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90

    第81章 爱一人,爱众生

    金蝉子经过黑松林的那天,天很蓝,白云很软。

    白锦儿将自己绑在一株大树上,双脚深深埋进土里。

    三百年的夙愿不过是再见他一面,这一刻终于到了。

    马蹄声踢踢踏踏,白锦儿依照安排好的剧本,开始呼喊:“救人呐!”

    不一会,听得松柏下窸窣行路之声,那冤家穿过千年柏、万年松,出现在她面前。

    “又是一个女妖精!”

    只听他叹了口气,劝道:“如今天庭修行源道已向三界放开,不论你是妖是精是鬼是怪,只要潜心修炼,总有修成正果的那一天,如何还要这般设计害人?”

    白锦儿泪眼婆娑,只是摇头。

    “还挺冥顽不灵!”唐僧展开双臂,无奈道:“说罢,是要吃我身上的肉,还是配鸳鸯求元阳?”

    白锦儿心浪起伏不定,半晌才颤声道:“圣僧,奴家姓白……”

    唐僧怔住,道:“你,是那黄风大王的表妹。”

    这不是个问句,面前女子眼底无限的柔情与痛楚,已给出了答案。

    远远地,悟空拦住了八戒、沙僧:“这女子确实是个妖怪,不过无需担忧,师父性命无碍。咱们也帮不了忙,还是找个地儿躺下睡一觉吧。”

    唐僧听得徒弟们走远,看向那女子娇弱身躯上的粗绳,一双细腿下的深土,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只能道:“你使些法力,自己出来吧!”

    白锦儿叹道:“我心已埋,不能自主!”

    风吹过松林,哗哗作响,一对恩爱鸟儿,站在树梢叽叽喳喳。

    远处,传来一声寺院钟声。

    当!

    钟声渺渺,唐僧心下却瞬间清明,

    他不再多言,挽起袖子,走上前去替白锦儿解绑。

    麻绳粗粝,且绑了层层死结。

    他顾不得麻绳扎手,一点点摸索着寻到绳子结口,手指拼力伸进去,咬牙向外拉扯。

    麻绳上皆是毛刺,不一会儿就扎破了他十根手指,鲜血淋漓。

    白锦儿心生不忍了,含泪泣道:“你走开些,虽然艰难,我自个儿设法出来就是了!”

    “此非你一人因果,”唐僧摇头,一字一顿道:“贫僧与你共担!”

    他费力扯开麻绳,指头的血渗过麻绳,滴在泥土中。

    “不干你的事!”白锦儿哭道,“是我生了不应该的痴念。你对我,一直不过是主人与宠物的恩义。”

    唐僧摇头,继续拉扯那麻绳。

    终于,白锦儿的一只手逃脱束缚,想要伸过去帮忙。

    “三百年,皆是你一人在苦苦挣扎。”唐僧止住她,抬眸,正色道:“今天,让我一个人来吧!”

    他跪在地上,开始用十指向外挖土。

    黑松林日久年深,土质坚硬,且内中混合了松针、柏枝、杂石,唐僧的手背、手臂皆被划伤。

    鲜血混着泥污粘在身上,他未有片刻停顿。

    白锦儿停了眼泪,垂眸看着他,心下一片旷寂。

    三百年的贪、嗔、痴、苦、怨,似乎也混入那泥土,被跪在身前的那人一点点挖走了。

    日影渐渐偏西,八戒的抱怨远远传来:“师父莫不是就地成亲了吧?怎么需要这么多时候?”

    悟空笑骂道:“呆子,人家三百年的孽缘,不过半日哪里就能赎清了?”

    白锦儿心底渐渐宁静下来,三百年的深情,是日趋偏执的执迷,也是困我困他的束缚。

    他们的缘分,原不过就是他在灵山时,捡起了意外受伤的她,数百年的喂养,数百年的陪伴,数百年的灵窍开化。

    三百年前,这缘分已该尽了,执着下去,不过让彼此困扰。

    待唐僧捧开最后一捧土,她抬起双脚,自己从泥坑中走了出来,双手合十,声音平静,谢道:“有劳圣僧,多谢!”

    唐僧笑了,揩去手指上的泥污,双掌合十,规整地回礼:“女施主,保重!”

    白锦儿弯腰一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百年等待,一朝偿还,自此再无挂碍。

    红衫等在林外,见到她来,笑道:“玄女师父派我来此等你,走吧!”

    峨眉山,因九天玄女的存在,已是天下第一名山,拜师学艺者络绎不绝。

    黄风等一众男弟子守在山门外,择有诚意者记下名姓,让他们三个月后统一来接受试炼。

    红衫领着白锦儿,越众而行,不一会儿行至山门处。

    有未通过黄风测试的,便开始大吵大嚷:“为何这两个女子无须留名测试?莫非守山大神也是好色之徒?”

    看见白锦儿,黄风整个人早已呆了,迟迟未能答言。

    吵闹的人群愈发扩大,他的眼中却只有她。

    红衫回首,不耐烦地道:“把这些心浮气躁、人云亦云的家伙绘下影像,赶出峨眉山,永不许他们再来聒噪!”

    黑虎儿等人齐声响应。

    黄风仍怔怔看着白锦儿。

    吵闹者见他这般模样,愈发叫嚷起来:“凭什么?”

    红衫走上前,踢了黄风一脚:“有点儿出息,行吧?”

    白锦儿低声唤道:“表哥!”

    黄风这才回过神来,忙挡住吵闹人群,道:“这两位皆是玄女娘娘亲传弟子,诸位切莫出口无状!”

    他又回头向红衫、白锦儿道:“师父在小楼等你们,快去吧!”

    那些吵嚷者见竟得罪了山上仙子,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

    白锦儿嫣然一笑,袅袅走上山去。

    黄风愈发痴了。

    一路上,人、妖、精、怪来来往往,井然有序,见到红衫两人,纷纷行礼,有叫师姐的,更多是唤师叔、师伯、师叔祖的。

    来拜师学艺的太多,九天玄女门下已有了三代乃至四代弟子。

    峨眉山,已成天下第一修道圣地。

    楼下小院内,修竹簇簇,兰花盛开,一片岁月静好。

    摇篮里,传来小孩子咿呀学语的声音,又有两个小孩子在旁跑来跑去。

    三位分别穿着绯红、淡青、雪白衣裙的年轻女子,穿梭其中,照顾孩子们吃喝玩闹。

    白锦儿低声问红衫:“这才多久未见,玄女娘娘就儿女成行了?”

    “你呀,”红衫轻笑道,“消息太闭塞了!”

    她指着那七、八岁模样的女孩道:“这位是玄女娘娘的师妹,玉英师叔,她的身躯可是玄女娘娘亲自捏的呢!”

    小玉英听到有人提她的名字,回首一笑,又害羞地跑走了。

    红衫又指着那五、六岁的男孩子道:“这位是玉帝钦封的金龙太子杨沉香,也是咱们显圣真君师父的外甥,华山三圣公主的儿子,玄女师父的关门弟子!”

    沉香听见有人说他,嘻嘻笑着做了个鬼脸,双脚一纵,跳上了桌子。

    雪衣女子忙去拉他:“你这猴儿,又爬高上低哩!仔细真君师父回来,罚你去后山练剑三天三夜!”

    沉香甚怕他舅舅,听得此说,忙跳下桌子,一溜烟跑了。

    白锦儿认得那雪衣女子,就是当年给她倒过茶的雪灵儿。

    红衫道:“这位姑娘,与摇篮边的那两位姑娘,是东海龙宫的三位公主,如今与杜鹃师姐,并称玄女门下四大弟子,已有太乙金仙修为。”

    红莲、青玉看过摇篮,一起走过来,笑道:“红衫姐姐,白姑娘,师父正与真君师父商议要事,让我们先在这里等你们呢!”

    红衫笑道:“还叫什么白姑娘,以后大家都是师姐妹了!”

    红莲、青玉十分欢喜,正要说话,摇篮里传来孩子哭声。

    她俩忙奔回去,抱出两个孩子,走来走去地哄着。

    红衫笑道:“这两位才是玄女师父新生的一对女儿,真君师父天天宠得眼珠子似的。”

    白锦儿走过去,粉雕玉琢的两个女娃娃,眉间点着红胭脂,愈发显得眉目秀丽,肤白如雪。

    她正喜欢不尽,忽见金光四射,一对神仙璧人并肩降落云头,灿然立于院中。

    女子风姿绰约,头顶祥云笼罩,让人不敢直视,正是当今三界第一人,九天玄女林黛玉。

    男子一袭淡鹅黄长袍,俊美如铸,身姿颀长潇洒,想必就是新晋五御之惠民大帝,显圣真君杨戬。

    听到女儿哭声,杨戬捏了下妻子的手心,先一步走了过来,抱了一个在怀里,柔声细语:“好囡囡,怎么哭了?”

    他这一抱,那小女娃立即不哭了,另一个却哭得更大声。

    杨戬熟练地将另一个也抱进怀里:“不哭不哭,两个乖囡都不哭,爹爹抱着飞高高,好吗?”

    两个女娃娃立时转悲为喜,咯咯笑起来,咿咿呀呀唤道:“爹爹!”

    杨戬愈发喜欢,一边一个举到面前,笑着亲她们的脸,向众人点一点头,飞身纵入云端。

    黛玉走至白锦儿面前,笑道:“看你有脱胎换骨之相,想来已放下了。”

    白锦儿双膝跪倒,以额触地:“信女已大彻大悟,情愿以后跟着师父潜心修行,济世救民,普爱世人。”

    黛玉扶她起身,笑道:“爱一人,爱自己,爱众生,你是闯过情关度过痴迷的人,今后会有更高境界!”

    话未落,一个穿淡黄衫子的女子飞奔进来,唤道:“师父,白兰姐姐的玉兰花修出了神识,她竟认得我呢!”

    众人欣喜,一起围到杜鹃面前,细问白兰形状。

    就连被杨戬抱着飞在空中的两个女娃娃,也被笑声吸引,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了下来。

    看到娘亲笑得欢畅,两个女娃娃也欢喜地拍起手。

    然后,她们顺路看到了攀在楼顶上,偷偷摆弄开天神斧的沉香,笑着指给爹爹看:“哥哥!哥哥!”

    杨戬看去,霎时敛了笑容。

    之后,沉香到底是会挨顿打,还是就此得授一段绝艺,却是此番外不可尽述之事了。

    第82章 诸葛亮?这个名字我听过!

    十岁那年秋天,黄家的小女儿恢复了前世属于薛宝钗的记忆。

    但如今夏天才刚过去一半,她头发稀疏发黄,脸蛋晒得黑黝黝的,跟在哥哥身后,噼噼啪啪跑过一处山坡,去看山后那新搬来的人家。

    她父亲黄承彦是位开明博学之士,儿子、女儿一般教养,皆不束缚天性。

    小黄月自幼便出入学业堂读书,与当代名士论经辩学,骑马驰骋山野,与哥哥一般习练骑射武艺。

    襄阳有认识的人,皆当黄家有两位公子。

    这是个战乱的年代,但襄阳却是个难得的桃源。

    百姓们虽然数百年如一日地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也曾受黄巾战乱影响过几年,时不时还会被呼啸而来的流寇劫掠一波,但比起被屠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徐州等地来说,日子总体过得还算安稳。

    他们眼中的战争,除了黄巾军、流寇,大多只是衣衫褴褛、面枯肌瘦流亡而来的流民,或者是拖家带口、赶着车队来避难的外地世家大族。

    新搬来的人家姓诸葛,听说本也是琅琊大族,因避徐州之乱举家搬来的。

    一行有两辆马车,有书童、丫鬟,马车上下来的两位小姐都带着长长的帷帽,一闪就进屋了。

    围观的农人们一个个散去了,他们都背着锄头、犁具,看完热闹还得下地干活,况且这一看就是又来了一家大户人家,与他们小老百姓没什么关系。

    还留在原地的除了无所事事的闲汉,就是不事生产的读书人,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以及热爱家长里短的老妇人。

    小黄月站在人群中,踮起脚尖,看着一箱一箱的行装从马车上卸下来。

    她哥哥黄晷是个热心的小伙子,体格长得健壮,见这家人丁不盛,只有两个力弱的书童,便赶上去帮忙搬箱子。

    谁知箱子遮挡了视线,他脚下一个不稳,踩在碎石上,箱子翻倒,内中书卷洒出,风一吹,哗啦啦滚落四周。

    站立的闲汉先发出哄笑,却没人上前搭把手。

    对外来之人,他们大多抱持这一种见惯了的冷漠。

    黄晷本是好意帮忙,哪知却是越帮越忙,心下愧疚,迈开两条长腿,满地跑着去找书册。

    小黄月也去帮哥哥的忙,一卷竹册掉落在车轮下,她小跑过去,刚俯下身子。

    书册已被人先一步捡起,指节修长的手,长身玉立的身姿,眉眼俊逸,神采飞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微风吹过山林,夏日的繁叶哗啦啦地起舞,一只蝴蝶点水般飞过花丛。

    小黄月心想:她一生,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那少年人见她呆住,微一躬身,笑道:“有劳小兄弟,亮感激不尽!”

    小黄月仍在垂髫之年,梳着男女孩同款的小辫子,加上黑黝黝的面庞,经常被认作男孩。

    她在学业堂借读,别人都当她是黄老先生家的二公子。

    她向来不分辨,也从不放在心上,今日被人错认了,心底却有几分微妙的不是滋味。

    黄晷听到,过来替妹妹分辨:“兄台,这是我的……”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小黄月抢过话头,将手中书册递给那少年人,豪气十足:“喏,你的书!”

    午后,她回到家中,找出一面镜子,前前后后照了半晌,又垂头丧气地放下,除了一双眼睛点漆般黑亮,确是很像男孩子。

    窗外知了声声,热气躁郁。

    黄夫人从外进来,手中绿豆汤散着清凉的甜意,她放下汤碗,笑吟吟地打趣:“哟,我们阿丑懂得照镜子了!”

    阿丑……

    她之前夭折过一个哥哥,父母觉得贱名好养活,就起了这么个小名。

    本来也没什么,但想到那个俊逸好看的小哥哥,这名字就有些不太中听了。

    她想向母亲笑一笑,笑意未成,唇角垂下,难以抑制地变作个难过的表情。

    母亲拿起梳子,为她轻柔地梳理打着卷儿的头发,笑意温柔慈爱:“杏核眼,小圆脸,咱们阿丑若是少晒些太阳,再把头发养一养,就是个标致的小美人呢!”

    “阿丑!”

    她哥哥捧着五、六个橘子,兴冲冲地走了进来:“那诸葛家的公子谢我替他们搬家,送了我这个!来,给你吃!”

    黄家并不缺衣食,但橘子毕竟还是个稀罕物。

    母亲也端过绿豆汤,分作两碗,递给一对儿女:“来,先喝汤,消消暑。这么大热的天,你两个还只要往外跑。”

    鲜亮清香的汤色,金灿灿的香橘,家人们亲切的笑脸。

    小黄月的小小烦恼,如风吹起的涟漪,消失不见了。

    月上中宵,父亲黄承彦才带着三分醉意回来,一家人围坐烛下闲谈。

    黄承彦手指轻拍桌面,微醺中带着些伤感:“故友重逢,不亦乐乎!逾久未见,故友病卧在床,又不亦悲伤乎!”

    小黄月忙问:“父亲,你说的故友,是不是今日新搬来的诸葛一家?”

    “然也!”黄承彦抚须叹道,“胤谊兄是我至交好友,为照看他堂兄遗孤奔赴徐州,流离多年,今日方重回荆州。为家人奔波多年,带回一身支离病骨,唉!”

    小黄月咬唇,将手中橘子皮揉成一团,低声道:“所以,那位诸葛公子是失了父亲的”

    那样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却是经历过丧父与战乱的。

    黄承彦依然在为故友伤感,黄夫人却诧异地看了女儿一眼,斟酌着道:“阿丑如今也大了,不如以后就在家中温书写字吧!”

    “不要!”小黄月放下手中的橘子,抗议。

    母亲望向父亲,寻求支持:“学业堂都是男学子,她一个女孩子,混在里面有些不成体统。”

    小黄月剥下一瓣橘子,塞入母亲口中,撒娇道:“祝英台都成年了,女扮男装读书三年,也没被人发现是女孩子,况且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黄家三口一起看过来,同声疑道:“祝英台是谁?”

    谁是祝英台?

    小黄月也怔住了,这名字熟悉得就在口边,脑海中却毫无实际的信息。

    黄承彦先笑了:“男扮女装?倒是新奇有趣。”

    “还有趣,你女儿将来不要嫁人了吗?”黄夫人将一瓣橘子恨恨地拍在他手心,“终日和男孩子们坐在一起,成什么样子?”

    黄承彦不说话了,专心看着手中橘子,似乎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花。

    小黄月更急了,推她哥哥。

    黄晷嘴里塞着橘子,嘟嘟囔囔道:“再让阿丑读一年好了,有我天天看着她哩,不妨事!”

    小黄月瞪他:“什么?才一年?!”

    黄夫人瞪他:“什么?还要一年?!”

    黄承彦咽下橘子,在夫人与女儿的凝视中拍板:“那就一年吧,你母亲说得对,一年大似一年,姑娘家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了。”

    在橘子的酸甜中,黄家人部分愉快地做了决定,唯有小黄月,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伤感之中。

    接下来几日,小黄月仍跟着父亲黄承彦入学业堂读书。

    她年龄小,貌不惊人,却是出口成章、过目成诵,与大儒辩论起来也是口若悬河,毫不退让,是学业堂中有名的神童。

    加之,她父亲黄承彦是学业堂聘请的大儒,她姨母是荆州刺史刘表的夫人,故而在学堂中也过得颇为平稳。

    这一日,课业结束,众学子出了学业堂,且不忙着回家,在官道旁长亭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畅谈天下大事。

    当今天下大乱,众学子皆以谈论能最新战事、品评天下英雄为傲,什么十八路诸侯讨董卓、三英战卢布、吕布诛义父、曹操屠徐州,一个个说得口沫横飞,激情洋溢。

    小黄月不爱听这些,但因年龄小,又不得不等哥哥黄晷一起回家。

    她哥哥黄晷正战在亭子中央,红头胀脸地与人争论吕布是不是天下第一武将。

    小黄月孤身坐在一处石台边,提笔作画。

    这花本地人极少见过,却根植在小黄月的记忆中,花瓣雍容,栩栩如生。

    周围有了片刻的宁静,似有人加入了他们。

    小黄月仍专心作画,她随手从旁边连翘丛中采了花瓣,揉出花汁,在画上晕出嫩黄花蕊。

    一只黄蝶飞过亭廊,吸引了亭中众人的目光后,翩翩落于画上。

    “好!”黄晷一直分出半只眼睛盯着妹妹,此时便率先拍手叫好,“我家二郎画的花几可乱真!”

    众人皆拍手称妙。

    “这花画得不伦不类,能吸引来蝴蝶全仗连翘花的余味罢了。”一人操着高亢嗓音,阴阳怪气中带着炫耀:

    “昔年我姑父在京城的太尉府,花园收纳天下奇花,如今我姐夫府中也有一片芍药园,从没有这般大的花瓣!”

    小黄月听出是自己小舅舅蔡瑁的声音,这蔡瑁一贯跟红顶白,爱奉承二姐夫刘表,对隐居不仕的大姐夫黄承彦一家向来爱搭不理。

    她也只作没认出长辈,低头继续勾勒花叶。

    蔡瑁摆出一副教育晚辈的模样,又有意炫耀了家门背景,却被无视了彻底,气得拍柱大叫道:“错了,错了!芍药叶片应是尖而细,果然是小孩子瞎画,不值一看。”

    他与姐夫刘表来往密切,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有些爱奉承的人甚至开言讥笑:“黄家小郎君虽有些急智,到底见识有限,哪比得过蔡公子曾在京师张太尉家居住多年,见多识广?”

    因蔡瑁的突然出现,亭中人大多放弃了争论谁是天下第一武将,转而对一朵画出来的花评头论足起来。

    忽有一清朗嗓音赞道:“叶阔花美,杆茎硬朗,风骨雄奇,花王应如是!”

    蔡瑁翻了个白眼,冷声道:“什么花王?芍药,人皆称花相。乡野小子,果然无知。”

    小黄月转身,向那称赞花王的人躬身一揖,大声道:“牡丹,花中之王,倾城国色,还好有知花人替她正名,小可替牡丹谢过!”

    抬眸间,她见眼前人眉目俊逸,身姿挺拔,十四、五岁年纪,却已有鹤立鸡群之势,正是诸葛家的那位公子,不由得一时怔住。

    有见过牡丹的人,在旁窃窃私语点评:“这画的果真是牡丹,茎、叶、花无一不像。”

    蔡瑁恼羞成怒,甩袖道:“芍药千古名花,牡丹不过俗艳无名之流,也就你们这些无知浅薄之辈才会中意!”

    他挥袖间将画拂落地面,看也不看一眼,大步扬长而去。

    簇拥他而来的人,瞬间跟着散了大半。

    诸葛公子俯身捡起画,轻轻吹去浮尘,双手奉与小黄月,深深看了她一眼,正色道:

    “牡丹根茎长于严寒,坚韧不拔;花朵雍容高贵,美得恣意,绝非俗艳之花。此画形神具备,花意高远,小公子亦非俗世之人矣!”

    黄晷拍手道:“说得好!”

    他本也分辨不出牡丹、芍药,想要维护妹妹却苦于找不到说辞,又有些畏惧蔡瑁是长辈,此时正自懊悔,见有人出来赞花,心中大为感动。

    又见来人是那日搬家赠橘的公子,黄晷愈发高兴,拱手道:“在下黄晷,字羲和,今日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

    小黄月慢慢收起画,听诸葛公子道:“在下复姓诸葛,名亮,琅琊阳都人士。”

    诸葛亮?!

    她不由得脱口道:“这个名字,我听过!”

    一旁的崔钧摇头:“他初到荆州,你如何听过他的名字?”

    小黄月迟疑道:“我不仅听过,还总觉得是历史上的某个大人物呢!”

    众人皆笑:“历史上姓诸葛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哪里有个诸葛亮了?”

    “过往史书上确实没有亮的名字。”诸葛亮笑意淡然,如叙家常:

    “未来,犹未可知也!”

    众人皆笑,只觉眼前人是在说大话。

    小黄月却有一种理当如此的感觉,正色道:“诸葛兄志存高远,非汝等眼光可达矣!”

    诸葛亮本已负手望天,习惯性地无视众人大笑,听得此言,不由得侧身,深深看了那脸蛋黑黑的小公子一眼。

    晚上,小黄月照例做起一个梦。

    梦中,她坐在一处植满杜若、蘅芜的院落中,手捧一卷书,一页页细细读过。

    一个小丫鬟端上茶来,掩唇笑道:“姑娘,你又开始读那三国了。诸葛丞相再好,也已作古千年,无法与你说话聊天。倒不如放下书,去找宝二爷他们作诗解闷。”

    她轻叹一声,掩卷起身。

    书封上两字,清晰可见:三国!

    小黄月梦中惊醒。

    这样的梦,她已连续做了七年。

    梦中,她就是那个女子,或独坐读书,或与人说笑,或侍奉慈母,或行于路途

    究竟是她梦到了那个女子,还是那个女子本就是她?

    第83章 学业堂来了新学子

    夏日到了尾声,天气依然炎热难熬。

    室内闷不透风,学业堂的先生们体恤年轻人,让众学子到竹林里读书,

    修竹繁叶,遮挡了炽烈的炎阳,竹叶轻摇,书声朗朗。

    小黄月倚着一竿竹子,有些无聊地翻着论语,这书她幼时第一遍看时,就能倒背如流,仿佛过去曾背诵过无数遍一般。

    她年龄小,被父亲分派跟着十一、二岁的年幼学子们读书,不好显得水平超出同龄人太多,偶尔也得装装样子。

    她手捧论语,跟着学子们摇头晃脑,思绪却又回到了昨日的梦中。

    究竟什么是三国?诸葛丞相又是谁?作古千年,岂不到了商周时代,那时显然没有一位姓诸葛的丞相

    正神思不属间,读书声低了,学子们大多借着书册遮掩,向路旁张望。

    坐在前方的两个人,是剻家子弟,其中一个啧啧叹道:“这不知是哪一家的公子,竟由庞德公亲自出堂外迎接。”

    他同伴轻嗤一声,道:“能在荆襄之地有这般派头的,左不过咱们庞、黄、剻、蔡四家,想来是庞德公的要紧子侄。”

    先说话的那人道:“那庞山民还是庞德公亲子呢,不也是大庭广众教训起来毫不客气!庞德公什么时候会因亲疏远近就分外给脸面?再说这人如此仪表堂堂,看起来也不太像庞家子弟!”

    庞家人大多面丑,学识虽渊博,私底下也难免遭一些小人讥笑。

    小黄月被打断了思绪,不耐烦地仰头向路旁望了一望。

    只见素来目下无尘的庞德公,满面春风地拉着一年轻人,不时回头说笑几句,显然极为欣赏。

    因恰巧有竹林遮挡,小黄月探头两次,皆未看清那年轻人眉眼,但见其身在修竹中,比竹更挺拔,风姿翩然,从容坦荡,毫无在长辈面前的拘谨羞涩。

    一个十岁左右的童子,背着书箱跟在后面,目不斜视,礼仪规整。

    这年轻人,显然也是来学业堂读书的,竟能惊动学业堂第一大儒亲自出来迎接,若非身份超凡,就是见识才华极其出众。

    竹林内,领读先生不悦地哼了一声,使劲儿敲了敲手中竹册。

    学生们立即低下头,再不敢四处张望。

    那先生是学业堂中最为苛刻板正的宋衷,平日里与黄承彦不甚和睦,小黄月并不愿意惹麻烦,便也要跟着转头看书。

    错过眼睫的一瞬间,她倏然又转了过去。

    原来,那年轻人正好走出一簇茂竹,现于人前。

    满林翠竹霎时失了颜色,龙章凤姿,神仪明秀,难以尽述其姿容。

    这与庞德公谈笑风生的年轻人,正是前几日在长亭中,与小黄月一起论过牡丹的诸葛亮。

    原来,他也来学业堂中读书了。

    小黄月心头一阵高兴,忍不住跪直了身子。

    刚巧,庞德公向竹林内指了一指,诸葛亮随之移来视线。

    茫茫人群中,两人对视。

    诸葛亮的眼眸更亮了,他带着笑,向小黄月微一颔首。

    小黄月欢喜地挥了挥手。

    她动作幅度大了,立时惊动了前方的先生宋衷。

    宋衷当下就重咳了一声。

    待庞德公一行人走过,他立即现出怒目,喝令小黄月站起来。

    为刁难这黄承彦家的臭小子,他一连抽了论语中的数段内容,小黄月皆对答如流。

    宋衷干脆丢下《论语》,随后拿了《周易》,又问了三个刁钻问题,小黄月依然答得从容。

    这宋衷愈发恼了,干脆罚小黄月到林外站立思过。

    此时虽不过是上午,竹林内已热得让人冒汗不止,林荫外更是烈日如炙。

    小黄月体态瘦小,不知怎的却比常人更怕热。

    她站了一会儿,已是大汗淋漓,眼前发黑。

    那宋衷依然无动于衷,并不朝这边多看一眼。

    小黄月干脆趁他不注意,小跑着离了竹林,奔过一座小桥,借着沿途柳树遮掩,走到了溪边。

    她口干舌燥,身上又汗湿了大半,便藏身在一株最茂密的垂柳下,捧了溪水洗脸。

    溪水清凉,柳枝低垂,树荫郁郁,小黄月洗了手脸,爬到树上,依着柳树枝干坐了,闭目养神。

    忽听树下有人说话,小黄月正要下树避开,却听出是她母家的几个小堂舅:蔡中、蔡和、蔡勋。

    蔡瑁在学业堂读书时,这三人就日常簇拥左右,极尽谄媚恭维之能事,奉承了蔡瑁,就借他势力欺凌别人。

    这两年,蔡瑁在刘表身边谋得了官职,这三人更是心痒耐耐,时常跑去找门路。

    学业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们仨已甚少出现在学业堂,怎么今日来得这般齐整?

    只听蔡和道:“哼!那小子不过是诸葛玄的侄子!自到了荆州,他叔叔病得起不来床,空领太守俸禄,却无寸土之地。”

    “他一家老小不过靠刘荆州的善心过活,竟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咱们大哥难堪。”

    他们口中的大哥就是蔡瑁,诸葛玄的侄子难道是诸葛亮?

    不知除了牡丹论之外,他又如何得罪了那蔡瑁。

    小黄月紧紧贴在柳树后,竖起两只耳朵,听他们议论。

    蔡中道:“对,昨日咱大哥是奉了刺史大人之令,在宴宾楼招待他们兄弟。在坐诸人皆奉承大哥,就他小子一语不发,害得大哥好不尴尬。”

    “对!刺史大人竟还说他学问好,荐他到学业堂来读书。”蔡勋立即附和,“这学业堂可是咱们的地盘,定得给他些颜色瞧瞧,替大哥出一口气!”

    蔡中、蔡和立时响应,三人叽叽咕咕商量许久,可惜三个臭棋篓子,商议了半个时辰也没有想到有杀伤力的办法。

    蔡和拍掌道:“那诸葛亮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咱们干脆将他骗到后山打一顿罢!”

    “不行!”蔡中摇头,“打一顿不过疼几日,读书人总重要的是脸面,咱们须得设法让他第一天就在学堂抬不起头,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他那草堂中去。”

    三人又开始新一轮的商议。

    小黄月直听得哈欠连天,才听得他们终于拿定了主意,将诸葛亮骗去庞德公女儿的房间,然后跳出来污他做淫贼。

    三人又拉拉杂杂商议半晌细节,眼见得日至正午,学子们要散课去膳堂,他们才匆匆约定分头行事,半个时辰后还在此相见。

    庞德公厌恶城府生活,房子远远建在岘山南鱼梁洲,只每月有七天左右会留在学业堂暂住,教授学业。

    他两袖清风,家中未请仆役,住在学业堂时,妻子会一起跟过来照顾生活。

    他女儿名叫庞若,自幼许于颖川徐庶为妻。

    徐庶是位游侠,时常替人打抱不平,常年挂在官府通缉榜上,迟迟无法与这位庞若姑娘完婚。

    庞若姑娘今年已经十八岁,还不得不与父母同住。

    庞夫人这些年身体不适,庞若会经常替母亲过来照顾父亲,庞德公的小院里就单独给女儿留了房间。

    这三人一心算计诸葛亮,竟全然不顾姑娘家的名声。

    小黄月原听他们毫无章法地商量,只觉得又低级又无聊,此事听得他们要陷害庞若,不由得恨得暗骂一声无耻。

    她起身绕过清溪,偷偷溜回竹林,趁刚刚散课,从众人中拉了庞林就走。

    庞林是庞德公侄子,庞统亲弟,平日与小黄月交好。

    两人十分默契,如今被贸然拉走,庞林也只是闷不吭声地跟着。

    小黄月拉了庞林走到林边,低声道:“你若姐姐有难,急需要你搭救呢!”

    庞林登时大怒:“什么人?竟敢欺负我姐姐!”

    他容貌与哥哥庞统十分相似,发起怒来颇有几分可怖。

    小黄月习以为常,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安静,然后轻声将蔡和三人谋划说了。

    此事乍听之下,她也颇为愤怒,但不过片刻她就冷静得没有一次波动,只专心寻思破解之策。

    这也是她从小就异于常人之处,有人甚至称她是冷心冷性。

    庞林怒发冲冠,立时踹到一根竹子,连根拔起,就要举起来去打那三个小人。

    小黄月笑道:“他们是三个年过双十的成年男子,我们俩加起来刚过二十,别说拿竹子,便是拿长枪也不是对手啊!”

    “依你,难道放任他们三人恶行不管?”庞林背着竹子,胸膛起伏不定,面目涨得通红。

    庞德公自幼照拂他兄弟,庞若更是他的亲姐姐一般。

    小黄月拉他弯下腰,如此这般低语几句。

    庞林这才丢下竹子,将信将疑地地先去找姐姐。

    小黄月转头去找了哥哥黄晷,托他找几个靠得住的好友帮忙,然后才转道去庞德公的小院。

    庞林站在门口,雄赳赳仿佛一个卫兵。

    小院门扉紧闭,庞若坐在院中,费力搓洗一条长长的床单。

    忽见她堂弟庞林与小黄月进来,喜得站起身道:“你俩来得正好,我正愁没人帮忙漂洗床单呢!”

    庞德公与黄承彦是好友,两家的女儿也常一处来往,庞若与小黄月更是处得亲姐妹一般。

    小黄月笑道:“若姐姐,你洗了这么久也累了,剩下的活儿就让小林来罢,他一路都念叨着要帮你干活呢!”

    说罢,她不由分说,推了庞若回房,又拿出两张绣花样子来求教。

    庞若怕洗衣弄湿外衫,此前已脱了宽袍搭在绳上。

    被小黄月急急推了进去,她只顾着找布巾擦手,就忘了拿外袍。

    庞林捞起床单,随意漂了两下,胡乱搭了,跳起来扯了那外袍就走。

    他依照小黄月说的方位,远远找到那株大柳树。

    待蔡和三人来到,他立时罩了庞若外袍,然后有意在他们面前现了一面,才匆匆走向后山。

    他是个未满十二岁的少年,身量虽高,身形却瘦,远看与庞若一般无二。

    蔡和三人计划的关键,就是庞若呆在房内不出去,此时见她出门,忙追上来想要劝她回去。

    蔡、剻、黄、庞四大家族关系错综复杂,蔡家与庞家也是亲戚,蔡和三人与庞若也熟识。

    他们仨另派人去骗诸葛亮,没准儿这会儿他已在前往庞家的路上,此时眼见得诬陷做局的关键人物走了,顾不得男女之别,一边大声呼唤,一边赶上去。

    谁知那庞若愈走愈快,三人追赶得气喘吁吁,也只堪堪看到姑娘家的背影。

    遥遥瞧见庞若进了松林。

    三人顾不得体面,撩起衣摆,撒开腿追过去。

    兜头一块大布罩下,三人皆被捆了个扎实,随即便是带着松针的松条劈头盖脸抽了下来。

    痛急之中,隐约听得一人笑道:“做什么局,设什么计?还是结结实实打一顿最实在!”

    第84章 荆州四大家族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隔着树荫也灼得人难受。

    小黄月告别庞若,走出庞德公家的小院,过了一段小路,在一株大榕树下停住。

    榕树下摆着一块天然方石,石面上刻着棋盘。

    庞德公闲暇时会在此与人对弈,故而专让人搬了两块小石在侧。

    棋子已被庞若收去清洗,小黄月在附近捡了一把碎石,坐在小石上,自弈自乐。

    这榕树极大,树叶间不知藏了多少只知了,一起声竭力嘶地鸣叫,吵得人头晕。

    小黄月为了心静,干脆当真摆了一副残谱出来。

    这棋谱是她梦中所得。

    梦中,她与一位体态袅娜、隽眉轻蹙的女子对弈,那女子棋风凌厉,逼得她在脑海中搜了这套古谱出来对阵。

    醒来时梦已记不清全貌,只摆的出关键,其余部分她便推测着缓缓补齐。

    她以方石为黑,圆石为白,回忆着梦中手法,一步一步摆得入迷,头顶上的知了声逐渐变得远而渺茫。

    甚至,她还有些忘了正在此等人。

    幸而,此地为必经之路,她等的人也看见了她,轻步走了过来。

    手中石子逐渐不够用,小黄月正欲起身再去捡。

    有人递给她一把圆石,随即,一枚方石落在对面棋盘上。

    棋路霎时大开,盘活了左近一大片黑子。

    “好!”小黄月大赞,拈起圆石,也下了一子。

    那人很快跟了一子。

    棋风纵横捭阖,手法与梦中那对弈的女子既相似又相异。

    小黄月极力回忆梦中所见,又落下一子。

    两人你来我往,连落二十余子仍不分胜败。

    对坐的人先开口了:“亮自出生至今十五年,所对弈者不知凡几,没想到今日竟在此遇到了对手。”

    小黄月抬头,见面前人正是她守株所待的诸葛亮,一时有些赧然,嘻嘻笑道:“此局是我梦中偶得,算不得我平日水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诸葛亮轻摇折扇,笑道,“梦中所得乃小公子厚积薄发之故,让人感佩。”

    他看着小黄月,诚恳道:“不知小公子如今年岁几何?”

    小黄月做了个“十”的手势。

    诸葛亮又喜又叹:“亮十岁时,绝无这般造诣,佩服,佩服!”

    小黄月暗想:我十岁时也没有,梦中的自己少说也有十六、七岁,况且借鉴了古谱。

    她微红了脸,不好意思道:“不敢,不敢!”

    诸葛亮站起身,抱拳为礼道:“亮见小公子在此自弈,一时技痒,不请自来。既入局,原本理当请教到底,奈何今日还要拜见庞德公,恕亮改日再来讨教。”

    说罢,他转上小路,就要前往庞家。

    小黄月省起正事,忙上前拦住道:“庞德公这会儿不在家!”

    她一口气道:“庞德公午时多与学声们同在膳堂用饭,饭后会在思辩亭听学生们论辩,此时他家中只有内眷。”

    “那为何剻家小公子还让我”话至一半,诸葛亮就明白了。

    他是世间少有的聪慧人,一时受人蒙蔽,不过因初到新地方,对人事皆无所知的缘故。

    他细看眼前小黄月,一张小圆脸上挂满汗珠,卷发半湿,风尘仆仆,发髻上甚至还有半片柳叶,显然不是无所事事在此自弈消遣。

    心念急转间,诸葛亮虽不明细节,已猜着大半因果。

    他大为感动,一揖到地,谢道:“小公子高义,亮感激不尽!”

    小黄月见他片刻之间就想得明白,心下也暗暗感佩,不愧是在后世以智著称之人。

    她忙回礼:“不用不用,我不过偶尔听到有人要对诸葛兄不利,过来传个信而已。”

    她由衷道:“你这样的人,理当光风霁月,永远活在阳光下,不该被阴险小人针对!”

    父母亡故后,诸葛亮随叔父逃徐州、过豫章、投荆州,颠沛流离,受尽人间冷暖。

    此时竟有人初始就认定他该一世光明,诸葛亮心下更是感慨万千。

    他如今不过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一时情绪难抑,抬手拿去了小黄月发髻间柳叶,轻声道:“黄贤弟厚意,亮铭记于心。”

    两人至今不过第三次见面,在诸葛亮,是感激眼前小童相助之恩,举手为他拿去柳叶,表达亲昵感激之意。

    小黄月却吓了一跳,她可没忘自己是个女孩子,忙一步退开,摆手道:“诸葛兄,咱们如今是同窗,理当互相扶助。”

    她匆匆一拱手,快步走开了。

    诸葛亮站立原地,见他瘦小的身形愈走愈远,心下有些茫然。

    这位黄小公子,年纪虽小,却绝非这几日所见囿于门第观念的庸人,对自己也多有推崇之意,为何不愿亲近呢?

    他回身看了眼庞家小院,苦笑一声,快步走回学堂。

    初来就与人结怨,实非他之本意,奈何世间奸馋之人无所不在,避之不及。

    他走过一处高坡,向下遥望见黄家兄弟站在一起,黄晷手舞足蹈地比划半晌,兴奋之意溢于言表,却不知是在诉说何事。

    傍晚散了课,住家的学子早早回家,住在学堂的学子则各自回到住处。

    诸葛亮一家新到襄阳,为了让他专心读书,他叔父诸葛玄专门托人为他在学业堂定了住处。

    诸葛亮回到自己宿处,拿出书卷,映着夕阳余晖,快速地翻读。

    他读书速度极快,大部分时候只观大略,才来了两、三日,已在藏书阁借阅了数十本书。

    忽听窗外有人大笑道:“你们瞧见没?蔡和、蔡中、蔡勋他们三个,平日仗着蔡瑁那般耀武扬威,今日却一个个鼻青脸肿,惶惶如丧家之犬。”

    又有人幸灾乐祸地补充:“他们挨了打,还想着偷溜翻墙出去呢,却正好被严肃古板的宋衷撞个正着。宋先生命他们在膳堂外罚站,众目睽睽之下,展示三张被打过的尊容。哈哈哈,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众人谈笑热烈,显然这蔡家三人平日没少欺负人。

    有人激昂道:“不知哪位义士仗义出手,我若见到出手之人,非敬他三杯不可!”

    敬酒?

    诸葛亮翻书的手一顿,昨日蔡瑁奉了刘表的指令,在宴宾楼摆宴请他与弟弟诸葛均,当时在场使劲儿奉承蔡瑁的好像就有蔡和、蔡中、蔡勋。

    三人还屡次过来挑衅,皆被诸葛亮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想来,今日设计要害他的多半是此三人。

    方才,黄晷的样子确是像在想黄月请功,难道出手打他们的,正是

    丝丝缕缕的线索重新排布,诸葛亮灵光一闪,已猜着大部分真相。

    窗外仍在喧闹,却无一人猜到真凶。

    房外有人敲门。

    书童上前开了门,诸葛亮新结识的崔州平走了进来,拊掌大笑道:“外面这般热闹,诸葛兄竟仍能静心读书,如此心境,让人羡煞。”

    诸葛亮起身,请他坐下,闲聊几句后,将话题引到黄家兄弟身上。

    崔州平笑道:“贤弟可听过蔡、黄、庞、剻四家?”

    诸葛亮道:“曾听叔父提及,只未细解。”

    崔州平举杯,浅啜一口,道:“襄阳蔡氏,便是昨日奉命宴请贤弟的蔡瑁之家。”

    “蔡瑁有一位姑妈,嫁与太尉张温为妻。蔡瑁有两个姐姐,长姐嫁给咱们学堂黄承彦老先生为妻,二姐嫁的便是荆州刺史刘表。”

    “蔡夫人近些年极为受宠,又生了聪慧的幼子,地位稳固。蔡家财大势大,宗族子弟更是遍及荆襄九郡,尤擅水战。”

    说至此,他抬眼看了下诸葛亮,笑道:“那蔡瑁目光短浅,睚眦必报,你若惹上了他可没那般善了。”

    诸葛亮轻摇折扇,笑而不语,他自幼在同龄人中就鹤立鸡群,这般被妒贤嫉能者设计,已是成长过程中的必经套路了。

    崔州平接着道:“襄阳庞氏,庞德公你今日见过了,清高有德之士。刘荆州数次登门邀请做官,庞德公皆是坚辞不受,后来干脆在岘山南建一茅屋,与妻子儿女耕作为生。”

    “他有个侄子庞统,”他伸手指了下诸葛亮,笑道,“其聪明才智绝不再你之下,来日一定要为你二人引荐。”

    “庞德公之子庞山民,颇有武力,心性刚直。庞德公还有一女,许于颖川徐庶为妻,这徐庶也是位妙人,改日引荐你二人相识。”

    诸葛亮轻轻撇去茶上浮沫,伸出两指,笑道:“要引荐的第二个人了,崔兄可千万记得!”

    崔州平哈哈大笑,道:“荆州地灵人杰,要结识的人不可胜数,贤弟以后绝不会寂寞了!”

    他又道:“南郡剻氏,当年刘表平定荆州,剻氏与蔡氏皆功不可没。剻越曾为大将军何进谋士,当年力劝何进诛杀宦官未果,及时自请离京,免了杀身之祸。”

    “这一家皆是工于谋国、善于谋身之士,以后只怕在荆州势力会愈来愈大。”

    说至此,他端起茶杯,开始细细品鉴,再不开口了。

    诸葛亮心知他是在有意拿黄氏吊胃口,先时还不做理会,后来见他愈停愈久,甚至起身去看墙上字画。

    他微微一笑,先让了步道:“四家已说其三,还有个黄氏呢?”

    崔州平这才回身,抚须笑道:“沔南黄氏,可算得荆襄第一书香世家,出仕者不多,但名气极盛。黄承彦老先生,你是见过了。”

    诸葛亮含笑道:“是,黄老与家叔颇有交情,此次亮得以进学业堂读书,也是得黄老先生举荐。”

    崔州平点头,道:“黄老先生当世大儒,一生闲云野鹤,除了在学业堂教书,甚少与官场之人有所交际。”

    “其同族兄弟黄祖,现如今在江夏镇守,算是难得入仕的黄氏族人。”

    他顿了顿,笑道:“黄老先生极得刘荆州敬重,他的两位公子也都是正直之人,你若想避免蔡瑁这些小人的麻烦,可与他们多多亲近。”

    诸葛亮笑道:“黄家两位公子,皆是良善之人,亮自然愿与他们深交。”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眼外间夜色,笑道:“崔兄方才说那庞统与我才智相当,若是以往,我必不信。可今日经历一事,我却不能不信了。”

    “哦?”崔州平放下茶盏,笑道:“为何?”

    “今日亮遇一人,才智在亮之上。若有人与亮才智相当,又有何稀奇?”

    崔州平瞬间转身,惊奇地睁大了眼:“竟有这样一个人,我实不知,贤弟快快说来。”

    诸葛亮却推开窗户,道:“今夜月色甚好,崔兄回去时不愁找不到路了。”

    “找不到路有何要紧?”崔州平急道,“若当真能找到比贤弟还聪明的人,我这一世情愿摸黑走路哩!”

    诸葛亮哈哈大笑:“不至于,不至于,我所说之人就在咱们这学业堂中,就是黄老先生的小公子啊!”

    “她啊!”崔州平先是一怔,随后意味深长地笑了,“此人确实才智过人,但总有一天,能让贤弟更加大吃一惊哩!”

    第85章 诸葛家的两位姐姐

    小黄月又开始做梦。

    这一次,她梦到了一个少年男子,色如春花,面若秋月,被一群闺阁女子簇拥在中间。

    她手执一柄团扇,含笑看他在众人中心耍宝,心下却有一股悲凉之意。

    这钟鼎簪缨之家,世代公侯之族,也就眼前这个,还勉强算得个人了。

    经天纬地之才,顶天立地之人,从来只存在史册之上,梦境之中。

    小黄月从梦中醒来,心下怅然之意犹未消散。

    她这副身躯年龄尚小,心下虽觉难过,却解不得其中滋味,赤脚跳下床,走在凉凉的地板上,烦躁稍解。

    她干脆走至窗边,推开窗,让清凉的夏风吹了进来。

    今夜月色甚好,夏虫在窗底鸣叫,东边微云,明天应会凉快些。

    服侍她的小丫头梅鹿听到声响,擎着蜡烛,从外间走了进来,打哈欠道:“小姐,你是要喝茶吗?”

    小黄月摇头:“不要茶,就是坐坐,你自睡去吧!”

    梅鹿揉着眼睛走到桌前,给自己到了一碗,喝了一口,清醒了些,笑道:“小姐今日回来的晚,婢子险些把正事忘了!夫人睡前交待过让小姐今晚早些睡觉,明儿个一早要去拜客呢!”

    小黄月是女儿身,不好住在学堂里,每日不管课业到多晚,都得跟着哥哥黄晷回家居住。

    黄夫人习惯早睡,往往女儿回来时,她已经睡熟了,故而有事儿多让丫鬟转告。

    对于拜客,小黄月并不放在心上。

    黄家人丁不旺,能让她们内眷去的地方,不是舅舅家,就是姨妈家,规矩多,排场大,她一个也不感兴趣。

    相较下来,小黄月宁愿去学堂看宋衷那张板直的学究脸。

    次日一早,小黄月先跳起来,仍是一袭书生装扮,头上挽着书生巾,催着让梅鹿收拾书箱,打算找个学业紧要的借口悄悄溜掉。

    梅鹿迟疑道:“小姐啊,夫人昨夜交待过你必须去哎!”

    “快收!快收!”小黄月手忙脚乱地将书册塞进箱子里,“这去的定是小舅舅家,母亲也烦死这个弟弟了,每次去必得拉上我与她共同忍受那种恶心”

    “谁让你恶心了?”黄夫人在窗外听见,走进来,见了房内的兵荒马乱,蹙眉叹道:“原要带你去卧龙岗呢,既这般抵触,你就还上学去吧!”

    卧龙岗?诸葛家!

    小黄月登时眼前亮了:“我愿去,早听说那位诸葛世叔身体有恙,我作为晚辈确是该去拜望拜望!”

    她对镜正正衣冠,去见诸葛亮的叔叔,是不是得换一套丝绸的外衫?

    黄夫人按着她在镜前坐下,轻轻扯掉她的发巾,笑道:“今日去,是让你结识下诸葛家的两位小姐,多交个玩伴,就不需要这般装模作样了。”

    她挥手,身后丫鬟捧上一袭衣裙,展开给小黄月看。

    簇新的一套红衫红裙,衣襟绣梅,裙摆带兰。

    她母亲本人并不擅长女红,这衣裙八成还是托人情代做的呢。

    这般隆重,不会是要

    此时男女婚嫁皆早,自幼定亲几乎是常态。

    小黄月想起风度翩翩的诸葛亮,黝黑的小圆脸霎时红个透底,她并不知道定亲涵义,只知是羞煞人的事情。

    而且,不知怎的,她冥冥中总有种预感,与这位诸葛亮的缘分不同一般。

    黄夫人亲手帮她换了衣裙,又亲自为女儿挽发,奈何手艺有限,只扎了双髻,簪上两朵红海棠。

    幸而,小姑娘家稍一打扮就可爱,发髻马虎些也无所谓了。

    小黄月对镜看着,忽心中一动,从耳下分出两缕发,辫了长长的两条小辫子。

    这是她梦中所见那飘逸少女的发型,随手模仿,更增俏皮。

    “我女儿还有这手艺呢!”黄夫人大喜,退后一步,招呼丫鬟道:“拿香粉胭脂来,给小姐抹的白里透红,就更好看了!”

    小黄月连连摇头,这会儿多是铅粉,抹来凝滞难受,她才不要呢。

    她站起身,挽住母亲胳膊,试探着道:“母亲,今日并非休沐日,那家的公子会在家吗?”

    黄夫人替她整理衣襟,奇道:“你诸葛世叔卧病在床,托我去瞧一瞧两个侄女,他家的两个公子在不在家又有什么相干?”

    原来只是去瞧诸葛家的两位小姐,小黄月松了口气,暗啐自己多想,一张小脸儿更红了。

    黄夫人笑道:“我与两个女孩儿初次见面,带上你这个小孩儿,想着或能多找些话题,减少些尴尬。”

    “怎么还没出门,你就先尴尬上了?”

    “哪里是尴尬?天太热而已!”小黄月捂住脸,窗外天色阴阴,风吹树响,却比昨日是凉快多了。

    天太热的借口,用得更尴尬。

    她又转过身去假意照镜子,镜中人红衣红裙,鬓簪鲜花,脸虽黑,发虽稀,到底看起来像个女娃娃了。

    她忽省起一事,忸怩道:“不好吧,那家的人都当我是男孩子呢!你突然带了个女儿过去,让我回头怎么去学堂见诸葛兄呢?”

    黄夫人笑道:“咱们只见内眷,况且我只说你是小女儿,谁还细究你有没有进学堂读书不成?”

    小黄月这才磨磨蹭蹭跟着母亲出了门,上了车。

    黄承彦今日闲暇,陪着她母女同去。

    诸葛草堂建在卧龙岗,与黄家湾仅有一山之隔。

    小黄月难得规规矩矩坐了马车,只掀起一角窗帘,看了沿途山水。

    卧龙岗虽略显偏僻,不为荆州士族所喜,却是山明水秀,地势起伏如龙,周围多是自给自足的农人,远离纷争。

    马车缓缓驶过一座小桥,显然是新搭建的,桥木上还带着未枯萎的绿叶,桥面吱吱呀呀、晃晃悠悠。

    那日她和哥哥跑来看人搬家,还没这小桥,须得绕很远的小路跑过来。

    这么快就搭起了小桥,这家人倒是蛮勤快的。

    父亲与母亲坐在马车两侧,对视一眼,笑道:“咱们阿丑,今日颇有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呀!”

    小黄月假装没听见,趴在车窗上,手伸出去轻抚沿途柳枝。

    马车在大门外停下,黄承彦先下了车,去前堂探望重病的男主人。

    黄夫人带着小黄月绕道后门。

    两位年轻小姐等在门口,待马车停稳,一起迎了上来行礼。

    小黄月陪着母亲下了马车,见两位小姐,一者十六、七岁,一者十八、九岁,皆生得身材纤细颀长,婷婷袅袅,衣衫朴素,却不掩风姿楚楚。

    小黄月顿觉身上的红裙子没那么鲜艳了。

    黄夫人一手一个,拉住两位小姐,亲亲热热地道:“瞧这花朵一般的容貌,这样斯文有礼的气度,真是让人打心底喜欢。女儿,你以后可得多向两位姐姐学一学。”

    小黄月松了口气,幸亏她没有继续叫“阿丑”。

    两位诸葛小姐道:“小妹妹伶俐可爱,非愚姐妹可比。”

    四人相携进了内堂,小黄月一眼先看见堂上两幅大字: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龙飞凤舞,入木三分。

    小黄月忍不住笑道:“这十个字虽写淡泊宁静,却字字皆有一飞冲天之势,何不换作‘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诸葛大小姐温柔笑道:“这副字是我家二弟奉叔父之命所作,意在静心自省,今得黄小姐这般评价,看来是还未修炼到家了。”

    诸葛二小姐却挑了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好诗,好意!是何出处?”

    这句诗是小黄月随口而出,细思出处却是渺无云迹。

    她嘻嘻一笑:“我自己瞎编的!”

    二小姐竖起拇指,赞道:“妹妹年小志高,我辈皆不能及也。”

    两位诸葛小姐容貌虽相似,相处一阵就发现姐姐温柔和软,妹妹内藏峥嵘。

    黄夫人问了两女闺名,一名诸葛兰,一名诸葛蕙,一个芳龄十九,一个芳龄十七。

    母亲早逝,父亲新亡,两位金闺玉质的娇小姐,为避开徐州战乱,跟着叔父,带着两个幼弟辗转流亡过徐州、豫章,最终到全然陌生的荆州落户,其间辛苦,难以尽述。

    两位小姐说得轻描淡写,黄夫人听得眼圈红红。

    她松开搂着的女儿,拉住两位小姐的手道:“好孩子,你们受苦了!若不嫌弃,以后就将我当你们的母亲吧!”

    诸葛兰、诸葛蕙携手下拜,当即拜了黄夫人为义母。

    消息传到前院,诸葛玄也甚是欢喜,强撑着下床,让人摆上香案,正式开了宴席。

    席上,这位奔波一生的叔父,拉住黄承彦的手,老泪纵横:“我的病是不成了,所思虑者便只有这些侄子侄女,如今将两个侄女托给贤兄贤嫂,便是闭眼也得瞑目了。”

    黄承彦安慰老友道:“两位侄女秀外慧中,已有不少人向拙荆私下打听求娶。令侄更是人中龙凤,在学业堂不过半月,庞公、司马公皆赞不绝口,推他为学堂弟子第一人呢!”

    “孩子们这般有出息,胤谊兄就不必悬心了,养好身体才是根本呐!”

    诸葛玄靠在案榻上,侧身拭去眼角湿润。

    回家路上,黄夫人叹息良久,开始掰着手指给两个干女儿盘算亲事,蔡家的不行,剻家的还可,庞家的除了相貌倒是上上之选。

    末了,她颇有些遗憾道:“可惜晷儿已定了亲,否则这俩好女孩子,定要许给咱们一个。”

    黄承彦笑道:“我与诸葛兄情如兄弟,儿女之事自有他们的缘分……”

    父母在说诸葛姐姐们的亲事,小黄月不好多听,干脆掀开车帘,探头看远方风景。

    狂风乍起,乌云翻滚,树木翻涌,天地皆在起伏变幻。

    小黄月豪气大发,指天吟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鬓上海棠,随风卷起,落在纵马驰过的少年郎衣袍上。

    车中人,马上人,错身而过时,猝不及防地对视一眼。

    小黄月避之不及,一头磕在车窗上,痛得呲牙咧嘴,还得忍痛闭目假装陌路人。

    少年郎微露惊讶,连看两眼,才匆匆转过面去,非礼勿视。

    那朵海棠花,卷进了他的衣袍里,一路跟随。

    车内,黄承彦震惊地问女儿:“这样好诗,你从哪儿得来的?”

    小黄月也疑惑,想了半晌道:“好像梦中在一本书上读的。”

    黄夫人关注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看到了谁,这般惊慌?”

    小黄月忙道:“那人马骑得太快,没认清。”

    她否认得极快,其实却已把那人认得清清楚楚,心下不由得思虑:

    今日并不休沐,诸葛亮这般行色匆匆,赶回家来做什么呢?

    第86章 你看刘玄德如何?

    小黄月的梦越来越真实了。

    这一夜,她清晰地听到有人唤她“宝姐姐”,回首看去,是数位风姿卓绝的女孩子。

    众人聚在桃花树下作诗,梦醒时,仍听得到诸女子的笑语。

    小黄月抱膝坐起,心底满是思念。

    她自幼被父亲当男孩一般教养,身边玩伴多是哥哥与他的一众好友。

    男子她不好接近,女子被限制读书,如她这般才华的也寥寥无几。

    这么多年来,闺中密友极少,像梦中那般组诗社联诗、畅谈诗词的情形,更是绝无仅有。

    想来,是今日结识了两位诸葛姐姐,心有所感,夜有所梦了。

    她轻轻下了床,走至窗前坐下,挑亮灯光,将梦中所见诸女子一一画了下来。

    小黄月先画下那位飘逸有神仙之姿的女子,这位妹妹曾与她对弈,数次出现梦中,一颦一笑,她记得最清。

    然后,是一位俊眉修眼、顾盼神飞的妹妹,似是诗社组织者。

    其余的,却记不太清了。

    小黄月画了一夜,天快亮时,才伏案朦胧睡了片刻。

    天未亮就被丫鬟梅鹿叫醒,黄家湾离学业堂颇有距离,须得早些出门。

    小黄月正是需要睡眠的年纪,夜里睡得少,刚走出半里地,便在马上东倒西歪起来。

    幸而道路平坦,她骑的枣红马性情温顺,走得缓慢,对路途也是极熟的,并不需要特别操心。

    她干脆抱着马颈,埋在马鬃之间,睡起回笼觉来。

    不觉间,转过一处山头,道路突变陡峭,枣红马速度加快,颠簸摇晃之间,马上主人却睡得愈发沉了。

    昨日大风,一株桐木拦腰折断在路中,挡了去路。

    枣红马踟蹰数步,得不到指示,嘶鸣一声,按以往操作纵身跃起。

    小黄月被马声惊醒,睁眼间身下一沉,已被甩在半空。

    她忙伸手去拉马鬃,却拉了个空,忙甩出马缰,手指徒劳地在马鞍上扒拉了一下,随即被甩落马下。

    她手上仍然缠着缰绳,缰绳却挂住了马鞍,情急之间挣脱不得,还好身轻体小,双腿蜷曲可以整个人悬在马腹处,拖拉着前进。

    小黄月连连呵斥枣红马马停下,无奈手中马缰勒着马颈,马吃痛之下,反而跑得更快了。

    手掌已痛得没有知觉,双腿酸软,几次险险垂落下去,脚趾跐过地面,痛入心扉。

    此时天色尚暗,沿途耕夫还未出门劳作,根本找不到人求助。

    小黄月心头几度绝望,皆咬牙咽了回去,拼命试探着用未缠缰绳的那只手去攀马鞍,却因力竭数次未能奏效。

    马蹄疾奔,耳边呼呼风响,道旁荆棘不时剐蹭过她后背,火辣辣地疼。

    小黄月咬牙,再试着往上一攀,手掌堪堪抓过马鞍,即将落地瞬间。

    一阵马蹄声疾响,随后有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后背,助她向上一纵,终于回到了马鞍上。

    小黄月叫一声:“多谢!”

    顾不得回头,她先奋力勒住马缰,轻夹马腹,安抚马颈,让受惊的枣红马速度慢慢降下来。

    勒马走回大道,小黄月才回首抱拳道:“多谢……”

    她话语顿住,一领蓝色直据袍服,头戴逍遥巾,骑于白马之上,少年英姿翩翩,丰神如玉,正是昨日擦肩而过的诸葛亮。

    他满面关切之色,追上几步,与小黄月并肩,急道:“贤弟,可伤到要害?”

    小黄月举起手掌,上面三道深深的暗红勒印,笑得轻描淡写:“不妨事,皮外伤!”

    诸葛亮从行囊中取出一瓶伤药,递给她道:“你后背也有划痕,须得及时涂药才好。”

    小黄月这才察觉出后背凉飕飕,疼处火辣辣,她忙侧过身形,遮住后背,先避开诸葛亮的目光,强笑道:“是么?倒是没注意。”

    诸葛亮目光一闪,有意落后两、三步,不再与她并肩。

    小黄月四处看了下,沿途皆是稻田,右前方树木郁郁,是一片槐树林。

    她忙道:“有劳诸葛兄在此帮我看着,我需得到那边林子里去换下衣服。”

    “可你后背有伤,需要尽早处理。”诸葛亮看了下天色,道,“东方刚刚发白,道上应当不会有人,不如由我助贤弟涂药吧!”

    话虽如此,他仍有意落后数步,并不向她身上多看。

    小黄月连连摆手,急道:“贤兄不懂农夫辛苦,往往是天不亮就出门劳作的。我自个儿涂得了药,贤兄放心。”

    “有劳!有劳!”她抱拳一礼,匆匆接过伤药,纵马行至林边,跳下马,扯了马上包袱,径直钻入槐树林。

    走至一株槐树后,她回身探得诸葛亮没有追上来,才送了口气,又往深处走了走。

    手上伤处好处理,背后却着实够不着,小黄月拣触碰得到的地方胡乱涂了药,从随身包袱中取出一套衣衫,匆匆换上,将破衣收拾了,又赶了出来。

    诸葛亮仍坐在马上,注视着远方大路,显然未挪动一步,听得她出来,才回身劝道:“天气炎热,伤口容易发脓,贤弟还是得谨慎处理才好。”

    “无妨!”小黄月小手一挥,翻身上马,笑道,“我小时候与哥哥骑马打猎,他当时箭术奇差,一箭擦在我小腿上。”

    “我用手帕包了伤处,照样行猎,直到抓住一只狐狸才回家去。”

    诸葛亮目光奇异,笑道:“贤弟年纪虽小,心志却坚定非凡,亮佩服之至。”

    他细看了下小黄月眉眼,冷不丁道:“昨日,贤弟是否曾去寒舍?”

    对此,小黄月昨夜已有准备,并不被他突袭问话影响,从容笑道:“哎呀,我昨日被父亲叫回去守家,他与家母带着我那同胞妹妹出门探亲了,却不知去了何处。”

    诸葛亮点头,目光中仍有怀疑,还待再问。

    小黄月已转了话题道:“贤兄不是在学业堂住读吗?为何有幸在此相遇?”

    诸葛亮笑道:“昨日接到家兄报平安书信,未免叔父悬望,特意赶回去告知。”

    “恭喜!恭喜!”小黄月拱手大笑,有意做得豪迈不羁,勒马与诸葛亮并行,粗声大气道,“令兄还在徐州吗?”

    诸葛亮摇头:“徐州被曹贼两次屠戮,如今更是沦为征战之地,如何还有平安可言?我兄另投江东孙策处,现在该处某得一职,才与我们寄信报平安。”

    小黄月叹道:“曹操为父仇迁怒无辜百姓,实非人杰也!”

    诸葛亮冷笑:“替父报仇只是奸贼借口罢了,兵犯徐州皆因其野心。此人生性残暴,私心甚重,比当年董卓更加可怕!”

    小黄月道:“当年董卓为祸京师,曹孟德也曾持七星刀杀贼除害。此后事败,他与袁绍更是召集十八路诸侯,举义军,讨董卓。如此作为,想来应比董卓靠谱些才是。”

    诸葛亮叹道:“董卓匹夫之勇,祸国祸民不过一时之患也;曹操当世奸雄,智谋武力皆为一时之选,如今挟天子以令诸侯,汉室已危若累卵矣!”

    小黄月忽起一念,奇道:“以诸葛兄看,当今天下还有谁,有能力挽狂澜于将倒?”

    诸葛亮道:“袁术,冢中枯骨;袁绍,好谋无断。刘景升,不思进取,受荆州士族掣肘而不可自拔;孙伯符,刚猛有余,韧性不足,占据江东已是其极限。刘璋、张绣等皆庸碌小人,世上已无英雄矣!”

    他仰天长叹,面色沉重。

    马蹄声哒哒,两人沉默前行。

    小黄月脑海中忽冒出一人来,道:“刘玄德,何如?”

    诸葛亮凝神细思,缓缓道:“当年,曹操重兵围困徐州,刘玄德虽兵微将少,仍仗义入徐州相助,勇也。”

    曹操一路屠城拔寨,逼近诸葛氏世居之地琅琊阳都前,叔父已带着他们兄弟前往豫章,大哥诸葛瑾自愿留下看守家业祖坟。

    还未行至豫章,就传来阳都周边被屠戮的消息,叔父忧惧病倒,两个姐姐正当妙龄,不好抛头露面。

    他当时不过十三岁,出面奔波求医,寻找舟车馆驿,安抚弱姐幼弟,日夜照顾叔父。

    只有夜深人静时,他才敢望向家的方向,默默替留守的大哥忧心。

    一日,好容易赶天黑前找到驿站,他向当地驿丞打听徐州情况。

    那驿丞道:“徐州虽被重重围困,但有北海孔融、平原玄德公带兵前去救援,想来应是无碍。”

    那一夜,他第一次听到刘玄德的名字。也是那一夜,他终于在异地安稳入睡。

    虽然,第二日就得知刘玄德带去的不过三千人马,在曹操大军面前,无异于以卵击石。

    诸葛亮望向东方,天已大亮,隐隐有红光现出山坳。

    他继续道:“此后陶公三让徐州,刘玄德时无寸土立足,仍坚辞不受,仁也。”

    “我听闻刘玄德自起事以来,广播仁义于四海,所为皆合于大道人心,智也。”

    “刘玄德为汉室宗亲,比其他诸侯先占忠义之名。”

    “只可惜,此公势单力薄,运道不济,屡战屡败。”诸葛亮看向远方,声音高昂了些:

    “若十年之后,刘玄德仍能屹立于群雄之间不倒,无论势力多寡,皆可称为英雄也。”

    “嗯!”小黄月点头,她心头隐隐有种刘玄德很重要的念头,便坚定地道,“刘玄德必不负兄所望,定成当世英雄!”

    诸葛亮笑了,一字一句道:“无论这位汉室宗亲未来成就如何,能在此争权夺利杀伐不休的乱世,仍坚守仁义忠信之名,他就是照亮这昏昏世道的一缕亮光!”

    话至此处,适逢东方红日乍出,万道金光瞬间遍洒天地。

    诸葛亮扬鞭指向东方,朗声笑道:“此乃吉兆,刘玄德未来如何,咱们兄弟且拭目以待!”

    第87章 今日方知我是我

    小黄月到学业堂不久,就觉身上发热。

    她先时不以为意,早课结束时,众学子起身谢师,她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幸而一旁的庞林扶住。

    两人勉强相扶着走至膳堂,小黄月身上已没有一点儿气力,坐在案桌前,等待庞林前去拿食物。

    诸葛亮一直悬心她的伤势,课后去学堂找不见,便忙赶到膳堂来。

    远远就瞧见她斜倚在墙角坐着,脸颊、耳廓皆红彤彤的,诸葛亮再难掩饰担忧,急上前道:“贤弟,你背上伤口可痛么?”

    小黄月抬眼,晕乎乎笑道:“麻麻的,觉不出痛矣!”

    诸葛亮不由分说,连拖带拉地拽起她就走,庞林端着食物看见,忙呼喊着来追。

    刚出膳堂,又迎面遇到黄晷。

    黄晷见妹妹被男人拉扯,庞林在后追赶,登时错判了形势,怒上心头,提起碗口大的拳头,大叫道:“敢动我家兄弟,可要试试我拳头硬否?”

    周围不明情况的年轻学子尽皆围了上来,有好事的就起哄:“打他!打起来!”

    被围中间的两人皆身形高挑,黄晷五大三粗,诸葛亮瘦削飘逸。

    诸葛亮不愿浪费时间,当即立断,将小黄月推给黄晷,简洁了当地道:“快,送黄贤弟去看大夫,她今日来的路上受伤了!”

    黄晷大惊,忙将已半昏迷的小黄月抱起来,摇了几下,不见回应,更怒了:“谁伤他?可是你么?”

    小黄月勉强睁开眼睛,道:“我自骑马受伤,不干诸葛兄事,兄长当替我谢他救命之恩矣!”

    诸葛亮在旁劝道:“莫说话,保存体力要紧。”

    见黄晷只是抱着伤患原地发急,他忙发令道:“令尊精通医道,此刻必在先生宿处休息,快走快走!”

    黄晷忙将妹妹抱起,向父亲学堂宿处奔去。

    诸葛亮拨开众人,随后赶上。

    黄承彦正与水镜先生司马徽站在廊下闲聊,见女儿形状,已知有外伤,忙让黄晷抱进内室。

    诸葛亮在后,言简意赅道:“先生!黄贤弟伤在背部,是悬在马侧被沿途荆棘划伤!”

    人却候在廊下,并不跟进去。

    司马徽看他神色,已明缘由,心下不由一动。

    不一会儿,黄晷带着一童子匆匆出来,向司马徽拱手道:“水镜先生,家父招待不周,隔日再去拜访!”

    司马徽道:“好说,月儿伤势要紧。”

    那童子小跑着出了门,不知前往何处。

    司马徽见诸葛亮仍枯立原地,便回头招呼道:“年轻人,可到寒舍喝杯茶否?”

    他是荆州名士,又是学业堂大儒,邀请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新学子,实乃天大机缘。

    诸葛亮却恭敬地行了一礼,站在原地不动:“先生厚爱,亮不胜感激,改日必登门拜谢。”

    他面上忧虑依然不减,显然对内中伤者极为关心。

    司马徽微微一笑,独自离去。

    黄晷道:“诸葛兄,你且回去吧,在此多有不便。”

    诸葛亮拱手道:“另弟病情,还望兄台及时告亮知晓。”

    “你要知道这个做什么?”黄晷心下焦急,听得此话,眼睛一翻,就要动怒,忽见书童带着一年轻女子进来,忙迎上去道:

    “庞姑娘,快请进,家父等候多时了。”

    那女子正是庞德公女儿庞若,小黄月毕竟是女孩子,黄家父子不好清洗涂药,故而请来了最近的女人。

    庞若走进内室,黄家父子皆已避了出去,她轻轻解开小黄月衣衫,扯到后背时,小黄月在昏迷中仍痛嘶一声。

    原来,她背上有十余道划痕,只近腰处胡乱涂了药,其余伤口已与衣衫紧紧粘连,血渍糊了一层,扯动衣衫,难免就要将伤口重新撕开。

    庞若小心翼翼地一点点揭下背部衣衫,见此惨状,不由得惊叫一声,失声唤道:“黄叔父,快来!”

    黄承彦顾不得避嫌,忙赶进来看了,也是心疼地跌足长叹。

    他一边让童子打来洁净清水,请庞若帮忙擦洗涂药,一边飞速开了药方,让黄晷去抓药。

    诸葛亮还守在门外,方才房内动静皆听在耳内,心下早已揪成一团,深悔早间不该放任黄月逞强。

    见黄晷出来,他忙追上来问道:“如何?我方才听到人呼喊,可是伤处严重?”

    黄晷摇头,大步跑出去,翻身上马赶往城里药铺。

    诸葛亮捏紧手中药瓶,一时乱了方寸。

    晚上,黄家父子带了小黄月回家。

    黄夫人见女儿面色惨白,高烧不退,急得直掉眼泪:“眼看立了秋就过十岁生日了,还是这般毛毛躁躁,骑个马也要摔下来,再不许读书去了。”

    小黄月并不知道她的读书生涯已经中断,只觉迷迷糊糊间,她似乎换了个地方。

    床上吊着青纱幔帐,一位中年妇人坐在床头哀哀哭泣:“我的儿,你哥哥那副样子,你如今病卧不起,让老母亲以后指望谁?”

    小黄月半昏半醒间,心下也觉哀痛,勉强抬手道:“妈,莫哭,我不过着了风寒,三两日就会好的!”

    见女儿苏醒,那妇人才止住哭泣,喂她喝了药,又看顾半晌,才被丫鬟们扶着离去。

    小黄月朦胧睡了半日,听得有男子声音在门口道:“我们来探望宝姐姐,她的病可好些了吗?”

    丫鬟道:“姑娘喝了药,还睡着呢,宝二爷、林姑娘明儿个再来吧!”

    那林姑娘的声音道:“既如此,请宝姐姐安心歇养,我们明儿个再来。”

    脚步声渐渐走远。

    小黄月撑着坐起身来,见房内布置极其朴素,隐隐有异香萦绕,细看时,只案上供着数枝菊花,并非异香来源。

    她抬脚下地,一双脚因病无力,扶着桌案才缓缓走到窗边。

    院内群石林立,缠绕许多奇藤异草,香气浓郁,果实累累。

    小黄月伸手间,触到窗格,发出“吱呀”一声。

    廊下守着数名丫鬟,听得动静,一起回头看来,皆惊喜道:“姑娘醒了!”

    一名身穿鹅黄裙衫的丫鬟先走了进来,急扶住小黄月道:“姑娘病卧多日,切莫站在风口。”

    其余丫鬟进来瞧她能走动,一起欣喜起来,乱纷纷赶往各处报喜。

    小黄月拉住那鹅黄裙衫丫鬟,问道:“我是谁?”

    “姑娘莫不是病糊涂了?”丫鬟笑得娇俏,“你是我们家姑娘呀!”

    小黄月急道:“我姓甚名谁?”

    丫鬟怔住,四下看了看,却找不着求助的人,只得道:“姑娘姓薛,闺名宝钗。”

    薛宝钗?!

    三字一出,瞬间击中听者心灵,如醍醐灌顶,灵台瞬间清明!

    她是谁?

    她是薛家女儿薛宝钗,年方十五,陪着蛮兄寡母,寄居于亲戚之家,每日左右逢源,维持着薛家摇摇欲坠的生意与体面。

    她也是黄家女儿,父母俱全,兄长疼爱,逍遥居于襄阳黄家湾,扮男装上学堂读书,学得满腹经纶,未来将嫁与千古名相。

    千年前,她是黄氏女;千年后,她是薛宝钗。

    一颗灵魂的千年轮回,不期今日一朝相会。

    今日方知我是我!

    宝钗急走至案边,拿起那本常读的书,一页页翻至三顾茅庐那一章。

    诸葛亮出场时已有妻室。

    书中,她不曾留名,却是真实存在过的。

    薛母已在丫鬟搀扶下急急赶了进来,拉住宝钗手就哭:“我的儿,你这三、四日病病奄奄,药石罔效,可吓死妈了!”

    宝钗一面安慰薛母,一面想:我那黄月躯体也在病中,不知那边的父母要担忧成什么样子。

    她细思两边生活,宝钗与黄月的人生皆无缺漏,想来除了两世灵魂交融,其他是互不影响的。

    她既可以是宝钗,也可同时是黄月。

    莺儿端上药来,宝钗接过一口喝了。

    见众人皆愕然,她才醒悟这是小黄月的生活习惯,宝姑娘作为大家闺秀,理当一匙一匙细细啜饮。

    宝钗掩饰笑道:“久卧床上,渴得很……”

    “可不是!”薛母一拍手,笑道:“大伙儿都欢喜傻了,快给姑娘端清粥小菜来,别把我女儿饿坏了。”

    宝钗吃了饭,又有诸姐妹及宝玉前来探望,说说笑笑。

    眼前一切,皆是既遥远与熟悉。

    宝钗一手拉住黛玉,一手拉住湘云,久久不愿松开。

    湘云笑道:“宝姐姐病了这一场,看我的眼神更慈爱了呢!”

    众人皆笑,半晌方散。

    宝钗渐渐困意上涌,在薛母照看下躺好,瞬间陷入沉沉梦乡,

    再清醒时,已回到了黄家。

    黄夫人双眼红肿,神色憔悴,仍强撑着守在女儿床前。

    忽见女儿睁眼,她眼泪瞬间流了下来:“阿丑!你终于醒过来了,已经七天七夜了啊,差点儿要了你老父母的命去!”

    黄承彦正在院内,抹着眼泪看人送上门来的棺木,闻声奔进来,拍腿大喜道:“快!把那晦气之物挪出去扔了!”

    宝钗微微抬起头,唤道:“父亲,母亲,女儿让您二老担忧了。”

    黄氏夫妇一起上来扶住,齐声道:“快躺好,莫再动了!”

    黄晷红着眼圈,从院外走进来道:“父亲,那棺木都是挑选的名贵板材,如何又不满意了?”

    看见妹妹清醒,他登时大叫一声,虎背熊腰的八尺男儿欢喜得跳了起来,叫道:“天啊!天啊!”

    胡乱叫了数声,却因情绪太过激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做宝钗时,父亲早逝,母亲软弱,哥哥荒唐,让她时时有种无力之感。

    如今慈父贤母俱在,哥哥勇而守分,宝钗不由得心下一酸,热泪滴落。

    黄夫人拿出手帕,温柔地为她拭泪,又唤丫鬟去端药端饭。

    一家人团坐床前,说说笑笑。

    丫鬟梅鹿端着清粥进来,笑道:“老爷,夫人,那位诸葛公子来了,在外问小公子情况呢。”

    黄晷一拍手,道:“怎么把他给忘了?这位诸葛二郎每日都来探问,殷勤得很。不如请他进来,看了妹妹这般精神,也好安心。”

    宝钗颊上一红,忙探身向黄晷道:“男女有别,如何能请外男入内室?哥哥,劳你去替我向诸葛公子道个谢,报声平安就是了。”

    黄晷反应过来,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迈开长腿出去了

    黄夫人正喂宝钗喝粥,听得此言,轻“咦”一声,放下勺子道:“我女儿病了一场,反而变得端庄守礼起来了。”

    黄承彦抚须笑道:“言行举止也更有法度了。”

    宝钗面上更红,前世今生加起来她已有二十多岁,如何还能像孩子一般胡闹?

    她拉住黄夫人手,撒娇道:“父亲,母亲,我该长大了嘛!”

    众人皆笑。

    院门外,忧心了这七、八日的诸葛亮,听到笑声,也终于展开眉头,露出笑容。

    第88章 论宝姐姐的交际手腕

    如此休养月余,宝钗身体渐渐痊愈。

    她每日坐在家中,不是读书写字,就是针黹女红,偶尔捣鼓着用蛋清沐发,摘花瓣做胭脂,染布匹,弄纸浆,雕木头,种花养草……

    一连过了半年,既不出门玩耍,也不提出去学业堂读书,闺房里倒是摆满了瓶瓶罐罐。

    黄夫人觉得奇怪,主动道:“女儿啊,明日你哥哥要去学堂,可要同去?”

    宝钗道:“母亲,女儿年纪大了,不好再去男子学堂读书,且女孩儿家识些字明些理即可,女儿学问够用,不须再读。”

    她母亲笑道:“读书能否明理不知,月前那场大病,倒是让你明理不少。”

    看见女儿手中活计,黄夫人愈发惊奇:“我女儿愈发能干了,裁剪缝衣都能做了?”

    宝钗展开手中旧衣,指着上面窄袖笑道:“不过略是做些改良,让咱们行动方便些罢了。”

    黄家家风简朴,各人书童、丫鬟加上车夫才不过五人,日常活计都需要内眷自己动手,宽袍长琚尤为不便,宝钗便试着用后世针法收缩袖口、改动裙褶。

    黄夫人见了大喜,连连赞叹女儿伶俐,让丫鬟拿了自己衣服来,请宝钗一并修改。

    宝钗干脆拿了布匹,亲自染出鲜亮颜色,为黄夫人另制新衣,主要款式仍保持当朝风格,细节处多加改良,裙褶千层,刺绣精美。

    数日后,黄夫人穿着新衣到刺史府赴宴,瞬间成为全场贵妇人焦点,就连蔡夫人也追着姐姐询问作衣人。

    听得是黄家小女儿所作,蔡夫人大喜,托外甥女替自己画一套衣服样子。

    小黄月素来厌恶舅舅与姨妈,黄夫人推脱不掉,有些为难地回到家中。

    哪曾想女儿竟一口答应,不仅画了衣服样子,还亲手绣了一套襦裙相赠。

    蔡夫人愈发欢喜,写了书信给姐姐,请她过两个月,一定要带外甥女来参加刘表寿宴。

    书信中一口一个月儿,丝毫没有此前的嫌弃样子。

    听闻此消息时,宝钗正在试着改良纸张,她将麦粉刷在纸面上,一层层试验细密度。

    黄夫人叹道:“刚说你懂事了两天,又开始忙活着摆弄这些木头草竿,糟蹋粮食。你姨丈寿宴,请的都是紧要人物,若去就乖乖的莫惹事,不愿意趁早说。”

    宝钗笑道:“姨妈修书来请,女儿当然要去,母亲放宽心罢。”

    晚上夜深人静,她从床底下翻出默写半截的三国史,细看刘备在荆州那一段。

    刘备东征西战、蹉跎半生,年近半百才得到荆襄、西川之地,致使中道崩殂,功业未成。

    倘若刘玄德能及早在荆州立足,凭借荆州雄厚实力,再图西川、汉中,三国鼎立之势早定,将来未尝不能一统天下。

    宝钗提笔,随手在自制的纸上画出荆襄九郡,又放在灯焰上烧掉。

    荆州士族盘根错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不战而屈人之兵,须得提早思量。

    如此,等将来成了亲,就可以帮上那个人的忙,替他省下这些心血操劳,也许……

    宝钗回过神来,忽发现她手指正无意识地摩挲书册上“诸葛亮”三字,不由得一阵脸红心热,忙将书收了起来。

    她此世既是唯一的黄家女儿,诸葛亮就是他命中注定的夫君。

    她有后世千年的经验智慧,对三国局势的通盘把握,不信助不了这位千古名相……

    宝钗收起三国史,压在枕下,心头热血沸腾,便是吃上十颗冷香丸,想来也压制不了的。

    刘表是荆州刺史,五十五岁大寿,虽摆设的是家宴,当地士族名流仍多闻讯前来拜贺。

    诸葛亮受叔父诸葛玄之命,与长姐诸葛兰同来贺喜。

    到了刘表府上,诸葛亮叮嘱姐姐:“咱们是代叔父前来,见了主人送上贺礼,就找一处清静处坐至宴席结束即可,无需理会那些多嘴碎言小人。”

    诸葛兰柔柔应了。

    诸葛亮送长姐到了内院后门,亲眼见她被内府仆从领进去,才转身去前厅正门拜见刘表。

    他这位长姐性情柔弱,偏偏二姐身体染恙不能同来。

    诸葛兰是琅琊诸葛氏出身,幼年时也曾跟着自家长辈参加世家往来宴会。

    然而,父母逝后,她心底没了依靠,又跟着叔父流离多年,就变得怯生生起来。

    诸葛兰跟着一位老年仆妇进了大门,换两个总角小童引她进了二门,又有刘家侍女迎了出来,领她进了内堂。

    但见满庭满院珠翠叮当,绫罗晃眼,香粉袭人,笑语喧闹,人影晃动,约莫有三、五十位贵妇小姐,近百个侍女丫鬟。

    诸葛兰定一定心神,跟着侍女走至正堂下,见一位年约三十上下的贵妇人坐在正中,心知必是蔡夫人,忙上前行礼。

    那妇人却只是与旁边人讲话,仿佛全未看见她一般。

    诸葛兰被无视在原地,正尴尬间,忽听一少女嗓音道:“姐姐!母亲要我拐去家里接你,未曾想你倒是先来了!”

    一双柔细小手伸过来,将她亲亲热热地扶了起来。

    诸葛兰抬眼间,见眼前少女梳着双螺髻,鬓发如云,肤白如月,眸亮如星。

    一袭鹅黄长襦,下套百褶粉裙,衣襟绣着腊梅朵朵,绣鞋上有水莲瓣瓣,走动时如惊鸿照影,行脚处步步生莲。

    满堂人声皆止,都望向眼前这容貌脱俗的少女,猜测是谁家女儿。

    蔡夫人也停下了与周围人寒暄,正眼看过来。

    少女微微一笑,拉着诸葛兰上前,盈盈下拜道:“月儿与姐姐见过姨母!”

    蔡夫人大惊,看向身边坐着的黄夫人:“这丫头说她是谁?”

    黄夫人起身,一手拉住诸葛兰,一手拉住宝钗,笑道:“这是你的亲外甥女,去年琮儿抓周,还送了只小布老虎来的。怎么小一年不见,就认不得了?”

    蔡夫人愈发惊讶,她印象中的黄月,又黑又瘦,头发稀疏,去年送的布老虎中装了机关,在抓周宴上蹿下跳,害得琮儿满地追着乱爬,误了她潜心设计的抓周大计。

    从那以后,她就不喜再与黄夫人一家走动。

    怎么一年多不见,那个黑脸黄发的丑丫头,就变成了个水灵灵的端庄少女?

    黄夫人又拉过诸葛兰道:“这是我去年新收的义女,也是诸葛太守的大侄女。来,兰儿,见过姨母。”

    诸葛兰上前拜见,送上贺礼。

    蔡夫人一门心思仍在突然变美了的外甥女身上,笑着让人收下,与诸葛小姐随意说了两句客套话。

    黄夫人拉着诸葛兰坐在她身边,让丫鬟添了茶具。

    堂中诸人注意力仍在宝钗身上,低低议论她的衣衫如何鲜亮精美,发型如何精致新巧。

    众目睽睽之下,宝钗丝毫不慌,回身从身后丫鬟手中接过一个精美的木盒,双手奉与蔡夫人,笑道:“月儿这一向在家养病,少来拜望姨母,怨不得姨母都觉得外甥女眼生了呢。”

    “这盒中是外甥女亲手所制襦裙一套,胭脂水粉两盒,还望姨母笑纳!”

    蔡夫人惊喜不已:“这衣裳款式可是你身上这种?”

    宝钗抿嘴笑道:“姨妈是荆州主母,如凤翔长空,衣衫形制自然也要非同凡响。”

    蔡夫人笑得合不拢嘴,让人接过,当场打开,只见上襦是鲜亮的宝蓝色,上锈金色彩凤,展翅欲飞,下裙则是凤尾模样,绣各色花卉,花团锦簇。

    她大喜道:“这绣活得费多少精神,月儿太有心了!”

    丫鬟递过盛胭脂水粉的小盒,打开,迎面先闻到一股清香。

    胭脂色泽红润,鲜艳欲滴;粉质雪白细腻,润成膏状,与平日用的粉别有不同。

    附近陪坐的数位夫人瞧见,都是啧啧称奇,又引得十数人过来围观。

    有位夫君当过京官的夫人站起身,扬声道:“只怕当今皇后,也不曾用过这般好胭脂、好水粉!”

    众妇人尽皆随身附和,大肆夸赞。

    蔡夫人愈发心花怒放,伸手拉住宝钗,笑道:“好孩子,难得你一片孝心,快来坐我身边。”

    蔡夫人嫁与刘表做继室时,已有二十多岁,这些年因生养刘琮,面上起了些褐斑,肤色粗糙许多。

    刘表身边,却是年轻姬妾不断,因蔡氏势大,蔡夫人地位稳固,夫妻恩爱却早不胜从前。

    如今见黑瘦干枯的小黄月,不出一年就变得雪肤明眸,她心头早已大动,与众夫人吃了两盏酒,便借口更衣,拉着宝钗去了内室。

    进了内室,蔡夫人立即拉了她双手,上下打量道:“月儿,怎么一年不见,你就这般不同了?”

    宝钗微微一笑,在面颊上轻擦了下,展开手指,递于蔡夫人看道:“这是我自制的茉莉粉,擦了许多层呢,姨母请看。”

    蔡夫人拿起她手指,在阳光下细看细看,果然有淡淡一层腻白,与肤质相类,几乎看不出来粉状。

    宝钗走至镜边,取下发簪,散开发髻,拿出里面垫着的发包,乍看竟与真发无异。

    蔡夫人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细细研究,才瞧出是真发混着黑色细丝,又缠裹了黑色马鬃,做得极其精致。

    她大喜:“月儿,这样的发包,能否给我一个?”

    宝钗笑道:“自然!”

    她净了手,陪着蔡夫人换了新衫,打开所献胭脂水粉,亲手替她修饰妆容,用发包垫高颅顶,替她挽上三环髻。

    再出现在宴会上时,众夫人皆赞叹不已,纷纷上前恭贺。

    一个说她这袭锦缎蓝衣,凤翔鸾绕,华贵逼人;一个说她肤色白里透红,仿佛双十少女;一个说她乌发堆云,是长寿多福之兆。

    蔡夫人容光焕发,喜气洋洋,当即赏赐了宝钗一盘马蹄金。

    待刘表宴席中回来更衣,她专门亲自过去服侍。

    刘表也是大为赞赏,与蔡夫人恩爱不尽。

    席上众妇人将宝钗围在中间,争相讨教美肤美发技能,裁衣刺绣手段。

    宝钗面带笑意,落落大方,应对自如。

    许多没挤上前讨教的妇人,就将黄夫人、诸葛兰围上,有意结交,又纷纷留下名帖,约定改日上门拜访。

    宴罢,黄夫人携诸葛兰与宝钗一起上了黄家马车。

    诸葛亮担心长姐受委屈,已早早等在门后,眼见得长姐笑容满面,上了别人的马车,心下惊疑,赶上来询问。

    刚走至车前,车帘被风掀起一角,他冷不防与一位豆蔻少女打了个照面。

    对视瞬间,两人都怔住了。

    这女孩子的眼神他很熟悉,容貌却觉陌生。

    晚上回到家中,诸葛亮向长姐请安,假做不经意间问起宴席上情况。

    诸葛兰兴致勃勃,向二弟描述今日跟着黄家妹子大出风头,被众人簇拥的架势。

    听得那车上那女孩子确是黄小姐,今日又如何八面玲珑交际手腕高超,诸葛亮的眉却锁紧了。

    这位黄小姐,难道当真不是他黄贤弟吗?

    第89章 黄小姐与黄贤弟

    待得下一个休沐日,诸葛亮有意带着名帖上黄家拜访,要求见黄家小公子。

    这些日子,黄府宾客盈门,荆襄之地官员士绅的夫人小姐几乎纷纷出动,来向黄小姐讨教美容之道,裙装之美。

    今日官员们休沐,夫人们多在家相聚,黄府门上才略清净了些。

    诸葛亮递了名帖进去。

    好一会儿,黄府书童出来道:“我们老先生去岘山南拜访庞德公,大公子也出门与友人打猎去了,只有夫人、小姐在家。”

    诸葛亮道:“你们小公子在家吗?”

    “谁?”书童迟疑一瞬,忽反应过来,忙道:“先生稍等,容我去问问小姐!”

    诸葛亮看在眼里,心下不由得一叹。

    后院花圃中,宝钗摘下一串茉莉花,回身向剻家的两位小姐演示如何采选花瓣、淘制胭脂。

    两位剻小姐双手捧着盛花的藤篮,四只眼睛里皆是崇拜:这位十一岁的小女孩,竟然懂得这么多。

    书童黄岩在二门外说与梅鹿,梅鹿走至花廊下,远远向小姐使眼色。

    宝钗会意,将花瓣交于剻小姐们,独自走进花廊。

    梅鹿低声说明缘故。

    宝钗心知诸葛亮必是起了疑心,今日来是为了求一个答案,究竟黄月与她是否为一人?

    她深受后世闺阁女子规训影响,向未来夫婿承认自己曾扮男装进学业堂读书之事,一时当真难以做到。

    沉吟半晌,宝钗向梅鹿道:“你叫黄岩去告诉诸葛公子,就说小公子到外地探亲去了,今日不在家。”

    梅鹿去了,不一会儿又回来,面带迟疑道:“诸葛公子说,他想问小姐一句话,无需见面,问完就走。”

    宝钗垂眸,低声道:“略等一等,请他到父亲书房窗外罢!”

    她先进了书房,从内掩上门,将窗户半推开,独立窗后。

    不一会儿,窗下传来诸葛亮的声音:“黄小姐,恕亮冒昧前来打扰。请问黄贤弟去何处探亲?何时归来?”

    宝钗手扶案台,轻声道:“他结了仙缘,随道士远游,也许明日就回,也许再不会回来!”

    她说话时,并未有意改变嗓音,不过比扮男装时更清软些。

    窗外,风吹花香,送来诸葛亮的答复:“亮明白了,多谢小姐指教!”

    半晌寂然无声。

    宝钗猜测人已走远,正要开门出去,忽听窗外又有问话:“玄德公丢了徐州,暂居小沛,可还算得英雄么?”

    宝钗顿足,斟酌道:“此乃一时之势,玄德公其命在天,将来必有一番伟业!”

    脚步声响,窗外人当真离去了。

    宝钗将窗户轻推一道缝,看那挺拔身影越走越远。

    若她还是未受规训的小黄月,此时必已追了出去,与那孤寂身形同行。

    这个时代还未经过靖康之变,也没有程朱理学,对男女大防看得并不甚是严重。

    宝钗轻掐手心,终是没有勇气多走出一步。

    她如今十一岁,再过得四、五年,便可做得他的贤内助,助他成就一番伟业了。

    何必心急?

    这一年年底,诸葛玄做主,黄承彦做媒,将诸葛兰许于剻家子弟剻祺。

    新娘家没有嫡亲长辈,诸葛玄托了黄承彦,请黄夫人这位义母前去做出阁礼的执礼人。

    黄氏夫妇欣然应诺,黄夫人带了宝钗同去,提前为新娘子设计妆容,挑选头饰。

    诸葛家人丁稀少,卧龙岗草庐不算开阔,即便有意避让,宝钗还是与诸葛亮偶遇了三次。

    第一次,是她去为新娘子折一支簪鬓的红梅。

    梅树栽在桥边,宝钗挑了好一会儿,才相中一支。

    她伸手过去攀折,偏昨夜落了雪,白日阳光一晒,化得半冰半水的,脚下打滑,险些跌了一跤。

    诸葛亮在廊下看见,快步过来。

    他身高腿长,随意一抬手,就折到了顶稍那支,双手递于她。

    正是宝钗相中的那一支。

    她道:“有劳贤兄!”

    恰好诸葛亮也弯了腰,拱手道:“此次家姐出阁,有劳小姐费心。”

    两人相视微笑,彬彬有礼地各自退开。

    阳光映着冰雪,照在两人面颊上,少年丰姿如玉,少女容颜娇艳。

    诸葛亮心道:怪不得她喜欢牡丹……

    他正要开口,眼前少女已晕红了面颊,微一福身,快步离去了。

    第二次相见,是新娘出阁前祭拜先祖。

    诸葛家祖籍琅琊,执礼人便让新娘子面向琅琊拜了三拜。

    宝钗扶着新娘,不经意间回首,看见诸葛亮红了眼圈,眸中带泪。

    回不去的故乡,是他永远的遗憾吧!

    她心下一叹,史书上的诸葛丞相远了些,这红着眼眶的少年清晰了三分。

    第三次相见时,天已黄昏。

    迎亲的队伍来了,蒯家女客甚多,宝钗不得不也出面迎客。

    诸葛亮在人群中看见她,礼节周全,与那些夫人小姐谈笑风生,左右逢源。

    一瞬间,黄小姐与黄贤弟成了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黄小姐的笑容永不停歇,眼睛内的笑意却是时断时续的,面柔而内冷。而黄贤弟,无论内外都是再真诚再热烈不过的一个人。

    诸葛亮眼神复杂,转过视线不再看。

    大小姐诸葛兰出嫁后,二小姐诸葛蕙闲时无事,常来找宝钗学女红,做学问。

    从她口中,偶尔能听到诸葛亮的消息。

    他在学业堂出类拔萃,引得司马徽、庞德公等名士对他青眼有加,也结交了崔州平、石广元、孟公威一众好友,还有一位常来家中拜访的侠士徐元直,闲暇时这四、五人围炉论天下,好不畅快。

    最后一场冬雪过去,渐渐春暖花开,到了春耕季节。

    诸葛蕙也日渐来得少了。

    这一日,宝钗从外边回来晚了,路过卧龙岗时,天已黑尽,明月高悬。

    她的马车驶过一处田地,远远听得有吟诵之声。

    丫鬟梅鹿趴在窗口,奇道:“寻常人家犁地皆在白天,既翻松了土地,也能顺便让太阳晒死翻起的杂草,怎么还有人半夜扶梨耕作呢?”

    她双手托脸,忽又笑得有几分陶醉:“这扶梨的人还挺好看的,又高又瘦,仿佛手中不是犁耙,而是修仙的拂尘呢!”

    宝钗心下触动,凝神细听,听得是:

    “里中有三墓,累累正相似。

    问是谁家墓,田疆古冶子。

    力能排南山,又能绝地纪……”

    正是《梁甫吟》!

    她掀开车帘,远远看得一眼,鼻尖瞬间酸了,热泪盈上眼睫。

    那双手扶犁,萧萧肃肃,朗声吟诵的,不是诸葛亮又是谁?

    《出师表》中他曾说躬耕于南阳,原来,是当真一犁一犁耕作过的。

    那样一个经天纬地、光风霁月的人,却要在月色昏昏的夜里,扶着犁头,将汗水滴进泥里。

    “停车!”

    宝钗唤停车夫,掀开车帘,一跃而下。

    她这幅身躯久经锻炼,动起来确如脱兔一般。

    提裙跑过地头,她心头热血忽一凝,心神回归,却步不前。

    如此这般不管不顾地跑起来,上次还是滴翠亭扑蝶。

    一旦理智回笼,她就再多行不得一步,做个守规矩、顺应时势的人,已在多年闺训中刻入骨髓。

    那边诸葛兄弟也已看到了她。

    诸葛亮松开犁,让诸葛均守在原地休息,自己快步迎了上来。

    他心头也有些热血奔涌。

    黄小姐从马车上跳下的那一刻,分明就是黄贤弟,从内到外的热烈与真诚。

    将到面前时,黄小姐却又重新变得端庄起来,甚至正正经经地行了个礼。

    黄小姐说话也是疏离而守礼的:“诸葛兄,小妹正要到贵府一趟,谁知恰巧路遇贤兄。”

    “还望帮忙给蕙姐姐带个信,请她明日到我家来一趟。”

    说这一番话时,宝钗皆垂着眼睫,良久无应答,她才抬眸,看清眼前人模样。

    诸葛亮一袭蓝布短打,愈发显得腰细腿长,头上包着布巾,汗水打湿鬓角,凤眸中隐含一丝失望。

    两人视线相对,诸葛亮换了温暖笑容,拱手还礼:

    “小姐所托之事,亮必然带到。”

    他手背红肿,拱手时,手指都在轻颤。

    宝钗惊呼一声,再按捺不住关心,上前一步,颤声道:“你的手,怎么回事儿?”

    原来,她并不是全然冷的,却不知为何要这般压抑内心。

    诸葛亮举起双手,笑容中也添了真诚,坦然道:“白日读书,夜晚耕作,这双手许是有些累得不听使唤了。”

    手指修长白皙,读书人的手,手心却打着血泡,指尖沾着污泥。

    宝钗咬唇,掏出手帕,垂眸侧身,递给他:“绑在手上,会没那么痛。”

    诸葛亮接过,却只是捧在手里,有意要再试她一下。

    他叹道:“若是黄贤弟给的,倒是无妨。黄小姐的物件,都太精致了些,亮只怕不能领受。”

    宝钗假作未听懂,回身就走。

    身后的目光,灼灼追随,她强压住心境,不让脚步紊乱一分。

    到了车上,她从匣子里翻出伤药,让车夫送了过去。

    月光下,那人已回到犁边,犁辕长而垂直,每次压入地里,都需扶犁人耗尽全身力气。

    宝钗博览群书,对农具的变迁史也有涉猎。

    看到这直辕犁,她心下一动,有了个主意。

    回到家,宝钗一夜未睡,画了厚厚的一叠图纸。

    翌日一早,诸葛蕙来了,面上也有疲色。

    诸葛玄的病越来越重,诸葛兄弟晚上要同去耕地,她一日既要照顾家里,做一日三餐,晚上又要独自照顾叔父。

    诸葛玄经常撕心裂肺地咳到半夜,床边时刻要人守候,她也有些撑不住了。

    宝钗问起昨夜之事,假作不解道:“诸葛贤兄不是在学业堂读书吗?为何要半夜会在田间耕作?”

    诸葛蕙叹道:“此前长姐出嫁,二弟拿出家里的一半积蓄,分给了长姐作嫁妆。叔父的病,早晚皆要服用汤药,加上人口开销,单靠叔父的俸禄是不行的,田地也得耕种。”

    她双眼含泪,道:“二弟又不愿放弃学业,只得等课业结束再披着月色回家劳作,每夜睡不得两个时辰,还常因肩臂手痛睡不着觉。”

    她眼泪落下,掩面泣道:“他才十六岁,却要撑起一个家。”

    宝钗心下也酸软难受。

    她是皇商出身,这一向帮人画绣样、制胭脂、裁衣量体甚至看病开方,积了不少钱财,黄夫人几乎不让人动用,让她自己收着做嫁妆。

    箱笼里已攒了不少的金银珠宝。

    但她却也深知,绝不可以直接赠送财帛给他。

    宝钗想了一下,道:“蕙姐姐,你若愿意,我可画些绣样给你。回去照着绣了,只管拿给我,我替你卖掉换钱。”

    诸葛蕙连声道:“我当然愿意。”

    若能贴补家用,让弟弟们一心学业,她自然求之不得。

    宝钗打开柜子,取出一叠绣样,又拿了一块马蹄金:“这个,就算定钱。”

    “这也太多了!”诸葛蕙捧着东西,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宝钗笑道:“收了吧,我还有个要紧物事,务必帮我转给诸葛公子。”

    她拿出昨夜画的图纸,郑重地放在诸葛蕙手心:“请务必亲自给他!”

    诸葛蕙打开看了,最中间画着奇形怪状的一件器具,看不出做什么用的。

    宝钗笑道:“放心,诸葛公子定然认得!”

    诸葛蕙将信将疑地收了,回到家拿给二弟看。

    不成想诸葛亮只消一眼,就认出来了,连连赞叹:“妙啊!”

    他平日耕作时,也曾考虑过犁具的问题,却未想过犁辕可以这般弯曲。

    图形旁边有三行蝇头小楷,细细写明如何打制。

    诸葛亮举着图纸,坐在灯下,反复思索甚久,叹道:“这犁若能推广,不知会造福多少百姓?!”

    他站起身,激动之下,手劲不慎大了些,将纸团皱了些。

    再打开时,他忽发现这纸也与平日所见不同。

    纸质更密,更韧,更细腻。

    诸葛蕙在一边道:“这个纸,也是黄家妹子自己做的,听说木浆里好像加了麦粉。黄家妹子说,若制作得当,以后平民百姓也用得起纸呢!”

    烛火跳动,诸葛亮心潮起伏。

    无论黄小姐是不是黄贤弟,她有这样造福天下的巧思,为民着想的善良,就是位让人敬佩的奇人。

    第90章 曲辕犁

    翌日一早,诸葛亮到学业堂请了半日假,带图纸去了襄阳浦家铁匠铺。

    浦家铁匠铺在襄阳开立不过十年,已因善铸刀剑,而在荆襄一带有了赫赫有名。

    诸葛亮进了作坊,迎上来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自称浦五,询问要打何刀剑。

    诸葛亮笑道:“打一套要紧器具,有劳小哥请一下贵店主。”

    那浦五眼见这少年人风姿不凡,气宇轩昂,衣衫虽显朴素,让人丝毫不敢起怠慢之心,便进内间请了店主浦铁匠出来。

    那浦铁匠年约五十上下,光着臂膀,肌肉虬结,一脸不耐烦地走了出来。

    诸葛亮坦然拿出图纸,开言请他打一套农具。

    浦铁匠瞬间冷了脸,哼道:“农具?如今便是重金铸一柄利剑,也轻易请不得我出手呢”

    说罢,起身就走。

    诸葛亮坐在原地,伸手揭起盖碗,轻轻撇去茶间浮沫,叹道:“如此功在千秋的伟业,就此错身而过,可惜可叹!”

    浦铁匠收住脚,冷笑道:“区区一套农具,有何功业?”

    诸葛亮不紧不慢地拎起桌上图纸,轻轻一抖,细细折叠起来,缓缓道:“若有人能打出这套农具,天下有耕地者皆念其功,吃粮者皆感其德。”

    浦铁匠隐约看到一点影形,又见他说得煞有介事,便将信将疑地一伸手:“拿来我看!”

    诸葛亮毫不犹豫地收好图纸,抱拳道:“告辞!”

    他长腿一迈,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约走出不到百米远,浦五气喘吁吁赶上来,笑道:“小公子,有话好说,家父请你到内室用好茶!”

    这一次,诸葛亮直接被请进了内堂,浦铁匠请他共坐上座,让自己的五个儿子坐在下首相陪。

    双方互通名姓,下人送上好茶。

    茶毕。

    浦铁匠拱手道:“我们打铁的都是老实人,诸葛小公子切莫消遣我们。小老儿虽好说话,家里五个儿子却皆是脾气火爆,闹将起来,难免有损斯文。”

    浦家五子一起起身,双手抱拳,露出手臂上结实肌肉。

    “不敢,不敢!”诸葛亮轻声一笑,再次掏出图纸,递了过去。

    浦铁匠垂头看了半晌,忽一拍大腿:“妙啊!有了这犁,小农小户自耕自种不再费力矣!”

    这浦家铁匠铺虽然主要打造刀剑,他妹丈家却擅打造农具,若能将此图送过去,与妹丈二八分账,想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浦铁匠站起身,一改方才怀疑神色,笑眯眯地道:“小公子当真神思妙想,这图纸若能卖与小老儿,情愿出这个价。”

    他伸出五个手指。

    “此图纸非我所作,是一位姓黄的高人所赠。”诸葛亮也站起身,神色恭谨道:

    “听闻当年,黄巾肆虐,侵扰平民。浦老曾尽出自家刀剑,免费赠予手无寸铁的百姓,教他们自卫之法。”

    他躬身一揖到地,正色道:“亮今日专程来此,便是久慕浦老仁善之名。此图亮不要酬金,只望老铁匠打出成品后,能低价卖于普通百姓,就是亮之所愿了。”

    说罢,诸葛亮弯腰深深一躬,翩然离去。

    浦铁匠捧着图纸,双眼含泪,向五个儿子道:“老夫自到荆州,过了十年安生日子,挣了这份家业,反把当年的悲悯之心忘却了。”

    “惭愧,惭愧啊!”

    他亲自开箱点炉,日夜试炼,终于在七天后打成了一套犁具。

    浦铁匠带着家人,大张旗鼓将犁具送到荆州牧府上献给刘表,想请他推广给荆襄九郡农人使用。

    如此收买人心之事,刘表乐意为之,便在城门外贴上告示,让有意者自到浦家铁匠铺购买。

    谁知一连三个月过去,看热闹的不少,真正上门购买的却是寥寥无几。

    原来,当地农人使惯了直辕犁,并不识得这弯弯拐拐的奇怪器具,又见官府协助铁匠铺推广,愈发心下怀疑,不敢随意出钱购用。

    此乃小事,刘表原也不放在心上。

    宝钗听闻此事,便趁一次拜访蔡夫人,主动向刘表道:“姨丈,百姓们不识得此物,故而不敢轻易尝试,何不找一人当众试用,若效果好,自然可以推广。”

    刘表叹道:“这犁具前所未见,不知效用如何。倘若效果确实不好,岂不丢脸?”

    宝钗笑道:“这器具自有设计者,何不以官府之名敲锣打鼓送与设计者试用,若果然耕作方便,此乃荆襄之幸。若效果不佳,丢脸的是设计人。”

    刘表深以为然,当即派人说与浦铁匠。

    浦铁匠大笑道:“正是呢,这第一套成品理当先送诸葛公子。”

    他领着官府众人,一路敲锣打鼓,引了看热闹人群无数,熙熙攘攘尽往卧龙岗而去。

    诸葛亮休沐在家,正与崔州平等人喝茶论学。

    忽见这么一大帮人来到,簇拥在门口,推出一人道:“诸葛先生设计的新犁,我等不知用法,还请先生试演!”

    有一路从襄阳城跟来的人,见诸葛亮翩翩书生模样,愈发不信了:“这样稀奇古怪的东西,还是五谷不分的读书人想出来的,纸上谈兵罢了,根本不得用!”

    立时引来一众惯于泼凉水的闲人起哄。

    诸葛亮换了短打衣衫,挽了袖子,从房内走出来。

    众人见他有模有样,都将信将疑地跟到地头。

    浦铁匠亲自在前拉犁,诸葛亮扶犁走在后面,身姿飘逸,手下举重若轻,并没有普通农人的吃力模样。

    那些泼凉水的很快又找到了理由:“这先生看着文质彬彬,倒是很有一把子气力呢!”

    周围乡邻中多有精于农事的,片刻之间已看出门道,又见这犁转弯方便,吃土甚深,便也上来试用。

    眼看换了数人都是这般不费力气,泼凉水的人一个个隐匿不见,只剩下争相上来试用的农人。

    半天内,竟将诸葛家的田地都耕完了。

    众人犹不满足,纷纷围着浦铁匠打听价格,也要订一套。

    浦铁匠趁机道:“这曲辕犁图纸乃是诸葛先生所赠,小老儿不过贴些火炭铁水气力罢了。”

    “诸葛先生心怀苍生,分文不取。小老儿感佩先生之德,情愿一分不赚,只收取些铁炭钱就是了。”

    他说出一个价格,并不比直辕犁贵太多,众人皆欢呼,围着诸葛亮与浦铁匠称颂不已。

    诸葛亮连连摇手,刚要说出设计者另有其人,人群中忽有一人,在人群中叫道:“诸葛先生,真乃大功德也!”

    却正是黄家书童黄岩,他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挤眉弄眼,示意诸葛亮不要拆穿。

    这一日,诸葛亮声名,在襄阳间广为流传,随着曲辕犁的推广,这名声又流传到荆襄九郡,乃至河北、江东、西川等地。

    曲辕犁,也逐渐有了个别号:诸葛犁。

    这就是后话了。

    当晚,诸葛亮送别众人,迎着黄昏初落的夕阳,骑马前去黄府拜访。

    黄氏父子还未从学业堂回来。

    黄夫人听得诸葛亮是来拜见女儿,慈爱笑道:“你姐姐是我义女,你便是我半个儿子,不必拘谨,到后院花圃去找你小妹妹罢!”

    宝钗一袭荆钗布衣,两手湿泥,正在移栽牡丹花苗。

    听得丫鬟梅鹿通报说诸葛亮来了,她忙站起身,却来不及洗手更衣,便匆匆走至紫藤花廊下,让簇簇紫藤花掩去身形。

    诸葛亮对她这般守礼作派已有经验,站在花廊另一边,隔着繁茂的紫藤花墙,问道:“那曲辕犁泽惠苍生,小姐为何要将声名赠于亮一身?”

    紫藤花后,少女已平复了心跳,不疾不徐答道:“我是个女儿家,声名于我毫无益处。”

    “再说,此犁亦非我个人智慧,本就取之于民,如今能借贤兄之手用之于民,便是我之心愿了。”

    花瓣轻摇,诸葛亮一揖到地:“小姐才德无双,苍生之福也,诸葛亮敬服!”

    嗓音中少了此前的质疑,满满的敬重拜服。

    虽不知黄小姐为何这般克己守礼,但他对黄小姐的人品已毫无怀疑,

    花香幽幽,紫藤簇簇。

    诸葛亮走后,宝钗独立廊下。

    一切皆在朝着她设想的方向发展

    举案齐眉,辅佐未来夫君成就伟业,本就是她一生所愿。

    可如今被那人这样敬着,她心头却多了一丝怅然。

    当年还是小黄月时,她曾与他双人双骑,并肩指点天下英雄,何等畅快恣意?

    找回后世的十六年记忆,竟也同时找回了千年烙印女性心头的枷锁。

    宝钗扶栏坐下,一时心绪繁复,难以清宁。

    诸葛玄的病一日重似一日,以前还能被人搀扶着出去走走,过了夏天,他已卧床不起,不能挪动一步。

    诸葛亮在学业堂请了长假,日夜照护床边。

    这一日,庞德公闻讯前去看病。

    诸葛玄强撑着换了见客衣服,让两个侄儿搀到正堂,歪在榻上。

    庞德公诊了脉,叹道:“胤谊啊,你这病最是磨人,何必执着?”

    诸葛玄笑笑,并不辩解。

    庞德公无奈摇头,只得开了药方,皆是些常用滋补之药,聊尽人事罢了。

    诸葛玄却连声催两个侄儿去煎药。

    待诸葛亮奉上汤药,诸葛玄一边喝一边吐,吐完又强令自己喝,

    他久病伤了脾胃,水米已几乎难进,何况苦药?

    庞德公再劝道:“人活一世,贵在遵循自然之道。你的病已至此地步,何必强用汤药吊命?不如洒脱离去,也可少些煎熬。”

    诸葛玄靠在榻上,阖眼落泪道:“我自幼喜爱老庄,自然懂得道法自然,奈何”

    他指着诸葛兄弟,哭道:“不仅这兄弟俩还未成人,还有我那二侄女,这般年纪还没有订下人家。倘若我此时撒手去了,孩子们无人做主,又要守孝,愈发耽搁了终身啊!”

    诸葛兄弟早已泪如雨下。

    庞德公大为感动。

    他听说这诸葛玄不过是诸葛珪的堂兄弟,在公干途中,听说堂兄病亡,毅然回到老家照顾堂兄的五个儿女。

    此后带着这四个孩子颠沛流离,辗转来到荆州,如今又为了不耽误侄儿侄女终身,殚精竭虑,苦苦捱命。

    庞德公起身,郑重行了一礼道:“胤谊大义,小老儿不知也,还望恕罪!”

    诸葛玄连连摇手,却是咳得说不出一句话来。

    待他咳声稍停,庞德公道:“我有一子,虽无大才,也还过得去。胤谊公若不嫌弃,愿结秦晋之好,求娶令侄女为妻。”

    诸葛玄大喜,忙召来诸葛蕙,拜了庞德公。

    庞德公本就是不羁之人,见诸葛蕙人品出众,诸葛玄病情垂危已在旦夕之间,当即放下玉佩做聘,约定三日内上门迎亲。

    诸葛蕙出嫁次日,诸葛玄阖然长逝。

    诸葛亮、诸葛均兄弟皆遵照父丧之礼,在叔父墓前结庐而居,立誓守孝三年。

    这一年,宝钗十二岁,在荆襄士族圈中美名远扬,高门大姓有适龄儿郎的,纷纷开始托媒人上黄府提亲。
图片
新书推荐: 跟你们天龙人说不明白 剑尊是我的限制傀儡人 欢迎登陆伟大航路RPG 穿为反派的儿子 [原神]以身饲神 豪商·女强 [崩铁]前夫说他还爱我 十九世纪小厨娘 有仇人终成眷属 分化期,但变成死对头的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