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文夫人醒了过来,晨光透过了床帐,只有微微的亮, 感受到身边还躺着人, 她有些诧异, 这老头往里日都比她起得早, 今日怎么还在睡?
撑着床坐了起来, 转头一看,自己丈夫睁着一对眼睛盯着帐子看,她吓了一跳,拍了自己丈夫一巴掌,“做什么呢?醒了还不起来?”
文维申看向自己老妻, 说:“夫人, 我昨夜梦到有两个老人来寻我断案。”
文夫人笑了:“你这个老头, 白日在衙门里断案还不够, 做梦都是这些,起来了,吃了朝食, 你还要去衙门呢。”
看着自己夫人在穿衣裳, 文维申也坐了起来, 穿上衣鞋, 吃了家中仆人做的朝食,踩着雪往衙门去了。
到了衙门,少尹已经到了, 将一些紧要的事情禀告了文维申,文维申坐在桌案后,把事情一件件吩咐下去。
最后一件事情嘱咐完, 屋子里也空了下来,他有些口干舌燥,叫人送了一壶热茶来,倒了茶,看向窗外,今日竟出了太阳,各处的雪开始化了,屋檐的雪水滴滴答答地往下落,像是下起了雨一般,颇有些晴天赏雨的别趣。
只是天上虽有太阳,却并不暖和,反倒是比起前两日下雪的时候更冷了,冷风从窗口吹进来,透骨凉。
文维申喝完了两杯茶,起身把窗户给关了,坐了回来,又想起了昨夜的梦,莫非当真是自己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所以才会梦到自己在梦中断案?他想到了梦中的道人,那道人气度不凡,还说今日要来寻自己,不知是真是假。
想着,他突然笑了,喃喃道:“文仲慧啊文仲慧,不过是个梦,何至于此,莫要再引人生笑了。”
他摇摇头,继续看着卷宗,没过多久,突然困意来袭,他觉得奇怪,自己昨夜睡得不错,为何这个时辰会困,抬手打了个哈欠,眼皮子一个劲儿往下落,实在是遭不住,只好趴在桌上闭上了眼睛。
“府尹大人,府尹大人。”
文维申从桌案后起身,走到门口,问:“是谁人在唤我?”
门外站着一个青衣道人,拱拱手道:“府尹大人,是贫道,昨日我们约好了今日再会,大人可还记得?”
文维申的瞳孔微缩,看着青衣道人:“是你!”
昨夜梦中的那个道人!
他转头看向身后,看到了一个发间有银丝紫袍老者伏案而眠,无需走近看清相貌,他便能认出伏案而睡之人正是他自己!
他心中惊异,看向门外青衣道人:“你对我做了什么?”
青衣道人说:“府尹大人勿忧,只是让大人小憩片刻,如此才方便大人同我一起离开府衙。”
文维申看着青衣道人,说:“那便走吧。”
这次轮到周一诧异了:“大人相信我了吗?”
文维申:“不相信又能如何,走吧,快去快回,若时间耽搁久了,我恐要染上风寒了。”
周一走到他身边,一起朝着府衙外走去,口中说:“大人放心,我以炁护着大人周身,保准大人不会染上风寒。”
踏出了府衙大人,她说:“不过大人说得对,此事宜从速,大人得罪了。”
她伸手抓住了文维申的衣袖,同时招来了一缕风,声音在风中响起:“大人,我们借风而行,还请大人勿惊。”
文维申只觉得脚下一空,接着耳边风声呼啸,不过眨眼的功夫,他们就停了下来,他看向周遭,很是惊异,他们已不在府衙附近了,而是出现在了一处民宅之中,不知是城中何处。
他看向身侧的道人,问:“方才可是在飞?”
道人说:“算是吧。”
文维申惊奇地看着这道人,道人恍若未觉,看向前头的屋舍,说:“大人,请。”
文维申镇定下来,迈步入了屋舍之中,便见到四个男子在饮酒,看他们面红耳赤,桌上更是杯盘狼藉,想来已经喝了有些时候了,他的眉头拧了起来,上午便如此,当真是放浪。
这时,坐在右侧的男子端起了酒碗,醉醺醺道:“七哥,小弟我敬你一杯!”
说着,一碗酒入了肚子,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说:“若说我邹老三这辈子心中最佩服谁,除了七哥就再没有旁人了!”
坐在右侧的男子开口道:“老三你说些什么废话呢,七哥在京城那可是这个!”
一边说着,一边竖起了大拇指,继续道:“京中的这些门门道道,有什么是七哥不知道的?只要七哥想,一声令下,这京中谁人敢不听话?”
“哎哎哎。”
坐在上首的叫七哥的男子摆摆手说:“哪里有你们说的这般厉害,这里可是京城,城中还有皇上,皇上还能听我的话不成?”
坐在下首的男子嘿嘿笑了起来,说:“七哥,你莫要自谦了,外头的人不知道,我们还能不知?那地方别的人会怕,七哥你老可不会。”
文维申看着上首的七哥,见他沉下脸来,说:“老二,这种话可不能说,要真被人听去了可是要掉脑袋的!”
下首的老二愣神,坐在右侧的男子给了他一巴掌,对七哥说:“七哥莫要跟他一般见识,老二这小子喝了点马尿便开始胡言乱语了。”
老二也反应了过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一边打着自己的嘴巴,一边连连道:“七哥对不住,七哥对不住!是我的错,我喝了酒,我再也不说那样的话了!”
看他把自己的脸都打出手指印了,坐在上首的七哥才慢悠悠开口,说:“好了老二,都是兄弟,不过说错了话,我难道还会怪你不成?”
跪着的老二连忙道:“多谢七哥!多谢七哥!”
小心翼翼站起来,倒是不敢再坐了,上首的七哥说:“老二,坐呀,兄弟之间喝酒不要这么见外。”
老二这才坐下了,叫老大和老三的男子赶紧吆喝着喝酒,只是酒桌上的气氛终究不比之前了。
喝了一碗酒,叫七哥的男子看向三人,说:“你们说的事情我想了想,冬日里本就不好过,你们损失了七个货,这个冬天便更难过了,都是兄弟,我老七也不能看着自己兄弟饿死,这样吧,你们领七个货走,我也不要你们的钱了。”
三个男子很是惊奇,接着听那叫七哥的男子说:“只是那七人日后讨来的钱我们二八分。”
听到这话,文维申心中立时有了猜测,见那三个男子并不愿意,可情势逼人,他们不同意也要同意,一碗酒还没喝完,那个七哥便叫人领着他们离开这个小院。
文维申跟着他们走,便见到他们到了两个院子之隔的小院,将一个屋中的地窖打开,领着三男的男子说:“喏,都在这里了,你们自己进去选吧。”
三男中叫老二的提着灯笼入了地窖,文维申跟在他身后,一进去便见到了数十个孩童,这些孩童挤在一处,见人进来忍不住惊惧地哭了起来。
文维申怒道:“拐卖孩童,其人当诛!”
这时一阵风起,文维申惊醒,见自己伏在桌案上,他坐了起来,想起刚才的梦,心中惊疑不定,是梦还是真的?
这时候,他看到了自己面前的白纸上写着:孩子在五月坊东川巷左十三的宅子中。
他伸手摸摸墨迹,指尖染墨,这字是刚写下的。
他立刻站了起来,喊道:“来人!”
……
府衙大门突然打开,门中走出一连串的衙差,气势汹汹,路上的行人纷纷避让,见他们远去,有人小声问:“这么多官差出来,得是多大的事情啊。”
还有人问:“最近城中可发生了什么大事?”
附近的人都是摇头,想不出来,不是没有事情发生,而是这是京城,等闲的小事他们早都见怪不怪了。
青衣道人就站在他们身边,却无一人看到,她走上前,跟在了那些衙差身后,看他们破门、抓人、救孩童。
几个院子的男男女女跪下求饶,被他们关在地窖中的孩童们哇哇大哭,从地窖里出来,冷风一吹,孩子们浑身都抖了起来,这时又是一阵风吹来,有孩子抱住了自己,却发现这风一点都不冷,甚至吹在她身上暖融融的!
她害怕地看向了那些带刀的人,一个很高大的人走到他们面前,说:“孩子们别怕,我们是府衙的官差,我们送你们回家。”
听到回家,一群小孩儿哭得更厉害了。
……
睁开眼睛,周一只感觉自己身上重重的,低头掀开被子一看,果然是元旦,趴在她身上睡得香喷喷的。
她转头一看,房门关着,外头安安静静的,她把元旦挪到了身边睡着,坐了起来,上午办了事,看了热闹,现在该做饭了。
推开门出去,便看到七个孩子坐在檐下,头上戴着粗布绵帽,颜色都一样,灰扑扑的,打眼一看还真有些像是七个小和尚。
七个孩子看到她,眼睛都亮了起来,周一对他们说:“拐你们的坏人已经被官府的人抓了,再过几日你们就能回家了。”
七个小孩儿中,阿大有些激动,问:“道长,真的吗?”
周一点头,看向其他孩子,年纪大些的几个眼中都是期盼,年岁小的却是抱紧了身边的哥哥,有些害怕。
她说:“待衙门送那些孩子们归家的时候,我就送你们回家。”
第302章 失而复得
府衙, 代捕头匆匆赶至厅堂,在门口站定,敲响门扉, 道:“大人, 代超前来复命。”
里头传出声音:“进来。”
代超推门而入, 见到桌案后起身的文维申, 抱拳:“大人, 我等幸不辱命,癞老七在京中的帮众已尽数捉拿完毕!”
“好。”文维申起身走到架子边,用盆中冷水将手上的墨渍洗去,问:“那些孩童如何了?”
代超踟蹰道:“大人,那数十孩童在府衙住了几日, 日日啼哭, 我们寻了拐子来问话, 这批孩子共由四个拐子拐来, 其中三个已经捉拿归案,能分辨出一半孩童的来处,第四个拐子, 拐了足足一半的孩子, 却是在被捕之前就已经死了。”
文维申看向他:“怎么回事?”
代超说:“属下查证了, 他是因吃了酒, 孤身一人归家,在家门口摔倒,趴了一夜, 冻死了。”
“据其他人说,此人一向是独来独往,这批孩子是他独自一人分了八次才运入京中的, 现在他死了,便没人能说清这些孩子的来处。”
文维申:“可有问过他家中人?”
代超:“已经问过,说他前些日子并未出远门,只在京外的村镇去过,具体去了哪些村镇却是不知。”
文维申:“可有贴出告示?”
代超:“已经贴出了。”
“只是这些孩童家人多为乡间民众,非是京中人,怕是难以看到这些告示。”
文维申:“如此,便唤附近镇中捕快前来相助,多费些事,务必要送这些孩子归家。”
代超:“是。”
代超离去,文维申却是叹了口气,这次有高人相助,打了那些拐子个措手不及,拐子好抓,孩子却并非那般容易送还。
他见过那些孩子,年岁都不大,他在外做官之时也抓过拐子、送过孩子,知道年岁小的孩子同父母亲人分离了一些日子之后,还真不一定能分辨自己的生身父母。
若不仔细些,恐要将一些孩子再次送入虎口之中。
他擦干了手,往桌案后走去,哐的一声,风将窗户吹开,冷气贯入,他赶紧去将窗子关上,转身却看到桌上多了一张符,旁边是一张字条,上写:寻亲符,将孩童发丝至于符上,自能寻其至亲,仅限一城之内。
……
京外,三元镇,一户小院中,男女坐在门口,痴痴地望着外头,脸上皆是一片木然,路过的邻人见了暗暗摇头,入了院中,来邻人家借住的亲戚小声问:“这是怎么了?家中出了什么事情不成?”
邻人轻声叹道:“家里的孩子被拐子给拐了。”
亲戚诧异:“怎会被拐子拐了?”
邻人说:“是月前的事情了,说是那日镇上来了个卖糖画的,就在镇子口摆了摊,可以用家中的鸡子换糖来吃,三个鸡子就能换一个糖画。”
亲戚:“那可不便宜。”
三个鸡子三文钱,一个糖画能有多少糖?
邻人说:“那可不,可孩子们喜欢啊,那人的手艺也好,画什么像什么,一个镇子的小孩儿都跑去了。”
“当时哪里能想到这个卖糖画的是个拐子,都觉得这么多孩子围在那里,能出什么事情?且好不容易孩子这么高兴,把人叫回来,怕又是好一阵哭闹。”
“不说别人,就说我家那小子,第二日都还吵着要去看糖画呢。”
“大家都由着孩子们,等到天快黑了,卖糖画的走了,各家的孩子都归了家,这才发现竟然有十个小孩儿不见了!”
“一问回家的那些孩子,都说卖糖画的要给那十个孩子更大的糖画,领着他们去拿糖画去了。”
亲戚:“这哪里是拿糖画,分明是把孩子给拐走了啊!”
邻人尤有后怕:“可不是!我家小子都险些跟着去了,要不是这小子牙被糖给粘掉了,吓得他赶紧回来,现在我怕是也跟隔壁的一样了!”
亲戚也是后怕道:“竟是这般,这小子也忒没戒心了,可得好好跟他说道说道。”
邻人:“正是。”
亲戚看向隔壁,叹道:“真是造孽,天杀的拐子,眼看着就要过年了,这时候把孩子给拐走,是要一家人都过不了啊!”
这时,外头传来喧哗的声音,两人好奇打开院门去看,就看到一群人朝着这边走来,打头的是两个威风凛凛的捕快,旁边作陪的却是她们镇上的王捕头,旁边竟还跟着一群孩子呢,好些人跟在后头,其他家的人大着胆子问:“大人,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王捕头道:“这两位是京中的大人,将拐了孩子的拐子给抓了,现下将孩子给还回来了!”
拐了的孩子被官府的人换回来了,这事可真稀奇!
这时候,坐在门外失魂落魄的女子一眼看到了人群中的一个孩子,冲上去,喊着:“铁头,铁头,是娘啊,铁头!”
人群中的一个光头小孩儿不管不顾地冲了出来,扑进了女子的怀中,大哭起来:“阿娘,哇哇哇哇——”
邻人仔细看了眼,那还真是铁头,再看京中来的大人,其中一个大人看了眼手中的一个黄色物件,跟王捕头说了什么,这就招呼人走了。
这一天,三元镇被拐的十个孩子都回到了家中。
另一边,距离京城足足三百里地的新溪县,一间小铺子里,一对夫妻在做着饼,揉好的面团切成小剂子,擀成饼,捏出花纹,送入火炉中,饼的香气满溢整间铺子,还飘到了铺子外,引得路过的人忍不住频频看向铺子里,更有人索性脚下一拐就进铺子买饼吃了。
那人很是豪爽,进了铺子就道:“店家,给我来十个饼!”
拿饼的妇人忙道:“客官,我家的饼大,十个你许是吃不完。”
那人拍拍自己的肚子,端是膀大腰圆,他说:“店家莫要操心,安心给我上饼就是,我这肚子你家的十个饼可填不满!”
店中其他人见了,便有人道:“是个好汉子!”
那人寻了个桌子坐下,一眼就看到了桌旁的画像,是个五六岁的小儿,看着机灵可爱,还用笔在小儿的脖子上点了两颗黑痣,一颗在上,一颗在下。
汉子好奇,妇人将饼端来的时候,他便问:“店家,你这画的是谁?”
妇人说:“这是我儿子,六岁的时候他被人拐走了,我们夫妻二人寻了三年都未寻到,如今他也该九岁了,不知客官在外头可曾见过脖子上有这样两颗黑痣的孩子,若有消息,我们夫妻二人愿意重金酬谢!”
汉子摇头:“倒是未曾见过。”
妇人道了谢,转身继续去忙了。
汉子拿起饼咬了一口,坐在他旁边桌的男子说:“好汉有所不知,他们夫妻二人可是花了大力气来寻这个孩子的。”
汉子看向他,说:“怎么说?”
男子说:“听说他二人起先只是在乡下种地,日子过得不好不坏,勉强糊口罢了,生了个儿子,倒也算有些盼头,没想到儿子竟然被人给拐了。”
“若是别家,孩子被拐报了官也就罢了,不是不想去寻,只是官府都没办法的事情,这等小民又怎知该往何处去?”
“他们夫妻却偏不认,官府没有消息,他们就自己出去寻,地卖了、乡下的宅子也卖了,周围几个县走了一圈,什么都没寻到。”
“后来实在是没钱了,便落在了我们新溪县,那妇人一手做饼的好手艺,就卖起了饼。”
“先还不是铺子,只是个小摊,挣了些钱,夫妻二人便往外头跑,这样又寻了一年多,还是没有消息,他们便安心做起了生意。”
男子咬了一口饼,说:“现在开起了铺子,钱是有了,孩子还是想找,所以就贴出这画像,想着来来往往的人若是有看到的,他们也好知道个寻人的方向。”
汉子听了很是感慨,道:“看不出来他们竟是如此重情之人。”
对夫妻二人道:“店家,我老贺是跑船的,一年到头能见不少人,一定帮你们留心这画像上的小儿!”
做饼的夫妻连连道谢。
这时,一个灰衣道人牵着一个戴着帽子的小孩儿走了进来,道人生得极高,让人不禁侧目,再看那小孩儿,真是瘦啊,精神头却是不错,很是信赖道人的模样,跟着道人亦步亦趋。
道人在一张空桌坐下,出声道:“店家,来四个饼。”
妇人应道:“好嘞。”
四个热腾腾的饼送到了桌上,妇人就要走,道人叫住了她,说:“店家,你有东西掉了。”
妇人转头看向地上,什么都没看到,说:“没什么呀。”
道人说:“店家请细看。”
听了这话,不仅是妇人,周围的食客都跟着在地上寻了起来,却偏偏这么多双眼睛还是什么都没看到,一个男子说:“那道人,你怕不是在哄我们吧!”
面前摆着九个饼的汉子正对坐在道人旁边的小孩儿,目光落在了小孩儿的脖子上,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话脱口而出:“那小孩儿的脖子上有痣!”
店中所有人都看向了道人身边的小孩儿,有人看看那两颗痣,再看看旁边贴着的画像,惊呼:“那两颗痣跟画像上的一模一样!”
“店家,这小孩儿许是你家的儿子!”
做饼的男子也忍不住跑了过来,跟妇人一起看向小孩儿的脖子,男子有些激动:“一样,香兰,真的是一样的!”
妇人的视线落在了小孩儿的脸上,见他有些害怕地往道人身边靠了靠,忍不住轻声开口:“大郎,可是大郎?你可还记得阿娘吗?”
阿大看着妇人,那记忆深处早已模糊的面容在此刻似乎清晰了起来,他的嘴巴动了动,很小声很小声地喊了一声:“阿娘。”
“诶!”
妇人一下子将阿大抱在了怀里,泪如雨下,说:“阿娘找到你了,阿娘终于找到你了!”
做饼的男子双手沾了白面,眼眶都红了,忍不住将妻儿一起抱入怀中,一家三口痛哭起来。
旁边的食客见到这一幕都是唏嘘不已,郑家夫妻寻了三年的孩子,总算是寻回来了。
膀大腰圆的汉子红着眼睛咬了一口饼,说:“合该如此,合该如此!”
他看向孩子身边,想着跟那颇有道义的道人说两句话,一看,孩子身边竟空无一人。
此时店中其他人也发现了,喊了起来:“那道人不见了!”
抱头大哭的一家三口闻言总算是缓了过来,见道人不见了,店家赶忙跑到了店门口,四处打量,却根本没有看到那道人的身影,拦了路人来问,路人摇头:“路上就这么几个人,路也直得很,你自己看嘛,哪里有你说的道士嘛。”
店家只能回到店中,自己的妻子和失而复得的儿子都看着自己,还有店中的食客,他摇摇头,说:“没有见到了。”
有人嘀咕:“怪事,怎么就没看到了,莫非是我们看错了,没这个人?”
“阿娘,给你。”
被妇人搂着的小孩儿指了指他旁边的桌子,妇人看向桌面,上面是几个铜钱,她拿了起来,一数,说:“这正好是四个饼的钱。”
再看桌上,那四个饼已经不见了。
京城,偏僻的小院中,三人一驴都在吃着热腾腾的饼,元旦咬了一口,眼睛眯了起来,说:“阿大阿娘做的饼真好吃呀!”
“阿大以后每天都可以吃到这么好吃的饼了!”
说着又咬了一口,周一也一口口吃着,这饼着实香,柴火炉子烤出来的,表皮焦脆,内里微微软韧,还带着点甜味,吃一口满嘴都是粮食香,让人欲罢不能。
元夕咔嚓咔嚓几口,一个饼就入了她的肚子,她看着地上的饼渣,就吃饼这会儿功夫,竟然就有蚂蚁闻着味来了,聚在饼渣周围,将一块饼渣抬了起来,她对周一说:“就只有阿大的家那么远吗?”
周一点头:“小二他们六个的家都在近处,最远也没超过百里地。”
元夕不解:“就在近处拐孩子,难道不怕被孩子爹娘发现吗?”
周一:“怎么发现呢,寻常人家许是一辈子都不会离开自己生活的县城,便是将孩子拐去隔壁县,可能家里人一辈子都不会发现,更不要提是从乡镇拐到京城,好些人是不敢来京城的。”
“为什么呀?”元旦吃得满嘴饼屑,好奇地问。
周一说:“因为京城太大了,里面还住着这么多人,他们就怕了。”
元旦还是不明白,人多不才更应该来么,人多才热闹呀!
这时候,周一又对元夕说:“不过你说的也不错,想来前些年他们也是这样担忧过的,所以阿大的家才会在百里之外。”
吃了饼,等到天色擦黑,三人又去夜市吃了些烤肉,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到院中洗漱睡觉。
躺在床上,周一松了口气,可算是将七个孩子送回家了,也算是了却一桩事了。
她闭上了眼睛,没多久,眼睛又猛地睁开,不对,还有件事没办。
她招招手,白日穿过的衣裳堆中一个荷包飞了出来,落入了她的手中,她将荷包打开,取出了里头的一根白发,许是灌炁的次数太多,原本干枯发黄的白发此刻都变得莹润了起来,在这黑夜中还泛着光泽。
她还未来得及灌入炁,莹白发丝微微一动,接着猛地朝外而去,穿过门缝,消失在了屋中,周一一惊,外衣都来不及穿上,闭上眼睛,神魂离体,赶忙跟了上去。
第303章 保平安
夜很深了, 一间院落里,三个人坐在院中俯首搓洗着衣物,最后一件衣裳拧干晾好, 一个人说:“今夜该不会下雪了吧。”
另一个说:“谁知道呢?这些衣裳全是水, 只能晾在这里。”
还说:“反正都是些小太监的衣裳, 便是落了雪也坏不了, 冻死我了, 我们快去要些热水来泡泡手。”
他看向第三个人,那人已经站了起来,却还是佝偻着腰背,他说:“平安师傅,可要跟我们一起去?”
佝偻着腰背的人嗯了一声, 他们三人便一起走到了另一处院子, 院子里的屋中烛火摇曳, 敲开了门, 里头是个年轻的小太监,三人说了些好话,求来了些热水, 赶紧提着回了自己睡觉的地方, 将一桶水给分了, 各自回到房间, 先洗脸,再把手脚跑进去,冰凉的手脚这才慢慢感受到了暖意。
两个年轻的太监住在同一间房, 一个太监好奇问:“哎,你说那个平安进宫也有个几十年了吧,能活到这个时候, 在宫中怎么都该是个得脸的人了,怎么他现在还在这浣衣局里洗衣裳?”
在宫里,得脸的太监自然是在各个主子跟前伺候的,还有就是管着各个局的大太监,像浣衣局这样的地方,阖宫中就找不出第二个比这里还累还苦的,那得是犯了错才会来的。
另一个年轻太监说:“我听人说,他以前也风光过,好像是得罪了人才到了这里。”
先前开口的太监说:“那他怎么不出宫去?他这把年纪了,大可以赎回自己的宝贝,离开宫中。”
坐他身边的太监把热水覆在自己的小腿上,想着暖和的地方能多一些,闻言道:“谁知道呢,许是外头也没什么留恋了,手头又没钱,出去做什么?还不如留在宫里。”
两个年轻的太监洗漱完睡了。
另一个屋子里,弓腰驼背的老太监还在泡脚,他没有点灯,屋子里黑黢黢的,他就静静地坐着,手脚都浸在了热水里,他不敢胡乱覆水,生怕水就这么冷了。
可即便他再怎么想要留住水中的热气,水只有这么一点,天也有这么冷,所以那热气还是飞快地散去了。
他慢慢地坐了起来,用帕子将手脚擦干,这时候水还是有点温的,可若是继续泡下去,手脚上好不容易生出来的暖意又要被这盆水给带走了。
就像是这偌大的皇宫一样,给他东西的时候是那么的大方,夺走他的一切的时候也是那般的毫不留情。
他起身端起盆,走到门边打开门,刚走出去,就有人从后面勒住了他的脖子,手中的盆打翻了,被黑暗中伸出来的一双手接住,水泼在了地上,最后一丝热气也消散了。
平安的喉咙里发出了赫赫的气声,他伸手去抓挠勒住自己脖子的手臂,有人摁住了他的手,还有人在他耳边低声说:“要怪就怪你自己吧,都这把年纪了,竟然还想着要出宫去,你说你得罪了人,在宫里苦哈哈地洗衣服还能洗到死,出宫,那就是在自寻死路。”
脖子上的手臂勒得更紧了,平安已经喘不过来气了,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这深深的黑夜,一点微光亮起,他好像看到了一个才上了新茅草的茅草院子,矮矮瘦瘦的妇人在院子里喂着鸡,几只鸡围着她咕咕地叫,一个男人扛着锄头从外头回来了,喊着:“媳妇,今日可做了什么好吃的?”
屋子里有了动静,一个五岁的男童从里头跑了出来,扑到了男人怀中,喊着:“爹,你回来了!”
平安看着这一幕,眼中的泪水流了出来,他努力地喊着爹娘,出口却是濒死的赫赫声。
他想说他后悔了,他不跟弟弟抢豆饼吃了,他也不跑了,他想回家,他想回家啊!
“啊!”
“好痛,这是什么东西?!”
被勒住的脖子一松,平安跌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吸着气,憋闷的胸腔好受了些,余光中有白光闪过,他看到那道白光缠绕着两个人,不知做了什么,那二人惨叫连连,最后连滚带爬地跑了。
然后那道白光朝着他来了,平安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低声说:“不管你是什么东西,要杀就杀吧。”
或许要等他死了,才能回到那心心念念的家。
他看着那道细细的白光来到了他身边,落在了他的头上,平安闭上了眼睛,却迟迟没有感受到什么疼痛,突然,他的头一暖,他睁开了眼睛,愣住了,这感觉好温暖啊。
一道白色的身影从远处走了过来,招了招手,一道白光从他头顶飞入了那人手中,平安看着那人的脚,她的脚竟然没有落在地上。
这宫里果然是有鬼的啊。
鬼走到了他面前,问他:“你还好吧?”
平安抬起头看向这个鬼,他有些诧异,这个鬼生得好高,脸白白净净的,不像是个鬼,倒让他想起了生在御花园的那丛竹子,莫非她不是鬼,是竹子成了精?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差点死了,他的脑子有些钝,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这个鬼或是精怪在跟他说话,他点点头,嗓子里发出的声音粗粝嘶哑,倒比眼前的鬼更像是鬼的声音,他说:“还好,没死。”
他撑着地慢慢地站了起来,手脚冰凉,先前泡热水泡出来的那点热乎气已经散去了,他把地上的盆捡了起来,心里想今晚又睡不着了,这个时辰便是去了厨房,那边也没有热水了。
他看着这个鬼,说:“你要是能走就走吧,这里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咳咳咳。”
他咳了几声,喉咙里一阵阵地疼,他想这能自己好吗?还是要去买些药来吃?
他转身就要走,听到那个鬼问他:“你可是姓保?”
平安顿住了,保,保,这个姓好久都没有出现在他耳中了,最后一次说这话是什么时候,对了是在入宫的时候,有人问他叫什么,他说他叫保平安。
然后他就成了太监,入了宫中,带他的太监说,他的名字取得好,以后就叫平安了,至于姓自然是不要了,于是他叫了几十年的平安。
他点点头,看着这个鬼,说:“是,我姓保,我叫保平安。”
鬼说:“保平安,你家可是在壁水县保家村中?”
保平安点头,有些茫然:“那是我家,你怎知那是我家?”
鬼没有回答,只是继续问他:“你可还记得你爹娘的名字?”
爹娘的名字,保平安神色微动,眼中几乎要流出泪来,他说:“我怎么可能忘记,我爹叫保成,我娘叫杨翠翠,我弟弟叫保顺。”
他看向这个鬼,有些激动,问:“你为什么要问我这些?你是谁?”
鬼说:“我是一个道士,从保家村路过遇到了你爹娘,受你爹娘所托寻你归家,你可愿回家?”
保平安眼中的泪涌了出来,他跪在了地上,弯折的腰让他看起来像是趴在了地上一般,他说:“我愿意,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一只发着光的手将他扶了起来,鬼说:“好,我会送你回家的。”
“你是想要正大光明从宫中走出去,还是想现在就回到家中?”
保平安毫不犹豫地说:“现在!”
他等了三十一年了,日日都盼着归家,他再也不想等了!
鬼点点头,说:“好吧,回屋去拿上你想带的东西,跟我走吧。”
保平安愣愣地点头,转身回到了屋子里,屋子里黑黢黢的,什么都看不见,但他的东西只有那么一点,便是看不见,他都知道那些东西在哪里。
他爬到了床上,将被褥掀开,露出了下头的石块,他们这些下等太监都是睡在这些冷硬的石头上,他摩挲着,摸到了一块微微缺口的砖,用力把青砖撬了起来。
一道白光从外头飞进来,缠在了他的手腕上,就像是刚才一样,不疼不痒,有着微微的暖意,他不知道这是什么东西,但这东西对他好像没有什么恶意。
他又看向了砖,小心地把砖头搬开,伸手进去摸了摸,拿出了一个荷包,这里头是他这么些年来攒下的钱。
他把砖放了回去,走到了屋子外,看到那个浑身冒着光的鬼,松了口气,还好,这个鬼还在,刚才不是他在做梦。
鬼对他说:“走吧。”
他跟在了鬼身后,一步步地走着,前头有声音传来,那是宫中侍卫的甲胄碰撞声,他停了下来,像是大梦初醒,看着眼前的鬼,他想自己是疯了么,鬼当然可以走出去,因为侍卫们看不到他,可他是人,他怎么可能就这样走出皇宫?
前头的鬼也停了下来,转头看着他,说:“走啊。”
保平安握紧了手中的荷包,硬硬的金子硌得他的手生疼,手心中传来温暖的感觉,他低头一看,是那道细细的白光,它在抚摸他的手心,他也终于看清了,那道白光其实是一道细细的白丝。
他吐了口气,跟在了鬼的身后,继续往前走。
他想被发现了就死吧,死了也能回家呀。
甲胄轻碰的声音越发清晰,齐整的脚步声也能听到了,他听宫里人说过,这种甲胄碰撞的声音就像是铜铃声一样,鬼听到就会害怕,所以值夜的侍卫们才会穿上甲胄。
他看向了前头的鬼,那个鬼看着倒是半点都不害怕,侍卫们直直走了过来,鬼根本没有绕路的意思,她只是站在了一边,还招手让他站在她身边。
保平安看着走来的那队侍卫,真威风啊,他看向了他们腰间配着的刀,听说他们的佩刀都是皇上寻人特意打造的,削铁如泥,是外头的人想求都求不来的宝刀。
如果被这样的刀砍,他一定会死得很快吧,这样就不会太痛苦了。
他没有避让,直勾勾地看着这一队侍卫,等着他们走到自己面前,大喝一声,然后挥刀将自己砍死,他坦然地等着,却看到这队侍卫从自己身前走过,目不斜视,好像根本没有看到他一样。
他呆呆地看着这队侍卫远去的背影,身边传来鬼的声音:“走了。”
他转过头,跟在了鬼身后,再次路过一队侍卫之后,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他已经死了啊,他已经被那两个太监给勒死了!
然后他就更坦然了,一路跟着鬼走到了皇城城门口,城门是关着的,他想这要怎么出去,却见那鬼拉住了他的衣袖,然后一阵风吹来,他们就飞了起来,脚再次踩在地上的那一刻,他忍不住转头看看高耸的宫墙,又看看前头点着灯笼的街道,问:“我……这是出来了?”
鬼说:“自然,我们已经离开皇城了。”
保平安有些怔愣,再次看向宫墙和宫门,他十二岁入宫,如今四十三岁,垂垂老矣,才终于出来了。
耳边响起鬼的声音:“你可要在京中逛一逛?”
保平安看向了鬼,鬼说:“你家远在益州,若是回去了,要再来京城颇为不易,趁现在还在,你可要看看?”
保平安点了点头,声音嘶哑地说:“那就看看吧。”
他跟着鬼在城中走着,他看到了灯火通明的夜市,看到了冒着热气的烤肉,在油锅中翻滚的炸饼,香气扑鼻,让他的肚子都忍不住响了起来。
他把手放在了自己的肚子上,有些奇怪,难道鬼也会饿吗?
这时候,那卖饼的店家看向他,说:“客官,可是饿了,来一个饼如何?我家的饼里头可是加了肉的,吃起来满嘴油香肉香,可好吃了!”
有人走到了他身边,说:“那就来一个。”
保平安扭头看向身边,竟然是那个鬼,再看看店家,这个店家竟能看到鬼,还跟鬼说话!
接着他还看到鬼掏出了铜板给店家,把饼递给了自己,对自己说:“吃吧,尝尝这京中夜市的滋味。”
保平安伸手接过,咬了一口,入口的是滚烫的肉汁,店家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哎哟客官,这饼才出锅,可烫了,你慢点吃呀!”
烫,是真的很烫,只是他不是已经死了,变成鬼了么,鬼也能被烫到吗?
保平安觉得有些奇怪,可他又没有做过鬼,不知道这是正常还是不正常。
一个饼吃完,他又跟着鬼逛遍了全城,从内城到外城,看到了城中百姓从熟睡到醒来,天边也泛起了光亮。
他们来到了城门口,鬼说:“这里是通津门,前些日子我便是从这门进来的,也是离益州最近的门。”
城门还关着,但城门外已经有人在排队等着入城了,挑菜的、驾牛车的,还有抱着小孩儿的,甚至有人吵了起来,是他几十年来都没有看到过的鲜活日子,他不禁有些痴了。
天越来越亮了,他对鬼说:“我们不走吗?”
鬼说:“那便走吧。”
于是风来,他又飞了起来,这次飞了好久,他忍不住问鬼:“我们要去哪里呀?”
鬼说:“送你回家。”
“可是天亮了啊。”保平安看着上空,太阳已经出来了,他说:“我们不躲起来吗?”
鬼说:“为什么要躲?”
保平安:“鬼都怕光啊。”
鬼看了他一眼:“我们又不是鬼。”
保平安不明白,他们不是鬼还能是什么?难道是神仙吗?
太阳照在了他身上,他好像真的没有觉得疼,甚至还觉得有些暖和呢,他看向了下头,有城镇更有大片的草木,这样看着真是好看啊。
他又看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白丝,问鬼:“这是你的东西吗?”
鬼说:“不是。”
保平安奇怪:“那是谁的东西?”
鬼说:“这是你娘的发丝。”
保平安愣住了,这时候,他们开始往下落了,脚踩在了湿软的泥巴地上,他听到鬼说:“看来昨夜这边还下过雨。”
又说:“就是这里了,还好没找错方向。”
“保平安,前头就是你家了,你还记得吗?”
保平安呆呆地看着眼前的茅草屋,好陌生,但又好熟悉啊,最左边的是灶房,那是他和弟弟最爱去的地方,中间是堂屋,堂屋连着的就是爹娘的屋子了,弟弟还小的时候就是跟爹娘一起睡觉的。
最右边的这一间是他的屋子,那一年爹娘特地给他盘的新床,说要给他娶媳妇用的。
他看着眼前的一间间屋子,他明明记得自己家的屋子是很大很新的,什么时候他的家变得这样破旧了?
堂屋的门被拉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那个人的背拱得很深,头发全白了,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她走了出来,坐在了门坎上。
保平安的眼睛一下子就模糊了,他的喉咙里哽塞着,浑身都颤抖了起来。
坐在门口的老妇突然站了起来,看向了他,问:“是谁,是谁在那里?是大郎回来了吗?”
恍惚间,保平安好像看到了年轻妇人站在那里,大声喊着:“大郎快回来吃饭了!”
他抬脚迈出了一步,再迈出一步,步子越走越快,院门自己打开了,他冲入了院中,抱住了老妇,应道:“阿娘,大郎回来了,是大郎回来了!”
眼泪如雨水般落下,他抱着老妇嚎啕大哭,喊着:“阿娘,我错了,我错了!我再也不跑了!”
屋中又有人走了出来,看到了门口相拥的二人,看向了保平安,他的神色一颤,扶住了墙,抖着声音喊:“平安,是平安吗?”
保平安哭道:“爹,是平安回来了!”
一家三口抱在了一起。
院门外,周一看着这一幕,转身,看着破开云层的太阳,抬袖擦了擦眼角,这世上最珍重的事情莫过于久别重逢。
第304章 瓠羹送炒肺
周一醒了, 睁开眼睛,屋子里黑沉沉的,微微转头看向门窗的方向, 门窗的缝隙中透出点点微光, 看来外头的天已经亮了。
床上只有她一人, 屋子外静谧无声, 她有些恍惚, 一时间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送了保平安回家之后,她就回到了身中,一日夜的时间,她送了八个人,其中阿大家在百里之外, 保平安家是近乎千里之隔, 这样远的路, 着实将她给累到了。
虽说她是神魂离体, 御风之时无需在自己身上用多少力气,可无论是七个小孩儿还是保平安都是实打实的人,要把他们好好地送回去, 将她丹田的炁榨得是一滴都不剩了。
回来之后, 她打起精神跟元旦元夕说自己要休息, 然后便关上房门睡了, 直到现在才醒过来。
周一闭上眼睛,丹田中的炁已经恢复了不少,在上中下三个丹田、全身经脉中潺潺流动。
她睁眼, 掀开被子,冷意蜂拥而至,好在她没有那么怕冷, 顺手捞起绵衣穿上,再穿上鞋袜,走到门口,抬手拉开门,冷气扑面,还有雪粒被吹到了她的脸上,冰冰凉凉的,伸手一抹,已经化为了水。
她呵了口气,白气消散在空中,大雪纷纷扬扬落下。
天并不是很亮,外头有些了动静,可院子里的其他房间都关着门,现在应该是清晨,元旦她们许是还未醒来。
这么说来,自己是睡了差不多一日一夜了。
她抬脚走入了院中,抬起手,雪花落入了她的掌心,化为水的那一刻,周一心中一动,手中的水慢慢地变白,几息之后,再度变成了雪粒。
周一的眉头微蹙,手中的雪粒融化,圆圆的水迹伸出了六个小角,逐渐延伸,水迹也越来越小,直到成了一个点,连接着六个小枝,与此同时,六个小枝逐渐变白,一息之后,一枚雪花出现在了周一的手中。
既如此,周一手中的炁猛地涌出,充满整间小院的那一刻,她消失在了小院中,出现在一刻不停哗哗下雨的炁域之中,她闭上了眼睛,炁域中的数不清的雨水在半空中顿住了,咔嚓嚓,无数细微的声响汇在了一起,像是冰裂的声响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了眼睛,与此同时无数的雪花从空中纷纷扬扬落下,不过片刻,地上竟然就凝聚了一层白雪。
原本炁域中的哗哗雨声也变成了簌簌的落雪声,立刻就多了几分温柔的意味。
看着地面被白雪覆盖,目之所及变成了一片纯净的白,周一满意了,她收起炁域,回到了小院中,再看空中的雪花,就觉得这雪未免有些小了。
但这并非是什么坏事,雪小一些,气温高一些,才能有更多的人活下来。
肚子有些饿了,她进了厨房,刷牙洗脸,冷水放了三个鸡蛋在锅里,再生火,打算先吃鸡蛋垫一垫,待元旦她们醒来,一起去城中寻摸点没吃过的朝食。
水沸腾了,鸡蛋被水一冲,在锅中发出笃笃笃的声响,周一坐在灶前,因灶里生着火,这里比起别处便要暖和不少,一个竹筒摆在灶台角落,她起身将竹筒拿了过来,灶洞里火光跳动,照出了竹筒中的黑泥。
这是她在松林中挖的土,把任果吐出的桑种放在了里面,只是过去这么些日子了,黑泥还是黑泥,里头的东西没有半点发芽的迹象。
手指头凝聚了水,给桑种浇了些水,再把竹筒放回原位,起身到房间的包袱里掏了些松子出来,坐在灶洞前,一边烤火一边吃着油香的松子。
等到鸡蛋煮好,松子吃完,院子里终于传来了响动,嗒嗒嗒,一听就知道来人趿拉着鞋子在走路,等来人走到门口,一看,果然是元旦。
睡眼惺忪的小孩儿见到了周一,先是眨眨眼睛,然后就跑了过来,扑到周一怀里,娇声娇气地说:“师叔,你终于睡醒了!”
周一摸摸她的脑袋:“昨夜跟元夕一起睡的?”
元旦点头,说:“鱼姐姐的身体好凉呀。”
这时候元夕走进来,道:“我可是鱼,若是身体哪日变暖和了就该进人的肚子了。”
周一笑了,对元旦说:“去洗漱吧,洗漱完,我们去外头吃朝食。”
一刻钟后,穿着绵衣的三人锁上了院门,朝着外头走去。
走上大路,路上的雪被人踩实了,化为了黑黄的泥水,还间或有冰在其中,走起路来颇为不易,稍不小心就会滑倒。
砰的一声,前头就有人摔了个屁股墩,大家都见怪不怪,有人跟摔倒的人说:“慢着点,这个天摔了倒是没什么,要是雪水把衣裳打湿了,还得回去换身衣裳呢。”
那人赶紧起身,去看自己背后的衣裳和裤子,站在他后头的人帮他看了,说:“没事没事,运道好,坐在了雪上,拍拍就掉了。”
那人伸手拍了拍,小心翼翼走起了路。
周一三人也小心走着,没走多久,前头传来稚嫩的声音,喊着:“来店里吃东西送炒肺哦!”
抬头看去,是路边的一个小店,店里白色的热气一股股往外涌,门口坐着个小男孩儿,喊着:“来吃东西呀,吃东西送炒肺啦!”
路过的人听了,有人问:“小孩儿,可是真送炒肺?”
小男孩穿着厚厚的绵衣,把手揣在袖子里,坐在门边像个小团子一样,点点头,说:“真的,是今日新做的炒肺,可好吃了!”
那人便入了店。
周一三人站在这头看着,看那店里人头攒动,元旦惊叹:“好多人呀!”
周一说:“我们去看看可好?”
人多的铺子,口味一般都不会太差。
元旦元夕都点头,于是三人来到了门口,那小男孩儿还是喊着:“吃东西送炒肺喽!”
周一问他:“是吃所有东西都送吗?”
小男孩儿看着她眨眨眼睛,说:“吃瓠羹送炒肺。”
周一:“谢谢。”
牵着元旦入了店中,眼前立刻被人给占满了,在外头的时候就觉得人多,现在进来了,人更多了,好在这里是吃朝食,所以陆陆续续地一直有人离开。
店家招呼着:“三位客官,吃点什么?”
店家是个妇人,就在一个大柜台后忙活着,好些人站在柜台前也不离开,等着自己的那份朝食。
周一把元旦抱了起来,问店家:“你店里有些什么吃的?”
店家手上忙活着,嘴上说:“我们店里吃的可就多了,喝的有瓠羹,还有门油、菊花、宽焦这些饼,若是点上一碗瓠羹,我们还会送一碗炒肺,客官你看要吃什么?”
元夕好奇:“门油、菊花、宽焦这些是什么?”
店家抬头看了眼她们,说:“三位客官是才来京城吧。”
她伸手一指她身前的一个大筲箕,里面摆了好些饼,她指了其中一个饼,饼上带着些芝麻,说:“这就是门油了,里头是有肉的,才烤出来,可香了!”
指着一个形似菊花的饼:“这是菊花。”
一个宽宽大大,一看就焦焦脆脆的饼说:“这是宽焦。”
“若是爱吃肉的,自然是要吃门油了。”
周一说:“便来两碗瓠羹,三个门油,三个宽焦吧。”
店家:“好嘞!”
“客官,那边有位置空出来了,请坐,马上把吃的给你送来!”
周一往里头看,果然有一张小桌空出来了,正有人在收拾,她抱着元旦带着元夕过去坐下。很快东西就上来了,三碗瓠羹,里头有瓜还有肉,三个浅口碗装的炒肺,深酱色,还略微勾了芡,卖相就很不错,再有就是装在一个小筲箕里的六个饼,三张大的,酥脆得掉渣,三个小些的,皮脆脆的,里头装着馅料,她拿起了一个,看向元旦,元旦不要,她要先吃炒肺,元夕则要吃瓠羹。
好吧,周一自己咬了一口门油,牙齿破开酥脆的表壳,里头是汁水横溢的肉馅,肉是羊肉,吃起来很香,这东西倒像是她以前吃过的烤包子。
门油不大,不过几口便吃完了,她端起瓠羹喝了一口,里头应该也是勾了芡的,喝起来顺滑极了,里头的肉绵软,瓜是冬瓜,瓜肉已经软烂了,微微一嚼顺着喉咙就入了肚子。
这时候挟一块炒肝放到嘴里,满嘴都是酱香,没有半点腥气。
等到一碗瓠羹喝完,炒肝也吃完了,周一就吃得差不多了,元夕已经喝完了一碗半的瓠羹,元旦倒是还在慢慢吃着,周一于是拿起宽焦,咔嚓咔嚓地嚼着,就当吃零食了。
元夕打了个嗝,突然问她:“道人,你不是说京中有人要见你吗?我们都来了好几日了,那个人呢?”
周一掰了一块脆饼放进嘴里,嚼碎咽下,说:“许是还不知道我们到了京中吧。”
元夕不理解:“那我们是不是要去跟他说一声?”
周一摇头:“不必。”
元夕:“那万一他一直不知道我们到京城了呢?”
周一说:“那样也好,我们在京中他都不知道,那又何必去见他。”
元夕听不明白,周一说:“这事便先别想了,京中热闹,我们在城中好好玩一玩,住些日子,想走的时候走就是了。”
既然要见她,她也已经到了京城,人迟迟不来,就不是她的错了。
元夕点点头,也拿起宽焦吃了起来。
离开朝食铺子的时候,一大两小,三人手中各一个饼,边走边吃,浑身热乎乎的,周一说:“我们在城中逛逛如何?”
元旦和元夕立刻点头,于是随便选了个没走过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人多车多,也有乞丐,倒是没有再见到年岁小的乞儿了,不知道走到了什么地方,拐个弯,前头街上的人便少了起来,路上的雪也扫得干干净净,走了百来步,前头便传来了斥声:“莫要再来了,快滚!”
远远地就看到一家高门大户门前,两个小厮打扮的男子手持棍棒把一个人打了出来,那人抱着脑袋仓皇地跑,两个小厮倒也没追着打,只是大喊:“你若再来,下次便打断你的腿!”
那人慌不择路,竟朝着周一她们跑来了,毕竟是落雪天,地扫得再干净,过一会儿便又会再度湿滑起来,那人慌乱中脚一滑,重重摔倒在地,露出了一个光溜溜的脑袋。
元旦:“师叔,是那个光脑袋和尚!”
第305章 石心
周一看向眼前摔倒在地的和尚, 好几日未见,他看起来比入城那日更狼狈了,头还是光溜溜的, 身上的僧袍似乎也未换过, 沾染了不少污渍, 面有痛色, 不知道是被打疼的, 还是被摔疼了。
他双手撑着地站了起来,看了周一三人一眼,似乎是有些不好意思,低下了头,转身再看向那大门口, 站在大门口的两个小厮见了, 一个小厮吼道:“死秃驴, 看什么看?还不快滚!”
和尚的肩膀抖了抖, 双手合十,小声说:“阿弥陀佛,二位施主, 贫僧真的是出家人。”
小厮冷哼一声:“你说你是出家人, 度牒呢?”
和尚说:“师父没有给我度牒。”
小厮:“没有度牒就是假和尚!我家大人要的是天下的高人, 不是你这般畏畏缩缩的假和尚!”
和尚有些着急地说:“我是真和尚, 不信我可以背经书给你们听,《地藏经》《金刚经》《华严经》《法华经》《楞严经》,只要是佛家的经书, 我都能背!”
小厮不屑:“背经算什么本事,我家大人要的是有真本事的人,你若当真想要进我们这里, 给你指条路,你去朱雀门前看告示,若是能把事情给解决了,揭了榜,不管你有没有度牒,你就能进我们这里了。”
另一个小厮看向周一,说:“那边的道士,你若有意,也可如此。”
周一微愣,接着礼貌微笑,两个小厮便关上了大门。
那个和尚看向周一,说:“这位道长,你也要去朱雀门吗?”
他说:“我们可以一起去。”
周一看向元旦,问:“累吗?”
元旦咔嚓咬了一口饼,摇头:“不累。”
周一:“那就去看看如何?”
元旦点头:“好呀。”
元夕并不在意,说:“去就去呗。”
周一于是对和尚说:“那就一起吧,请。”
和尚看着她,周一不解:“大师不走?”
和尚露出了尴尬的表情,“我……不知道朱雀门在何处?”
周一:“?”
可明明先前住的客栈就在朱雀门附近啊。
她说:“恰好我知道,大师随我们来吧。”
和尚连忙点头,走在周一身边,小声说:“道长,其实我不是什么大师,我就是个小和尚,道长叫我石心就好。”
周一:“石心?”
和尚点头:“是石头的石,心窍的心。”
周一赞道:“好名字,此心坚定如磐石。”
石心和尚不好意思挠头道:“其实不是这个意思,我的师父说我笨如顽石,心窍不开,所以叫我石心。”
这……周一只能说:“石心师傅心性质朴。”
然后转移话题:“方才那处是什么地方?”
石心和尚说:“那里是国舅爷安置奇人异士的地方。”
周一想起了入城那日听人说起的事情,说:“可是要在那些奇人中选出国师来?”
石心和尚点头:“道长知道吗?”
周一:“只是听路人提到过,却不知里头的情况。”
石心叹气:“我也不知,我在路上遇到了一个和尚,跟着他才找到了这里,可我没有度牒,他们便不让我进。”
“我不过多去了几次,他们就动手打我出来了。”
元夕走在周一另一边,问:“你没有度牒又是怎么入城的呢?”
她跟着道人入了好多城,可都要看道人手中的度牒呢。
石心不好意思说:“我有路引。”
元夕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时候,咕噜噜的声音响起,元旦从周一身边探个脑袋出来,看向和尚的肚子,听到咕噜噜的声音再响,对和尚说:“你的肚子饿了。”
石心的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元旦看看自己手中剩下的大半个宽焦,又抬头看看周一,周一摸摸她的脑袋,低声说:“随你。”
元旦于是伸手掰了半个下来,递给石心,说:“给你。”
石心有些无措,“这……这是小施主你的东西,你吃吧。”
元旦说:“我已经不饿了,你的肚子饿,这个给你。”
石心忍不住看向了周一,周一说:“石心师傅便收下吧,我们三人已经在朝食铺吃过朝食了。”
石心于是伸手从元旦手中接过了半块宽焦,迫不及待送到嘴边吃了起来,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他饿狠了,不过几口,半块宽焦就被他给吃完了,元旦给惊住了,看看自己手里的半块,递了过去,说:“这是我吃过的。”
石心咽咽唾沫,“贫僧不在意,小施主不吃了么?”
元旦贴在周一身边摇摇头说:“还是给你吃吧。”
石心:“多谢小施主。”
于是接过这半块宽焦,也是咔嚓几口就给吞入了腹中,他擦擦嘴,双手合十对元旦说:“多谢小施主的饼。”
元旦摇摇头:“不谢不谢。”
她忍不住问:“你很久没有吃饭了吗?”
石心并不因为她是小孩儿就敷衍她,说:“是,我快两日没有吃过东西了。”
元旦微微张开嘴巴,她一顿不吃就会很饿很饿,两天不吃东西,她根本想不出来这会有多饿,怪不得这个光头和尚吃饼这么快!
元夕看了他一眼,眼神中有些同情,说:“你要进那个府里,是不是因为里面有吃的?”
石心低下头说:“惭愧,正如施主所说,是有这个缘故在里头。”
“我听说只要入了那处,一应吃喝都由国舅包了,便是最后没有成为国师,也不会让人退还这些日子的花费。”
元夕:“那倒是个好地方。”
周一打断了对话,说:“前头就是朱雀门了。”
朱雀门前的人不算少,这是城中最宽的御街所在之门,连接内外城,此刻城门大开,内城中有人出来,外城中也有人进去,好不热闹,在朱雀门右边的城墙处贴着些白纸,一群人围在这些白纸面前。
周一四人走了过去,就听到有人倒吸一口气说:“这世上竟有这般的事情,当真是古怪!”
另有人道:“看这个看这个,畜牲竟能生下人来,这生下来的究竟是人还是畜牲?”
旁边有人嫌恶道:“那还能是人?要我说那畜牲怕也不是什么等闲角色,说不得便是什么妖王,否则一般的猪能生下人来?”
“当真是奇事,不知这人在何处,若就在近处,倒是可以结伴去看看,猪生下来的人是个什么模样。”
“还有这张,家中相公在外读书,却被女鬼缠上,日日相会,求高人前去其家中将女鬼收了。”
听到这个,告示前的人都沸腾了起来——
“是哪一张?”
“哈,竟当真有这等香艳之事么,不知那女鬼生成何等模样?”
“能将书生迷得神魂颠倒,想来定是绝色。”
“我若是高人,当先揭此榜!”
有人转过头,见到了周一和石心,喊道:“大家快让让,有和尚道士来了!”
围在告示前的人群便让开了路,周一对他们道:“多谢。”
把元旦抱起来,跟石心、元夕一起走了进去,有人对周一和石心说:“喂,兀那道士,还有那和尚,来揭这个榜,女鬼害书生,既毁人前程,还害人性命,可是大事啊!”
还有人喊:“看这个这个!猪生人子,乃是奇闻!”
周一充耳不闻,走到了告示前,这些告示并排贴着,一张连着一张,上头用墨迹写着字,她走到最右边,从第一张开始看起。
第一起说的是城中有户人家,家中养的花草总是无故断折,好不容易生出来了,又折了,家中人疑心是不干净的东西在作祟,想要请高人前去看看。
第二张告示上的事情亦在城中,说是有家人家中有口井,近日井中总有吟啸之声,像是有虎龙在井中咆哮,他们家中人感到恐惧,寻高人将井中之物捉出。
第三张告示便是那女鬼书生的事情。
第四张是京城外的一个村中之事,说村中有头母猪,生得极大,怀胎四月,竟生下一婴孩儿,被村人发现,广为流传,大家都觉得奇怪。
第五张也是城外之事,城外的一个大湖之中,有数人曾见过湖中有巨物游动的身影,有人说是巨蛇,会将人拖入湖中吞食,请高人前去灭蛇。
这时候,周围的人喊了起来:“和尚,怎么揭那一张,那张没意思啊!”
周一转头看去,原来石心和尚把第一张给揭了下来,不过是花草被折断这样的小事,比起其他四张的确少了些猎奇之感。
石心不管周围的人怎么说,走到周一身边,问:“道长,你可想好要揭哪一张了?”
周一走到第四张面前,将这张告示揭了下来,对石心说:“这是城外的事情,你在城内,我们只能分开了。”
石心点头:“那道长后会有期。”
周一:“后会有期。”
围观之人见此,有些失落,还有人喊石心:“和尚,既都是在城中,你将女鬼那张一起揭下来,也好让我们开开眼啊!”
石心红着脸埋着头跑了,一群人又看向了周一,周一抱着元旦走了。
时候尚早,但告示上的地址写明了那个村在在三十里外,于是周一带着元旦二人先回了小院,把小黑牵出来,在城中买些吃食,这才动身往城外去。
第306章 段村
距离京城三十里外, 段村,周一还没走到村口,喧哗声就从村中传了出来, 定睛一看, 就在村口的位置, 一群穿着鼓鼓囊囊衣裳的村人手里拿着锄头、棍子正凶神恶煞地把五个年轻男人往外赶, 一个年轻男人喊着:“我们就是看看, 我们不是坏人!”
一个老头站在旁边,怒道:“看什么看?你们这些人一天天吃饱了没事干,我们村的事情跟你们没关系!不许你们看!滚出我们村!”
老头这么一喊,那些手拿家伙的村里人便更不客气了,直接把五人给搡出了村子, 五个人连摔带爬的好不狼狈, 其中一个穿着绸衫的男子站了起来, 立刻喊道:“你们村的事情可是在城里贴出了告示的, 凭什么不让我们看?”
老头:“贴出告示那是请有本事的人来,你们有本事吗?你们揭榜了吗?”
“这这……”男子气弱之后很快有了底气,“我们有没有本事无需你知道, 便是再有本事的人, 那不也得看看你们村中的情况后才知道能不能揭榜!”
“你看都不让我们看, 莫非你们村中的事情当真见不得人么?”
“该不会, 你们就是把小孩儿抱入猪圈中欺骗官府吧?”
老头大怒:“放你的狗屁!给我滚!”
村人们举起了家伙什,怒视五人,五人赶紧往外跑, 见到周一,穿着绸衫的男子还说:“道长可千万别去这村子了,你也看到了, 这村里的人浑不讲理,凶恶得很,还是快回吧。”
周一说:“多谢,不过我揭了榜才来此处的。”
闻言,五个男子诧异停下,互相看看,也不忙着走了,绸衫男子问:“你当真揭了榜?”
周一颔首,走到了气势汹汹的村人们面前,看向了那个喘着气的老头,说:“老人家,请问这里可是段村?”
老头点头说:“这里就是段村,我是村长。”
周一拿出了自己在城中揭下来的告示,递给老头,说:“村长,我是一游方道人,见城中贴出了告示,斗胆揭了榜,前来段村中解决村中奇事。”
老头将折起来的告示打开,唤了几个年轻人过来,一个年轻人从怀中掏出了纸,打开,竟然是另一张告示,他们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照着认,旁边有人说:“别看了,是真的告示。”
抬头看去,说话的原来是先前那五个被村人赶走的年轻男人,绸衫男子走到老头面前,在村人警惕的目光中,指着告示上的一个红色印章说:“看到这个了么,这可是国舅府的章,只要有这个,告示就假不了,满京城还没人敢私印国舅爷的章!”
老头看了他一眼,充耳不闻,只让村里人继续比对着,又过了好一会儿,村人才停了下来,对老头说:“村长,是一样的,应该是真的。”
老头这才对周一说:“既是揭了榜的高人,便跟老朽来吧。”
周一牵着小黑,带着元旦和元夕往村里走,五个年轻男人悄悄跟在她们身后,几个村人锄头一横,拦住了他们的路,绸衫男子忙对周一喊道:“道长道长,还有我们,劳烦道长捎我们进去!”
老头见了,问:“道长可认识这五人?”
周一摇头:“此前并不认识,今日是第一次见他们。”
老头便对村人说:“让他们滚远点!”
转头对周一道:“道长请。”
周一颔首,跟着他往里走,身后传来五个男人的声音:“别打了别打了,我们走,我们走就是了!”
走在周一身边的老头说:“道长可会觉得我们村不讲道理?”
周一看着村里的房子,竟多是青砖瓦房,可见这个段村颇为富裕,闻言道:“村长这般做自然有村长的道理。”
村长说:“正是!”
他叹了口气,道:“道长有所不知,这事才传出去的时候,我们村里人也是当个稀奇来看,城中人、附近村人听说了此事要来村中看,我们并不曾阻拦,甚至村中还有人整治了吃食,不过略微收他们些钱财,便能让他们吃上一餐热乎饭。”
周一颔首,说:“这倒是好事,既方便了来人,也能让村人挣些钱。”
村长:“可不就是这个理,可这些人看了稀奇也就罢了,不知怎地竟说那孩子是我们村的男子与母猪生出来的,传来传去,搞得我们村的名声都不好听了,长久下去,怕是都没有姑娘愿意嫁入我们村了!”
原来如此。
周一说:“这倒是大事。”
村长:“正是,子息繁衍是顶顶的大事!名声臭了,没了后,段村都得没了。”
这时候,村长带着她们走到了一户人家院门前,喊着:“柱子,柱子!”
一个有些矮的中年男人从屋子里出来,双手插在袖子里,缩着脖子,吸了口气说:“村长,什么事啊?”
村长指了指周一:“城中揭了榜的高人来了,要看看你家的那头母猪,还有那个猪娃娃。”
中年男人看了眼周一,又看了骑在小黑身上的元旦,点头说:“先进来吧,猪在猪圈里头。”
这时候其他村人也追了上来,跟在周一和村长身后一起进了这家人的院中,走到后院,便是个木头房子了,中年男人推开门,一股臭味扑面而来,那是很浓郁的猪粪臭气,熏得人忍不住往后仰了仰,一个村人说:“柱子,你家多久没扫猪圈了,咋臭成这个样子!”
柱子说:“你们不都说这猪是猪妖,我们除了给它喂吃的,哪里还敢往这里头走?”
他看了说话那人一眼:“也免得你们私下地都说我。”
村人们都尴尬起来,一个人尬笑两声说:“柱子你说什么呢,那是外头的人说我们村的人,我们可没这么说过你,我们都相信你的。”
柱子哼了一声,抬脚走进了木屋中,村长和周一跟在他身后,元旦和元夕被周一留在了外头,因为这里头实在是太臭了。
周一忍不住招来外头的风,将自己鼻端的臭气吹散,多闻一会儿,她觉得自己可能会被臭晕过去。
再看村长和那个叫柱子的中年男人,显然都觉得臭,一副勉强忍耐的样子,柱子快步走到猪圈旁,说:“就是它了。”
周一走过去,看向了猪圈里,一头黑猪趴在稻草堆中,只是稻草堆已经黑得不像话了,上头沾了不少排泄物,七八只小黑猪围在母猪的肚子前,吧嗒吧嗒地吃着奶,母猪看了眼周一三人,岿然不动,一点都不害怕。
村长捂着嘴巴问:“道长,这猪可是猪妖吗?”
周一摇头,走到了门口,站在门外,呼吸着新鲜的空气,才对走出来的村长和柱子说:“那猪只是普通的猪,并未成妖。”
本来农家的猪就没有成妖的可能,成妖的前提是活的年头要久,可农家的猪养着就是吃肉的,便是母猪生上几次小猪仔后,也会被杀了吃肉,哪里有机会成妖呢?
有村人问:“可若不是妖怪,它怎么能生下人来呢?”
周一看向柱子,说:“不知可否详说那日的情形。”
柱子点点头,就要开口,有村人催促:“柱子,你先把门给关上,太臭了!”
柱子关上了门,这才说:“那日我跟二娘正睡着,突然就听到后头有动静,本来就知道家里的猪这两日就要生了,当下就知道肯定是猪那里的声音,我们就起来了,跑到了后头看。”
“这猪争气得很,也不枉我们喂它那么多吃的,一下子生了八个小猪仔,我跟二娘都高兴坏了,二娘赶紧给猪煮吃的去了,我逮着小猪想看看公母,才抓了一个,就听到哇哇的哭声。”
柱子咽咽唾沫,说:“我听声音好像是从猪屁股那里传来的,走过去看,就看到了一个娃娃光溜溜地躺在那里,身上还有血,浑身都是湿的,哇哇哭着呢!”
“二娘听到声音也跑回来了,她说这孩子就像是才生出来的一样,后来……后来我们就去寻村长了。”
周一看向村长,村长说:“我家老婆子看了,那孩子就是才生出来的。”
他说:“若说是村里有人生了孩子偷偷扔了,可我们村怀孕的妇人都还没生啊。”
柱子:“便是生了,我们村里人哪里能生出那样的孩子!”
周一好奇:“那孩子相貌很奇异吗?”
柱子:“哎,道长你跟我来看了就知道了。”
柱子往前院走,周一对元旦和元夕招招手,让她们跟上来,到了前院,柱子喊道:“二娘,二娘,你把孩子抱出来吧。”
屋子里一个女声应道:“成。”
很快,一个妇人就抱着一个襁褓出来了,有村人问:“柱子,你们还把这猪娃娃养起来了不成?”
柱子说:“好歹是个人的模样,若是留在猪圈里,不冷死都要饿死。”
二娘抱着孩子站在门口,看向了周一,周一上前几步,看向了她怀中的小孩儿,看清之后,她有些错愕,“这孩子——”
柱子:“道长你也看到了,这孩子不仅脸黑,混身上下都是这般黑溜溜的,这样子人怎么生得出来呢?分明跟圈里的猪一个样子啊。”
周一看了一圈,入目的都是黄种人的脸,的确,黄种人跟黄种人之间是生不出来黑种人的。
她忍不住再看向襁褓中的小婴儿,黑色的皮肤、深色的嘴唇,甚至头发都带着卷,这是纯正的黑人小孩儿啊。
第307章 鬼奴
段村, 柱子家的小院中,不少村人围在门口,伸长了脖子去看被柱子媳妇抱在怀中的小婴儿, 周一听到有村人说:“这瞧着像是没有先前那么黑了。”
柱子媳妇点头, 说:“养了好些日子, 眼看着是比才生下来的时候白了些。”
村人:“莫不是养着养着还能白回来不成?”
周一看了眼襁褓中的小孩儿, 孩子才生下来的时候会有色素沉着, 所以显得黑很多,可这孩子底子在那里,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变成黄种人。
这时候村长问周一:“道长啊,你能不能给我们个准话,这孩子当真是母猪生出来的吗?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
他叹气:“猪生人子是稀奇, 可要是再传下去, 我们村的名声真的要臭了。”
周一沉吟道:“村长, 无论如何, 猪肯定是不可能生出人来的,这孩子既然是人,也只会是人生出来的。”
“当真?”村长迟疑, “可他是在母猪圈里被人发现的。”
而且母猪还刚好在生小猪仔呢。
有村人说:“是啊, 他生成这副样子, 也没人能生出来呀!”
“呐缺胳膊少腿的孩子我们见过, 跟猪一样黑的小孩儿,我们是真没听说过!”
周一说:“我们这里的人的确是生不出这样的孩子来,不过这世上还有一种人, 他们天生皮肤黑,头发也卷曲,便同这孩子一般模样, 他们那里的男女成婚生下的孩子也就是这般模样的。”
村长反应过来:“道长的意思是,这孩子是那种黑……人生的,可我们这里没有那种人呀!”
站在外围的一个村人大声说:“我见过我见过!”
一干人都看向了他,他缩了缩脖子,有些怯场,村长催他:“快说,你在哪里见过?什么时候见的?”
那个村人说:“是……是好几年前了,城里有贵人出城,我在城门口等着进城,看到好多人和马从城里出来,那些人里就有个黑黑的人,生得怪模怪样的,大家都看呢,我听人说那人是……是鬼奴!”
听到鬼奴二字,村人们都不安起来,有村人说:“鬼奴,莫非是鬼?”
“那这孩子就是鬼生的?”
村长大声说:“都给我闭嘴,瞎咧咧什么,道长在这儿呢,听道长说!”
于是所有人再次看向了周一,周一说:“鬼奴非是鬼,被称为鬼奴只是因为他们的肤色与我们不同而已,他们是人。”
说鬼奴的那个村人忍不住问:“可是道长,那日我见过的那个鬼奴,也没这孩子这般黑呀,就只是比我们黑一点而已,夏日的时候,我都能晒得那般黑。”
周一明白了:“鬼奴其实也分两种,一种肤色比我们黑一些,头发非是卷曲的,他们所在的地方离我们近不算太远,益州往西往南走,过了益州不远,便能到他们的地方。”
“另一种鬼奴的住处就离我们远多了。”
她依着从前的印象,大致换算了单位,说:“应是在上万里之外的地方,他们住的地方极其炎热,鲜有落雪,所有人都面黑如炭。”
村人们听得睁大了眼睛,有人说:“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的地方、这样的人。”
还有村人说:“这么说,这个猪娃娃是从那么远的地方来的?”
“这咋可能,万里之外,走都要走上好些年呢!”
“那这孩子是咋来的?”
先前说见过鬼奴的村人说:“说不得就是贵人家里的鬼奴生了孩子丢到我们村中来的。”
说着,他越发肯定自己的猜测了,道:“你看他生得这般黑,他爹娘肯定也黑,要是穿上一身黑衣裳,走在夜里,便是站在我们对面怕是都看不出来。”
柱子听到这话,很是赞同:“还真是,昨夜里,我跟二娘给这孩子擦身,把他放在床上,盖着黑布被子,也就转身搓个帕子的功夫,再转头来寻这孩子,硬是没看出来他在哪里!”
大家都笑了起来,只是还有村人迟疑:“可是那晚村子里没狗叫啊,若是有生人进村,我们看不到也就罢了,总不能狗也看不到吧。”
这时候,被柱子媳妇抱在怀中小黑孩突然张开嘴巴哇哇哭了起来,柱子媳妇说:“孩子饿了,柱子你快去把米浆弄来。”
柱子立刻就跑开了,进了旁边的屋子,再出来的时候手里端了一碗乳白的热腾腾米浆,说:“二娘,我试过了,刚好能入口。”
他媳妇说:“那还不赶紧喂孩子吃。”
柱子就拿起木勺舀了一小勺米浆放到小孩儿嘴里,小黑娃的哭声戛然而止,伸出小舌头舔食起了米浆,不时地砸吧嘴,吃得香极了,看小孩儿吃得欢,柱子忍不住轻声说:“慢点慢点,这碗里的都是你的,尽你吃。”
一干村人在旁边看得稀奇,村长说:“这猪……鬼娃娃看着除了相貌怪些,倒是跟其他娃娃没什么差别呀。”
哭起来是小孩儿的声音,嘴里也没生牙齿,还爱吃米浆呢。
他叹道:“这么说,还当真是个人娃娃,不是什么猪娃娃,也不是鬼娃娃,就是生得怪了些。”
有村人说:“这可是个男娃娃啊,他爹娘竟也舍得丢!”
村长说:“男娃娃又咋样,若当真是那些鬼奴的,生下来还不是只能做个小鬼奴,哪里能比得上我们?”
村人们纷纷点头,这倒是,他们可都是有房有地的人。
这时,村长看向周一,说:“道长,我还是想不明白,柱子家的猪圈晚上是锁起来的,那人怎么把孩子送进去?那时候孩子像是才生出来一样,他们是早就看好柱子这里,孩子一生就给丢过来了吗?”
村人们也跟着嘀咕起来:“是啊,柱子家又不是城里的富贵人家,把孩子丢过来也享不了什么福啊。”
“丢孩子都丢别人家门口吧,没见谁会把孩子丢在猪圈,不怕猪把孩子给踩死了吗?”
周一对村长说:“村长说得极是,故我想再去猪圈看看。”
村长诧异地看着她:“去猪圈?”
接着说:“那我先让柱子去扫一扫。”
周一直接朝着后院走去,口中道:“不用。”
再入猪舍,因为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从外头唤来的风在鼻端盘旋,所以周一没怎么闻到臭味,但眼睛还是被臭到了,站在猪圈旁,目之所及的一切告诉她这是很臭的,鼻端好像就跟着闻到了那似有若无的浓烈臭气。
村长的声音在身后响起:“道长,你可是要在猪圈里找什么东西,我叫人进来跟你一起找。”
周一转身看着他,摇摇头再挥挥手,示意村长出去,如无必要,她实在不想在这里头开口说话。
村长出去了,周一背对着门,再招来一缕风,看向母猪那一家子,心里道了声抱歉,风便入了猪圈中,一寸寸拂过脏污的地面……
猪舍外,村人们议论纷纷,有人说:“嘿,这道长还真不赖,这么臭的猪圈都敢进去,先前猪圈还没这般臭的时候,那些城里人站在门口都打哕呢。”
“有本事的人当然不一样,你看看人家道长在里头待了多久了,都没什么响动,一看就知道是实打实来做事的人!”
又有人说:“咦,道长站在那里不动弹,莫不是被臭晕过去了吧。”
“你傻呀,晕了还能站着?”
有村人摸着下巴说:“要我说,道长许是在问那母猪的话呢!”
旁边的人惊异:“猪还能说话吗?”
那人:“猪不是会哼哼么,我们是听不明白,可人家是城里来的高人,说不准就听得懂猪在叫什么。”
“可猪也没叫唤呐。”
那人迟疑:“这……这许是道长有其他办法跟猪说话呢,不出声的那种!”
正好从猪圈里走出来的周一:“……”
不出声还能叫说话吗?
她看向空中,一根看不出颜色的细毛直直朝着村外去,周一对村长说:“村长,我有事先离开一会儿,待会儿回来。”
叫上元旦、元夕和小黑,朝着村外走去。
在她身后,段村的人面面相觑,有村人挠着脑袋:“怎么突然就要走了,还没说她在猪圈里找到什么了呢。”
另一村人道:“莫不是听到我们在外头说的那些话,生气了?”
村长瞪了先前说话的那人一眼:“你们这些嘴上不把门的,人家就站在里头,门大开着,你们说什么都人家都听得到!不容易来了个能让我们村名声好起来的高人,要是真就这么走了,我再来跟你算账!”
段村村口,元旦坐在小黑背上,问:“师叔,我们回去了么?”
周一说:“不是,我们去一个地方。”
元旦:“去哪里呀?”
周一看着前头的细细短短的一根毛,说:“我也不知道。”
元旦也就不追问了,转而问起了那个小黑孩的事情:“师叔,那个小娃娃好黑好黑,他是晒了太多的太阳了吗?”
周一:“不是,他是天生如此。”
元夕也凑了过来,问:“道人,那孩子真不是猪生出来的吗?”
周一叹气,对她说:“猪生不出人来。”
跟着那根细细的不知什么动物的毛,她们走了约莫一刻钟的时间,在一个小土包前,周一停了下来,毛落在了小土包上,周一轻声说:“到了。”
便让她看看落在猪圈中的那根残留着细微妖炁的毛的主人是谁。
第308章 仓鼠
黑暗的地穴中, 一只毛茸茸的小动物闭着眼睛从身边抱起一个东西咔嚓咔嚓地吃了起来,外头寒风呼啸,这小小的地穴里却温暖极了, 还有被它堆在一旁的小山一样高的吃食。
这让它更加满足了, 咔嚓咔嚓, 咔嚓咔嚓, 这是从人那里找到的东西, 吃起来可真香!
突然,它停了下来,圆圆的耳朵竖了起来,它好像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响,咔嚓嚓, 奇怪, 它没吃东西了呀, 怎么还会有声音呢?
就是这个时候, 冷风吹了进来,接着小小的地穴瞬间明亮,小动物呆呆地坐在地穴里, 睁开眼睛, 看到了亮亮的天, 还有站在它面前的庞然大物, 庞然大物说:“原来是你这只小耗子。”
啪嗒,它爪子里的东西落在了地上,它转头就跑, 四个爪子在地上不停地倒腾着,跑了好一会儿,它扭过头才发现那个庞然大物还在自己后面!
它:“!!!”
它一下子倒在了地上, 伸着爪子一动不动。
一个声音说:“呀,它死了吗?”
另一个声音说:“一看就是在装死。”
那个声音还说:“喂,小耗子,快点起来,有话要问你!”
它连眼睛都不敢眨,浑身越发僵硬,身上每一根毛都在表露着一个信息:它已经死了,真的死了,所以快走吧!
可是掀了它小窝的人好像根本看不懂,还站在那里不肯走,甚至那个庞然大物还蹲了下来,看着它说:“小耗子,别装死了,我有事情要问你,你老老实实回答,我就把你的屋顶给你安回去,也不伤你,如何?”
小耗子躺在地上还是一动不动,看着它身上细软的灰白皮毛,还有圆圆薄薄的耳朵,以及短到只有小指甲盖那么点的尾巴,周一忍不住从它的窝里拿了一根干草往它肚子上轻轻戳了戳,它的肚子也是软软的,周一说:“不干的话,我就把你窝里的食物全部送给其他的耗子。”
“叽叽——!”
躺在地上装死的仓鼠一个翻身从地上爬了起来,跑到了自己的粮堆前,用小小的身躯挡住,睁着两只圆圆黑黑的小眼睛抬头看着周一:“叽叽叽叽!”
周一转头看向了元夕,元夕一脸茫然:“你看我干什么?”
周一指了指小仓鼠,说:“它在说什么,你听得懂吗?”
元夕眨眨眼睛,更茫然了,“我是鱼,又不是耗子,肯定听不懂啊!”
周一:“……”
很好,她也听不懂耗子话。
她看着小仓鼠,问:“你可会说人话?”
小仓鼠:“叽叽叽叽!”
好,周一明白了,它不会说。
问题来了,现在该怎么交流?
周一看着眼前的仓鼠,它浑身是灰白的皮毛,个头比起常见的大灰耗子小了一大半,身上有稀薄的妖炁,跟猪圈里那根细毛上残留的妖炁同出一源,显然那根毛是它留下的。
周一说:“你能听懂我说话吗?能听懂便点头。”
灰白仓鼠点了点脑袋,周一舒了口气,能听懂她说话也好,她继续说:“你可知道柱子家?”
灰白仓鼠站在只剩下半个的地穴里,绿豆大小的豆豆眼里全是茫然,周一指了指段村的方向,说:“嗯,就是那边村中的一家人,他们家中多出了一个小孩儿,你知道吗?”
灰白仓鼠使劲儿点起了头,周一问:“你知道他们家?”
仓鼠点头。
周一:“你知道他们家多出了一个小孩儿。”
仓鼠点头。
周一:“那个小孩儿是你送到他们家的?”
仓鼠点头。
周一看着仓鼠,仓鼠也看着周一,见周一不问了,用口水把爪子打湿,梳了梳头上的毛,看向被平平削开的另一半小窝,伸出爪子指了指。
周一说:“不急,我问你,那个孩子、浑身黑溜溜的孩子,真的是你送到那家人家中的?”
仓鼠点点小脑袋,风吹得它身上的细毛胡乱飞舞,它被冻得不行,蹲在自己的粮堆前缩成了一小团,叫了两声:“叽叽叽叽。”
周一动了动手指,替它拦住了寒风,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仓鼠:“叽叽叽叽叽叽叽——”
周一叹气:“我听不懂。”
仓鼠转身从自己的粮堆里抱出了一个圆圆的东西放在周一面前,周一低头看去,这是一块饼,只有她的拇指指甲盖大小,里头点缀着绿色的碎屑,看起来像是小葱,而且这东西很干很硬。
仓鼠:“叽叽叽叽——”
周一看看饼,又看看仓鼠,这是什么意思?
她说:“你要请我吃饼?”
仓鼠飞快地把饼捡起来,往自己嘴里塞,左脸跟着显露出了小圆饼的形状。
元旦走到了周一身边,蹲下看着小仓鼠,说:“师叔,它好可爱呀!”
元夕蹲在元旦身边,说:“浑身都是毛,哪里可爱了,这么大一点,我喝口水就能把它吞了。”
正把小圆饼塞入颊囊的仓鼠闻言浑身一僵,元旦痴迷地看着它,说:“就是很可爱呀!”
仓鼠忍不住往元旦脚下挪了挪,元旦的眼睛黏在了它身上,又说:“真的好可爱呀!”
周一看着仓鼠,再问:“你是一只鼠,为什么要把一个小孩儿放到别人家的猪圈里?”
仓鼠把自己嘴里的小圆饼扒拉出来半截,又给塞了回去,周一问:“这饼是那家人给你的?”
仓鼠点头,跑到自己的粮堆里找了个豆子出来,是一颗黑豆,它再把小圆饼从颊囊里取出来,放在自己面前,拿起小圆饼塞进颊囊里,捡起黑豆放到了刚才小圆饼的位置。
周一明白些了:“你的意思是,你在他们家拿了饼吃,所以把孩子给他们作为交换?”
仓鼠连连点头,从自己的粮堆里抱出了半根手指长的不知什么植物的根茎,放在自己身边,它伸出爪子在眼睛前擦来擦去,抱住那根植物根茎发出泣泣的声响,像是在打喷嚏,然后,它放下植物根茎,把黑豆放到了植物根茎身边,自己又抱着植物根茎看着周一张开了嘴巴,露出了两颗黄黄的尖牙。
元旦被吓了一跳,贴在周一身边:“师叔,它的牙好长呀!”
元夕拧眉说:“你这小耗子可是挑衅我们?”
周一说:“不是,它是在笑。”
元夕诧异:“笑?哪里有这么笑的!”
周一:“笑要露齿,它把牙齿露出来了。”
她看向小仓鼠,思忖片刻,说:“你的意思是,那家人给了你饼吃,你想要回报他们,发现他们因为……想要孩子在哭,所以你把孩子送给了他们,他们就高兴了?”
仓鼠:“叽叽叽叽——!”
它一边叫着还一边疯狂点头,从自己的粮堆里扒拉出了一颗黄豆,放在黑豆旁边,嫌弃地把黄豆踢开,抱起黑豆举起来。
周一:“你是说当时还有个孩子可以选,但你觉得生得黑的这个更好?”
仓鼠点头,周一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很好奇,这耗子为什么会觉得黑孩子更好?
不过更重要的是,周一问:“你是从哪里把孩子弄来的?”
片刻后,小土包恢复了原状,周一站了起来,她的手心里站着一只灰白毛的仓鼠,元旦跟在她身边,一个劲儿地往她手心看,眼馋得很,说:“师叔师叔,可不可以让它在我手里呀?”
周一想了想,让她骑在小黑背上,再把小耗子放在了她手中,对仓鼠说:“你指路,我们走。”
仓鼠点点头,指了一个方向,周一便牵着小黑往那边走了。
元旦看着被自己捧在手心的小耗子,眼睛都舍不得移开,它的毛软软的,趴在她手心里热乎乎的,她觉得自己好像捧着一个会动的小团子一样。
她忍不住凑近了,小声说:“你好,你叫什么名字呀?”
仓鼠一转头就见到了她的脸,吓得叽地叫了一声,两只爪子张开,往后一靠,整只鼠没站稳从元旦的手心里落了下去,仓鼠惊恐大叫:“叽叽——!”
然后它落到了一只大手里,仓鼠一看,是那个庞然大物,庞然大物把它放回了那个小人的手里,小人跟它说:“对不起,我是不是吓到你了?我不靠你这么近了,你不要害怕了,好不好?”
仓鼠惊魂未定,趴在暖融融的手心里缓了几息,才对小人叽叽叫两声,看在小人诚恳道歉的份上,它就不跟小人计较了。
走了差不多有十里路的样子,前方出现了一间大宅子,占地面积极广,一眼难以望尽,而且光是站在外头就能看到里头高高的乔木,里头竟像是有一片森林一般。
不用说,只看这点便能知道,这宅院当时城中富贵人家的别院,城里地方有限,不能修建如此广阔的园林建筑,到了城外自然就没有这个限制了。
院子的大门是紧闭的,周一没有试着去敲门,仓鼠还在指路,她们跟着仓鼠指的路,走到了这大院子的一处围墙外,这里长了一片茂密的干草,仓鼠指着这堆干草叽叽叽叫了几声。
周一:“你是在这里捡到小孩子的?”
仓鼠点头,周一:“那另一个孩子呢?”
仓鼠指了指院墙里,周一:“那个孩子在里面?”
仓鼠点头。
周一招了一缕风,送入了这大院子之中,风轻柔又迅疾地吹过里头的假山、林子和水池,看到了里头缩在屋子里避寒的人,都是女子,她们在低声说着话,感受到了风,一个女子说:“快把窗关上,冷风吹进来了!”
风离开了,到了另一处院子,她看到了黑人,不多,是三个女性,她们穿着厚衣服在扫着院子里的雪,有两个老妇坐在屋子里,看着她们,一个老妇说:“可不能再让她们跟那些男鬼奴凑一起了,若再生个小鬼奴出来就不好了。”
另一个老妇抱着一个小婴儿说:“真是造孽,若不是生成那副样子,我们都能捡回来养着。”
风离开了,周一睁开了眼睛,对上元旦和元夕好奇的眼睛,她说:“那个孩子是这里面的人丢的。”
她牵着小黑往回走,先把仓鼠送回了家,再回到了段村,一问柱子夫妇,他们果然至今无子,此前也是为了孩子日日焦愁,还请了菩萨回家日日祭拜,周一便告诉他们,他们的诚心感动了菩萨,所以菩萨将这个孩子送给了他们。
走到村口,周一对村长和柱子说:“二位留步。”
村长说:“道长多谢你啊,这下子我们村的名声能好起来了!”
柱子挠挠头,说:“谢谢道长。”
周一:“我既揭了榜,这就是分内之事。”
问二人:“我在城中还看到一张告示,说是城外有个湖中有巨物,你们知道那个湖在何处吗?”
村长说:“知道!那是镜湖,离我们这里没多远,也就十几里路,在那边,道长你要去那里吗?”
周一:“都出来了,顺道去看看。”
村长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说:“那道长可得小心些,我听人说那湖里的大家伙脾气不好,在湖边安安静静的没得,若是声音大些,那大家伙便会出来把人拖入水中。”
周一:“那东西会吃人吗?”
村长:“那么大的家伙,肯定吃人啊。”
第309章 镜湖
眼前的湖极为宽阔, 一眼望去,几乎难以看清边缘,湖面上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被湖水轻轻一撞, 便四分五裂, 成了一块块浮在湖面上的碎冰。
“师叔!”
周一扭头, 元旦睁着圆圆的大眼睛仰头看着自己, 问:“师叔,我可以去那里玩吗?”
周一顺着她的手,看到了湖岸边,不知是谁放了块青石板在那里,刚好能让一个人蹲在那里, 能触碰到湖水, 却又不会被湖边湿软的泥弄脏鞋子。
周一说:“可以, 但需小心, 不能让自己掉进去,能做到吗?”
元旦挺起小胸脯,保证:“我可以!”
周一走到她面前, 说:“来, 我帮你把袖子弄上去。”
把小孩儿的两只小臂露了出来, 她说:“行, 去吧。”
小孩儿的眼睛唰一下就亮了起来,迫不及待跑到了湖边,在石板上蹲下, 双手揣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湖水看。
元夕也走到她身边蹲下,元旦问:“鱼姐姐, 你也要玩水吗?”
元夕:“水有什么好玩的,我要抓鱼,抓一条大鱼,今晚我们就能吃鱼了。”
元旦:“哇,我也要跟鱼姐姐一起抓鱼!”
既然有元夕看着,又是在水边,就更不用担心元旦了,周一再次看向了湖面,应该快到中午了,冬日里吝啬的太阳冒出了头,阳光落在湖面碎冰上,显得波光粼粼,远远看着就好像湖水中遍布着宝石一般。
远处,一艘船出现在了视野中,直直朝着她们过来了,距离近了,能看到船上站着好几个人,有和尚也有道士,最后船靠了岸,船上的人走了下来,打头的一个道士见到了周一,问:“道友也是揭了榜来此灭妖的?”
周一摇头,说:“我就是来看看。”
道士看了眼在岸边玩水的元旦和元夕,脸上露出了然之色,说:“道友好兴致,不过今日我等要在此处灭妖,恐会伤及无辜,还请道友走远一些。”
周一看向他身后的一个和尚,以及头上裹着黄头巾的两个妇人,她好奇:“这湖中当真有妖吗?”
道士高深莫测地说:“若是没有,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那边的船夫正把船往岸上拉,听到这话,停了下来,看向周一,说:“年轻人,这湖里真有东西,你快叫上孩子走吧。”
两个妇人先是看向了元旦和元夕,再看向周一,说:“你这年轻道士真是不知轻重,这些日子城里城外谁不知道这湖中有妖,你竟还让两个小孩儿在这湖边玩水,若是妖怪将孩子拖入水中了怎么办?”
元夕站起身,说:“正好,我跟它打一架,看看谁更厉害。”
几个人看着元夕,再看看彼此,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和尚说:“果真是少年心性,姑娘,还请快快离去,我们就要动手了,届时难以顾全旁人,若是将你们牵连其中就不好了。”
元夕眉毛一挑:“谁要你们顾全了,就凭你——”
周一打断她的话:“元夕,我们走吧。”
元夕看向她,很是诧异:“我们走?”
周一颔首:“走吧。”
对元旦招手:“元旦,快过来。”
元旦乖乖听话,跑到了周一身边,周一牵上小孩儿,对元夕道:“走了。”
元夕瞪了那几人一眼,跟在周一身后,打那几人身边过的时候还哼了一声,走远了点,她问周一:“道人,为什么我们要走?我看他们那几人也没什么本事的样子!”
周一指了指前头,那是镜湖一侧的小山,她说:“我们去那里,那里的视野更好,正好看看他们是如何除妖的,也看看这湖水中究竟有没有妖怪。”
元夕看了眼小山坡,又看看山下的湖水,不说话了,看向元旦,一把将元旦给抱了起来,往前跑去,元旦哇哇地叫了起来,周一只好提醒:“慢点,别摔了!”
虽说是个妖,可毕竟是水里的,跑起来一不小心还是会摔跤的。
这时,她手中的缰绳一紧,转头看去,小黑看着前头的元夕和元旦,眼中都是渴望,周一松开了绳子,拍拍它的脑袋,说:“去吧,跑个痛快。”
今天回去之后,它又得在城里关上几日了。
小黑昂昂叫了两声,撒开蹄子就跑去追元夕和元旦了,前头元旦激动地喊着:“小黑来了,小黑来了!鱼姐姐快跑!”
声音之尖锐,周一不禁庆幸,还好这里是野外,若是在城中屋子里,这声音只会更大。
“年轻人年轻人。”
身后传来喊声,周一转头,就看到方才的船夫走了过来,船夫走到她身边,说:“看你这样子,是不是也打算往山上去?”
周一颔首:“你也是?”
船夫点头,把头上戴着的斗笠取了下来,背在背后,露出了一张脸,看起来约莫三四十岁的样子,年纪不算太大,皮肤微黑,一看就是常年日晒后的肤色,他说:“那些高人都叫我回去,可我的船还在那里呢,哪里放心回去?”
他拿出一个水囊打开,喝了口水,见周一看着他,不好意思说:“你要喝吗?”
周一摇摇头:“多谢,不用。”
船夫把水囊挂在腰间,扭头看了眼身后,他们此刻已经开始登山了,扭头的确能看到河岸边的部分场景,船夫有些担心地说:“我只求他们这几个高人施法的时候能走远一些,莫把我的船给弄坏了。”
周一也停了下来,跟着他一起往湖岸边看,只看到那个道士不知从哪里弄了张小桌子出来,正往桌上摆东西,看样子是要大做一场。
身边的船夫说:“哎哟,那是我船上吃饭的桌子呀,这……不会给我弄坏了吧!”
又看到那个和尚入了他的船舱中,出来的时候身上披着蓑衣,船夫更心疼了:“那蓑衣还是我新买的。”
周一好奇:“他们没有跟你说要借用这些东西吗?”
船夫:“说倒是说了,可就怕他们把东西弄坏呀。”
周一:“他们没给钱?”
船夫看了她一眼,有些警惕的样子:“给了,可也就那么点,哪里能让我把这些东西都重新买?”
他转身继续往山上走,时不时扭头看一眼,看到两个妇人拿出了他的渔网,心疼得倒吸了一口气,喃喃道:“渔网可贵了,这要是给我弄坏了,我非得再寻他们要钱不可!”
这小山实在是小,高度可能也就四五十米的样子,从山脚走到山巅,不过片刻,而元夕拉着元旦已经坐在了最顶上,元旦冲周一招手:“师叔,快来这里坐!”
周一走了过去坐下,对船夫说:“阁下若不介意,可以一齐坐在这里。”
船夫:“不介意不介意!”
他坐在了周一身边,眼睛一个劲儿往山下看,看到那个道士已经开始做法了,手里拿着一个铜铃摇晃,清越的铃声在湖面上荡开,传到了他们这边,伴随着铃声的扩散,周遭似乎也跟着静了下来。
然后,道士拿出了黄符,抛洒至空中,几张黄符像是飞鸟一般,飞到了湖面上,悬停在湖水之上,那道士的声音隐约传来:“妖孽现形!”
声音荡开,渐渐消散,湖面上却很是平静,莫说是妖怪,连一只鱼都没有跳起来。
道士又试了两次,湖水还是静悄悄的,和尚站了出来,二人不知说了些什么,道士退下了,和尚站在湖面,手中拿着佛珠,静静站着。
船夫好奇:“那个和尚在做什么?他就站着不动吗?”
周一说:“他在诵经。”
并非普通的诵经,一开始诵经声几不可闻,渐渐的声音大了起来,且越来越大,他们坐在这边的小山头上都清晰可闻,就好像和尚就站在他们身边在念经一样。
湖水晃动了起来,碎冰碰撞,发出哗哗的声响,站在和尚身后的道士和两个妇人都警惕地往后退了退。
元旦贴在了周一身边,睁大眼睛看着湖水,小声问:“师叔,妖怪要出来了吗?”
坐在周一另一边的船夫说:“才不是,这是吹风了,跟妖怪有啥关系?”
果然,又过去了一会儿,湖水平静了下来,只有一条鱼跃出水面,却只是一条半大的鱼,很快再落入湖水中,他们居高临下,看得清清楚楚,湖水中没有什么庞大的黑影出现。
船夫摇摇头,说:“我就知道,这些城里来的高人都不顶用!”
周一:“这么说,城里来过很多高人了?”
船夫:“那可不,就那什么告示贴出来后,日日都有人往镜湖这边来,什么和尚道士师婆端公的,都说自己有本事,都想把湖里的妖怪抓出来拿到城里去。”
“结果一个个怎么来的,就怎么回去了。”
元旦问:“他们都没有看到妖怪吗?”
船夫:“能看到才怪嘞,镜湖里的大老爷冬天从来不出来,他们连大老爷的面都见不到,还想要把大老爷抓住,我看他们就是在瞎折腾!”
周一:“这么说阁下可是见过湖中的妖怪?”
船夫点头,很是自豪:“那是自然,我还见过不止一次呢。”
周一:“那湖中的妖怪吃人吗?”
船夫转头看了眼周一,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小声说:“对大老爷来说,人不就跟湖里大些的鱼一样,要是人落入水里了,恰好遇上,都是一样地就吃了嘛。”
第310章 湖中妖怪
湖岸边的小山坡上, 周一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船夫,船夫说:“人要吃鱼,鱼也吃人, 又不是无端端地害人, 多正常啊。”
还说:“那些人都说大老爷是恶妖, 照这么说, 我们这些人时常来这湖里捞鱼、钓鱼, 对这湖里的鱼来说,也是恶人了吧。”
坐在元旦身边的元夕开口:“那是自然!”
“这世上没有只许人吃鱼,不许鱼吃人的道理!”
船夫看向元夕,“正是!凭什么人就什么都能吃,鱼不过吃几个落水的人就被人说是恶妖, 人真是太不讲道理了!”
他面色忿忿, 周一盯着他, 船夫有些不自在, 摸摸自己的脸,说:“你看我做什么?”
随即他道:“你该不会怀疑我是妖怪吧?”
他笑了起来,说:“若是有可能, 我还真想当妖怪呢!”
他看向山下的大湖:“就在这湖水里, 吃喝都不愁, 每日游来游去, 太阳出来了就晒晒太阳,下雨了就看看雨。”
“对了,你们见过落雨时候的湖水吗?不是从外头看, 是从水里头看。”
“雨落在水面上,雨小的时候,湖面上会开一朵又一朵的水花, 雨一大,水花就全被打碎了。”
“虽然没有那么好看了,但能听到些声音,咚咚咚的,可好听了,当鱼可比当人舒坦多了。”
元夕突然开口:“胡说,当鱼哪里有当人好?鱼还小的时候,一不小心就会被其他鱼虾蟹给吃了,人小时候却能有父母照料,安安生生地活到长大。”
“等鱼再大一些,还是会被其他鱼吃,若是久了找不到吃的,饿死也不是没有可能,运气不好会被人抓住,去鳞切片,煮成一大锅,进人的肚子。”
“就算好好活下来了,一天天的只能在水里生吃小鱼,啃啃水草,哪里有人这么多吃的?”
船夫说:“你不懂,这些都是外物,当鱼好。”
元夕说:“你才不懂,你真当了鱼,你就知道是当鱼好还是当人好了。”
她看了眼船夫,说:“我看你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生下来就是人,好日子过了几十年过腻了!”
船夫移开视线:“我跟你说不通!你又没做过鱼,怎么知道当鱼不好?”
元夕就要开口,周一赶紧问船夫:“你为什么要叫湖中妖为大老爷?”
元夕只好闭上了嘴,把元旦搂在自己怀里,咬牙切齿低声说:“我就是鱼!他才没有做过鱼!”
元旦站起来拍拍她的背,说:“不要气了,不要气了。”
这边,船夫对周一说:“我在这大湖里讨生活嘛,它是这湖里的老大,我自然就叫它大老爷了。”
周一:“那你有看清楚它是什么鱼吗?”
船夫摇头:“太大了,根本看不出来。”
“不过大老爷其实还挺好的,有一次它出来了,我正在湖中央呢,它打我下头过去,都没有把我的船弄翻,也没有吃我,大老爷真不是那些人口里那种喜欢杀人的坏妖怪,它很多时候根本就不出来,出来了也不怎么杀人的。”
他说:“我觉得在大老爷眼里,我们人跟湖里的其他鱼没什么区别,它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
船夫注意到了湖岸边,说:“哟,那和尚不行,换那两个师婆上了。”
周一跟着看去,果然,两个老妇人站在了河岸边,她们把自己身上的包袱取了下来,打开包袱,从里面拿出来的竟然是唢呐和铜锣。
船夫诧异道:“咋,硬的来不行,所以要敲锣打鼓地把大老爷给迎出来?”
才说完,两个妇人就拿起了乐器,对视一眼,接着一声极其响亮、穿透力极强的唢呐声在湖岸边响起,铜锣声紧随其后,偏偏还带着旋律,一听就极为喜庆,像是到了迎亲现场一样。
船夫说:“咦,这两个师婆还有些本事,吹得好像比城里的吹手班都要好。”
他忍不住侧侧耳朵:“这声音可真响啊,比那和尚念经的声音大多了。”
周一看向两个老妇,她们手中的唢呐和铜锣似有不凡之处,随着她们的吹奏,一圈圈的炁随着乐声荡开,这一幕与她催动三清铃之时颇为相似。
炁落入了湖面,湖水微荡,并不能阻碍裹挟着炁的声音进入。
周一有些好奇,此刻的湖中该是如何?方才的诵经声也能传入水中,但诵经声弱,便是出现在水中也不过喃喃细语,现在的可是唢呐声,湖中的生灵听到之后会如何?
很快她就知道了,遍布碎冰的湖面上,鱼一条又一条地跳起来,落入了水中就再次跃起,水面上噗通声不断,跟乐声和在一起,像是在伴奏一般。
坐在周一身边的船夫站了起来,忍不住跟着乐声打起了拍子,坐在周一另一边的元旦也站了起来,眼睛亮亮地说:“师叔,我好高兴呐!”
“昂昂——”
小黑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跑了过来,跟着乐声摇头甩尾。
元夕惊异地看着山下的两个老妇,又看向周一,说:“道人,她们有些本事啊!”
“这湖里的鱼竟都跟着她们跳了起来。”
周一点头:“她们确实厉害。”
周一也没有想到,这乐声竟然能有如此大的感染力。
这时,湖水中跃起的鱼更多了,船夫在她身边一边打着拍子,一边看着水里不停跃起的鱼,说:“哎呀,要是现在我能撒一网就好了,便是不能撒网,我的船要是在湖上,鱼都能自己跳上船吧。”
然后又跟着乐声扭起了身体。
周一看着湖面,各式的鱼儿们跃起来再落下,突然,鱼落下之后便再没有起来了,湖水中哗啦啦响起来,能看到密集的鱼尾甩动,一个个四散游走,周一坐直了,元夕低声说:“道人,有大家伙要出来了。”
周一看向她,她的神色有些凝重,周一低声问:“有多大?”
元夕说:“不知道,反正比我大。”
周一了然,看向湖面,唢呐和铜锣的声音并没有停下,但湖水已经安静了下来,嚓嚓嚓,是湖面碎冰之间摩擦发出的声响,她突然站了起来,仔细看向湖水,整个湖中央的颜色似乎在变深。
她看向湖水边缘,边缘的水色浅,中间的水色深是很正常的,可她怎么觉得中间的水色比起之前深了一些。
她问船夫:“你看你口中的大老爷是不是出来了?”
船夫还很高兴,脸上都挂着笑,看了眼湖水,说:“没有啊。”
周一:“你说的大老爷有多大?”
船夫笑呵呵地说:“当我十条船的大小吧。”
周一看了眼岸边的船,是常见的小舟,若是十条船的大小,肯定是不小的,但放在这偌大的湖中其实也不够看。
她看向湖中,湖水的颜色更深了,她拉着元旦往后退了退,就看到湖水的颜色越来越深,越来越深,湖岸边的两个老妇似乎觉察到了什么,停下了吹凑,往后退了退。
这个时候,湖中央隆起了一个山包,伴随着湖水哗啦的声响,山包越来越高,上面有湖底的淤泥,还有水草生长在上面。
“这是什么东西?!”
船夫惊呼出声。
周一也拉上他往后退,眼睛看向湖中,山包还在往上升,小半个湖面已经被占据了,但竟然还有更多的地方在破水而出。
哗啦啦哗啦啦,周一拉着几人一驴一退再退,那山包都已经到了跟他们视线持平的地方,她甚至还能看到上面有虾蟹在爬跳。
船夫的腿已经吓软了,瘫坐在地,惊恐道:“这是什么东西?这是什么东西?”
水声渐渐小了,山包在高出小山一小截的位置停了下来,接着哞地一声从山下响起,声音响彻天际,元夕躲在了周一身后,说:“道人,它……太大了!”
一颗比小船还大的头抬了起来,左右动了动,上面的水和着泥往下掉落,露出了暗褐色的如树皮般的皮肤,叫声停了,张开的大口合上,这颗头又上下动了动,水和淤泥被甩得飞溅,周一抬手,炁将大块大块的淤泥挡在了外头,落在地上,里面还有小鱼在跳动。
那颗巨大的头停了下来,尖尖的嘴张开,发出了低沉的声音:“是谁把我吵醒了?”
声音在这一片天地回荡,周一让元旦她们往后站,她往前走了走,往下看去,湖岸边的几个人都已经瘫坐在了地上,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来。
周一再看向眼前的巨龟,当真是巨龟,周一曾在一条河中遇到过做河神的大龟,当时已经觉得那只龟够大了,担得起一个巨字,可跟眼前的这只龟比起来,只能说是小巫见大巫了,当初的那只甚至能在这只的背上游个泳。
眼前的龟占据了大半个镜湖,随着它的浮出,镜湖的水往下陷了很大一截,周一看着它,心中很是震惊,这样大的、如同神话生物一般的巨兽是怎么长出来的?
巨龟的头往下伸,看向两个老妇,说:“刚刚是你们在叫唤。”
两个老妇抱在一起,抖若筛糠,巨龟出了口气,水花溅在了她们的脸上,她们根本顾不得去抹,巨龟张开嘴巴,道:“听起来还不错,你们再叫一叫,我要听。”
两个妇人连连点头,抖着手把唢呐和铜锣拿起来,再次吹奏了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