四处都是黑黢黢的。
周一走在老妇身边,突然手臂一紧,低头一看,原来是老妇又抓住了她的手臂,她脸上是紧张之色,嘴唇抿得紧紧的,真的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周一看看前面的少年,又看看周遭,虽然他们在摸黑走路,可也没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多少能看到些周围的建筑,是一幢幢低矮的房屋。
不同于宋家的大院中套着小院,这里的屋子是直接坐落在坊中,并未有院子。
像一只只巨兽,沉默地蛰伏在黑暗中。
前头的少年突然转过来道:“快,快跑,他们发现我们了!”
话落,他们身后响起了追喊声,周一扭头看去,看到了灯笼的朦胧光亮,有人打着灯笼在他们后面。
前头的少年跑了起来,老妇也拉着周一跟着跑,身后的追喊声越来越响,她听到有人喊着:“抓住他们!不能让他们跑了!”
嗒嗒嗒,嗒嗒嗒——
是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听起来有好几个人在追他们,前头的少年突然拐弯,说:“这里这里!”
她们跟着少年拐了进去,少年拉着她们仓皇地躲进了一旁的黑色小山后,少年探出脑袋,警惕地看着。
约莫十几个人跑了过来,其中三人手中提着灯笼,有人问:“他们去哪里了?”
有人回答:“没看到了!”
还有人骂道:“今夜太黑了,远远的只能模糊看个人影,再远一点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杀千刀的,竟然敢来我们常青坊偷东西,看我抓住了不打死他们!”
站在前头的人道:“好了好了,我们分成三路,挨着挨着找,不信找不到他们!”
十几个人果然分了三路,朝着三个方向而去,不知何故,他们明明就藏在这里,却没有一路人往他们这边来搜寻。
周一收回视线,看向身前的黑色‘小山’,哪里是什么山,分明是一个个倒扣的木桶,虽然光线暗了些,但看大小倒是跟先前小院中的木桶差不多。
老妇抓住了前面的少年,急道:“我们不是来偷东西的,我是来看我孙儿的,能不能直接告诉他们,让他们别来抓我们了!”
少年摇头:“怎么可能?你说不是就不是?他们那群人凶恶得很,根本不会听我们说话!”
他说:“行了,已经被发现了,我还是带你们出去吧。”
老妇不干:“我还没有见到大勇呢!”
少年着急:“还见什么大勇?大勇还在后面,我们要是继续走,肯定会被发现的!”
“婆婆,你还是快走吧,离开常青坊,不要再回来了!”
老妇:“可是……我想要见我家大勇!”
少年叹气:“等到休沐的时候,大勇就回来了!”
老妇摇头:“休沐,你说得容易,大勇到作坊里做了大半年了,除了托人送钱回来,便再也没有回来过,我怎么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好好的?”
“你们这个作坊倒是比进宋家做下人还要栓人,便是在宋家扫地,月月都能回家一趟!”
少年沉默了,还是叹气,很是疲倦地说:“婆婆,其实我跟大勇认识,我们俩关系最好,跟兄弟一样,我告诉你吧,大勇没事的,就是活儿累了些,但工钱也不少,你还是快走吧,要是被发现了,大勇也在这里做不成了。”
听到这句话,老妇不说话了,抿抿唇,将手中的篮子塞到了少年手中,说:“那好吧,这里面是都是大勇爱吃的东西,你帮我拿给大勇。”
少年应下了,带着她们往回走,走到一半,周遭火光大亮,那些原本应该已经走远了的人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将周一三人团团围住。
一个男人走了出来,他提着灯笼,眼睛微凸,矮矮壮壮,看着便有些凶戾,瞪着三人中最高的周一,道:“贼子,竟敢来我们常青坊偷东西,可是不要命了!”
周一并不慌乱,平静道:“这位施主误会了,贫道并非入坊中偷盗。”
男人怒斥:“竟还是个道士,你偷偷摸摸进来,不是偷东西是作甚?”
周一负手而立,扫过这一行人,神情淡淡,道:“自然是因为发现此处有异,故特地来查看。”
她微微仰头,看着上空,说:“这常青坊黑炁萦绕,当有邪物作祟,你们难道未曾觉察吗?”
打头的男人没说什么,身后却有人不安了起来,有人低声说:“我就知道,我们这里肯定有脏东西!”
矮壮男人瞪着周一:“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随口胡扯的?”
周一只说:“你看我是会因小钱来偷盗的人吗?”
矮壮男人盯着周一,发现这道士看着很是不凡,一点都不像那等偷鸡摸狗之人,况且这副相貌,若是家贫,便是去城中给人当赘婿,想来也是被人抢着要的,不对,这身量,贫家也是养不出来的。
他身后有人说:“虎哥,这道士看着像是真道士,说的多半是真的!”
矮壮男人看向了周一身边的少年,问:“乌小脚,你说,他说的是不是真的?”
少年点头:“真的,是真的!”
矮壮男人又看向老妇:“你既是道士,为何身边还跟着个老妇?”
周一:“她遇到了事,本来请我去她家中,行至半路发现了常青坊异常,便跟着我一起进来了。”
老妇点头:“是是,就是这样的!”
还补充道:“我这段时日夜夜做噩梦,请道长去我家中驱邪呢!”
还让少年把篮子的布掀开,露出吃的,说:“这些都是给道长准备的路菜!”
周一抬手,一点日炁亮起,照亮了黑夜,盖过了三盏灯笼的光。
见此,在场所有人都给惊到了,那十几个常青坊中护院立刻就完全信了,能使出仙法的必定是高人了!
矮壮男人咽咽唾沫,让自己弟兄们安静下来,看向周一,问:“道、道长,这是何物?”
周一:“不过照明之物罢了。”
听她这么说,十几个人更觉得她深不可测。
矮壮男人壮起胆子,问:“道长,你说的那……邪物在何处?”
周一指向后头:“那处,我们本打算去看,却不料他领错了路。”
矮壮男人瞪了少年一眼:“真是没用!”
对周一说:“我来给道长引路!”
周一颔首,于是矮壮男人往前面走去,周一看向老妇和少年,说:“走吧。”
老妇和少年一脸震惊地看着周一,跟在周一身边,亦步亦趋,老妇小声说:“你是神仙吗?”
周一摇头:“只是个道人。”
老妇不说话了,敬畏地看看周一,不敢再伸出手去抓周一的手臂了。
有人引路,且无人追击的情况下,他们很快就到了地方,矮壮男人指着前面隐匿在黑暗中的建筑说:“道长,可是这里?”
周一的余光扫过少年,少年点点头,周一于是说:“正是此处,这里是什么地方?”
矮壮男人:“是坊中伙计睡觉的地方,现在已经晚了,他们应该都睡了,要进去看看吗?”
周一:“自然。”
看看身后一堆人,道:“不必所有人都一起进去,人太多,恐被邪物趁虚而入。”
十几个人连忙点头,矮壮男人却说:“可里面本就有不少人了。”
周一:“他们睡着了,气息均匀,神思稳固,不易被邪物侵身,你们醒着,又知晓邪物存在,若是进去,说不得被吓一吓,便七魄去了三魄,这便明晃晃地告诉邪物你们是软柿子了。”
十几个人听了,都不再有异议,周一便带着老妇和少年,并一个矮壮男人推出来的倒霉蛋,跟他们一起来到房门前,倒霉蛋咽咽唾沫,抬手敲门,好一会儿,里面才传来声音:“是谁?”
倒霉蛋说:“是我。”
屋子里的人:“牛哥?这么晚了,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倒霉蛋说:“问那多作甚?要你开门就开门!”
屋子里的人果然不再问了,走过来开了门。
倒霉蛋看也不看他,对周一道:“道长,门开了,可以进屋了。”
周一抬脚走了进去,一股臭气扑面而来,她摒住了呼吸,让倒霉蛋拿灯笼来,照亮了屋子,带着老妇走过睡着的一排男子,走到了尽头,老妇都未说话,周一便明白了。
带着老妇出去,去了下一间屋子。
如此看了三间,都未见到老妇的孙儿,只是发现了有床铺空着,一问,这里竟然还有值夜的,说是今夜在值夜呢。
少年抿唇,看看周一,又看看矮壮男子,终究没忍住,说:“田大勇也不在他的床铺里,他今夜不值夜的!”
有人脱口而出:“怕不是被邪物给抓走了!”
老妇惊道:“当真?”
她看向周一,目露哀求:“道长,求你救救我……田大勇啊!”
第147章 安家坝三人
田大勇不见了, 在周一带着老妇跟随十几个护院在常青坊中四处寻人后,这个事实便摆在了眼前。
十几个护院看着并不担心,老妇倒是心急如焚, 在她身边的乌姓少年亦是焦急, 老妇说:“一个大活人, 在你们这里干着活, 怎么就无端端的不见了?”
“你们晚上还在巡逻呢, 怎么就没发现田大勇不见了?!”
她抓着矮壮男人,一定要他们给出说法来。
矮壮男人忙道:“这事你找我也没用,我们也不知道啊,管事,对, 去找管事, 这种事情是他在管的!”
老妇:“好, 管事在哪里, 你带我去找他!”
矮壮男人为难:“管事晚上并不歇在作坊里,他要早上才来。”
老妇立刻决定:“那我就在这里等他来!”
不仅她要在这里等,她还拉着十几个护院, 不让他们离开。
将人都留了下来, 她便看向了周一, 满脸担忧地问道:“道长, 大郎他是不是被邪物给抓走了?”
“邪物在哪里?你能不能把我的大郎救出来!”
周一摇头,在这个世界里,她其实并未看到什么黑炁, 之前说的话不过都是在诓人。
她对老妇道:“老人家,或许田大勇并没有失踪,天色很晚了, 他许是太困,正在院中角落打盹。”
“是这样吗?”老妇茫然,接着道:“大郎小时候是很爱睡觉,小小的一个人在哪里都能一头栽过去睡着。”
她回过神:“对对,大郎肯定在哪里睡觉呢!”
周一:“我们闹了这么大的动静,他也该醒过来找我们了。”
老妇点头:“对,道长说得有理!”
周一看向四周,日炁照亮了大片空地,也将近处的房屋照亮,可再远一些的地方,即便她将日炁增多,也照不过去。
但在可照见的范围里,并没有一个年轻人突然从黑暗中走出来,说他便是田大勇。
可明明老妇手中的一篮子吃食便是这么出现的。
她又看向了少年和十几个护院,因为太累,他们索性席地而坐,靠在一起,闭目养神,灯笼中的光照在他们身上,在地上留下影子,拉得长长的,并未被她的日炁照亮半分。
周一心中一动,小声问老妇:“老人家,你以前见过他们吗?”
“啊?”老妇还在扭头四处寻找她的孙儿,闻言一愣,再看看其他人,摇头说:“没见过,我没来过作坊呢。”
她不安地念叨着:“大郎在哪里啊,这个天,要是真在外面睡着了,冻出病来可怎么是好?”
话音落下,周遭的场景一变,就像是电影转场般突然,天依然还是黑的,十几个护院还有乌姓少年却是不见了,她们也不在大门口,而是出现在了方才去过一个生产荏油的屋子外,屋子里点着灯,有人声传出。
老妇迷迷瞪瞪的,突然说:“大郎肯定在里面!”
说罢,便朝着门口走去,只是门关得严严实实,她伸手要去敲门,周一拉住了她,嘘了一声,用水炁将门闩抽掉,于是门便敞开了一条缝,她带着老妇看了进去。
屋子里摆着几个大木桶,因烛光昏暗,在地上打下不少影子。
周一低头看向自己的手,屋内的光照出来,地上没有她的影子,再看老妇也是没有的。
屋子里传来声音:“胆大包天了,竟敢偷入我们常青坊,还想偷看我们是怎么制作荏油的,我看你们穷得不要命了!”
说话的是个颇为富态的中年男人,这个体型自周一来了这里之后便很少见到了,毕竟大多数人都不过勉强糊口,哪有这么多的食物将脂肪给喂出来。
里面又有个声音发着抖说:“我们不是来偷东西的!也不是想看你们怎么做荏油,我们是来找人的!”
周一的眉头动了动,侧耳细听,听到那个声音继续抖着说:“你……你们把他抓走了,我们就想把他找回去。”
这声音,的确很熟悉。
她将门推开了些,看进去,看到了富态男子身前被五花大绑的三人,正是安家坝中随她一同入城的三个年轻人。
说话的是其中叫安生的青年,看得出来他很害怕,但还是为自己三人辩说着:“我们认识的那个人疯疯傻傻的,可能不小心入了你们作坊,不过他脑子不太好,什么都不知道,我们找到了他就会离开的!”
富态男子哦了一声,道:“是那个傻子啊,你们跟他是什么关系?”
安生道:“没什么关系,我们就是一起喝过酒,只是认识的人!”
富态男子:“只是认识的人,便让你们愿意为他来闯我们常青坊,哄傻子呢!”
他居高临下看着三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为了什么,既然入了我们这里,也就别想着离开了!”
他招招手,阴影中两个男子走了出来,将安生抬了起来,直接塞入了一个桶中,盖上了盖子。
然后便是安铁木和安有福二人。
屋中响起了哗啦啦的声响,正是她在前头那个小院中听到的动静。
富态男子带着另两个人向门口走来,周一拉着老妇躲到一边,水炁刚将门关上,不过几息,门便被打开了,三人往外走去。
待他们消失后,周一带着老妇来到门前,水炁侵入锁中,铜锁咔嚓一声被打开,伸手接住,老妇在一旁目瞪口呆,问:“你……我……”
周一低声说:“你不说田大勇在里面吗?我们进去看看。”
老妇便没有迟疑了,立刻点头:“行!”
二人便入了屋中,屋子里已经没有灯了,周一送出一点日炁,却只能照亮她和老妇身前一小块地方,四周还是黑沉沉的。
哗啦啦的水声还在响着,她听到了安铁木的声音:“生哥儿、有福,你们怎么样了?”
安生说:“我被泡在了水里,呸呸,这不知道是什么水,味道怪怪的!”
安有福说:“我也是!”
安铁木:“不是水,是油!我们得想办法出去!”
周一循声走到了装着安铁木的大木桶前,用炁打开了盖子,随着盖子的打开,光照了进去,周一看到了被五花大绑泡在油中的安铁木,他只露出了一颗头,脸上有红肿的痕迹,想来是被人打了。
他诧异地看向周一,问:“你是谁?”
周一:“你不认识我?”
安铁木:“我不认识你!”
周一拧眉,动手想要将他提出来,却发现自己用尽了力气也提不动半分,安铁木竟也不着急,只是跟安生和安有福说着话。
周一便又去看了其他二人,他们竟然都说不认得她,也都无法将他们从桶中救出。
她只好再看其他的桶,挨个挨个打开,两个桶中只装着黄亮的油,开到第六个的时候,里面出现了一个人,闭着眼睛没有声响,正是乌姓少年。
老妇在一旁惊道:“他怎么在这里了!他不是说跟大郎关系好吗?大郎是不是那个桶里面?”
说着便跑到了最后一个桶前,抓着盖缘,费力地将盖子打开,桶里果然有个人,看清楚这人的相貌,老妇直接将盖子掀翻在地,扑上去捧住了这人的脸,急道:“大郎,大郎,你这是怎么了?大郎!”
这个时候,四周的一切开始扭曲了起来,几乎就要溃散,却又能堪堪维持住,老妇一无所觉,大半个身体探入了桶中,抱着桶中人,一声声地喊着。
周一目光一凝,在老妇身边,一个无色的人形渐渐凸显了出来,点点色彩在他身上染开,却无法更深,就像是洗过几次后的褪色衣裳一般。
日炁照在他身上,留下了阴影。
看看他的脸,再看看老妇抱着的田大勇的脸,二者一模一样,只是褪色的田大勇看着桶中的自己,面露痛苦,再看向老妇,眼中泪水涟涟,声音嘶哑地喊道:“婆婆!”
“婆婆,快走啊,不要留在这里了!”
老妇扭头,看到了褪色的人,再看看自己怀中的人,她脸上都是茫然:“大郎,你这是怎么了?为什么会有两个大郎?”
田大勇摇头,流着泪,只说:“走,快走,婆婆,不要待在这里了!”
他看向了周一,目露哀求:“求你,带我婆婆离开!”
周一叹道:“这是你的梦吧,你不醒来,我无法带她离开。”
田大勇摇着头:“我已经醒不过来了。”
老妇扑到了他身上,竟碰不到他,老妇手足无措,看着他不敢相信般轻声道:“大郎,你这是怎么了?婆婆怎么抱不到你了?”
田大勇哀哀地看着她:“婆婆,大郎以后不能再孝顺你了。”
老妇摇头:“不会的,不会的,大郎你肯定好好的,端公说过,你命好着呢,能活到八十呢!”
田大勇跪在了她面前,大哭道:“婆婆,我求求你了,你醒过来吧,你不要再做梦了,不要再睡了!”
“再睡下去,你也要死了啊——!”
最后一声凄厉至极,一声声在耳边回荡,下一刻,老妇便在周一面前无声消散了。
见她离开,情绪激动的田大勇渐渐冷静了下来,他擦擦眼泪,起身,看着周一,说:“我不认识你,但你之前都在护着婆婆,想来不是什么恶人,你也快醒过去吧,这不是什么好地方。”
“待你醒来,麻烦你去告诉我婆婆一声,让她离开郁山县,有多远走多远,再也不要回来了!”
周一摇头,说:“我不是在梦中,醒不了。”
她看看周围,一切还是扭曲的样子,她对田大勇说:“不妨跟我说说你身上发生了什么,这里又是怎么回事?”
田大勇看着她,垂下眸子,“跟你说了又有什么用?”
周一:“至少我能将一切转告给你婆婆。”
田大勇不说话了,沉默许久后,说:“我叫田大勇……”
第148章 田大勇
田大勇是郁山县里最寻常的年轻男子, 家贫且相貌平平,即便家中只有他跟婆婆二人,也整日为了糊口而精打细算着。
便是这样, 也是常常吃不饱的。
婆婆年纪上去了, 这个家终究要靠他才能撑起来, 于是年岁大些后, 他便开始在城中各处寻挣钱的法子。
自然是不容易的, 去帮人扛货、去城外帮人收地里的庄稼,还运水去卖。
都没挣什么钱,他听人说是因为郁山县太小了,若是能往府城去,挣钱便要容易些。
可他家在郁山县啊。
但话又说回来, 若是人都快吃不上饭了, 哪里还能顾得上什么家乡。
他打算去府城的时候, 城中却突然传来消息, 宋家的荏油作坊要招工,说一次要招好几个人呢!
日炁这次成功驱散了黑暗,将屋中照亮, 人高的大木桶边, 田大勇看着桶中的自己, 说:“我们城中这些贫家子, 自小便知道若是能入荏油作坊,那是极好的,工钱可多了, 干上个五六年,回到家里,便有钱娶媳妇了。”
“若是住在城外的村里, 连修房子的钱都有了。”
“常青坊是老作坊,虽说入了那里后,等闲不能归家,可以往也不是没见到有人从常青坊中回来,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婆婆年岁虽大了,可身子还算康健,能顾好自己,我去了坊中,托人将钱送回来,她便不必大冷天还帮人浆洗衣裳,冻得手上全是疮,从没个好的时候。”
“回来跟婆婆商量了,我便去了,到的时候坊前围了好多人,都是想要入常青坊的。”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那时还怕,怕自己不能去,在人群中挤了好一会儿,坊中才出来了人,说只要二十岁以下的,人便就此散去了大半,剩下的人只有二三十个,常青坊竟一口气将我们全招了进去。”
“那时只觉得常青坊不愧是宋家开的,真是财大气粗,这么多人得要多少工钱呐,竟然说要就都要了。”
“才入坊中的时候,正值春日,天气还不算暖和,竟给我们一人发了一身衣裳,还是带绵的呢!”
田大勇叹道:“我活了这么些年,穿新衣的次数不过两三次罢了,哪里能想到来做工还能得一身衣裳,一起入坊的人想来也都跟我差不多,得了衣裳之后都高兴得说不出话。”
“东家对我们这般好,到下力气干活的时候,我们自然卖力极了。”
“只是,荏油作坊里的活儿并不像我们想象中的那般重,最费力的便是将桂荏籽磨成粉这一步,可作坊中有驴子,这是让它们做的,我们便只需要将桂荏粉扛到屋子里,铺在蒸笼中蒸煮。”
“我负责干的便是这个,也有人做其他的。”
他看向了旁边的木桶中,那里面是乌姓少年,田大勇说:“乌东年岁比我小,不过十五,力气也要小些,做的就是将蒸好的桂荏粉送入槽子里,用脚踩着木槌将里面的油给捶打出来。”
“这些活干着肯定不如在家中舒坦,可这里能吃饱饭,还有工钱拿,干了一月后,拿到了丰厚的工钱,便再也没有人想要离开了。”
“干了大半年,除了不能归家这一点,实在不能说有什么不好的地方。”
“只是想家是难免的,到了冬至这一日,我实在是想回家得紧,乌东也是。”
“我们都是住在郁山城中的人,若是从常青坊跑回家,一来一回也不过半个时辰,反正坊中管事和护院们在这日都要回家过节,没人看着,偷跑出去再跑回来也不会有人知道。”
他的脸上露出后悔之色,“我不该叫上乌东跟我一起的,他本来不想偷跑出去的,却因为要陪我,便跟我一起了,我们不过才翻过了墙,便被护院发现了。”
“他们这日竟然还留了人在坊中!”
“我们被抓住了,我以为最严重的不过是将我们打一顿,再赶出常青坊,再不让我们入坊做工了,却没想到,他们把我们绑了起来,浑身上下都用水洗了一通,就像是乡下杀猪给猪褪毛一般。”
“然后我们被丢入了一个装着荏油的大桶中,一天之中大部分时间都被泡在其中,只有想上茅房和该吃东西的时候才会让我们出来。”
周一有些诧异,田大勇见到了,嘲讽一笑:“你也觉得也奇怪是吧,他们竟然还会给我们东西吃。”
“非但给我们吃的,吃的还不赖,跟之前并无什么不同,日日都能吃饱。”
“只是,他们会给我们喂药,那药一喝,便困得不行,白天黑夜,我们两个大部分时间都在闭着眼睛睡觉。”
“一睡觉,我必定会做梦,在梦里,我时常梦到自己攒了大把的钱,回到了家中,跟婆婆一起过上了好日子,睁开眼睛发现自己还泡在油中,便觉得还是做梦好了。”
“只是,我没想到,我竟然在梦中见到了乌东,他在梦里跟邻家姑娘成了亲,过上了生儿育女的日子。”
“见到我,他吓了一跳,待那日醒来,我们互相一说,才发现我们真的在梦中见到彼此了,我入了他的梦里!”
“这事真是古怪,更怪的是,我们两个日日吃得不少,又没怎么动弹,却感觉自己越来越没有力气了,身上的肉竟然也越发少了。”
“这时候,我们已经感觉自己可能会死在这里了。”
“我们醒着的时候越来越少,我在梦里也见到越来越多的人,多是跟我们一起在常青坊做工的人,我看到他们在梦中回家,过得风光,还娶妻生子,真是好极了的日子。”
田大勇垂下眼皮,幽幽道:“我当时还以为是我变厉害了,我虽日日被困在桶中,哪里都去不得,却能在梦里看到其他人。”
“直到有一日,我一觉睡过去之后,便再也没有醒过了。”
“在梦中,我也终于知道我在做梦了,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竟又在梦中见到了乌东,他竟跟我一样,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我们二人便在梦中结伴,自己倒是心头一想,便能做个梦,可也没什么意思,我们便入了其他人的梦,这次不仅有跟我们一起在常青坊做工的人了,我们还看到了好些不认识的人,这些梦千奇百怪,我们只当看个乐。”
“直到我在梦中见到了我婆婆。”
他抬起了头,看向周一:“我虽然不知道这梦是怎么回事,但我知道能让我见到的梦,对做梦的人来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周一明白了:“你婆婆梦中那个看不见的追她的人是你?”
田大勇点头:“是我,我不能让婆婆看见我,见到了我,她肯定要问我为什么,肯定不愿意离去,我只能藏起来吓唬她,我婆婆胆子小,最怕鬼了,我想这么吓一次,她许是就不会再出现在这里了。”
“可我吓了她好几次,她还是每晚都出现,终于有几日,我没有见到她了,我以为她真的离开了,安全了,没想到今夜她又出现了。”
他对周一道:“你离去之后,一定要让我婆婆离开郁山县,或许这样,她就不会再做这种梦了,也不会变得跟我一样。”
周一说:“我会尽力护你婆婆安全的。”
田大勇道:“多谢!”
他对周一说:“你快离去吧!”
“不急。”周一问他,“你婆婆梦中的院子里有个大木桶,可是跟你有关?”
田大勇嗯了一声:“也不知何故,我入了谁的梦,谁的梦里便会出现这个木桶,乌东也是如此。”
周一:“乌东呢?”
田大勇:“不知道,前几日便没见到他了。”
他面色灰暗:“想来是彻底解脱了吧。”
周一不知该如何安慰他,看看周围,问:“现在我们是在你的梦中吗?”
田大勇点头,脸上有茫然:“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婆婆的梦不见了,竟然到了我的梦里。”
周一心道果然,先前是在老妇的梦中,所以她想有房子便能有,被她踩过的草不会复原,而到了田大勇的梦中,或许一开始,二人的梦还未很好接合,所以老妇想要吃食,篮子便出现了。
到了后面,她想要田大勇出现,可田大勇不愿出现在她面前,所以才会遍寻田大勇而不得。
田大勇的梦显然是他在常青坊的经历扭曲加工而成,常青坊中并无她也无老妇,所以她们无法被照出影子,她在老妇的梦中也是如此。
她的日炁先前无法照亮这间屋子,想来也是此因,她看向田大勇,他正好奇地看着上空的一团日炁,他道:“你可真厉害,能在梦中想出这样的小太阳来照亮!”
周一没有解释,只是笑笑,她知道田大勇并不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的说法,此刻日炁能有此效,也是他这个梦境主人认可了日炁之用罢了。
她对田大勇说:“能否带我去看看其他人的梦?”
田大勇不解:“在这里留得久了,你或许就变得跟我一样了。”
周一:“只看一次。”
田大勇无奈:“那好吧。”
田大勇带着她出了屋子,走到了常青坊大门口,推门而出,径直走到日炁无法照亮的地方,说:“这是我梦境的边缘,从这里离开便能去别人的梦中了。”
他看向周一,说:“你真的不怕变成我这样吗?”
周一说:“我想知道是什么造成了这一切。”
田大勇:“看不出来的,我看了这么久,什么都没发现。”
周一:“既如此,不妨再同我看一次吧。”
田大勇叹气:“你这个人,好倔啊,你要是真的不怕,便跟我来吧。”
说罢,他踏入了黑暗中,周一紧随其后,日炁的光被黑暗吞噬,眼前一片暗色,什么都看不到,她往前走着,前方渐渐亮了起来,与此同时喜庆的乐声在耳边响起。
她看向前方,是幢农家小院,竟还是砖瓦房,看着颇为气派,门前挂着红,一队人抬着花轿,吹着唢呐,打着锣鼓欢欢喜喜地走过来,最前头是个男子,骑着一头拴红的骡子,穿着红衣,脸上满是喜色。
旁边有村童围在旁边恭喜着,他就从怀中掏出了果子,挨个挨个发给他们。
田大勇在一旁说:“他是跟我一起在常青坊做工的,十八了,日日不是梦着自己修大屋子就是娶新妇,看来今日是娶新妇了。”
周一抬脚朝着屋中走去,说:“我还未见过娶新妇,便去看看。”
第149章 美梦
周一走入了院子, 竟无人对她这个生面孔表示惊奇,这些人面目稍显模糊,都看着院中的一对新人, 口中发出善意的喊声。
新郎和新娘手中牵着红绿色的巾子, 往屋中走去, 在院中角落, 一个人高的木桶立着, 却无人在意。
这时,一个姑娘冲了进来,拦住了新郎新娘的去路,她生了一双杏眼,皮肤还算白皙, 喊着要给新郎做妾。
田大勇惊奇道:“咦, 他这次的梦更好了, 妻妾一下子都齐全了。”
周一无言, 对田大勇说:“我们走吧。”
田大勇啊了一声,有些不舍:“这就走了,还没看完呢。”
周一:“不用看了。”
她抬脚走向梦境边缘, 田大勇跟了上来, 嘴中念叨着:“还没看到他们是怎么洞房的呢。”
周一:“……”
二人踏出了梦境, 穿过黑暗, 来到了第二个梦境中。
前方是一间茅草屋,屋顶的稻草在寒风的裹挟中翻滚下来,于是屋顶越发薄了, 土墙更是残破不堪,四处漏风。
入了屋内,便见到一个瘦小的男子蜷缩在土床上, 身上身下都是粗粝的稻草,他怀中还抱着个小童,小童稚嫩的声音在漏风的屋中响起:“哥哥,我饿。”
男子安抚着他:“哥哥这就起来去煮饭。”
他鼓起勇气从一堆稻草中钻了出来,在屋子里发着抖,摸索出打火石,想要生火,可屋中寒风不断,火苗不过才出现就被吹灭了。
小童趴在床上,哭了起来,哭声细弱,像是幼猫的叫声,男子忙安抚道:“小宝别哭,哥哥马上就把火生起来了,马上就能喝上热粥了!”
话音落下,屋外狂风大作,头顶哗啦一声,天光照了进来,抬头看去,原来房顶竟被吹走了大半,寒风鱼贯而入,将屋中本就不多的暖意席卷一空。
在呼啸的风声中,小童的哭声更见细弱,男子终于把火生了起来,手忙脚乱翻出了米袋,袋中空空如也,他颓然地坐在地上,望着破开的屋顶,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这时,屋外传来了哒哒的蹄声,有人翻身下马一把推开了残破的门,逆光站在门口,穿着青色的绸衣,说:“屋中可是王大贵?”
屋中男子点头:“我是。”
门外的人走了进来,仔细端详着屋中男子的脸,然后一把扑上去将人抱住,哭着说:“少爷啊!老奴终于找到你了!你是我们宋家失散多年的小少爷啊!”
田大勇在一旁道:“这小子可真会梦啊!”
周一心说可不是,转眼间就从贫家子成了富贵人家小少爷。
离开了这人的梦,他们到了第三人梦中,一入梦中,便闻到了一股浓郁的谷物香气,眼前是一座约莫两人高的小山,小山微黄,冒着热气,竟是一座蒸熟的米山!
不仅如此,不过几尺之隔,便是另一座山,一个个微黄的浸着油水的馒头垒起来,堆叠成了一座馒头山。
再往远处看,一座金山璀璨耀目,走了过去,才看到山下坐着一个人,双手在金山上一拿,便是一只表皮黄澄澄的烧鸡,一口咬下去,汁水横流,诱人至极。
咕咚——
周一扭头,就看见了田大勇不停地咽着唾沫,好奇问他:“你现在还能感觉到饥饿吗?”
田大勇点头,“那是自然!”
他的眼睛落在了烧鸡山上,说:“这么多烧鸡,便是我已经死了,看到了也还是想吃啊!”
烧鸡山下的人吃得满嘴流油,似乎听到了动静,转过头来,看到了周一跟田大勇二人,他眼睛一亮,冲着周一道:“道长,你怎么也在这里!”
“你快来啊,这里可真是个好地方,我们一起吃烧鸡啊!”
周一看清了这人的相貌,竟然是安有福。
周一走了过去,站在安有福身边,问:“安有福,你怎么在这里?”
安有福一副懵懂的样子,说:“我也不知道,走着走着就到这里了!”
他还问周一:“道长,你能不能把铁木和生哥儿也带来这里啊,还有我爹娘,这里可太好了,山上的东西吃都吃不完!”
周一看到了他身旁不远处的木桶,再看向安有福,说:“他们来不了这里,你多吃一些吧。”
安有福点头,见周一转身要离开,问:“道长,你不吃吗?”
周一:“我不饿。”
安有福震惊了,怎么会有人看到眼前的烧鸡山还能说出不饿的话呢,就算才吃过东西,见到这山的时候不也应该立马就饿了么?
离开了安有福的梦境,周一果然也见到了安铁木和安生,他们一个在梦中挣了大钱,回到家中重新修了屋子,让自己阿娘过上了好日子,一个在梦中成了大商人,在城里有了铺面,还有掌柜对他卑躬屈膝。
继续走下去,不知道看过了多少梦,田大勇停了下来,道:“都看了这么多了,还要看吗?”
此刻他们在的是一个年轻姑娘的梦,在梦中,她未来的丈夫体格健壮、家境殷实,还洁身自爱,对她更是温柔,时常给她捎带些小玩意儿回来。
田大勇无聊地打了个哈欠,说:“不过就是些梦罢了,看不出什么来的,我早就已经跟你说过了。”
周一看着年轻姑娘收到未来丈夫礼物时红扑扑的脸颊,说:“这些梦都是好的。”
田大勇看向了她,周一道:“想娶妻者,在梦中妻妾双全,想不劳而获富贵者,在梦中摇身一变成了富贵人家小少爷,饥肠辘辘者,便在梦中有了堆成山的食物,还有怀春少女,梦到的是俊朗温柔的郎君。”
田大勇茫然道:“当然了,既然都做梦了,肯定要梦到这些好的。”
周一摇头:“这世上的梦并非全是美梦。”
梦,有美梦、噩梦,更有莫名其妙、稀奇古怪的梦,一个人若是日日都做美梦,且做的都是同一个梦,必然不是正常的事情。
她看着少女的笑颜,对田大勇道:“你不觉得这一切像是有人在故意编织这些美梦,好让人流连忘返,忽略了在这美好之下的危险。”
“啊?!”田大勇睁大眼睛,左右看看,“谁,是谁在做这种事情?”
还说:“我就知道这些梦不是好的!”
周一看向了少女屋后树旁的木桶,走了过去,田大勇跟在她身后,也瞧见了木桶,说:“那个木桶是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周一在木桶前停了下来,抬手揭开了木桶,同老妇梦中的木桶一样,里面空荡荡的。
她说:“在你婆婆的梦中,我听到这桶中传出过水声。”
田大勇:“可能是因为我被泡在过荏油里,时常挣扎,在梦里,这桶跟我连在一起,所以就有了水声。”
周一看着他:“你真的觉得这木桶跟你有关?”
田大勇一愣,“难道不是吗?”
他看着木桶:“可我出现在哪里,它就在哪里。”
周一:“你说过,乌东跟你一样,你们二人也曾结伴而行一些时日,当你们同时出现在一个梦中的时候,梦中有几个木桶?”
“这……”田大勇想了想,说:“好像……还是只有一个。”
他突然反应过来,惊恐地看着这木桶:“这么说,这木桶跟我没关系?那这木桶是什么东西?为何到处都有它?!”
周一将手放在桶沿,双手一撑,以她的体重,这空荡荡的木桶本该侧倾,此刻却纹丝不动,好似焊在了地上一般。
她翻身入了桶中,田大勇眼皮一跳,惊道:“你、你这是在做什么?快出来!”
“这桶里说不准就有什么妖怪!”
他就是被困在桶中而亡,对这一幕格外敏感,也格外恐惧。
周一一手撑着盖子,神色平静,对他说:“不用担心,你就在一旁守着就是,我试试看。”
说完,微微下蹲,整个人完全入了桶中,手上的盖子也盖在了桶上,严丝合缝。
田大勇站在一旁,吓得连连后退,几次想要上前打开盖子,把人拉出来,可才一靠近,便脸色惨白,再也无法上前了。
木桶中,合上盖子后,周围的一切声音好像都在远去,一开始她还能听到田大勇在外面喊她出去的声音,可渐渐的,田大勇的声音消失了。
耳边只剩下一片寂静,眼前也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
一个人缩在这么一个逼仄、黑暗、无声的空间里,是无法坚持太久的,但还好,她随时能让光亮起,心中有底,便觉得还能忍受,于是就这么静静地等待着。
周一也不知道这桶中有什么,更不知道自己这样进来会见到什么,大妖、厉鬼,还是从未见过的存在,亦或者什么都没有。
不管有还是没有,也不管是什么,若能就此让这些梦中人恢复正常,那便是最好的结果,若是自己无能为力,或是力有不逮,好歹也是做出了努力。
不知道在这黑暗中待了多久,在这片空间中,似乎失去了感知时间的能力,周一只能静静地数着自己的呼吸。
……三千零八十六、三千零八十七、三千零八十八,在数到三千零八十九的时候,她的耳边突然出现了一声水声。
哗啦啦,哗啦啦,就好像不远处有东西在水中翻腾,眼前也渐渐亮起了光,她抬眼看向了光亮处,光点越来越大,最后延展成片,于是她的眼前完全亮了起来。
一条星光灿灿的河流出现在了她面前,河水无色透明,泛着点点星光,悬浮在空中,缓缓流淌着。
看看周遭,她似乎已经不在木桶之中了,周围是些破碎的光斑,她伸手触及了一块,下一刻,就见到了健步如飞、同几个小少年一起玩耍的老人,老人冲一个圆头圆脑的小少年道:“狗子哥,这里有鱼!”
于是几个小少年便都跑了过来,一起在水边捕鱼,欢笑声不断。
眼前的景象淡去,周一明白了,这是那个老人的梦吧,她看向自己周遭大片大片的光斑,同自己触及的光斑并无不同,所以这些都是梦吗?
这时,不远处的一块光斑中,点点微光溢出,落入了河水之中,凝聚成了一点浅浅的星光。
周一愣愣地看着,这是什么?
哗啦,水声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循声看去,她看到了一条白色的鱼尾没入河水中,再看河水中,一条通体白色的鱼在河水中游动着。
它甩着尾巴,在其中自在遨游,将河水中的一点星光吞入嘴中,接着又吐了出来,星光于是顺着河水缓缓流走。
它似乎有些生气,摆着尾巴转了个身,黑色的鱼眼注意到了不远处的人,它立刻冲着周一游了过来。
于是周一眼睁睁看着这条鱼离开了河水,在光斑中同样自在遨游,不过几息的功夫便来到她的面前,黑色的鱼睁得大大的,鱼唇张开,是一个圆,微怒的声音响起:“你终于回来了!”
第150章 大白鱼
周一看着这条游到自己面前的鱼, 浑身鳞片如白玉一般,体型颇大,约莫有七八岁小孩儿的大小, 抛开颜色和体型来看, 像是只鲤鱼。
鱼脸自然没办法做出什么表情, 但那双黑色的鱼眼中装满了怒火, 鱼唇一张一合, 让她想起了曾在公园池子里见过的锦鲤,当人站在桥上,它们以为人会抛洒食物,便一窝蜂聚了过来,张开嘴巴露出水面, 一张一合。
面前的这只白鱼当然不是在乞食, 它冲周一道:“说好的就让我帮你几天而已, 现在都过去多久了, 你居然才回来!”
见周一没有反应,它似乎更生气了,鱼唇凑到了周一鼻尖, 怒道:“你还说这里的东西随便我吃, 你这个大骗子, 这里的东西我根本吃不了!”
“我怎么吃进肚子里的, 就会怎么拉出来!”
冰凉的触感从鼻尖传来,周一往后退了一步,看着这条眼中满是怒火, 却并没有太多攻击性的鱼,说:“那个,我想你应当是认错人了, 我此前从未见过你,应该不是你等的那个人。”
大白鱼怒道:“我怎么会认错人,是你是你就是你!”
它气得不行,白色的尾巴在身后疯狂地拍打着,冰凉的水珠四溅,催促道:“你别想赖账,你要把我放出去,还要给我吃东西!”
“吃很多很多的东西!”
周一伸手抹了把脸,手上竟真有水迹,她说:“你仔细看看,我真不是你认识的那个人。”
大白鱼睁大眼睛,“怎么不是?就是你,你这个臭道士!须子比鱼还长——”
说到这里,它的声音一顿,后退了些,视线落在了周一唇周,惊道:“你没有须子了!”
周一看着它唇边两条白色的长须,大概明白它的意思了,说:“我本来就没有胡子。”
“你胡说!”大白鱼据理力争,“以前你的须子可长了,你还说有须子的才是最好看的!”
“你是不是偷偷把你的须子给剪了?”
说着,它还打了个颤,似乎想到了自己的须子被剪下来的可怕场景。
周一无奈道:“当然不是,我是女子,没办法长出那种浓密的胡须来。”
“女子?”
大白鱼绕着周一游了一圈,再回到周一面前,睁大眼睛看着她,“你从公的变成母的了?”
周一:“……”
“我从生下来就是女子,从未变成过男子。”
她看着这条白色大鱼,解释道:“况且人也没有办法后天转换性别。”
大白鱼张开圆圆的鱼唇,语气很惊奇:“人不可以的吗?”
周一:“不可以。”
对于这件事情,它似乎真的很惊讶,把周一看了又看,露出了有些同情的眼神,才说:“你真的不是那个道士哦?”
周一摇头:“不是。”
大白鱼就这么盯着周一看,一句话都不说,渐渐的,周一发现它本就水润的眼眶更加湿润了,一滴水珠从它眼中凝聚,顺着白玉般的鳞片落下。
周一诧异:“你怎么哭了?”
大白鱼抽泣了起来:“呜呜呜,我还以为我可以出去了,呜呜呜,我还是出去不了,呜呜呜——”
它哭得伤心极了,眼中的泪水一滴连着一滴,还哭着说:“我都在这里待了好久好久了,这里没有鱼,也没有草,连虫子都没有,我一直饿着肚子,再饿下去,我就要死了!”
说到了伤心处,它张开嘴巴哇哇大哭了起来。
明明是条大鱼,此刻却像是个孩子一般。
周一心里微叹,问它:“你在这里多久了?”
大白鱼哭哭啼啼地说:“很久很久了!”
具体是多久呢,它又说不出来。
周一只好放弃,转而道:“你既然没有被锁起来,为何不自己寻出去的路?”
大白鱼委屈又生气地看着周一:“我当然找了,我把这里找遍了都没找到!”
它说:“你看看这里,哪里有出去的路嘛?”
周一看向周遭,全是梦境碎片,确实没有看到常规意义上的道路所在。
大白鱼突然又看向了周一,眼睛下面还挂着泪水,眨了眨眼睛,于是泪水顺着瓷白的鳞片往下滑落,映着周围的微光,如同珍珠一般,它一甩尾巴,再次凑到了周一面前,声音带着哭腔,问:“你是怎么进来的?”
问完,它便仔细地绕着周一寻找了起来,口中念叨着:“你能进来这里,肯定就有路,只要找到路,我就可以出去了!”
它找了好几圈,什么都没发现,于是又来催促周一:“快说快说,你是怎么进来的?路在哪里?”
似乎是觉得周一将路藏在了身上,它甚至凑到了周一身边,用嘴在周一身上拱了起来,要将离开的路给翻找出来。
周一伸手,无奈地挡住大白鱼想要拱进自己怀里的动作,这鱼真的很没边界感啊,他们明明才认识呀。
周一说:“我入了一个人的梦,在她的梦中跳入了一个大木桶,就这么进来了。”
大白鱼盯着周一看了几息,似乎确定她没有说谎,于是转头就撞入了一个梦境碎片中,头探了进去半截身子在外面,一甩尾巴,又出来了,说:“这里没有桶!”
接着进了第二个碎片,还是没有找到,到了第三个碎片,它欢呼一声:“找到了!”
说完便甩着尾巴进了梦境之中。
周一没有跟它进去,她看着浮在空中的自己,脚下无物,但她确实稳稳地立在空中,并未下落,或许这里跟太空一样,并无重力。
她试探着动了动手脚,没感受到什么阻碍,就是有种漂浮感,对于熟悉了重力的人来说有些奇怪,她伸出双臂,像游泳一般在空中一划拉,身体果然就往前动了,配合双腿的动作,她朝着远处的河水游去。
随着距离的拉近,这条浮在空中的河水也就更清晰了。
远远看着,便觉得这是一条河,此刻近距离看,除了清澈些,便看不出这条河的水同外面的水有什么不同了。
周一伸出了手,指尖触及河水,冰凉的感觉传来,收回手,她手上还有水痕残留,大白鱼身上的水就是来自这河中了。
放下手,再看向河中,一点微光静谧地浸在水里,就像落入了河中的星星。
她再次伸出了手,轻轻一碰,微光轻轻动了动,接着又在水中停了下来。
于是周一伸手将它兜在了掌心,轻柔地从水中拿出,一丝炁试探着碰了碰,星光瞬间融于炁中。
周一愕然地看看自己手心,再看看眼前河流中大片的星光,这些东西竟是炁!
“骗子!”
身后传来声音,周一扭头看去,就见到白色大鱼像个炮弹一样朝自己冲了过来,她往旁边一倒,白鱼噗通一声撞入了水中,水花四溅,它却半点没受影响,在水中掉头,重新冲向周一,道:“骗子,我在桶里根本没有看到出去的路!”
周一用双臂调整好自己的位置,说:“我只说了我是这么进来,没说过这是出去的办法。”
大白鱼猛地一顿,鱼眼中露出茫然:“是吗?”
仔细一想,好像真的是这样,这个人没有说在桶里就能出去的,它忍不住问:“那你说,要怎么样才能出去?”
周一:“我不过刚进来,又怎么会知道?”
大白鱼看着她,不满地拍了拍水面,水花不断,周一此刻并未控制自己触物,但这些水还是溅在了她身上,带来冰凉之感。
大白鱼说:“你可真傻,都不知道要怎么出去,你进来干什么?”
周一:“不进来又怎么会知道该如何出去?”
大白鱼愣住了,好像是这个道理啊。
周一则看向了潺潺流动的河水,说:“我方才看到河水是静止的,现在又开始流动了。”
大白鱼立刻骄傲道:“那是自然,我进了水里,水当然要动了!”
周一看着它:“所以这水因你而动。”
大白鱼:“是啊!”
周一看向水流的方向,“那你知道水往何处去吗?”
从梦境中溢出的炁落入了水中,再顺着河水流动,必定是有个去处的。
大白鱼点头:“我知道,你想看吗?”
不待周一回答,它就朝前游去,像是给新来同伴分享有趣事情的小孩子,有些迫不及待地对周一说:“你快来呀,我带你去看!”
虽并不需引路,只需顺着河水往下便是,但周一还是说:“好。”
这里无风,她借不了风,只能慢慢往前,中途不可避免地触碰到梦境碎片,于是她又看到了好几个人的梦,甚至有个碎片在她触碰之后,化为齑粉,消散无踪。
大白鱼从河流一侧探出了头,说:“不是你的错,那片梦本就该消失了。”
周一看向它,问:“是因为梦境主人离世了吗?”
大白鱼说:“我不知道,但应该不是吧,我看到有个老人的梦,好久好久了才消散,他在梦里看着就是快要死了的人,应该活不了这么久吧。”
周一颔首,看向了身侧的大片梦境,这些碎片中,大部分都只有微弱的光亮,只有零星几片散发着明亮的光,而落入河中的星光也正是从这些明亮碎片中溢出的。
周一指着河水中星光问大白鱼:“你可知这是什么?”
大白鱼气呼呼道:“我吃不了的东西!”
它对周一说:“你怎么那么多问题,你还想不想去看了?”
周一只好说:“自然是想的,不过我初来此地,心中颇多疑问,不如你我同行,一边说些话一边行路如何?”
她补充道:“你若是有什么想要问的,也可以问我。”
大白鱼想了想:“好啊!”
“你刚刚问了我好多问题,现在该我问你了!”
周一颔首:“请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