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醒来, 天上下起了小雨,落在地上,发出沙沙的声音。
五头身的小童站在檐下, 仰头看着天上的雨, 圆圆的眼睛倒映着青灰的天空和雨幕, 一片澄净。
身边传来脚步声, 她转过头, 干净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个灰色的身影,双手拿着一个素白的东西,微微用力,就像是一朵素色的花绽放在了天地之间,将雨挡在了外面。
元旦眨眨眼睛, 喊了一声:“师叔。”
周一拿着油纸伞, 看向元旦, 小孩儿身上背着个小道包, 头发长了不少,在脑后梳成了一个小揪揪,用红色的头绳系了起来, 前头的头发梳不起来, 柔顺地落在脸侧, 将肉嘟嘟的脸蛋挡住了些许。
她向着元旦伸出了手, 说:“走吧,我们去上学了。”
小小的手握了上来,周一牵着她走出院子, 来到街上,因为落雨,街上的人也少了, 巷子里的小路没有铺青石,一踩上去便滑溜溜的,无论再怎么小心也就会将鞋子弄脏。
水炁包裹着二人的鞋面,将雨水阻拦在外。
嫩嫩的童声在周一耳边响起:“师叔,上学是怎么样呀?”
周一牵着她慢慢走着,说:“就是跟着老师上课,跟我们昨天看到的一样。”
元旦又问:“和跟师叔学写字一样吗?”
周一拉着小孩儿绕过一个小水坑,要在潭洲城多住些时日,水炁的使用自然也不能太过明目张胆,踩过水坑都不湿鞋,那就太夸张了,她口中道:“或许有些不同,因为学堂的老师一次要教好多个学生,但师叔只用教元旦。”
元旦哦了一声:“师叔也要上课吗?”
周一看了她一眼,小孩儿的表情有些紧张,她说:“师叔不上课,但是有很多跟元旦一样的女孩子陪着元旦一起上课。”
小孩儿点点头没有说话。
因为下雨,走得比昨日要慢些,到了私学,远远地就看到有大人送小孩儿入院门,看着小孩儿走了进去,大人就转身离开了。
看到这一幕,元旦睁大眼睛,抓紧周一的手,问:“师叔也会走吗?”
她的脸上露出了些害怕的神色,周一点头:“是,师叔也会走,家中还有个病人,师叔得回去看着他。”
元旦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周一停下来,说:“但是元旦一上完课,师叔就会来接元旦回家。”
元旦有些无措,眼睛里都是茫然,问:“那元旦什么时候上完课?”
周一轻声说:“快中午的时候,元旦要上一节识字的课和一节算学课,然后师叔就来接元旦回家了。”
元旦抱住了周一的手臂,问:“真的吗?”
周一:“真的,元旦中午有什么想吃的吗?”
小孩儿的注意力被转移了,想了想说:“肉,元旦想吃肉,炸的肉肉。”
周一点头:“好,师叔去买肉回来,给元旦做炸鸡。”
“炸鸡?是什么?”
元旦睁大眼睛,周一牵着她往私学走去,说:“炸鸡就是用鸡肉裹上面粉来炸,比炸猪排还要好吃呢。”
“等元旦上完了课,就可以吃到了。”
走到了私学门口,一个看起来跟元旦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儿跟自己阿娘道了别,好奇地看了眼元旦,走了进去,周一轻轻推了推元旦:“元旦,去吧。”
元旦鼓起勇气,松开了抱着的大手,往前走了一步,又转头看着周一:“师叔,你要去买鸡肉吗?”
周一颔首:“对,待会儿师叔就去买一只鸡回来,还要买一些菜。”
元旦:“买什么菜呀?”
周一:“青菜和面粉,我们中午吃炸鸡加面条。”
元旦:“可是我不爱吃青菜。”
周一点头:“我知道,但青菜必须要吃的。”
元旦:“那我只吃一点点。”
周一好笑地看着这个胡乱找话题来拖延时间的小孩儿,摸摸她的脑袋,“不行,要多吃一点,好了,老师出来了,该进去了。”
元旦转头就看到了站在院门内的老师,只好点点头,转身走到门槛前,又转过头看着周一:“师叔要记得来接元旦哦!”
周一点头:“师叔记得,肯定会来接元旦的。”
小孩儿小脸严肃,点点头,私学的老师牵着她的手,说:“元旦,我们走吧。”
小孩儿看着周一,挥挥手:“师叔再见。”
周一挥手:“元旦中午见。”
看着小孩儿被牵着走入了院中,消失在了视野中,周一不自觉地松了口气,站在旁边的一个妇人笑道:“你家孩子今日是第一天来学堂?”
周一点头:“是。”
妇人说:“就说呢,前几次没有见到你们。”
周一走到一旁,让开了路,让其他大人能将自己孩子送到院门口,妇人也跟着走到她身边,感叹道:“这个私学是真的好,孩子在里面能学到东西就不说了,一上午的时间,都有人看着她们,我在家就能安安心心地忙活,自生了孩子之后,很久都没有这么清净过了。”
周一笑了笑,说:“是的,暂时跟孩子分开,时间就属于了自己,虽然还是有事情要做,但可以专心做事,心里就没那么累了。”
元旦是很乖的孩子了,她也一直没觉得带着元旦给自己带来了太大的负担,可刚刚看着元旦进了学堂,她的确不由自主地松了口气。
那份因为孩子带来的责任,暂时有一部分被学堂接了过去,所以她感觉到了一种久违的轻松。
“正是正是!”妇人连连点头,好奇地看着周一,“看你的衣裳,你是女冠吗?”
周一颔首,妇人问:“既是女冠,为何也要将孩子送到这里来呢?这里不讲经书的。”
周一道:“孩子年岁还小,日后做不做女冠由她自己选择,现在让她多学一点东西,以后便是只有她一人了,也能在城里养活自己。”
“是极是极!”妇人很是赞同,“我就是想我家安安多学些东西,才把她送来这里的!”
对周一说:“现在城里做买卖的女子越来越多了,尤其是吃食的生意,好多都是女子在做,还有城中的宝兴楼,那可是金银铺子,却是个女的做掌柜,听说铺子里招的伙计都只要女子。”
“若是能识些字,会些算学,不说自己做买卖,去这等铺子里做伙计也是极好的,怎么都有口饭吃。”
周一点头:“是这个理。”
“这个世道女子生存本就不易,若是能寻到一条好走的路,自然要为其早做打算。”
妇人看着周一,脸上露出相见恨晚之色,“太对了!我家附近的人就说我家安安是赔钱货,说我让她来上学堂就是浪费钱,可孩子学到了东西,日后说不定还能靠这个挣钱,怎么能说是浪费!”
周一:“你说得对,且识了字,孩子自己也就能去借书看,说不准还能抄书去卖,就算不行,多看些书,也能聪慧些,遇到困难了,许是就能多个办法,活起来就没那么苦了。”
妇人突然抬手用袖子摁了摁眼角,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你说得可真好,你是读书人吧?”
周一:“是读过些书。”
妇人说:“怪道呢,你说话听着就跟我们这些人不同。”
又忍不住问:“读书真的能让人变聪明吗?”
周一想了想,说:“与其说是变聪明,不如说是看的书越多,尤其是史书,便越能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在这个城、这个国、平日里的节日、种种习俗是如何来的,府衙的官又是怎么回事,清楚了这些,一个人活在世上自然就多出了底气。”
“就像妇人回到家中,因对家中一切都很熟悉,并不觉得畏惧,可因为很少在外走动,觉得陌生,心中便感到害怕。”
“当一个人看的书多了,对这个国上上下下事情的原理都清楚的时候,无论她去哪里,做什么事情,都不会觉得畏惧,没有了畏惧,她就能大胆地做事,遇到再多的困难,她都能冷静地去寻找解决之道。”
“这么看来,比起不读书的人来说,也算是一种变聪明了。”
站在她身边的妇人突然就落下了眼泪,她一边擦着泪水,一边吸着鼻子说:“虽然我好多都没听懂,但是我就是你说的那样,我去年才来了城里,以前都在山里打转,才进城的时候不敢出门,哪里都不敢去,买菜都要我家男人从外头给我买回来,到了今年春日,我才敢出门的。”
“这是我第三次送安安来学堂。”
周一拿出自己的帕子递给她,妇人摇头拒绝了,周一说:“能走出这一步,你就很棒了。”
妇人抬头看着周一:“真的吗?周围的人都笑话我,说我是山里来的,说我没见识。”
周一:“什么才是有见识呢?”
妇人眨眨眼睛,周一说:“衙门的官老爷?他的见识是他这么些年读书、考举、做官的见识,城中的大商人,他的见识是他商海浮沉的见识,这么说来,见识其实就是一个人以前做过的事情、见过的东西。”
“城中的人自小生活在城里,他们或许比你更清楚在城里该怎么生活,但你现在已经在城里了,你也生活了这么久,或许还有些细节不太清楚,可影响你吃饭、睡觉吗?”
妇人摇摇头,周一继续说:“而你以前生活在山中,你知道在山里过着什么样的日子,到了什么季节该吃什么野菜,山里的什么东西能吃,什么东西不能吃,山里的野兽叫什么。”
“你比他们还多出了一份在山里生活的见识,这么看来,比起你,更没有见识的人其实应该是他们才对。”
妇人的眼睛亮亮的,看着周一,嘴唇蠕动,说:“听你说话,我觉得我好像都变聪明些了,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聪明过,心里也很舒服呢!”
周一笑了笑,说:“心里舒服了就好了,我先走了。”
妇人连忙说:“我叫刘山杏,你叫什么?”
周一:“我叫周一。”
“周一,不不,周道长,我以后叫你周道长可以吗?”
周一颔首:“可以的。”
同刘山杏道别,周一没有去瓦子,在白水巷附近就有个小集市,这也是潭洲城的优点了,只要是人多的地方便会有小集市,就像是围绕各个居民小区的生活配套区,这里实在是一座很宜居的城市。
买了一只鸡,让人帮忙杀了打理出来,又买了葱姜蒜,还有一把韭菜,以及一把波棱菜,也就是菠菜,最后去买了一袋面粉,这才回到了家中。
才进门,元夕就跑了出来,说:“道人,那个人身上在发热!”
周一把买回来的菜放在了厨房,走到了元夕的房间,被她捡回来的少年就睡在元夕床上,而元夕昨夜是跟元旦一起睡的。
少年的嘴唇发白发干起皮,双颊发红,不用摸就知道他发烧了,但周一还是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烫手。
她把少年身上的薄被掀开,水炁凝聚,在少年额头和手心滚动,为其降温。
对元夕说:“昨夜拿回来的药有退热的功效,为他煎上一副药。”
少年体表并无太大的伤口,应该不至于感染,吃一副药看能否退烧。
转头一看,元夕还站在屋子里,睁着大眼睛看着周一,说:“我不会煎药呀!”
周一叹气,起身往外走,对元夕说:“来吧,我教你如何煎药。”
药煎好了,巨蛇内丹往旁边一放,滚烫的药就变成了温热,因为少年肋骨断裂,不敢让他起身,周一只好让元夕掰开少年的嘴,将药碗放在少年嘴边,伸手一点,药液化为涓涓细流涌入了少年的喉中。
一碗药不过片刻就喂完了,少年的嘴角都没有湿。
周一伸手拂过少年嘴唇,水炁将干裂的嘴唇润湿,她对元夕说:“你去厨房拿些猪油来,抹在他唇上,免得干得流血了。”
元夕哦了一声,转头出去,很快抱着猪油坛子回来了,抠一坨猪油抹在少年的嘴巴上,敷了厚厚的一层,少年的嘴看起来油光发亮,像是刚从烤炉里提出来的烤鸭一样。
元夕看着少年的嘴巴,新奇道:“真的没刚才那么干了!”
周一沉默,难道不是滋润过头了么?
元夕问:“道人,如果鱼鳞干了,是不是也能抹猪油呀?”
周一给了她一个无语的眼神:“鱼鳞干了,是因为在岸上,只是抹上油,鱼能活吗?”
元夕摇头,周一:“那不就得了。”
她起身抱起猪油坛子往外走,元夕:“你去哪里呀?”
周一:“我去做饭,今日在家里吃。”
到了厨房,放下坛子,清水将鸡肉洗净,砍成块状,将葱姜水、盐,还有些豆酱放在其中,抓匀腌制起来,然后开始揉面。
元夕跑到了她身边,问:“道人,你要做什么?”
周一:“做炸鸡和面条。”
一听到炸鸡,元夕就想起了炸猪排和小酥肉,咽了咽口水,一下子就蔫了下来,说:“有这么好吃的东西,我却还是不饿!”
周一看向她:“既然身体不饿,就不要勉强自己。”
元夕看着周一手中逐渐成型的面团,说:“可是我很想吃东西。”
周一翻折着面团,对元夕说:“元夕,你已经从那个地方出来了,从此以后,再没有人能把你关起来,就算有,我也一定会来救你。”
她看着元夕的眼睛说:“以后,你饿了就能把肚子填饱,再也不会饿很久的肚子了,所以不用勉强自己在能吃上东西的时候一直吃、吃很多。”
元夕呆呆地看着她,周一把手放在了她肩膀说:“想想看,你是妖,能活好久呢,可以去好多地方,以后日日都能吃到好吃的,不必急于一时。”
顿了顿,周一继续说:“若还是害怕,就变强吧,强大到没有人再能把你关起来,你就不用再怕了。”
“我也来帮你变强,怎么样?”
元夕还是呆呆的,视线落在周一的脸上,过了好久,一滴泪从她的眼睛里流了出来。
第222章 张子平
宽宽的屋子里, 大大的门窗全都打开,但屋子里还是暗暗的,所以老师点了灯, 元旦规规矩矩地坐在第一排的小桌子后, 站在最前头的老师说:“好了, 今日便到这里了, 你们回家罢。”
才说完, 元旦后头就哐哐地响了起来,还没等她扭过头去,就有人从她身后跑出来,一眨眼就消失在了门外,元旦的眼睛微微睁大, 这些大姐姐好快呀!
她也忍不住加快了速度, 把自己的炭笔和纸规规整整地放到自己的小书包里, 站起来走到一边, 左右看看,发现这里的姐姐们都把凳子放到了桌子下面,她也有学有样, 使了力气, 努力把凳子放到桌子下面, 站起来舒了口气, 再看看周围,看到了一个跟她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儿,上课的时候她就坐在自己身边, 正朝着门外走去,元旦跟了上去。
她跑着追上了小女孩儿,站在她身边, 说:“我叫元旦,今天第一天来学堂,你叫什么呀?”
小女孩儿的眉毛细细的,头发黄黄软软,看起来就很胆小的样子,她的声音也是很小声,说了两个字,因为周围都是一起出去的大姐姐,大姐姐们在大声地说着今日课堂上教的东西,所以她没有听清,说:“你的声音太小了,我听不到。”
她把耳朵凑在了小女孩儿的嘴边,说:“你现在说吧,我肯定能听到了!”
然后她听到细细小小的声音说:“我叫安安。”
元旦直起了身子,揉了揉耳朵,对安安说:“安安,你的声音真好听,听起来跟玉团道友的声音一样呢!”
安安的声音大了一点点:“玉团道友是谁?”
元旦:“玉团道友是师叔和我的朋友。”
说话间,院门出现在了她们面前,元旦立刻就顾不得跟人说话了,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外面,一眼就看到了那个穿着灰衣的高高的身影,眼睛一亮,喊着:“师叔!”
同时,飞快地跑出了院门,站在院门口负责照顾这些小女孩儿老妇喊道:“慢点慢点。”
看到元旦扑到了周一怀中,她笑了笑,说:“第一天来上学,没哭也没闹,真是个好孩子!”
闻言,元旦把头扎在了周一怀中,不好意思了起来,周一只好对她说:“元旦,同婆婆道别。”
元旦这才抬头,冲站在门口的老妇挥挥手:“婆婆再见。”
老妇笑道:“好,明日再见。”
元旦又看向了不远处的安安,喊道:“安安再见!”
安安怯怯地点点头,没有说话,倒是她阿娘,刘山杏对周一道:“周道长,我们先走了,明日见了。”
周一颔首:“再见。”
接过元旦身上的小背包,挂在手臂上,牵着元旦往外走,元旦果然好奇问:“师叔,来接安安的人是谁呀?”
周一:“是安安的阿娘。”
“咦!”元旦更好奇了,“师叔认识安安的阿娘吗?”
周一:“早上送你来的时候,跟她聊了几句话,也就认识了。”
元旦立刻开心起来:“我在学堂里认识了安安,师叔认识了安安的阿娘,真好!”
说着,她忍不住想要蹦跶,周一摁住了她:“不能跳,地上都是稀泥,会摔跤。”
好吧,元旦只好规规矩矩地走路,说:“师叔,我好开心呐!”
周一嗯了一声,“为什么呢?”
元旦摇头,转头看着周一,“我不知道,刚刚看到师叔的时候最开心了!”
周一笑了一声,“师叔看到元旦,也觉得很开心。”
元旦一下子抱住了她的小臂,就像是抱着个大宝贝,嘴巴都快咧到了耳根,说:“师叔,你买鸡了吗?”
周一拉着元旦走出了小巷,现在雨停了,街上的人也多了起来,大家都行色匆匆,毕竟道路湿滑,谁也不想在街上过多停留,她说:“买了,是一只大公鸡,等我们回去裹上面粉就能炸了。”
元旦嗯了一声,松开周一的小臂,小手拉着大手,开心地甩了起来,周一问她:“第一天上学感觉如何?”
元旦点头:“老师说的我都能听懂,老师说以后还会教我们打算盘,那个时候,我们都要自己带算盘去学堂。”
“师叔,我们有算盘吗?”
周一注意着脚下的路,说:“没有,等你要用的时候我们去买就是了。”
元旦放下了心,一大一小就这么慢慢走着,没多久就到了屋中,关上院门,水炁冲刷鞋子,鞋面沾上的泥浆就被带走了,也就不必换鞋了。
她进了厨房,开始做午饭了。
……
张子平觉得自己浑身都好沉,眼皮更是重若千钧,怎么都睁不开,一些难以辨明的细弱声音断断续续传入耳中,他在这昏昏沉沉中不知道挣扎了多久,终于,一鼓作气睁开了眼睛,光亮涌入了他的世界。
他看着眼前的房梁,眨眨眼睛,有些没有反应过来,视线往旁边移,他的头动了动,立刻感受到头皮和脸上传来的疼痛感,他倒吸了一口气,不敢再动,眼睛看着屋子里的陈设,一张小方桌,一个凳子,还有一个随意放在地上的木箱,除此之外屋子里就什么都没了。
这些东西进入了他的视野,他脑子钝钝的,好一会儿才终于反应过来,他家不是这样的,他也从来没有见过这间屋子,所以他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意识到了这一点,他就躺不下去了,想要起身,结果腰腹才用了一点点力气,他浑身上下、从头到脚都被扯着痛了起来,他赶紧躺下,额头被痛出了汗水,他从来没有想到过,原来只是起身这一个动作,竟然能拉扯到身上这么多的地方。
不敢再动,他只好躺着,在昏睡中不甚清晰的声音也清晰了起来,好像是从隔壁屋子传来的,听起来是个小童的声音,含糊不清地说着话,具体说了什么自然是听不清的。
不过因为这声音,张子平松了口气,虽说也并不意味安全,但幼童的声音听着便让人心中轻松了不少。
他觉得自己的嘴巴有些干,咽了咽口水,发现自己嘴巴里一股油味儿,还带着点猪肉的腥臊味,他忍不住抿了抿唇,发现这味道更浓了。
张子平一头雾水,这是有人喂他吃了猪油?为什么?是怕他饿死吗?
他躺在床上,没有发出声音,感受着自己的身体,真的是没有一个不痛,最痛的就是右臂和胸前,脸也痛得不行,不用照镜子,他都知道自己的脸现在肯定肿得不像话。
不过痛的地方还有股凉飕飕的感觉,让他好受了不少,难道是有人给他抹了药?
正回想着那晚发生的事情,外头传来脚步声,他抬眼看向门口,一个穿着灰色短褐的少年站在那里,皮肤极白,容貌不俗,对上他的视线,少年似乎愣了一下,接着喊:“道人,这个人醒了!”
然后,张子平就看到一个小童哒哒哒跑了过来,站在少年身边,看了他一眼,嘴巴边还带着些金黄的碎屑,睁大眼睛,似乎很惊讶的样子,说:“师叔师叔,他真的醒了!”
沙沙,不急不徐的脚步声响起,一个穿着灰衣的极高的道人出现在了门口,看了他一眼,抬脚走入房中,口中道:“你醒了,可要喝点水?”
张子平认得他们,少年跟他一样,在瓦子做闲汉,道人和小童是跟少年一起的,还会带着少年一起在瓦子吃米粉,他看过到。
看到他们,张子平悬着的心落了下来,至少不是那几个无赖,口中立刻道:“要!”
说完,他有些不好意思,看道人从桌上倒了杯水走到床边,他说:“多谢。”
然后就想要起身喝水,浑身一痛,他没忍住痛呼一声,只能再次倒在了床上,他咬着牙,把剩下的痛呼憋了回去,用左臂撑着床,想要再次起来,一只手摁在了他肩头,把他死死定在床上,他抬头就看到了道人的脸,是很平静的一张脸,看着就让人心中的急躁开始褪去,道人说:“不要再动了,你的两根胸骨和右臂骨头都断了,昨晚郎中给你正了骨,你要是再动,断骨移了位,就还得遭罪。”
听到这话,张子平是真的不敢再动了。
他看看已经走了进来的少年和小童,视线落在了少年身上,咽咽口水,说:“那天晚上是你救了我。”
他其实并不肯定,因为巷子里太黑了,少年出现的时候,他已经被打得有些昏沉了,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了一个身影,记得他的脸很白,好像在夜里发着光一样,而眼前少年的脸就很白。
元夕点头:“是啊,昨夜你叫我救你,却没有告诉我你家在何处,我只好把你带回我家了。”
张子平心中立刻生出羞赧之意,口中道:“多谢兄台……”
“我不是兄台。”元夕打断他的话,“我是女的,你可以叫我元夕。”
张子平震惊,在瓦子做闲汉,还从三个无赖手中救了他的人竟然是个女子!
他忍不住再看看元夕,发现若是这样,元夕过于出众的容貌便能解释了,还有她的声音,听起来也的确要柔和许多。
他赶忙移开视线,不敢再看,听到道人说:“元夕,去拿一根干净的稻杆来。”
元夕疑惑的声音响起:“拿稻杆做什么?”
道人说:“让他喝水。”
元夕的声音:“喝水要稻杆吗?”
道人的声音:“叫你去就去。”
然后元夕姑娘的脚步声远去,张子平松了口气,但很快,元夕姑娘又进了屋子,手上拿着一根澄黄的稻杆,递给道人,道人接过,将稻杆去头去尾,留了小臂长那么一节,再用清水冲洗过,一头插在杯中,一头放到他嘴边,说:“喝水吧。”
原来还可以这样,张子平一边这么想着,一边迫不及待喝起了水。
他以为自己会很渴,却发现好像还好,喝完了一杯水,道人问他:“还要吗?”
张子平摇摇头,看看元夕,脸上露出羞意,小声说:“不知我要怎么方便?”
说完就见道人起身,将杯子和稻杆放在桌上,说:“稍等。”
然后道人离开了屋子,很快,一个粗粝的声音说:“道长客气了,这点小事算不得什么。”
话落的同时,一个个头有些矮的汉子出现在了门口,见到他,大咧咧道:“小兄弟,要方便是吧,是出小恭还是出大恭?”
这声音未免也太大了吧,张子平的脸红了,小声说:“小,小!”
汉子:“行,你不能起来,我拿个虎子给你接着就是!”
张子平的脸更红了,等到一切结束,他竟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看着汉子拿着虎子离去,他狠狠松了口气,但想到自己还会方便,就又觉得眼前一黑。
看到道人进来,他顾不得自己的羞意,开口道:“道长,你们救了我,小子心中感激,但我还想求道长一件事情。”
周一看着少年,“你说。”
少年抿抿唇,原本因为喝水而淡下去的腥臊味又浓了起来,他说:“我一夜未归,家中的母亲和姐姐定然很是担忧,我想请道长替我给家里送个口信……”
第223章 蓝天
接连下了两日的雨, 第三日一早,太阳便出来了,金光刺破云层, 将弥漫在天地间的雨炁驱散, 城中泥泞的路面逐渐变干, 还有人趁着路还未全干, 拿着木板平整着自家门前的路, 若不如此,等到彻底干了,泥巴结成了块,凹凸不平,走夜路的时候一不小心就能跌个大跟头。
白水巷家家户户在院门前忙活着。
“珍珠, 不许出来!”
庄娘子喝住了试图跑出院子的女儿, 现在地还是软的, 一踩一个脚印, 真让孩子在巷子里跑,整个巷子的人都白干了。
被阿娘吼一声,小姑娘只能扒在门边, 眼巴巴地看着对门, 在对门的门槛上坐着个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女童, 正双手托腮, 看着巷子里忙活的大人们。
珍珠喊道:“元旦!”
元旦看向她,笑起来,露出细细的洁白小牙:“珍珠!”
珍珠:“元旦, 你今日没有去学堂吗?”
元旦:“今日学堂放假,明日再去。”
珍珠高兴起来:“那我们可以一起玩了,叫上萍萍和宝丫, 我们一起踢毽子!”
元旦也很高兴:“好呀好呀!”
两个小孩儿脸上都写满了迫不及待,扯着嗓子喊起来:“宝丫宝丫,萍萍萍萍!”
就住在附近的另两个小姑娘听见了,跑到自家门口,一边蹦着跳着,一边激动地喊:“珍珠,元旦!”
元旦和珍珠更开心了:“宝丫,萍萍!”
四个小孩儿就这么站在自家院门前,你一句我一句地喊了起来,有大人笑道:“看她们的样子,活像是被天河隔开的牛郎和织女。”
站在巷子里的大人们都笑了起来,周一道:“不若我们就做做鹊桥,让她们相聚吧,我家院中铺有石板,正适合给她们玩。”
四个小姑娘没听懂,也根本没在意大人们在说什么,直到珍珠、宝丫、萍萍都被自家爹娘抱了起来,她们正不知所措,发现爹娘抱着她们走到了元旦家门口,把她们放下,说:“行了,上午就在周道长这里玩吧。”
四个小姑娘惊讶地睁大眼睛,然后欢呼着抱在了一起,手拉手跑进院子里玩去了。
周一将院门周围的地都平整了,还去帮了庄娘子和邻近的几户人家,忙活完之后回到院中,就看到四个小姑娘一齐围在小黑身边,手里拿着稻草,往小黑头上、耳朵上放着,一个小姑娘还拉着小黑的耳朵说:“小黑不要动哦,头绳马上就扎好了!”
见到她出现在门口,小黑求救般地看了过来,大大的眼睛里水汪汪的,明明个头比四个小姑娘加起来都还要大,此刻却无助极了,周一只能给它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移开视线,绕开四个兴头上的小姑娘,入了厨房。
很快,她端了四杯水出来,放在院中的小木桌上,对四个小姑娘说:“这里有水,若是渴了就来喝水。”
元旦头也不抬,点头说:“好!”
倒是珍珠、宝丫和萍萍嫩声嫩气说:“谢谢道长。”
周一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不用谢。”
真是可爱的女孩子啊!
可爱的小珍珠看看四间开着门的屋子,好奇地问:“道长,那个躺在床上不能动的人呢?”
周一放柔了声音:“他回家了。”
前日下午,元夕去他家中报了信,回来的时候,身边就跟着少年的母亲和姐姐,二人见到少年的模样,立刻就落了泪,晚些时候,趁着天上没落雨,去外头租了个牛车,将少年运了回去。
还将周一垫付的部分药费还了,剩下的一部分,说等她们手中有钱了再给,周一自然不会不应允。
她端了把竹椅坐在院中,院门打开,却并没有人经过,她听庄娘子说了,现在地还未干,巷头巷尾的几家人会将外头的人拦住,免得又将平整好的地踩得稀巴烂,而他们这些巷子里的人自然也是不能出去的。
无论要做什么,一切都要等着地干。
周一靠在椅背上,看向了天空,经过了两日雨水的冲刷,天空的云都被驱散,露出一望无垠的湛蓝晴空,澄澈得不像话,只是这么看着,那干净的蓝似乎就入到了心中,心也跟着像是被清洗过一般,同无边的蓝融在了一起。
天空真是这世上最震撼人心的景色之一,也是那样的易得,只要抬头往上面看看,便会立刻沉浸其中。
耳边是孩子们稚嫩的声音,间或响起一声小黑表达抗议的昂昂叫声,眼睛被大片大片的蓝包围,飞鸟划过蓝天,不知落在何处,周一有了一种醺醺然的感觉。
“师叔师叔!”
周一睁开眼睛,看到天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朵洁白柔软的云朵,收回视线,看向身侧,院子里只有元旦,小黑站了起来,浑身的毛顺顺的,看不出丝毫被四个小姑娘打扮过的痕迹,小桌子上四个茶杯随意地放着,另三个小姑娘却没见到了。
周一问:“珍……”
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沉,她清了清嗓子才问:“珍珠她们呢?”
元旦睁着大眼睛,“珍珠她们回家吃饭了,师叔,我们什么时候吃午饭呀?元旦肚子饿了。”
周一再看看天,原来太阳都快升到正中了,她从竹椅上站了起来,感觉身上有些僵,伸了伸懒腰,看看元夕的房间:“元夕还没起来吗?”
元旦摇头:“鱼姐姐去瓦子了,她说今天不吃午饭,她要去挣钱。”
周一笑了,没想到自己这一觉竟然睡了这么久,她摸摸元旦的脑袋,问:“好吧,看来只有我们两个一起吃午饭了,元旦想吃什么?”
元旦歪头想了想,说:“不知道!”
那就只能周一来做决定了,走到厨房一看,她拍了拍额头,竟然忘了,今日根本没买菜回来,家里没菜吃啊。
元旦好奇问:“师叔,怎么了?”
周一看着她,无奈道:“上午没有买菜,看来我们只能出去吃了。”
牵着元旦离开厨房,到房间里取钱,打开荷包,几颗碎银子掉了出来,还有七八个铜板,落在桌上发出声响。
周一拿了一颗银子在手中,把其他钱收起来放好,看来她也得想个法子挣钱了,不然就快吃不上饭了。
……
傍晚时分,天还亮着,稍显灼人的太阳已经往西边落下,潭州城的瓦子人头攒动,沸反盈天,这才是一天中瓦子最热闹的时刻。
周一就在瓦子里随处寻了个小空当,拿出一张幌子,写着:驱邪、画符,绑在一根竹竿上,捡几块石头堆起来,斜斜插在石头中。
元旦则对着对面挥手,元夕就站在那里,见此,走了过来,元旦扑过去抱住了她,周一问:“今日生意如何?”
元夕说:“比之前好,今日挣了十五文!”
元旦哇一声:“鱼姐姐好厉害呀!”
周一也点头说:“不错!”
元夕咧嘴笑了起来,看到周一身边的幌子,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元旦抢答:“师叔要卖符挣钱了!”
元夕点点头,说:“那我也去挣钱!”
元旦拉住了她,从自己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仰头对元夕说:“鱼姐姐,你没有吃午饭,也没有吃晚饭,这是师叔做的葱油饼,给你吃!”
元夕的视线落在了葱油饼上,手动了动,最后握了握拳,说:“算了,我一点都不饿,就不吃了。”
看着元旦:“元旦,你吃吧。”
元旦摇头:“我吃饱了的!”
还拉着元夕的手放在她的肚子上,“你看,肚子都是圆的!”
“鱼姐姐,这个葱油饼就是给你带的呀。”
感受着手下热乎乎的小肚子,元夕轻轻抓了两把,说:“可是我真的不饿。”
元旦的眉毛皱成了八字眉,看着自己手里的葱油饼:“那葱油饼要怎么办呢?”
周一看向了元夕,说:“如果想吃就吃吧。”
元夕迟疑:“可是我一点都不饿。”
周一:“其实除了能填饱肚子的正餐之外,还有可以满足口腹之欲的零食,一个葱油饼而已,如果想吃,就当作零食吃了吧。”
元夕想了想,说:“可是那不就跟之前一样了吗?”
虽然肚子不饿,可也一直在吃着东西。
周一笑了:“一样吗?你还像前几日那般心中焦躁不安,迫切地想要让自己饿下来吗?”
元夕想了想,摇摇头,“虽然这里有很多吃的,但只要想到不管我什么时候饿了都可以吃到它们,好像就没有那么着急了。”
她看着周一问:“道人,我们要在这里待很久是吗?”
周一点头:“是的,很久很久。”
元夕笑了:“那我就更不急了。”
她从荷包里摸出十五文钱递给周一:“喏,钱给你,你要养我们也不容易。”
周一伸手接过,问她:“你不想吃保和丸了吗?”
元夕:“反正我自己会饿的。”
周一颔首:“是这个理,但你之前吃了那么多肉,现在迟迟不饿,多半是有些积食的,买些保和丸来吃吃也好。”
说着,把钱放回了元夕手中,对元夕说:“看,有人叫你呢。”
元夕转头,果然发现有人喊她,她赶紧跑了过去,帮人跑腿,送完了东西,她把几文钱放进荷包里,觉得有些奇怪,照道人说的,她现在做的不就跟她前几日做的一样么,做闲汉挣钱买保和丸,让自己能快点饿下来。
她疑惑地挠挠头,看到路边有卖饮子的,买了三杯饮子,她、元旦、道人一人一杯,喝完了饮子,她跑到几个闲汉旁边站着,一个看起来上了些年纪的闲汉转头看着她,说:“小子,你现在看起来好多了。”
元夕不得其意,一脸茫然:“我之前不好吗?”
那个闲汉说:“当然不好了,你知道前几日怎么没人找你吗?”
元夕想了想说:“因为我脸生。”
闲汉笑了:“你虽然脸生,可生得好,衣服也干净,按理说你这样的闲汉是有很多人愿意找的,但大家都不找你,你知道为何?”
元夕只能摇头,闲汉道:“因为前几日你看起来忒吓人了,盯着来往的人看,那样子活像是要把人家的钱袋都抢下来一般,你这样子,谁敢找你跑腿?”
“今日便好多了,看着不像是那等要抢钱的强人了,所以找你跑腿的人也就多了,你自己没感觉吗?”
元夕一愣,忍不住看向了站在斜对面不远处的道人,她懵懵懂懂想,原来是有区别的啊。
第224章 悬丝傀儡
余晖没入天边, 大地暗了下来,瓦子里星星点点的烛光亮起,汇成一片, 暂时将浓厚的黑暗驱散在外。
周一和元旦坐在借来的小板凳上, 看着隔壁饮子小摊的店主拿出一盏纸糊的灯笼, 点燃其中的油灯, 平平无奇的灯笼便亮了起来, 柔和的光透过米白的纸,莹莹发亮。
店主将灯笼挂在了铺子前,转头就看到了两双眼睛看着自己,看着隐匿在铺子与铺子之间黑暗地带的一大一小,他迟疑着出声道:“道长, 要不你们坐过来些?你们那里太暗了。”
周一起身拱手:“那就多谢店家了。”
她带着元旦拿起幌子和向饮子铺借的凳子, 往饮子铺挪了挪, 将将坐在朦胧光团的边缘。
饮子铺店家随口问着:“道长, 生意如何?”
周一笑了笑:“还不错。”
“啊?”饮子铺的店家很是惊异,他怎么不记得这道长有卖出去一张符,莫非是他没看到?
他忍不住问:“卖了不少符吗?”
周一摇头:“一张也没有。”
“这……这……”饮子铺店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既然一张都没有卖出去, 为什么要说生意不错?
周一看向街上来来往往的人, 说:“在不少人脑中留了印象, 也就够了。”
驱邪、卖符这样的买卖本就并非人人都需要的,只要让人知道她能做这些,等到人家需要的时候, 生意也就上门了。
“说得好!”
突然一道声音响起,转头看去,是个站在饮子铺前头的妇人, 她脸上带着笑,看着周一,眼睛映着灯笼的光,熠熠发光,看起来颇为爽朗,她说:“阁下说得极好,做买卖就是要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是做什么的!”
她对饮子铺店家说:“劳烦,两杯饮子。”
店家手脚麻利地动了起来。
妇人又看向周一,注意到了蹲在周一身边玩石头的元旦,问:“阁下是做什么生意的?”
蹲在地上玩石头的元旦听到了,立刻说:“我们是驱邪、卖符的,我师叔画的符很有用的,你要买一张吗?”
妇人笑道:“好,我就买一张!”
听到周一说平安符五十文一张,她也不觉得贵,利落地掏出了钱,另一只手接过折成三角状的符,周一说:“平安符需随身携带,方能起效。”
妇人颔首,她身边传来童声:“阿娘阿娘,快点走了,傀儡戏要开始了!”
原来她身边竟然还有个小孩儿,只是被铺子遮挡,让里头的人难以看见。
妇人好声好气道:“马上马上,我们把饮子喝了就去。”
说着饮子铺店家送上两杯饮子,妇人接过,自己喝一杯,另一杯催着自己孩子喝,饮子铺店家对妇人的孩子说:“小娃娃莫急,傀儡戏日日都有,勾栏没那么挤,去晚了也是能看到的。”
小孩儿说:“不是日日都有的傀儡戏,是我以前没有看过的傀儡戏!”
妇人解释道:“听人说今夜在勾栏表演的是悬丝傀儡,不是我们寻常见的杖头傀儡,说是今夜这出傀儡戏活灵活现,根本就看不到丝线。”
饮子铺店家诧异:“看不到丝线,这怎么可能?若没有丝线,傀儡如何能动起来?”
妇人道:“想来是丝线太细,所以难以看到吧,今夜不少人都要去看呢,你们若是能腾出空来,也该去看看,实在是难得!”
喝光了饮子,妇人带着孩子离去了,元旦把手里的石头放在地上,趴到了周一腿上,仰头睁着大眼睛看着周一,见周一看向了她,这才开口说:“师叔,我们可以去看傀儡戏吗?”
“元旦还没有看过傀儡戏呢!”
周一的眼睛弯了弯,碰碰她的额头,说:“好,我们这就去看傀儡戏。”
元旦一下子跳了起来:“好欸!”
又看向斜对面,说:“我去叫鱼姐姐!”
周一一把抓住她后领,把激动的小孩儿拎了回来,说:“等等师叔,我们一起去叫元夕。”
她将凳子还给了店家,问:“店家可要去?”
店家摇头,指了指自己的一摊子东西:“饮子还没卖完,哪里都不敢去呀。”
周一:“今夜看傀儡戏的人定然不少,等到一场傀儡戏结束,买饮子的人就会多起来了。”
店家点头,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拿上幌子和竹竿,同店家告别,走到元夕先前站着的地方,却并未看到人,站在旁边的一个闲汉说:“你们找他是吧,他被人唤去跑腿了,你们得等等了。”
周一:“不等了,劳烦阁下,若是见到了她,跟她说一声,我们去勾栏看傀儡戏了。”
闲汉说:“我也不一定就能遇上他。”
周一:“无妨,遇上了就说,没遇上便算了。”
对闲汉道:“有劳了。”
闲汉摆手:“没事没事!”
同闲汉告别,周一牵着元旦顺着人群走,没多久,前方光线明亮了不少,因身高缘故,周一能清楚地看到前方的路边有高高的栅栏围起来,门口打开,人不停地往里走,有人敲锣喊着:“悬丝傀儡,一刻钟后就开演了!”
周一拉着元旦,跟着人群往勾栏的方向走去,好在并非所有人都要去看傀儡戏,也就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挤,走到门口,守在门口的人说:“大人三十文,小孩儿十五文。”
周一付了钱,没得到什么凭证,牵着元旦入了门口,里面竟颇为空旷,三面用竹栅栏围起来,剩下的一面临水,而勾栏,也就是一个木头搭建起来的戏台,在靠水的地方,台后有木墙,遮挡着来自河水对岸的目光。
台下已经围了不少人了,大家都在往前面走,周一拉着元旦站在人群最外,元旦蹦跳着说:“师叔,我看不到!”
周一只好蹲下身,埋下头,说:“骑在师叔脖子上吧。”
等她再站起来的时候,元旦坐在她肩头,激动道:“师叔,我看到了,看得好清楚啊!”
前头的人听到声音,转过头来一看,给震到了,小声说:“还好我在前头。”
这么高的人,还扛着小孩儿,若是他在后头,想来怎么跳都是看不到傀儡戏的。
等了没多久,入场的人渐渐少了,周一扛着元旦主动走到了最后,毕竟她这样还站在别人前头,那就真的是在为难别人了。
人群喧闹,前头的戏台上走出了一个人,手中的铜锣一敲,发出了当的一声,声音顺着夜色荡开,人群渐渐安静了下来,那人大声道:“好叫各位知晓,今夜在勾栏中表演乃是京中来的大家,人称张金线,一手悬丝傀儡出神入化,据说从未有人看到过他的傀儡线。”
台下有人喊:“真的假的?傀儡身上怎么会没有傀儡线?”
台上的人说:“真的假的,我说了不算,待会儿诸位亲眼看看便知。”
还有人问:“张金线,我记得十几年前,我们城里不也有个张金线,莫非是同一人吗?”
台上的人道:“非也非也,我们潭州的张金线在十年前便已经亡故,今夜的张金线是从京中来的,并非是同一人。”
台下人群议论起来,他又敲了一下铜锣道:“接下来张大家要上演的是‘骷髅幻戏’这一出剧目,大家稍安勿躁,傀儡戏这就开始了。”
说着,他从旁边退下了台子,在他离开之后,一个足足有成人高的骷髅从台后走了出来,头戴幞头,身上穿着一件轻薄的纱制衣袍,使得它被包裹在衣服中的骨头架子也清晰可见,人群发出了惊呼的声音,有人低声喊着:“竟有如此大的骷髅傀儡!”
还有人的声音中带着惧意:“这当真是傀儡吗?”
周一看着台上,头上一紧,头顶传来细弱的声音:“师叔,这是什么呀?”
周一低声道:“这是骷髅,人死之后,身上皮肉消散,只剩下一具骨头架子,便是骷髅。”
元旦抱住了她的头,声音中有些害怕:“师叔,我怕。”
周一:“那我把你抱下来?”
元旦:“我不要。”
周一无奈,这小孩儿,又菜又要看,她看向台上,那骷髅已经走到了台子中间,空洞洞的眼眶左看右看,像是在寻着什么东西,突然,它一个俯身,凑近了台子边缘,站在前头的那些人被吓得惊呼起来,忍不住往后退,见骷髅走回了台中,这才松了口气往前挪了挪。
台上的骷髅四处寻不得,突然低头看向自己双手,十根骨头手指动了起来,像是在拉扯丝线一般,随着它的动作,台后又一个骷髅走了出来,它看起来是小孩的身量,关节处像是被丝线提着,随着大骷髅手指的动作在动。
只是大骷髅的技艺实在是不过关,小骷髅有时候是双手动,有时候是双脚动,甚至同手同脚,啪一声摔在地上打了个滚,颇为滑稽,台下的人也就笑了起来。
大骷髅左右看看,明明是一具骨头架子,却是将那种怕被人看见的心虚演得活灵活现,它跑过去把小骷髅拉了起来,小骷髅却怎么都站不稳,它只好盘膝坐在小骷髅身后,手指一动,小骷髅一只腿站了起来,又一动,小骷髅的另一条腿竟直接被拉到了背上,台下众人都笑了起来,大骷髅手忙脚乱,一边要让小骷髅站着,一边要想要把小骷髅的腿放下来,也就是这个时候,第三个傀儡出现了。
是一个等人高的妇人,她怀中抱着个人婴儿,台上还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台下的人又被惊到了,周一听到有人说:“竟有这么大的傀儡!”
妇人看起来除了个头大些,的确就是木傀儡的样子,她一边安抚着怀中啼哭的小儿,一边看向大骷髅控制的小骷髅,大骷髅的动作一顿,不敢再做大动作,只好控制着小骷髅双手挥舞,单脚跳跃旋转,跳起了舞。
接下来,小孩儿傀儡,阻止小孩儿靠近小骷髅的妇人,货郎依次出现,让一直试图将小傀儡那只脚弄下来的大骷髅捉襟见肘,最后它终于找到机会,伸手一掰,小骷髅的腿却断了,人群大笑,这一出‘骷髅幻戏’也结束了。
傀儡们离开了戏台,人群意犹未尽,方才手持铜锣那人再来台上,说接下来还有一出名为‘钟馗醉酒’的剧目,让大家要方便的赶紧去方便。
人群中还当真有人离去方便,不过却是更多人留了下来,议论着方才的傀儡戏,站在周一和元旦前头的人跟自己同伴说:“你有看到傀儡线吗?”
他同伴摇头:“没有,除了小骷髅,其他的傀儡看着竟像是自己在动一般,一点都没看到线在哪里!”
男子激动道:“正是,其他的傀儡戏也不是这般的,哪里有这么大的傀儡,也没看到傀儡师立在上方操纵,京城来的傀儡师实在是非同一般啊!”
元旦拉了周一的头发,趴到周一头上,小声说:“师叔,我想要方便。”
周一只好把她放了下来,牵着她去了茅房,好在茅房建在河边,气味没有想象中难闻,她帮元旦脱了裤子解决了生理问题,一出来,便看到其他人匆匆往人群的方向跑,生怕自己再也挤不到自己先前的位置了。
周一倒是不怕,反正她是在最后,表演还未开始,便牵着元旦远离茅房,站在河边,看着河水,勾栏颇为明亮的灯光映在了水面上,随着水面的起伏,发出粼粼的光,身后是喧嚣的人群和戏台,身前是静谧的河水,这一刻,她们似乎是站在了闹与静的交界处。
元旦指着河岸道:“师叔,那里有耗子!”
周一看去,一个成人小臂大小的东西从河水中爬了出来,勾栏处照过来的光线让她看得清清楚楚,那哪里是什么耗子,明明是一只木偶做的猴子。
似乎觉察到有人在看它,它扭头看来,直直对上周一的视线,只见它浑身一僵,慢慢地趴在了河岸边。
周一牵着元旦走了过去,低头看着这具傀儡,元旦惊呼道:“呀,师叔,这是一只小猴子!”
元旦仔细看看,“不是真的小猴子,是傀儡!”
她说:“是不是耍傀儡的人掉的呀?我们要不要还给他呀?”
“自然要还。”周一俯身将小猴子傀儡拿在了手中,入手略沉,看来这傀儡竟是实木制作的,它的关节颇为灵活,松松地垂在空中,脸上是雕刻出来的鼻眼嘴,还有粘粘上去的黄色毛发,只是被河水打湿了,贴在了它身上。
它睁着眼睛,一动不动,若非它胸前有一点微弱的炁亮起,跟之前戏台上出现的几个傀儡一般无二,看起来倒真的就是一个正常傀儡的样子了。
第225章 张大家
勾栏戏台后有一个房间, 这里是专供当夜表演之人中途休息的地方,这里也放着表演者带来的家伙什。
此刻房间门紧闭,里头传来细弱的声响, 方才在台上敲锣的男子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门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男子问:“张大家, 里头怎么了?可是有什么不妥?”
里头响起一个颇为沉稳的声音:“无事, 只是我在排演钟馗杀妖,你有事吗?”
门外的男子心道果然是大家,马上就要上台了,竟然还在排演剧目,怪不得能被人称为大家, 他忙说:“倒也没什么大事, 只是傀儡戏马上就要开演了。”
屋子里头沉稳的声音说:“好, 我马上出来, 你先离去吧,不要再让人进来了。”
男子立刻道:“好嘞,我去守好门, 决不让一个人钻进来。”
这也是张大家在他们勾栏表演提出的要求, 不许人旁观他在台后控制傀儡的样子, 倒也能理解, 这些个大家,之所以能成大家,都有自己的绝活, 就说这张大家,号称任何人都看不出傀儡上的傀儡线,这便是他的绝活了, 要是被人给看去了,岂不是吃饭的本事都没了。
男子退了出去,刚走到门口,就见到一个道人牵着小孩儿走过来,他挥手道:“这里不许进!”
道人停了下来,说:“我们在河边捡了一个猴子傀儡,想来是傀儡师落下的,想要还给傀儡师。”
男子看着道人手中的猴子傀儡,模模糊糊只能看个大概,他说:“张大家今夜来了这里就没有离开过戏台,哪里能将傀儡落到河边?休要骗我!”
周一耐心道:“你说的我并不清楚,但这傀儡的确是在河边捡到的,应当是张大家的。”
男子眉毛一竖:“你说是张大家的就是张大家的?若当真是在河边捡到,那就是被人扔掉的,行了,傀儡戏就要开场了,你们还不去看么?”
这……师叔侄二人看看彼此,周一说:“我们就先去看傀儡戏吧。”
毕竟给了钱,若是错过了,自然是亏了。
回到戏台前,站在人群后,二人专心地看了一出‘钟馗醉酒’,讲的是驱魔大神钟馗因为发现世间的邪祟驱之不尽灭之不绝,由此心生忧愁,借酒浇愁,在醉酒之后遇到邪祟,依然坚守职责,驱邪除恶的故事。
这出戏中虽然也有妖魔鬼怪的出现,但因为驱魔大神钟馗的存在,让台下众人不仅不害怕,反而连连叫好。
斩妖除魔、惩恶扬善,终究是人心中最朴素的期待。
一出戏落,无论大家再如何不舍,还是到了该退场的时候了,因为散去的人太多,周一没有将元旦放下来,小孩儿抱着她的头,凑在她耳朵边小声说:“师叔,真的有钟馗大神吗?”
周一走到人群外,说:“师叔也不知道。”
她看看手中的小猴子傀儡,准备往戏台的方向走去,好将傀儡还给傀儡师,才逆行几步,勾栏的人就注意到了她,跑过来拦住她说:“下一场傀儡戏就要开始了,上一场的人赶紧离去!”
无奈,周一将手中傀儡递给他,“这是傀儡师落下的傀儡,劳烦你交给他。”
那人并不接受,对周一说:“你快走吧,傀儡师不会要你的东西的。”
好嘛,这莫非是把她当作什么疯狂的粉丝了?
恰好一大波人涌了过来,周一被裹挟其中,只好先跟着人群离开了勾栏,站在勾栏外,放下元旦,元旦问:“师叔,我们要怎么把小猴子还回去呀?”
这是个好问题,周一看了眼勾栏门口排队交钱入场的人,傀儡戏都已经看过了,再交钱进去是不可能的。
她带着元旦绕着勾栏走了半圈,来到了河岸边,对手中的猴子傀儡说:“你自己回去吧。”
说罢,将猴子傀儡丢入了栅栏中,元旦惊奇地看着,“师叔,小猴子可以自己回去吗?”
周一颔首:“可以的。”
元旦立刻就相信了,对躺在勾栏里的小猴子傀儡挥挥手,说:“小猴子,我们要回家了,你也要回家呀!”
往回走的路上,依然没有看到元夕,她们只好先回了家。
……
夜深了,即便是瓦子也冷清了下来,白日里都是有事做的,谁也不能在瓦子里熬上一夜,那样白天真是什么都干不了了。
瓦子里的商户们也纷纷关门打烊,只有勾栏还在热闹着,只是比起天刚黑的时候,看傀儡戏的人也少多了。
又是一场傀儡戏结束,傀儡师回到了房间,收拾着东西,门被敲响,他问:“是谁?”
门外的人说:“张大家,是我,鲁三,下一场没什么人了,今夜便到这里,张大家可以回去休息了。”
屋子里的人道:“好,我知道了。”
他背上一个足足有大半人高的大木箱,走到门口,打开门,站在门口的鲁三殷勤笑道:“张大家,这边请,我们东家特意给你安排了一桌酒宴。”
张大家头上带着幂篱,黑布将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沉稳的声音传出来,他说:“不必了,我有些困了,想快点回去休息。”
鲁三只要点头:“是是,我这就叫人将吃食都送到张大家的房间里,张大家请!”
“那就有劳了。”
戴着幂篱的男人往前走了,鲁三目送他离去,有人跑到了鲁三身边,说:“回家了,你还看什么呢?”
鲁三看着前面抬抬下巴:“张大家啊,你说他为何总是把脸遮起来?”
鲁三身边的男子摸摸下巴:“还能是为什么,定然是生得太丑了。”
“这些耍傀儡戏的,若是生得太丑,技艺再好,也是不敢露面的。”
鲁三点头,“这倒是,太丑了,看戏的时候想着心里都觉得膈应。”
“只是,不知他是生得有多丑,竟然连一面都不敢露。”
鲁三身边的男子说:“可能是身上被火烧过,你没见过那样的人,若是被烧了,侥幸能活下来,身上的皮肉却全像是被烧过的蜡一样,融成了一团,看着可怖极了。”
鲁三讶异:“你怎么知道?”
他身边的男子说:“猜的呀,你没发现么,这张大家何止是不露脸,他连手都不敢露出来,手上带着长长的手套呢!”
二人说话的时候,张大家走出了勾栏,却并没有急着离开,而是绕勾栏走了一圈,微微侧头低声问:“你们确定它是往这边跑了?”
他身后的大木箱中传来细弱的声音:“就是这边,它说它要跳河,再也不要跟我们一起了。”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找到。”
箱子里细弱的声音:“它会不会真的沉到河里去了?”
另一个细弱的声音说:“不可能,我们都是木头做的,在河里是会浮起来的!”
第三个声音:“那它去哪里了?它是不是真的跑了,不想跟我们一处了?”
第四个声音:“不跟我们一处,它要跟谁一处,要是被人发现了,被当成了妖怪,会被一把火烧了的!”
箱子里几个声音吵了起来,张大家只好出声:“好了好了,不要吵了,有人来了,我们先回去了。”
说完,他背着大大的木箱走入了暗下来的瓦子中。
月色下,潭洲城中的屋舍影影绰绰,幽绿的眼睛在黑暗的巷子里亮起,盯着巷子那头,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现,幽绿眼睛的主人转身离去,跃上墙头,沐浴在了月光下,原来是一只狸花猫。
它踩着猫步,气定神闲地在狭窄的围墙上走着,半点没有站不稳就会落下来的担忧。
猫渐渐远去,巷子拐弯处的黑暗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蹑手蹑脚地走了出来,左右看看,似乎找准了一个方向,往前走了一会儿,进入了另一条巷子里,再看看四周于它而言很是高大的围墙和屋舍,它眼里露出了迷茫之色。
突然一个重物从天而降,将它压在了地上,它抬眼就对上一双幽绿的眸子,竟然是刚才那只已经走了的大肥猫!
……
丹田金焰跳动,一刻不休地炼化着小鼎,鼎中炁氤氲成雾,顺着经脉蔓延至全身。
在这过程中,丝丝缕缕的炁渐渐从经脉中溢出,滋养着周遭的血肉。
五脏六腑,五色的炁拱卫心火,心火明灭,同丹田金焰的跳动呼应。
往上,上丹田的虚无窟子之中,遍布浓厚的乌色云层,细小的雷光在其中时隐时现,她却并未感觉到有丝毫的不适。
周一的意思渐渐沉了下去,陷入了深眠,随着她上丹田中雷光的闪动,屋外的天空中,也隐有亮色。
砰砰砰——
“师叔师叔!”
周一迷迷糊糊醒了过来,唔了一声,睁开眼睛,拍门声还在响着,元旦的声音传来:“师叔,我要去学堂了!”
周一坐了起来,挠了挠头,睡意还未消退,沙哑着声音说:“知道了,这就起了。”
她穿好鞋,再把外衣披在身上,一边穿着,一边走到门口,拉开门,就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元旦,小孩儿的头乱蓬蓬的,衣服虽然是穿在了身上,可歪歪扭扭不成样子,周一打了个哈欠,给她把衣服穿好,再给她梳好头。
看看天色,早饭是来不及做了,就在外头吃,也不用叫元夕,这些日子,她在瓦子做闲汉这事走上了正规,一日少说也能挣个几十文,现在都是中午起床吃完午饭跑去瓦子,半夜才会归家。
送完元旦回来,顺道买了菜,周一把幌子插在院门外,就坐在院子里晒起了太阳,都说春乏夏眠,还真是这样,日子越来越暖和,她的觉也越来越好睡了。
靠在竹椅上,忍不住翘了二郎腿,翘起的脚一晃一晃,在从小桌子上端起水杯喝一口水,这日子真是太美了,如果还能有钱那就更好了。
可惜,先前她一连去了瓦子好几日,除了卖出去一张符之外,一单生意都没有再接到,现在她也不去瓦子了,拿了些钱给饮子铺,把另一张幌子挂在饮子铺前,还请了饮子铺店家帮忙宣传。
不过,都好些日子了,却没听到有什么动静。
叩叩叩,叩叩叩,正想着,门外响起敲门声,脚停了下来,周一问:“是谁?”
门外响起一个女声,说:“这里可是周道长家?我是瓦子里卖饮子的介绍来的,说是道长能驱邪……”
周一起身,打开了院门,看着门口的妇人,侧身让开路说:“是我,可是遇上了什么事情?进来说话吧。”
第226章 夜路
白水巷的小院中, 妇人坐在凳子上,手中端着一杯温水,神色不安道:“不瞒道长, 我家中五口人, 已经十日未曾睡好了。”
周一坐在妇人对面, 看到了妇人眼下的青黑, 道:“这是何故?”
妇人咽咽唾沫, 说:“道长,我家中闹鬼!”
一边说着,她一边注意着周一的神色,见周一似乎并不害怕,心中稍安, 这才说:“十日前的晚上, 我从铺子里回来……”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妹妹在瓦子里开了一家小食铺, 卖的是陈肺, 因生意太好,我就在小摊上帮我妹妹。”
周一恍然:“是不是旁边有一家米粉?”
妇人点头:“正是,道长可吃过我家的陈肺?”
周一颔首:“自然, 你家的陈肺滋味最好, 吃过一次之后便难以忘记了。”
妇人有些高兴, 说:“那是肯定的, 我妹妹一家做陈肺可用心了,自己磨豆做豆腐,水也是用的甜水井中的水, 日日天不亮就起来,实在是不容易。”
周一:“正是如此的用心,才能有源源不断的回头客。”
妇人:“正是正是!”
周一提醒她:“说说你家中的事情吧, 是如何闹鬼的?你亲眼见到鬼了吗?”
妇人回神,脸上再次出现惧意,摇头说:“倒是没有亲眼见到,但我们全家都听到动静了!”
“从十日前那夜开始,到了半夜,我家中的院子里便会传出喊打喊杀的声音,就像是两方人马在打仗一般,可等我们打开门出去看,却又什么都没看到。”
“关上门,不多时,声音又会响起来!”
“接连五日,日日如此,我们一家怕极了,我公婆带着孩子回了乡下老家,我丈夫去了他朋友家借住,我则宿在我妹妹家,歇了一晚,本以为那鬼东西发现家中无人便会离去,第二晚,我丈夫带着他的几个朋友,一起在我家歇了一夜,半夜就被吓得跑了出来。”
“后来,我们又等了四日,就是昨夜,我们并未宿在我家中,只是半夜时分离开瓦子后,我妹妹妹夫同我一道在门口听了听,一开始并没有什么声响,我还以为那东西走了,却没想到隔着门里有东西问我们是谁!”
妇人脸上神情颇为惊恐,显然被昨夜发生的事情吓得不轻,她看向周一,有些急切地问:“道长,你可知我家中是什么东西在作祟?”
周一沉吟:“我也不知,不如今夜你带我去你家中一探,可好?”
妇人神色惊慌:“白日里去不行吗?”
周一:“白日里你家可有什么异常?”
妇人摇头:“没有。”
周一看着她:“这便是了,没有异常我如何能看出有什么不妥。”
便是捉鬼,也得鬼出现在她面前才行啊。
妇人应是,周一同她约好,今夜在瓦子相见,妇人也应了,看着周一,面露迟疑,周一问:“施主还有事吗?”
妇人抿唇道:“不知道长要多少钱?”
说着,她从自己袖子里将荷包摸了出来,周一拦住了她的动作,说:“不急,将你家中的事情解决了再谈这事。”
送妇人离开,回到屋中,给小黑添了些食水,看看日头,不算早了,便开始准备午饭。
元夕不归家,她同元旦二人,两个菜就足够了,菜备好,时辰是真的差不多了,于是启程去了学堂处,将元旦接了回来。
下午的时候,带着元旦在屋中温习功课,吃过晚饭,小孩儿便跑出家门,在巷子里跟三个小姑娘跑跑跳跳,玩到了天黑还依依不舍,不愿归家。
好在,其他孩子也要回家,几方家长一齐出动,总算是把四个小姑娘给分开了。
回到家中,洗完了头和澡,躺在床上,元旦的眼皮打着架,嘴里还在嘟囔着:“师叔,我明天还要跟珍珠她们一起玩。”
周一摸摸她的额头,低声说:“好。”
小孩儿的眼皮渐渐合上,呼呼睡着了。
细软的头发柔顺地落在枕头上,脸蛋嫩嘟嘟的,睫毛卷翘,虽然皮肤不算太白,可这样闭着眼睛看起来也像是一个小天使,周一俯身亲亲她的额头,拿过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
现在白天是比较暖和了,可早晚还是有些凉,相比起冬日,反而更容易染上风寒。
她熄了屋中的烛火,虚掩上房门,坐在院中,看着夜空。
天上挂着一轮弯月,月亮皎洁,柔和的光洒下来,似乎给万物都笼上了一层轻柔的白纱。
嗒嗒,是蹄子落在青石板上的声音,周一转头就看到了两个白色的圈浮在空中,她笑了笑,抬手摸摸小黑的大耳朵,小声说:“若不是两个眼圈,要想在晚上看到你,还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小黑只把耳朵往她手里拱,周一抱着它的大脑袋撸了一会儿,它长大了,身上的胎毛早已经换下,此刻摸起来的手感自然是比不上从前,带着些粗粝。
但自己养大的驴子,无论如何都是要摸的,撸了好一会儿,周一拍拍它的大脑袋,说:“好了,不早了,去睡觉吧。”
小黑这才回到它的稻草床里,一趴下就闭上眼睛睡了,周一看着只觉得好笑,明明都这么困了,还要跑来让她摸一摸。
她也闭上眼睛,沐浴在月光下,静静地等待着。
弯月渐渐往西落,门外传来声响,周一睁开眼睛,就见到了元夕从外头跳了进来,她站了起来,低声说:“何不叫我给你开门?”
元夕打了哈欠,“太麻烦了,还是跳进来更快。”
她看了眼元旦的屋子:“元旦睡着了吗?”
周一点头,元夕说:“那你快去吧,我待会儿去挨着元旦睡。”
“好。”
周一打开院门,转身对元夕说:“你把门锁上。”
元夕:“晓得了!”
周一也不再说什么,负手踏着夜色往外走去。
深夜的潭州是静谧的,虽天有月色,城中的道路依然是一片黑暗,路上已经没有人了,即便是没有宵禁的潭州,在这个时辰也热闹不起来了。
“汪汪,汪汪汪——”
是路边人家院中传出的狗吠,打破了静谧的黑暗,但随着周一远去,犬吠消失,她一步步慢慢走着,看到前方路上有个老妇在原地打转,她走了过去,问:“老人家,你是找不到路了吗?”
老妇看着她,点头,身形虚幻,她说:“是啊,我找不到我家在哪里了。”
周一看向前方一户人家,门口挂着白帛,说:“老人家你看,那里可是你家?”
老妇顺着她的手看去,脸上露出喜色:“是是,那里就是我家!”
她迫不及待往前走出几步,想起什么,转头看向周一,说:“年轻人,谢谢你了!”
周一微微摇头:“不必言谢,老人家你快回家吧。”
老妇转身,高高兴兴地入了家门。
周一收回视线,继续往前走,一个藤球滚到了她脚边,她顺着藤球来的方向看去,一个黑黢黢的小巷子口,两个小童探出了头,见被她发现了,他们赶忙缩了回去,可终究是忍不住,不过几息,再次探出头来,扎着两个小揪揪的女童声音稚嫩空幽,说:“你可不可以把球还给我们呀?”
周一躬身,手中炁流涌动,将球拿在了手中,走到巷子口,递给小女童,说:“给你。”
小女童踮起脚,双手接过,说:“谢谢你。”
说罢,腾出一只手,拉着小男童哒哒哒跑入了巷子中,稚嫩的童音喊着:“我把球捡回来了!”
话音落下,巷子那头,三四个身形同样虚幻的小童跑了出来,喊着:“我要玩球,我要玩球!”
周一走过了巷子,看到了在路上不停喝着酒的醉汉,便是已经死了,他依然沉浸在酒中。
这样的人,自然谈不上什么同情,周一不再看他,这潭州城,在人全都沉寂下来之后,由人而生的鬼便出来了。
这也是她第一次在一座城中看到如此多的鬼,仔细一想,倒也不奇怪,潭洲城的人比之她先前去过的那些县城,多了不知多少,人既然多了,鬼的数量当然也不可能少了。
“呜呜呜,呜呜呜——”
一条巷子里传来了呜咽声,周一的耳朵微微一动,这声音听着可不像是鬼的。
她站在巷子口,看向里头,果然看到了一个贴墙蹲在地上的人,看着像是个少女,她把头埋在怀中,呜呜哭着,周一清了清嗓子,少女惊慌抬头,看到周一,眼里更害怕了!
周一后退了两步,对想要逃跑的少女说:“别怕,我对你没有恶意。”
许是见她后退,少女真的停了下来,但还是惊惧地看着她,周一只好说:“我是女子,对你当真没有恶念,只是路过这里听到哭声,心里觉得奇怪,所以前来看看。”
见少女神色稍稍安稳,问她:“这么晚了,你为何一人在这里哭泣,你家在何处?”
少女的眼中又流出了泪水,抽泣道:“我被我娘赶出来了!”
周一:“这是为何?”
少女哇一声哭起来:“我洗碗的时候打碎了一个碗,阿娘打了我,还把我赶了出来!”
许是有了人,她哭得伤心极了,周一说:“那你娘做得可不对,怎么能为了一个碗在夜里将孩子赶出家门。”
少女伤心地哭着,说:“我娘赶我出来的时候,天还没有黑。”
好吧,周一问她:“那你可想回家?”
少女伤心地说:“我娘不会要我回去的。”
周一说:“为何?”
少女抽泣道:“她说让我滚,滚得远远的,不要再看到我了!”
说完这话,她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周一明白了:“那只是你阿娘的气话,并非是她心中所想,现在她一定在家里为你担心,等着你回去呢,说不定还在四处寻你。”
少女泪眼婆娑地看着周一,“真的吗?”
周一点头:“真的,你若是不信,我们一齐到你家门口去看看。”
见少女神色松动,她问:“你家在何处?”
少女看着她,可怜极了,说:“我……我不知道,我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原来是跑出家门后迷路了,周一手指微动,少女头上的一丝头发浮在了空中,指向了一个方位,周一说:“我许是知道你家在何处,跟我走吧。”
少女脸上露出警惕之色:“我又不认识你,你怎么会知道我家在哪里?”
“我真的知道。”周一想了想说:“这样吧,你远远跟在我身后,我走前面,若是有什么不妥之处,你可以抬腿就跑,如何?”
少女想了想,迟疑着点点头,周一顺着发丝指的方向走去,一缕炁关注着发丝的指向,也关注着少女,见她跟了上来,也放心继续往前。
走了没多久,前方出现了一幢小院,院门开着,里面亮着烛火,她身后的少女惊喜道:“真的是我家!”
她越过周一,跑到了家门口,却在门口踟蹰不前,门里一个妇人走了出来,双眼红肿,见到少女,一把将她揽入怀中:“你个死丫头,跑哪里去了?吓死我了!”
少女抱着妇人,哇哇哭了起来。
母女二人抱头痛哭之后,妇人搂着少女说:“你跑去哪里了?我跟你爹四处找都没找着你!”
少女抽噎着说:“我也不知道。”
“那你如何走回来的?”
少女:“是一个高高的人带我回来的!”
“她就在那里。”
少女从自己阿娘怀中扭头看去,只见方才还站着人的地方已经空空如也,她愣住了,说:“不见了。”
半刻钟后,周一跑到了瓦子入口处,气喘吁吁,见到了上午来寻过她的妇人,还有一男一女陪着她,女的看相貌跟妇人有些相似,她说:“抱歉抱歉,路上有事耽搁了,来晚了!”
妇人说:“我们也才收拾妥当。”
“道长,我们真的要去吗?”
周一点头:“这是自然。”
第227章 院中怪声
“道长, 就是此处了,第三间就是我家。”
逼仄的小巷两侧是紧密相连的屋舍,这在人口密集的潭洲城里是最常见不过的住宅区了。
周一住的白水巷亦是如此, 到了白日, 因为街坊邻里的活动, 巷子里很少有特别安静的时候, 充斥着说话声、小孩儿欢笑声和不知谁家小狗的清脆叫声, 甚至还有鸡鸭鹅的叫声。
料想此处也差不多,不过此刻是半夜,人畜都沉入了梦中,少了各式各样的声响,耳边只有寂静。
带路的女主人跟她的妹妹妹夫站在巷子口不敢进来, 还将院门钥匙给了周一, 周一接过, 并未强求他们, 独自一人踏入了小巷中,路过了第一扇门、第二扇门,在第三扇门前停下了步子。
她扭头看向巷子口, 感谢月色, 让女主人得以看清她的动作, 站在巷子口的她连忙点头, 不敢出声,于是伸手点着周一面前的小院,示意这的确就是她家。
地方找对了, 周一抬脚往前迈了一步,这就走到了院门前,若是有人此刻从里推开门, 是一定能碰到她的。
她站在门前,并未发出声响,只是侧耳倾听,几息之后,她什么都没有听见,门内安安静静,莫说说话的声音,连风吹动院中事物发出的声音都没有。
静静站了一会儿,她默数了三百个数,就在她以为今晚或许不会有什么发现的时候,门内响起了细细的声响。
一开始是个略尖的声音,难辨雌雄,有些细弱,但因为是在静谧的深夜,所以声音清楚地传入了她的耳中,那个声音说:“你太过分了!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派出的探子迟迟未归,定然是被你给杀了!”
另一个声音响起,这道声音同样细弱,只是略沉一些,有些愤怒道:“你血口喷人!我根本没有见过你的探子,要我说,分明是你手下的太蠢了!”
尖利的声音:“你才蠢!我的手下最听话了,不像是你,连自己的手下都掌控不了!”
略沉的声音:“我的手下比你的手下聪明,听得懂话,才不需要被我掌控!”
两个声音叫骂了起来,先是智商羞辱,接着是人身攻击,用词从四字成语到市井粗话,最后上头之下,尖利声音大喊:“我要打死你,小的们,跟我上!”
另一个声音也喊道:“谁怕谁,大家一齐杀!”
听起来不像是两军交战,倒像是两拨人在火拼,周一心中纳罕,一丝炁从门缝穿过,入了院中,看清院中情形的时候,她微愣,因为院子里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但声音却并未消失,喊打喊杀的声音还在传来,听起来双方已经打了一个回合了。
周一脑中想起了以前看过的科普,说是大地磁场能将某一时刻发生事情的画面和声音以一种独特的方式记录下来,等到环境特殊的时候,就会像放录影带一般放出来,听说有人还疑似看到过古代战场的画面。
莫非这家就是这样的情况?
这么想着,周一控制着那丝炁朝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而去,她的视野也越来越低,最后她看到了院墙角落,在那里,有一群蚂蚁同一群蟑螂混杂着,看起来就像是在打架一般。
周一是真的愣住了,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蚁群后方,一只个头比寻常蚂蚁大不少的蚂蚁发出尖利的声音:“灶马,你躲在后面做甚?有种出来跟我一战!”
蟑螂群后一只大蟑螂的触须动了动,发出低沉的声音:“玄蚼,我才不上你的当,你的手下打不过我的手下,你就想对我下手,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说着,它往后又退了退,让一群蟑螂把它团团围住,护得密不透风。
这场面,周一是真的没有看到过,蚂蚁跟蟑螂火拼?
她将炁收回,拿出钥匙,伴随着开锁声,门里喊打喊杀的声音戛然而止,周一伸手推开门,踏入了院中。
院子里静谧无声,打眼一看,什么都没有,若非听到了见到了,周一也会以为之前听的声音是自己的错觉。
她朝着院落墙角走去,借着月色,看到了站在墙角混成一团一动不动的蚂蚁和蟑螂,距离还有差不多一米的时候,她停了下来,蚂蚁还好,一次看到这么多蟑螂聚在一起,她的确有些生理上的不适。
她看着这一地的昆虫,清了清嗓子,说:“灶马、玄蚼,方才听你们这么称呼彼此,我也如此唤你们了,夜深人静,你们为何要在别人家中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扰得这一家人心惶惶,连家都不敢回了。”
墙角的的蚂蚁跟蟑螂还是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般,周一说:“不用装了,方才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我知道你们会说人言。”
一群虫子又静默了几息,突然大蚂蚁尖叫道:“灶马灶马,这个人说她知道我们会说话!”
大蟑螂也吓得不轻:“怎么会?我们说的话怎么会被人听到?!”
周一不得不提醒它们:“你们现在说的话我也听到了哦。”
“啊——!”
蟑螂群和蚂蚁群顾不得火拼了,飞速地往两边撤退,看到那两只大的,周一眼疾手快用炁将它们困住,于是尖叫声更大了!
“灶马灶马,我被抓住了!”
“玄蚼玄蚼,我也被抓住了!”
“天呐,我们要被踩死了!”
周一揉了揉耳朵,忙道:“我不会踩死你们,我也不会无故伤害你们,所以能不能别叫了?”
两只虫子还在尖叫着,周一无奈,用炁堵住它们的嘴巴,却发现这对动物很有用的法子,在虫子身上却起不到作用,它们的声音根本不是从嘴里发出来的,而是从肚子里,她总不可能把人家肚子弄破吧,那不真的杀虫了么?
只好说:“你们再叫,我就真的要对你们动手了。”
尖叫声戛然而止,周一只觉得自己的耳朵被拯救了,她松了口气,左右看看,看到了院子里的一块大石头,看起来应该是用来堵门的,她走过去,将两只虫子放在了大石头上,低头看着它们。
这个世界当真是很神奇啊,不仅有鬼有妖,现在竟然还有会说话的虫子了,关键是,这两只虫子看起来除了个头大一些之外,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蚂蚁就是普通蚂蚁的样子,蟑螂也是普通蟑螂,不是那种个头小的小蟑螂,而是个头大大的,背上的翅膀油光发亮的那种蟑螂,这种蟑螂好像是叫美洲大蠊。
周一赶紧移开视线,看向了蚂蚁,对它们说:“我问你们,近十日以来,你们是不是都在这个院子里打架?”
大蚂蚁脱口而出:“你怎么知道?”
这么看来,这些日子喊打喊杀吓人的多半就是它们了。
周一说:“因为住在这处的人家被你们吓坏了,你们到了半夜就吵吵嚷嚷,他们还以为家中闹起了鬼,吓得都不敢在这里住了。”
大蚂蚁说:“人的事情关我们什么事?”
大蟑螂闷闷地开口:“我们就是在我们的地盘打架,人要是接受不了,就走嘛。”
周一说:“这里是你们的地盘,但同时人家的屋子,你们同住一块土地,就是邻居,邻里之间有摩擦是难免的事情,我现在就是替他们来跟你们商量的。”
“如果你们不想商量,我就直接同他们说出你们的存在,到时候,他们要怎么驱虫灭蚁我就管不着了。”
大蚂蚁赶忙道:“别别别,可以商量,可以商量!”
周一看向大蟑螂,它也说:“对对,可以商量!”
周一颔首:“可以商量就好。”
她问两只虫子:“你们为何要打架?”
两只虫子激动起来,大蚂蚁说:“灶马总是跟我抢吃的,它太讨厌了!”
大蟑螂说:“明明是你,连我没有死透的手下都被你们给抬回去吃了!”
大蚂蚁:“你手下的头都没了,本来就活不成了,被我们吃怎么了?”
大蟑螂:“它还没死透呢!”
两只虫子又吵了起来,看样子恨不得真刀真枪干一场,周一问:“你们的手下很多吗?”
若是如此,这家的卫生情况和房屋的坚固程度很是堪忧啊。
大蚂蚁说:“我有三千玄蚼军!”
大蟑螂不屑道:“你数量多又如何,我的三百灶马军,以一当十,三百就可以抵御你三千玄蚼军!”
这话说的当真是人味十足,若不是亲眼所见,谁能想到这些话会是一只蚂蚁和一只蟑螂说出来的。
不过,对于蚁群来说,三千是不是有些太少了,还有蟑螂,三百只蟑螂,放在一个屋子里不少,可这种巷子里,蟑螂是四处爬的,这么看来,三百只似乎也不算太多。
周一好奇:“这附近只有你们的手下吗?”
大蚂蚁:“自然不是了,只是那些都蠢笨得很,做不了我们两个的手下。”
大蟑螂的触须颤动:“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大蚂蚁和大蟑螂也并非是来者不拒的。
周一又问它们:“我看你们说话很是熟练,你们是从什么时候发现自己会说人言的?”
大蚂蚁爬到了大蟑螂背上,大蟑螂打开翅膀把它掀下来,大蚂蚁哎哟叫了一声,在石头上站好,说:“那可久了,那时候这里还没这么多人呢,这里住了个人,总是在屋子里自己跟自己说话,我们俩日日听着,听久了,不知道怎么就会说了。”
大蟑螂说:“学会了说话,我就知道玄蚼在跟我说什么了。”
大蚂蚁不屑:“那时候,你可比我慢,有时候我得说上好几遍,你才能听明白呢。”
大蟑螂:“那是你!”
眼看两只又要吵起来,周一不得不劝住它们,问:“这么说你们是经常同对方说话了。”
大蚂蚁:“是呀。”
周一看向周遭:“那就奇怪了,为什么以前你们的说话声没有被人听到,却在十日前露在了人前。”
她四处看着,想要找到这院子的异常之处,既然有了变化,那就一定有原因。
“那个……”
细弱的声音响起,周一看向开口的大蟑螂,大蟑螂说:“最近我们两个的声音好像变大了。”
“咦!”大蚂蚁惊讶,“真的吗?”
大蟑螂:“真的呀,你竟然没有发现吗?”
“以前我们说话的时候,耗子是不会发现我们的,可最近我们说话,那只大耗子好几次盯着我们看了,它肯定是想要吃了我们!”
大蚂蚁很生气:“它还想吃我们,看我不让我的玄蚼军一拥而上把它咬死!”
这两只虫子,个头小,除了会说话,看着也无其他能力,周一打断了它们的交流,说:“这样吧,你们日后到了夜里,便是说话,也小声说,不要吵到这家的人,我就不同他们说起你们的存在,如何?”
两只虫子立刻就答应了下来,还当场调整音量,让周一帮它们判断哪个音量最合适,就算是在夜里也不会被人听到。
第228章 挣钱
逼仄的巷子口, 周星儿紧紧抱着她妹妹的手臂,她的妹夫站在另一侧,三人紧挨着, 看着黑漆漆的巷子, 脸上都带着惧色。
“姐, 里头没有说话的声音了, 那个道人会不会……出事了?”
“不……不会吧!”
周星儿把她妹妹的手臂抱得更紧了, 声音都有些发颤:“那道长看着胆子挺大的啊!”
可不是大么,先前院子里传出了她们前几日听到的说话声,三人当即就被吓到了,恨不得转身就走,生怕自己被里头的邪物给发现了。
也就是这个时候, 他们看到就站在门口的那个道人竟然拿出钥匙打开门, 进去了!
明知道院子里有邪物, 这道人居然就这么轻易地进去了!
难道不先做做法事?拿些法器出来将邪物吓退吗?
三人兀自震惊的时候, 院子里的说话声消失了,然后道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虽然听不清具体说了什么, 但接着邪物的声音也响起, 显然, 道人居然跟邪物聊上了!
虽然心中震撼, 觉得道人的行为颇有些匪夷所思,但不得不说,道人这般做让他们心中竟然安稳了下来, 至少道人是个胆大的,遇上事是真的敢上。
况且能说话就是好事,说不定道人就能将那些邪物给劝走呢?
这么想着, 他们也就安安稳稳站在巷子口,等着道人出来,可现在院子里没有了声响,道人也迟迟未出,这让他们不安了起来,莫非道人被邪物给害了,那邪物是不是要跑出来了?他们要怎么办?
三人站在巷子口,就像是踩在火堆上一样,浑身都写满了不安。
周星儿的妹夫说:“要不我们先走吧,有什么事情明日再来看。”
周星儿:“不成,道长还没出来呢。”
周星儿的妹夫:“他是道人,比我们有本事,他要是真的出事了,我们别说是在这里等他,就算是进去找他也是没用的。”
周星儿的妹妹也跟着劝说起来:“是啊,姐,要不我们先回去?现在已经很晚了,明日我们还得做陈肺。”
听到这话,周星儿迟疑了,她看向自己家门口,看到一个高挑的身影走了出来,激动道:“出来了,道长出来了!”
周一走到三人身前,说:“抱歉,出来晚了些。”
周星儿连忙摇头:“不晚不晚!”
殷切问道:“道长,我家里现在怎么样了?”
周一说:“就像施主所说的那样,你家中的确有非同一般之物,才会在夜深人静之时发出声响。”
周星儿吓得咽咽唾沫,忙不迭问:“那道长你可有什么办法救救我们?”
“施主莫急,你家中的非同一般之物并无伤害你们的意思。”
“不伤害我们?”周星儿有些不敢相信。
周一颔首:“确实如此,施主仔细回想,自发现异常以来,你们家中的人可有谁受过伤?”
周星儿想了想,摇头:“这倒是没有。”
周一:“那便是了,它们并无伤人之意,只是会在在半夜闹出声响。”
接着说:“不过,此处是你家中,夜半传出人声,实在是让人心中难安。”
周星儿连忙点头:“是是是,道长你说得对!”
“我婆母起夜,听到这动静,被吓得不行,当晚就这么憋了一夜,道长,就算它们不伤人,我们一家也受不住啊!”
周一点头:“我知,所以我方才同它们商议了一番,请它们离开你们家中,以后莫要再入你们家了,它们同意了。”
周星儿惊喜道:“真的么,道长,它们当真愿意离去?”
周一:“自然是真的,你们以后不会再于夜半之时听到人言了。”
虽然两只虫子实则并未离开,但看样子,这间院子反倒是两只虫子住得久一些,若按先来后到的说法,该走的也不该是两个虫子。
话又说回来,让人走也不太可能,毕竟这是别人的家,破家值万金,这家看起来还不破,且又在潭洲城,赶人走也不太人道。
她也就只能想出这么个折中的法子,只要两只虫子日后不再发出这么大的动静,不被人发现,跟离开也没什么区别。
毕竟在这潭州城中,想必人人家中都是有蚂蚁和蟑螂的。
周星儿点点头,看看自己的屋子,有些不安地说:“那我们现在可以进去看看吗?”
周一颔首,“自然,我带你们进去吧。”
三人互相看看,抓住彼此,跟在周一身后走入了巷中,比起外头的路,巷子里就要暗多了,周星儿抓着自己妹妹,觉得自己的腿都在发软,好在前头还有个人顶着,让她勉强能做到不拔腿就跑。
周一走入了小院中,转身却发现身后无人跟上,看向外头,三人站在门口,脚像是生了根一般,一步都不挪了,她有些无奈,说:“进来吧,院子里什么都没有了。”
周星儿差点哭出来,抖着声音说:“道……道长,我们就在这里看看就好。”
周星儿的妹妹跟着点头:“对对,我们就在门口看看!”
周一无奈,走到门口,对周星儿说:“施主,这是你家,你终究是要回家的,除非你能卖了此处的宅子,另买一处。”
周星儿摇头:“不行的。”
前几日她就跟丈夫商量过这个法子了,可他们家的地段实在是不差,卖许是能卖出去,想用同样的钱在这样的地段买这样大小的宅子可就难了。
想到这里,她看着自家的院子,鼓起了勇气,又看向周一,说:“道长,你能不能走我前面一点点,不离我太远?”
周一:“行,你放心进来吧,不会有事的。”
周星儿吸了口气,她放开了自己妹妹的手,她妹妹喊:“姐姐。”
周星儿对自己妹妹说:“小妹,我一个人进去就行了。”
说罢,她再吸一口气,抬腿迈入了自己家中。
站在院子里,周星儿左右看看,院子里安安静静,什么声音都没有,更没有看到什么可怖之物,再加上身边有人,门口也有人,她心中的恐惧渐渐散去,脸上露出笑意,说:“真的什么都没有!”
周一说:“听施主所言,这声音是你们人不在院中时才会出现,你们来到院中,声音就会消失,不若我们一齐到屋中等些时候,你看如何?”
这样当然是最好的,他们一家人都想要尽快地搬回家中,周星儿忍不住转头看向了自己妹妹,她妹妹走了进来,说:“姐,我们陪你一起!”
片刻后,周一带着三人站在堂屋中,屋门紧闭,里头黑漆漆的一片,这样的黑是很适合睡觉的,她忍不住无声打了个哈欠,擦擦眼角的水迹,看向了屋子里的另三个人,他们站在窗边,把耳朵贴在窗户纸上,听着外头的动静。
过了会儿,周一又打了个哈欠,周星儿的妹妹低声说:“姐,好像真的没声音了。”
周星儿有些迟疑:“可不知道这一晚上还会不会有什么声音。”
周星儿妹妹:“姐,我们也不能在这里站一晚上啊,等明晚,我们陪你和姐夫在家中宿一晚,晚上有没有声音,不就知道了么。”
周星儿说:“好。”
周一适时出声:“既如此,我们先出去吧。”
拉开门,站在月光下,三人都是浑身一松,周星儿看向周一,问:“道长,今夜多谢你了,不知该给你多少银钱?”
周一:“两百文吧。”
周星儿松了口气,这价钱倒不算太贵,她掏出了荷包,将钱给了周一,周一说:“你知道我住在何处,若此事有什么意外,来寻我就是。”
周星儿是彻底放心了。
同三人道别,周一往回走,路过瓦子的时候,到了晚上就灯火璀璨的瓦子也暗了下去,看来全城的人都回家睡觉了。
正想着,梆子声响起,“砰,砰砰砰——”
接着人声从街那头传来:“四更天了,早睡早起,保重身体!”
这话喊得倒很有些道理,周一往前走去,看到了提着灯笼的打更人,打更人仔细看了看她,似乎确定她是人,这才开口:“道士,这么晚了,怎还在外头?”
周一说:“为了挣钱。”
打更人立刻唏嘘道:“你们道士竟也要熬大夜才能挣钱啊。”
周一叹口气:“没办法。”
打更人说:“都不容易啊,你快归家吧,回去好好歇一歇。”
又低声对周一说:“你看你也不提盏灯笼,一个人走夜路可得当心,若是听到后头有人叫你,前头有什么隐约的影子,都要当作没看到,知道吗?”
他又看了眼周一:“不过你是道士,那些东西应该不敢来惹你。”
周一对他拱拱手:“多谢提醒。”
打更人摆摆手,敲响了梆子,喊着话走了,周一收回视线,看向他刚才站着的地方,一个少年鬼蹲在那里,伸出一条腿拦在打更人方才站着的位置前。
少年鬼瞪大眼睛看着她,周一说:“以后不准再捉弄打更人了,知道吗?”
少年鬼的眼睛瞪得更大了,活像是见了鬼一样,反应过来之后,连连点头:“知道了,知道了!”
周一收回了困住他的炁,少年鬼转头就跑了。
第229章 另外的挣钱法子
白日的潭洲城热闹非凡, 将元旦送去学堂之后,周一并未回家,而是去了城中江畔, 江边的码头人头攒动, 比起江陵城的码头热闹了不知多少。
一艘艘船停在岸边, 一船船的货物被卸下来, 还有往来叫卖的小贩, 卖些轻便的吃食,供给码头亦或者客船上的人吃,更有轿夫,因码头道路泥泞脏污,若是有人不愿走这样的路, 给个几文钱, 便能让两个轿夫将自己给抬出去。
周一没有走入码头, 从边缘绕过, 走上没多久,身后来自码头的喧嚣弱了下来,前头却又传来了新的嘈杂声。
拐个弯, 便看到了一个露天的市集, 卖者众, 买者更是摩肩接踵、络绎不绝, 这是庄娘子给她指的地方,说码头旁这个市集里的河鲜是全城最便宜的地方,白水巷的大多人若是要买河鲜都会来这里。
她走入了市集, 打头的几个摊子便在贩鱼,一个大木盆里装的是鲜活的鱼,黑色的鱼背露出水面, 鱼身在盆中游动,只是太过拥挤,所以难以畅游,尾鳍甩动,拍打在别的鱼身上,溅起了水花,另一个则是竹筐,里面是已经死了的鱼,有两条看着都硬了,还有好些拇指大小的小鱼,一个个看着连鳞都脱落了,不知死了多久,实在是让人难以生出购买的欲望。
摊子前有人问价,周一站在一边听了一耳朵,心中将此处鱼价与白水巷附近市集的鱼价做对比,一斤倒也真是少了一文钱。
虽听起来不多,但一条大些的鱼差不多就是三四斤,买一条鱼就能少个三四文,这些钱放在外头都能买三四个炊饼了,更别提自己买米面。
倒不是她想要如此斤斤计较,实在是自前些日子做成了一单生意之后,就再没有什么响动了。
身上没有多少钱了,开源又没能成功,可不就该想着怎么节流了么。
说来也是奇怪,潭洲城明明比先头的那些小县城大这么多,生意却更难做了。
转念一想,似乎也不足为奇,潭州城大、人多,自然各行各业的商贩也多,端看城里有多少卖吃食的就知道了。
可以说这里是周一来到这个世界之后见到了商业最发达、竞争最激烈的地方了。
她给人驱邪、卖符,说到底就是跟城里城外的寺庙、道观、师婆端公抢饭吃,她一个生面孔,虽自忖有些真本事在身上,却又哪里能在短时间里积累一批老客、打出名气来?
便是在清水观,那不也是为官府做了事,打出了名气,才能将符给卖出去的么。
既然这些都没有,也不能像吃食铺子一样让人尝一尝显出自己的本事,毕竟她不可能露一手水炁和心火,更不可能放雷出来劈人,那么在这个竞争激烈的潭洲城,可不就只能遇冷了吗?
说到底,驱邪、卖符终究是个需要积累的买卖,指望着短时间来钱是不太可能了,但问题是,她身上没多少钱了,现在就指着能立马挣钱啊。
周一叹了口气,又问了两家卖鱼的小摊,心中对价钱有了数,便随意挑了个小摊买了一尾鳙鱼,四斤三两,付了钱,她提着鱼就准备回去了。
鱼离了水很快就会死,一旦死了,肉质也很快就会产生变化,所以得快点回去将鱼杀出来才是。
路过一个卖菜老翁的摊子,她买了两根蛮瓜,也就是丝瓜,回去煮汤清炒都是极好吃的。
才走出市集,就见到有人在路边吆喝:“大家快来看看,才从山里挖下来的笋!”
周一走过去,吆喝的人看着年纪不大,在他身前摆着个竹篓,约莫半人高,里面装着一根根细长的笋,一根约莫手指头粗细,旁边还有几根被剥了壳,露出玉白的笋肉,看着嫩极了。
那人招呼周一:“客官,买些笋回去吧,这笋可是我从山上挖下来的,昨夜家中炒了一盘,香得不得了,家里孩子的舌头都要吞掉了!”
周一没说话,这种竹笋能炒着吃么?在她的印象中,这样的笋似乎都被拿来泡,同泡椒泡在一处,便是一个酸酸辣辣的味道,甚至还能做零食吃呢。
旁边有人走过来,问:“你这笋怎么卖?”
那人说:“十五文一斤。”
问话的人站在周一身边,倒吸口气道:“这般贵!再添些钱都能买肉吃了!”
卖笋的人说:“我这笋也可不一般,那是长在山里的,是有数的!而且一年也就这几日才有,过后了想吃买都买不到了!再说城里的肉,日日都有卖,可比不得我这笋子稀罕!”
又说:“不信你左右看看,哪里还有人卖我这笋?”
那人左右看看,周围的确没有这种笋子卖,她还是说:“那你给我少点,我就买些。”
二人开始了讨价还价,最后以十五文结束,卖笋的说什么都不降价。
那人还是掏钱买了一斤笋,卖笋的人说:“你回去吃了就知道了,我这笋嫩,就值这个价!”
人走了,卖笋的人便期待地看向周一,“客官,来一斤笋?”
周一摆摆手,转身走了,她现在哪里还敢大手大脚花钱,走出一段路,转头再看,那卖笋的人已经被市集里出来的人给包围了,看来山珍在这潭洲城里真是很受欢迎。
第二日,她又跑到了码头边的市集,还去了瓦子附近的大市集,发现卖笋、卖野物的人竟然不算太少,而且只要是山上来的东西,往往价钱都很不错。
心中有了主意,这天晚上,周一就把元旦和元夕都唤到了院子里,说:“明日我打算去一趟山中,许是要在山中耽搁几日。”
元旦问:“去摘山荆子吗?”
周一摇头:“山上已经没有山荆子了,我打算去挖些野菜下来卖,这两日我在城中看了看,卖山货倒也能挣些钱。”
“只是我若不在家中,便无人接送你上学下学了。”
她看向元旦:“不若我明日去学堂替你请两日假,同我一起上山?”
元旦看着周一,不说话,周一问她:“是想去学堂吗?”
元旦点头,有些为难地说:“我跟安安约好了明日下了课要一起去上茅房。”
周一并不是很理解一起上茅房这件事情竟然也能提前一天约好,但小孩子的世界是这样的,并不需要成年人的理解,况且既然元旦这么重视这件事情,那她能做的自然是尊重,所以周一说:“好,明日我送你去学堂。”
她看向元夕,“元夕,你可否在中午的时候去学堂接元旦回家,这几日也多照顾些她。”
元夕点头:“好啊。”
她想了想说:“是不是还要带她一起吃饭?”
周一颔首,元夕又说:“那到了下午,元旦就跟我一起去瓦子做闲汉,晚上,我们早些回来就是了!”
“做闲汉!”
一听到这个,元旦就激动了起来,看着周一:“师叔,我可以跟鱼姐姐一起去做闲汉吗?”
元夕第一天做闲汉的时候,就因为没能在晚上也跟着元夕一起而念念不忘,现在听到这个,两只眼睛亮得不行,眼巴巴地看着周一,周一只能点头,说:“可以,但你要记得一直跟着元夕,知道吗?”
元旦点头:“知道知道!”
看她这样子就知道,她是肯定没有一点点想要跟着自己入山的意思了,也好,山里终究危险,就让元旦在城中跟着元夕待上几日。
周一看看天色,说:“时辰不早了,洗漱吧。”
元旦拉着元夕跑到了厨房,等周一进去了的时候,她们已经打好了热水,正刷牙呢。
元旦认认真真刷好了牙,让周一检查,说:“师叔,你看,我可以照顾好我自己呢!”
周一摸摸她的脑袋:“元旦真棒!”
元夕也说:“道人,你放心吧,我会看好元旦的!”
周一颔首:“若是你们都在家中,我是没有什么好担忧的,只是在瓦子里做闲汉的时候,人多眼杂,元旦你一定要跟好元夕,元夕也最好不要同元旦分开。”
两只都连连点头,向周一保证她们一定不会分开的。
周一又将自己身上的银子拿出来,只有五两的样子,周一给了她们三两银子,让她们这两日在外头吃。
洗漱完,两只小手牵着手进了元旦的房间,她们俩是经常一起睡的。
第二日一早,周一叫醒了元夕,让她跟着自己一起送元旦去学堂,也去学堂老师那里让元夕露个脸,以免之后来接人的时候被当作心怀不轨之人。
而后,她就回到屋中,将两个竹篓和一把刀放在了驴背上,拉着小黑的缰绳,拍拍它的头说:“走吧。”
往前走了一步,却发现身后的小黑一动不动,拉了拉缰绳,说:“走了,小黑,我们今日得上山。”
小黑不仅不往前走,还把周一往后拉了拉,见周一看向了它,转头冲着屋子的方向昂昂叫了起来,周一走到了它身边,揉揉它的耳朵:“你是想要叫上她们吗?”
小黑:“昂昂——”
周一柔声说:“她们这次就留在家中,就我们两个去山里,几日就回。”
这次小黑就愿意跟着她走了。
第230章 桃岭
潭洲城, 小西门,因此门离南城最近,所以此处进城出城的人络绎不绝, 几乎到了一种拥堵的程度。
周一牵着小黑走到了出城队伍后排着, 前段时日, 她出过两次城, 皆是从这小西门出去, 只是前两次都是半上午来这边,倒不知原来此处还有早高峰。
对面是排在城外入城的队伍,长长的一串,多是些担着果蔬的小贩,而出城的队伍中则有车马, 在她身前不远处便是一辆板车, 车上放着两大桶东西, 虽盖着盖子, 但难闻的臭气源源不断传来,让站在车后的人忍不住退避三舍,却又担心位置空出来有人插队, 站在那里捂住鼻子, 进退两难。
等队伍排到了板车的时候, 城门的兵丁捂住鼻子, 不满道:“你这送金汁的怎么这时候才出城?”
站在板车前头的男子弯着腰连忙道:“官爷,小的有事耽搁了,收完了金汁, 肚子突然痛起来,耽搁了好一阵才好起来。”
兵丁摆摆手,皱着眉, 有些嫌弃道:“罢了罢了,快点拉出去吧!”
男子:“好好好!”
装着金汁的车被拉出了城,周一听到附近人群中传来明显的呼吸声,显然刚才大家都不太敢放肆吸气。
队伍开始前进,出城自然不需要缴纳费用,很快,周一就牵着小黑走出了城,往有山的方向走去。
路上行人络绎不绝,显然都是入城或是出城之人,偶尔还能见到有人纵马。
毂毂毂,是车马驶在路上发出的动静,身后有人喊着:“马车来了,前头的人让让!”
路上的行人站在了路边避让,周一让小黑贴着路沿站好,看向后头,一辆马车从潭洲城的方向驶来。
马车看着不小,车身上竟还雕有各种花纹,料子发红,莫非是红木制作,反正看着就沉甸甸的,许是因为这般,这马车是双马拉车,两匹马看着颇为健硕。
在马车前后,还有十来个穿着相同服饰的男子,佩戴兵器,当是保护马车中人的护卫。
单看这些便能明白,这辆马车中的人应是潭洲城中的贵人,甚至普通的富人都不可能,因商户不能用马,尤其还是这么多的好马。
马车的速度不算快,在这种不算太过平整的土路上,若是太快,对车厢里的人来说就是一种折磨了。
随着马蹄声和车轮毂毂声,马车渐渐近了,几个护卫走在前头,打头穿着黑色骑装的男子突然停了下来,应该说是他的马停了下来。
这是一匹黑马,浑身皮毛在阳光下油光发亮,无论它背上的男人怎么催促,它踩着蹄子就是不愿意前进,也因为它的停下,整个队伍都滞留了。
有护卫问:“少爷,怎么了?”
骑在黑马上的男人低头看着自己的马,说:“不知,难道乌玉发现了什么不妥之处?”
男人警惕地看向附近,将路上的人都看了个遍,视线在路边一个青衣道人身上略有停留,这样的身量,可惜瘦了些,若是再强壮些,定然是个勇武之人。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朝着道人而去,惊讶地看向自己的马,“乌玉,你要做什么?”
马当然不会说话,它驮着男人哒哒哒地往路边走来,直直走到了小黑身前,挺了挺胸脯,展示着自己浑身油亮的皮毛和健硕的肌肉,甚至还在小黑面前转了个圈,将自己从头到尾都展示了一遍。
路边有人说了一句:“原来是看上路边的黑驴了!”
男人:“……”
周一:“……”
男人拉了拉黑马的缰绳,低声道:“乌玉,看清楚了,这是头驴子,不是马!”
周一也蒙上了小黑的眼睛,说:“小黑,别看。”
男人听到了周一的话,看了周一一眼,翻身下马,想要将自己的马拉走,可黑马不干,就算是被主人拉着,也纹丝不动,一双眼睛就盯着小黑看,还咴咴叫着,想要吸引小黑的注意。
“哥,前头怎么了?”
后头的马车里传来了一道女声,男人也顾不得拉自己的马了,转头看去,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女从马车里跳下来,他拧眉:“小妹,你下来做什么?”
少女走到他身边,说:“马车都停了,半天不往前走,娘叫我下来看看。”
她看看黑马,再好奇地看向周一,问:“这是怎么了?”
看到黑马冲着周一牵着的黑驴咴咴叫,她惊奇道:“乌玉该不会是看上这头驴子了吧?”
男人的脸色不太好看,“乌玉是马,怎么会看上驴子?”
拉着黑马说:“乌玉走了!”
可被他拉着的黑马半点没有顾及主人的意思,不仅不走,还朝着小黑走了两步,注意到了周一的手捂着小黑的一只眼睛,伸出马头,想要把周一的手给弄开,周一抬起另一只手拦住了它,它不满起来,踩着蹄子,鼻子里喷气。
砰地一声,小黑一头把黑马撞开了,拦在了周一身前,冲着黑马昂昂叫两声,见黑马还看着自己,上前两步,又把它撞开,挺着胸脯,向比它高了一大圈的黑马展示着自己的强壮,它已经可以保护道人了!
黑马眨眨眼睛,低下头,想要碰碰小黑的脑袋,小黑一头撞了上去,黑马吃痛地叫了一声,男人赶紧拉着它走,说:“快走快走,人家看不上你!”
黑马终于被拉着走了,在离去之前,还扭头依依不舍地看了眼小黑,小黑昂地叫了一声,叫得超大声,挡在周一身前,等到一行人远去,它才转头蹭了蹭周一的肩膀,周一摸摸它的耳朵,说:“多谢小黑护着我。”
小黑咧开嘴,“昂昂昂——”
旁边有路人说:“道长,你这驴子可真厉害,连马都不怕!”
还有人说:“那马是看上驴子了吧,那马看着可不得了,怕是得值好几十两!”
“几十两?”有人不屑道,“马上的人是城中谢家的少爷,他的那匹黑马听说是从塞外来的宝马,就是有钱都买不着,若真拿出来卖,几百两都不止!”
路边的人纷纷哗然,几百两,他们这些人累死累活一辈子都挣不了这么多钱呢!
知道谢家少爷身份的人对周一说:“那样的马看上了你的驴子,若是能生下个骡子,定然是头好骡子!”
周一淡淡道:“我家小黑年岁尚小,不考虑这些。”
那人看了眼小黑:“哪里小了?看着有这般大了呀。”
周一没有再同他说话,牵着小黑往前走了。
越靠近山,路上的人就越少,这个时节尚不算夏日,却也正是万物初盛的时候,白色的菜粉蝶在路边野花丛中飞来飞去,姿态翩然,停在了蓝色小花上,白色的翅膀轻柔开合。
一颗大大的黑色脑袋凑了过去,菜粉蝶一下子就飞了起来,朝着远处飞去。
白眼圈的小黑驴仰头看着它飞走,注意到前头走远了的道人,赶紧跑了上去,追上了道人之后,又开始左看看右闻闻,路边的花太香了,它张开嘴把花儿吃进了嘴里,接着又噗噗噗地吐了出来,摇摇脑袋,好看的花儿不好吃!
几只虫子在花丛上嗡嗡飞着,它好奇地看着。
周一看着前头的山,山上不再是一片青绿之色,一丛丛粉白的花点缀在山林中,赏心悦目。
前头的路上有人下来了,七八人一起,都是妇人,背着竹篓,周一走上前问:“几位施主。”
妇人们停了下来,好奇地看着她,周一问:“请问你们可知这山叫什么名字?”
一个妇人说:“此山名桃岭,你看山上的桃花都开了,好看的紧,这些日子上山看花的人不少呢!”
对周一说:“你若也想看花,便快上山吧,再过几日,山上的桃花就要谢了,也就没那么好看了!”
周一同她们道了谢,看向山上的桃花,对身后的小黑说:“我们便上去赏赏桃花如何?”
“昂昂昂——!”
身后的小黑突然就叫了起来,听起来颇为激动,周一还以为它是同意自己的话,结果小黑还在叫,心中便觉得不对,转头一看,小黑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眼睛水汪汪的,看着竟像是要哭出来了一般,周一连忙问:“这是怎么了?”
小黑嘤嘤嘤地叫了起来,周一自然一个音节都听不懂,只知道它在告状,具体表达了什么却是难以理解。
她问:“可是有哪里不舒坦?”
小黑:“嘤嘤嘤!”
周一绕着它检查了一圈,甚至还俯身检查了它的肚子,什么都没有发现,腿也是好好的,没看到没蛇咬的伤口。
小黑黏在她身边,一直嘤嘤叫着,周一只好摸摸它的耳朵,一边走一边观察它,没多久,她就看到它黑乎乎的嘴巴边肿了起来,周一凑近了看,看到了一根尾针,抬手拔了出来,看着它委屈的样子,揉揉它的脑袋:“小傻子,你去咬蜜蜂了吗?”
小黑眨巴眨巴眼睛,周一无奈:“就当吃个教训了,以后见到了蜂可千万别凑近,小心扎得你浑身都是包!”
小黑把头往她怀里送了送。
一人一驴走上了山,才到半山腰,便是一股浓郁的花香扑面而来,穿过一片树林,眼前一亮,粉色的桃花大片大片地盛开着,眼睛在这一瞬间被粉色填满。
周一舒了口气,这样的景色实在是太美,看着便让人难以移开视线,再难注意到其他的东西,她嘴角不自觉露出了笑意,牵着小黑踏入了桃花林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