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承彦是位开明之士,有求亲者上门,就会让夫人去问女儿意见。
只要女儿不同意,他都愿意出面拒绝。
可求亲者皆是荆州大族,宝钗并愿意拒绝得太难看,每次皆要设法找好理由,转请父母帮忙婉拒,如此数月后,人都憔悴了一圈。
今年冬天分外的冷,刚进腊月就开始下雪。
腊月初三,天地间已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仍下得扯絮撕棉一般。
诸葛姐妹嫁得远,雪厚路滑不好常来看望弟弟们,便托义母黄夫人偶尔帮忙送些东西。
黄夫人心善,见天寒地冻,担心诸葛兄弟守墓受罪,这一日早早准备了些厚铺盖,让黄晷去到墓地草庐去。
中午时,黄晷派人回来送信,说是诸葛兄弟在墓前盖的草庐被积雪压塌了,他要留在那儿帮忙修屋顶,若方便的话可以送些午饭。
黄家只有一辆马车,被黄承彦昨日乘着去了岘山南,童子黄岩也跟着去了。
黄夫人看着厨娘做了午饭,想要去给黄晷他们送饭,一出门两人互相拉扯着滑了一跤。
大雪封路,想要在邻近寻个跑腿的都不易得。
宝钗安顿好母亲,干脆又换回了男装,将饭罐收拾妥当,装进书箱里,眼看得四下无人,又将她私下做的冬衣厚厚包了一大包袱,拎在手里,到马厩里牵马。
这两年,她出门则坐车,在家则不出大门一步,当年的枣红马对她已有些陌生了。
喂了两把新鲜干草,枣红马才打了个响鼻,趾高气扬地接受了她。
宝钗翻身上马,幸好身法还算轻灵。
丫鬟梅鹿将书箱和包袱放在她背后,笑着求恳道:“小姐骑在马上的样子,英姿飒爽,一点儿也不比男人差,改日也教教我吧!”
宝钗微微一笑:“女孩儿家,骑在马上终归不太好看。”
“哦!”梅鹿失望地垂下头。
自小姐病好后,大家都说她变得端庄守礼了,怎么就她觉得小姐变得没那么有趣了,还有点儿隐隐的严厉。
宝钗轻踢马腹,出了大门。
树枝、山石、道路上皆压着厚雪,马蹄走在雪上,吱呀吱呀,压出半月型的两行蹄印。
宝钗骑马独行,世界银装素裹,唯有她一人一马,点缀着冰雪苍穹。
一瞬间,宝钗忍不住想:天地初开,地面上第一个留下脚印的,未必就一定是男人!
这念头一闪即逝,她要去看望的人是注定的夫君,未来将是千古名相,辅助他本就理所应当的事。
这个时代,仍没有女人可以施展的舞台。
她趁四周无人,纵马驰骋过一段官道,待至卧龙岗附近,就又勒缰慢行。
诸葛玄的墓建在卧龙岗北边,依照此时习俗,守丧的人须得住草房,睡草席,粗茶淡饭,方能寄托哀思。
宝钗骑马转过山岗,遥看见那塌了的草庐又被搭了起来。
小小一间,诸葛均坐在房顶上,接住兄长与黄晷递上来的稻草,一点点用黄泥糊好。
他坐得高,看得远,见到有人骑马过来,立即指于房下的二人看。
诸葛亮回头。
枣红马,书生装,防风帽。
一瞬间,时光仿佛回溯到两年前,他骑马去学业堂,远远瞧见一瘦小身影挂在马上,拼尽全力地往上攀爬。
即便手指渗血,后背带伤,他也只是咬牙撑着。
他们谈论起世间英雄时,黄贤弟一双眸子漆黑闪亮,面上是毫不掩饰的悠然神往。
突然有一天,黄贤弟不见了,黄家只有一位端庄聪慧的黄小姐。
诸葛亮喃喃低语:“黄贤弟”
“妹妹!”黄晷丢下手中干稻草,大步跑过去,拉住马缰,大声道:“这么冷的天,父亲、母亲怎么放心你一人出门?”
宝钗翻身从马上跃下,笑道:“父亲出门去了。”
她将装饭的书箱先给黄晷,自己拎着大包袱跟在后面,想要趁人不注意悄悄放在草房里。
诸葛均压好手中稻草,从房顶滑了下来,扯一扯诸葛亮:“黄小姐这般弱质纤纤,还拎着那么大包东西,兄长也不知道上前迎一下?”
诸葛亮回过神,迈开长腿,奔过去,接过包袱,道:“有劳小姐!草舍简陋,且进来避一避风吧!”
草舍内,果然只有两张草席,一张木桌上堆满了书简,另有笔墨纸砚等物,散了一地书稿。
“这些都是家兄替学业堂写的书稿!”诸葛均收拾开一堆书稿,伸出袖子,在席上匆匆擦了三两下,笑容满面,“黄小姐请坐!”
他年纪小,黄夫人以往带着宝钗上门时并不太避讳他,反而与宝钗更熟些。
宝钗笑一笑,侧身在席上坐了,目光仍跟着那大包袱,生怕诸葛亮当众将包袱打开。
诸葛亮心窍灵慧,见她神色,略猜着了些,便将包袱与席上薄被放在一起。
黄晷打开书箱,里面包裹着厚厚的小被子,一层层打开,才是一罐汤,一罐白饭,并两碟素菜。
汤与饭还都冒着热气。
黄晷笑道:“还是我妹妹心灵手巧,知道将饭包裹起来,不像我早上送来的那些吃食,全都洒得洒,凉得凉,不堪入目,哈哈哈!”
诸葛均道:“这几天雪大,姐姐们无法托人进山送饭,我们兄弟都吃了三天干饼泡凉水了,贤兄妹雪中送饭,足感盛情。”
宝钗闻言,看向草房四璧,果然没有烧火的痕迹。
诸葛亮拿起一卷书,笑了一笑,道:“有了这些书作陪,干饼也别有风味啊!”
诸葛均毫不客气地拆穿他:“我二哥每日干饼都只吃得半张,别看他面上还好,身子早就皮包骨头了呢!”
诸葛亮想要再笑一笑,却是笑意悲凉,并未达到眼底,目光转至门外孤坟,面上的一点儿笑也不见了。
三岁丧母,八岁丧父,十七岁又没了叔父,大哥远在江东,两位姐姐出嫁,从此只有他与年幼的弟弟相依为命。
宝钗与哥哥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伤感。
诸葛均年幼,虽也悲痛,但到底还有二哥可以依靠,并无那种天地从此我一人的悲凉,大口吃了饭,就搓着手笑道:“房顶上还有几处薄弱,咱们吃了饭一口气修补了罢!”
诸葛亮只喝了半碗汤,起身道:“下雪路滑,黄兄与黄小姐早些回去吧,这里我们兄弟俩尽够了。”
“左右回去也无事!”黄晷大大咧咧地揽过诸葛均,“不如在此善始善终,走,咱们再去配合一把!”
他连推带拉着诸葛均出门去了。
诸葛亮也出去要干活。
只听黄晷的声音道:“你个瘦杆子,仔细被风吹走了,还是回去坐着吧!”
然后,他就被撵了回来,
若是以往,宝钗绝不会与外男这般单独同处一室。
这会儿,她却坚定地坐着,待诸葛亮回来时,只是起身站在窗口。
诸葛亮站在门口,风吹袍袖,身形果然瘦如竹竿。
宝钗心下一酸,一瞬间,未来诸葛丞相的神性微微在她眼前褪去。
如今,他还不是心智坚毅的诸葛武侯,而是身后失了亲人,前方尚无方向的失怙少年。
她叹口气,走至桌边,盛了半碗饭,拌上菜,双手奉给他:“心中再难过,也得顾惜自己的身体。令叔父泉下有知,必也不想你这般糟蹋自己。”
诸葛亮接过饭,吃了一口,又放下道:“委实吃不下,甚至觉不出饿来。”
宝钗拉过席子,请他坐下,又把饭碗捧给他:“你就一筷一筷地送进嘴里,切不管自己吃的什么,我读书给你听。”
她在对面坐下,拿过一卷书,恰是孟子的《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她轻声读道:“舜发于畎亩之中,傅说举于版筑之间,胶鬲举于鱼盐之中,管夷吾举于士”
诸葛亮举筷,送了一口饭到自己嘴里。
饭仍是那饭,伴着少女清亮的读书声,却是好下咽多了。
这书宝钗是背熟了的,她并不需要一直看书,睫下眸子时刻注意那边情形。
见诸葛亮连吃了两口饭,她微微笑了一下,继续读道:“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一篇孟子读完,那半碗饭也吃完了。
宝钗又倒了小半碗汤,轻轻推给他:“今日先吃这么多,明日须比今日多吃两筷。”
她说话的语气温柔而不容辩驳,面颊稚嫩,语气反而像一位姐姐。
诸葛亮怔了怔,讶然失笑道:“好,亮会记得!”
宝钗将席上的包袱拿过来,打开,取出两件冬衣:“这件是你的,这件是你弟弟的。”
此时,棉花还未传入中原地区,这两件冬衣是宝钗亲手编了羊毛,再一点点织出羊毛衬子,缝在两层麻布夹层里的。
诸葛亮接过他那一件,入手厚而软,看不出里面材料。
他推脱道:“我还在为叔父守孝,穿不得这么好的衣服”
“又来了!”宝钗毫不客气地打断他,“难道世叔泉下有知,会情愿你们被冻死、饿死、伤心死吗?”
诸葛亮愕然,心情反而轻松了些,他点头道:“替我多谢伯母,这一向承蒙她照顾,我兄弟感激不尽。”
黄夫人是长辈,也是他姐姐们的义母,这冬衣只能是她做的。
外面两人修好了房顶,大声叫他们出去看。
宝钗忙夺下诸葛亮手中冬衣,又塞回包袱里,低声道:“这冬衣是我做的”
她眸光闪动,匆忙加了一句:“千万别让我哥哥知道了,他会笑话我的!”
说这话时,她双颊晕红,愈发显得杏眼桃腮,长睫微微颤动,鸦翅一般,不敢看诸葛亮一眼。
放好包袱,她立刻当先走了出去。
女孩子给未婚男儿做冬衣,这一举动无异于直接表明心意。
诸葛亮站在房内,只看到她红得透明的一双玉耳。
少女的心事,显然也晕在这绯红之中。
他心底有些惊讶,他与黄贤弟接触多些,对黄小姐,他不过就是隔窗、隔花廊说过两次话。
这样端庄守礼的小姐,竟然就这样向他敞开心扉了?
忽听黄晷的声音大声唤道:“妹妹,风雪大得很,你不如等我一块回去?”
诸葛亮走出门外,见黄小姐站在风雪中,正费力地解马缰。
马缰是诸葛均绑的,似乎打了个死结。
诸葛亮追过去,低声道:“我来吧!”
宝钗退后一步,她也后知后觉察觉到送冬衣的不当之处。
她心里将诸葛亮认作未来的夫君,下意识地做了冬衣,可如今并没有人提过他们的姻缘,他们仍只是邻居、世交。
风雪愈紧,她的脸颊却是热辣辣的,有些灼人。
马缰绑得太死,诸葛亮也解不开,冷风如刀,刮得人脸生疼,他转身向黄小姐道:“不如先回去暂避一会儿,待过了这阵疾风再走。”
宝钗只得跟着他又回到屋内。
风太大,黄晷与诸葛均也从房顶上下来了,在旁边的小间里清理干草。
正屋内仍只有他们二人。
装冬衣的包袱还搁在席上,显眼得有些刺目。
诸葛亮口中有些发干,他收了冬衣,便是接受了眼前少女的表白,若不接受
黄小姐出身书香世家,有倾城之姿,能制作曲辕犁,才智无双
他实在想不出不接受的理由。
况且,至今他仍不能确定,眼前人到底是不是当年的黄贤弟
宝钗站在窗口,遥望外边肆虐的风雪,心下如小鹿乱奔。
自恢复记忆以来,她将历史上的一切太视作理所当然了,才会犯下这么低级的错误。
主动给男人做冬衣,还毫无防备地承认了。
她捂住面颊,薛宝钗啊薛宝钗,你怎么能这般不矜持?
风雪呼号之声愈大,黄晷与诸葛均不知整理完干草没?迟迟不见过来的意思。
沉默,在房内二人之间蔓延。
诸葛亮忽心下一动,从案上拿过棋盘,在席上摆好,提议道:“风雪阻路,不如你我对弈一盘。”
宝钗低头应了,跪坐在席子另一端。
一个人可以改变言行举止,但棋风是很难变化的。
两盘棋毕,一胜一负,诸葛亮心下已有了判断。
虽不知她为何病愈后会性情大变,但他那颗因叔父仙逝而覆了冰雪的心,有暖流奔涌过冰面,开始勃勃颤动起来。
黄昏时,风雪略小了些,黄晷终于记得过来唤妹妹回家。
马缰还是解不开,他抽出随身小刀,一刀割成两断,将缰绳递给妹妹道:“喏,这就叫当机立断!”
宝钗闻言,心下霎时一动,她已要走了,诸葛亮并没有提出拒收冬衣。
也许,他们的姻缘就是从这一送开始的呢!事已至此,不如当机立断。
她抬眸,直直看向一直回避的人。
诸葛亮已替她接过马缰,稳住枣红马,温声道:“上马吧,雪还在下,仔细路滑。”
宝钗颊带红晕,羞涩地一笑,翻身上马。
黄氏兄妹走后,诸葛均发现了冬衣,先翻出来自己的穿上,笑道:“二哥,当真暖和得很!”
他提起另一件,强行披在诸葛亮肩上,道:“黄小姐手真巧,荆襄九郡,不,这天下都只怕再找不着她这般秀外慧中的。”
他看了眼哥哥神色,假作不经意地继续道:“我听二姐说,这半年,上门向黄小姐提亲的人络绎不绝,都快把黄府门槛踏平了呢!”
诸葛亮穿衣的手一顿,目光落在了窗外的墓碑上,继而转向远方。
诸葛均只看到了他哥哥看墓碑,自以为猜透哥哥心思,低声支招:“我看黄小姐一直对你极好,何不托人先定下亲事,以杜绝他人骚扰。”
窗外静寂一片,下了三天三夜的雪终于停了。
草庐内,诸葛亮薄唇轻抿,下定了决心。
第92章 此生此世,非他不嫁
自此以后,天气不好路途不便时,宝钗会以黄夫人的名义,派书童黄岩去给诸葛兄弟送饭。
她私下向厨娘学了厨艺,心灵手巧,三、五次就触类旁通,厨艺也精妙起来,虽是素菜也烹饪得色香味俱全。
诸葛均每次都是赞不绝口,连吃两大碗。
诸葛亮则吃得半碗就停了。
黄岩看得生气,有一次忍不住抱怨道:“这可是我们小姐亲手做的,诸葛先生好歹也要看在做饭人面上,多吃两口。”
“这饭都是黄小姐做的?”诸葛均大吃一惊,转向他哥哥,“黄小姐,竟然还会下厨做饭?”
他的眼神中逐渐充满了艳羡:“二哥,我虽然承认你是百年难遇的大才子,可这位黄小姐,简直是千年难寻的天上仙女啊!”
诸葛亮微微一笑,伸手轻抚过盛饭的食盒,向黄岩道:“有劳你回去转告黄贤妹,亮想当面表示谢意,请她哪一日方便的话,过来草庐一见!”
黄岩答应了,走出门才反应过来,这人想道谢,怎么还请小姐去见他呢?
他回来告诉小姐,宝钗心下有了些猜想,她放下手中木桨,起身用布巾擦手,来回踱步。
黄岩见她迟迟不语,还以为小姐恼了,忙道:“这人太狂妄了,明天不给他送饭了!”
宝钗摇手,轻声道:“不,明日我亲自去送饭!”
次日,宝钗换了男装,临出门时瞥见廊下悬着的弓箭,鬼使神差拿了起来,挂在马背上。
雪已停了三天,道路上冰雪冻得硬邦邦,马蹄不住打滑。
宝钗纵马上了山坡,坡上雪未经踩化,上层结冰,底层依然松软,一走一个大窝。
行出半里地,至坡腰,忽见林间有一活物,窸窸窣窣跳过荆棘丛,又回头看人。
正是一只灰黑色的长毛野兔。
宝钗本不欲节外生枝,却见那野兔几次三番回头看她,似是看枣红马行得迟缓,这野兔还向回又跑了两步,抖着一双长耳朵。
枣红马打个响鼻,喷出一口热气,那野兔三瓣嘴唧唧作响,似是嘲笑。
它甚至蹦跳着从马蹄下窜了个来回。
枣红马跳起来要追它,被宝钗勒住。
她走至一处坡缓处,松开马缰,拈弓搭箭,一箭射穿了兔子喉咙。
她跳下马,冷静地用树枝剖开雪坑,将兔子尸体仔细掩埋。
自恢复记忆以来,这还是她首次再拿起弓箭,没想到技艺仍不输当年。
不过,这技艺以后只怕用不上了,若是血淋淋地拎着兔子回去,她的淑女形象就没了。
埋好兔子,宝钗整理衣衫,收起弓箭,赶往墓地草庐。
见是黄小姐亲来送饭,诸葛均喜出望外,远远迎出门来。
诸葛亮却是远不如上次热情,面色凝重,只起身让她坐。
宝钗将饭盒打开,一样样拿出菜来,柔声道:“七日前,贤兄曾亲口答应我每日多吃一筷饭,为何不做到?”
诸葛亮站起身,姿态有礼,神态却别扭:“人且旦夕有变,何况人言乎?”
诸葛均不知二人在打什么玄机,但二哥昨夜辗转一夜,今日又作出这般冷冽样子,想来是有交心之言要谈。
他走上前,自觉地拿出饭碗,大大扒了一碗饭,走到门外去吃了。
草庐简陋,内外其实差别不大,中午有阳光照着,室外反而更暖些。
宝钗不知诸葛亮为何旧话重提,替他乘了一碗饭,双手捧至面前,笑道:“不如,我读书给贤兄听?”
诸葛亮接过碗,叹道:“我不是在责问你,人生在世,诚于人难,诚于己更难。”
“可人生苦短,若不能照己心意而活,岂不辜负此生?”
宝钗勉强笑道:“我一切所为,皆出于己愿!”
诸葛亮上前一步,看着她的双眸道:“摆弄胭脂女红,周旋于蔡氏等庸人之中,当真是卿之所愿?规行矩步,唯有隐在男装下才能得片刻恣意,当真是卿之所愿?”
“明明画出了曲辕犁,却将名声尽归于亮,当真是卿之所愿?相夫教子,埋没一身才华,当真是卿之所愿?”
“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那个初见时便自比花中之王,跌落马身仍拼力去攀马鞍的那个黄贤弟,哪里去了?”
他咄咄逼人,宝钗不由得退了一步:“我只是个女子,不相夫教子、隐于人后,又能怎样呢?”
诸葛亮轻叹一声,软了声气道:“你才十三岁,仍做那骑马读书,惊艳世人的黄贤弟,又有何妨?在亮面前,指点天下英雄,尽情展露才华又如何?何苦碍于世人眼光,作此虚假之态?”
宝钗惊讶于她的直白。
在她的设想里,即便是千古称颂的诸葛丞相,也需要一位守好家宅的贤内助。
她如今的模样,正是千年闺训树立的典范,是天下男子梦寐以求的贤妻。
在父亲还在时,她与这一世的小黄月几乎没什么两样。可自父亲去世后,母弱兄蛮,世间一切都在压迫着她,服下冷香丸,压制心下的热毒,成为一位合乎规范的大家闺秀。
诸葛亮又上前一步,他个子高挑,自带居高临下的气场。
宝钗被逼不过,垂眸说了实话:“黄贤弟长大了,懂得了人情世故,知道诸事不能恣意,自然便成了黄小姐!”
她走至窗前,看着远方冰雪,道:“我若生而为男人,自可一世昂扬,建功立业。”
宝钗淡然一笑,不再压制语气中的自信:“我相信,这天下间大部分男儿,皆不如我。”
她叹了口气,又恢复了端庄模样,低声道:“但生而为女子,若不做知己守分的黄小姐,如何容于世人?”
她终是承认了,黄贤弟收束自我,成了人人称赞的黄小姐。
诸葛亮轻叹一声,世人对女子确是苛刻许多,尤其是才华出众趁得男子尤为蠢笨的女子。
他在席上坐下,从书堆旁拿出一张古琴,轻轻拨动,低声道:“亮若只将你当做普通朋友,你是否诚于己,是否以自己心意而活,亮皆会尊重。”
琴声淙淙,他的声音若隐若现。
“倘若……”他琴声顿了一顿,耳廓微红,现出一丝掩藏不住的紧张来。
看来自进门以来的冷然,也并非全然没有紧张的缘故。
毕竟,即便后期如何经天纬地,此时也不过是个未经历感情的少年人。
宝钗舒了口气,方才被逼迫的些许不舒服倏然消散。
诸葛亮手下琴声不停,继续道:“小姐上次送冬衣之情,让亮斗胆作了些猜想,故而方才说了许多妄语。”
“倘若亮猜想不错,还请小姐点一点头,亮才敢继续大胆妄言下去。”
琴声变得缠绵,弹琴人抬起俊朗眉眼,看向窗旁女子。
宝钗面红如火,她哪里想到诸葛亮不好好吃饭,是为了激她来谈论这些事情。
她从未与人谈论过感情,之前唯一见过的两情相悦者,是宝玉与黛玉,可她也不能知他二人私下究竟如何相处。
琴声渐缓,一点点冷下去。
宝钗心乱如麻,史书上说黄承彦找到诸葛亮,告诉他“身有丑女,才堪相配”,二人就成就了姻缘。
七日前送了冬衣,他没有拒绝,接下来理所应当的应是等守孝期满,然后托人求亲。
哪知到了如今,还需要两人当面谈呢。
琴声止,诸葛亮收琴,站起身来,似要走出门去。
宝钗忍不住道:“等等!”
诸葛亮转身,见她面红耳赤,心下一软,道:“小姐面薄,不需勉强。且让亮姑妄言之,若觉不对,小姐随时走出去即可。”
他站在窗前,看着漫山冰雪道:
“亮并不羡慕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未来的妻子,亮希望是真实鲜活的,可以尽展聪明才华的,可以与亮针锋相对的!”
身后的人一动不动。
诸葛亮渐渐镇定下来,朗声道:“只有不够聪明的男人,才会惧怕比他聪明的女人!”
他回过头来,展开袍袖,满满的自信潇洒:“卿有何才?尽可施展就是了!”
宝钗骑马回去时,那野兔的尸体仍埋在雪里,已冻得僵硬发直。
她心头热血涌动,这里没有冷香丸可以吃,压制不了这股热毒。
诸葛亮最后那番话,字里行间似是在求亲。
他求的,却是全然的她,蓬勃的,展露峥嵘的,想要直上青云,欲与男子争高低的生命!
前方有一牧鹿,鹿角峥嵘,傲然行于枝叉林立的参天乔木之间。
宝钗从背后抽出弓箭,心情依然激荡不休,手指颤动得厉害,第一箭竟然射偏了,远远插入雪地之间。
那鹿受惊,狂奔而去。
她轻踢马腹,纵马追了上去,道路崎岖,冰雪溜滑。
她丝毫不惧,枣红马愈来愈快,夹着树上落雪的风,刀子般刮过脸颊,一颗心仍如烈火般炙烧。
前方无路,一座断崖横亘其前,牧鹿脚步踟躇。
宝钗定一定心神,再抽出一支箭,拈弓,搭箭,正中鹿颈,一气呵成。
若她是一男儿,亲身跃马由缰,逐鹿中原,天下未尝不可得也!
宝钗立于崖边,清啸一声,啸声惊动山鸟,纷纷展翅飞入高空。
远方,琴声相和,与啸声相扶相绕,直达穹顶。
黄夫人吃素,见女儿血淋淋地拎着兔子回来,忍不住向黄承彦抱怨:“这孩子,端庄了两年,又开始野了。”
宝钗飒然笑道:“还有一只鹿呢,劳烦哥哥带人去搬回来吧!”
黄晷听得妹妹猎到了鹿,以为是只小鹿,兴致勃勃地带着黄岩去搬。
天近黄昏,两人才哼哧哼哧拖着那鹿回来,远远就开始抱怨:“这鹿少说也有两百多斤,妹妹怎么不提前告知,好让咱们驾了马车去?”
黄承彦迎出去看了,见是成年牧鹿,抚须惊叹道:“便是成年男子,遇到这样一只鹿,也不敢独个儿去猎,我女儿当真巾帼不让须眉。”
自此以后,黄岩若随黄承彦外出,宝钗便亲去送饭,顺道猎些獐子、鹿兔回来,黄家整个冬天肉食不缺,人人穿上了皮草袍子。
她偶尔男装,偶尔女装,久而久之,黄小姐箭无虚发神射手的名声便传了出去,求亲之人霎时大减,门上登时冷落不少。
翌年春天,宝钗年满十三岁,正是豆蔻年华,容貌出落得愈发倾国倾城,求亲的人又开始蠢蠢欲动。
暮春时分,刘表的幕僚伊籍,上门探访黄承彦。
二人虽有交情,但因一在朝一在野,来往并不多。
黄承彦以礼相待,闲聊数言,伊籍却将话题移转到大公子刘琦身上。
伊籍道:“大公子礼贤下士,仁慈大度,颇有乃父之风,奈何失于绵软。主公之意想要为大公子寻一贤内助,遍寻荆襄九郡,唯有令爱可说是秀外慧中,堪为公子良配。”
“但因近年多家上门求亲,皆折戟沉沙,无功而返。主公念及与黄老先生是连襟,特遣籍来探问先生心意,若能应允,主公必亲带聘礼,上门求娶。”
黄承彦道:“小女年纪虽幼,主意却极正,待我问我小女意见,再与景升回话。”
送走伊籍,他立即让人请来夫人,如此这般告诉她。
黄夫人笑道:“阿丑素有心志,正适宜找一心性绵软的夫君。琦儿与她又是自小熟识的,将来又是荆襄之主,我儿满腔才学也有用武之地矣。”
黄承彦连连摇头:“妇人见识,你还是去问问阿丑再说吧!”
黄夫人嗔道:“你私下说起女儿见识,尝自叹弗如。如今又嘲笑妇人见识,你岂不比妇人见识还不如嘛!”
黄承彦失笑道:“好,为夫失言,请夫人去问一问咱女儿罢!”
黄夫人这才去了女儿房间。
宝钗正在练字,她这副躯体习练弓马较多,练字却较少,字体并不如做宝钗那一世沉稳好看,故而闲暇便要多练。
听得母亲转述,宝钗瞬息间已有了主意。
宝钗语气轻柔,却又坚定不移:“母亲,女儿已认定意中人,今生非他不嫁,绝不会再同意他人。”
黄夫人奇道:“你是个女孩儿家,若与人私定终身而终未成,将来名声可就毁了啊!”
宝钗面颊晕红,低声道:“算不上私定终身,不过是心里认准罢了!”
黄夫人骇然:“他若没给你承诺,更莫为他荒废青春啊!”
宝钗站在窗口,看院中牡丹开得富丽堂皇,压得其余花朵皆失了颜色,
上次阴差阳错之下,她做了先表白之人,这绝算不得针锋相对。从今而后,须得攻守易形了。
见她不语,黄夫人愈发惊恐。
正欲再劝,却见女儿面上绽出笑容,笑得胸有成竹:“母亲莫忧,我会让他明白作出承诺的!”
第93章 非此佳人,不可相配
黄夫人又道:“你姨丈派人求亲,毕竟不同于其他人家,能够轻易拒绝,你打算怎么办?”
宝钗微微一笑,抱住黄夫人胳膊,道:“退掉这桩亲事,还需要母亲出马呢!”
黄夫人连连摇手:“我可做不来恶人!”
“不需要母亲做恶人!”宝钗笑道,“只需要母亲明日到姨妈那里去,大大地夸赞一番我就是了。”
她伏在黄夫人耳边,低语道:“母亲务必夸我如何熟读兵法,善于谋划,大公子娶了我,将来必稳坐荆州”
黄夫人已听明白了,叹道:“唉,琮儿愈大愈聪明,你姨妈的心思就越来越多,这位大公子将来的日子,必然不会好过了。”
待黄夫人走后,宝钗将制好的新衣抱起来,交给黄岩,如此这般交待一番。
黄岩领命,到了诸葛草庐,送上衣袍,出门时便开始长吁短叹:“这一回来,只怕是最后一次了呢!”
送他出来的诸葛均乐道:“小黄岩,莫不是做腻了书童,要另谋高就了吗?”
黄岩道:“小人自幼承蒙先生收养,恩养至今,岂肯须臾背离?”
他正色道:“是我们家小姐要嫁人了,以后难道还能给不相干的男子再做饭缝衣?”
诸葛均惊道:“黄小姐不是与我兄”
话至一半,他咽回去道:“黄小姐要嫁与何人?”
“荆州未来之主,大公子刘琦!”黄岩想起前些日子的委屈,愈发得意洋洋道,“荆州牧刘大人亲遣伊籍伊大人前来做媒,说是只要我们先生点头,明日便正式来下聘呢。”
诸葛均急道:“黄小姐愿意吗?”
黄岩道:“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小姐哪能违抗呢?”
他拎着空食盒,摇头叹气地爬上马,道:“夫人明日便要去刺史府回信儿了,小姐正在家哭呢。”
诸葛均送别黄岩,三步并作两步奔回房内,见他哥哥还只是读书,心下大急:“方才的话你没听到吗?”
诸葛亮手中书卷翻过一册,道:“话出他口,入你我之耳,自然不会错过。”
诸葛均跺脚叹道:“听到了,你还这般镇定?难道黄小姐这些日子的做饭缝衣,殷殷关切,你要就此辜负了不成?”
“休要胡说!”诸葛亮卷起手中书册,站起身,道:“你且在房内替我研磨,我出去走走就来。”
诸葛均手忙脚乱从桌下端出墨条,还不忘嘱咐:“快些回来,那黄岩说黄家今日就要去刺史府答复了,仔细迟则有变。”
诸葛亮摇头一笑:“她这样的智者,岂会安排没有退路的局?不必急,急则乱矣!”
他缓缓走出房门,至诸葛玄坟前,仔细地拔去坟上杂草,又摆好香案,才跪下道:
“叔父,侄儿原已立誓三年不谈婚嫁,可她一个女孩子,总不好教她就这般独立于风浪之中。”
“一次次拒绝提亲,对女孩子声誉总是种伤害。且侄儿还未给过她明确诺言,就得她如此相待。我若再无动于衷,岂不枉为八尺男儿?!”
他看向远方,轻声道:“我虽知你定能全身而退,却终究不忍放你孤身抗争。这一步棋,你用得浅白却有效!”
诸葛亮举起酒杯,向黄家湾方向一敬。
草房内,诸葛均早已研磨了浓浓的一砚墨,却迟迟不见哥哥回来,急得又出来看日头,叫道:“二哥,你快写罢!叔父若知道你是要写求亲文书,只怕比我还着急呢!”
诸葛亮笑道:“谁说我要写求亲文书?只是咱们那两个童子寄居庞老先生、水镜先生门下日久,我得写封信答谢哩。”
诸葛均气得要翻白眼:“他两个又不是去吃白饭,哪里需要你专门再写信答谢。”
他低头,见诸葛亮果然写了“水镜先生台启”,只觉愈发无力了。
诸葛亮写完书信,就此束之高阁,放在案台上,并不急着找人送出。
接下来数日,他又开始弹琴、读书、写文稿。
诸葛玄逝后,刘表依然保留他的俸禄,诸葛亮交代家人封金入账,绝不取用分毫。
他们兄弟结庐守墓,生活清苦,不忍两个小童子跟着受苦,便将他们分别寄住于庞德公、司马徽处,只让他们每月初十回卧龙岗草堂收拾房屋,顺便将主人写的手稿带回学业堂,换取薪酬。
三日后,正是本月初十,小童子们依约而来,把上个月的酬金交给诸葛均。
诸葛均一枚枚数过,放在坛子里收好,叹道:“这些钱得好好收着,等出了孝,咱们家就要添一位夫人了。”
小童子们八卦心起,围上来追问是哪一位小姐。
诸葛均清咳一声,并不满足他们的好奇心,只道:“到时就知道了。”
诸葛亮递给他们厚厚一叠手稿,又从案台上木匣里取出两封书信,郑重递过去道:“路远,你们早些回去吧。这两封书信务必亲手交给庞老先生、水镜先生。”
童子们走后,诸葛均忽反应过来,双手一拍,喜道:“二哥,你必是求了两位先生做媒人,对不对?”
诸葛亮笑而不语。
同一片月色下,黄家。
宝钗嘱咐父亲黄承彦:“父亲,姨丈那边虽表面被姨母暂时稳住,私下保不齐再找人说项。明日若有人提起女儿亲事,请父亲务必阻止他说下去,免得还要费神拒绝。”
听她说得煞有介事,黄承彦将信将疑。
翌日,学业堂。
黄承彦一如既往地坐着马车上学堂授课,入门先遇到司马徽。
水镜先生满面喜色,老远就抱拳道:“恭喜!恭喜!黄老弟要得佳婿了。”
黄承彦心道:没想到,这老儿竟也能被刘景升说动来做说客。
他作出苦笑道:“此小儿女之事,小老儿做不得主,顺其自然罢。咦,德操兄,你今日气色不错……”
司马徽惊异地看他,也不好再说下去了。
中午时,黄承彦遇到了庞德公。
庞德公也好:“恭喜!恭喜!”
黄承彦惊疑:连庞德公都说动了,看来刘景升是定要求娶了呢!
他只得继续顾左右而言他:“我有何喜?听闻元直回来了,令爱出嫁在即,这才是大喜呢!”
庞德公:“……”
回到家中,庞德公、司马徽不约而同给诸葛亮写信:汝所托之事,只怕难以顺遂。鉴于孝期未满,汝可多花心思,先动黄小姐之心……
诸葛亮写信给二公,本就是托他们先向黄承彦说和,待孝期一满,再正式请二公为媒。
此时却不知发生何事,二公这般大的面子竟未奏效,难道黄家当真已属意刘琦?难道数日前之言太过生硬,伤了她的心?
他毕竟还只是未经人事的少年人,远没有二十七岁之后那般洞悉人心,运筹帷幄。
从容淡定了数日的心,终于开始有些慌乱了。
心乱,琴弦乱。
诸葛均更急了,顾不得暴露自己上次偷听墙角之事,赶上去抱怨道:
“上次黄小姐来时,只听二哥你提了一大堆要求,又要展露才华,又要鲜活灵动,就没说一句自己该当如何如何,这样如何讨得了女孩子欢心呢?”
抱怨完,他又支招:“不如你再给黄小姐写一封信,好好写些赞美之语,中听之言,我愿跑腿替你送去。”
诸葛亮挑眉:“小小年纪,心思倒是不少!来,你说说看,何谓中听之言”
房外忽有人大笑道:“中听者,顺耳入心也!贤弟竟不知吗?”
门帘一掀,走进来一身材高大、形容潇洒的年轻男子,笑声朗朗,入室仍不绝。
“徐元直!”
诸葛亮也是大喜,他在学业堂关系最好者两人,一为博陵崔州平,一为颍川徐元直。
崔州平隐逸之士,平日并不爱讨论天下大势,喜爱山川自然,与诸葛亮心性和,但志并不相投。
这徐元直虽时常神出鬼没,一年见不得两面,每次回来时候皆能带来最新时事,与诸葛亮大论三天三夜不休不止,每每论到兴处,两人双双共起志同道合之感,恨不得再谈三天三夜。
徐庶拉住诸葛亮,大力拍他肩膀道:“孔明啊孔明,庶本以为你是志在天下的男儿汉!却没想到也有为女子伤神的柔情时刻啊!”
“孔明”二字是诸葛玄去世前为侄子所取表字,待加冠之年才可正式使用,但自诸葛亮写信向徐庶提及后,他便一直以此表字称呼。
这也是诸葛亮很喜爱的一点,他从来将自己当做成年人,平等以待,绝不仗着年岁略长就说教。
见到挚友,诸葛亮心思一定,苦笑道:“我非铁石,孰能无情?”
徐庶大咧咧地往席上一坐,大笑道:“大男人写什么书信?遮遮掩掩,不干不脆的。”
他扬手,指向窗外月色道:“明日恰是十五月圆,何不约佳人共享明月,当面表白心意?”
诸葛均咋舌:“还未定亲,就这般私下约见,也太大胆了吧?”
“又非让他们二人独处,有何不妥?”徐庶笑道:“明日,我请庞小姐约上这位佳人,带上侍女、仆妇,郊外春游半日。黄昏时分,设法将她们转请至卧龙岗。”
“到时,孔明就着这花前月下,大胆说明心意,哪还有不成之理?”
诸葛亮走至窗前,遥望对面山岗。
初夏季节,满山遍野恰好开满了红杜鹃,红彤彤火烈烈的一片,明月当空,溪水潺潺,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既劝她诚于己,就该给她诚于己的底气,不躲不避,直抒心意。
“好吧,就依元直兄的主意。”诸葛亮听到自己的声音飘在耳边,咚咚咚的心跳声,猛烈撞击着胸腔:
“叔父仙逝前,还念念不忘亮的终身大事,明日便在这卧龙岗上表明心意,也好请他老人家放心罢!
徐庶笑着摇头:“正人君子一害羞,便请出长辈做挡箭牌,孔明如此大才,竟也不能免俗啊!”
诸葛均瞥了一眼,果见他哥哥面红过耳,不由得转过身去低笑。
笑中却也带了些遗憾,倘若叔父生前便能见证这一幕该多好。
二哥打小自视甚高,叔父忧了多年这个侄子会孤独终老,不曾想竟有今日……
他兄弟且悲且喜,那边徐庶忽省起要问一句:“这位小姐是何高姓?待庶先问一问与庞小姐可相熟否?”
当年小黄月因伤高烧昏迷,黄氏父子就请的庞家小姐帮忙涂药,也是那次,让诸葛亮真正确定了黄贤弟实非“贤弟”。
想起往事,诸葛亮微微一笑道:“这位小姐,与庞小姐可谓至交密友,元直只说姓黄就是了。”
“姓黄!”徐庶大惊:“可是黄承彦老先生的女儿,这两年被誉为荆襄第一才女的那位黄小姐?”
他绕着诸葛亮走了一圈,大笑道:“好!非如此佳人,不可与贤弟相配!”
第94章 她终于遇到了更好的人
庞若来约宝钗时,面上落落大方,唇角却似总抑制不住要笑。
偶尔趁宝钗不注意,她还会转向一边,偷偷地笑一笑,回头时又带着点儿明晃晃的神秘。
当年在大观园,每逢湘云带了礼物来时,她面上就是这样,藏着个好东西,急于想让宝姐姐知道,又要刻意保持最后揭晓的惊喜。
宝钗心知必有缘故,她知道徐元直与诸葛亮交好,近日新近回来,必是去探望了这位替叔父守丧的至交好友。
她声色不动,有意打开柜门,挑了套深色短打劲装出来,又紧紧挽了发髻。
庞若果然急了:“怎么能打扮得这般素净呢?好歹挽个堕云髻,换一套裙装。”
“既是出去游玩,自然方便行动为先。”宝钗一脸纯真,甚至转身去拿弓箭,“若是路上遇到猎物,小妹还能给姐姐露一手呢!”
庞若急得跺脚,却一时找不着借口,四处看看,勉强道:“今日春光明媚,好歹换身鲜亮的衣服。”
梅鹿在一旁插嘴:“我们小姐顶不爱鲜亮衣服,穿衣都以实用为先。”
“今天是不同的!”庞若脱口道,又掩唇止住,拉着宝钗的手道:“好妹妹,你就听姐姐的,否则定要后悔终生的。”
话已至此,宝钗多少确定了,少女的心砰砰颤动起来。
她重新打开衣柜,手指却抖得厉害,把叠好的一摞衣服全拉扯在地上。
她一直知道会有这一天,但这一天真正来到时,却又是如此的不真实。
庞若听到声响,进来笑道:“还是姐姐来替你选吧!”
她今日穿了一袭浅蓝色衣裙,清雅而不喧宾夺主,为的便是将瞩目与焦点全让与眼前的妹子。
衣柜里素色衣裙居多,庞若挑了半晌,选出一套鹅黄色的上襦,淡粉色下裙。
正是当年在刘表寿宴上惊艳众人那套,宝钗改长了些,仍放在柜里。
这是应付俗人穿的,上次诸葛亮见后,可没有什么好印象,甚至说她周旋于庸人之中做虚假之态。
宝钗将衣裙推回去,笑道:“姐姐既然说了,我便穿套亮一些的吧!”
她打开衣柜下层,拉出一只抽屉,捧出一套袄裙。
庞若大喜:“就是要这样鲜艳!”
宝钗笑道:“姐姐稍等。”
她转至屏风背后,不一会儿,穿戴整齐出来,上穿蜜合色牡丹暗花圆领褙子,下系粉蓝牡丹刺绣长裙,再罩一件大红牡丹团花斗篷。
即便当年在大观园,她也未穿过如此鲜艳的颜色,但这着实又是属于宝钗的打扮。
她想要以宝钗的模样,去见那个等待她的人。
庞若与梅鹿一起围上来,细细观赏,皆赞叹道:“这套衣服真好看,就是样式太新奇了些。”
宝钗微微一笑,信手拿下墙上弓箭,伸手道:“姐姐请!”
她又吩咐梅鹿:“把枣红马牵出来,拴在马车后面。”
庞若拍手赞道:“这样的打扮,再骑马挽弓,别有一番英姿飒爽呢!”
两人带上风帽,携手走出门去,院外不知何时已停了两辆马车,又有数人骑马护从。
见她们出来,车帘一起掀开,却是诸葛兰与夫君剻祺,诸葛蕙与夫君庞山民,黄晷与他的未婚妻蒯小姐,也是剻祺的妹妹。
没想到竟有这么大阵仗,甚至她哥哥也参与其中。
宝钗心中惊讶,上前施礼道:“有劳久候,小妹来迟了!”
众人皆笑,小姐夫人们热热闹闹簇拥上前,争着请她坐自己的那车。
最终还是诸葛姐妹胜得一筹。
诸葛兰看着宝钗,目光中慈爱不尽,一副装都不装了的长姐模样。
诸葛蕙一直拉着宝钗的手,言谈不离二弟。
路过一片竹林,诸葛蕙道:“二弟幼时,就常折下竹子搭成两个州郡,在里面摆上石子当做主公、谋士、将军、兵士,互相建交攻伐。”
“他年幼手小,同时摆弄不了两队兵马,便常央我与长姐做玩伴,却不一会儿就将我二人杀得落花流水。”
“如此两、三回,我们都不陪他玩了。他只能自己扎进书堆里去,独自偶尔摆一摆古战场解闷。”
诸葛兰也道:“我们家藏书极多,祖父专门建了一座书苑,里面摆的书可达房顶。有一段时间,二弟天天呆在书苑里,吃饭也唤不出来。”
诸葛蕙接口道:“二弟看书极快,他平日就站在书架下,读一本抽一本,直到将下方的书掏空了,他也没发觉。”
“终于有一天,书架撑不住了,哗啦啦塌下来,一卷厚竹简将他的额角都磕破了。”
“你若拨开他的头发细看,还能看到一点儿月牙般的白印儿呢!”
她一团高兴地说下去,诸葛兰咳了两声,轻扯妹妹衣袖,示意她顾忌着点儿坐在窗边的少女。
如此仔细地描述,女孩儿家都是要害羞的。
宝钗掀开窗帘一角,挡住面颊,她有些怔然,甚至没反应过来要害羞。
她对诸葛亮好,多半出于他是命中注定的未来夫婿,且是她年幼时最敬仰的历史人物。
几次相处下来,她更觉得他是人中龙凤,上上之选。
在后世,宝钗能接触到的最像人的适婚男子,是诸事不萦于心的富贵闲人贾宝玉。
其余那些,滥淫好赌,吃喝玩乐,多数不过是地上的烂泥。
诸葛亮,对经历过后世的她来说,几乎是带着神性的天人。
上次相见,他智慧激昂下难掩紧张,包容大度中带着些许羞涩,独属于少年郎的清澈……
原来,他小时候会与姐姐们摆石子玩儿,会一头扎进书堆不吃饭……
原来,他会受伤、会紧张、会害羞……
原来,他还是个血肉鲜活的年轻男子!
宝钗掀开车帘,前方马车摇摇晃晃,哥哥黄晷采了一束黄色的小花,送给蒯家小姐。
庞山民骑马追上来,诸葛蕙递了一块手绢给他擦汗。
去年此时,他们还不相识,如今已经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夫妇。
将来,她与诸葛亮也会如此吗?
也许有一天,她可以拔开他的头发,去看他额角月牙型的白印儿……
宝钗的脸终于红了,她将头探出车窗,希望风带走面上热度。
但风是春风,暖暖的轻柔,反而让她面颊更热了。
诸葛兰见她耳根都羞红了,忙转开话题道:“瞧,那一片的花开得多好,不如我们下去走走?”
马车停下,黄晷等人骑马散开,留意周围形势,隔绝闲散路人,请小姐们出来自在游玩。
丫鬟们端出棋盘、案几、古琴、糕点,仆妇们搬出红泥小炉,烧水煮茶。
庞若主动邀约下棋,她受庞德公亲自指教,棋艺颇为不俗。
宝钗立时被吸引了,凝神一个时辰有余,才三局两胜,赢了棋局。
诸葛蕙看她们杀得热闹,上来道:“咱们也来一盘!”
她棋艺就略逊一筹了,棋局中,宝钗注意到站在对面的庞若不时抬头仰望后方山岗。
她正要也回头去看,却被诸葛兰按住了肩头:“你们下棋,姐姐弹琴给你们听。”
丫鬟将琴摆在宝钗左手边,诸葛兰挨着她坐下。
庞若走过来,站在宝钗右侧,低笑道:“我观蕙妹要输了,月儿可要手下留情啊。”
需要不着痕迹地让棋,宝钗注意力又集中了些。
诸葛蕙输棋时,日已西斜。
她拱手笑道:“佩服佩服,月妹妹的棋艺,天底下只怕唯有我们二弟才抵得住了。”
丫鬟送上茶点,众人吃喝谈笑。
男人们猎了两只山鸡,用黄泥裹了,烤得焦黄,送来加餐。
夕阳完全沉下去时,诸葛兰让人将琴摆正,向宝钗笑道:“月妹妹,你弹一曲吧!”
宝钗席地而坐,弹了一曲高山流水。
琴声乍起,如高瀑落下悬崖,碎石溅玉,气势磅礴。
众人皆赞:“好!”
高岗上忽传来琴声相和,悠远绵长,仿佛一湾深水,接住了飞天而下的落瀑。
宝钗仰头,对面山岗上,不知何时燃起了点点亮光。
她纤指轻转,琴声转为平缓,如海浪轻轻拍打海岸。
对面琴声立时拔地而起,呼啸着卷过天地。
一者清幽深邃,一者高昂磅礴,你追我赶,互托互动,逐渐缠绕绵合。
众人皆听得如痴如醉。
一曲毕,庞若走至宝钗身边,低声道:“上去吧,有人等着你呢!”
诸葛蕙掩唇笑道:“我们就在这里等着,不会有危险的。”
梅鹿不明真相,牵过枣红马,将弓箭挂在马背上,悄声道:“小姐,你带着这个防身!”
宝钗翻身上马,跃马上岗,沿途高树上皆挂有有灯笼,指引方向。
花香幽幽,繁花相伴道旁。
宝钗凝神细看,花束显然是有意折下来插在路旁灌木中的,花瓣娇艳,显然刚摘下不久。
怪不得,方才在山下,大伙儿都要缠着她玩,原是为了吸引她的注意,不能发现山上这种种安排。
山顶,一盏暖黄明灯,冉冉升起,与天上明月相映成辉。
孔明灯!
一人站于灯下,风姿如玉,衣袂翻飞,如谪仙临世。
正是史书上的名相,备受世人推崇的千古完人,诸葛孔明!
宝钗心下浪翻风涌,如方才的琴声在心头奏响。
金玉良缘实非她愿,不过是被家族推着套上了枷锁。
这一世,她终于在更广阔的天地间,遇到了更好的人。
她翻身下马,快步走上前,心潮澎湃之下,脚下踩到枯枝,险些摔倒。
一双温暖的手扶住了她。
待她站稳,那人松手,后退一步,温文有礼地拱手,朗声道:
“亮久慕小姐惊世之才,明月在上,众亲朋好友皆是见证,亮在叔父墓前立誓,三年孝满,亮必请人上门提亲,求娶小姐为妻!”
第95章 叫宝钗,可否?
琴声响起前,徐庶还带着黄晷等人在布置灯笼花束。
他先将诸葛亮推至岗顶,让诸葛均捧琴给他:“你的位置在此,莫忘了以琴传情。”
诸葛亮失笑,对挚友的这般大阵仗颇有些无可奈何。
山下琴声乍起,铺天盖地冲击而上,又乍然飞流直下。
这琴声如此浩然磅礴,诸葛亮也认真起来了,他用手巾净了手,盘膝坐下,闭目凝听。
在琴音落地的瞬间,他手指已无意识地拂上琴弦,以波澜不惊的深邃接住了那降落的飞瀑。
友人们或多或少都通琴艺,皆停下手中事务,震撼当场。
徐庶忍不住低喝一声:“好!”
琴声过半,他们才回过味来,慌忙继续忙碌。
诸葛亮已完全沉浸其中。
若说昨日做决定时,他还有三分犹疑,此时却是全然的庆幸。
这位黄小姐,聪慧过人,志存高远,琴声中懂得他的抱负与寂寞。
世间何人可为妻,非她莫属也!
琴声止,徐庶等人已布置好花与灯,捧着一盏天灯,交于诸葛亮道:“待我们走远,你就点灯,然后站于灯下,直抒胸臆,切莫害羞啊!”
诸葛亮仍沉浸在琴声余韵,点头道:“记下了。”
待点灯时,他才发现出了些问题,徐庶留下的火石里没有火绒了,必是他们方才点灯笼时用尽,又忘了补充。
诸葛亮只得又现找了些干草,现制了火弓应急。
天灯点燃时,背后已有马蹄声响。
他松开天灯,急转身。
明月高悬,一盏盏红灯笼引出的小道上,伊人披着牡丹团花红斗篷,身骑红马,分花拂柳而来。
见到他,她伸手抚开帷帽,露出花一般的面庞。
霎时,火红的灯笼,娇艳的花束,皎洁的明月,似尽隐于幕后。
天地间,唯有这红衣红马的玉人!
诸葛亮自小便不爱美色,他看中一个人,多半出于此人的学识,或直击对方的灵魂。
他也一直认为自己不会受容貌之美蛊惑,从前不会,将来也不会。
对眼前人,他知道她是变美了,可灵魂对他来说,还不如当年又黑又瘦时那般熠熠生辉。
曲辕犁事件后,他变得敬重她,却又觉得有些看不懂她。
送冬衣之后,他正视了她的好意,开始考虑与她的下一步,才有了诚于己之谈,乃至于今日的求亲。
他将至加冠之年,应该娶一位妻子,她的才识与付出让他感动,那么便是她了。
直至今日琴声相和之前,诸葛亮都自认是心如止水的。
可这一刻,明月之下,群灯之间,诸葛亮站在山岗之巅,看着伊人骑马而来,他那被琴声震撼过的心灵再次翻江倒海。
人生中,他第一次体验到,美是有冲击性的,铺天盖地的,便如绚丽的烟花乍开,让人从脚底到头顶都处于极端的战栗之中。
这骑马而来的玉人,从灵魂到身躯都是当之无愧的花中之王,倾城国色不外如是。
在他头脑空白的瞬间,伊人已经跳下马,长裙在斗篷下一闪,仿佛一片花瓣轻轻拂过他的心房。
伊人走了过来,诸葛亮终于动身前去迎接。
那被踩中的树枝,似在心头乍响。
他疾走几步,在玉山将倾的瞬间扶住了伊人的玉臂,虽隔着衣衫,那温软的触感仍给了他触电般的一击。
那一刻,自认已超脱凡俗欲望的诸葛亮,又一点点降回人世,属于男人的悸动燃烧了他的血液。
他顺滑地说出了誓言,仿佛已铭刻在心头百年。
“三年孝满,亮必请人上门求亲,求娶小姐为妻!”
伊人面颊晕红,水杏般的眼眸羞涩地垂下。
她轻声回答:“嗯!”
嗯!
简单的一个字眼,却比方才的琴声合奏还让人心神俱醉。
宝钗答应了,但又有些疑心自己没答应,因为对面的人仍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仿佛没有听见似的。
她向前走了一步,欲要再答一声。
她的手却被握住了,诸葛亮的手修长微凉,手心带着不容错认的薄茧,一触即逝。
他似乎被自己的大胆下了一跳,轻咳一声,道:“天黑山高,你慢些回去吧,他们应还在等你。”
少年郎的羞涩又来了。
宝钗心下暗笑,前世今生加起来,她已活了二十九年,算起来比眼前人要大十一岁。
一瞬间,她忽然有了逗弄他的心思。
宝钗又上前一步,回握住他的手,低声道:“就只有那一番话,要对我说么?”
其实徐庶教了一大段话,诸葛亮最终只说了他最想说的那部分。
这就够了,接下来他们会用一生的时间,说无数的话。
他握紧手中柔荑,仰首望天,低声道:“今夜月色甚美。”
月如纱,将天地罩得朦朦胧胧。
诸葛亮伸手,轻轻替她拉下了帷帽,陪她走至枣红马边,如那日在雪中一般,替她稳住马。
宝钗骑马下山。
山下的人都有些没反应过来,杯盏、琴棋皆还没有收拾。
男人们聚在一边,夫人小姐聚在另一边,所有的眼神不约而同在问:“今夜,就这般散场了?”
宝钗盈盈一礼,谢道:“诸位辛劳,小女子铭记于心!”
翌日一早,宝钗向父母请安,不经意间向父亲提起:“父亲,您是不是很久没与庞伯伯、司马伯伯共谋一醉了呢?”
黄承彦摇头:“这两个老家伙,最近见了我就是欲言又止的模样,怕不是还要给刘景升做说客呢!”
宝钗看向母亲,眨眼。
黄夫人叹道:“还做什么说客?二妹给琦公子另行找了门好亲,正要请妹婿去下聘呢。”
黄承彦疑惑:“既如此,这两位老家伙总恭喜我什么?”
宝钗羞涩:“父亲何不问问两位伯伯?”
当夜,黄承彦醉醺醺地回来,进门就大笑道:“卧龙,凤雏,得一可安天下!”
黄夫人迎出来,搀他回房,低骂道:“出去喝了几两黄酒就醉成这样?什么龙呀凤的!”
“嘘!”黄承彦回头,止住夫人道,“这是庞德公的断言,咱们这里,有,大,才!天下大才在荆州!”
他抚须低叹一声,笑道:“咱们阿丑,终身有靠矣!”
他老友的侄子,又是那般才华横溢、仪表不凡,与他的女儿正是天生一对。
他只恨,自己为何早没想到。
黄承彦欢喜一阵,心满意足地带醉睡去,留下一脸茫然的黄夫人。
黄夫人只得去问女儿。
宝钗一听就明白了,却哪里好分说,羞答答地推了母亲出来。
黄夫人牵肠挂肚一夜,天刚蒙蒙亮,就忍不住将丈夫揪起来问了个清楚明白。
她也欢喜起来,那孩子与她的女儿,可不是一对璧人吗?
这一年的秋天,黄晷娶了蒯小姐,黄家又热闹了许多。
蒯小姐温柔贤惠,本就是宝钗的坚定崇拜者,做了长嫂,反而每日在家给小姑子打下手,学造纸,刻字模……
惹得新婚燕尔的黄晷,悄悄向母亲抱怨:“她每日一早就去找阿丑,天黑才回来,到底是嫁了我还是嫁阿丑?”
黄夫人举起手中针线,作势就要扎他:“别再阿丑、阿丑了,我们阿丑哪里丑了?将来去了夫家,没得让人笑话。”
黄晷搔头,疑惑道:“母亲还不是在叫她阿丑?”
黄夫人恍然:“也是啊!”
晚上,她到女儿闺房里,抚弄着女儿绸缎一般的头发,道:“女儿啊,给你换个小名吧?”
宝钗手中笔一顿,回身:“母亲想叫女儿什么?”
黄夫人道:“你这般学问,还是给自己取一个吧,不然就叫月儿也成。”
宝钗嗓音微颤,低声道:“若叫宝钗,母亲觉得可否?”
“宝钗?”黄夫人沉吟道,“略拗口了些,不像个小名”
触及女儿期待的眼神,她笑了,仔细端详女儿如花似玉的模样,转了口气道:“这样的好女孩子,可不就是宝钗吗!你若喜欢,咱就叫宝钗!”
宝钗靠在母亲肩头,悄然拭去了眼泪。
从此,宝钗的一切,不再是她一个人不能言说的梦。
腊月,徐庶与庞若成婚,但不久就受不了家庭拘束,又出门开始了他的游侠生涯。
下雪的时候,宝钗又骑上了她的枣红马,一袭红色鹤氅,往来于白雪之间,不再避讳地给诸葛兄弟送饭。
周围乡邻,也开始默认这两个神仙男女是一对。
大多是在中午送到,然后她会与诸葛亮一起读书下棋,弹琴作诗,谈论天下大事,至夕阳西落才回。
这一年正月,天下形势剧变,刘备被天子认了皇叔,衣带诏事泄露,刘备再次被迫逃亡,几经周折,最终如史书上一般依附刘表。
接下来便是官渡之战打响,曹操彻底在北方站稳了脚跟。孙策遇刺,孙权继位,自此江东很长一段时间转为守势。
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行,一步一步走在既定车辙上。
七月,刘备逃来荆州,宝钗甚至还陪蔡夫人宴请过他的两位夫人。
但不知怎的,这一年并未发生孙策遇刺事件。年底诸葛瑾送来的家书上,仍大赞主公孙策如何英明睿智。
宝钗捧着家书,心下诧异,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
诸葛亮不知她心中所想,见她对诸葛瑾的书信发怔,一时想岔了,道:“自古长兄如父,我兄虽在江东,也须得让他履行长兄职责。”
他起身开始研磨:“我这就给他修书,请他明年定要设法来荆州提亲。”
宝钗按住他,嗔道:“我哪是在想这个?江东孙坚死于我叔父黄祖之手,江东与荆州乃是不可化解的死仇,岂能让长兄因提亲小事而冒险?”
“哦,原来提亲是小事。”诸葛亮挑眉,反握住她手,拇指轻轻摩挲她春笋般的指尖,“那便请兄长给黄伯伯写封信罢!”
他笔走游龙,很快写好了回信,显然早就心有腹稿。
宝钗了然:“原来,方才那话是诈我呢!”
她一跺脚,站远了些,又想起孙策之事,心念一转,继续道:“北方被曹操占据,江东又有孙氏称雄,天下可争之地已愈来愈少,难道你当真一点儿不急么?”
“急有何用?”诸葛亮拿起书信,滴蜡封口,笑道,“天时不到,想得太多,徒然自苦矣!”
宝钗心道:既然刘备已然来了荆州,何不引导这对千古君臣尽早结识?
她已知历史结果,对刘皇叔的人品与心志皆有充分的自信,那些观望、试探,其实是可以省下了。
况且,少了七年蹉跎,将来也许会改变很多事。
第96章 得卧龙,天下定
天刚蒙蒙亮,宝钗掩上房门,轻轻走出了家。
她一袭文士服,头戴文士巾,身披鹤氅,腰悬长剑,骑着枣红马,缓缓向北而行。
黄岩与梅鹿扮做书童,跟在她身后。
昨夜,宝钗已提前对父母说明要去看望庞若,其实她是要去新野。
她要亲自去见一见刘备。
走出黄家湾时,天刚大亮,路上行人渐渐多了,有认得黄岩的,还上前打招呼。
但几乎没有人能把眼前这个斯文俊秀的小公子,与当年那个黑瘦的小黄月再联系得起来。
宝钗心如擂鼓,穿过襄阳城。
她受闺训十六年,从未想过有一日能这般光明正大,骑马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
路边已摆满了小摊,卖胡饼的,卖麦饭的,卖炙肉的,卖杂货的,卖麦芽糖的琳琅满目,各种香气交织萦绕。
梅鹿肚子咕咕叫,低声道:“公子啊,那边的麦饭不错,咱们买一点儿吃吧!”
黄岩比较紧张,不时四下张望。
他出了门才知道是要去新野,私自陪着小姐出门,先生知道了非打死他不可。
梅鹿才十二岁,扮做书童惟妙惟肖,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多有没变声的,便是声音清脆些,其实也听不出破绽。
黄岩却紧张得要死,一个劲儿地拉梅鹿:“别那么高声,仔细人家听出不对,你想吃什么我去买就是了。”
宝钗拿出些铜钱,低声吩咐:“买三张胡饼,剩下的全部买成麦芽糖!”
梅鹿低声欢呼:“好耶!有糖吃!”
待黄岩买了饼和糖来,宝钗拿过去看了一眼,便用干荷叶包起来,放在马背上,只给一人分一张胡饼充饥。
梅鹿大失所望,嘟着小嘴,走路都没劲儿了。
三人吃完饼,宝钗轻声唤她过去,从荷叶包中拿出两股糖,剩下的全部交给她收着:“去吧!你与黄岩一人一根!其余的我有用,切切收好。”
梅鹿大喜,将荷叶包小心地放入包袱中,吮着糖蹦蹦跳跳。
黄岩小心翼翼地吃着糖,看周围再遇不到熟人,也跟着开心起来。
此时正值春耕季节,天气晴热,路边耕作之人不断。
宝钗见沿途农夫皆用上了曲辕犁,心下甚是欣慰。
她有意假作外地人,询问这犁来历,农夫们异口同声,都唤此犁为“诸葛犁”。
宝钗心下愈发安定了。
远处,有一牧童骑着水牛,唱歌而来,许是忘了歌词,中间好一大段只得用“啦啦啦”代替。
宝钗唤住他,笑道:“劳驾问一声,这里离新野还有多远?”
那牧童回身,指着身后山林道:“过了这山林,再沿小河走一刻钟,便能至新野地界了。”
“多谢!”宝钗笑意和善,又让梅鹿拿糖给他吃。
见到金黄香甜的麦芽糖,牧童大喜,翻身下牛拜谢。
宝钗语气轻松,貌似随意地问道:“你方才那歌甚好,为何词不全呢?”
牧童嘿嘿一笑,露出粘着糖的白牙:“我只记得这么多。”
宝钗假意想了一想,道:“我倒是知道一歌,在襄阳城内极为盛行,人人传唱。”
牧童吃着糖,听得又有歌学,欢喜不尽,道:“请先生教我!”
宝钗道轻声唱道:“山有卧龙,荆襄皆兴,得此卧龙,天下归宁”
牧童跟着唱了两遍,歪头道:“什么意思?”
宝钗笑了,指着田地里的曲辕犁道:“这犁好用否?”
牧童喜道:“当然好用了,现在我爹一人就能出门耕地了呢!”
“这犁就是卧龙先生制的,咱们荆襄之地有了这犁,是不是一起兴旺起来了呢?”
牧童拍手欢笑道:“是的!是的!”
他谢了宝钗,唱着新学的歌,吃着糖,骑牛走远了。
梅鹿与黄岩面面相觑,不知小姐葫芦里卖什么药。
接下来,一路上只要遇到小孩子,宝钗就如此这般一番。
到新野地界不久,梅鹿手中的麦芽糖已经发完了。
她丢掉荷叶包,无聊地四下张望,忽指着前方榕树下道:“瞧,那边还有个小孩子!”
宝钗笑道:“已经够了,过犹不及。况且,这里的小孩子离城近些,若遇有心人盘问,难免会说出咱们的相貌行止来!”
此地已到村口,路窄曲折,宝钗便下了马。
黄岩牵马在前,两个女孩子跟在后面,鱼贯穿过乡村小路。
枣红马高大健壮,毛皮油光水滑,路上遇到的小孩子,都会围上来多看两眼。
那榕树下的孩子,却仿佛全未听见声响一般,只是低头玩树枝。
绕过那榕树,黄岩眼尖,先看清了,笑道:“瞧,那小孩子年纪不大,还懂得写字呢!”
宝钗好奇心起,也走上前看了。
那孩子大约四、五岁年纪,赤着一双脚,衣衫破烂,拿着一支树枝,聚精会神地在泥土里划着,鼻尖上挂着鼻涕也顾不得擦。
远处,有一水牛,吃着草悠悠走远了。
宝钗看了一会儿,见他一笔一划似是个字,却又不得章法,便提醒道:“小孩儿,你的牛跑了!”
小孩子依然专注于笔下,丝毫未闻。
宝钗道:“小孩儿,你想学写字吗?”
“字”字一出,那孩子倏然抬起头来,见眼前站着个少年贵公子,一看便是有学问的模样,忙爬起身,随手擦去鼻涕,道:“想,想的!”
他似是有些口吃,说出这两个字,一张小脸儿已涨得通红,鼻涕又流了出来。
他又要用衣袖去擦,梅鹿看不过,掏出条手绢,递给他:“喏,用这个擦吧。”
那手绢是丝绸的,孩子看了一眼,后退一步,道:“不,不用,了!”
他随手扯下一片叶子,胡乱擦了。
宝钗心中一动,有意引他再说几句:“你写的这是什么字?”
小孩儿脸更红了,道:“不,不知,道!”
宝钗低头细看,见那字像画出来的一座山,便猜道:“这是你自制的山字吗?”
小孩儿脸红得几乎要滴血,期期艾艾道:“我,我听说,说字,都是,以前的人,人创造的,我”
“你也想造一个字来?”
“我,我,没人,教我!”小孩儿沮丧地垂下头,却又很快握紧小拳头,扬起脏脏的小脸,一双眼睛乌黑发亮,“我,我就,就想,我也是,也是人,为何,为何不能,自己造字呢?”
黄岩忍不住赞道:“好有志气的孩子!”
宝钗忽道:“你是不是姓邓?”
小孩儿吃了一惊:“你,你怎么,知道?”
宝钗微笑不语,心下却着实庆幸,天可怜见,竟教她在此遇到了邓艾,以后替曹魏灭了蜀国的名将邓艾!
她笑得愈发温和:“好孩子,你既这般好学,我送你去跟着先生读书如何?”
邓艾大吃一惊,四下看了看,才犹豫道:“我,我家,没钱。”
“不用钱!”宝钗笑道,“只要你家里舍得下你,等我办完事回来,便带你回襄阳读书。”
邓艾更加吃惊了,下意识地回头要找家里大人。
宝钗从衣上解下一块玉佩,放到他脏兮兮的小手里:“拿这个去给你家大人看,你若当真愿意,我回来时便要将你带走。”
邓艾捧着玉佩,半晌才回过神来:“你,你说话,算话!”
“算话!”宝钗坚定地道,“咱们约好了便绝不相负!”
邓艾擦一擦眼泪,向着身后的茅屋奔去。
宝钗看着他进了院子,转身上马便走。
梅鹿大惊:“小姐,那玉佩就给了他了?”
宝钗笑道:“若收复得这孩子,别说一块玉佩,便是一座城池也值得。”
新野县城,人群涌动,行人们依然衣衫破旧,面有饥色,却一片安宁祥和。
宝钗找了一家茶楼,沿窗坐着,留神听周围人谈论。
谈论最多的,就是新到此的刘皇叔,如何爱民如子,宽厚待人,如何守着新野,免遭屠城狂魔曹操惦记。
两个痞里痞气的年轻人走了上来,恼火道:“什么刘皇叔?不过是被曹操大军追得无路可逃的丧家之犬,到了咱们荆州的地盘,还要到处哄骗人心!”
“牛大,牛二,莫要信口胡说。”楼梯口坐着一位年长些的长者,显然与那两人极熟,喝着浑浊的便宜茶水,却依然穿着长袍。
他说话也颇斯文:“刘皇叔以数千仁义之军,对战曹操十万虎狼之师,仍能有来有往,此时不过暂不及矣,何必口出恶言?”
“对对!”其他人皆赞成,“有刘皇叔守在此,曹操就不敢轻易犯咱们荆州了。”
那牛大、牛二恼羞成怒,又一时找不到话语驳斥,四面看了又看,见到窗口坐着个生面孔。
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容貌俊秀至极,听到众人夸赞刘备,面露微笑点头。
看起来是个软柿子。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上前,喝道:“小白脸,你笑什么?”
宝钗笑容不改,喝了口茶道:“奇怪,茶楼上怎么有犬吠之声?”
梅鹿眨着一双大眼睛,接口道:“什么犬吠?”
“岂不闻狗拿耗子多一举?”宝钗微微一笑,继续喝茶。
梅鹿恍然大悟:“哦,管天管地,还要管别人是哭是笑,当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她主仆俩一搭一唱,那两个小痞子岂有听不出来的,大叫一声扑上来道:“竟敢骂我们是狗,活得不耐烦了!”
宝钗早有准备,手已按在剑柄上,待二人扑至,抽剑而起,抵在其中一人脖颈上。
她这副身躯自幼习练骑射剑术,但拔剑与人对峙还是首次,心下也有些紧张,一举成功,立时喝道:“别动!”
没想到这秀气的少年出手这般凌厉,那两人欺软怕硬惯了,霎时吃了一惊,被剑抵着的人差点儿哭出来。
他两个一起求道:“公子饶命!”
宝钗本就有意闹出动静,以剑指着那牛大,喝道:“走!”
兄弟俩不敢违抗,乖乖垂手走下楼,站在大街上。
宝钗仍以剑抵着他后心,笑道:“你们两个大叫十声‘刘皇叔仁义无双’,就放了你们!”
街上众人见这边有热闹看,都围了过来,又见这小公子这般俊秀好看,虽拿着雪亮的长剑,也没人害怕,还呼朋唤友地来围观。
霎时,整条街的人都围了上来。
牛大、牛二平日耀武扬威,做惯了地头蛇,众目睽睽之下,哪里说得出来?
牛大被剑尖逼着,才忸忸怩怩小声道:“刘皇叔仁义无双!”
梅鹿大声道:“什么?是蚊子在嗡嗡嗡吗?”
众人跟着起哄,宝钗剑尖微微一送。
牛大后心一疼,再顾不得羞耻,一闭眼,大叫道:“刘皇叔仁义无双!”
他弟弟见哥哥服软,也只得跟着大喊起来。
一时,街头上喊声此起彼伏:“刘皇叔仁义无双!”
“哈哈哈!”忽听街头传来一阵爽朗笑声,一条昂扬大汉纵马而来,声如炸雷一般叫道:“是谁这般有眼光?”
人群让开一条通道,那人走了进来,身形高大,豹头环眼,燕颌虎须,正是得了信前来的张飞。
那两痞子战战兢兢,颤抖不已,口中仍在喃喃低语:“刘皇叔仁义无双!”
张飞哈哈大笑,向持剑而立的俊秀少侠拱手道:“你是谁家的小公子?走!俺请你喝酒去!”
第97章 你真是我见过最大胆的女子
宝钗微微一笑,收剑,对那牛氏兄弟道:“走吧,休得再如此胡说八道,跋扈乡里!”
牛氏兄弟跑出数步,有心回头放两句狠话,看到铁塔一般矗着的张飞,又萎缩了下去,圆润地从人群中消失了。
宝钗抱拳,向张飞笑道:“能与英雄共饮,自然求之不得。奈何量浅身薄,还望海涵!”
“你这小公子,倒是个痛快人!”张飞上下打量眼前人一番,见她身姿单薄,确是不像喝酒的料,便指着茶楼大笑道,“走,你喝茶,我喝酒!”
围观人群散开,宝钗掏出钱交给梅鹿,又低声交代几句,跟着张飞回到楼上。
店家已重新收拾了桌子,请二人至雅间坐下。
张飞道:“把你们最好的酒、茶、饭菜,统统摆上来!”
店家识得他是张将军,连忙称是,手脚麻利,不一会儿就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
张飞举杯先敬三碗,谢过方才教训地痞之事,笑道:“小公子方才叫我英雄,可识得我吗?”
宝钗笑道:“安喜曾闻鞭督邮,黄巾扫尽佐皇叔;虎牢关上声先震,万军不敌一夫勇!”
张飞大喜:“某正是张飞,小先生年纪虽小,却当真见识广博。”
史书上曾记张飞尊敬读书人,宝钗有意念了这首诗出来,显示下学问,张飞的称呼果然立时从“小公子”换做了“小先生”。
他语气也恭敬许多,抱拳道:“还未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宝钗笑道:“在下姓薛,名蟠,字文龙,襄阳人氏,因自幼修习观星之术,三日前见紫微星在新野上方闪烁,特来一观,没想到先遇到辅龙之虎矣!”
“紫微星?辅龙之虎?”张飞喝了口酒,敛了笑意,叹道:“我大哥确有龙凤之姿,奈何如今困于这新野弹丸之地,无处施展。”
宝钗浅饮一口清茶,笑道:“刘皇叔龙游浅滩,乃是因孤龙难升,缺人辅佐。”
张飞道:“我大哥虽无地盘,却并不缺人,武有二哥与某、子龙誓死追随,文有孙乾、糜竺等贤才,如何小先生又说缺人辅佐?”
宝钗笑道:“关云长温酒斩华雄、千里走单骑,乃天下第一忠义之士;赵子龙一身是胆,世之虎将;翼德兄更不必说,万军之中取敌首如探囊取物;孙公佑出使各方,长袖善舞;糜子仲舍家资,拒曹操,此皆为忠义之人。”
她微微一顿,道:“刘皇叔信义著于四海,坐拥世之虎将、忠义贤臣,仍无尺寸立足之地,何也?”
张飞环眼圆睁,怒道:“时运不济,命运不公尔!”
宝钗摇头,笑道:“昔日项羽勇猛无双,战无不胜,却最终一战而亡。高祖屡战屡败,却终成霸业,何也?”
张飞已听得入神,忙跟着问道:“何也?”
宝钗喝了一口茶,悠然笑道:“项羽冲锋陷阵,不过仗着自己兵勇将悍,万夫不当之勇。高祖文不成,武不就,却有汉初三杰相助。”
“内政有萧何,巩固后方,保障粮草,此战之基也。谋划有张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此战之方也。外战有韩信,战必胜,攻必果,此战之利器也。”
她放下茶杯,站起身,笑道:“刘皇叔得战之利器,却无战之基与战之方,焉能不龙困浅滩,虎落平阳?”
张飞叹道:“也是,我兄弟勇猛并不下于那西楚霸王,却难以替大哥保下基业……”
宝钗见他心动,转了话题,客套两句便要告辞。
眼见得她要走,张飞忙追上来,抱拳道:“请小先生教我,何处可为大哥觅得萧何、张良?”
宝钗指向窗外,笑道:“向南百里,有一卧龙,行得云布得雨,救得浅滩之龙,有萧何、张良之能,如何近在咫尺却错过不识呢?”
说罢,她拱手作别,快步下楼。
黄岩、梅鹿已骑着两匹新买的小马,牵着枣红马在下等候。
宝钗翻身上马,不待张飞反应过来追赶,三人已迎着夕阳出了新野小城。
刚走至城外,忽有一人迎面而来,叫道:“好一个不出闺阁的千金小姐,竟孤身来此做说客哩!”
宝钗抬头看去,见是徐庶,也甚是惊喜,忙下马笑道:“元直兄何往?可是来投玄德公?”
徐庶笑道:“我原是要回家,一路听得孩童唱什么‘得卧龙、天下宁’,心知必有人谋划,特来一寻,没想到竟是黄小姐?”
他摇头笑道:“你这般千方百计推孔明出山,不怕他动怒吗?”
宝钗仰头,慨然道:“既得其主,便要早日抓住,多这数年时间,也许就扭转得了天命呢!何苦蹉跎岁月?”
徐庶讶然,竖起大拇指,道:“好气魄!不愧为女中丈夫!”
身后有马蹄声响,听得张飞声音道:“小先生,且请留步,随我见大哥去!”
宝钗忙翻身上马,向徐庶道:“我身份不便,不易见太多人,还望元直兄替我挡一挡!”
走出数步,她又回头笑道:“光阴易逝,玄德公乃当世英雄,还望元直兄不要再犹疑观望!”
她一拱手:“请!”
纵马就走,再不回头。
黄岩与梅鹿各骑一小马,跟在后面,忍不住回头望了一望。
但见徐庶站在路口,伸手拦住了张飞去路。
宝钗转道邓艾家,向其母假称是黄承彦之子。
邓氏虽曾是新野大族,却已因战乱没落多年,穷得家无过夜之米,邓家只能忍痛让聪慧的小邓艾去替人放牛维生。
邓母眼见来人雍容俊秀,又听说是当世大儒之子,虽心下不舍,仍一咬牙忍痛送了小邓艾跟随。
天色黑尽,黄夫人正站在门口观望,远远见到女儿一身男装,风尘仆仆回来,登时又喜又怒。
她迎上前,抓住马缰,正要责备几句。
却见女儿怀里坐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三分惊恐地望过来,只得住了手。
宝钗跳下马,将小邓艾抱了下来,笑道:“母亲,这孩子我半路捡的,饿了半天了,有饭没有,给我们盛两碗来。”
听得女儿喊饿,黄夫人霎时心软,忙让黄岩、梅鹿将小孩儿带下去洗漱更衣。
她拉着女儿进了内间,语重心长道:“你是个女儿家,如何就这般野出去一天?若让二郎听到,可如何是好?”
她口中的“二郎”便是诸葛亮。
宝钗换下男装,笑道:“他明白我的,没关系。”
小邓艾换了衣服进屋,却不见了带自己回来的小恩公,只有一位高髻罗裙、容颜倾城的小姐,吓了一跳。
宝钗招手唤他过去:“不认得我了?好好吃饭,再睡一觉,明日一早我带你去拜见先生!”
小邓艾这才认出,眼前小姐正是小恩公。
他霎时更加拘谨了,黄家人见他这样可爱一个小孩子,却口吃这般严重,都是心疼不已。
黄夫人亲热地拉他坐在身边,见他衣服不合身,便帮他挽起宽大的袖子,又亲自给他加菜。
小邓艾这才放松了不少。
次日一早,宝钗带着小邓艾去草庐时,心底是有三分忐忑的。
虽然诸葛亮早说要她诚于己,但昨日之事其实是提前干预了历史进程,安排了诸葛亮的命运。
可守孝三年之期将满,她与诸葛亮婚期在即,从此形影不离,已容不得她慢慢等待时机。
进了草庐,她先把邓艾推了过去,笑道:“我为你找了位高徒,别看他只有四岁,却立志要重新造字呢。”
诸葛均上前,摸了小邓艾的头道:“你都造了什么字?”
小邓艾紧张地开始口吃:“我,我,我造了,山,日,水”
他从袖中摸出一张纸,上面是黄姐姐昨夜让他写下来的十个自造字。
诸葛均拿过来看了,大赞:“有模有样,颇有古文之风。”
他拿过去给坐在案后的兄长看。
诸葛亮接过字,也赞叹两句,转而问道:“听你口音,似非本地人氏?”
邓艾紧张地看向宝钗,待宝钗微笑点头,他才道:“我,我是,棘阳,村人。”
“哦,原来是新野棘阳村。”诸葛亮目光一闪,向着宝钗微微挑眉,又和气地与邓艾说了几句话,独自起身行至房外。
宝钗会意,跟着走了出来。
诸葛亮坐在墓前,细心地拔去墓上野草,轻声道:“你去了新野。”
不是问句。
宝钗早知无法瞒他,便道:“是,我一时好奇,想去看一看刘皇叔的模样。”
“你不是容易好奇的人,”诸葛亮摇头,缓缓道,“你想让我出山?”
宝钗在他身边坐下,反问道:“你不想吗?或者你觉得现在的才学不足以出山争天下?”
诸葛亮笑道:“好直白的激将法!”
他拍去手上灰尘,握住宝钗的手,低声道:“再过一月,就是孝满之期,我想先与你过两年安生日子。”
宝钗反手回握,柔声道:“不管你在哪里,我都与你相随不离,风里浪里也是安生日子。”
诸葛亮叹道:“每次我自认为已认识了你,你却偏要再给我一层惊喜。”
他看定眼前人的双眸,低声道:“你真是我见过的,最有决断,最大胆的女子。”
春光明媚,温暖阳光映得佳人面庞粉扑扑的,一双水盈盈的眸子欲说还休。
她眼睫低垂,分辨道:“乱世能人辈出,到最后争的往往就是时间,我怕来不及,并不是有意要逼你……”
“我明白,”诸葛亮止住她的解释,低声道:“天时不在我,不过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尽力而为罢了。”
宝钗默默握住他的手,给予无言的支持。
她心下却道:我已知后世诸事走向,若事事皆抢占得先机,就不信胜不了这老天!
第98章 我嫁的是你
许是徐庶挡关得当,刘备并没有很快来访诸葛亮。
转眼到了夏天,三年孝满,庞德公、司马徽正式上门提亲,诸葛瑾的书信及聘礼也辗转从江东送了过来。
黄承彦本就对这个女婿极满意,象征性地收了些彩礼,便将女儿的嫁妆送了过去。
宝钗日夜飞针走线,为自己绣制嫁衣。
这一时期的新人吉服多以黑色为主,红色为辅,宝钗心灵手巧,女红娴熟,嫁衣不到七天就制好了。
新婚前夜,已过三更时分,黄夫人偶然起夜,忽见女儿房内竟还亮着光,便推门进去看。
昏灯之下,女儿松松挽着头发,正以同色丝线在锦缎嫁衣上绣牡丹暗纹。
她心疼不已,夺过嫁衣道:“只穿一日的衣服,花那么多心思做什么?太伤眼睛了。”
宝钗吃了一惊,见是母亲,方笑道:“左右睡不着,便找些事儿做。”
黄夫人绞了块湿帕子,给她敷眼,劝道:“女孩子出嫁前,会有几分紧张是正常的。”
她推女儿躺在床上:“睡不着,就闭上眼睛养养神,明日就是正日子了,仔细熬红了眼睛。”
黄夫人为女儿掖好被角,吹息灯火,轻轻掩门出去。
宝钗睡不着,最近几日不知怎的,一闭上眼睛就会回到那边。
她睁眼望着青色床帐,窗外更漏的声音滴滴哒哒,颇有催眠效果,双睫终于一点点压下,她又睡着了。
梦中,她已从大观园搬了出来,坐在昏黄的烛光下,一针一线不带感情地绣制嫁衣,嫁衣是鲜红的,血一般蓬勃的颜色。
她的心却如结了冰般寒冷……
宝钗从梦中惊醒,她一把扯过床边的嫁衣,黑而稳重的颜色,却让人心安。
宝钗将面颊埋入嫁衣中,想着诸葛亮的如玉身姿,心底一点点重新温热。
翌日起来,她的一双杏眼果然红肿起来。
黄夫人忙拿凉鸡蛋替她敷着,叹道:“你这孩子,平日最稳重不过的,怎么近日这般沉不住气。”
她略低了嗓音,道:“二郎那孩子也算咱们看着长大的,人品心性皆是一等一的好,这两年你们可能辛苦些,可你也不是吃不得苦的孩子啊。”
宝钗面颊晕红,垂下眼睫。
她的未来夫君有多好,这世间的人此时还想象不到,好到让她时常不敢置信。
史书中称颂千年的人物,竟然真的要与她在一起了。
见女儿害羞,黄夫人一拍手,恍然自以为了悟其中关窍,忙屏退丫鬟,低声道:“是不是害怕洞房夜?我竟差点儿把这茬忘记了。”
她转身到内间,拿了一册小书出来,悄悄塞给女儿,神神秘秘道:“害怕多半是因为无知,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你看了就知道了。”
她把书一塞,干咳一声,脚步匆忙走了出去,还不忘把门给带上。
宝钗本还在发怔,冷不丁被塞了本书,下意识地翻开看,刚打开半截,霎时如碰到火炭一般丢在地上。
她捂着脸,浑身血液如沸腾了一般,想到今夜的洞房花烛,连夜来的冷意瞬间消散了。
隆中草庐,荆襄名士如庞德公、司马徽等人,附近乡邻,学业堂学子皆上门道贺,就连刘表也派刘琦、刘琮兄弟送来贺礼。
不大的草堂上,挨挨蹭蹭站满了人。
不仅诸葛兄弟忙得脚不沾地,就连来帮忙的徐庶、崔州平等人也被人群挤得密不透风。
除了冲着新郎官来的,也有许多为新娘而来的贵妇人,诸葛家的两位姐姐陪着众人坐在内堂,空间不够,只得将屋后竹林也征用了。
婚礼在黄昏,午后,新郎官去接亲。
宝钗穿上嫁衣,戴上玉珠流苏遮面的凤冠,心下又有些恍惚。
似乎是薛母在旁相劝:“我可怜的孩子,妈知道你不愿嫁他,可你哥哥又打死了人,若不结成一家人,你姨妈他们哪里腾得出心力来管你哥哥呢?”
宝钗心下一个激灵,抬手就要去掉凤冠,黄夫人的声音劝道:“我的儿,新郎官已到了门外了,可不兴这般人前露面的。”
“新郎官是谁?”
宝钗嗓音里的轻颤那样明显,黄夫人也觉出异样了,“是诸葛孔明啊,为何这样问?”
宝钗的手放下了,她握住嫁衣袖子,上面的牡丹暗纹让她安心。
她要嫁给中意的人了,这一世的她就是她。
蔡夫人带着一众贵妇人到场,看到迎亲队伍如此萧索,婚礼布置如此简洁,不由得咬着耳朵抱怨姐姐:“琮儿虽年幼,再等几年也不是不行,为何就把好好的月儿嫁给这个穷小子?”
众贵妇也低声议论,黄小姐挑了三年,拒了那么多名门大户,竟选了这样的人家。
黄夫人微微一笑,将众人引到内室去喝茶。
丫鬟端了小姐新制的花茶上来,众贵妇都露出了慈爱微笑。
这位未来的诸葛夫人手握美容养颜大法,又是一等一的贴心知意,手腕高超,轻易还是得罪不得的。
宝钗的心,在见到新郎官的一瞬间,终于安定下来。
她要做的是他的妻,这个世界才是真的。
她伸出青葱般的柔荑,放进了诸葛亮的手中,柔顺地跟着他上了回隆中卧龙岗的马车。
诸葛亮接了新娘,刚回到草庐,诸葛均赶上来道:“二哥,荆州牧亲自带人来贺喜,已到了前方官道了。”
众人心下吃惊,刘表已派了二子来贺喜,不知为何却又改了主意亲自前来。
黄承彦先下了马,向诸葛亮道:“贤婿,我陪你去见刘景升,且让羲和在此看着车队。”
他嘱咐了黄晷几句,带着诸葛亮迎了出去,只见刘表与刘备携手下了马车,身后跟着关羽、张飞、蔡瑁、伊籍等人浩浩荡荡走过小桥,进了庭院。
三顾茅庐还未上演,人群中,刘备与诸葛亮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打了照面。
诸葛亮一眼先瞧见刘备,龙章凤姿,双耳垂肩,气势昂扬,虽跟在刘表身后,依然让人不可忽视。
刘备也在看他,一袭玄色镶红新郎冠服,身长八尺,风姿如玉,翩翩有谪仙之态。
诸葛亮错过眼神,上前向刘表行礼。
刘表一派慈祥,亲自搀起,大笑向身后人道:“世人皆言我荆襄之地卧龙伏虎,此即卧龙也!”
他携新郎至大堂上,送上诸多厚礼,又要亲自为新人主持婚礼,拉拢之意,毫不掩饰。
诸葛亮心下明白,必是那“得卧龙,天下宁”的儿歌传播太过,将素来只愿偏安一隅的刘表都引来了。
待新娘子却扇缓步而来,他接过一边红绸,低笑道:“瞧,小儿歌引来大麻烦矣。”
宝钗的心已彻底定下,她进了隆中草庐,嫁的是诸葛孔明,这世间便没有不能解决的烦恼。
她在扇后轻笑:“妾已为君妻,若有麻烦,但请夫君自理!”
已为我妻!
诸葛亮心下一颤,手中红绸握得更紧了,今日是娶她为妻的日子,刘表、刘备皆可暂放一边。
他微微侧脸,瞧向新娘方向,见她云鬓乌浓,凤冠下流苏灿灿,隐隐现出雪白小巧的下巴,如倾世牡丹灼灼盛开。
观礼的一位夫人笑道:“新娘流苏遮面,就把新郎官看得呆了呢。若晚上入了洞房,那还得了?”
众人皆发出善意笑声,刘备坐在礼堂下侧,也微微一笑。
诸葛亮面上一红,正襟端立,开始行礼。
三拜礼成,新娘子先送入洞房,新郎官在外待客。
第一桌敬到刘表面前,他既是地方长官也是女方长辈。
诸葛亮斟了酒,刚端至他面前,刘表已站起身,笑道:“孔明啊,你叔父是我故交,今日又结了姻亲,此乃亲上做亲,咱们以后可就是一家人了。”
张飞站在刘备身后,听得这刘表下一句就要抛出官职,大急,低声道:“大哥!”
刘备微微摇头,面上仍带微笑,心下也觉着急,且不论这卧龙先生才学如何,听说他叔父已逝三年,婚礼上却仍能群贤毕至、荆襄名士济济一堂,就让人觉得不虚此行。
那句“得此卧龙,天下归宁”的童谣已传遍荆襄,传唱歌谣的百姓,知道唱的是制“诸葛犁”的诸葛先生,愈发添油加醋,传得神乎其神。
本来,诸葛亮就在学业堂极有名气,诸位名士对他大加赞赏,如今见在普通百姓中也这般得人心,荆襄人士愈发对其推崇。
刘表半个月前就得了童谣,当时只是不信,一个年方弱冠的年轻人,会有什么能耐?
今日得了蔡瑁等人传信,说刘备采购厚礼,名为上门贺喜,实乃抢卧龙,夺天下,野心勃勃。
他本不信蔡瑁之言,谁知伊籍也来相劝,说此人年纪虽轻,却甚得司马徽、庞德公夸赞,只怕真有才学。
刘表心下动摇,若此人当真有能耐,访得他辅佐刘琦,能进取更好,不能也可做守成之用。
这才临时打点礼物,亲自过来主婚,又说了这几句拉拢之语。
诸葛亮坦然笑道:“多谢姨丈!亮山野之人,疏懒成性,以后若礼仪有亏,还请海涵!”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
得当地主君这般礼遇,竟还如此大言不惭,先将失礼说在前面。
刘表的笑凝固了一瞬,唤刘琦道:“你与表妹夫喝一杯,以后多多亲近。”
他转身向黄承彦贺喜,余光看长子如何与诸葛亮相处。
刘琦举杯来敬,诸葛亮杯到先干,还笑着拍了他的肩膀:“不胜酒力,让公子见笑了!”
刘琦性格软善,笑吟吟地喝了酒,并不放在心上。
刘表面色愈差,长子软弱,只怕压制不了这狂臣。
他匆匆喝了两杯,借口公事繁忙,向一众大儒名士团团告辞,先退席了。
伊籍追出来,劝道:“主公,有大才者多轻狂,是为才不轻卖尔,主公不妨再礼遇三分,才好拉拢此人啊!”
刘表不耐烦道:“今日累了,改日再说!”
说罢,径直上了马车。
伊籍在后跺脚道:“改日,这卧龙就落入他人之手了。”
马车辘辘开走了。
诸葛亮送走刘表,转过亭廊,远远瞧见刘备等在亭下。
他作出三分醉态,晃悠悠至亭外,拱手道:“将军,招待不周,还望恕罪!”
刘备笑道:“备不请自来,失礼在先,才须请罪呢!”
他走下台阶,恭恭敬敬地行礼,贺道:“恭贺先生新婚之喜!”
诸葛亮回礼道:“好说,好说,将军请自便。”
说罢,回身就走。
刘备追上一步,却未开口相唤。
关羽、张飞二人从廊后转出,皆面有怒色,但张飞是提议访孔明之人,怒而不发,只鼻中喷气。
关羽劝道:“大哥,此人年少轻狂,只怕传言有误。”
刘备摇手,道:“春宵一刻值千金,我们来的不是时候,当再备礼物,改日再来。”
诸葛亮又谢过众宾客,向洞房走去。
一众女客见新郎官进来,皆起身告辞。
诸葛亮走至床边,拿起喜秤,挑开新娘面上流苏,但见粉颊含春,带三分羞涩;面若牡丹,含七分端庄。
只是那双盈盈杏眸,不知为何眼尾嫣红而微肿,眸中还隐着三分水意。
第99章 属于她的良人
在诸葛亮面前,宝钗一贯是端庄的、睿智的,温柔得不像她的年龄。
即便那日诸葛亮咄咄相逼,让她诚于己,宝钗也不过红了面颊,多说了几句话。
洞房花烛夜,这位素来端庄睿智的闺秀,竟是眼尾绯红、眸中蓄泪的。
诸葛亮一时有些心慌,他放下喜秤,以手指替她拭泪:“怎么了?嫁给我不欢喜吗?”
宝钗摇头,冠上流苏轻轻拂过诸葛亮的手指。
她的面颊贴着他暖而修长的手:“只是有些不敢相信,我当真嫁了你了。”
“当然是嫁我!”诸葛亮微微一笑,展臂揽住他的新娘,开了个玩笑,“这世间配得上卿的,也就是我了。”
宝钗靠在他肩头,方才马车上的梦又涌回脑海。
她连日未睡好,牵着诸葛亮的手上了马车,安心加上晃晃悠悠的路途,她竟靠在车里睡了一觉。
梦中,她坐在一顶花轿内,晃悠悠走在宁荣街上。
街上很安静,甚至有些冷清,宁国府大门上已经贴了封条,荣国府不过因献了探春和亲,还在勉强支撑而已。
宝钗靠在轿子上,心底既悲凉,又有些诧异,究竟这边的岁月如何流逝至今日地步,大观园的姐妹们都去了哪里?
抬轿子的人都很沉默,轿旁的喜娘皱着脸,仿佛不是在送亲,只有路旁有人探头看时,她才回身招呼大家快点。
前方马上坐着一个人,木呆呆的,看不清是谁……
宝钗心内发急,她要嫁的不是这个人!
她拼命一挣,醒了过来,马车已到了隆中草庐,熙熙攘攘的人群迎了出来。
最前方,是诸葛家的两位姐姐,而草堂中等着拜天地的,是让宝钗敬仰多年的千古一相,一位曾经只存在于史书中的人物。
她的心情又明快了起来,新郎与她说话时,她甚至提起精神开了句玩笑。
三拜成礼,送入洞房。
洞房不大,布置简洁恰当,房内罗裙翩跹,环佩叮当,诸多妇人来来往往,又有小孩儿的笑声、跑跳声交织期间。
满室热闹间,宝钗忽想到了大观园。
在此之前,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回大观园了,偶尔回到那边,都是在她自己的家里,伴着母亲做针线,听哥嫂争吵打闹,后来又闹出人命。
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宝钗下意识地抗拒那边。
然而这一瞬间,大观园的景象却清晰地仿佛在眼前。
园子荒败,沁芳桥桥破水枯,滴翠亭荆棘丛生,姐妹们显然都已经不在了
她睁大眼睛,努力望着上方凤冠,不让泪珠滑落,手指掐进肉里。
诸葛兰担心她无聊,不停地送东西给她:“要不要喝茶?吃一块点心吧!”
梅鹿拿了湿帕子给她擦脸,又送上胭脂给她补妆。
宝钗被一团热闹包裹着,直到人群散去,她才悄悄拭去了眼泪。
然后,她的新婚夫婿就进来了,用喜秤挑起她凤冠上的流苏,问她为何不欢喜。
那一世的一切,宝钗当然不能与诸葛亮说,一个曾活在千年后的灵魂,即便是智慧化身的诸葛丞相,怕是也不能理解的吧。
她把面颊埋进诸葛亮的肩头,久久不愿起身。
察觉肩头的湿意,诸葛亮轻轻抬起她的脸,手指摩挲着她的眼尾。
宝钗垂睫,低声又找了个理由:“不过是离了家,有几分伤感罢了。”
她站起身,走至案边,想要倒两盏合卺酒,手却抖得厉害,几番抑制,酒水仍洒在案上。
诸葛亮看出她有心事,从身后半拥着她,柔声道:“我来吧!”
他斟了合卺酒,扶着新娘回到床边,紧挨着坐下,手臂穿过她的皓腕。
夏日衣衫单薄,皮肉相贴的热度,顺着彼此手臂,传至心房。
宝钗彻底从噩梦中回了神,开始觉出害羞了。
她以袖遮面,饮下那杯酒,酒液,一分辛辣,三分香甜,滑过喉咙,热气蒸腾而起。
她的面颊粉扑扑的,恍若最娇艳的牡丹品种,雪映桃花。
诸葛亮忍不住侧身,在她粉颊上吻了一吻。
香而软的触觉,让他瞬间头顶酥麻,站起身时,仍有片刻的怔神。
诸葛亮将酒杯放回案上,从脑海中经天纬地的海量知识中,拖出了昨日徐元直塞给他的小书。
单是想一想,他就觉得面颊燃烧。
宝钗坐在床边,身边人的短暂离去,让她心神又开始恍惚。
不过片刻,她就开始想念他身体的热度,这数日的梦境,无时无刻不让她怀疑着世界的真假。
直到诸葛亮回来,真真切切看到他的绝世风姿,她的心才有片刻安宁。
许是新娘的眼神太依恋,诸葛亮镇定下来,容貌,智慧,他自幼就高出同龄人许多。
新婚之夜,他也自信能运筹帷幄。
诸葛亮在床边坐下,伸手替新娘摘去凤冠,缓缓抽出发簪,满头乌发滑过他的手背,柔顺地垂在佳人肩头、胸前。
新娘子柔顺地靠近他的怀里,并不需要一点智谋运用。
床帐一层层放下,偶尔传来一声低语,一声轻吟。
帐内,牡丹花瓣轻轻展开,舒展出最让人心醉的模样,幽香沁出床帐,飘出很远很远。
窗外,明月爬上山巅,洒下遍地碎银。
不知过了多久,宝钗睡熟了。
她紧紧靠在夫君的怀里,睡得面颊嫣红,气息悠长。
七天了,她终于可以安心沉湎梦境。
诸葛亮微微起身,想要去弄些水,为妻子擦拭清洁一番。
他刚撑起手臂,就被一双玉臂揽住了腰,妻子不满地轻哼一声,猫儿一般地撒娇:“不要走!”
即便方才两人最亲密时,她也只是羞涩地端庄着,未露出这般娇憨姿态。
诸葛亮心底酥软,复躺了回去,将软玉温香揽进臂弯里,俯身亲了亲她娇艳的红唇。
宝钗又梦到了大观园,昔日依然满是生机的大观园。
她坐在桥头看鱼,远远瞧见宝玉、黛玉经过,两人许是闹了别扭,互不搭理。
宝钗拿着一柄羽扇,软软的,有些扎人,却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度。
她忍不住将羽扇贴在脸上,看宝、黛二人并肩走远。
忽然,黛玉身边的不再是宝玉,而是一位穿淡鹅黄袍子的男人,高大俊朗,天神一般。
两人越走越近,直至亲密无间。
宝钗抱着羽扇,真心地笑了。
然后,她就醒过来了。
月光透过纱帐,照在床上。
她手中的不是羽扇,而是男子的臂膀,面颊旁是男子的头发,怪不得梦中有些扎扎的。
她翻过身,眼前人的面容近在咫尺,色泽淡而薄的唇,高挺的鼻梁,俊逸的凤眼,这是属于她的良人。
她靠进良人的肩窝里,感受着呼吸交融的温热,又睡熟了。
再醒来时,阳光洒满帐子,床上只有她一人,包裹得严严实实,身边还抵着一条柔软的靠枕,像是怕她滚落床下似的。
宝钗坐起身,身上已换了一套簇新的亵衣,她面色绯红,赤脚走下床,要去找衣服来换。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诸葛亮头戴纶巾,身披鹤氅,拿着一卷书走了进来。
宝钗受了惊一般,将自己藏在屏风后面,雪白柔腻的小脚惊鸿一瞥。
诸葛亮忙转身退了出去,拉上了门。
昨夜那个会依偎着他撒娇的小妻子,又要变成端庄稳重的贤妻了。
果然,他在廊下站了不到一刻钟,打扮妥当的端庄女子就走了出来,福身行礼:“夫君!”
诸葛亮也彬彬有礼地回礼:“夫人!”
他心下暗暗有些后悔:起得太早了,否则还能被爱妻多依偎温存一会儿,下了床就没机会了。
诸葛家已没有长辈,只有两位出嫁的姐姐,昨夜留在草庐没走。
听到新人起身,两位姐姐一起走了出来,笑道:“昨日累了一天,何不多睡一会儿?”
宝钗脸更红了,她自幼所受闺训,皆是早起服侍丈夫、伺候舅姑,没想到因连日失眠,竟成了全家起得最晚的人。
她净了手,亲自煮茶,要为两位姐姐敬茶。
诸葛兰、诸葛蕙一起摆手道:“不用,不用,咱们家没那么多虚规矩,你与二郎过好日子就成。”
草庐没有厨娘,宝钗带来的陪嫁丫鬟梅鹿也不会做饭,两位姑姐便与宝钗一起下厨,说说笑笑做了简单的汤饭。
吃过饭,姐姐们起身回家,诸葛均外出读书,草堂内除了丫鬟、童子,就是诸葛夫妇二人。
诸葛亮坐在廊下读书,宝钗带着梅鹿,收拾嫁妆箱子。
衣衫一件件放进柜里,与他的各占半边。她的书与他的书堆在一起,案台上除了笔墨纸砚,放上了一只插花的玉瓶。
到处都是他与她共同生活的气息,从此,这里就是家了。
宝钗站在衣柜前,一件件抚过夫君的衣衫,都有些旧了,她得准备着给他做些新的,绣上孔明灯如何?就像求亲时的那一盏……
不知何时,梅鹿悄悄退出去了。
她的夫君走了进来,从背后拥住了她,在粉嫩的面颊上亲了一亲。
宝钗又羞又甜,推他:“大白天的,像什么样子?”
诸葛亮笑道:“我在自己家里,抱着自己的夫人,又没有外人看见,当然是我自己的样子。”
被他拥着,甜蜜与安心缓缓弥漫过身心,宝钗不再抗拒,靠在他肩头,低声道:“你说,刘皇叔还会再来吗?”
“当然!”
“什么时候?”
“一个月!”诸葛亮笑得自信。
宝钗笑道:“我猜是三个月!”
“哦?”诸葛亮挑眉,“夫人要赌吗?”
宝钗伸出手:“赌什么?”
诸葛亮低首,在她耳边轻声说了赌注。
宝钗面颊红到耳廓,一把将他推开,跺脚道:“不正经!”
诸葛亮哈哈笑道:“闺房之乐,有何正经不正经呢?”
他走至榻边,坐下,斟了杯茶饮下!,笑道:“夫人恐怕要输了。”
宝钗不服气:“何以见得?”
诸葛亮笑得狡黠:“那日婚宴送宾客时,刘皇叔是与水镜先生一起走的,我虽不了解刘皇叔,却了解水镜先生。”
“水镜先生必劝他早来!否则咱们那好姨丈若再来,难免会把我拉拢了去。”
宝钗坐在他身边,托腮笑道:“我还是赌三个月!”
她虽不了解水镜先生,却了解史书上的刘备,不管仁厚君子形象是真是假,即便心急如焚,也绝不好意思过早前来,拆散人家新婚燕尔的小夫妻。
她也很自信。
诸葛亮挑眉:“夫人要赌什么?”
宝钗四下环视一周,附身在夫君耳边,低语两句。
诸葛亮讶然,还是伸掌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
宝钗纤白的手,轻轻印在他掌心。
第100章 偷得浮生半日闲
接下来三天,宝钗都没再梦到大观园,许是每夜都有孔明为伴,她的梦大多是梦幻且快乐的。
有时候是坐在白云上,飞过大海;有时候是在梅林里散步,碧玉般的湖水,如一面玉镜映出梅林倒影。
三日回门,黄承彦夫妇对新女婿是越看越满意,临走装了满满一车粮食蔬菜布匹柴炭给他们做家用。
小邓艾暂寄住在黄家,也跑里跑外地帮忙搬东西,一家人直送出半里地远。
车内坐不下人,宝钗便带了帷帽,坐在车前,陪着诸葛亮一起赶车。
晚风习习,夕阳西落,西北方积了乌灰色的层云,阳光在云后燃烧着,满溢着金光。
诸葛亮拉着马缰,身侧爱妻面颊晕红,眼眸如水,比天边的云霞还要娇艳,身后马车里满载着岳父母的脉脉温情。
人生圆满,莫过于此时,只是……
他道:“自古成家立业,如今我有了家,也该设法立业了。”
四下空旷无人,宝钗便侧头靠在夫君肩上,柔声道:“天下纷争不断,将来有你呕心沥血的时候呢。如今偷得浮生半日闲,看看落日,吹吹夏风,立业之事且放明日再想吧。”
诸葛亮有意逗她,故意叹道:“未来遥不可期,今日的柴米油盐还得靠人接济,还说什么明日?”
宝钗信以为真,忙指着身后的满车用度道:“我在家时,胭脂、刺绣、裁衣、造纸每年都有不少进项,多半会拿来贴补家用,如今偶尔收家里一些东西,无需这般放在心上。”
诸葛亮看向远方,忽连声道:“奇,奇,奇!”
宝钗还陷在要安慰夫君的思维中,一时没反应过来:“奇什么?”
诸葛亮垂首,双眸与她相接:“你不过十五、六岁年纪,琴棋书画、女红厨艺、造纸制犁样样精通,莫不是……”
宝钗有些慌乱,不由得错开眼睫:“莫不是什么?”
诸葛亮贴得更近了些,不让她闪躲,两人长而卷的睫毛几乎打在了一起,扑簌簌得麻痒:“莫不是……”
宝钗要转头,却被他贴着面颊逼视。
“莫不是天上仙女下凡吧?”诸葛亮后撤半步,哈哈大笑。
宝钗回过神,知道被他逗了,气得拍他肩膀。
但她也知道自己的能为与异常,根本瞒不了以智慧著称的诸葛亮,况且,还有未来种种,总得设法让他知道。
诸葛亮看向天边云彩,道:“明日,我须得去一趟岘山南。”
他伸手,轻轻掠过妻子被风拂乱的鬓发,柔声道:“庞公做媒,助我娶得贤妻,我定要好好谢谢他老人家。”
宝钗点头,手搭凉棚细看天边云层:“乌云接落日,明日必有雨。让三弟明日骑马与你同去,务必赶在中午前回来。”
“不得了,不得了!”诸葛亮啧啧赞道,“夫人还懂得观天测雨,看来我这个做夫君的以后更要多学、多看了。”
翌日,午后果然风起,不出两刻钟,乌云漫天,沉沉地压在东南方,半个时辰未到,瓢泼大雨已铺天盖地而至。
宝钗吩咐两个童子收拾了房屋门窗,她与梅鹿同坐窗下做针线,不时便要抬头看一看雨停了没有。
梅鹿看她心不在焉,便道:“小姐啊,这般大雨即便很快停了,路上也多半泥泞难行,姑爷今夜只怕难以回来了。”
宝钗也知如此,但仍等到天色黑尽,才吩咐童子们关门。
自成亲后,她还是首次孤枕而眠,心下既忐忑又有两分好奇,不知今夜能否再梦到那边。
她又梦到了大观园。
园内,树木萧索,人丁稀少,偶尔有一两个婆子远远穿过长廊,一步一步消失在假山后。
宝钗身后跟着莺儿,走过乱草丛生的石阶,匆匆走过一片竹林,进了潇湘馆。
雪雁在廊下做针线,听见有人进来,先是吃了一惊,然后喜出望外地站起来:“宝姑娘来了!”
她匆匆掀起帘子,向内道:“姑娘,宝姑娘来看你了!”
宝钗进了屋,见黛玉躺在榻上,身姿单薄,面色苍白,唇色浅淡到几乎没了颜色。
她坐在榻前,听到自己道:“我不过五、六日没来,怎么你又瘦了一圈?”
黛玉泪光点点,只是微微摇头。
“自宝二爷去送三姑娘和亲,姑娘的病就没好过。”紫鹃拿起手帕,偷偷拭去泪水,低声道:“这几日更是饭都吃不下了,人可不是要消瘦嘛。”
宝钗听见自己道:“园中的人如今越来越少了,你住在这儿吃穿不便的,不如我去和太太说一下,将你也搬出园子去住吧!”
黛玉阖着眼,轻声道:“姐姐,我知道自己是不行了的,难为你还记得来看我!”
她轻咳两声,又道:“如今老太太头七已过,我在世上没了牵挂,就在这儿住着吧,最后一段日子难得落个清静!”
原来,老太太已经没了。
宝钗的脑海中瞬间闪过贾母出殡的场景,她心下有些诧异,这边的时间线似乎是错乱的,宝玉去送探春和亲未归,她还没有被迫出嫁。
她握住黛玉的手,触手冰凉无力,心下一酸,也落下泪来:“你千万别这么想,好歹等宝兄弟回来。”
黛玉摇头,眼睫渐渐阖上:“我与他的缘分,已是尽了的。”
宝钗心下着急,恍惚间,她忽想到那位着淡鹅黄袍子的男子,便使劲儿抓着黛玉的手,拼尽全力道:“妹妹,千万别多想,你的缘分还在后边呢!”
她用尽力气喊出的一句话,却轻若蚊声。
黛玉微微睁开眼,似是听到了,也似已经开始恍惚。
“颦儿!”宝钗大叫一声,从床上坐起。
窗外雨已经停了,夏虫在院子里鸣叫,有淡淡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地板上。
宝钗下了床,想出去看一眼月色,却察觉门外有人。
人影透过门上雕花,映照过来,身形高大,绝不是梅鹿或童子们。
宝钗从墙上取下剑,大着胆子走至门口:“谁?”
门忽然开了,诸葛亮站在门口,身上半湿半干,脚下都是污泥。
他一边脱下身上的蓑衣,一边笑道:“颦儿是谁?”
见妻子拿着剑,他收了笑容,安慰道:“吓到了吧?本想在外面收拾好再过来的,听到你说梦话,就忍不住靠近了些。”
宝钗轻掐手心,才确定自己没在做梦,她看了窗下的更漏,已是三更时分了。
“你怎么这会儿回来了?路上湿滑,怎么骑得马?”她忙走过去,接过诸葛亮的湿衣,又拿来布巾替他擦头发。
诸葛亮叹道:“那懒马,行至半路就不走了,我自己走回来的。”
“中午与庞公下棋,误了时辰,只能等雨停了回来。”
宝钗急道:“既路上不便,何不等明日再回来?这样黑夜,万一滑倒了,或者掉进水里……”
她说不下去了,想到路上的种种可能就有些后怕,未来的诸葛丞相,若是因半夜赶回家而发生不测……
她岂不成了千古罪人?
诸葛亮踢下满是污泥的鞋子,站在廊下用清水冲脚,轻描淡写道:“我必须得回来。”
“咱们成亲至今,你夜里都要我抱着才能入睡,我若不在,你怎么能睡得好?”
宝钗面色绯红,她白日端庄贤淑,但到了夜里,不知怎的就要紧挨着夫君才能入睡,离得远些便要做噩梦。
诸葛亮擦了手,走进来,揽住妻子的双肩:“我刚进院子,就听到你在喊梦话,似乎哀痛至极……”
“究竟,颦儿是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