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篷船缓缓驶向江畔, 于是就能看清前方停靠的两条小船上空无一人。
无人可问,孙贵又拿不准老江家是否在这附近,他说:“我也只是听老江说过, 说他家离城里不算太远, 顺江水往下, 走不到一个时辰, 有个可以靠船的地方, 从那处上岸,便能去他家中了。”
他看着近在咫尺的江滩,手下的动作迟疑起来:“许是该再往下走走,此处有些近了吧。”
他忍不住看向了周一,周一看着前头, 道:“此处有船, 附近定有村落, 不如我们去村中问问, 即便老江家不在此处,想来也不会太远,临近的村落中说不得就有认识他的人。”
孙贵点头:“成, 听道长的。”
便将船靠了岸, 孙贵想了想说:“道长, 不如我就在船上等着吧, 这船没人看着,许是会被人盗走。”
这种事情他见得不少,这家偷了那家的船, 被发现了,两家大打出手,争个你死我活, 就为了全家的生计。
这船虽并非是他的,可老江家并不富裕,老江死后,家中又无了船,真不知一家子的生活该怎么过,若是能送回去,自然还是送回去好。
周一思忖道:“不必如此,若是有人真想偷船,你一个人也拦不住。”
这里靠近村子,若是有人偷船,必是村中人,多半也是几个人伙同一起,便是只有一人,见到船上只有一个汉子,也能回村呼朋引伴。
留孙贵一个人看船,能看住自然是好,可怕的就是看不住,还被人打伤打晕,再被推入水中,将人害死也不是没有可能。
孙贵拧着眉头,“可是——”
周一抬手打断他的话,“你放心,我有准备,便是船被偷了,我也能寻回来。”
一丝炁留在船中,无论船去了何处,她都知道。
孙贵扭头看看船,有些狐疑,道长做了什么准备?又是什么时候做的?
明明他们一同上船,一同赶路,一路上还一起说说笑笑,并未看到道长做什么奇异的举动啊。
仔细看船上,也未看到有什么多出来的东西,他心中的疑惑更浓,这时,船身晃荡,道长已经抱着小道长下了船了,还唤他:“快来。”
孙贵压下心头的疑惑,跳下了船,再将船系在滩边大石上,以防船被江水带走。
他心想说不定道长悄悄在船上做了标记,若是被人偷了,闹上衙门,便能说出这标记,以此将船要回,可这也说不通道长说他能知道船的位置啊。
又想了想,他实在想不出能有什么办法,在船被偷了之后,还能立刻知道船在何处,若说这江上有谁能办到这样的事情,只有江神了吧。
这话莫不是道长说出来哄自己的吧,怕他一定要留下来守船,才故意这么说的。
孙贵暗暗叹气,若是如此,道长也是为了自己好。
他放下心中的各式念头,看向前头,是些高大的树木,还有草丛,他们竟往江侧的山上走了,孙贵忙出声:“道长,我们这是去何处?”
周一牵着元旦走到丛中小径上,闻言指了指脚下的小径,道:“往村中去。”
孙贵也反应过来了,江边的村落大多都是住在高处,若是住处低矮,跟江面持平,到了涨水之时,阖家便会被淹了,还不如一开始就将村落建在山上,虽说平日有多有不便,但至少不会家破人亡。
且脚下的小路一看便是常有人走的,顺着路往前,自然能寻到村子。
只是,他扭头看向身后的江滩,江滩上满是乱石,留不下脚印,且另一边的地势也颇高,跟他们脚下的山连在一处,道长又是如何知道该往这边走的?
方才道长似乎并未有迟疑寻路的样子。
他看了眼走在身前的道人,道人牵着小孩儿,配合着小孩儿的脚步,所以脚下有些慢。
他习惯了大步走路,尤其在码头上抗送货物的时候,只恨不得步子再大一些,此刻只能小步小步走,便束手束脚起来,浑身都不得劲儿了。
看向小道长,见她抬脚踩上路中间凸出的石头,又跳下去,只觉得不妥当,正想开口,便听到道长问小道长:“元旦,师叔抱你可好?”
小道长摇头,“不要,我要自己走!”
孙贵心道这哪里能由着孩子自己选,直接将孩子抱起来大步往前就是,却不料道长直起了身,什么都不说,竟就这么牵着小道长继续慢慢走了!
这……未免也太惯着孩子吧!
他忍不住说:“山路难行,道长不如直接将小道长抱起来。”
这种事情,哪里能依着孩子的心思?小孩子能知道什么?
走在前头的道长转身,看向他,道:“无妨,难走慢慢走就是了,不必急,村子就在前头,就快到了。”
被道长看破了心思,孙贵面上有些热,道:“我是担心小道长摔倒了,这路上不时有石头凸出,若是摔伤就不好了。”
周一道:“不打紧,她会小心的,若是摔了,她也自己受着,是不是?”
元旦点头:“嗯,我慢慢走。”
又说:“我不怕摔跤的,我穿得厚,不痛!”
周一好笑地摸摸她的头,看她努力迈出一大步,转头对孙贵说:“叔叔,你看,我走得很快呢!”
孙贵吐出口气,笑了,说:“是,小道长可真厉害!”
这般可爱的孩子,莫说是道长了,便是他也不愿说什么重话。
他也不急了,看着小道长的动作,只觉得这小道长越看越可爱,许是因为穿得厚,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个肥嘟嘟的小鸭子,这话自然是不能说出口的,他这个道理还是明白。
正看到小道长跳过一个小坑,便见她朝前头跑去,他心里一惊,这样的地方,慢慢走还好,若是跑起来,哪里能有不摔跤的?
‘小心’二字已经到了嘴边,却听到小道长喊道:“房子,师叔,这里有房子!”
他顺着小道长的手看去,果真看到了坐落在前方的屋子,是用江边的石头和泥巴砌起来的,小小的一间,连个院子都没有。
在看看房屋前的地,走不到二十步便没有地了,这样的地方也不可能修个院子出来。
不过,有人就好,他踩着草走到前面,想要去敲门,身后响起道长的声音:“且慢。”
孙贵停了下来,转头面露不解:“道长,有什么不妥吗?”
周一颔首,看着眼前的屋子,房门紧闭,里面隐约传出咕咕叫声,这是鸡叫,她问孙贵:“大白天的,你家会将鸡关在屋内吗?”
孙贵摇头,他也是乡下人,虽然在船上做船工,家中老母却也养了鸡鸭,说:“白日里,自然要将鸡放出去,它们自己能在地里刨食,若是关在家中,便要多用些粮食来喂它们了。”
他看向眼前屋子,反应过来,把耳朵贴在门上,果真听到里面有鸡叫声,说:“这屋子里有鸡!”
他惊讶地看向周一,“道长好耳力!”
他离得这般近都没听到,道长站得比他远却听清楚了。
他继续说:“把鸡关在屋中,也不怕鸡粪拉满屋子,这家定然没有人!”
鸡粪满屋可不好打理,不说腌臜,若是鸡多一些,人连个下脚的地方都寻不到。
周一说:“走,我们去前头看看。”
于是元旦又往前跑去,彻底拐过了这个弯,便看到前头高高低低坐落着好几间屋舍,正中有一条溪流从山上流下,水声潺潺,房屋就在溪流两旁。
来到溪边,还看到溪旁有台阶,台阶上摆着个木桶,木桶中放着打湿的衣物,元旦指着衣物,“师叔,这里有衣服!”
周一嗯了一声,孙贵走上前,低声说:“这衣服看样子都是洗好了的,却没被带回去晾起来,两边的屋子都关着门,没听到人声,道长,这村子不对劲儿!”
“怕是遭了强盗,道长,我们还是快走吧!”
周一摇头,“不是强盗,若是强盗,就不会是现在这副大门紧密的模样了,那屋中的鸡也不可能留存着。”
更重要的是,若是有强盗,整个村子必有乱象,还会有血迹和尸首,可眼前的村子除了无人之外,看着却是井井有条。
孙贵恍然大悟:“道长说得对,可既不是遭了强盗,为何家家户户都无人,这衣服也就这般摆在此处?”
他看看两旁的屋舍,不算多,但家家户户大门紧密,屋中没有半丝声音传出,再抬头看看天,因为树木茂密,阳光穿过树叶稀稀拉拉照进来,让此处比起外头阴暗了几分,他突然就打了个寒颤,背后一凉,低声说:“道长,我们还是走吧!”
周一正要说话,耳边却隐约传来乐声,她看向上方,说:“前面有动静,我们去看看。”
孙贵心里发毛,侧耳听了听,也隐约听到了些声音,于是更怕了,说:“道长,这村古怪,这声音也怪,我们还是回去吧,再去下头的村子找找看!”
周一说:“不问问,焉知老江家是不是在这里?”
“你若是害怕,在这里等我就是,我跟元旦去去就回。”
说罢,牵着元旦继续往上走,孙贵看着她们的背影,又看看空无一人的身后,咬咬牙,跟了上去。
倒不是怕一个人留在这里,主要是他一个在江上行走的汉子,怎么能连一个小娃娃都比不上?
见他跟上来,周一也没说什么,循着声音往前,脚下的上坡路变成了石阶,拾级而上,乐声便越发清晰了,孙贵在一旁低声说:“道长,这声音听着,像是前头有人在成婚一般。”
他嘀咕:“婚礼都在黄昏时分举行,哪有人在上午就敲锣打鼓的?”
事情确实有古怪,继续往上,石阶顺着溪道往左侧一拐,一幢青石瓦房出现在了三人眼前,耳边的乐声也陡然清晰起来。
孙贵:“能有这样的屋子,这家定是这村中的大户。”
大户的院门未关,大开着,于是一眼便能看到院中站了满满当当的人,就连狗儿都在里面,蹲坐在人群前头,聚精会神地看着什么,孙贵的语气轻松起来:“还以为这村里人出了什么事情,原来都上这儿看热闹来了!”
阖村看热闹自然是常事,村中不比城中,人少,热闹便少,若是能遇上谁家办酒席,便是不能去吃席,能看看热闹也是好的。
尤其是成婚这般事情,全村人都去新人家中热闹热闹也不是什么怪事。
他说:“这样也好,全村人都在此处,老江家的在不在这里,一问便知。”
说罢,就往前走去,衣领却猛地一紧,他诧异扭头,见到道长还拉着自己的衣领,眼睛却是看着那大户家中,说:“别进去,里面有古怪。”
第172章 梅村
三人站在溪道这头, 隔着一条溪流斜斜地看向青石院中。
孙贵倒是没有再往前走了,他一向是听劝的,只是他看着大户院中的人, 眼里都是疑惑, 哪里有古怪呢?
院子里的人脸上都带着喜色, 看着侧前方, 似乎见到了什么, 都拍起了手来,还有人凑到身旁人耳边,低声说着什么。
怎么看都跟他们村中凑热闹的村人一个样,哪里有什么古怪?
正想转头问站在自己左后的道长,余光中, 大户大门里有人走了出来, 他赶忙看去。
是个头发微白的老汉, 穿着袄衣, 打眼一看,一个补丁都没有,看着也颇新, 多半是新做的衣裳, 还没下过水呢。
老汉看向了他们, 脸上笑吟吟的, 抬手在胸前拱了拱,说:“今日小老儿家中有喜事,来者皆是客, 三位不如来小老儿家中喝些酒吃些肉,也让小老儿家中更热闹几分。”
孙贵咽咽唾沫,吃席自然是好的, 有鱼有肉呢,但他依然摇头,他们还要去寻老江的家,哪里有时间在这里吃吃喝喝,说:“老汉,这就不必——”
话未尽,左后传来声音:“吃席便不用了,不知可否入内讨碗水喝?”
孙贵诧异地看向后侧:“道长!”
周一抬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没事。”
这……这……孙贵只觉得自己的脑子晕乎乎的,明明方才道长还说这户人家家中有古怪,不让他进去,怎么这时候就答应那老汉要进去喝水了呢?
他听到那老汉笑道:“自然自然,三位请。”
“孙兄。”
“啊?啊!”
孙贵回过神来,对上了道长的视线,道长说:“我一人进去就是,你和元旦在这里等我,可行?”
虽不知道为何,但孙贵点头:“我听道长的。”
周一摸摸小孩儿的头,对她说:“元旦,就跟在孙叔叔身边,乖乖等师叔出来,可知?”
元旦嗯了一声,“元旦等师叔出来!”
周一便松开了她的手,对孙贵道:“孙兄,便劳烦你看顾些元旦了。”
孙贵:“道长放心,我会照顾好小道长的!”
周一颔首,转身朝着大门走去,站在大门迎客的老汉笑问:“那两位客人不进来喝水吗?”
周一道:“他们还不渴,想喝水的只有我一人。”
老汉也不生气,还是笑呵呵的样子,说:“这样啊。”
看向孙贵,对他道:“那汉子,若是想吃东西喝水了,随时进来就是。”
孙贵应了一声,见到道长跟那老汉入了院中,踏入的那一刻,院中站着的所有人齐刷刷扭过头来看向了站在院门内的道长。
见此,孙贵背后的汗唰一下都冒了出来,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背后的汗毛根根竖起,戳在了里衣上,便是都知道门口有人进来,这么多人也不可能这么齐整地扭头看过来啊!
道长说的果然没错,这院子里真的有古怪!
他赶忙压低声音,对几步远处的小童喊道:“小道长,小道长,我们往后稍稍!”
在孙贵拉着元旦往后退的时候,周一迎着院中所有人的目光,面色不变,她没看这些人,而是看着这间院子。
院子不大,倒也不难理解,即便这家是村中大户人家,不缺围大院子多出来的那点院墙,可在这山上,平地只有那么些,便是想要大院子也是办不到的。
她左侧站着不少村人,此刻这些村人已经恢复了正常,看向侧前方,脸上又露出了带着喜意的笑容。
便是蹲坐在地上的黄狗,也是嘴角微扬,眼中露出喜色,跟它周遭的人脸上的表情一模一样。
顺着他们的视线看去,周一看到了立在青石瓦房大门前的一对新人,男红女绿,面向众人,脸上露出笑意,左侧的吹手班——有铜锣、小鼓和唢呐,此刻吹着喜庆的曲子,院中有人道:“哎呀呀,真是天生的一对儿!新郎这般俊俏,新娘也漂亮呢!”
那新郎皮肤黄黑,是江边汉子常见的肤色,五官还算端正,但横看竖看跟俊俏二字是没有关系的。
新娘身材健硕,看着便是干活的好手,一双眼睛却是亮晶晶的,像是喜悦从眼里溢了出来,在众人的称赞中,她羞涩地看了眼新郎,新郎也羞涩地看向她。
这样细微的对视也被院中众人发现了,于是大家又发出了善意的哄笑声。
有人喊着:“快看新娘子,她的脸红了!”
还有说:“新娘子的脸红了更好看了,跟天边的彩霞一样!”
听到这些话,新娘子的脸更红了。
领她入门的老汉已经去了前头,他是主家,在这种时候自然不能长久缺席。
也不知是不是他找人吩咐过,一个小丫头走到了周一身边,低声说:“道长,要喝水请跟我来。”
周一颔首,跟在这小丫头身后,因院子不大,所以得从吹手班几人身旁绕过,走到吹唢呐的女子身旁时,她停了下来,女子看起来约莫三十多岁,口中吹着唢呐,脸上带着笑容,眼里却流出了泪。
发现周一看着她,她转动眼珠,盯着周一,眼中露出焦急之色,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又说不出来。
周一抬起了手,将她手中的唢呐拍打在地,洪亮的唢呐声戛然而止,唢呐落在泥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院中的乐声、哄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都扭头看向她,周一面露歉意,道:“抱歉抱歉,不小心碰到了。”
她问女子:“你没事吧?”
说着俯身将唢呐捡起,对吹唢呐的女子道:“唢呐沾了泥,脏了,我带你去寻清水洗一洗。”
说罢便拉着女子的手朝那带路小丫头走去,女子本来浑身僵硬,动弹不得,手腕被拉住之后,浑身突然一软,赶忙跟着周一走了。
二人来到了小丫头面前,小丫头对女子说:“娘子快回去吹唢呐吧。”
周一感觉到自己掌中的手臂颤抖了起来,她对小丫头说:“有其他乐器支应着,也不差这一时半刻,唢呐进了泥,若是不清洗干净,说不得便发不出声音来了。”
小丫头的眼神沉沉的,像是将所有光线都吸收了,半丝都透不出来,她想了想,点头说:“好吧。”
说罢转身推开了身后的房门,正是厨房,厨房里竟然没人,一盆盆炒好的菜就摆在面上,几个耗子散开几盆菜里,被开门声惊动,飞快地从盆中跑开,隐入暗处。
小丫头走入厨房,似乎并未看到这一幕,并不为自家做好的菜被耗子糟蹋了而心疼,径直走到水缸前,给周一舀了一碗水,又打了一盆水放在地上,对吹唢呐的女子说:“给你洗。”
女子浑身发颤地上前,手上不稳,直接将唢呐掉入了盆中,发出咚的一声,周一出声:“里面的哨片想来被打湿了。”
她看向小丫头:“不知可否去取一张干净柔软的布来,将这唢呐内部仔细擦干,才能发出声响。”
小丫头歪歪头,黑沉沉的眼睛看着周一,说:“好。”
说完就转身走出了厨房。
周一收回视线,吹唢呐的女子扑通一声跪在她面前,眼中泪水涟涟,抖着声音低声喊:“救救我,求你救救我!”
周一将另一只手中的水碗放在灶台上,这碗中的水并无什么异常,看着也清冽,但她并没有喝生水的习惯。
抬手将女子扶起来,视线穿过微开窗户,没有阻碍地看到院中的热闹景象,说:“放心,我会带你出去的,在这之前,先同我说说这里发生了什么吧。”
女子连连点头,知道她肯定不是寻常人,吸了吸鼻子,便迫不及待说了起来。
原来她跟院中敲锣打鼓的另二人都是一个村子的,因为有这个本事,便组成了吹手班,周围的村子里有哪家要办喜事,想要找人去热闹热闹,便会来寻他们。
他们此刻所在的村子叫梅村,村中家家户户都姓梅,前些日子梅村便有人寻了他们,说梅村村长的孙子要成婚,请他们当日去梅村里吹吹曲子。
他们自然应下了,到了说好的日子便来到了梅村中,一路敲锣打鼓,跟着新郎官去邻村将新娘子接了回来,接下来他们只要再吹吹曲子,等到礼成,就能在主家吃席了。
满心这般期盼着,眼看着天快黑了,新人也礼成了,席面就要开了,饭菜香气都从厨房里传了出来,一眨眼,她竟看到一双新人从大门处走来。
她还以为是自己饿昏了头,眼花看错了,揉揉眼睛,发现一双新人竟真的从门口处走来,她看看周围的人,发现他们竟然并不觉得奇怪。
新人明明都入洞房了,为何此刻又来了外头,而且天已经黑了啊!
她心中不解,疑心是自己的问题,于是看着新人入了洞房,以为就能吃席了,结果又是眨眼的功夫,本该入了洞房的一双新人再次出现在了门口,来看热闹的村人赞不绝口,说新郎俊俏,新娘漂亮,好像都是第一次见到新娘一般。
她心里觉得不对,于是寻了敲锣打鼓的二人,跟她们说起了自己发现了的异常,结果那二人脸上带着笑,说她想多了。
女子咽咽唾沫,对周一说:“我觉得她们肯定出问题了,她们脸上的笑跟其他人的笑一模一样,我……我就想着走。”
“不管怎么说,离开这家再说。”
“可我才走到门口,就发现自己竟动不了了,腿脚都不听使唤了,非但如此,它们还自己动了起来,转身回到了我之前站的地方,新人又从门外进来,我又开始吹唢呐了!”
她的脸上都是惊惧,眼中还有恍惚,继续说:“我就这么一直吹唢呐,一直吹一直吹,天又亮了,两个妇人从门口走了进来,我以为她们能救我,没想到她们直接走到那群人里,跟着一起笑起来……”
第173章 有鬼
山村小院中, 笑声不绝,一双新人手中执着红绿缎子,新郎引着新娘往屋中走去, 有人喊道:“你们快看, 新娘子走路可真好看!”
新娘明明生得健壮, 走起路来却是莲步轻移、弱柳扶风之态, 有不懂事的小童说:“阿娘阿娘, 我以后也要这个漂亮的新娘子!”
周遭的人哄笑起来,有人说:“这么漂亮的新娘子可不多见,不如你现在就去问新娘子愿不愿意嫁给你!”
小孩子羞涩地藏在了自己阿娘身后。
院中的人又笑了起来,接着称赞起新娘子的貌美。
若不是他们周身黑炁萦绕,且在她进门之时露出了诡异之态, 周一实在很难相信, 这些人是被控制的。
他们的反应看起来太自然了。
身旁传来压低的声音, 带着惧意, “道长你看,他们马上就又要入门了!”
周一看着院中,新郎牵着新娘拜了祖宗出来, 一步步走入了洞房, 在新娘踏入屋中的那一刻, 院中众人齐齐转身, 看向大门的方向,脸上的表情从方才的暧昧笑容变成了好奇,靠近门口的人喊:“新娘子来了!新娘子来了!”
有人推搡起来, 被推的人发出不满的声音:“哪个背时的推我?!”
这时候,一双新人一前一后踏入了大门,还是那两个人, 看到新娘子的那一刻,院中众人再次激动地喊起来。
“就是这般,快两日了,每次他们入了洞房,一切就要从头开始!”
周一收回视线,看向身侧的女子,她的神色还带着惊惶,声音压得极低,不时看看外面,生怕被外面的人发现了,让她又回到那种浑身动弹不得,只能吹唢呐的绝望境地中。
她说:“这个时候,院子里人都在看新人,我们趁这个时候出去吧!”
她看向周一,脸上都是期待,嘴角面皮却是绷得紧紧的,就像是拉紧的弦,若是不松一松,反倒再伸手拨弄,怕是真就断了。
周一颔首:“我先送你出去。”
女子连连点头:“好,好!”
周一走到了厨房门口,拿帕子的小丫头不见踪影,正好无需再糊弄她,她抬脚来到院中,女子紧跟在她身后,拉着她的衣袖,亦步亦趋。
此刻院子里锣鼓声、人声交杂,所有人,乃至狗的视线都聚集在新人身上,周一带着女子,不过走了几十步,便来到了大门口。
门口有门槛,周一抬脚,一只脚迈出院子,与此同时,身后一切的声音戛然而止,周一顿了顿,她身侧女子吓得牙关打颤。
两丝黑炁直冲她和女子而来,周一没有回头,手指微动,在二人后脑一寸处,黑炁溃散。
她继续往前,带着女子走出了院门。
走到溪旁的木制围栏前,她站定了,对女子说:“已经出来了,你若是想要回家,便快走吧。”
女子被刚才的变故吓得不轻,摇着头,拉着周一的衣袖,问:“你呢,你走不走?”
周一转身看向院中,院子里不复方才的热闹,院中人皆转过了身,直勾勾地看向了站在门外的她们。
女子见到这一幕,吓得低低叫了一声,“他们……他们……”
周一说:“它发现我们了。”
“道长道长。”
孙贵带着元旦跑了过来,他也看到了院中的景象,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低声说:“这……这……”
周一对他说:“孙兄,拜托你一件事。”
孙贵立刻说:“道长你说!”
周一:“劳烦你将元旦和这位娘子带着站远一些。”
“好嘞!”
孙贵一口应下,却又迟疑起来,看看大户家中那些古怪的人,问:“道长,你不走吗?”
周一:“此地事情解决了,我自会来寻你们。”
孙贵咽咽唾沫,又看了眼院子里,只觉得自己心肝都被吓得一颤,那屋子里的人看着都跟被鬼上了身一样,要怎么解决?
他欲言又止,想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拉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往远处跑了。
几丝黑炁从门中飞出,向着三人而去,周一抬手,挥挥袖子,将黑炁打回了院中。
院子里没有黑炁再出来,院中的人也转过了身,不再看着周一,喜庆的乐声再响,院中又响起了称赞之声。
院中的那个东西放过了周一一行,但周一不能放过它。
她抬脚,走到了院门口,院中热闹极了,方才迎她入内的老汉走了过来,脸上没有了笑意,说:“客人,既然已经离去了,为何又要回来。”
目光沉沉,看着周一,继续说:“小老儿家中办着喜事,怕是无力招待贵客,还请离去。”
周一的视线越过他看向院中的人和狗,问他:“一个人既做新人,又做宾客,还兼做吹手班,甚至连狗都未放过,这样的婚礼何喜之有?”
老汉脸色一沉,看着周一眼神阴冷,“新人成婚,如何不是喜事?客人来者不善,小老儿也不必陪笑脸了,还请速速离去!”
周一吐了口气,抬手,一缕炁冲向老汉面门,直接进入其双眼之中,其中的黑炁顷刻散溢,炁出,老汉瞬间惊恐地睁大眼睛,口中发出恐惧喊声:“有鬼,有鬼啊!”
一边喊着,一边连滚带爬从周一身侧跑了出去,周一抬脚跨过门槛,那缕将老汉眼中黑炁击溃的炁化为数十道炁丝,四散开来,飞入院中所有生灵眼中。
不过几息,院中惊恐的叫喊声此起彼伏,有人喊着:“有鬼,有鬼迷了我!”
还有人惊惧道:“宝儿,宝儿你在哪里?”
小童瘫坐在地上,他身边的大人已经跑了,他哇哇大哭起来,“娘,我在这里!”
看样子,它连小童的娘亲都弄错了。
妇人挤过慌乱逃离的人群,将小童抱了起来,踉跄着从周一身边跑过,突然停下来,拉着她的袖子说:“走,快走,这院子里有鬼!”
周一说:“你们先走,我待会儿就来。”
妇人抱着孩子跑了出去。
院子里,大黄狗冲着那对新人汪汪叫着,浑身发抖地守在一个老妇身边,老妇醒来之后,腿脚一软,瘫坐在地上,就起不来了。
周一走了过去,大黄狗呜咽起来,夹着尾巴,不敢对她出声,她伸手将老妇扶起来,转身走到门口,看向门外,好在还有几个年轻人守在这里,一个年轻姑娘喊着婆婆,跑了过来,从周一手中接过老人,又对周一道了谢。
周一颔首,转身回到了院中,门外几个胆大的年轻人探头探脑好奇地看着,远处有他们家中的长辈出言呵斥:“还不快回来!看什么看?!”
几个年轻人缩缩脖子,加之浑身无力,腹中饥饿,转身跑回了家中。
院子里,周一看向了这屋中仅剩的二人,站在院中的一双新人,二人看着她,比起方才老汉看她的眼神更冷了几分。
新郎道:“你这人好生无礼,竟将我们的客人都赶走了。”
周一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们,四散的炁丝在她身前凝聚起来,冲向二人手中的缎带,缎带中黑炁瞬间溢出,又是一丝炁入了新郎眼中,下一瞬,新郎口中发出一声惊恐惨叫,忙不迭将手中缎带抛掉,一眼未看新娘,连滚带爬地跑了。
周一看向了新娘,出声:“出来吧。”
新娘将手中缎带高高一抛,红绿的带子沉沉地落在了地上,她看着地上的缎带说:“这是麻做的,不是绸缎。”
她幽幽叹了口气:“便是这样的时刻,都舍不得为新娘多花些钱呢。”
她又看向周一,目光幽怨,声音娇滴滴的,说:“你真的好讨厌,我只是想要做做新娘子罢了,又不会真的害死他们,再过一日,我过足了瘾,便会让他们离去,你又何必来坏我的好事?”
周一说:“再过一日,方才的老人如何还能好好的。”
新娘:“大家都能活下来,她若是活不下来,便是她自己的毛病了。”
周一:“强词夺理。”
她看着新娘,炁在一旁蓄势待发,道:“自己出来,或者,我把你打出来。”
“好了好了,我出来就是!”
新娘皱着眉露出一个忧愁的表情,看了眼周一,欲语还休的样子,说:“你这人,真是不会怜香惜玉。”
说罢,只见一道身影从新娘身中走出,新娘眼睛一闭,就要倒在地上,周一上前两步,扶住了新娘,身旁传来声音:“哎呀呀,这么看来,也是会心疼人的呢。”
周一抬眼看去,一个身材纤细、相貌出众、身形虚幻的女子立在院中。
这院子是村中难得未被大树遮蔽之处,惨淡的阳光落在了她的身上,没有给她带去半丝影响。
她突然靠近,伸手在周一脸上摸了一把,说:“那个新郎生的真丑,你倒是俊俏得很,不如做我的新郎如何?”
周一看她一眼,道:“我是女子。”
那女子神色一凝,后退几步,上下打量着周一,最后视线落在了周一的脖子上,难以置信道:“你个女子为何生得这般高?”
周一扶着新娘,让她靠在墙上,一丝炁入了新娘体内,将残存的一些黑炁驱散,收回了手,看向女子,说:“女子为何不能生得这般高。”
她看着这身形虚幻的女子,问:“倒是你,似鬼非鬼,你是什么东西?”
女子突然一笑:“你猜猜看。”
第174章 想做新郎
眼前的女子, 如鬼一般身形虚幻,却又不惧日光,若说要在她见过的生灵中寻一个相似的出来, 只能是云雾山的雾妖了。
雾气生灵, 却又不同于世间其他生灵, 天生便有一副肉身, 于是只能用灵炁化躯, 故身形同样虚幻,难以为人的肉眼所见。
雾妖并不惧日光,或者说,因为雾气本身的特点,它不惧的是不过于强烈的日光, 晨间、傍晚、阴雨天, 它皆能离开山林自在行动。
但若是烈日灼灼的日子, 它也是不敢暴露在日头下的。
只是此刻院中的这个女子身周并无雾气萦绕, 倒是多有黑炁,这黑炁给她的感觉与云雾山的怨气有些相似,莫非是此魂被怨气侵染, 故能不惧日光。
这种情况她也是见过的。
不过这女子眼角并不发红, 是被怨气侵染后还未杀过人, 还是说她并非是鬼?
脑中数个念头闪过, 周一看着女子说:“不管你是什么,这般害人便是不对。”
女子叉腰,不满地看着周一:“喂, 你可不能冤枉我,我才没有害人,也不会害人, 死人有什么意思,我只是想做新娘而已。”
她生得很美,眼睛亮亮的,黑白分明,五官恰到好处,是属于那种一眼看过去便会让人被惊艳到的相貌。
且因她非人,所以皮肤和五官的精致程度也非人能比,打眼一看,当真给人一种美得窒息之感。
此刻瞪着周一,分明是在表达不满,却因为过于好看,看起来却像是在跟周一撒娇一般。
她说:“我以前听说,有个道士凶得很,见到妖鬼便要打杀了,你看起来也是道士,该不会是想要杀了我吧?”
她还在笑着,可周一分明看见她的眼神已经冷了下来,周一道:“你未杀人,我不会杀你。”
女子眯起眼睛,便是这样的动作,在她做来都不显得难看,反倒有种娇憨之态,她说:“我的确还未杀过人,也不觉得杀人有什么意思,可你怎么知道我以后不会杀人?现在放过了我,以后我杀人了,你岂不是要悔死?”
周一淡淡道:“我只管当下,不管未来。”
她又不是神,没那个推衍未来的本事,她也不是有大胸怀发下过大宏愿的佛陀,要超度众生,她只是一个寻常的人,事情遇上了,在能力范围内,便出手帮衬一把,没遇上,甚至是以后才会发生的事情,与她何干?
她对女子说:“杀不杀人,是你的选择,截至此刻为止,你既没有杀人,也没有杀人的意图,我就不会杀你。”
“但,你要知道,杀人者人恒杀之,你这次戏弄梅村中人遇上了我,因你未杀人,我不欲伤你,不过你若是什么时候欲动手杀人时,焉知不会遇到另一个我。”
女子脸上露出满不在意的神情,说:“都说了,我只是想要做新娘而已,你这个人怎么听不懂话呢。”
见周一面色不变,还是面无表情的样子,哼了一声:“真是无趣!”
说罢转身就要离去,不过才迈出一步,丝丝缕缕的炁从她后方出现,转瞬来到她身前,交织成网,再接连成球,前后几息的功夫,就将她结结实实地困在了其中。
女子惊怒,转身看向周一:“你不是说不杀我吗?!”
周一收回了手,对女子道:“确实没打算杀你,可你戏弄了梅村人,搅乱了这家的婚礼,难不成就想这般一走了之?”
女子拧眉,看着周一,不解其意,“你这道士好生奇怪,方才我要让那些人陪我再耍上一耍,你却非要将他们弄走,还要我出来,现在我要走了,不该正合你意,你却又不让我走。”
她想到了什么,冲周一挤眉弄眼:“你既是女子,该不会也想尝尝做新娘的滋味吧?”
周一:“……”
“一个为奴为婢的身份,有什么可想的。”
女子睁大眼睛,“你在说什么呀?奴婢是奴婢,新娘是新娘,能做新娘的可都是正头娘子,是主人家呢,只有妾室才是奴婢!”
周一只说:“对我而言,没有区别。”
她扫了眼靠在墙边昏睡的新娘,看样子,她一时半会儿醒不来,门外传来私语之声,有人低声喊:“道长道长,你可还好?”
周一出声:“我无碍。”
大门外便有人畏畏缩缩地探头探脑,正是先前招待她的老汉,他身侧站着新郎,在二人身后还有好几个抄着棍棒的男子。
见到周一立在院中,老汉问:“道长,那……东西呢?”
周一看了眼被困在炁球中的女子,说:“她已经被我抓住了。”
老汉大大松了口气,他看向了靠在屋墙前的新娘,忍不住再问:“那妖孽……在何处?”
周一:“她就在院中,只是你们看不到罢了。”
本想抬脚入院的新郎立刻将腿收了回去,躲在老汉身后,问:“道长,我妻可有事?”
周一:“方才你们所有人都被妖气入体,她只是因为太过劳累,昏睡了过去,没有大碍。”
新郎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老汉看向周一,问:“道长,我们村一向和睦,我们家待村人更是友善,从未做过什么亏心事,不知你可否告知小老儿,这妖孽为何要来害我们啊?”
就站在院中的女子不满道:“你个老头,胡言乱语什么,若是我想要害你们,你们早就死了!”
周一对老汉说:“我方才问过这妖孽,她说她并无害人之意,只是听到村中热闹,见此处在办喜事,想要试试做新郎是何等感受,试了一次不够,便多试了几次。”
“这……这……”
老汉欲哭无泪,新郎更是怕得浑身抖了起来,结结巴巴说:“这……也没入洞房啊?”
周一:“她只想体会新郎迎亲时的热闹。”
炁球中的女子气得跳脚:“你胡说!谁想要去做什么臭男人,我是想做新娘,新娘,新娘!”
周一充耳不闻,老汉身后有人说:“这事我好像听人说过。”
众人都看向了他,拿着木棍的男子一下子就顿住了,老汉催促:“梅老大,你快说说,你在哪里听过?听谁说过?”
男子说:“是我跟阿爹一起在江上打鱼的时候,遇到了一艘没有见过的船,船上也是父子俩,他们村离我们这边有些远,说前些日子,他们村中有人办喜事,三天了,进那家中吃席的人才出来,一个个又饿又渴,厨房里做好的吃食全都生了虫,喂了耗子。”
听到这话,老汉大叫一声:“我的菜!”
便冲入院中去了厨房,一个老妇也跑了过来,跟在老汉身后,很快,厨房里就传出了痛哭声,老妇哭喊着:“天杀的,我去城里买的好肉好菜啊!”
周一看向院中炁球里的女子,女子的脸上并无悔意,反倒打量着将她困住的炁丝,似乎这院中的事情与她无关一般。
周一伸出手,根根炁丝散开,丝丝缕缕回到她手中,女子的眼睛一亮,看向周一,问:“你终于想通了,要放我离开了?”
周一将手心合拢,最后一丝炁落到女子纤细的脖颈前,前后相合,成一细细的项圈,周一看着女子,道:“你为自己心中的好恶,捉弄村人,致这家提前准备的宴席食材大多都被浪费,从现在开始,你便跟在这家人身边,在他们打鱼之时,在水下助他们网鱼,什么时候将他们这次的损失补足了,你脖子上的项圈便什么时候消失。”
女子皱眉:“你莫不是在说笑?帮这家人赶鱼?我没害他们性命,已经是他们的幸事了!”
周一:“你若杀了他们,此刻你也已经死了。”
女子咬牙,怒道:“好啊,你试试看啊,我不信你能一直跟在他们身边,待你走了,我马上就走!”
周一颔首:“你倒是提醒我了。”
她再次展开手掌,一丝炁从她掌心探出,一头连接女子脖子上的项圈,另一头……
她在院中四处看看,躬身捡了块垫桌脚的小石块,将炁丝的另一头连在石头上。
见此女子气得瞪大眼睛:“你你你!便是我走不了,等你走了,我就掀翻他们的船,让他们全被淹死!”
周一并不在意,只说:“你可以试试看,到时候是他们先死还是你先死。”
说罢,她走到扶着新娘看着她、一副目瞪口呆模样的新郎身前,将石头放在他手中,说:“你也听到我方才说的了,这块石头拿在手中,那妖物就跑不了,也伤不了你们。”
新郎看着自己手中平平无奇的石头,张了张嘴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见到周一要走,这才喊道:“道长,道长,你……要走了吗?”
周一转身,看着新郎,颔首:“我来此处,本是想要问路,却不料发现你们遇到了这等怪事,既然怪事已除,我自然该走了。”
她问新郎:“对了,你们可知道一人,他姓江,在江上打鱼为生,几月前打鱼的时候,落入江水中离世了。”
新郎扶着昏睡的新娘,脸上一片茫然,在门外那个叫梅老大的男子倒是说:“道长,我们下头就有个江村,村中都是姓江的,大多都在江上打鱼,倒是不知道几月前他们村有没有人出事,不过,你说的那人可能就是江村人,你去问问就知道了。”
第175章 江村
江村, 同梅村一般,既是江边的村落,便不会建在低处, 又要兼具方便照看村中船只, 自然也只能选择江侧山峦的平缓处建村了。
不同于梅村的是, 江村并无密林遮蔽, 恰好软厚的白云被风吹走, 阳光洒落,村落中十几户人家一览无余。
在这些高低错落的石屋中,中间有一户人家大门紧闭,这在村中并不常见,即便是大白天, 屋子里也没什么光亮, 人却要做事, 自然是大门敞开, 多少能让屋子里亮堂一些。
这户人家下方的石屋前,有个妇人在腰间的围裙上擦擦手,看看隔壁紧闭的大门, 又眯着眼睛望望江边, 坐在门口晒太阳的老妇小声问:“可回来了?”
妇人摇头:“没看到他家的船呢。”
老妇叹了口气:“天爷啊, 保佑江大娃那小子平安归来啊!”
她看向隔壁安静的石屋, 低声叹道:“大人都不在了,留下三个娃娃,若是大点的那个再出些什么意外, 要小的那两个怎么活呀?”
说着,她摇摇头,靠在身后的墙上, 闭上眼睛,喃喃道:“苦啊。”
过了会儿,在门口缝补着渔网的妇人突然激动起来:“船,船回来了!”
她连忙喊老妇:“娘,你快看,是不是江大娃他们家的船回来了?”
老妇睁开眼睛,眯起眼睛看向江边,可她的眼神早就不中用了,只能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团,倒是有其他家的妇人走了出来,眺望江边,肯定道:“那就是江河家的船,我认得!”
妇人便冲大门紧闭的石屋喊道:“二娃,快带你妹妹出来看,你家的船回来了,你哥哥回来了!”
隔壁安安静静的屋子里立刻有了响动,啪啪啪,是光脚板跑在地上发出的动静,光是听着便知道那孩子跑得有多急。
很快,门就打开了,头发乱糟糟,穿着缝满补丁衣裳的半人高小孩儿赤脚踩在了石头路上,在他身后还有个更小的孩子,也就五六岁的样子,瘦瘦小小的一个,同样赤着脚。
村中孩子多是这般,妇人也不觉得奇怪,带着喜意指着江上的船,对两个孩子说:“你们看,那是不是你们家的船?”
大点的那个孩子胡乱地扒拉开眼前的头发,直勾勾地盯着正往江滩停靠的船,点头说:“是我家的船!”
小点的那个拉着大点那个的衣服,说:“大哥呢,大哥呢?”
妇人笑道:“三妹,你大哥不就在船……咦——”
妇人看着在江滩靠岸的船,上面走下来了三个人,一小两大,无论哪个看着都不像是江家大娃啊。
她犯了迷糊:“莫非是认错了船?”
江二娃却说:“是我们家的船!”
妇人:“可你哥哥不在船上啊。”
若是船上载人,主家肯定是要留在船上撑船的,说个不好听的,便是出了什么意外,船被人抢了,抢船的人也不会那般傻,将船开到他们江村来啊。
另有妇人也肯定道:“我也认得这船,是江大娃他们家的!”
那这事便不对了,两个妇人喊了起来,虽然白日里村中男子大多都出门捕鱼载人去了,可终究还有人留在村中的,三个男人从各自家中走了出来,听到村中人叽里咕噜一说,都警惕地看向了山下江滩。
有个男人说:“看他们的样子,是朝我们村来呢!”
一个瘦小却精壮的男子出声喊道:“下头的人,莫再往前走了!”
又问:“你们是做什么的?”
牵着元旦,走在江滩上的周一三人听到了喊声,停下步子,抬头看去,便见到了半山的村落中站着不少人,打头的是三个成年男子,都正看着他们。
孙贵扯着嗓子回道:“我们是来寻老江的,老江家可在这里?”
“我们捡到了他家的船,想将船还给他家!”
声音传到半山上,江村的人面面相觑,有人说:“啥,竟是还船的?”
还有人说:“老江是哪个?”
便有人回答:“还能是哪个,就是江大娃他们阿爹。”
“咦,老江不是……那个了吗?”
前头的三个男子商议了一番,瘦小精壮的男子对江二娃招手:“二娃你来,跟我一路下去。”
看到哥哥要走,江家小妹抱住了她哥哥,立刻哭了起来:“二哥,二哥!”
邻家妇人将江小妹抱起来,说:“三妹莫哭,你二哥就是跟着下去看看,马上就回来,你站在这里能看到的!”
江二娃跑过去摸摸妹妹的脸,说:“不怕不怕,二哥马上就回来。”
说完,就跟着村中的三个成年男子一起往下走去。
到了江滩上,看到站在江滩上的三个人,尤其是那个牵着的小孩儿的,让三个江村男子脚下忍不住顿了顿,方才在山上看的时候,只觉得这人应该是不矮的,下来了才知道,竟然这般高!
再看看这人身侧的小童,三人这才鼓起勇气,也带着孩子走了过去。
既然带了孩子来,想来也不会做什么坏事吧。
双方在江滩上碰了头,瘦小精壮的男子率先发问:“你们是谁?怎么知道老江的?”
孙贵道:“我是江陵县码头的船工,老江在江上打鱼,有时候我们会在他那里买鱼,多买几次,就跟他认识了。”
又形容了一番老江的相貌,江村三人暗自点头,这说的的确是他们村的那个老江。
视线又落在了周一身上,孙贵忙道:“这是周道长,在我们江陵县很多人都知晓的,现在教我们这些码头的粗人识字呢!”
江村的一个汉子说:“我们以前也去过城里,怎么没听说过?”
周一道:“我才来江陵县不过大半月。”
孙贵点头:“是的是的。”
他侧身指向江边的船,说:“我们是来送船的,昨夜在码头发现了船,我认出来是老江的,恰好道长在一旁,让我带路把船给送回来。”
突然一个声音说:“我大哥呢?”
孙贵看向出声的那个小孩儿,约莫十岁的样子,说:“你大哥是谁?”
江村男子道:“他是老江家的老二,老江不在之后,船便是他家老大在撑,你们当时只看到了这船,没看到江家老大?”
孙贵咽咽唾沫,看向了周一,周一说:“当时的确看到了一个少年,看起来约莫十来岁的模样。”
江村男子:“那定是江家老大了,他十三快十四了!”
孙贵的脸色更难看,有个江村男子发现了,怀疑:“莫非他出什么事情了?”
另一个也说:“你们都在码头看到他了,为何不是他自己将船撑回来?反而要你们送船?”
“这……这……”孙贵愧道:“那少年落入江水中了。”
“什么?!”
江村三人不敢相信,江家老二更是大叫起来:“你胡说!我大哥说了,他不会落入水里的!他一定会回来的!”
“你这个骗子!”
一个江村男子立刻将小孩儿拉到了一边,剩下二人看着孙贵和周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孙贵满脸羞愧:“这……这……”
周一出声:“我来说吧。”
事情自然是很简单的,她三言两语就说了清楚,江村二人听了满脸难以置信,一个男子说:“荒唐,简直荒唐!好好的一个人在码头卖鱼,你们竟说他是水鬼,还把人逼入了江水里!”
他怒视周一二人:“你们这是在杀人!”
孙贵本就因为他们可能将人给逼死了这一可能而坐立难安,此刻听到江村人的话更是羞愧得快把头埋到脖子里了,支支吾吾说:“我们也不是故意的,我们一追,他就跳入江中了,他若是肯好好地跟我们解释两句,也就没这事了。”
江村人骂道:“真不要脸!竟然还怪他,他才十三岁,还没成人,见到你们这些码头的人抄着家伙跑向他,他能不怕吗?就是跑慢一点,怕不是就被你们活生生给打死了!”
“他肯定是想要跑到船上的,你们追得太紧,他就落入江中了!”
孙贵的头更低了,仔细想想,那少年的确是往船那边跑的,他满心都泡在愧疚里,自己竟然害死了这么个少年。
虽然他只是追击少年的人之一,可他毕竟在里面啊,而且这少年还是他的老相识——老江的儿子。
故人离世,自己害死了他的大儿,怎么能不让他心中难受。
站在他身旁的周一突然开口:“那少年是否身死,还尚未可知。”
“他当时既然敢跳入江中,想必有些把握,且他是江边渔民之子,又敢独自一人外出撑船,想来水性不差,码头边众人当时也无人下水,或许他已经寻了地方上了岸,只是不敢在码头露面。”
孙贵闻言,连连点头:“对对对,我们当时都没有下水,他在水里不会慌的!”
周一:“我们这次来是为了还船,等他回来,也能再撑船养活家人。”
孙贵:“对,就是这样!”
听到这话,江村二人的神色略微缓和了些,但还是难看,一人语气梆硬道:“你们既送船回来,倒也算是磊落的汉子,也没瞒着我们,江大娃能活着回来自然是好,可万一有什么意外,你们说该怎么办?”
他看向不远处还在叫喊着的小孩儿,说:“老江死了,他媳妇也跟着他一起落了水,家里只剩下三个娃娃,江大娃在,还能撑着他爹的船出去打鱼挣点钱来填肚子,若是他不在了,这个小的,和村里那个更小的要怎么办?”
另一个男子说:“我们都是一个村的,看不下去的时候,肯定会搭把手,可你们看我们村,大家都有孩子,都过得难,哪里有更多的钱粮来喂两个孩子?”
孙贵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这事我也做不了主,当时有好多人,我得回码头跟他们说一说。”
江村男子:“谁知道你回去了还会不会再回来?”
孙贵:“可我不回去,单凭我一人,也没这么多钱银。”
两个江村男子走到不远处,跟另一人一起商量几句,又走回来,对孙贵说:“你可以回去,但他得留下来。”
手指向的正是周一。
孙贵惊了:“不成不成,这事跟道长无关,道长是好心才同我一起来送船的!”
“你们将道长留在这里,这……这是恩将仇报!”
“无妨,我跟元旦留在这里就是。”
周一突然出声,孙贵大惊,看向她:“道长!”
周一笑了笑:“别担心,我看江村人也并非不通理之人,我不会有事的。”
“你且放心回去,将此事跟码头众人说一说,有什么章程,明日让人来江村谈谈,说不得那个时候,江家老大已经归家了呢。”
第176章 钓鱼
天是蓝色的, 雪白的云一团团漂浮在这湛蓝中,只是远远看着,仿佛已经能感受到云的软绵。
“师叔, 云什么时候落下来呀?”
江村正中的大榕树下, 高瘦的道人带着个小童坐在江村人从江边搬来的光滑大石头上, 一人手中还拿着个水囊, 喝一口水再看看天, 好不惬意。
坐在家门口缝补渔网的林四娘说不出惬意这两个字,只是觉得奇怪,明明是被他们强行留在村中,等着明日有人来赎,又因为村长没有回来, 不知该安排到谁家, 所以让他们待在外头。
若换成是她, 在别人的村子里, 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心里早就怕得不得了,结果这个道士倒好, 看起来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她手上不停, 只觉得这个道士真是古怪。
周一放下水囊, 双手撑在身后的石头上, 有些凉,但因为今日阳光颇好,所以还不至于冻手, 她看着远处的天空说:“元旦想要云落下来吗?”
元旦点头,坐在小些的石头上,学着周一的样子撑着身体, 说:“云落下来了,就去捡起来,铺在床上,一定很舒服!”
“哈哈哈哈——”
周一笑了起来,看向元旦:“可是,云落下来就不是云了。”
元旦好奇地看着她,周一说:“云落下来的时候就是雨啊。”
“啊!”元旦睁大眼睛看着天边的白云,怎么都看不出来它跟雨有什么相似的地方。
周一看着天上的朵朵白云说:“水汽在天空中汇聚,就变成了云,水汽少的时候是白云,多的时候,颜色就深了,变成了乌云,又因为太沉,落下来,就变成了雨。”
元旦哇了一声,还有一声哇跟她的声音混在一起,让她警觉地扭头看去,就看到了站在不远处的小孩儿。
小孩儿看着元旦差不多大小,头发乱蓬蓬的,露出一张微黄的小脸,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从外表上看无法辨认,但周一带着元旦入村的时候,听到江家老二喊她小妹,这个问题自然就不用考虑了。
乱糟糟的头发下,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露了出来,见到自己被发现,小姑娘有些害怕,往后退了退,又左右看看,想要找东西藏起来,却只看到一棵大树,于是朝着大树跑来,跑了几步才发现自己好像是距离想要躲的人越来越近了,步子戛然而止,一时间愣在原地,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小妹!”
瘦瘦的男孩儿站在自家门前,对小姑娘喊着:“回来!”
听到哥哥的话,小姑娘转身跑回了家门口,男孩儿牵着她的手,说:“他们是坏人,不能过去!”
小姑娘懵懂点头,男孩儿,也就是江二娃从地上拿起浅褐的木瓢,里面是一小撮米,他拿着米倒入门口的小砂锅里,米粒落在锅底发出惨淡的声响。
他又掺了好些水在锅中,提着砂锅放在小炉子上,起身进了屋内,再出来的时候抱着好几根柴,蹲在炉子前开始生火。
“二哥,我饿了。”
江小妹也蹲在一旁,蜷成小小的一团,说:“我的肚子在叫啦。”
咕咕咕,咕咕咕,果真是腹鸣,接着又是一声咕咕咕,江小妹摸摸自己的肚子,没有动静,扭头看向身侧:“二哥,你的肚子也饿啦!”
江二娃点头,终于将火生了起来,他看着黑黢黢的砂锅说:“待会儿我们就喝粥了。”
“嗯!”江小妹把双手揣在肚子前,将咕咕叫的肚子给压住,不让它叫了,眼睛落在砂锅上,咽咽唾沫,说:“小妹喝一碗,二哥喝一碗,还有大哥,大哥也喝一碗。”
她问:“二哥,大哥怎么还不回来呀?”
身边久久没有回应,江小妹觉得奇怪,扭头看去,就看到眼泪从她二哥的脸上落到地上,她眨眨眼睛,有些茫然:“二哥,你怎么哭啦?”
说完,她才后知后觉的反应过来,顾不得捂肚子,从怀里掏出手去给她二哥擦眼泪,一边擦一边问:“二哥,你的手被火烫到了吗?”
她低头去看她二哥的手,她记得二哥好几次哭都是因为手被火烫到了。
什么都没有看出来,于是伸手去抓自己二哥的手,想要吹吹,结果什么都没抓到就被二哥躲了过去,二哥抬手擦着眼泪,说:“不是,没有被烫到。”
江小妹点头,那二哥又为什么哭呢?
这个时候,二哥使劲儿擦掉眼泪,看向她后面,说:“你们来做什么?”
江小妹转头,看到了那个说云落下来会变成雨的生人,眼神又忍不住看向了生人身边的小孩儿,这个小孩儿真好看,她想。
生人对她二哥说:“你是江村人,对周围一定很熟悉,我想问你这周围可有竹林?若是有,可否带我们去一趟。”
江二娃的声音还带着点哭腔,“你——”
发现自己的声音不对,他停了下来,再说:“你去竹林做什么?”
声音并没有变化太多,他说完就抿了抿唇,脸颊还有些微微鼓起,似乎对自己的表现很不满意。
周一只当作没听出声音的异样,面色不变道:“我二人今日得宿在江村中,眼看就要到中午了,却不知该去何处填肚子,正好就在江畔,便想着去砍一根竹子做鱼竿,到江中钓一尾鱼来吃吃。”
她看向男孩儿:“江家小兄弟,不知可否为我们引一引路,若是能钓上来鱼,我们便一起吃鱼如何?”
听到吃鱼,两个小孩儿都不由自主地咽了咽口水,江二娃说:“我才不给你带路,你们害了我大哥!”
“你们是坏人!”
江小妹听到了,也跟着说:“坏人!”
周一拉住了想要冲出去的元旦,道:“你大哥的事情与我无关,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没看到了,况且,这些日子,我日日都在你大哥那里买鱼,为何要害他?”
江二娃:“是你每天都要我大哥捕的鱼?”
周一:“并非所有,只是一部分。”
江二娃抿抿唇,看看周一,再低头看看砂锅,里面的水已经沸腾了,稀稀拉拉一撮米在水中浮沉,他对周一说:“你跟我来吧。”
于是江二娃牵着江小妹走在前面,周一牵着元旦跟在他们身后,路过村中人家,有人问:“江二娃,你们这是去做啥子?”
江二娃指了指身后:“他要竹子,我带他去砍竹子。”
四人便离开了村子,继续往山上走去,林四娘探头看看四人,转头就对隔壁家道:“江石头,你还不快跟上去看看,你们把人弄了回来又不管,现在莫不是要让二娃和小妹两个娃娃守着那人不成?”
江石头坐在自家门口晒着太阳,掀开眼皮看了眼前头,说:“去山上怕什么,下山必定要走我们村过,莫非他还敢害了江二娃两兄妹么?”
林四娘瞪了他一眼,不好再说什么,只能自己不时地看向山上,没多久,果然看到四人从山上回来了,那个道士手上还拿了根细细长长的竹子,江家两兄妹走在道士前头一点,看着都好好的,她松了口气。
招呼江二娃:“二娃,待会儿带妹妹来婶婶家吃午饭啊!”
江二娃摇头:“不用了婶婶,我们已经在煮粥了。”
林四娘笑道:“多吃点菜也行嘛。”
江二娃还是摇头:“真的不用了,婶婶。”
说着牵着江小妹往前走去,等到四人都离去了,林四娘才叹了口气,对坐在另一边的自己婆婆说:“就没有比他们三兄妹更懂事的娃娃了,就是可怜他们了!”
她幽幽叹气,准备起身回屋造饭,却看到那道人竟然将两兄妹煮粥的砂锅给端了起来,直接朝着山下走去,两兄妹追在她身后,她大惊,赶忙对隔壁的男人说:“江石头,你快去看,那个道士抢了二娃他们的锅,往山下去了!”
江石头一惊,连忙站起来,露出来晒太阳的脚连鞋子都没穿好,就往下看去,果然见到那道人带着三个小孩儿朝山下走去,立刻就追了上去。
林四娘站在门口,探头看着,心里担忧得很,听村人说这道士是主动说愿意留下来的,可世上哪里会有这么傻的人,莫不是个拐子,专门来他们村里拐孩子来了?
想入非非的时候,江石头回来了,她又看看不远处,那道士竟然还是带着三个孩子往山下去了,后头的那些人也无人拦着,她忍不住问:“你怎么就回来了?他们还在下山呐!”
江石头说:“我问了,江二娃是主动带着小妹跟他走的,也不是去远地方,就在我们村前头的那片滩上,说是要钓鱼,所以拿了二娃他们的锅,说钓上来就在江边杀了煮了,跟二娃他们一起吃呢。”
他打了个哈欠,道:“我们村里的人都看着呢,不怕他害了二娃他们,滩边也没船,他想走都走不了。”
后一句是很有道理的,林四娘对前一句却很是讶异,她道:“钓鱼?!”
看到道士手上细长的竹竿,这倒是说得通了,可是……可是……
“可是江里钓得起来鱼吗?”
那么大的江,就在滩边甩竿子,就算钓得到,那得要多久?
江石头说:“你管他们呢。”
林四娘不说话了,看看下山的四人,转头回了厨房,从米袋里抓了一把米在碗里,想了想又从米袋里多抓了一把米,看看米,忍不住从指缝里漏了些出去,这才放入了碗里,等会儿再多加点菜进去一起煮粥,应该就够吃了。
第177章 大鱼
暖融融的冬阳下, 清癯的道人盘膝坐在江边的光滑大石上,手上拿着根翠绿的竹竿,竹竿细细弯弯的尖端绑了条细线, 细线落入水中, 在江水的裹挟中, 斜斜向下。
钓鱼是一件很考验耐心的事情, 因为人并不知道鱼会不会上钩, 又什么时候上钩,所能做的只有静静等待。
在这过程中,还不能急躁,心一急,手上难免晃动, 也难免时常查看鱼饵, 自然就更钓不上鱼了。
周一如老定僧般坐着, 视线落在江水上, 看着细线在江水的冲刷下被拉得直直的,手上的竹竿有持续不断的拉扯感传来,但这并不代表有鱼上钩, 这是江水本身带来的动静。
更加强烈的拉扯感传来, 周一一动不动, 果然那强烈的拉扯感转瞬即逝, 想来又是被江水裹挟的鱼或者石头杂草等物碰了上来,紧接着又被冲走了。
这是她第一次在江中钓鱼,接二连三地误以为有鱼上钩后, 她才弄清楚了在江中钓鱼与河中钓鱼的不同。
比如,鱼饵应该多加些,增加重量, 否则在江水的冲刷下,浮于江水表层,自然是休想钓上鱼来的。
江小妹坐在不远处的石头上,看着她二哥在江滩上生了火,重新煮起了粥,又看看不远处钓鱼的道人,小声问:“二哥,什么时候才有鱼吃呀?”
江二娃抬头看了眼钓鱼的人,说:“等他钓起来我们就有鱼吃了。”
江小妹咽咽口水,看着江水,问:“是很大很大的鱼吗?”
江二娃不确定:“不知道,江里面也有小鱼的。”
他看着锅里,水已经再次沸腾了,那个道士说了,钓了鱼上来,把鱼煮在里面,就是鱼肉粥了,再撒些盐,根本就不用菜,就已经很好吃了。
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的肚子更饿了,忍不住期待地看向道士身前的江水,在心里祈祷,希望能有大鱼上钩,便是小鱼也没关系。
虽然他们时常都能吃到鱼,但鱼这个东西他们是吃不腻的,因为本来也从没有什么时候吃鱼吃到饱过。
“二娃二娃!”
耳边传来熟悉的喊声,江二娃扭头,就看到了站在山脚的妇人,站了起来,回道:“婶婶!”
林四娘冲他招手:“二娃,你来。”
江二娃便跑了过去,江滩上乱石丛生,便是穿了鞋,走起来也觉得硌脚,可是他自小在江边长大,这江滩不知道走过多少次,抬脚一跨,就落在了光滑的石头上,别说穿了鞋,就是打赤脚也是不怕的。
很快,他就到了山脚,看着林四娘,发现她手上端了个小陶罐,鼻子动了动,他好像闻到了香味,努力压下自己心中的饥饿,他问:“婶婶,咋了?”
林四娘看了眼远处滩上钓鱼的道士,看着倒是有模有样的,问:“那道士可钓起鱼来了?”
江二娃摇头:“还没有。”
林四娘叹道:“我就知道,还说钓起来了跟你们一起吃,我们这里怎么钓得起来鱼嘛!”
江二娃惊讶:“钓不起来吗?”
林四娘说:“江水冲得这般快,便是有鱼都给冲走了,哪里顾得上来吃水中的饵料?”
“要想在江中钓起鱼来,只有在江水拐弯的地方,那里的水慢些,鱼才能吃上钩呢!”
她说:“听说这道士是外地来的,连这个都不知道,哪里又钓得上鱼来?”
“呐,这罐子菜粥你们拿去喝了,他既然是为了你们大哥的事情留下来的,又不是害了你们大哥的人,我们村是该好好招待他一番的。”
就是她是个妇道人家,说的话在村里并不管用,家里只有她跟婆婆在,又不好叫这个道士到自己家吃东西。
至于还在村里的江石头三人,小气得很,生怕别人吃了他们家的粮食,自己亏了。
她暗自撇撇嘴,觉得这样的男人家当真是没意思。
香浓的菜粥送到了江二娃面前,饿了好久的他肚子跟着就咕咕叫了起来,他吸了吸鼻子,张开嘴巴想要说话,身后突然响起欢呼声:“鱼鱼,大鱼,大鱼!”
他赶忙扭头看去,只看到江面上一道亮银色破水而出,他睁大了眼睛,那是一只很大的鱼,被一根细细的绳子吊着嘴巴,尾巴不住地摆动着,道人站了起来,手上的竹竿被鱼拽得很弯很弯,几乎就要折断了。
他的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了道人身边,跟那个小道士站在一起,两个人一起跳着喊着:“大鱼大鱼!大鱼大鱼!”
江二娃的嘴巴张得大大的,看着那条都快要有他妹妹那么大的鱼,心里想这鱼真的要给他们吃吗?
“天爷,好大的鱼!”
耳边传来婶婶的声音,江二娃顾不得扭头去看了,他的视线都被那条挣扎的大鱼给吸引了,他看到鱼重新落回了水中,心中立刻担忧起来,难道鱼要跑了?
他拔腿就跑了过去,距离越来越近,也就看到自己妹妹和那个小道士站在一边冲着江水喊:“上来了上来了!”
再看江水中,一道银色浮出水面,那条大鱼原来没有跑,它被拉上来了!
鱼还是挣扎得厉害,尾巴拍着水,水花四溅,他妹妹跟小道士手拉着手跑远了几步,大道士一手拿着竹竿,一边跳下石头走过去,弯腰伸手在鱼腮上一扣,鱼就被他给抓了起来,提到半空,长长肥肥的一大条,肉肯定极多!
道人提着鱼转身,看到了他,笑道:“江小兄弟,鱼到手了,我们可以吃鱼了。”
看着这条大鱼,江二娃先是惊讶,这么大的鱼真的要给他们吃啊,接着口水就哗啦啦地流了出来。
将鱼提得远远的,以免鱼尾弄脏自己衣服的周一看到了站在不远处抱着陶罐目瞪口呆的妇人,道:“这位施主,此鱼甚大,又不便留存,不如同我们一起吃?”
林四娘抱紧了自己手中的菜粥,咽咽唾沫:“这……这还是不用了吧。”
周一道:“鱼这般大,光是我们四个,怎么能吃得完?便是吃上两天也是不行的,剩下的只能是白白倒了,还不入一起吃,免得浪费。”
林四娘看了她一眼,咽咽唾沫,忍不住说:“道长,这鱼能卖钱的!”
这么大的鱼,若是拿到城里,能卖不少钱呢!
周一笑道:“我不卖,就想吃这一口。”
对这种在林四娘看来堪称豪奢的行为,她自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好说:“我煮好粥,我们可以一起吃。”
过了会儿,江边的小砂锅又被抱了回去,江二娃还拿着他不久前跑回家中拿出来的刀,林四娘手里抓着鱼肠,这些东西人是可以吃的,便是不想吃,也是喂鸡喂鸭的好东西。
周一则提着杀好的大鱼往村中走去,伸出手想要去牵元旦,却看到元旦跟江小妹手拉着手跟在她后头,眼睛都看着她手中的大鱼,江小妹说:“我可以吃大鱼啦!”
元旦说:“嗯,大鱼最好吃啦,没有刺呢!”
江小妹惊讶:“真的吗?”
元旦点头:“是呀,大鱼只有好少好少的刺,咬下去全是肉,也不怕被卡住喉咙呢!”
江小妹看着大鱼的眼睛更亮了,江边人家的小孩子,即便是才几岁,又怎么会没有被鱼刺卡住过的经历呢。
她问元旦:“你吃过大鱼吗?”
元旦点头:“好大好大的丙穴鱼!全是肉,没有刺,它的脑袋里还有一把剑呢!”
江小妹哇了一声,元旦觉得奇怪:“你没有吃过丙穴鱼吗?”
江小妹摇头,江二娃在一边说:“丙穴鱼是很贵的,能卖很多钱,我们才不会吃呢!”
元旦似懂非懂地眨眨眼睛,江二娃对江小妹说:“小妹过来,不可以跟别的男娃手牵手!”
元旦立刻说:“你才是男娃,我是女娃!”
“哇!”江小妹转头看着元旦,眼睛忽闪忽闪的,“你是女娃吗?”
元旦点头:“是呀,我叫元旦,你叫什么呀?”
江小妹:“我叫小妹呀!也叫三妹!”
元旦摇头:“不是这个,是你的名字,你叫什么名字?”
江小妹想了想,说:“大哥说我叫江水,就是我们家门口的江水!”
元旦说:“你的名字真好听!”
江小妹于是也说:“你的名字也好听,我最喜欢过元旦啦!”
“过元旦的那天家里要吃肉,还能把肚子吃得饱饱的呢!”
见两个小姑娘相谈甚欢,周一笑了笑,收回了视线,这时候村中有人探出头来,看到了大鱼,于是惊呼起来:“好大的鱼!”
江边人家,对鱼都是感兴趣的,尤其是大鱼,听到这话,几乎所有人都跑了出来,一时间江村之中惊呼连连,听说这大鱼是被周一钓起来的,尤其是在看到周一手中简陋的鱼竿之时,更是难以置信。
还有人见到鱼已经被杀了,又听周一说要带去江二娃家中煮了一起吃的时候,一个个都露出了心痛的表情,有上了年纪的人道:“这么大的鱼,都管几两银子了啊!”
周一充耳不闻,径直入了江二娃家,准备煮鱼了。
第178章 酸菜!
江二娃家的空间并不大, 没有待客的堂屋,一走入屋中便是厨房,厨房两边各有个屋子, 想来就是卧房了。
周一没有看两边的屋子, 只是走到了灶台前, 四处看看, 看到了竖起来靠在墙边的薄薄树桩, 她问跟在她身边的江二娃,“这是砧板吗?”
江二娃点头,周一上前,一只手将砧板拿了起来,放在灶台上, 松开手都不用看, 略微一摩挲, 就知道自己手上有一层灰。
她对江二娃说:“劳烦打些水来, 这砧板得洗一洗。”
既然人都已经入了他们家,而且待会儿还要一起吃鱼,江二娃心中对于眼前道士的抵触已经少了大半。他虽然年纪不大, 但因为这几月来什么事情哥哥都同他商量, 所以对于眼前的两人, 心中颇有些自己的看法。
他觉得这个道士应该不是坏人, 也不会是害了哥哥的坏人,道士自己这么说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眼前的这条大鱼, 若是坏人,肯定是不会给他们吃这条大鱼的。
听哥哥说,像他和小妹这样的孩子, 在人牙子那里也就值几两银子,这大鱼就是几两银子了,愿意将几两银子的鱼分给他们吃的人,怎么都不会是坏人的。
既不是坏人,想来他说的话也就是真的了,他真的在大哥哪里买过鱼,是对大哥好的人。
这么一想,他心中那点仅剩的抵触也没有了,跑去打了一瓢水来到道人身边,道人没有接过水,把砧板拿着到门外,让他一边冲水一边洗。
冲了三次水,道人才说可以了,江二娃松了口气,虽然觉得道人有些麻烦,可是看到道人拿着砧板入了屋中,把鱼放上去准备砍鱼的时候,心里又被期待填满了。
自爹娘不在了之后,他们家就很少吃到大些的鱼了,大哥说是因为他的力气还不算打,打了大鱼也很难拉起来,等他力气渐渐大了,就能像爹娘一样从江水里捕捞起好多鱼了,还说等他大两岁,就带着他一起上船,到时候他们两兄弟打很多鱼上来,每天都能吃鱼吃到饱,卖了多多的钱,还能买肉吃呢!
肉,在江二娃看来,无疑是比鱼更好吃的东西了,上一次吃还是爹娘在的时候,小妹许是已经不记得了,他却记得很清楚,那日爹娘从江上回来,手上提着好大一块肉,听娘说他们捞起来好大一网鱼,卖了不少钱,正好城里还有卖肉的,便买了肉回来一家子吃。
那肉是猪肉,他听村里人说城里的大户人家不爱吃猪肉,觉得猪肉有味,都爱吃羊肉呢。
可那晚,他吃着娘煮的猪肉,只觉得嘴巴里全是肉香,哪里有什么味呢?
“砰砰——”
剁鱼的声音拉回了江二娃的思绪,他看到自己家中的刀劈开了鱼皮,露出了里面晶莹的鱼肉,点点血迹渗透出来,他忍不住咽咽唾沫,立刻想到了鱼肉被煮熟后的雪白颜色,放到嘴里,轻轻一咬就能咬下来,而且这是新鲜的鱼,是没有那股子浓浓腥气的。
鱼肚子边缘处还有块软软滑滑的肉,里面也没有刺,小妹是最喜欢吃的,对了,小妹呢?
他心中陡然一惊,一转头就发现小妹就站在自己后面一点,跟那个小道士手拉着手,眼睛都落在灶台上的大鱼上,他甚至都看到小妹嘴角有口水流了出来,赶紧抬手擦擦自己嘴角,发现自己嘴里没有口水流出来,松了口气。
砍鱼的声音还在响起,他又看了回去,大大的鱼头被砍了下来,被道人劈成了四块,然后是鱼身,一大块劈下来,从肚子中间一分为二,再把两大块砍上一刀,就被道人捧入了一旁的木盆里。
江二娃很惊讶,问:“这么大吗?”
道人抬头看了他一眼,似乎不知道他在问什么,江二娃不得不走到木盆边,指着里面的鱼说:“里面的鱼肉好大!”
道人点头,手上砍下一大块鱼肉,说:“鱼肉太多,要多煮一会儿,若是块头太小,底下的会煮烂,就挟不起来了。”
江二娃点头,这几个月他煮过几次鱼,也就发现煮的时间长了,鱼肉真的会烂,只剩下鱼骨头在锅里,实在是可惜。
砍了好一会儿,一大条鱼终于砍好了,全部都放在了木盆中,堆得老高了。
道人问他:“盐在哪里?”
江二娃跑去将盐罐抱了过来,看到道人撒了盐在鱼肉上,又用手将鱼全部给抓了抓,走到门口,让江二娃舀水给她洗手。
江二娃舀了水来,走到道人身边,道人躬下身,将双手放在前面,示意他倒水,江二娃看了看她,忍不住咽咽唾沫,他知道这个道人很高,比他见过的所有人都要高,可是现在距离这么近才发现,道人就算是弯下腰都比他高这么多呢!
跟他比起来,不,就算是跟哥哥比起来,道人都要高大很多很多吧。
他双手拿着瓢,小心地放到道人双手上方,慢慢倒下水来,道人一边搓洗着手,一边问:“江小兄弟,你们这边平日里都如何吃鱼?”
江二娃说:“小鱼就用水煮了蘸盐吃,若是大鱼……菹菜,阿娘最喜欢用菹菜煮鱼了,阿娘做的菹菜煮鱼最好吃了!”
周一好奇起来:“是什么样的菹菜,可否给我看看?”
她在安家坝的时候,就吃过用紫苏叶制作的菹菜,到了这边,倒是没怎么见到紫苏叶了,不知道江二娃口中的菹菜是用什么菜做的。
她方才看了一圈,江二娃家并无什么调料,连大酱都没有,想要煮一锅好吃的鱼出来,多少是有些难度的。
若是能有别的菜,给鱼增添些风味,也是好的。
她看向江二娃,却看到说是菹菜煮鱼原本很是激动的江二娃蔫了下来,失落道:“没有了,家里的菹菜都吃完了,一点都没有了。”
周一无声叹气,她知道这家三个孩子的父母在几月前离世了,瓢中最后一点水倒在她手上,她搓了搓手,直起身,说:“我去隔壁问问。”
一个村子里,一家人有的独特小菜,一般来说,整个村子都会有。
隔壁自然就是林四娘家,她婆婆坐在门口,听到周一一问菹菜,便冲屋子里喊着:“四娘四娘,抓两把菹菜出来!”
很快,林四娘就端了个碗出来,碗里放着两把微褐的菜卷,一个约莫是成人两个拳头大小,表面湿润,像是才从水里取出来,与此同时,一股浓郁的酸香扑面而来,
看到这菜卷,周一的眼睛立刻就亮了起来,唾液开始分泌,什么菹菜,这不就是酸菜么!
有了酸菜,酸菜鱼还会远吗?
这时候,周一甚至后悔了起来,她不该贪图简单,把鱼砍成块状的,酸菜鱼得切片吃啊!
不行,鱼肉肯定是要改刀的,同时,她对林四娘说:“施主,可否多拿两把菹菜出来,鱼肉有些多,菹菜少了许是不够味。”
林四娘颔首,真又拿了两把菹菜出来。
捧着一碗酸菜回到江二娃家,周一现在才真的是有几分迫不及待了,虽然没有辣椒,但酸菜在,记忆中酸菜鱼的味多少也能有个七八成了吧。
她在江二娃三兄妹的家中找出了姜,还有一点麻油,待江二娃生起了火,一点麻油倒入锅中,再把姜和切好的酸菜放入其中,翻炒一会儿,加入清水,等到水开,将酸菜熬煮了一会儿,酸酸的味道开始在灶台附近蔓延开的时候,她将改了刀的鱼肉一块块下入锅中……
半刻钟后,林四娘家,婆媳二人坐在靠门口的小方桌上,一人面前都摆了一碗菜粥,正中间则是一大碗,确切地说应该是一大盆菹菜煮鱼了。
白色的热气腾起,带着浓浓的香气扑在婆媳二人的脸上,林四娘的婆婆喃喃道:“太多了,太多了!”
看着这一大盆鱼,林四娘咽咽唾沫,点点头,可不就是太多了,盆中的鱼雪白雪白的,一块垒着一块,一眼看过去,白得晃眼,白得她嘴巴里的口水不住地流,便是当家的在家的时候,他们一家子也没有什么时候这么豪奢地吃过鱼啊!
大多时候,都是死了卖不出去的鱼才会拿回家来,一般都是些小鱼、杂鱼,煮上一锅汤,围着桌子,慢慢地把刺给理出来,吃着也是香的。
在林四娘心中,吃鱼也就是这般了,可看着眼前这盆鱼,她突然发现吃鱼可能并不是全是她以前想的那样,她不知道,只是因为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多、这么大的鱼罢了。
她忍不住说:“娘,我们吃吧。”
林四娘的婆婆恍惚道:“这样的好东西,也是我们能吃的?”
林四娘说:“送都送来了,若是不吃,就浪费了。”
穷人家自然是听不得这两个字了,林四娘婆婆拿起了筷子,挟了一大块鱼,林四娘也跟着挟了一块,鱼肉雪白,凑近了一闻,没有半点腥气,反倒带着菹菜的酸香。
吹一吹,将鱼肉放在嘴里咬了一口,她立刻就慢了下来,舌头和牙齿细细地感受着鱼刺,想要将鱼刺给挑出来,她感受着感受着,一整块鱼都落入了肚子里,一根刺都没有吐出来。
坐在对面的婆婆突然说:“没有刺,这鱼真的没有刺,这不是吃鱼,是吃肉啊!”
婆媳二人感慨良多的时候,隔壁一大三小已经甩开膀子吃了起来,鱼肉同样是一大盆,除此之外,锅里还有半锅呢。
周一吃了一块鱼背上的肉,挑出一根小刺,可这小刺比起其他鱼的小刺也粗不少,且数量上少得多。
酸菜的味道不算太浓,咬一口鱼肉,再放在自己碗中特地舀出来的鱼汤中蘸一蘸,就有印象中酸菜鱼的味道了。
一块鱼肉吃完,她不得不提醒三个孩子一句:“小心着刺。”
于是三个吃得跟小狗一样急切的孩子速度慢了慢,周一又挑了鱼腹的肉给他们,再次提醒,“小心刺。”
她自己又吃了不少鱼肉后,放下了筷子,三个孩子继续吃,没多久,元旦也吃饱了,只剩下江家两兄妹了,鱼肉一块又一块落入他们肚子里,盆里的鱼在逐渐变少,看着他们身前的鱼骨头,周一只觉得心惊肉跳。
待二人又吃了块鱼肉,还要伸筷子的时候,周一拦了下来,对他们说:“站起来让我看看你们的肚子。”
江家兄妹还不明白,元旦就站了起来,拉着周一的手放在她肚子上说:“师叔,我吃饱了。”
手下的小肚子鼓鼓的,的确是吃饱了,周一颔首,她看向了江小妹,江小妹学着元旦的样子走到了周一身边,虽然屋子里光线不足,但她的眼睛还是亮亮的,看着周一。
周一把手放在她肚子上,小肚子很鼓很胀,周一说:“你也吃饱了,不能再吃了,等到晚饭的时候再吃。”
她看向江二娃,招手:“过来。”
江二娃抿抿唇,脚下不动弹,说:“我不吃就是了。”
既然他这么说,周一也不强求了,带着三个小孩儿将饭桌给收拾了,江小妹拉着自己哥哥的衣服,说:“二哥,小妹困了。”
江二娃就要带着她进屋去睡觉,周一道:“先别睡,饭后最后小半个时辰后再睡觉,否则肚子里吃得饱饱的东西会从嘴巴里倒着流出来。”
听到这话,江小妹立刻捂住了嘴巴,说:“好吃的鱼,不能跑出来!”
周一笑笑,说:“外面阳光正好,出去走走吧。”
第179章 暴雨
周一四人在村中大榕树旁站了没多久, 天上的太阳就渐渐消失了,紧接着,天就阴了下来, 浓厚的乌云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 转瞬间就将目之所及的天空遮蔽得严严实实。
抬头望去, 只看见黑压压的一片, 几乎没有光线能从云中透出, 恍惚间让人以为已到了傍晚最接近黑夜的时刻了。
村中有人走出来,喊着:“要落雨了!”
这是肯定的,于是村人们开始出来收东西了,破旧的渔网,随意搭在门前竹竿上的衣裳, 还有人站在门口眺望江边, 跟旁边的人说:“也不知道他们到哪儿了?可得找个地方上岸避一避啊。”
她旁边的人说:“你就放心吧, 多少年的老手了, 哪会这些都不知道?”
短暂的担忧后,这个小小渔村中的人都来到了各自的屋门口,看着黑沉沉的天, 看着奔流不息的大江, 静静地等待着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
这时候, 江面上有小船驶了过来, 因天色太暗,只能模模糊糊地看个影儿,随着江水一荡一荡, 格外地让人心惊。
好在船终究是靠了岸,一个人跳了下来,将船绑在了岸边大石上, 扛着东西往江村走来。
这人便是撑着江家兄妹家中的船送孙贵去江陵县的江村人,他将船上扛下来的东西放到了江二娃家,赶忙回了家,只听到他家里人一声声地庆幸。
周一带着三个孩子坐在门口,没有进屋,因为此刻的屋子已经黑到伸手不见五指的程度了,况且雨还未下来,四人索性搬出凳子来,坐在门外,感受着阵阵江风拂面。
周一静静地看着着天地,天上浓厚到近乎黑灰的雨炁在聚集,地上,似乎是在迎合雨炁,江上的水炁也浓郁起来,江水的流速开始加快,想来此江上游应当是已经在下雨了。
身边传来动静,她收回视线,元旦原本坐在她身边,此刻紧紧地依偎着她,抱着她的手臂,神色有些不安,她伸手摸摸她的脑袋,元旦把头靠在了她腿上,小声问:“师叔,小黑一个人在家里会怕吗?”
周一把手放在她的背上,轻轻拍着:“不会的,还有鱼兄在家中陪着它呢。”
元旦反应过来:“是哦,还有鱼兄,可是鱼兄还在睡觉。”
她小声说:“鱼兄怎么这么能睡呀!”
周一笑了笑,身旁又一个稚嫩童声响起:“二哥,我怕。”
她转头看去,江二娃将江小妹抱进了怀里,拍着江小妹的背,说:“不怕不怕,二哥在。”
可他自己的声音都在发抖了,周一对江小妹说:“小妹,你还记得云落下来是什么吗?”
江小妹抱着她哥哥的手臂,看向周一,怯怯地说:“是雨。”
周一颔首,抬手指了指天,“天这么黑,云一定很多,待会儿会有好多云落下来变成雨呢。”
江小妹看着黑沉沉的天,缩缩脖子,说:“好黑呀!”
周一:“这是因为云太厚了,雨太多了,等雨都落了下来,天就会再亮起来的。”
话落,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拇指大小的雨滴落在了地上,元旦说:“云落下来啦!”
四个人赶紧进了屋子,坐在门口,看着外头,雨很快由珠成串,接着哗啦啦地落下来,响亮的雨声在这一刻盖过了天地间所有的声响。
江二娃抱着妹妹,耳边是很大的雨声,就好像天上所有的水都要落下来,要把他们这里淹没一样,身后的屋子里黑得什么都看不见,他忍不住抱紧了妹妹,看向坐在旁边的高大道人,心里突然就没那么怕了。
怀里的妹妹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他小声问:“我哥哥真的落到江里面了吗?”
道人转头看向了他,点头,“我虽然没有亲眼看到,但码头上我认识的那些人都是这么说的,他们中有人亲眼见到了。”
“那我哥哥……”江二娃闭上了嘴,剩下的话不敢再说了。
从他家门口可以看到些江水,因为雨水的汇入,江水更加汹涌,他家的小船在江面上摇晃,若不是被固定在了石头上,想来已经被冲走了。
他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哥哥,若是落入这样的江水里……只是这么想着,他的眼眶就红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周一见到了,移开视线,看向门口,问:“这些日子,你可有在你哥哥身上发现什么不对劲儿的地方?”
江二娃吸吸鼻子,说:“没有,我哥哥很好,没有什么不对劲儿的!”
周一抱着元旦,小孩儿也开始打瞌睡了,让元旦靠在自己肩膀上,她说:“可是我发现你哥哥身上很凉,走起路来也很僵硬。”
“正常人不是这样的。”
江二娃立刻说:“我哥哥是正常人!”
“我哥哥就是正常人!”
“他就是……就是穿得太少了,对,穿的太少了,他才会这样的!”
周一说:“可寻常人冷到这个程度,早就已经死了。”
江二娃的声音大了起来:“我哥哥没死!”
“人死了是会臭的,我哥哥一点都不臭!”
转头,便看到这孩子瞪大了眼睛,眼眶通红,一副马上就要哭出来的样子,周一颔首:“你说的对,他身上的确没有臭味。”
所以她才会觉得奇怪,少年究竟是什么样的存在,他头顶无炁,身体冰凉,分明是一具尸体,却能动、能说话,还有自己的意识。
这绝不是鬼,莫非是僵?她虽未见过僵,但僵不就是人死后尸体异化而成,便如同丧尸一般,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可少年除了身体的些许异常之外,其他的同常人倒是没什么区别,也没有什么伤人之举。
也是因此,即便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周一就发现了他的异常,却没有做什么。
但这次,少年被城中人发现了异常,还被逼入水,矛盾出现了,就需要调和。
再加上她的确想要知道少年的安危,所以才会答应江村人的要求留在村中。
毕竟,昨夜得知少年入水之后,她立刻用炁在江水中寻人,上下游都寻了很久,并未寻到少年的踪迹。
既然江水中没有寻到人,那他大可能是已经上岸了,他既有意识,心中必定惦念着家中的弟弟妹妹,今晚大可能是会回来的。
少年只在夜晚出来卖鱼,应当是惧光的,现在虽是白日,却跟晚上没什么区别,说不定,不用等到今晚,她就能再次见到少年了。
倾盆的大雨下,江水的水位在渐渐升高,江水也浑浊了起来,江村人不时探头出来看看,看他们的面色还算轻松。
毕竟江村地势高,便是涨水,也很难涨到此处来。
在江水淹没了原本露出的小半江滩之时,江水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从上游而来,像是一块浮木,距离渐近,才看到那浮木上竟趴了个人,他一只手抱紧浮木,另一只手努力地在拍着水,却难以跟江水水势抗衡。
眼看人要在江水的裹挟中被冲走,周一伸手一点,一缕炁转瞬来到江水之中,化为水绳,绑在这人腰上,将他往岸边拖动。
“有人,水里有人!”
江村其他人也看到了,喊了起来,一个个便站在门口张望着,看到了在江水中浮沉的人,有人道:“这时候落入江里,便是水性再好的人都拉不上来了!”
才说完,便有人喊着:“快看,他是不是上来了?”
雨水遮挡了视线,江村人眯着眼睛看了好几息,才有人说:“是是,真的上来了!”
“天爷,这都能上来,当真是江神保佑啊!”
雨幕之中,那人爬到了江滩上,立刻站了起来,抬脚朝着村中走来,距离越来越近,有人喊道:“这……看着咋有些像江大娃?”
在哗啦的雨声中,江村人都是扯着嗓子在交流,听到这话,江二娃立刻跑到门口,探着头往外看,看到了正往山上走来的人,激动喊道:“哥,大哥!大哥——!”
才从汹涌江水中爬起来的少年,顶着瓢泼大雨,在弟弟的呼唤和同村人的招呼中一言不发,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了家门口,江水和雨水已经将他全身打湿,黑发紧紧地贴在头上,雨水顺着头发流入衣襟之中,更多的雨水落在他衣服上,衣摆不住地往下流着水。
江二娃激动地喊:“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睡眼惺忪的江小妹揉揉眼睛,看着站在门口的人,也笑了起来:“大哥回来啦!”
激动过后,江二娃不解地看着站在门口一动不动的人:“大哥,你快进屋啊,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呢!”
说着就要伸手去拉他大哥的手,周一伸出手拽住了他的领子,将他拉了回来,看着门口一言不发的少年,周一的眉头皱了起来。
江二娃在她手中挣扎:“你要对我做什么?我大哥回来了,我要喊大哥进来!”
周一拍拍他的脑袋:“你大哥有点不对,再说,淋了这么久的雨,不急于这一时,你去屋子里将油灯拿来,我看看你大哥。”
江二娃怀疑地看着周一,想了想,还是跑进了屋子里,很快跑了出来,手上拿着一盏油灯,周一伸手接过,江二娃正想说自己去拿火镰,就看到周一伸手一点,油灯上火焰亮起,他睁大了眼睛,看看周一,又看看油灯,眼睛越发大了。
周一没有注意他,她拿着油灯走到了门口,少年淋着雨站在门外,一副无知无觉的样子,将油灯靠近少年面门,另一只手掀开少年脸上的发丝,她再次皱眉,不过半日未见,少年的脸色竟然变成了青黑之色。
第180章 吃
此前, 少年的肤色呈青白色,本就异于常人,但因天气冷, 他又是渔民, 时常接触水, 说不定就是被冻狠了, 勉强还能以此来解释一通。
可现在, 少年脸色青黑,一看就大有问题,若此刻不是在江村,而是在江陵县码头,想必不需要多长时间, 少年只要上了码头露出脸, 便会立刻被人发现异常, 紧接着被赶出码头。
毕竟码头这样人群密集的地方, 最怕的就是明显异于常人的人了,这样的脸色,谁知道是不是染上了瘟疫, 比起水鬼, 看不见摸不着的瘟疫更让人心生畏惧。
面前的少年垂着眸子, 即便周一掀开了他的头发, 拿着油灯距离他不过一掌的距离在打量着他,他也没有半点反应。
周一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道:“卖鱼小哥, 你可还认得我?”
自然是没有得到丝毫回应的,一旁的江二娃兄妹等不住了,喊着:“大哥大哥, 你怎么了,大哥?”
亲人的呼唤也没有让少年作出反应。
周一收回手,看着浑身都在往下淌水的少年,觉得此刻的他倒是跟她想象中的僵有些相似了,不过他似乎依然没有伤人的意思。
被阻止过一次的江二娃又跑到了少年面前,拉住了少年的手,周一没有再拦着他,江二娃拉着人往屋子里走:“大哥,外面下着这么大的雨,你快进来啦!”
少年,也就是江大娃,他比江二娃高了一头,力气肯定是要大些的,但都是未长成的少年,力气也不可能相差太大。
但眼下中午吃得饱饱的江二娃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却不能将江大娃拉动分毫,灯光中,他的脸都涨红了,咬着牙喊:“大哥,你进来啊!”
江小妹也上前帮忙,拉住自己大哥的另一只手,跟着使劲拉。
元旦撒开周一的手,跑到江小妹身后,抱着江小妹的腰一起往后用力,嘴里发出用力的嗯嗯声,她力气不小,至少在同龄人里是算大的,于是江小妹直接被她给拉开了,两个小孩儿抱成一团一起往后栽倒,周一一步跨过去,伸手将两个小孩儿给接住。
她看向还在用着力,眼泪已经一颗颗落下的江二娃,说:“你哥哥他是衣服太湿了,所以不愿意进来。”
这个少年在之前给她们送鱼的时候便是这般,若是身上、鞋上有水,他便站得远远的,伸长了手将鱼递过来,生怕自己身上的水将院子给弄脏了。
但其实周一并不介意。
此刻少年浑身淌水,距离他自己家中只有一步之遥,他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意进屋,或许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江二娃一愣,松开了自己哥哥的手,看看周一,又看看自己哥哥,恍然道:“是这样的!阿娘最讨厌我们把水弄到家里,阿娘说家里的地沾了水不好干,地会软,我们再踩上去,就会留下脚印,地就不平了。”
以前他跟大哥最喜欢跟阿娘一起去江边,阿娘在江边洗衣裳、洗渔网,大哥帮着阿娘一起洗,他就带着小妹在江边玩,可以抓游到江滩的小鱼,还可以捡好看的石头。
回去的时候,他们的脚都是湿湿的,阿娘就让他们待在外面,脚干了才准进屋,不然屋子里就要被他们踩满脚印了。
那个时候,他跟小妹就会悄悄地跑进屋子,光着脚在屋子里到处跑,到处都是他们的脚印,阿娘在一边瞪着他们,他们一起扑到阿娘怀里,小妹最会向阿娘撒娇了,她一撒娇,阿娘就什么都不跟他们计较了。
想着想着,江二娃的眼睛红了,吸吸鼻子说:“我去给大哥拿衣服!”
周一:“不必。”
她抬起手,一丝炁来到了少年身上,在其周身游走,眨眼的功夫,少年身上湿得往下淌水的衣裳肉眼可见的干了起来,更多的雨也被无形之物阻隔在少年周身一寸之外。
江小妹哇了一声:“大哥的衣服干了,头发也干了!”
江二娃红红的眼睛也震惊地睁大了。
这时候,站在门口的少年动了,无需弟弟妹妹的催促,全身干爽的那一刻,他就抬起了脚,跨过了门槛,走入屋中。
他动作并不快,抬腿的时候,上半身纹丝不动,看着比起昨日还要更加僵硬了。
一步踏入门,另一只脚也僵硬地跨入,他抬眸看向屋子里,视线略过了周一四人,像是根本没有看到他们一般,目光落在他们身后,然后径直走了过来。
周一拉着两个小孩儿让开,见少年一步步僵硬地走过去,他正前方是灶台的位置,在即将靠近灶台的时候,他却突然停了下来,脚往旁边跨出,绕开了身前的位置,这才走到了灶台前。
周一走了过去,举灯看向他绕开的位置,元旦跟了过来,就在她身边,蹲下身看着地上说:“师叔,这里有一个脚印。”
的确是一个脚印,还是干的,看得出来,留下这个脚印的时候,这块地应该是湿的,脚印主人一脚踩上去之后便留了下来,此后也没有人注意到这里,地干了,脚印也就固定了。
她抬头看向站在灶台前少年赤裸的双脚,看大小,二者倒是差不多。
“这是阿娘的脚印。”
江二娃也走了过来,他低头看着地上的脚印,伸手轻轻摸着,“那天阿娘叫我舀水,我把水打倒了,阿娘没看到,就踩了上去,她发现地湿了,让我跟妹妹不要踩到,还说等她回来收拾地。”
江二娃的嘴巴瘪了瘪,声音带上了哭腔:“可是……阿娘没有回来了。”
不仅是阿娘,阿爹也没有回来,早上他们离开家的时候,说晚上要给他们带鱼回来吃,可那天他们三兄妹一直等到天黑,阿爹阿娘都没有回来。
他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走到了灶台边,看着站在灶前的少年,拉拉少年的袖子,喊着:“大哥大哥,我是二娃啊,你怎么不理我了?”
少年充耳不闻,他拿起了放在一旁的竹铲,在锅里搅动,将锅中的鱼舀了两小碗出来,转身,走两步,绕开脚印来到桌前,将两个碗放下,又起身去拿筷子放在了碗上,嘴巴微动,发出了他回来之后第一个声音:“吃。”
江二娃突然就哭了出来,一边哇哇哭着,一边走到少年身边,拉着少年的手臂,带着哭腔问:“大哥,你怎么了?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呜呜呜——”
“前几天你还能说话的啊,你还说你会好起来的,呜呜呜呜——”
江小妹看到江二娃哭,又看看自己大哥,嘴巴一瘪,也跟着哭了起来。
大雨将哭声隔绝在这小小的石头房子中,仿佛也将无措、恐慌和难过留了下来。
周一的手动了动,她一低头就见到了要哭不哭的元旦,有些诧异,低声问:“怎么了?”
元旦瘪着嘴巴,吸吸鼻子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们哭,我也好想哭。”
周一看着她,神色温柔,摸摸她的头,说:“你感受到他们的难过了,这是很好的事情呢。”
她看向坐在桌旁的少年,走了过去,将手中的油灯放在了桌上,昏暗的屋子里,灯光颤动,很快又稳固了下来。
少年的影子打在墙上,拉得长长的,像是个黑乎乎的怪物,要将少年吞噬殆尽。
周一来到了他身旁,右手食指中指并拢放在了少年肩上,她看向哇哇哭着的兄妹俩,嘘了一声,说:“先别哭了,让我看看你们哥哥的身体究竟出什么问题了。”
江二娃眨眨眼睛,眼泪还在流出来,哭声却小了,他抽噎着点头,走到妹妹身边,抱住了妹妹,抽噎着说:“不、不哭了。”
元旦也跑到江小妹身边,拉着她的手,说:“不哭不哭,我师叔很厉害的!”
周一收回视线,心神也一并收回,随着双指中探出的炁,入了少年身中。
人体内是如何的,日日内观的她自然了熟于心,也因此,炁一入少年身中,她便发现了不对,少年体内的血液流速极慢,血肉、脏腑都像是被蒙上了灰,从内到外都是一种灰扑扑的色泽,最核心的心脏虽还在跳动,却是足足十息才跳动一次,比常人慢了不知多少。
炁往下行,来到少年丹田处,周一心中一沉。
未曾修炼之人的下丹田其实并无什么异像,不过是个虚无的窟子,可眼下少年的丹田处却有灰黑之炁盘踞,灰黑之炁中心隐约还能看到一粒小拇指头大小的长圆物,乍一看,倒是跟她听师父说过的金丹很是相似。
但金丹哪里会是这副样子,她听师父说过一句话:一粒灵丹吞入腹,我命由己不由天。
虽然师父不知道该如何将这一粒灵丹修练出来,但毋庸置疑的是,所谓灵丹,即金丹出现后,人便能超凡脱俗,不死不灭,命也脱离了天命,踏入仙途。
怎么想,这金丹也当是非凡之物,若是眼前这灰扑扑,散发着黑灰之炁的东西是金丹,哪里还能说是什么成仙,成魔成怪还差不多。
况且,少年看着并无什么本领在身,此物必有古怪。
她控制着炁靠近了少年的丹田,灰黑之炁并未攻击她,倒是跟云雾山的怨气不同,来到此炁边缘,她看到这炁团在缓慢地扩张,接着收缩。
这模样,不就是之前她丹田炁漩随着呼吸修炼时的模样?
伴随着这一异动,灰黑之气丝丝缕缕散入少年身体的血肉之中,致使其血肉血色更少,灰翳更浓。
周一有所明悟,如此说来,少年身体的异常便是这形似金丹一样的东西造成的,这炁绝非好炁,入了少年体内,便使得少年身上属于活人的特征开始减少,甚至将少年的元炁消磨到几乎没有的程度。
若是能将这灰黑之炁驱散,将那形似金丹之物取出,少年是不是就能恢复正常?
周一探出炁开始与灰黑之炁接触,这炁依然没有攻击她,她也没有感受到强烈的怨恨,这么看,这炁不是怨气,但的确给她一种不太舒服的感觉,仔细说来,有些像是死炁,却还是有些不同。
死炁带着死寂之意,这炁却是阴冷的,还有点躁意。
她继续往里,看到了中心之物,一时间竟然愣住了,这形似金丹之物竟然是一颗莲子!
搞什么?一颗翠绿的莲子散发这等恶炁本就奇怪,更奇怪的是,这莲子如何跑入少年丹田的?
虽说炁可以跨越脏腑之间的物理阻隔,可这莲子怎么看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便是出现,也应该出现在少年的胃里,而不是丹田中。
不管怎么说,先将这恶炁消磨一些再说。
炁源源不绝涌入少年体内,其丹田的恶炁逐渐稀薄起来,周一便看到了其丹田前头的小腹处有一道指甲盖大小的伤口,看来,这里就是莲子入丹田的地方了。
她将炁从伤口处收回,略过丹田里薄薄的恶炁,却触碰到了另一种炁。
周一几乎摒住了呼吸,她往下,来到了丹田底部,这才发现原来恶炁并未占据整个丹田,在最底部还有一种炁盘踞着,这炁不多,鸡蛋黄大小一团,色泽却如同蛋清一般,因为恶炁的减少,正在逐渐往上浮。
没有半丝犹豫,周一扑了上去,和恶炁一同,将这蛋清一般的炁阻拦在了丹田之中。
这炁……是先天之炁,若是离体而出,少年必死无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