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影偏斜,黛玉才睁开眼眸,有些发怔地望着床边人。
半晌,她恍然:“原是杨二哥来了!”
杨戬心下微惊,伸指去触她额头:“玉儿,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还好,”黛玉拨开他,坐直身子,垂眸道,“我须得整理妆容,还请杨二哥回避片刻。”
这话本也没错,但语气却略显疏离淡漠了些。
杨戬下楼回避,那小女娃娃却噔噔噔跑了进来,搂住他腿,仰面撒娇道:“二哥哥,把你的狗送我吧!”
窗外传来一声狗叫,满是不安。
温婉而不失严厉的女声,在窗外喝道:“玉儿,上楼去!”
女娃娃这才不情不愿地放开杨戬,噔噔噔跑出几步,又回首,咬着手指笑道:“二哥哥,你真好看,我真喜欢你!”
不待杨戬回话,她噔噔噔跑上楼去了。
片刻过后,黛玉走了下来,恢复往日的亲密模样:“二哥,劳你久等,我睡迷糊了。”
杨戬笑道:“无妨,你那小弟子不须安置吗?”
“什么小弟子?”黛玉怔了一怔,才反应过来,“她呀,不听管束,让她静坐反省去了。”
她素手纤纤,提起施了保温术的热茶壶,拿出细薄青瓷三才杯,亲手洗茶、点茶,拿紫檀托盘端着,亲手捧与杨戬。
杨戬接过茶,用茶盖撇去茶沫,浅呷一口,赞道:“好茶!”
见黛玉垂眸浅笑,一副温顺可人模样,杨戬放下茶船,奇道:“你今日这般乖巧,我倒有些不习惯了!”
黛玉在他身边坐下,斟酌半晌,还是选择直抒胸臆。
她觑着杨戬眼眸,低声道:“二哥,你有没有想过将来咱们怎么相处?”
杨戬握住她的玉手,柔声道:“自然是一切听你的。”
黛玉抬眸,卷睫轻颤:“若是我仍想留在峨眉山上呢!”
“自然依你!”杨戬笑意温柔,语气轻快。
黛玉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杨戬轻咳一声,转而以商量的语气道,“不过,灌江口诸事繁杂,又有众位兄弟,我可否隔个三、五日就去看看?”
多日烦恼,在他口里轻描淡写就化解了,仿佛男人跟着妻子住天经地义,理所应当。
黛玉鼻尖酸酸,抱住杨戬胳膊道:“你天天去都行,我也会尽量多留在灌江口帮你!”
杨戬揽住她,手指拭过她眼角,轻笑道:“又掉泪珠儿,我这个未婚夫,是不是该反省一下是否称职了?”
“十足称职!”黛玉靠在他肩窝里,连连保证,“前世今生数百年,我还没见过比你更好的呢!”
杨戬笑道:“是你年纪小,见的男子太少了!”
黛玉抗议:“我都几百岁了,前世也是在盘根错节的大家族里生活过的,舅舅、表哥、侄子一大堆呢。”
杨戬低笑道:“有机会,你可以给我讲讲那些亲戚。”
想到要把贾家子弟讲给杨戬听,黛玉先捂住了脸,不说话了。
两人并肩坐着,窗外传来数声鸟鸣,愈发显得清幽静谧。
杨戬挨得又近了些,将黛玉纤手拢在手心,望着堂上香案,悠然出神道:“我曾见过一人,虽是脆弱的凡人之躯,却是顶天立地的伟丈夫,疼爱妻儿的好男人。”
“我这一生,都不过是在向他靠近。”
黛玉灵慧,瞬间明白了:“他一定是位顶好的父亲,才养育出你这样的好男儿!”
杨戬眼眶一热,展臂抱紧了她,轻吻鬓边发丝,低声细语:“好玉儿,你真懂我!以后,我定要用尽全力做你的好夫君。”
被他有力的臂膀紧紧拥着,灼热气息笼罩着,耳垂上又有点点柔软触感,黛玉只觉身酥体软,无法呼吸。
世间烦扰肮脏尽皆消弭,这一刻,她只愿融化进这怀抱里。
她抬眸,蓦然撞进那双茶褐色的眼眸里,眸中深情满得要让人溺身其中,玉鼻高直,薄唇轻抿,天地铸就的绝世眉眼,近距离看去,俊美得能夺人呼吸。
这副躯体之下,又有那样震人心魄的灵魂。
杨戬垂眸,佳人面若芙蓉,眉间诗情画意,眸中情意流转,娇喘微微,泪光点点,檀口微张,吐气如兰,近在唇齿之间。
这副娇躯之下,又有那样悲悯灵慧的心思。
“他竟是我的!”
“她竟是我的!”
两人不约心意流通,轰然共鸣。
杨戬轻叹一声,将佳人揉进怀里,吻住那花瓣一般柔软的唇。黛玉身子又烫又软,手指抓着他衣襟,再逃不得一分。
正意乱情迷之际,窗外忽传来一声清咳,二人忙定了心神,各自起身。
双眸相对,又是一阵耳红心热。
原来,方才耳鬓厮磨间,黛玉衣裙皱乱,云鬓倾颓,杨戬玉冠微斜,袍襟松散。
黛玉忙走至妆镜前,理鬓弄妆。杨戬也转过身去,整理衣冠袍服。
两人收拾整齐,一起转身,许是心虚,总觉不甚齐整。
他们不觉又各自伸手,要为对方理鬓整衣,方触到衣冠,就又双双红了面颊,背向而站。
窗外人等不及了,又咳了一声。
黛玉忙拉杨戬:“无妨,是师父!”
她当先走了出去。
杨戬愕然,是师父才可怕好么?
他再扶一扶头顶玉冠,缓步走了出去,预备迎接拂尘抽击,以教训他忘情欺负了小师妹。
门外却只有那位女神仙,黛玉依偎着她,嘀嘀咕咕说些悄悄话,又红着脸拉她衣袖撒娇。
看见杨戬出来,黛玉招手,轻快地唤道:“大师兄,快来拜见师父!”
师父?!
杨戬细看,头顶云霞似与师父相像,难道是师父化身?怪道方才唤他“二郎”。
他上前几步,躬身下拜道:“弟子杨戬,见过师父!方才眼拙,未行得大礼,还望师父海涵。”
女祖师收了笑容,正色道:“二郎,你与玉儿成婚之前,切莫再如今日一般独处一室!”
杨戬恭敬有礼道:“弟子谨遵,绝不再犯!”
他脸上火辣辣的,不敢去看黛玉表情。
黛玉摇着女祖师衣袖,道:“好师父,说好不要责怪大师兄的!”
“小丫头!”女祖师轻点她额头,“祖师已与天尊说定了下月初下聘,月底完婚,以后你们天天黏在一起,为师亦管不得了。”
黛玉的脸,也火辣辣地烧起来了。
峨眉山张红结彩,黑虎儿带着几个小徒弟,将红绸子剪成小块,一朵朵细细扎在树木上。
杜鹃挽起袖子,上前道:“哪里需要这般麻烦?”
她结个法印,喝令:“开!”
满山的杜鹃花应声盛放,其他诸如芍药、栀子、茉莉、蔷薇更是一个比一个鲜艳,就连不在花期的牡丹、迎春、雏菊也尽力绽出花苞。
杜鹃拍拍手,向众人道:“都出些真力气,峨眉天下秀,可别到时候让来宾笑话。”
众人答应一声,各自施展法力,将满山树木鸟兽尽皆变得光彩四溢。
一只灰色野兔子受到惊吓,慌不择路地跑出来,被黑虎儿一把抓住,战战兢兢地换了一身雪白绒毛。
红莲、青玉两位龙公主引水浚源,在山上挂出瀑布,盛上湖水,牵出溪流。
雪灵儿飞奔而来,将捉来的锦鲤、河龟、鱼虾尽皆倒入,又在水底嵌上珍珠。
黛玉坐在房中,手中拈决,飞针走线地绣嫁衣。
女祖师看得目不转睛,啧啧赞叹:“可惜我万般皆能,就是不会做女红。”
她拿过闲置针线,学着黛玉模样,试着在绣布上扎刺。
黛玉拿过一朵简单绣样,细心地教她如何下针,如何走针、链针。
练了半个时辰,女祖师手法渐熟,放下手中的金盏花,向黛玉道:“你会不会画菩提树?画一个,给我做绣样吧!”
黛玉欣然从命,取来笔墨,栩栩如生地勾勒出一株菩提树,枝繁叶茂,端庄威严,身姿俊秀。
女祖师大为欢喜,细细配了丝线,一点一点绣起来。
祖师从外经过,看清女祖师手中绣样,倏然顿住,敲敲窗子:“你出来!”
女祖师手中的针僵住,却半晌未动。
黛玉有些不确定起来:“师父,可是在唤我么?”
祖师将窗子再敲两声,少有的疾言厉色:“她!”
女祖师并不抬头,幽幽道:“她是谁?谁又是她?我名南湘,阁下忘了吗?”
祖师冷然道:“南湘,不过是你这一化身形成之地,你区区一个化体,如何会有名字?”
女祖师叹了口气,放下针线,缓缓走了出去。
见二人气氛微妙,黛玉放心不下,忙追上去,向祖师劝道:“师父,您说好我出嫁前不会收走师父的,可不能食言。”
祖师温和了语气,道:“你做嫁衣去吧,无聊的话,就唤小徒弟们来陪你!”
他拂尘一挥,将女祖师收在袖中,转身而去。
黛玉只得回房坐下,绣得几针,终是有些心不在焉,便收拾了绣衫,快步转到祖师的精舍去。
女祖师倚窗站着,低声道:“南湘这个名字,还是你给我取的。你那时候说,希望我成一个独立的人,与你聊天对弈,也可消磨得这无尽的寂寞。”
“后来,你有了灵台方寸山,一茬一茬地收徒弟,消解了寂寞无聊,便把当年的许诺忘了。”
祖师淡淡道:“那不是许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们之间的一切对话,不过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
女祖师冷笑道:“既然我就是你,那年你将我收回识海,读取心神记忆后,为何数千年不敢放我出来?”
她上前一步,一字一句:“我不回去,我要与你一同坐在高堂之上,堂堂正正领受新人那一拜!”
第42章 此生无憾
房内是两位师父,道行高深莫测,黛玉听得不似有危险,便不再听,轻手轻脚转了出来。
她绣到霞帔上仅剩的一段云纹时,女祖师回来了,淡然坐在绣凳上,将那菩提树丢在一旁,开始绣龙凤盖头。
她手法虽还生疏,法术却精妙。
小小的绣花针在她手中仿佛有了灵性,七钻八扭,遇到绣错之处,自行回针重来,不一会儿便成了一条五彩金龙。
女祖师笑道:“听说,新嫁娘的盖头要由母亲绣成,玉儿,你瞧师父的手艺如何?”
黛玉早已鼻头酸酸,双手接过那盖头,滚滚落下泪来。
自幼母亲早亡,外祖母年纪大了,舅母们对她也不过是以礼相待,她从未奢望过还能拿到女性长辈亲绣的盖头。
女祖师替她拭泪,玩笑道:“怎么?被这龙给丑哭了?”
黛玉扑进她怀里,含泪笑道:“师父,这是我见过最好的刺绣。”
虽然龙身有些板硬,龙尾不够修长,龙眼有些呆傻
黛玉捏在手里,却是一点儿都不想松开。
女祖师大受鼓舞,重新配了丝线,要再绣一只翠凤。
师徒俩针线活做到深夜,终于将一套嫁衣配齐。
女祖师笑道:“玉儿,你去外面松快松快,我替你将嫁衣包好。”
黛玉欣然出门,凉风习习,缓解了她略有些酸痛的肩头。
她走出庭院,眼前瞬间一亮。
夜色下,苍翠的峨眉山,缀满颗颗明珠,山石、树木映散出莹润光辉,与空中繁星交相辉映,天地一色。
祖师站在廊下,微笑道:“婚礼是在黄昏时分,有了这些明珠,二郎来迎你时,才不会找不到路。”
黛玉含泪笑道:“有了师父们,我和师兄总是能找到路的。”
这一刻,除了还在山下受苦的小师兄,尽皆圆满。
可惜,她与佛祖有约,不能轻易再去五行山。
见她神色忽转作落寞,祖师了然一笑,从袖中摸出一个留声瓶,递过来道:“听听吧!”
黛玉接过,拔出瓶口木塞。
悟空的笑声立时回荡在空中:“好妹子,嫁得好!以后显圣大哥可就得叫我大舅哥了,哈哈哈哈!”
笑声恣意张扬,显然心情不错。
黛玉忍不住回嘴:“也许,下次见面,你可要叫我嫂子了呢!”
此言一出,她自己先笑得羞红了脸。
祖师从袖中又摸出一个留声瓶,念声“去!”
那瓶子飞入空中,瞬间不见。
祖师呵呵笑道:“不出一刻钟,悟空就能收到你的回话了!”
他袍袖飘拂,悠哉悠哉地转过廊角,自自在在回去睡觉了。
留下黛玉在原地跺脚,恨不得飞身前去,将那留声瓶截下来。
可惜一刻钟内,她是如何也飞不到五行山的。
已至盛夏季节,天上日渐流火一般。
成亲当日,却是风和日丽,碧空如洗,温而不热,舒爽宜人。
黛玉顶着盖头,坐在房内,耳听得外间人来人往,欢身笑语。
小徒儿们采购了数车烟花炮竹,噼噼啪啪炸个没完。
女祖师坐在黛玉身边,指挥白兰等人一一清点红绣球、琉璃宝瓶、玉如意、鎏金镯。
杜鹃捧着糕点走过来,悄声道:“好姑娘,吃些甜的垫垫肚子。”
黛玉奇道:“我已辟谷多年,还需要垫什么肚子?”
杜鹃嘻嘻一笑:“打发下无聊嘛!好容易桂花被我们施法开了,我就趁机做了几块,赏个脸呗!”
架不住她撒娇卖痴,黛玉尝了一口,甜得发齁。
杜鹃笑道:“甜不甜?”
黛玉哑着嗓子道:“甜腻了!”
杜鹃回身叫道:“师父说,甜腻了!”
众女哈哈大笑,女祖师也拍案笑道:“甜就好,甜就好!”
白兰忙送上清茶给黛玉漱口,正欢笑间,门外忽有人喊道:“新郎官来了!”
众女立时忙活起来,整理盖头衣衫,再清点一遍妆奁。
此时民风开放,神仙之间也并不避讳,杨戬一袭玄端礼服,直接走了进来。
黛玉在盖头底下,隐约听见雪灵儿的惊呼:“世间竟真俊美如斯的男人,我要晕倒了。”
她不由得抿嘴一笑,垂眸瞧见新郎官玄色礼服下摆,并一双赤色舄,已近至身前。
宽大袍袖下的手,修长而有力,执过三尖两刃枪,握过开天神斧,此时却轻柔地挽着红绣球上的丝带。
黛玉挽住了另一端,在杜鹃、白兰的搀扶下,款款站了起来。
沿途裙踞翻涌,衣摆相连,霞雾缭绕,来参加婚礼的神仙几乎将峨眉山挤得满满当当。
天已微昏,山上明珠发出莹润明光。
黛玉遮着盖头,大多看不出谁是谁。
她的身侧,黄衫黄裙,叽叽喳喳,确是杨瑛。新郎官身旁,一双赤着的脚,步履轻盈,想是哪吒。
走至庭院正中,一对新人回身,拜了两位祖师。
祖师笑声爽朗,送给黛玉三只金镯,与当年收服杜鹃、白兰的如出一辙,又给了杨戬一柄宝剑,紫光凛凛。
“这么大喜的日子,怎么能给孩子们兵器呢!”
女祖师对祖师的礼物嗤之以鼻,随手拿出两套新衣:“这是师父我亲手绣的,上有护体仙法,便是寻遍三界,也找不出这么一身。”
新人谢礼。
观礼宾客多半不知女祖师身份,又见祖师一副儒生打扮,非道非僧,两人并肩而坐。
众人私下闲聊时,便称呼女祖师为“新娘子的师娘”。
如今听她以师父自称,众人又开始低声议论起这女师父的来头,连带着多看了祖师好几眼。
女祖师全不将这些闲论放在心上,拉着黛玉,嘱咐许久,才将她交于杨戬。
杨戬携了黛玉,拜别师父们,缓步走上山顶。
早有妙音袅袅,龙啸凤鸣,两条银龙驾着步冕云车悬停在崖边,等待多时。
又有双金凤护持左右,仙娥撒花乐舞,童子吹箫奏乐,天将持戈相随。
金碧辉煌,霞光四溢,从盖头缝隙下,黛玉仍觉耀得眼花,难以直视。
新人上了云车,双龙摆尾,一声清啸,飞往灌江口。
黛玉忍不住低笑:“这浮夸的车驾,你从哪里找来的?”
杨戬干咳一声,道:“这是陛下让李金星送来的,非让用不可。”
“其实,”他声音略低了些,“那两条龙本来也是金色的,千里外就让人睁不开眼睛,我连夜让兄弟们给它们打造银甲,才改成今日模样。”
这番话中透着三分无奈,七分好笑。
黛玉实在想看他表情,奈何女祖师绣的龙凤盖头太过密实,难以如愿。
杨戬轻轻握住她的手,换了正经语调:“玉儿,我终于娶到你了,此生无憾。”
黛玉回握,低声道:“还有数不清的未来,等着我们呢,此时说无憾也太早了吧!”
灌江口宾客更多,黛玉从盖头下看去,群山楼阁,被神仙们头顶祥云覆盖得严严实实。
云车体积庞大,又有诸般排场,降落实在不易,双龙驾着在山顶来回盘旋,待梅山兄弟劝赶许久,才为步冕云车腾出块大些的空地。
天上地下的神仙,已是数千年没办过这么盛大的亲事了,新人又是玉帝外甥、显圣真君,无论认得认不得,是否得到请柬,皆来凑热闹。
一些消息灵通的大妖,也攀亲带故地找了由头前来,只望借这不好动兵戈的喜日子,多结识些神仙,免得时不时要被扫荡打杀。
黛玉甚至听到了牛魔王的声音。
他声音隆隆,远远叫道:“妹子,你成亲也不通知大哥,好容易紧赶慢赶,才没错过正日子。”
黛玉真心觉得有些抱歉了。
她在灵山那儿惹了麻烦,亲事也不想高调,当年在花果山结识的大圣们,一个也没想到要通知。
哪知最后整出这般大的排场?!
杨戬见是只妖魔,神色一凛,就要示意梅山兄弟拿下,黛玉的手轻轻搭在他腕间:“二哥,这是我花果山时结识的朋友。”
她又向牛魔王的方向道:“牛大哥,诸事繁杂,久未拜候,铁扇姐姐好么?”
牛魔王嘿嘿笑道:“很好,若不是刚刚生了孩儿,她也定要来呢!”
原来铁扇公主已生了红孩儿,黛玉从手腕上褪下一只缠丝金镯,笑道:“恭贺牛大哥喜获麟儿,这个便送与小侄儿做贺礼吧?”
牛魔王嘿嘿一笑,还要再说几句。
杨戬已转向牛魔王,矜持地点头:“既是故人,请入座观礼吧!”
牛魔王呵呵一笑,十分自来熟地又向杨戬恭贺新婚,吉祥话不要钱地往外洒。
昔日威风凛凛的平圣大王,不知怎的变得这样啰嗦起来。
待梅山兄弟领了他走远,还能听到他与众人大声寒暄:“对,我与圣女是结拜兄妹,关系好得很呢!”
第43章 天上地下,再非一人
红烛高照,纱帐飘香,竹窗上数枝红梅开得正盛。
杜鹃站在梅下,细细打量,啧啧赞叹:“折了枝的梅花还有这般姿态,真君术法当真出神入化。”
白兰笑道:“该改口了,还真君呢!”
她走至新娘子面前,蹲下问道:“师父啊,我们应改唤真君什么呢?”
红纱帐里,新娘子恍若未闻。
杜鹃也跟着追问两遍,才听得一声空灵漂浮的回答:“谁?哦,他是我大师兄,你们只叫师伯便是了。”
有龙凤盖头遮挡,看不到新娘表情,只有一双纤纤玉手,绞缠在一块儿白帕子上,细白得如出一辙。
新娘子,似乎紧张地有些过分了呢!
白兰抓住她的手指,一点点分开,柔声道:“既是我们的师伯,师父也与他认识这数百年了,理当放松些才是,如何与这可怜的帕子这般过不去?”
黛玉心头小鹿乱撞,如浮身梦中,根本就没听清她说什么。
虽已活过前世今生数百年岁月,新婚夜是何情景她仍无法想象,也无人教过她。
一想到要与敬爱熟稔的大师兄同床共枕,亲密无间,她就有些透不过气来。
这些话,对着两个同样未经人事的小花妖,却是无法启齿了,她只能自己瞎想。
又因是瞎想,她的紧张随着想象愈发无边无际了。
楼下,遥遥似有脚步声响,她施展顺风术,隔着六层高楼听得真真切切,不由得又绞紧了手中帕子。
那步履越走越快,却是绕着这浮云楼走过去了。
黛玉轻出了一口气,又涌上数不尽的怅然与失落。
今日客多,想来他没那么容易脱身。
“瞧咱们姑娘,手心都掐红了呢!”房中气氛凝滞,杜鹃清下嗓子,有意开起玩笑,“定是怨师伯来的太慢了!”
白兰拿了块湿润棉巾,替黛玉一点点将手心润过,顺着杜鹃的话笑道:“眼下,只怕新郎官也急得咬牙切齿呢,师父可切莫恼师伯!”
“谁急了?你们别瞎说。”黛玉羞得拿过棉巾,自己随意擦了两下,交给白兰拿走。
杜鹃趴在窗口,新房在六楼,视野开阔,周边风景一览无余。
她看得直摇头:“这些神仙一个个空活了千年万年,这般不晓事,如此良宵却拉着新郎官在那儿劝酒说闲话。”
白兰过去看一眼,回首安慰道:“师伯已在送客了,想是就要上来了。”
黛玉手中没有帕子,改绞手边床帐了。
这是杨戬的床,虽换了鸳鸯喜被,却也还是他日常躺卧之地。
昨夜,他就是睡在这里,也许翻身时,他的手还会碰到这纱帘……
黛玉的手如受火灼一般,收了回来。
白兰微微一笑,过来替她整理了衣衫,拿了块新帕子给她,又将床铺平展一番,轻拉杜鹃道:“咱们走吧!”
两个姑娘相视一笑,轻灵灵地收拾了糕点,换上热茶,将合卺酒温热摆好,与黛玉打声招呼,悄悄退出去了。
“吱呀”一声,房门关上,黛玉又开始绞弄新帕子了。
风淡月轻,楼下人声渐消,有脚步声缓缓而来。
有人说话,似是哪吒,又似是梅山兄弟中的一个……
她有些眩晕,听得已不甚真切,帕子绞缠在指尖,却阻不了一阵阵轻颤。
引着天雷打上天庭时,她也不曾这般心跳如雷,指尖发颤。
有御风而上的声音,然后,房门再次打开了。
酒香裹着梅香,乘着清风先行撩动了纱帘。
脚步声不疾不徐,端正有礼,是他!
黛玉顷刻屏住了呼吸,那脚步声却拐了个向,朝着桌边走去了。
想是要去拿那如意秤,来挑盖头了。
鸳鸯于飞,毕之罗之。
鸳鸯在梁,戢其左翼……
描写婚嫁的诗词在心头溪水般流淌,却没有一句告诉她接下来会如何?
女祖师修身自持,所知不过阴阳五行,修身养气。
而前世今生,黛玉做的最出格之事,不过是读了《西厢记》、《牡丹亭》
娇羞花解语,温柔玉有香,然后呢?
她与杨戬已是心意相通,尚且这般紧张无措,那些盲婚哑嫁的父母之命,又该是如何茫然慌乱?
曾无意间听说,新婚夜女子多半会疼,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
神思慌乱间,脚步声过来了。
杨戬素来清冽的嗓音,似乎也有些异样:“妹妹,我要拿去这盖头了。”
黛玉轻“嗯”一声,继而开始怀疑这一声是否实际出现,也许她只是在心底答应,二哥并未听见……
碧玉如意秆,轻轻挑开龙凤盖头一角。
暖黄烛光下,玉人盛装打扮,灿若桃花,眸光流转,含羞带怯地望过来,又受了灼烧般垂了下去。
杨戬忐忑了一路的心,忽然静下来了。
新娘子这般懵懂无措,新郎官就得沉稳可靠,即便对于新婚夜,他也只是悄悄翻阅过些市坊书籍。
杨戬清咳一声,从桌上端来合卺酒,挨着黛玉坐下,递给她一杯:“咱们同饮一杯吧!”
黛玉接过来,正要放到唇边,又被杨戬阻住。
“且慢,”他胸有成竹地道,“合卺酒是有讲究的。”
杨戬拉起黛玉的玉腕,与他的挽在一起,自信地道:“要这样喝!”
咚,两人的头撞在了一起。
酒液泼洒出来,湿了一对新人的衣襟。
黛玉噗嗤一笑,杨戬也撑不住笑了,又心疼地用掌心替她揉着。
半晌的提心吊胆尽皆消散,两人相视大笑,觉得对方一样的傻。
白腻额头染上薄红,幸而并不严重。
黛玉举起酒盏,送到杨戬唇边。
杨戬俊颜绯红,轻拢妹妹的手指,举起一饮而尽。
沾酒的唇,拂过持杯的纤纤玉指,黛玉垂下眼眸,将手中残酒放到唇边。
杨戬止住她:“沾下唇就是了,你喝不惯的。”
黛玉莞尔一笑,放到唇边,一点点喝尽了。
新婚之夜,自然与旁日不同。
杨戬懂了,他微微一笑,接过杯子,与自己的双双放到案几上,展臂揽住她:“可想用些糕点?”
黛玉偎在他怀里,乖巧地摇头:“吃过了。”
杨戬温柔得有些小心翼翼:“那,咱们安置吧?”
“嗯,”黛玉坐直了些,贤惠地回身去拉细绸软被,闻到身上酒味,又道:“我须得换身衣服……”
目光触及杨戬礼服上的酒痕,她声音低低加了一句:“你也换一件吧,怪脏的!”
说罢,她起身就要转到屏风后面去。
手指,被杨戬扣住了。
他语声轻而又轻,喉结不得自控地一动:“别走,我帮你换!”
这是洞房花烛夜,新人们是要做点什么的。
黛玉虽然懵懂,却也非无知。
扣着她的手轻轻一拉,她就柔顺地回到床上,眼睫轻颤,羞得闭上眼睛。
杨戬的手指本已触到她嫁衣盘扣,见她眼眸紧闭,又收了回来,柔声道:“当然,今天太累了,咱们可以……”
黛玉勾住他的手指,羞得不敢抬眼:“我又不是娇怯怯的凡间女子,我……”
她说不出来,却绯红了面颊,勾着手指不放。
杨戬立时懂了,回身坐好,拥人入怀,用温暖的胸怀暖住她轻颤的身子。
耳鬓厮磨间,他贴着她玉白纤巧的耳,轻声道:“玉儿,你美得我不敢擅动!”
灼热气息流过耳廓,拂起鬓角碎发,黛玉身子酥软仿佛不属于自己的。
她的心却一点点安定下来了,这是杨戬,她的师兄,她的哥哥,她的知己,她的爱人,她的丈夫……
黛玉握住他的手,一寸寸挪到发髻上,取下了凤冠,拔下了玉簪。
乌发散落肩头,佳人软软地倚进丈夫怀里,握着丈夫的手,停在了已微微凌乱的嫁衣上。
软玉温香满怀,予取予求。
轰!
杨戬全身血液奔涌,倏然燃烧起来了。
他的脚踏进地板,烙下入木三尺的足印;他的手,却温柔地仿佛捧起一簇梅花。
轻吻,温而软,落在眉心、眼睫、鼻尖、芙蓉花般的唇瓣。
带着珍重,带着爱恋,带着疼惜,带着对心上人的痴狂。
他将怀中人温柔地拥起,珍而重之地捧起,轻轻摆在鸳鸯喜被上。
“玉儿,我的妻!”
手随意地轻挥,他的心神耳意,已全在爱妻一人。
烛影轻舞,红纱帐一层层自动放下。
玄端礼服包裹着红嫁衣,带着合卺酒的清香,一起被抛了出来,缠缠绵绵地落在地上。
纱帐轻柔地拂涌,恍若烟雨江南的春风,小心翼翼地吹皱了一池春水。
月弯若丝,在云间穿行。
浮云楼下趴着的细犬,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慢悠悠地回了自己的狗窝。
长耳朵耷拉着,表示它什么也没听见。
本来也没什么声响。
外壳坚硬的蚌,对着捧在心尖上的珍珠,永远只会献出最柔软的内里。
东方微白,楼上仍有低语呢喃。
浴桶内,浴汤温热清香。
新郎官展开柔软宽大的棉巾,将昏昏欲睡的新娘包裹起来,软软和和地放回红纱帐内。
他低首,在爱妻耳边吻了又吻:“睡吧,师父们都被我送走了,明儿个不用敬茶,无须早起。”
曾打上凌霄、独闯灵山的九天圣女,此时酥软得手指都抬不起来,卷翘的眼睫颤了一颤,带着倦到极点的小鼻音:“也不能太晚了,还没见过你的兄弟们……”
话未说完,她就倦得睡着了。
杨戬笑意温柔,在她鼻尖落下轻吻:“玉儿,好梦!”
自此以后,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你和我都再非一人!
他展开手臂,将妻子揽进怀里,鼻尖埋进她的浓密青丝,也闭上了眼睛。
第44章 愿岁岁如今朝
一夜无梦,醒来时,阳光透过纱帐,照得红彤彤暖融融的。
红烛已息,空气中仍透着化不开的香甜。
爱妻还在怀里,香软温热,鼻息细细,好梦正酣。
杨戬目不转睛地看着怀中人,心头又满又暖,醒来时不是孤身一人的感觉,让人新奇而沉醉。
许是他目光太过灼灼,黛玉长睫一闪,也醒了过来,瞧见他先是展颜一笑:“早!”
杨戬也笑:“早!”
黛玉却粉颊绯红,转开了目光。
一双结实而有力的手臂,揽肩撘腰,将她紧紧贴在那肌肉紧实的身躯上。
微一抬眸,长睫就要扫到那线条优美的下颌;吞咽之间,喉结蹭过微张的唇瓣。
一呼一吸,心跳加速,甚至是血液涌动、肌肉绷紧都可清晰地感受,更别提晨间常有的反应了。
她轻推他胸膛:“老不羞!”
杨戬也有些尴尬,他虽活了近万年,却是自幼清修,一向自持,昨夜方破戒,哪里曾遇到过这样情况?
两人各自翻身,躺回自己软枕上,轻轻吐纳呼吸,好一会儿,才平息了心头燥热。
分开不过片刻,相距不过咫尺,这对新婚夫妻又双双觉出冷清来。
于是,被下的手指,互相摸索到彼此,亲昵地扣在了一起。
楼下有人说话:“我哥哥嫂嫂起来了吗?怎么这会儿还不见下来?”
是杨瑛!
说话间,脚就踏上了木阶,想是要上楼来寻了。
幸而被白兰拦下了,只是说辞有些吞吞吐吐:“师姑,昨晚楼上红烛一夜未熄不如,您还是先到别处转转吧!。”
越描越黑了!
黛玉羞极,又听得身边一声轻笑,便使劲儿挠杨戬的手心。
半晌,才听杨瑛“哦”了一声,飞快地又跑下去了。
黛玉忙抽出手指,撑着就要起身,忽见自己衣衫轻薄而散乱,又钻回被子里,向杨戬嗔道:“你先起来!”
杨戬苦笑:“我不比你强多少。”
黛玉闭上眼睛:“我不看!”
杨戬轻咳一声,笑道:“咱们已是实实在在的夫妻,便是看了也没什么吧?”
黛玉一拉被子,将自己蒙了进去,闷着声音道:“许是之前太熟了,又总当你是威严成熟的大师兄总之,现在觉得羞得很,你先穿衣服出去吧!”
杨戬无奈:“遵命,夫人!”
黛玉拉下被子,眨眼:“你叫我什么?”
“夫人呐!”杨戬已坐起身,披上外衫,唇角上扬,“咱们拜了天地,洞房花烛,还记得吗?师妹!”
黛玉略有些发怔,恍然笑道:“对啊,你如今是我的夫君,咱们”
忽想起昨夜种种情状,后来迷迷糊糊间,杨戬还召唤了浴桶热水,替她沐浴净身……
她一拉被子,又将自己蒙了起来。
杨戬附身靠过去,一点点扒拉她出来:“好了,别闷了气。”
绸被上端,现出水润润的一双眸子,软绵绵道:“我知道咱们是夫妻,可还是有些羞,你先下去吧!”
杨戬哈哈一笑,在她额上留下轻吻,翻身下床,还贴心地掩上帐子。
木地板上,赫然有个足印。
想到昨夜的身心俱醉,他仍不禁有些发热,伸脚一划,地板恢复平整。
杨戬转过隔间,不见了。
听得帐外安静无声,黛玉掀开被子,轻巧地下了床,赤着玉足,找了套中衣穿上。
一件外衫忽披上了她肩头,然后整个人被腾空抱起。
杨戬将她轻轻放在床上,俯下身子,替她套上罗袜、绣鞋,不赞成地摇头:“凡世虽是盛夏,这灌江口却是四季保持如春,楼上又凉,下次可不能再不穿鞋了。”
纤纤玉脚,握在人家的宽大手掌里,麻痒痒,酥软软,仿佛一只小白船儿,躺在浪浪轻波里。
黛玉下意识地侧过身,堂堂三界战神,赫赫显圣真君,这般蹲身床前,替她穿袜着鞋,对她心灵上的瞬间冲击,不亚于惊涛骇浪。
她怔了怔,才弯腰,拉杨戬的手,含羞带嗔:“起来,像什么样子?”
杨戬已替她穿好,站起身,坦然笑道:“我服侍夫人,自然是好夫君的样子!”
黛玉拉拢衣襟,系上衣带,笑道:“修行之人,哪里这般矫情了?”
她推着杨戬的腰,迫他坐在椅上,笑道:“礼尚往来,让为妻服侍你梳头戴冠罢。”
梳妆台上,胭脂水粉,钗环首饰,妆镜木梳,一应俱全的簇新华贵,都是杨戬专门让人采买来的。
黛玉拿起一只桃花木梳,手指握住杨戬一缕长发,从头到尾轻轻梳理。
杨戬闭着眼睛,感受梳子划过发间的麻痒,低声道:“上次有人给梳头发,还是我十岁那年。”
那时为他梳头的人,必是传说中的玉帝妹子,他的母亲云花女。
黛玉心下轻叹,替他将发挽起,柔声道:“以后,我天天给你梳!”
杨戬阖着眼眸,握住了她的手,在面颊上缓缓摩挲。
咚咚,敲门声响,杜鹃的声音道:“师父,师伯,你们起来了吗?”
黛玉抽回手,站开了些。
待杨戬整理好衣服,她才清下嗓子,回应道:“起来了,你们进来吧!”
杜鹃、白兰捧着洗漱之物,走了进来。
黛玉笑道:“你们如今已不是侍女丫鬟,别做这样伺候人的活计了,打坐练功,修身炼气才是本职。”
杜鹃嘻嘻笑道:“天不亮时,我们就打坐过了。服侍姑娘师父,皆是我们自愿的!”
白兰柔柔一笑,熟练地开始服侍黛玉洗漱梳妆,杜鹃转身要去服侍杨戬。
黛玉忙止住道:“先别管他!”
她从书架上抽出一卷书,放进杨戬手中:“先坐榻上自在片刻罢!”
杨戬微微一笑,轻捏下她的面颊,施施然走到榻边,斜倚着看书。
黛玉已是清洁无垢神仙体,洗漱不过是做人时的习惯使然,白兰手法娴熟为她挽出堕马髻,打开首饰匣子。
“先别管她!”杨戬忽伸手止住,依样学样道,“你们且去忙吧!”
两个女徒弟对视一笑,又去收拾床铺。
“哎,别!”黛玉面一红,飞身要去阻止,杜鹃手快已拉开了帐子
床上被褥皆是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杨戬倚在榻上,手捧书卷,目光专注,唇角却无声地勾了勾。
杜鹃、白兰心下讶异,行了礼退去。
门一关上,黛玉就放下矜持,走到榻边,抽走了书册,笑道:“怪不得昨夜的浴桶凭空不见了,原来,二郎真君竟还这般擅长家务。”
杨戬手指一拈,两个半透明人形忽现身房内,飞快地开始叠床铺被,清理房间。
就连窗上梅花,也被他们用法力重新维护过。
杨戬笑道:“一个小术法而已,否则还得让一群人服侍,难以清静。”
黛玉在他身后坐下,替他戴上玉冠,又绞了棉巾,亲手为他擦脸。
而后,她趴在杨戬肩头,笑道:“以后,你是休想清静了,我偏要烦你!”
杨戬伸手一拉,将她抱进怀里,茶褐色的眸子里满是柔情:“如果是你,我只愿岁岁如今朝!”
两人相偎相依,久久不愿分开。
杨戬召来首饰匣子,亲手挑了凤冠、玉簪,耳环,玉镯,妆扮爱妻。
他是征战过天下的人,平日喜好也是打猎纵马,如今手中拿着女子钗环,毫无一丝脂粉气,只有一板一眼的认真。
黛玉闭着眼,待他弄完,召来镜子一看,发髻上点金缀玉,错落有致,还算得颇有品味,就是略多了些。
她投桃报李,也为杨戬穿衣搭配,收拾得华贵大方。
杨戬道:“等下陪你见过诸位兄弟,我去趟五行山,把咱们的喜酒给那猴子送几坛。”
“甚是,”黛玉靠在他胸前,低声道,“婚宴上没有小师兄,总是心头怅然!”
两人牵着手,翩翩飞下楼去。
杨瑛已得了消息,等在楼下,此时笑嘻嘻迎上来,假意叹道:“你们俩如今有了彼此,我这妹妹都有些冷清了!改日,我也要找那月老,给我牵条红线。”
这里是西游记的世界,黛玉拿不准杨瑛会不会如后世传说一般私配凡人,便只道:“妹妹你这样快乐的人,以后必有美满姻缘!”
她又拿出早准备好的礼物,送给这位小姑子。
好友做了姑嫂,两人更显亲热,手拉着手,靠在一起咬耳朵,说说笑笑。
杨戬忽道:“这浮云楼名不符实,应当换个名字!”
杨瑛笑道:“这名字不还是哥哥你取的吗?”
杨戬摇头道:“以前种种已作浮云,以后这楼有了女主人,自不可再当浮云视之。”
他转向黛玉:“玉儿,你取个名字吧!”
黛玉仰头望那楼,笑道:“后世有位诗人,他的诗我大多不喜,却又屡有奇句,让人难忘。”
“他有诗曾言,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咱们如今修仙得道,瞬间可飞越峨眉、灌江口,不用受无翼之苦恼,却有心有灵犀之妙,这楼便唤双翼楼罢。”
杨戬毫无异议,一挥手,“双翼”二字立时取代了“浮云”。
杨瑛羡慕不已,跺脚道:“又是比翼双飞,又是心有灵犀,不行,我定要找个夫婿去啦!”
正说笑间,梅山六圣前来拜见,皆十分有礼,称呼黛玉为“嫂嫂”。
又有一众草头神、土地、鬼判、力士等,要来拜见主母。
夫妻俩坐在堂上,受了众人跪拜,杨戬便派人取了数坛好酒,径往五行山而去。
杨瑛陪着黛玉说话,不经意间,瞥见一人,笑道:“这郭五哥怎么回事儿?走又不走,进又不进的,只在门外徘徊不去。”
黛玉笑道:“想是有话要说,你替我请他进来!”
杨瑛依言出去,不一会儿,郭申独自走了进来,向黛玉笑道:
“嫂嫂,您那位结义兄长昨日千恳万求的,定要单独见你一面。可大哥素来不让外人在家里多留,我被那牛魔王实在纠缠不过,只得安排他暂住在山外。”
牛魔王,果然不单是为贺喜而来,却不知他遇到了何难处?
第45章 牛魔王的恳求
除了灌江口有府邸,梅山六圣在别处也办有产业,杨戬对诸位兄弟的营生是极为支持的。
这郭申喜爱喝酒,就开了数处酒庄。
郭申引着黛玉到了一处桃林外,指着远远挑出的酒幌子道:“嫂嫂,这里是小弟的一处小营生,兄长无事时也会来小坐。”
此时已是盛夏,满树桃累累,林中叶郁郁,桃林间掩映着数处房屋,酒幌子上龙飞凤舞三个大字:桃花村!
倒是颇有他们兄弟的草莽气质。
黛玉赞道:“此地甚妙,若是我那孙师兄在这儿,必然十分喜欢!”
郭申嘿嘿一笑,引她进了一处小院,远远唤道:“牛兄,圣女娘娘瞧你来了!”
牛魔王放下酒坛,跌跌撞撞站了起来。
他看起来颓废了许多,丝毫没有昨日的声若隆钟,气势不凡。
看见黛玉,他嘴角熟练地咧了下,却比哭还难看:“圣女,你如今已成仙得道,与咱们有云泥之别。又是这样大喜的日子,我实在不该来搅扰。”
“可我能求的都求过,能拜的也拜过,实在是没办法了。”
说罢,铁塔般的身躯一倾,轰然跪下。
黛玉大惊,忙扶起他道:“牛大哥,我与铁扇姐姐是好友,与众位兄长是故交,你这一拜,岂不折煞我也?”
郭申也在一边搭腔:“老牛啊,你说得这是什么话,圣女与真君新婚,一早听得你在此,饭未吃茶未喝,催着我就过来了!你说这样生疏的话,岂不寒了圣女的心吗?”
牛魔王虎目含泪,用袖子在脸上一抹:“是哩,我糊涂了,有劳郭兄提醒。”
郭申连连摆手,笑呵呵走了出去,守在门外。
牛魔王转向黛玉道:“妹子,求你看在昔日情分上,救你铁扇姐姐与小侄儿的命罢!”
黛玉扶他坐下,道:“此地是郭五哥的产业,清幽干净,无隔墙之耳,牛大哥有话,但请明说!”
牛魔王垂头,叹道:“唉!也是我那山妻少年意气,才有了今日祸事。”
他搬起酒坛,倒了一碗,推给黛玉,回忆道:
“当年,你离开花果山不久,我就与铁扇儿成亲了。婚后我夫妻云游四海,自在逍遥,百年前才回翠云山芭蕉洞居住。当时你铁扇姐姐怀了身孕,每日数不尽的幸福甜蜜,真是我老牛生平最快活的日子。”
“一日,我陪着你姐姐在山外散步,忽遇到一伙儿衣衫褴褛、扶老携幼的流民。我正要将人驱散,你姐姐止住了我,又叫童儿们拿食物来接济。”
“那一众人都来拜谢,其中有位妇人,见到你姐姐怀孕模样,捶地大哭不止。”
“我们问清缘由,才知他们皆是火焰山人氏,百年前不知为何从天上降下一大火球来,将八百里的良田房屋尽皆烧个干净。”
“那些遇灾百姓,有侥幸逃得性命的便四处流浪,乞讨为生。遇到和善地界,停下来替人种田为奴,也算得条活命。遇到险恶地界,轻则散尽身上余财,重则一伙人尽皆丢命。”
“遇到我们的这一伙人,本是大户人家,又因住在火焰山边界处,颇抢出了些盘缠,投亲靠友,做些小买卖,才勉强支撑百年。”
“前些年,他们受当地宗族欺凌,生意被平白占了去,只得身无分文继续流浪。他们算是书香世家,落不下面子与人为奴,又惧怕官府搜捕流民,只能到人迹罕至的山里碰碰运气。”
“那妇人的孩儿,却因此被山里的野狼吃了。”
“你姐姐即将临盆,心善意软,听不得这般惨状,当即回家拿了法宝,驾云赶至火焰山,对着那汹汹烈火扇了三扇。”
“一扇扇风,两扇灭火,三扇下雨。那火却未能灭根,她正要扇第四扇,天上忽掉下个金圈,明晃晃打在她肩头。”
说至此处,牛魔王红了眼眶,哽咽道:“她当时便被打得跌下云头,身下鲜血淋漓,却是就此早产了。”
黛玉惊得站起身,急问:“然后呢?”
牛魔王道:“我忙带了他们母子回去,你姐姐就此昏迷不醒,那孩子也是神智缺失,浑浑噩噩长到五、六岁,竟再也不会长大了。”
“这些年,我求遍了三山五岳,却始终未得解法。之前虽听过九天圣女的名头,却不知原是妹子。我又是个妖修,素来只有被神仙抓去炼丹的份儿,哪敢往仙府上凑。”
“幸而,今年我偶然结识了万圣龙王,他与四海龙王有些亲戚,听得东海龙王的三个女儿拜在了九天圣女名下,说起那圣女与齐天大圣原是兄妹,这才隐约猜到是你!”
“又听得你要嫁给灌江口显圣真君,梅山兄弟早年我也曾拜望过,便大着胆子,腆了面皮,打了你故友的名头,求郭五先生引见进来。”
他来灌江口前已打定主意,要扯虎皮做大旗,借机多结识些仙佛,即便九天圣女不是黛玉,或者黛玉忘了故旧情谊,他也要拼尽全力,向那些高高在上的神佛求些机会。
故而,婚礼上他表现得异常高调,结识了一堆有心攀附显圣真君、九天圣女的小仙,这话却不便再说了。
黛玉叹了口气,道:“都是小妹礼数不周,原该多去拜望诸位兄长姐姐的。”
牛魔王一家是取经路上大户,许多难皆与他家关联,黛玉心下盘算,若我去一趟翠云山,难免不会被那佛老抓住把柄,此后再以牛魔王一家相要挟,岂不更添这一家子苦难?
那金圈儿,必是老君的法宝,火焰山一难本就与这位道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原书中铁扇姐姐与红孩儿皆是活蹦乱跳,想来老君此后还有后手。
只是牛魔王一家会因此付出何代价,却是不可知了。
思及此,她斟酌着道:“牛大哥,姐姐侄儿身体有恙,我本应上门探望。只是,我前阵子惹上了些干系,不好累及故友。”
牛魔王的一颗心沉了下去,这数年来,他求人无数,这类拒绝的话术早听得耳朵起茧。
忽听黛玉又道:“玉帝曾赐给我十粒九转还魂丹,有起死回生之效,牛大哥若不嫌弃,就带两粒回去,医治姐姐与侄儿。”
她从袖中摸出瓶子,让牛魔王展开手掌,倒了两粒给他,又道:“若不奏效,长兄只管再到峨眉山找我!”
牛魔王不可置信地擎着手掌,看着那金灿灿的两粒丹药,仿佛是天上太阳落到了掌心。
他磕磕绊绊道:“这,当真是,天庭至宝九转还魂丹?”
九转还魂丹,除了老君自有,每年只进奉玉帝、西王母,寻常神仙不过在丹元大会上瞧一瞧,讨点儿次品余渣。
凡间妖物,只怕闻一闻味儿就是僭越,何况是真真切切地这般捧在手里。
黛玉笑道:“除非玉帝赐了假药,否则十足真金!长兄小心收好,拿回去医治妻儿要紧。”
牛魔王终于滴下男儿泪来,感叹道:“我求了无数山头,终究还是你与猴子最为仗义。大恩不言谢,老牛此后必然回报!”
他藏起丹药,再次抱拳称谢,转身要走。
黛玉唤住他道:“牛大哥,你若有空,可带孩子去五行山下,看看我那孙哥哥!”
此后一切劫难,皆从红孩儿不识孙悟空开始,若他们自小叔侄相认,可会有变数?
牛魔王用力点头,告辞离去。
黛玉送出去,郭申等在门外,迎上来与牛魔王寒暄。
牛魔王又恢复了几分意气风发,热情地要郭申改日去翠云山喝酒。
妻儿有了救治之方,他又成了那个被砍掉十个头颅,仍不肯屈服的大力牛魔王了。
黛玉不放心他独自拿着丹药,商请郭申跟了去护持,若到了翠云山丹药不济,便让郭申回来告诉一声,她再设法。
牛魔王听得感激不尽,洒泪而别。
黛玉离了桃花村,慢慢走回山上,她一时想到灵山,一时想到天庭,思及未来的取经大计,深觉此事未完。
清风徐徐,绿叶依依。
这数日的幸福,已将她浸得酥软了,心底开始期盼着过上相夫教子的生活,再没有未婚时的满腔孤勇。
以她与二郎今日地位,长生不死,儿孙满堂,自在一生,都是极容易达到的事,可当真要这样活吗?
路过二郎庙,她停下脚步,来进香的善信络绎不绝,堵塞了蜿蜒而上的山路。
黛玉化出白丝细云,隐在空中,坐看他们一个个带着绝望而来,又满载希望而归。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子,推开身边人的搀扶,一步一跪进了庙门,颤巍巍掏出香烛,用尽最后的力气,久久地磕下头去。
堂案上,二郎真君的神像巍峨肃穆,九天圣女的神像面带悲悯,二神并肩而立。
圣女像上,全是神性,已看不出凡人模样。
可林黛玉记得,她曾是凡人,经历过凡人的痛苦,绝望与无助。
在她体弱多病、寄人篱下时,只能凭尔去、忍淹留,受命运拨弄。
如今,她成了受人香火的神,如何能稳坐高台,坐视如她当年一般的凡人,在深渊中苦苦挣扎,在上位者的无视中无奈沉沦?
第46章 不在乎
杨戬回来时,弯月已挂上楼角。
烛光暖黄,窗纸上映出伊人身影,似在执卷阅读,却半晌不曾翻动。
他方驻足,那木窗即被推开,黛玉从上方探出身来,笑盈盈地向晚归的夫君挥手。
看来,读书是假,等待夫君是真。
杨戬微微一笑,飞身上了层楼。
他身上还带着酒气,便有意站得远些,向爱妻笑道:“你那猴哥哥好生厉害,硬要我一口气灌下三坛酒,才肯认我这个妹婿呢!”
桌上早就温着醒酒汤,黛玉盛了一盏,双手捧于他,嫣然笑道:“你不会真唤他大舅哥了吧?”
“那倒没有,”杨戬喝了汤,拉住她的手,并肩走到床边,带着些小得意道,“他拼酒落败,还得叫我显圣大哥!”
他脚下有些踉跄,黛玉扶他坐在床上,蹙眉道:“你都这般模样了,小师兄不知如何难受呢,我让白兰送醒酒汤过去!”
她挪过靠枕,让杨戬躺好,下楼去唤白兰,将白丝细云手镯交给她,嘱咐她送醒酒汤和点心给悟空。
白兰又麻利地做了几个小菜,先给黛玉挑了一份,其余的装了满满两大食盒,招呼杜鹃与她同去。
黛玉捧着食盒回到楼上,床上的人已宽了外衣,斜倚在床头,阖眼欲睡。
听到妻子回来,杨戬强打起精神,起身,晃晃悠悠走过来,笑意满满地坐下:“好香的味道,夫人有心了。”
黛玉摸了下他的脸,低声道:“你若困了便去睡,无须刻意顾及我的感受。”
“不是刻意,”杨戬眼睫低垂,握住她的手,贴在面颊上,醉眼朦胧道,“没你在身旁,我睡不着。”
这么一个大男人,竟然也有撒娇的时候。
黛玉失笑,打开食盒:“看一眼,有没有想吃的?”
杨戬眼睫半开,扫了一眼,指着一道炸藕盒道:“这个有趣。”
“来,我喂你!”黛玉夹了一块,送至他唇边。
杨戬尝了一口,笑道:“有趣,好吃,改天送给哪吒两斤去!”
不仅撒娇,还开始孩子气了。
黛玉笑笑,又喂他吃了几口小菜,倒了醒酒茶给他喝,扶着送回床上去。
她正要转身离去,被杨戬一把揽住腰肢,带回了床上,搂在怀里:“别走!”
黛玉柔声道:“不走,我去把食盒收拾下。”
“用不着!”杨戬打了个响指,瞬间出现了八个透明力士,将餐桌围得严严实实。
只听盒子、盘子、碟子叮叮当当,却不知八个人如何收拾一只食盒。
黛玉阖上眼睛,偎进夫君怀里,嗅着淡淡酒香,也沉沉睡了。
次日一早,杨戬彻底醒了酒,想到昨日的醉酒撒娇,顿觉有些难以面对,干脆闭眼装睡。
黛玉早听得他鼻息变了,也不揭穿,转身要下床。
又被揽住了腰肢,耳边传来略带沙哑的嗓音:“不要走!”
黛玉在他怀里回身,伸手搂住他的脖颈:“永远不会走!”
她向上躺了躺,将杨戬揽在怀里:“在我这里,你可以是任何样子。”
良久,怀里传来轻轻的一声回答:“嗯!”
黛玉抚摸着杨戬的头发,将昨日见牛魔王一事说了。
杨戬叹道:“火焰山,是前往灵山的必经之路,佛道两家皆不会轻易放手,只怕那牛魔王一家将来还有灾患呢!”
取经计划,黛玉并未对他提及,但听他口气,似乎对此也非一无所知。
黛玉试探着道:“你与金蝉子大师,这些年有音讯往来么?”
杨戬担心压坏她,翻身靠回枕上,叹道:“他已转世轮回去了!前日,有位灵山来的大师,带来了他转世前留下的贺贴。”
他唇角勾起笑意,道:“金蝉子大师在贺贴中赞你秀外慧中,颇有灵根,若能出家禅修,必得正果。让我切莫因一己之私,耽误佛家机缘。”
黛玉失笑道:“我有什么灵根?不过是有幸看了些他人看不到的天机罢了。”
金蝉子竟然想渡化她出家,确是让人意外。
她无意识地摩挲杨戬的耳垂,他是肉身成圣,未曾换过模样。修道福缘深厚,耳垂肉肉的,有些可爱。
杨戬的眉微挑:“天机?”
不像是个惊讶的疑问,倒像是“我可以问你吗”的询问。
黛玉垂眸,低声道:“我其实是……”
门外传来敲门声,杜鹃的声音道:“师父,师伯,起来了吗?”
黛玉只得暂压下坦白来历的心思,与杨戬起身穿上外袍,开门。
门外只有杜鹃一人,嘻嘻笑道:“孙师伯醉得不省人事,白兰留那儿照顾他了。”
她端了清水,拎着香巾进来,服侍黛玉梳妆。
今日要去昆仑山拜见元始天尊,不好去得太晚。
元始天尊依旧一副风流倜傥的年轻模样,与杨戬站在一起,倒像是连壁般的一对兄弟。
天尊揽着杨戬的肩膀,笑道:“好二郎,三界之中哪位天神有你这般福气,成仙得道后还能娶得娇妻?”
杨戬拱手笑道:“师父,莫开玩笑,还请上座,待徒儿夫妻奉茶!”
天尊清咳一声,抚一把不存在的胡须,迈着四方步走至堂上,弹一弹衣襟,正襟危坐,摆出肃穆端严的模样。
仙童放上蒲团,端来香茶。
杨戬携黛玉跪下,向天尊敬茶,口称师父。
天尊喝了茶,又变得笑容可掬:“好徒儿媳妇,我这里有一件宝贝,可是替二郎珍藏多年,终于送出去了。”
他向仙童招一招手,立时有人捧着个小盒子上来,奉与黛玉。
天尊笑道:“打开看看,若不喜欢,师父这儿还有十来个可替换的呢!”
他一副洒脱不羁的开明模样,晚辈哪敢说不喜欢。
黛玉打定主意,无论是何物事,都要作出惊喜模样。
杨戬帮她将盒子打开,两人的惊喜都险些没维持住。
盒子珠光宝气,里面却是毫无特色的一只粗布蓝布袋,袋面褪了色,有些发白,只两面衔接处还能看出些当年的翠蓝模样。
天尊兴致勃勃道:“这是我还未得道时,有一位上古大神送的,快,打开看看。”
黛玉拉开抽绳,向里一望,霎时心头一震。
内中空空荡荡,看不着边际,隐有几点微光,若隐若现。
这场景,熟悉得可怖!
她还是游魂时,曾身不由己游荡过虚无缥缈的苍穹,那时所见,便如今日袋中一般。
杨戬见她神色异样,握住她的手,将袋子拿了过来,也望了一望,替黛玉行礼谢道:“原来是如意袋,多谢师父厚赐!”
天尊勾起唇角,一双眼眸却犀利了一瞬,在黛玉身上一扫而过,慈爱地笑道:“这袋子别的一般,唯独极能装东西,便是将峨眉山整个放进去,也不足以让它撑起个角哩!”
黛玉定了定神,福身行礼道谢。
午间在宝华殿设宴,元始天尊坐了主位,让杨戬夫妻分坐他两侧,众金仙弟子下座相陪。
酒过三巡,天尊笑向黛玉道:“明日便是归宁之期,却不知令尊令堂仙乡何处,让二郎陪你去拜望拜望。”
他们如今还未出生,却要如何回答。
黛玉微一沉吟,笑着回道:“家父家母不在这世间。”
坐在她右侧的太乙真人接道:“即便不在人世,二郎也该去洒扫祭拜,行人婿之礼。”
黛玉并不直面回答,模棱两可道:“明日先见过祖师,我与二哥会另择时日往江南走一走。”
杨戬笑着接道:“我与圣女皆是闲人,以后的时间多的是呢!”
说罢,他就岔开话题,开始聊起三界诸地风景,众人也不好再过追问。
宴毕,天尊留下二人,敛了笑容,正色道:“我们是清修之人,本不应执着俗礼。奈何你两个都是很能惹祸的,我和菩提老友不得不出面替你们站场,寄望灵山、天庭能看我们薄面上,些许顽劣之处不与你们计较。”
这番话,多是说与黛玉听,黛玉自然明白,起身行礼道:“晚辈不肖,给师父们添麻烦了。”
天尊伸手示意她坐下,又道:“小打小闹犹还可,若是当真闯出祸事来,我与你师父也保不得你们!”
杨戬起身,要开言维护妻子。
被天尊伸手止住,继续说道:“况且,你们如今有了家室,将来还会有儿女子孙,便须得凡事有个计较。”
他缓了语气,语重心长道:“人家费心费力搭好了戏台,就让人家把戏唱下去,何必总想着拆台。”
黛玉蹙眉道:“可若是这戏台子下,埋了尸山血海呢?”
天尊微微摇头,阖目道:“你们在峨眉山搭建楼宇,建筑高台时,可顾惜过土下蝼蚁蛇虫的命?”
杨戬道:“师父,人为万物之灵,如何可与蝼蚁蛇虫并论?”
天尊叹息:“你这孩子,从肉身成圣算起,又经历过封神大战,如今一万余岁,如何还未开悟?”
他轻弹衣衫,淡然道:“凡人一生几十年,对仙佛来讲,不及眨眼一瞬。如此转瞬即逝的生命,与浮游何异?”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天尊语气愈发淡漠,不带感情地道:“天地果然不仁吗?不过是三个字。”
“不在乎!”
第47章 我从哪里来
告别元始天尊等人,黛玉与杨戬驾云东归,久久静默无话。
杨戬忽道:“这昆仑山,除了梅林、镜湖,夏日风景也甚是有趣。”
黛玉隔着云头望了一望,从山顶到山脚,冰雪,枯叶,绿枝,繁花,四季俱全,确是少见。
两人按落云头,踩着冰雪,一步一步走下山去。
杨戬抓了一捧雪,化出狐裘,裹在黛玉肩头。
黛玉拉着狐裘边缘,叹道:“当年初上昆仑山,师父也曾以雪化裘给我,转眼已过去那么多年了,我还在受人照顾。”
杨戬拉着她的手,跳过一处冰窟,笑道:“雪化的是形状,真正起作用的是保暖术法,没什么玄妙的,你也可以做到。”
黛玉抓了一把雪,专心研究了一番,依法施为,却散了一地绒毛。
她欲待再试,抬头间,却是枫叶绯绯,雪菊簇簇,一片金秋景象。
杨戬笑道:“瞧,低头弄裘,差点儿错过了美景呢!”
黛玉轻啐他一口,飞身进了枫叶林间,捡了一把红火枫叶,信手一扬,化出一间火狐大氅来,披在杨戬肩头:“试试!”
杨戬猛然打了个寒噤,叹道:“好火热的颜色,好冰冷的术法!”
“当真是冷的?”黛玉忙从他肩头扯下来,自己试了试,火热得有些灼人,又见杨戬正侧身偷笑,才知上当,丢了大氅,就要打他。
一路奔至山腰,已是夏日模样,树木繁茂,小鹿轻巧地越过山麓,好奇地向着来人张望。
金露梅开了,点点簇簇的黄,缀在绿叶间,引来两只黄蝶,飞舞花间,一时,看不清哪一朵是花,哪一只是蝶。
杨戬摘了一朵花,替黛玉簪在鬂间,笑道:“不是所有的神佛,皆视众生如蝼蚁。便如这四季风景,有人视而不见,也有人会爱若珍宝。”
黛玉扶一扶发鬓,轻笑道:“还有人懂得摘下来,妆点自己的妻子。”
杨戬哈哈一笑,道:“如此看来,我还是不够慈悲了。”
黛玉挽住他的手臂,道:“不是你不够慈悲,而是你着了大天尊布下的相了。”
她望着远方,一字一句道:“人便是人,不是蝼蚁,不是浮游,不是任人压在戏台下的耗材。”
“他们可以搭戏台,可以硬凑八十一难。”
“但磨炼有许多种,如流沙、荒漠、雪山,以自然恶劣磨人心智。玄奘法师一脚一印,未伤害任何人,也能得大功德。”
“也可以是病痛、求不得、伤别离……金蝉子已是**凡躯,凡人的悲欢离合对他如何不是磨砺?”
黛玉长叹一声,道:“他们若当真不在乎,就不会处心积虑传经南赡部洲了。”
“他们只是在取舍,在一洲信仰面前,几千、几万的人命算得什么?不过是让他们多念一声因果,道一声慈悲罢了。”
“好好好!”杨戬抚掌,大笑道,“夫人果然极有慧根,是我耽误了你了。”
黛玉嗔道:“道在人心,无须出家才能参悟。”
她将杨戬挽得更紧些:“我这生生世世,都是不要离开你了。让我绞头发作姑子,想都别想。”
杨戬轻抚她的乌浓云鬓,笑道:“这么美的头发,谁敢动一根,三尖两刃枪定不轻饶!”
两人说说笑笑,走至一处金露梅丛旁停下。
黛玉掏出如意袋,从里面拿出一盒糕点,一瓶清酒,一个食盒,并桌案椅凳,摆放妥当。
杨戬笑道:“若是知道你拿他的法宝做野餐篮子,天尊师父必要气歪了鼻子不可。”
黛玉拉着他坐下,斟酒给他,笑道:“若歪了鼻子,大天尊可就当真着了相了!”
两人对饮一杯,相视大笑。
黛玉放下酒盏,轻声道:“他们都想知道我的来历,为何你从来不问?”
杨戬笑道:“你若愿说,我便恭听。你若不愿,我一世也不会问。”
他见黛玉轻启樱唇,忙伸手止住道:“好容易来一趟昆仑山,且先全心赏景吧!”
说罢,轻轻地摇了摇头。
黛玉会意,拿起一块细点,递于杨戬:“尝尝这个,是蓝衣婆婆听说咱们要来,特意连夜做的呢!”
杨戬就着她手上咬了一口,笑道:“果然香酥可口。”
晚上,二人回到双翼楼上,洗漱沐浴,宽衣上床。
杨戬揽了黛玉入怀道:“大天尊虽是我师,但心思立场我从未看透过,他今日出言敲打你我,更是愈发不可信了。”
“你因悟空被压山下一事,两界山旱涝之灾,已得罪了不少人,未尝没有人想借你出身来历来击垮你。”
“有些事,你只自己记在心头,切莫轻易说与人听。”
黛玉点头,倚在他肩头,低声道:“我的来历,从来只有小师兄与师父知道,以后也只告诉你一人。”
金蝉子当年曾说她知天机,又因玄奘之事想要自绝,想来许多事也瞒不了那西天诸佛。
像元始天尊这般当面探问的,倒不失为一种奇异的坦荡了。
她手指攀上杨戬胸口,触着一声一声强而有力的心跳,低声道:“我不是这个时代的人……”
杨戬轻“嗯”一声。
黛玉道:“我生活的时间,大约在六百年之后,也许可能就不是同一个世界。”
杨戬道:“一花一菩提,一叶一世界。这世界的维度,神佛也难以尽知。”
他忽然想起哪吒曾讲过的一件事。
哪吒一次不小心飞到极北之地,遇到了个握锤子、放雷电,金发碧眼的大神。
可惜两人刚打个照面,各举起兵器,就闪过一道光,将两人隔绝开来。
哪吒苦寻了三天,也再未找到那锤神。
世界之大,宇宙之深,难以尽知。
这些事,以后可以当趣事讲给爱妻听。这会儿,妻子需要的是专心聆听。
杨戬轻抚妻子肩背,眼神中尽是理解与爱恋。
黛玉继续道:“在那个世界里,我是个体弱多病的凡人。父亲是巡盐御史,母亲是公侯之女。我五岁时,母亲因病仙逝,后来外祖母家接我去教养……”
杨戬轻抚她肩背,低声道:“你这样可爱,想是被外祖母当眼珠子一般疼呢!”
五、六岁,正是那日在峨眉山遇到的小女娃年龄,模样想来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回忆起贾母的种种慈爱,黛玉不由得弯了眉眼:“外祖母确是很疼我,一进府就让我挨着她住,除了二哥哥,她应是最疼爱我的了。”
“二哥哥?”杨戬挑眉,“你二哥哥不是我吗?”
黛玉撑不住笑,推他:“还有没有正经了?我说个往事,偏要你在这儿插科打诨!”
杨戬哈哈大笑,将她搂得更紧了些,道:“以后你再想起往事,便能记起我的插科打诨,就不会伤感了。”
黛玉心下酸软一片,低声道:“有了你和师父、小师兄他们,不论想起何事,我都是欢喜的。”
她伸手摩挲杨戬英挺的侧脸,玩笑道:“你不需要故意搞怪来逗我,还是初见时那副冷冰冰的模样更俊些!”
“真的吗?”杨戬板起脸,“那我今晚可要冷冰冰地……”
他忽然一个翻身,将黛玉压在身下,“亲亲你!”
烛影摇动,窗口红梅灼灼绽放,散发一室清香。
弯月缓缓下落,穿过一簇阴云,悬在山顶。
楼上声响渐息,红烛摇曳,一室静谧。
一道红光忽从窗口飞出,消失在灌江口的上空。
五行山,东方微微发白,白兰才带着食盒离开,万籁俱寂,静等日出之刻。
悟空懒洋洋地伸了下腰,火眼金睛,忽盯住虚空一点:“小丫头,你又来了!”
六、七岁的女娃娃,一袭红衣,眉眼如画,翻身降落地面,双手背在身后,蹦蹦跳跳至悟空面前,笑眯眯道:“白兰为什么这会儿才走?她是不是又给你做了许多好吃的?”
悟空摇头:“小孩子家家,夜不归宿就算了,还要管大人的闲事,真不可爱!”
“哼!谁要可爱?”女娃娃极其可爱地撇了撇嘴。
她蹲身在悟空面前,低声道,“猴哥哥,你猜我刚做什么去了?”
悟空捧场地抓耳挠腮一番,然后道:“嗯,猜不到!你今日又做什么好事了?”
女娃娃抬首挺胸,自信地道:“我今日从流沙河捞走了两个行人,你那未来的师弟指天骂地,咒我不得好死哩!”
悟空笑道:“你夺人口粮,可不得挨骂呐!”
他敲击地面,放声唱道:“小小姑娘,夺我口粮,饿死老妖,太坏心肠!”
红衣女娃捂住耳朵,叫道:“饶命啊!莫再魔音穿脑了!他又不是靠吃人才能活,我带了十个苹果给他呢,又脆又甜的大红苹果,我都没舍得吃一口。”
悟空嘻嘻笑道:“没吃一口,如何知道又脆又甜?”
女娃娃被他气得直瞪眼,一直背着的双手拿了出来,手心正捧着两个苹果,红彤彤的。
她举起带了一路的苹果,朝悟空丢过去,叫道:“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
说罢,她拔出玉簪剑,纵身跃上,施展隐身术,御剑而去。
悟空接过苹果,摇头叹道:“剑都不带换一柄的,太过明目张胆了吧!”
他随手用毛手擦了苹果,咔嚓,咬一大口。
果然又脆又甜!
第48章 叫你哥哥好不好?
杨戬依然睡得很熟,气息悠长,连绵不绝。
他的神识却透过天眼,看着那道红光飞进来,融入黛玉体内。
本侧身背对着他的妻子,轻“嗯”一声,转身靠进他怀里,玉手搭在他肩头,缓缓摩挲两下。
杨戬关了神识,将爱妻抱紧。
她既不愿说,他便只能假作不知。
今日是新婚第三天,三朝回门之期。
杨戬又睡得片刻,忽感到面颊上一软,睁眼间,爱妻笑意盈盈,正贴面儿躺在他颈窝里。
见他醒来,黛玉笑唤道:“醒来吧,今日拜见了师父,咱们就得去各自庙里查看香火,为善信们还愿呢!”
杨戬搂住她的细腰,低声道:“咱两个可以把所有的神庙并做一处,以后也一处办公。”
黛玉笑道:“可我峨眉山的徒儿们,也需要人教导呐,咱们终是得分开。”
杨戬道:“祖师教导徒弟已有万年经验,教导个把徒孙自然不在话下。”
“师父天天念叨着养老,你还想让他出力。”黛玉坐起身,披上衣衫,回首嫣然笑道:“怪不得你做不得师父,原来这样疏懒。”
杨戬伸手,从腰后帮她系上衣带:“封神大战时,我也收得两个徒弟,只是没留住。”
这就从西游记跨到封神演义了,先前元始天尊也提过封神大战,难道这当真是个混合世界?
黛玉试探着道:“你那两个徒弟,可是武夷山的金毛童子?”
杨戬笑道:“什么金毛银毛的,他们虽出身武夷山,却是正正经经的黑头发呢!”
哦,那就与封神演义还有些区别。
不过,封神文笔辞藻一般,黛玉原就没有细读过,对金毛还是黑发记得本也不甚清楚。
她又想起了个不一样的情节,封神里杨二郎的师父可是玉鼎真人,因笑道:“你与玉鼎师兄,很亲近吗!”
杨戬道:“我刚拜入大天尊师父门下时,便是玉鼎师兄带我教我,后来他在玉泉山有了道场,走动才少些。”
原来是两个世界的变体,黛玉心下盘算,说起来,西游里只说二郎真君姓杨,也没说过他名唤杨戬。
她回身,揽住杨戬的颈子,低声道:“你这样一个人,难道是天地特意打造给我的?”
杨戬回抱住她,轻笑道:“你才是天地送与我的救赎呢,否则杨戬一生不过浑浑噩噩,和光同尘下去罢了。”
峨眉山众人皆聚在路口,翘首以盼。
新夫妇刚降下云头,一众小徒弟们就围了上来,请安问礼,说说笑笑。
杨戬示意梅山兄弟,拿出碧藕、交梨、火枣、仙酒等招呼众人。
众小徒拿了仙食美酒,愈发欢喜,均赶着杨戬“师伯”、“师父”一通混叫。
黛玉笑道:“只唤他师伯就罢了,怎么师父的名头也要被抢去了。”
黑虎儿眨着一双大眼睛,懵懂道:“男师父的夫人唤师娘,女师父的夫君,可不还是师父嘛!”
众人皆笑,连称有礼。
杨戬点头颔首,认了“师父”的称呼,向黛玉低声道:“早起你还笑我没徒弟,半日不到我就桃李树下满蹊径了。”
众人欢欢喜喜,簇拥着他们去见祖师。
夫妻俩进得堂内,却见只有男祖师一人端坐,笑容中微带落寞。
碧玉拿过蒲团,红莲端来清茶,新夫妻下拜行礼。
祖师取出一对鸳鸯金丝手环,道:“我当年游戏人间时,与干将、莫邪相交为友,他夫妻送了我这一对手环。”
他将手环递给黛玉,笑道:“据他夫妻两个说,这手环若由心意相通者佩戴,无论相隔万里,皆可以意念沟通。”
“可惜我孤独一生,并没机会试试灵验否。这么多年,我数千徒儿中,也就你们俩得了圆满,便赠予你们小俩口吧。”
黛玉接过手环,见手镯以极细的金丝编织而成,搭扣处分别雕作鸳、鸯模样。
她自带了鸯环,把鸳环交给杨戬。
杨戬接了手环,垂首道:“徒儿实在受之有愧。”
“你这臭小子,是该有愧!”祖师扶他们起来,笑道:“当年我的家底,也不知被你败坏了多少。”
“若不是看玉儿面上,一根草也不会再送你!”
黛玉轻扯祖师衣袖,面露求恳之色。
祖师哈哈笑道:“现在是一句重话也说你不得了,我们玉儿会心疼哩!”
“师父啊!”黛玉玉颊飞红,跺脚道,“师父教训徒弟,天经地义,徒儿哪敢干涉?”
祖师大笑,拉着两个徒弟说了半晌闲话,忽笑道:“二郎,这两日山上到处都在讲你担山赶海的传说,我曾保证你若来时,必将拿手的本事传他们几招。”
“这会儿去吧,省得我失信于小辈。”
杨戬与黛玉对视一眼,起身含笑告辞。
房内,祖师敛了笑容,道:“玉儿,你是否跟人修习了化身之法?”
黛玉垂头道:“我丢不下您与徒儿们,故缠着南缃师父学了一人双化。您千万莫要怪她,是我苦苦哀求,南缃师父被我纠缠不过,才无奈传了我。”
“南缃?如今连你都这般唤她了!”祖师轻哼一声,道:“看来,你也认为她与我并非一人了?”
黛玉忙道:“徒儿不敢,徒儿对师父们皆是一般的孺慕敬服,徒儿只是想,不过一个称呼而已,若能让让女师父开心,何不遂她心愿。”
她小心翼翼抬眸看向祖师,见他仍寒着脸,愈发惶恐了,跪在祖师身边,轻摇他袍袖道:“师父,南缃师父是您的化身,她所愿未必不是你所想,何必与她计较呢!”
祖师挑眉,问道:“依你看,一个人除了皮囊、名姓,何以区别于他人?”
黛玉小心翼翼答道:“自然是独一无二的经历,引发不同于他人的感悟。从小到大的记忆,带来不同于他人的情感!”
祖师叹道:“你这所谓的南缃师父,她已不再认同是我,甚至剥离了与我相通的记忆,一心要做个独立的人。”
黛玉惊道:“师父,如此可对你们有影响么?”
祖师摇头:“就像生了一场病,一些记忆成了空白,一些情感忽然麻木。”
他拍拍黛玉肩头:“便如现在,我知你是我最疼爱的徒儿,却似隔了一层,不知该如何与你亲近。”
“想来,我情感中的细腻、温情多半被她分了去罢!”
黛玉贴在祖师膝头,低声道:“不,师父还是一样疼爱玉儿,只是少了南缃师父的神识,师父不太会表达了而已。”
祖师轻笑一声:“也许吧,世间男女并非绝对,男人也会有女性化的一面,没了南缃,你师父我现在是纯纯的男子汉了。”
黛玉被他逗得噗嗤一笑,拉着他手臂道:“纯纯男子汉,就要拿得起放得下,师父不要再怪南缃师父了吧?”
祖师叹道:“即便有心怪她,我也是鞭长莫及了。”
“为何?”黛玉环顾四周,进来时不见女祖师,她还以为女祖师被祖师收回去了,难道并非如此吗?
祖师道:“你成亲当日,她就不告而别,再无音讯了。”
黛玉:“啊?!”
“她是要彻底舍了我了,”祖师拉黛玉起来,语重心长道,“有我这前车之鉴,你用化身术时,定要十二分的小心啊!”
杨戬走出祖师庭院,远远瞧见梅山兄弟们被一众峨眉弟子围着,献茶献果,问东问西。
直健站在一块大石上,大声道:“那水蛟盘起来,足有泰山那般大!伸开来,有黄河那般长!好二郎,凛然不惧,摇一摇身躯,现出法天象地,只这么一拉,就将水蛟扯做两段……”
杨戬俊颜微红,施了个隐身术,向山顶飞去。
众人听得如痴如醉,竟没发现正主刚饶过去了。
夏日季节,梅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与寻常树木并无太大不同。
杨戬坐在倚梅亭,闭目,听风声穿林打叶。
忽听道一个小孩子的声音:“我叫黑虎儿,你可以叫红玉儿!”
“不要!”小女娃的声音脆若莺啼,“我自有姓,为何要叫红玉儿?”
黑虎儿奇道:“我们只听女师祖唤你玉儿,原来你还有姓么?可这里的师兄弟们都没有姓的,多半是指原身为姓,像我就是黑乎乎的大老虎。”
小女娃道:“我姓林,而且也不是你的师兄弟,你得叫我师……”
说话间,他俩已转过山石,小女娃望见了杨戬,那个“师”字便千转百回地接不下去了。
黑虎儿还在追问:“师什么?”
小女娃跺脚道:“当然是师姐了!我可是出生起就在圣女身边了。”
她一袭红衣,眉尖若蹙,除了一双眸子神采飞扬外,几乎就是黛玉的缩小版。
杨戬暗叹,这样相像的两个人,我竟没发现。
黑虎儿已迎上来,咚咚磕下头去:“真君师父!”
杨戬唤他们过去,向那小女娃道:“你姓林,叫林玉儿对不对?”
小女娃磨磨蹭蹭道:“算是吧!”
黑虎儿耿直地向她介绍:“这位是师父的夫君,显圣真君,你也得唤一声师父哩!”
杨戬正襟危坐,笑着接话道:“这地面不干净,你一个女孩子就不需要向我磕头了,行个礼,唤声师父就是了。”
“啊?”女娃娃为难地四下看看,走过来撒娇道:“你这么好看,叫师父岂不叫老了,我叫你哥哥好不好?”
她扯住杨戬的袖子,仰着小脸,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恳求:“好不好嘛?哥哥!”
嘭!
焰火瞬间在心海炸开,杨戬一颗心酥软成了溪流,哗啦啦地四处流淌。
若是有一天,他与黛玉有了女儿,也是这般模样吧。
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远远飘荡起来:“当然好,玉儿想叫什么都行!”
第49章 一切开始的地方
三百年后,长安城南郊,尤家庄。
日朗风清,素来热热闹闹的村庄,此时却封门闭户,狗都不敢叫一声。
偶尔有一两声鸡鸣,立时被人掩杀在门后。
全村老幼尽皆屏息敛神,藏身自家房内。男人们手持锄头、刀杖,小心听着门外动静。
哒,哒,哒。
有脚步声在青石街板上响起,慢悠悠,遇到门户便停下踱步。
尤石头握紧了手中镰刀,奋力用肩头顶着门闩。
他刚十五岁,肩膀还很稚嫩,但身后是瘫痪的母亲与七岁的妹妹,再稚嫩的肩膀也得顶住。
哒,哒,脚步声在他家门外停住了。
尤石头把镰刀举到胸前,双眼狼一般地盯着烂木头门。
这门还是他父亲在世时打的,用的本就不是好木料,经过七年的风吹雨淋,早已烂了一半。
随便一个路人都能把门撞开。
幸而,这村落一向人心淳朴,并没有谁来打这扇破门的主意。
除了那个人!
尤石头握镰刀的手开始发抖,镰刀头上有两个缺口,是这些天割麦子时磨破的,若那个人闯进来,这破刀头甚至不一定能造成伤害。
可如今,他只能紧紧握着它。
咚,咚!
有人敲门!
尤石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隐隐却又升起一丝希望,若是那个人,是不会这么讲礼貌地敲门的。
“有人在家吗?”
语声甜美,听起来与他妹妹尤小花的年纪差不多,尤石头壮起胆子,向门缝里望了望。
什么也没望到。
他把破镰刀握得更紧了。
“我是过路的行人,”那甜美的小姑娘声音道,“有些口渴,能不能讨碗水喝?”
尤石头不敢回答,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镰刀,他从门缝里看不见人,一时想到许多可怕的往事。
他曾听村里的人讲,那个人就折断过一对小姑娘的脖子,也许是那小姑娘们的冤魂回来了。
否则,门缝里怎么看不到人影呢?
他紧紧贴着门板,背后冷飕飕的,裹着萧索秋风。
忽然,有人在他背后点了一下。
“啊!”尤石头唬得魂飞魄散,大叫一声,就要挥着破镰刀劈去。
镰刀堪堪停留在他妹妹尤小花头顶。
尤小花懵懂无措,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哇”的一声哭起来:“哥哥,你要打我?”
尤石头忙哄她:“嘘!嘘!有人在门外,别出声啊!”
“是啊,”尤小花眼泪一颗颗砸落地面,抽抽噎噎地道,“我听到有人,才来问你为什么不开门呢?”
“你傻啊!”尤石头低声道,“那个大煞星就要回来了,开了门,你不怕他咔嚓扭断你的脖子?!”
尤小花的眼泪掉得更厉害了。
门外声音笑了:“我保证不会扭人脖子,能否借碗水喝?”
尤小花张着泪眼,向门缝里瞧了瞧,叫道:“哥哥,是个漂亮的小妹妹呢!”
尤石头怒斥:“胡说,我刚看过,啥都没看到,八成是你见了鬼。”
说罢,又趴上去观望:“还是啥也没有啊!”
尤小花叹了口气:“她个头小小的,你朝那么高的地方看,当然啥都看不到啊!”
她吃力地拉出门闩,打开破门板。
“不要!”尤石头忙去阻止,仓皇间镰刀柄磕在手臂上,只听“吱呀”一声,门开了。
尤石头抖抖索索抬起头,却是眼前一亮。
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一袭红衣,手悬金铃,项垂明珠,眼眸比明珠还要亮,皮肤比春日花瓣还要娇嫩,背着双手,笑吟吟地站在门外。
尤石头目瞪口呆。
尤小花蹦跳着出门,拉了那小姑娘进来,向哥哥道:“快关门,不是说那大煞星要回村嘛!”
尤石头这才堪堪回神,手脚慌乱地把破木门推上了。
尤小花拉着那小姑娘的手,道:“你是天上降落的小仙子吗?你的衣服真好看!”
小姑娘笑眯眯道:“我姓林,是从山里来的,能借碗水喝吗?”
她从头上拔下一枚金珠:“这个可以算作水钱。”
尤氏兄妹一起惊呆了。
半晌,尤石头先反应过来:“一碗水,不值这个,你快收起来吧!”
他走出两步,又反应过来,叫妹妹道:“小花,你快去给这位林小姑娘倒水,我还得看门呢!”
尤小花答应一声,拉着那林小姑娘进屋。
林小姑娘笑道:“青天白日的,为何大家要封门闭户?为何你哥哥还要看门呢?”
“嘘,”尤小花低声道,“要小点儿声,小心被大煞星听到。”
“什么大煞星?”林小姑娘歪了头,一派天真。
尤小花忽升起了大姐姐的感觉,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道:“大人们说,两年前村里出了一个杀人大煞星,专爱扭断小孩儿脖子。”
“本来已被官老爷拿了,关进大狱里等着砍头哩。谁知,前些日子,皇帝大赦天下,那大煞星要被放回来了。”
“当日这大煞星被抓,村里好多人去大堂上作证。如今,这大煞星回来,一定会扭断全村人的脖子呢!”
“村里有钱的,都到外地亲戚家躲难了。走不掉的,只能关紧门窗,躲起来喽!”
“咦,”林小姑娘疑惑道,“皇帝为什么要大赦天下?”
尤小花也不懂,但在看起来比她更无知的小妹妹面前,她不懂也要装懂:“可能,皇帝想让别人都觉得他是大好人吧!”
“小花,别胡说!”内间传来一个女人的喝止,“还不去给客人舀水去!”
“知道了,娘!”
尤小花忙收了无所不知的大姐姐模样,乖巧地跑到水缸旁,拿一半葫芦做的水瓢,舀了满满一瓢,递给林小姑娘:“给你水,管够!”
“额,”林小姑娘迟疑了,“你们喝的水,不需要烧开吗?”
尤小花摇头:“那多费柴火,一担柴要好几个铜板呢!”
她先喝了一口,示意林小姑娘:“瞧,我们都这样喝,没事儿的。”
林小姑娘只得接过,也抿了一口。
尤小花嘻嘻笑道:“你这样,咋能叫喝水呢!”
她做了个举手猛灌的姿势:“要这样喝呀!”
“啊!”
门外,忽传来一声大叫:“大煞星回村了!”
林小姑娘趁机放下那一大瓢水,向尤小花道:“我还没见过大煞星呢,出去瞧瞧热闹!”
她转身就走。
哒,哒,哒,小鹿皮靴子踩在土地面上,脆而有力。
尤小花顾不得害怕,忙去拉她:“那大煞星专爱杀小姑娘,去不得!”
林小姑娘脚快,已至大门处,向尤石头道:“这位哥哥,有劳开下门。”
尤石头看疯子一般瞧着她,战战兢兢道:“不要出去,真的会没命的!”
“也是,犯了事难免连累你们。”林小姑娘点头,转身走至院墙边,轻轻一跃就跳了过去。
留下追出来的尤小花与尤石头兄妹面面相觑:这院墙,也不算低啊,怎么五、六岁的小女孩都能轻易跳过?
尤石头忙凑到破门板上,眼睁睁看着那林小姑娘自在悠闲地走过街道,一步一步向着村口走去。
手上金铃叮叮当当。
一路上,许多双眼睛都贴在门板上、窗后边,看那纤细华贵的小姑娘叮叮当当走过。
大煞星原来是个人。
林小姑娘举起小手,遮住刺眼的阳光,看向铁塔一般挪动过来的人。
两个身形瘦小的差役,提着朴刀,远远缀在后面。
“嘎嘎嘎!”大煞星发出隆隆笑声,咯咯巴巴扭动着手腕,“这一村的怂货,还懂得送个祭品给我开刀呢!”
林小姑娘看那两个差役,差役们忙转过目光,假作看风景。
她蹙眉,打量眼前的大煞星:“大块头,你的刀在哪里呢?”
“这就是我的刀!”大煞星挥舞着双拳,“保管扭起你的脖子来,比你家切草的铡刀还利!”
林小姑娘一歪小脑袋:“可是,你为什么要扭人脖子呢?”
“我乐意!”大煞星呲出一口白牙,“扭断所有小姑娘的脖子,这尤家庄的男人,谁也别想讨到老婆了。”
“大家都做光棍,谁也别笑话谁!”
“哦,原来你是因为讨不到老婆。”林小姑娘恍然:“可是,你长得高高大大,为什么讨不到老婆呢?”
大煞星弯下腰,一道疤从眉头划到嘴角,划翻沿途皮肉,在阳光下愈发清晰可怖:“那些女人们都爱钱,都爱俏!”
“你知道这疤怎么来的吗?”大煞星阴森森地道,“我到村西尤老六家提亲,他们家嫌贫爱富,不愿意嫁女儿给我!”
他举起两只碗大的拳头:“我就一拳一个,把他家里的老婆、兄弟、儿子侄子、女儿媳妇、孙子外孙,统共十三口人全部砸个稀巴烂!”
大煞星眯眼,陶醉地舔了舔嘴唇:“他还有一对双胞胎孙女儿,就像你这么一点儿大,根本经不起我的拳头,我只好咔,咔,折断了她们的小脖子。”
“她们的姑姑,就是我看上的那个丫头片子,当时就疯了,举起菜刀给我来了这么一下。”
他侧过脸,展示自己的刀疤:“有了这个,更没有女人愿意嫁给我了。”
林小姑娘从头上拔下簪子,冷冷道:“你这样的人,原也不配有老婆。”
远处墙内,有人叫道:“这家伙自小残虐,欺凌乡邻,忤逆父母。长大了又好赌成性,到处生事。就算没这疤,也没姑娘敢进他的门啊。”
又有人道:“小姑娘,快跑啊!这人没有人性的。”
两个差役也上前一步,却摄于那煞星气势,只敢在背后比划手中朴刀。
大煞星呲出白牙,朝着声音方向吼叫一声,不觉羞愧,还有些得意洋洋。
林小姑娘举起金簪:“你如今被唐王大赦,若是保证从此不再伤人,我就留你一命!”
大煞星嘿嘿笑道:“一年时间,够我扭光尤家庄所有女人的脖子了!”
“冥顽不灵!”林小姑娘轻轻摇头,金簪一晃,化作长剑,剑尖指向大煞星喉头方向:“再问你一遍,悔改否?”
大煞星垂眼,看向刚到他膝头高的小姑娘,冷笑道:“从小,我爹娘都不敢高声对我说话。你这芝麻大点儿的小丫头,也敢教训我?”
他又开始咯咯巴巴扭动手腕:“这双腕子,也荒废快两年了。”
那年轻些的差役,悄悄举起朴刀,又向前走了一步。
林小姑娘叹了口气,长剑一递。
电光火石之间,无人看清,那大煞星喉头荷荷有声,铁塔般的身躯,已轰然倒下。
唐王李世民魂游地府后,大赦天下罪人,又赦四百重囚回乡一年,与亲人团聚。
这已经是她见过的第三百九十九个重囚了,诚心悔悟者固然有之,但大奸大恶死不悔改者,也不再少数。
史书上说,李世民赦四百死囚回乡团聚一年,一年后四百死囚无一人脱逃,全数归案。李世民大喜,开恩赦四百死囚全部无罪,成为世代相传的佳话。
小黛玉望着自己的剑尖,难道,是这个世界的人心,尤为经不起测试吗?
第50章 还是咱们一起去吧
两个差役,傻眼了,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红衣小姑娘,又看向那山一般的煞星。
良久,年轻一些的差役忽然大叫起来:“村正!村正!出来!”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战兢兢奔了出来,拉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来:“老爷们有何吩咐?”
差役道:“钦犯在你们村没了,这可是皇命,该怎么办吧?”
村正愁眉苦脸道:“依老爷们说,该怎么办?”
那差役竖起眼睛,怒道:“我们只管押送钦犯,没了钦犯就得拿人抵罪!”
村正瞧向一旁默默擦剑的小女娃,一时手足无措,左右为难。
那年长些的差役,顺着他视线看过去,忽挤出些笑容,将村正拉至一旁,低声道:“我们自有我们的差事,原是带着人过来转一圈,过得一年半载还原样押回去的。”
他声音愈低了些,向上拱手:“人是上面那位让放的,如今没了人,岂不是显得……”
村正哭丧着道:“这道理我们明白,上面本就打了招呼,不让和这钦犯冲突,挨得一年,送他走就是了。”
“可这小姑娘,却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
年轻差役喝道:“别的不管,我们只要人!”
村正哭道:“实在不行,老爷们把我带走吧!”
“胡闹!”年轻差役提起朴刀,“失的是壮年汉子,要你这枯瘦老头儿有何用?”
村正惊道:“你是说,让我们找个人顶罪?”
“我们可没说,”差役们异口同声,“我们只是看管钦犯的人,管不了那许多。”
村正道:“可我们村里实在没这么高壮的后生啊,若有人治得住那煞星,也不会任他横行这么多年。”
年轻差役急了:“这村没有,你不会去买一个嘛,人牙子,死囚犯,有钱哪里买不来个手脚俱全的汉子?”
小黛玉终于听不下去了,她收起簪子,走至差役们面前:“要找人顶数,对吧?”
差役们一起摆手:“不敢,不敢,仙姑替天行道,我等不敢搅扰。”
村正哭丧着脸,过来说情:“差老爷们也是混口饭吃,请仙姑莫怪。”
小黛玉摆手:“无妨,这事我有经验。”
她从袖中掏出一张符,交给那村正:“去,贴在那人伤处。”
村正抖抖索索,捧着那符过去,按在那煞星喉头伤处。
忽听咳咳之声,已死去的人竟然晃动着,大咳起来。
村正登时唬得一个倒仰,手脚并用爬过来,向小黛玉道:“仙姑,诈尸了!”
小黛玉笑道:“无妨,吊着他一口气,足够一年后交差了。”
差役们乍着胆子过去,试了下鼻息,果然还活着,不由得五体投地,向小黛玉拜道:“仙姑妙手回春,宅心仁厚,大慈大悲,救苦救难……”
小黛玉止住他们,摇出白丝细云,回头笑道:“人吃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受伤的。以后再有这样的事,还望诸位能便宜行事,多以百姓安危为重,莫再移祸乡邻了。”
差役、村正皆磕头如捣蒜。
尤家庄百姓早已打开门户,奔出来跪了一地,望天拜道:“多谢仙姑搭救!”
尤家兄妹跪在最后,尤小花还捧着她家的水瓢,以口型道:“水!”
小黛玉挥了挥手,纵上云头,向北径往长安城。
除了赦四百重囚回乡,还有三千宫女被恩旨配军。
她坐在白丝细云上,看那些宫女扶老携幼,哭哭啼啼出了宫门,一路被人押解着,向北而去。
唐代边疆防御主要是立藩镇,设节度使。这些配军的宫女,要被分别带往安西节度使、平卢节度使处,由他们分配。
出了长安城,宫女们分作两队,一路向东北,一路向西北。
小黛玉先截住了前往西北的宫女们。
她定住押送官兵,坐在云头,问道:“你们,可是自愿如此?”
见如此神迹,众宫女早就跪做一团,称拜不已。
听神女发问,有位三十多岁的宫廷女官抬起头,战战兢兢道:“我等领受陛下恩旨,岂敢不尊?”
小黛玉声音柔和,缓缓道:“不问敢不敢,只问你们愿不愿意?”
众宫女面面相觑,半晌,才有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宫女抬起头,哭道:“我不愿意,我家在南方,不愿意去北方。”
有人起头,众女立时有了勇气。
一名正当妙龄、楚楚动人的宫女道:“我也不愿意,听说到了边疆要拈阄抓号,盲婚哑嫁,万一嫁个麻脸老头儿,我可不愿意。”
又有宫女道:“我还有老父母在堂,不愿嫁人,只想回家。”
有一个中年宫女,站出来道:“我困在宫墙里一辈子了,愿意去边疆试一试别的活法”
大多数女孩子,只是垂着头,茫茫然不知该如何。
小黛玉道:“有愿意去的,站在路西,我给你们一人一道符,保你们路途平安。”
“有不愿意去的,站在路东,我设法送你们返乡。”
立时有数十人作出了选择,大多数人却依然跪在路中间,面面相觑。
又有数名宫女哭道:“我等是罪臣之女,早就没有家了。”
小黛玉道:“那你们就在中间等着,我找地方安置你们。”
她念诀拘来本地土地、山神,将保命符发下去,又唤来峨眉山力士,护送想回家的女子。
对无家可归的女孩子,她在原地画了一个圈,将她们护住,然后叫来三位龙公主徒弟,将她们全部领了回去。
待同样处理完前往东北的宫女们,天已黑尽。
小黛玉驾云返回峨眉山,远远瞧见一人站在山脚。
她伸手拈决,正要施个隐身术,已被那人瞧见,招手示意她下去。
小黛玉只好按落云头,乖巧地走过去:“二郎哥哥!”
三百年过去,杨戬对她这一套撒娇卖乖依然不能抵抗,面孔虽还板着,眼神却柔和了三分:“哪里去了?”
小黛玉做了个“嘘”的姿势,拉了拉他衣袖,待杨戬俯身下来,她才神神秘秘地道:“二郎哥哥,我出去玩了,千万别告诉师父哦!”
这是不让人去与原身对质呢!
杨戬暗自好笑,压住唇角笑意,再问:“去哪里玩了?”
“嗯,”小黛玉为难地思考一阵,才作出一副不得已的模样:“去华山了,杨姐姐带我吃了许多好吃的,一时嘴馋就忘了时间。”
杨戬缓缓道:“我今日也去了华山”
啊?!
小黛玉瞪大了眼睛,难道随口找的借口,竟然要穿帮?
幸而杨戬接着道:“怪不得没有找到杨瑛,原来是和你出去玩了。”
小黛玉轻吁了口气。
杨戬又道:“我方才回来路上,遇到了红莲、青玉、雪灵儿,他们隐身在空中,正护送许多凡人女子赶路”
小黛玉的心立时提到了嗓子眼。
杨戬接着道:“听说,都是慕名而来拜师学艺的女弟子。”
小黛玉嘻嘻笑道:“显圣真君、九天圣女名声在外,有人慕名来拜师一点儿也不稀奇。”
“拜师确实不稀奇,”杨戬点头,“可长安城的宫女们,千里迢迢赶到峨眉山来拜师,就太稀奇了!”
小黛玉一脸淡定地附和:“是呀,太稀奇了,她们怎么不去华山找杨姐姐呢?唉,还是我们名声太好了。”
杨戬:“”
对着玉雪可爱的小姑娘,他终是没忍心揭穿到底,便挥手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去梅林走一走。”
小黛玉乖巧地行礼,化出白丝细云,一气儿飞回山上,化作红光,回到黛玉体内。
杨戬回房时,黛玉已吐纳调息完毕,正坐在窗前刺绣。
杨戬在她身边坐下,拿出一颗夜明珠,换下桌上的昏暗烛光:“天昏至此,还做这些针线活,不费眼睛么?”
黛玉叹道:“正因天昏地暗,做不得一点儿正事,可不得设法缝缝补补么?”
杨戬拿过她手中针线,看着她的双眸道:“就算缝缝补补,毕竟是见血的事情,不该叫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去。”
原来,他已经都知道了。
黛玉道:“她不是孩子,这些日子我与她共通心识,她就是我,我就是她!”
“在我看来,她就是孩子,而且是小时候的你。”杨戬拉住她的手,郑重道,“这般年纪,就该受人宠爱,就该每天玩耍,不该到处奔波着替人缝缝补补。”
“你知道,为何我第一缕化身是这个年纪么?”
黛玉抽出手指,垂眸,“那一年,母亲早逝,我乘船北上去投奔外祖母,沿途河水苍茫,仿佛永无尽头。”
“船是帆船,顺风时便走得快些,逆风时大多在原地打转。那时候,我常常站在船头,看着身不由己的船随波逐流……”
话未尽,杨戬已经懂了,身不由己的船,让她想到身不由己即将寄人篱下的自己。
再回到那个年纪,她不愿意重复脆弱无助仰人鼻息的时刻。
他起身走过去,将爱妻拥进怀里,在她耳边道:“你已不在那船上了,往前还是往后,从此皆由你自己的双脚决定。”
黛玉埋脸在他怀里,低声道:“出门探视小师哥时,那躯壳里是一缕神识;真需要办事时,那躯壳里必定是我。我如何当真会使唤一个孩子呢?”
“我知道。”杨戬搂住她,低笑道,“方才那声二郎哥哥,听来就像是你。”
黛玉红了脸,轻声道:“我修习了三百余年,已成型的化身,如今还只有她一个。涉及取经计划,咱们不好亲自出面,也不能连累他人,用小孩子的躯体确是不得已。”
杨戬道:“我的化身,大多也在天庭留了底。况且,夫人做事还总要避着我……”
黛玉轻推他:“别说了!”
“好好好,夫人行事必有道理!”杨戬点头,忽笑道:“不如咱们一起去吧!”
“嗯?”黛玉疑惑。
杨戬打个响指。
白光闪过,一个年轻俊秀的书生出现在房里,规规矩矩地行礼:“小生见过两位上仙。”
他行动略有些迟缓,双目偶显呆滞,想来还是个未完成体。
杨戬回首笑道:“把你不能离体的神识,分一缕给他!”
“有趣!”黛玉细细打量那化体模样,轻笑一声,纤指点上太阳穴,飞出一缕白光,悠悠地在杨戬面前打了个旋儿,飘飘然注入那书生体内。
书生瞬间灵动起来,神采飞扬,翩翩有礼:“在下林仲卿,见过两位上仙!”
杨戬挑眉:“林仲卿,林二郎,果然是你的风格!”
那书生展开折扇,风流倜傥地道:
“有些事,那小丫头还是可以一做的,比如去贺一贺孙猴子灾满之喜!”
他忽转了声气,一本正经道:“齐天大圣是你兄长,怎么能叫猴子呢,不妥不妥!”
杨戬与黛玉相视一笑,这林仲卿的旅途,绝不会寂寞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