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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睡吧,我在呢

    宝钗推着诸葛亮进屋,将他半湿的衣衫脱下来。

    诸葛亮身形虽高瘦,衣衫下却也有薄而好看的肌肉,手臂冰凉,只胸膛处热乎乎的。

    宝钗忙替他披上中衣,又拿薄被将他裹起来,嗔道:“不是等雨停了走的吗?怎么身上这样湿冷?”

    诸葛亮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天太黑,跌到水潭里两次。”

    “你呀!”宝钗心下暖暖的疼,贴身抱住他,摩挲他凉凉的手臂,“你若不回来,我不过是一夜睡不好。可你若是摔出个好歹……”

    她说下去了,将面颊贴在夫君肩头。

    诸葛亮揽住她,笑道:“你夫君又非当真是百无一用的文弱书生,我也是君子六艺样样精通的。”

    他已问了两次“颦儿是谁”,妻子却仿佛没听见一般,他也就顺心知意地不问了。

    两人抱在一起,相拥着躺回床上。

    宝钗担心他冷,紧紧贴着他,手脚都缠在他身上,不时摩挲他的手臂、腿脚。

    诸葛亮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佳人绵软的身子在怀,夏日衣衫轻薄,肌肤亲密无间,缕缕幽香沁入心脾,年轻人身上很快热了起来。

    但他忧心妻子的噩梦,不愿在此时勉强她,便深吸一口气,勉力压制着。

    宝钗贴着他,自然感知到他呼吸急促,手指不自然地扣在自己肩头,几次要向下抚摸,又克制地放了回来。

    她一颗七窍玲珑心,立时明白了丈夫的体贴。

    自新婚夜他们有了夫妻之事后,夫君怜她初次受痛,三日来皆是单纯地相拥而眠。

    宝钗耳红心跳,手指从诸葛亮肩头摩挲到他胸口,低声道:“夫君,我是你的妻子……”

    她羞得说不下去,只能柔柔地在他胸膛抚摸,身子软绵绵地贴着他。

    诸葛亮自然明白了,他侧身揽住妻子的细腰,仍有些担心:“你的噩梦……”

    宝钗亵衣凌乱,露出颀长雪白的肩颈:“只是些陈年旧事,你才是我的现在。”

    与你在一起,才能抵御那边漫长的孤寂与痛楚。

    她没有说,诸葛亮已经明白。

    他伏身下去,轻吻她的额头:“这次,我保证会再轻一些……”

    额头、鼻尖、嘴唇……他用唇一路轻怜密爱,抚慰了她不能言说的伤痛。

    窗外,月影清冷;室内,火热缠绵。

    情至深处,诸葛亮在她耳边低语:“月儿……”

    宝钗摇头,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道:“是宝钗!”

    诸葛亮没有犹豫,也没有多问,只是温柔地将一句“宝钗”揉进了唇齿间。

    他才二十岁,已通透得仿佛多活了一生。

    不问不疑,声声“宝钗”唤得缠绵多情,仿佛从来如此一般。

    情事完毕,宝钗枕在诸葛亮胸膛上,听着他强健有力的心跳,低声道:“颦儿,是我一位亲密故人,她自幼体弱多病,近日又遭了变故,只怕……”

    想到黛玉的境况,她几乎说不下去。

    诸葛亮抚弄她的乌发,柔声道:“你若不放心,我明日陪你去看看她。”

    “不必了,”宝钗眸中含泪,低声道,“她是个聪明绝顶的好女孩,既已堪破,必得自在。”

    “质本洁来还洁去,如此清静结局,也许比别的姐妹们都要强些罢!”

    在梦中,她的记忆是片段式的,无法连贯的,但也隐约觉出其他姐妹的悲凄境地。

    一滴眼泪,落在诸葛亮的胸膛上,与他肌肉上的微微汗意凝在一起,

    宝钗抹去那点儿水珠,转过身,躺在软枕上,手指掩住了眼睛。

    诸葛亮从背后拥住她,轻吻她的耳垂:“睡吧,我在呢!”

    她的心事,无论愿不愿说,他都会在。

    数日后,学业堂好友孟公威、石广元二人要结伴外出游玩,来探问诸葛亮去否。

    诸葛亮一口回绝。

    石广元大笑,向孟公威道:“孔明正是新婚燕尔,如何会撇下新娘子随我们出门?公偏不信邪,自讨没趣啊!”

    送走二人后,诸葛亮回到内室,向妻子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我近日有意去新野附近走走,夫人可有兴致同行?”

    刘备访贤在即,宝钗心知他必是要外出勘探附近地形,以备谋划近日用兵,可是带她做什么呢?

    她刚要拒绝,忽心念一动,明白过来:他是担心她独自在家,要带她出去散心解忧。

    他虽不知她的心结所在,却一直惦记着要替她排解。

    宝钗放下手中针线,笑道:“家里种种也得操持,再说你出门游历,带着我一个女人,算怎么回事儿呢?”

    诸葛亮弯腰,左手搂住她,右手拿掉她手中的布料,随手丢在地上:“你不是普通的女人,缝缝补补不是你的归宿。走,咱们一起去看看大好山河,瞧瞧世间英雄去!”

    “要不要同去且另说。”宝钗空手托腮,笑眯眯地道,“不过,这布料是用来给你裁衣服的,竟然被你丢在地上……”

    诸葛亮低头看去,那衣料是蓝色锦缎,已裁出了男式长袍的雏形。

    他拍了下自己的右手,斥责:“夫人对我的一片心意,怎么能扔在地上呢?手啊手,你太不懂事了!”

    他附身捡起衣料,连右手一起奉上:“夫人,这手交你惩处,切莫轻易饶了它!”

    宝钗笑得禁不住,伏在桌上,笑如银铃:“瞧你这样,哪像个未来的丞……”

    话未完,忙噤声,她清咳一声,拿过布料,坐回床上去做了。

    诸葛亮不依不饶地追上来:“未来的丞什么?”

    宝钗假意拿针要扎他:“未来的惩罚!”

    诸葛亮不闪不避,向前一扑,宝钗拿针的手先吓得藏了回去,生怕扎着他。

    诸葛亮早已料到如此,将她扑倒在床上,咯吱她痒痒,逗她笑得花枝乱颤,直到答应同行才罢休。

    诸葛亮又让童子请来崔州平,如此这般交待一番。

    宝钗听到,待崔州平走后,她笑着打趣道:“咱们打的赌还未有输赢,你就这般确定,去新野期间玄德公会来吗?”

    诸葛亮神秘一笑:“山人自有决断!”

    在家准备了两日,宝钗换了男装,骑上枣红马,与诸葛亮扮作两个游山玩水的学子,向新野而去。

    新野是荆州的最北面,直面曹操的大本营许都,刘表将刘备放置在此,本就有借他防御曹操之意。

    新野自有了刘备,一切井然有序,百姓在家开垦田地,兵士每日操练不休,商贾往来不绝。

    诸葛亮一路走过去,不住点头微笑。

    宝钗玩笑道:“这样的明公要登门拜访,君不在家坐等,反而出来游山玩水,岂不惭愧吗?”

    诸葛亮笑容不减,缓缓道:“不急,且等一等。”

    他们走到新野边界上,一路遇到三三两两的流民,拖家带口,投新野而来。

    流民皆面有饥色,见到他们衣着光鲜,麻木的眼神瞬间亮了一下,目光游移到二人的骏马长剑上,收回迈出去的脚,麻木地继续往南。

    诸葛亮叹道:“曹操自收了青州兵,不止屠戮徐州等地,他治下的百姓也更苦了。”

    徐州屠城,导致诸葛氏四散流离,宝钗担忧他伤怀往事,从马上伸过手去,握住了他的手。

    诸葛亮回握,笑道:“无妨,咱们往回走吧。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若遇到大股流民,只怕会引来祸端。”

    宝钗道:“既然来了,好歹再往前走一段。”

    前方已接近宛城,遥遥望见曹操驻扎人马,军容齐整,肃然有纪。

    二人假作游山玩水,沿着山麓缓缓而行。

    宝钗低声道:“曹操下辖地盘有限,却能有如此多的兵马,屯田制功不可没!”

    诸葛亮目光一闪,笑道:“什么是屯田制?还请夫人赐教。”

    宝钗自悔失言,找补道:“我不过是听父亲说的,哪里懂得屯田……”

    眼见诸葛亮一副明显不信的表情,她只得放弃解释来源,细细讲了屯田制的种种好处,有些曹军至今还没施行的措施,她也提前讲了出来。

    对她的异常,诸葛亮显然已有猜测,既然他不追问,她也不再顾忌。

    诸葛亮若有所思,并不追问她从哪儿知道的了。

    两人回到新野,在一家客栈住了数日,探听了刘备在此的种种举措,又向东去了江夏。

    孙策依然未死,甚至屯兵在江夏南岸,扬言要为父报仇。

    宝钗对此百思不得其解,却又不好拿出来与诸葛亮商量。

    江夏之地为防孙策,全境戒严,宝钗写了封家书给黄祖,才得以进入江夏。

    黄祖性格暴躁,又因将临战事而烦恼,听说侄女携新婚夫婿来拜望,只派了长子黄射前来迎接,设宴款待。

    黄射也在为战事担忧,陪同宝钗夫妇匆匆在江上游玩两日,就要送二人回去。

    诸葛亮笑道:“弟有一计,可解兄之烦忧!”

    黄射忙问:“何计?”

    诸葛亮微微一笑,摇扇轻语:“坚守城池,闭门不出,危自解矣!”

    黄射半信半疑,宝钗却已解其中深意,笑着劝道:“堂兄,但信无妨!”

    两人离开江夏地界,行至无人处,宝钗低声问诸葛亮:“你不揭穿孙伯符之计,莫非也有意”

    诸葛亮笑道:“知我者,夫人也。孙伯符屯兵江夏,意在寿春,倘若荆州再出一军攻许都,曹军必败!”

    宝钗摇头:“可惜,姨丈绝没这个胆量。”

    诸葛亮笑而不语。

    一个月之后,他们启程回家。

    宝钗特意换了女装,与诸葛亮一起拐道去看望了小邓艾的母亲,邓母听说他们就是儿子的先生与师母,抹着眼泪要杀了仅有的母鸡给二人吃。

    宝钗极力阻止,临走前在桌案下放了两块马蹄金。

    出了邓家,诸葛亮握住妻子的手,低声道:“你真是我见过最善良的人。”

    宝钗心下明白,她接济邓家,并不是出于良善的同情心,而是因邓艾未来的成就。

    也许,她给了夫君一种人设上的错觉了。

    宝钗今日戴了一顶纱质细密的帷帽,诸葛亮看不清她的面容,见她久久不语,只当是不好意思,不再多言,骑马并肩而行。

    手却久久未放开。

    宝钗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同情心泛滥的人,她只是担心给了诸葛亮错觉,将她当做心怀天下的纯善女子。

    以后,也许他会失望。

    远处,一阵马蹄声疾响,仿佛有千军万马奔来,卷起漫天灰尘,待走至面前,却只有三人三骑。

    诸葛亮干咳一声,示意宝钗细看,原来,他们竟然迎面撞上了刘关张三兄弟。

    看方向,这三人正是从隆中而来。

    想来,是一顾茅庐失败而回,却半途撞上正主。

    今日,正好是第二个月。

    第102章 别样的三顾茅庐

    这是宝钗第一次见到刘备。

    史书上,他身长七尺五寸,垂手下膝,顾自见其耳。但亲眼见时,并没有那般夸张。

    眼前的刘备约莫四十上下,身量颇高,面如冠玉,三绺胡须随风飘然,耳垂确实比常人阔一些,却也在正常范围之内,双目炯炯有神,如利电直射人心。

    他在两个魁梧兄弟簇拥之下,纵马疾驰而来,在路中央勒马扬蹄,意气风发,豪气纵横。

    马未挺稳,他已翻身下鞍,身姿利落,毫无中年人的颓废气。

    刘备大步奔至诸葛亮面前,一把拉住马缰,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备往隆中拜访先生未果,原以为今日无缘,哪曾想天可怜见我刘备,竟有幸在此得遇大贤尔!”

    他说话的语气真挚而热烈,即便冷眼观人已久的宝钗,也忍不住受他感染。

    昭烈皇帝的人格魅力,可见一斑。

    在此遇到刘备,当真是个意外,诸葛亮下了马,向刘备行礼笑道:“山野之人,行踪随性,累将军枉临,不胜惭愧。”

    他与刘备见礼毕,回身扶了宝钗下马,道:“夫人,快见过刘皇叔!”

    宝钗带着帷帽,透过双层纱帘,微微一笑,盈盈向刘备施了一礼。

    刘备立时还礼,他已是皇帝认证的皇叔,封左将军领豫州牧,南征北战多年的知名人物,且年长二十岁,却拱手弯腰,郑而重之地向诸葛夫妇行了大礼。

    随后而来的关羽、张飞,见大哥这样敬重,也跟着拱手。

    宝钗不愿被张飞认出,游目瞧见不远处正是月牙泉,泉旁绿草如茵,开着数簇菊花。

    她走至诸葛亮身边,低声道:“夫君,我到水边歇一歇。”

    诸葛亮笑道:“也好,我送您过去。”

    他转身向刘备说明缘故。

    刘备忙道:“备实不敢搅扰贤伉俪,只求先生片刻时间,听备一陈肺腑之言。尊夫人请自便,切勿以备为意。”

    这番话,说得真实自然。

    诸葛亮微微一笑,牵了两匹马,系在旁边一株柳树下,携了宝钗的手,领她在泉边一块圆石上坐下,嘱咐道:“且离水远些,我去去就来。”

    宝钗回眸笑道:“去吧,别让玄德公久等了。”

    诸葛亮低笑道:“本要让他等到明年开春,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竟未避过去。”

    宝钗握住他的手,轻声道:“无须如此蹉跎岁月,信我,他就是你的明主!”

    她掀开面前纱帘一角,似笑非笑道:“再说,你那计划还等得了半年吗?”

    诸葛亮笑着摇手:“果然是什么事都瞒不了夫人,也罢,只能如此了。”

    他转身走向刘备,行至中途,脚步一转,至一处菊花丛中,采了一支开得最盛得的,又转回去送给夫人。

    宝钗心下暗笑,夫君当真孩子气,都已经迎面撞上了,还要再试探下刘皇叔的耐心和诚意呢。

    但她并不说破,接过花后,与诸葛亮说说笑笑,配合他继续拖延时间。

    刘备垂手立于道边,面上含笑,静心等待,没有一丝的不耐烦。

    张飞已急躁起来:“这人婆婆妈妈,一味儿女情长,卧龙之名怕不是欺世盗名罢!”

    刘备道:“我们本就来得唐突,何妨多等?”

    诸葛亮终于说完了话,转身缓缓走来。

    关羽丹凤眼微眼,卧蚕眉微挑,身上武将威势尽显,压向来人。

    诸葛亮却是从容不迫,依然保持缓慢的节奏,走至三人面前站定,伸手指着旁边草地道:“将军若不嫌弃,请至此草地权坐。”

    刘备欣然应喏,嘱咐两位兄弟在道旁等候,他跟着诸葛亮远远走至一处空地,毫不在意今日专门换的华服,席地而坐。

    此时已是初秋季节,天色蓝得近乎通透,宝钗捧着那支金灿灿的野菊花,身边泉水潺潺,波光粼粼,如一弯月牙,倒映着天上烈日。

    月中有日,日影照月,一片和谐。

    间或有小鸟飞出草丛,发出轻轻一声鸣叫。

    草地上对坐的二人,刘备表情真挚,一派专心求教模样,诸葛亮面带笑容,眼稍眉角带着若有似无的打量与试探。

    两人你来我往说到日影西斜,诸葛亮的神态已经放松下来,指着远方滔滔不绝。

    刘备斜坐在草地上,表情专注,实时作出或惊讶或欣赏的姿态。

    不知诸葛亮说了句什么,刘备抚须哈哈大笑,坐直身子,拱手作出求教的姿势。

    诸葛亮站起身,扬扇指向北方,继而向西一划,踌躇满志,志在必得。

    这一刻,斜阳刚好越过一处山坳,灿然阳光再无遮挡地聚洒在他身上,天地间最闪亮的人。

    宝钗捧着那支菊花,渐渐看得痴了。

    隆中对,她已凭记忆默写在纸上。

    然而,时间提前了近七年,江东孙策未死,北方袁绍残部未灭,年方二十岁的诸葛亮,应当不会复刻出七年后的判断。

    但无论何时,她都相信这个人会作出最恰当的决断。

    夕阳缓缓沉入山下,侃侃而谈的两人才一起站起身,携手大笑着走过来。

    宝钗也站起身,迎向她的夫君。

    刘备依依不舍,仍然拉着诸葛亮的手不放:“天色已暗,路恐难行,不如让备兄弟三人护送贤伉俪回去?”

    诸葛亮笑道:“此地民风淳朴,且已离卧龙岗不远,明公无须担忧。”

    他松开刘备的手,向刘关张三人拱手告辞。

    刘备追上来,眼中含泪道:“先生,备在新野日夜悬望,切勿失约。”

    诸葛亮笑道:“安顿了妻小,自然会去拜望明公。”

    他走出两步,又回头道:“明公,三日后请务必依亮所言,到刘荆州处借兵。”

    刘备点头,上了马,又依依跟着送出三里地,直到看到卧龙岗,才止步。

    宝钗与诸葛亮并骑行过小木桥,回头看时,刘备仍伫立在山头,举目遥望。

    关、张二人跟着他身后,三人在山上又伫立成了一座新的山。

    她心下略有些遗憾:这一世的史书上,不会有三顾茅庐了,可惜一段佳话。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童子推开柴门,刘备竟然又站在了门口。

    这次他没有带关张二人,而是带了一位英姿勃发的俊美将军。

    童子诧异道:“刘将军何时来的?”

    刘备笑道:“刚到不久,先生在否?”

    童子道:“先生惯于挑灯夜读,早上向来不会起得太早。将军稍等,待我去通报一声。”

    刘备忙止住道:“切莫惊动,我略等一等就是了。”

    说罢,就垂手侍立廊下。

    那俊美将军正是赵云,见主人未醒,他就体贴地将两匹马牵至远处,栓在树下,让它们自在吃草,以防马嘶鸣惊扰。

    栓好马,他轻轻走过去,站在刘备身后,不发一言。

    诸葛亮昨夜与宝钗夜话,醒来时,天已大亮,听得刘皇叔天未亮就等在门外,惊讶之余,心下也有三分感动。

    宝钗有些疑惑,昨日夫君既已答应了出山相助,这刘皇叔为何还要再顾茅庐?

    她忙起身,帮诸葛亮穿衣束发,道:“从新野到隆中,有将近百里路程,刘皇叔只怕刚赶回新野,就又启程前来,才能在清晨赶至此,这般行色匆匆,却不知是为了何事?”

    诸葛亮沉吟道:“他既然能在门外静等两个时辰,想来不是什么急事。”

    他穿好衣衫,匆匆赶了出来,拱手道:“明公,可是忘了要紧物事在此?”

    刘备笑道:“确实是忘了物事。”

    他侧身,让赵云上来拜见,又将院中的数箱礼物搬进来,含笑道:“昨日会面匆忙,仓促之间,竟将带来的礼物又原路带回去了。”

    诸葛亮讶然失笑,心下却已有了五分感动:“明公,亮无须金帛之礼,何必专程跑这一趟?”

    刘备握住他的手,真诚地道:“备与先生初识不久,无从探询先生心意,只能以此俗物聊表寸心,请先生切莫推拒。否则,备心日夜难安矣!”

    说罢,他拱手,深深弯腰下拜。

    诸葛亮忙将他扶起:“主公,折煞孔明了。”

    刘备这才绽出笑容,眼眶微红道:“先生,终于唤备一声主公了。”

    诸葛亮的手顿在半空,面上笑容凝住,七分动容在心头激荡。

    他心潮起伏,半晌才道:“主公还未用饭吧?请主公堂内歇息,亮遣内人整治茶饭款待。”

    “无需惊动贤夫人!”刘备忙摇手道:“依先生昨日之言,备还需赶回去整备军队,调遣大将,须臾耽误不得。”

    诸葛亮又是感动又是好笑:“送礼物这种小事,主公遣人来办就是了,何苦还要这样来回奔波?”

    刘备正色道:“先生的事,便是备心中第一大事,如何能假他人之手?”

    他走出两步,又回头道:“待后日借了兵,先生切莫自行前往新野,待刘备再亲自来接。”

    诸葛亮哭笑不得:“主公拳拳之心,亮已明白,切勿再对亮如此礼遇。”

    刘备语重心长道:“并非单纯礼遇,后日你要在景升兄面前助我借兵,倘若事后他知你早已跟随我,难免会恼你与我共谋诈他。”

    “以后亲戚再见,多半要难堪。”

    “还是待我随后再来请一次,那时先生再唤这声‘主公’吧。”

    刘备走后,诸葛亮伫立院中,久久未动。

    宝钗拿着一件鹤氅出来,为他搭在肩头,笑道:“感动得要落泪,对不对?”

    诸葛亮仰首望天,待眸中干净,才低首笑道:“一点点吧!”

    宝钗也不戳破他,举目望向远方,时间虽然提前七年,可三顾茅庐终究还是阴差阳错地要凑齐了。

    以后的历史,当真能够彻底改变吗?

    第103章 进军中原

    第三日,宝钗与诸葛亮前往襄阳城去拜见蔡夫人。

    蔡夫人对小夫妻的态度极为热情,不仅设宴招待,还请诸葛亮帮忙查问刘琮的功课,一副当时就要留下卧龙先生给刘琮当先生的架势。

    诸葛亮也不推辞,当着蔡夫人的面给刘琮讲起兵法,直接引用了最近的官渡之战,并道:

    “曹擦,当世之枭雄,麾下智谋之士不计其数,所属青州兵勇不可挡,便如雄踞北方的一只猛虎。”

    “在官渡大胜后,曹军锐气正盛,此时若有谁不知死活前去撩动虎须,必被一口吞食。”

    他讲解生动,又以小孩子最喜欢的动物做比喻,不仅小刘琮听得兴致盎然,就连蔡夫人也连连点头。

    午宴过后,刘表回到了内宅,眉头深锁。

    蔡夫人再三探问,才知刘备今日求见,拿出拓印的衣带诏,痛哭流涕,愿以妻小相抵,借兵一万,前往袭取许都。

    刘备态度坚决,立誓若胜,战果并入荆州,若败后果有其一力承担,绝不牵扯荆州。

    又有公子刘琦在旁相劝,为其力保,刘表只得答应考虑一、二。

    蔡夫人听得此言,忽省起诸葛亮的撩虎须之言,心下不由一动。

    刘备自到了荆州,广布仁德,遍收人心,又与刘琦交好,在荆州愈久,便愈是刘琮上位的障碍。

    蔡氏早欲除之而后快,此时忙道:“既然刘皇叔如此有信心,不如就借他兵马,但不许他打荆州旗号,倘若兵败也切莫引来祸水就是。”

    刘表依然筹谋未决。

    蔡夫人大急,提议道:“常听人说‘得卧龙,天下宁’,如今卧龙先生就在家里,何不向他请教?”

    刘表听说,忙派人去请诸葛亮。

    蔡夫人借口更衣,抢先一步找到诸葛亮,请他务必劝刘表借兵给刘备,督促刘备早日去袭取许都。

    诸葛亮假意为难,在蔡夫人多番鼓动下,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待见了刘表,诸葛亮道:“若刘玄德取下许都,向北可做抵御曹军的屏障,向南可与荆州同气连枝,向西可防刘璋,向东可拒孙策。胜,则对荆州有百利而无一害。”

    刘表叹道:“曹操势大,即便他已带人北征袁氏兄弟,许都仍镇守着本部精锐,岂可轻取?只怕打虎不成反被虎伤,祸延荆州,恐怕重现徐州旧事矣。”

    “且交州牧张津屡次作乱,此也不是作战之机。”

    诸葛亮笑道:“明公若不愿受刘玄德连累,可不借兵给他,专心南边平乱即可。”

    刘表叹道:“玄德公捧出衣带诏,我乃大汉宗室,岂能视而不见?”

    诸葛亮笑道:“明公不借给他一万兵,可看在同为汉朝宗室面上,直接送他五千兵,言明人情两清,以后是败是胜,皆与荆州再无瓜葛。”

    蔡夫人在内室听得此言,愈发深以为然,待诸葛亮走后,立刻出来再劝刘表。

    刘表终于下定决心,拨五千兵给刘备,另将新野暂借刘备屯军,此后胜败,皆不须向襄阳禀报。

    诸葛亮见计成,立时找了借口携妻返回隆中。

    回到家,宝钗替他打点行装,手抚新作的冬衣,久久未动一下。

    诸葛亮在她身边坐下,握住她手道:“带我们在樊城安定下来,就设法回来接你。”

    宝钗低声道:“此战凶险,你当真要去吗?”

    她记忆中的历史,是火烧新野,携民渡江,然后舌战群儒,赤壁之战。

    如此向北袭取许都,不仅史书上此时未发生,此后实际发生的襄樊之战,最终结局也并不好。

    她心下惴惴,难以安定,手指不可抑制地轻轻颤抖起来。

    诸葛亮察觉妻子的担忧,将她揽入怀里,轻声道:“若等曹操彻底稳定了北方,以后再想向北征伐就难了,最多只能谋得三雄并立。”

    “这是最后的,占领中原之地的机会了。”

    他转了轻松些的语气,唇角带笑道:“放心,此次出战,我有五胜,彼有五败,必赢无疑。”

    宝钗直起身子,望着夫君俊美的面容,伸出一根青葱玉指,抿嘴笑道:“让我猜一猜,第一胜在人心向背,上次我们在新野,流民皆自北向南而逃,说明人心在玄德公。”

    她伸出第二指,继续道:“第二胜,此战名义上是袭取许都,实为攻樊城,占汝南,袭宛城,步步蚕食,曹操见其根基未动,不会轻易撤回北征军队。”

    她眼波流转,笑得仿佛一只小狐狸,方才的不安散去大半:“待其反应过来,事已定矣,再想从夫君手中拿回城池,恐怕就难如登天了。”

    诸葛亮在她鼻头点了一下,以口型道:“聪明!”

    宝钗再伸一指,笑道:“第三胜,孙策屯兵在江夏下游,却迟迟不发一兵一卒,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

    她声音略低了些,在诸葛亮耳边道:“一旦曹操与袁氏动兵,江东必攻寿春。”

    妻子气息如兰,拂过耳垂,诸葛亮耳边酥痒,忍不住将妻子揽得更紧,转在她耳边低语道:

    “上次在江夏时,我已设法联络兄长,这次再派使者联络孙策,同时袭取寿春。曹军即便反攻,也非针对樊城一处,孙刘两家正好趁此结盟。”

    宝钗点头,仰面笑道:“第四胜,乃是……”

    她伸手轻抚夫君面颊,柔声道:“有我夫君运筹帷幄,自然百战百胜。”

    诸葛亮握住她的指尖,笑道:“夫人谬赞了。”

    “那么,”宝钗靠在他肩头,“夫君认可吗?”

    “当然!”诸葛亮笑意坦然,指着自己的头脑道,理所应当道,“此中已有攻城之计,自然可算一胜。”

    他一把将妻子抱起来,置于膝上,道:“第五胜,先前刘皇叔曾败于汝南,如今镇守汝南的夏侯惇素来骄矜,必然轻视。镇守宛城的张郃素来惜命,镇守樊城的曹仁则素来多疑。”

    “皇叔麾下三员虎将,亮这几日一一见过,皆有万军不挡之勇,对上曹仁等人,安能不胜?”

    宝钗坐在他腿上,面红耳赤,羞道:“好,我放心了,且让我下来,还得收拾你的行装呢!”

    说着,就要从他腿上下来。

    诸葛亮叹了口气,语气沉重:“你放心了,我却有一忧心之事,只要想到此事,就行不得一步路,吃不下一口饭。”

    宝钗大惊,顾不得害羞,忙问:“何事?”

    诸葛亮双手握住她细腰,又将人抱回腿上,搂得更紧了些:“所忧之事,……”

    他唉声叹气半天,才道:“我不在家,夫人晚上又得受噩梦困扰了。”

    原来如此,宝钗轻吁口气,又是好笑又是感动,低声道:“那也算不得噩梦,不过是些难以割舍的问题,一味逃避也解决不掉,不如直面。”

    诸葛亮道:“夫人的问题,我可有幸聆听吗?”

    宝钗将面颊贴在他头顶,柔声道:“总有一天,我会全部讲给你听。”

    她心底有千言万语,想要讲给诸葛亮听。

    她有些害怕,提前七年出山,改变了历史进程,后世许多事情将不会再照着原定的轨迹前行。

    这次出征,应当不会对未来的诸葛丞相有危险吧?

    她想了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你是谋士,在后指挥就行,千万莫要以身犯险。”

    诸葛亮揽着她,躺在床上,顺手放下床账:“夫人放心,不出三月,我必教你骑马入樊城。”

    宝钗轻笑,刚要回答,已被人翻身压在身下,只留下一声轻喘。

    灯烛摇曳,雪青床账晕上一层暧昧的暖黄,帐中人影起伏,至子时方歇。

    累极将睡之时,宝钗仍惦记着未尽之事:“行装还未收拾……”

    诸葛亮披衣起身:“放心睡吧,这些事你夫君也做得!”

    宝钗眼睫半阖,呢喃:“把你常用的扇子留给我……”

    诸葛亮微微一笑,将案上羽扇取过来,放在她枕边,在妻子额上留下轻软的一吻:“睡吧!”

    他下床收拾行装。

    床上的宝钗,无意识地抱过扇子,沉沉睡去。

    过了两日,刘备果然三顾茅庐,正式请走了诸葛亮。

    宝钗骑着马,站在山岗上,遥望他们的身影越来越远,一时柔肠百结,难以遣怀。

    那一世,她也有诸多烦扰与痛苦,也许是冷香丸的压制,那些痛苦被她冰封在心外,是远而缥缈的。

    如今,她渐渐敞开了自我,忧愁与思念便穿过身躯,由内而外地将心一起拉扯着、摇曳着。

    若说最初嫁他是因为命中如此,那么如今,她的一思一念,已全是为了这个有血有肉的人。

    天近黄昏,她才骑着枣红马,一步一步回到家。

    庞若来了,还带着随身衣物,见面就拿出一封信,笑道:“不过是请我来小住几日,竟还这般客气地送一封请柬。”

    宝钗心下讶然,接过信一看,字体乍一看与她惯用的小楷几无二致,细看却又隐着诸葛亮特有的金钩铁划。

    显然是他代替自己写的。

    原来,徐庶近日又替人出头,不慎失手杀人,化名单福,远遁他乡去了。

    诸葛亮担忧妻子再受噩梦困扰,便以妻子的名义,写了信给徐庶夫人,请她暂来隆中小住,与妻子作伴。

    宝钗轻抚信笺上笔墨,眼尾泛红,久久不语。

    庞若奇道:“这信难道有问题吗?”

    “没有,”宝钗眨一下眼睫,将泪光隐去,笑道,“只是最近在练字,见这篇字写得好,便想留下来观摩,却不知姐姐肯割爱吗?”

    庞若笑道:“这本就是你写来的信,你若想要,物归原主就是了。”

    她掩口轻笑:“人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果然不假。”

    宝钗:“嗯?”

    庞若开玩笑道:“元直曾说,诸葛先生常自比管仲乐毅,我就曾笑他自恋。”

    “没想到妹妹也不遑多让,一封自己写的信,也这般爱不释手,要收藏起来看呢!”

    她眨眨眼:“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夫妻相?”

    宝钗大笑:“我夫君绝非自恋,甚至有些自谦呢!”

    她将信笺珍而重之地收起来,拿过夫君的羽扇,一字一句道:

    “古人能与他可比者,兴汉四百年之张子房,开周八百年之姜子牙!”

    第104章 可愿助皇叔得到荆州?

    事实证明,庞若完全不能阻止噩梦。

    第一夜,刚入睡,宝钗就回到了宁荣街上,花轿晃晃悠悠,街道冷冷清清。

    她被抬进荣国府,与木木呆呆的宝玉拜了天地。

    宝钗知道这是梦,她忍住了,想看一看梦境的走向。

    洞房夜,宝玉靠在窗前,对着一盏玻璃绣球灯坐了一夜。

    宝钗躺在床上,将一柄突然出现的羽扇抱入怀中。

    清晨,她梳妆打扮,换上已婚妇人发髻,向宝玉道:“我知道你还记挂着林妹妹,但伊人已逝,活着的父母家人还要顾及。”

    宝钗手握羽扇,坐在宝玉面前,道:“人前,咱们假扮恩爱夫妻,让老爷太太安心。人后,你我仍姐弟相称,你还是你,我还是我。”

    她将手中羽扇藏入袖中,起身,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起来,咱们去给老爷太太奉茶。”

    宝玉看着她,似乎不认识一般,终于懵懵懂懂站了起来,跟着出了门。

    丫鬟们在院中欢笑:“宝二爷、宝二奶奶出来了,快回禀太太去。”

    宝钗从梦中惊醒,羽扇抵着她的面颊,仿佛温暖而熟悉的手指,替她沾去了点点湿润。

    身后,庞若睡得很沉。

    宝钗将扇子遮在面上,伴着残留的熟悉气息,再次进入梦乡。

    既然是改变不了的事实,那便面对吧。有这扇子做伴,她可以坦然入梦,将两边的世界都走下去。

    她连着做了五日的梦。

    梦中的她,掌管中馈,侍奉公婆,提点“丈夫”,奔走营救哥哥,兼管家族生意,以一己之力,努力支撑着两个风雨飘摇的家族。

    梦醒之后,她是笑容端庄的诸葛夫人,一如既往地与各位贵妇人来往交际。

    她甚至淡然从容地去拜访了一次蔡夫人,可惜被拒至门外。

    天气已进入深秋,花圃中各色菊花开得灿烂,宝钗每日洒水捉虫,精心照料,一面又使人再去向蔡夫人递请柬。

    又过了三日,蔡夫人终于派人来请她。

    宝钗留庞若帮忙照顾家里,自个儿带着梅鹿进了刘府。

    蔡夫人的贴身侍女碧螺迎了出来,宝钗常让梅鹿送她些茉莉粉、清心茶之类的小物件,如今已是梅鹿的小姐妹。

    碧螺看四下无人,低声道:“因诸葛先生跟随刘皇叔的事儿,夫人生气了这许多日子呢。今早还摔了一只白玉瓶,幸而中午收到了苟先生的一封回信,才略好些。”

    梅鹿好奇:“什么狗大人猫大人的?”

    “那就不知道了,很生的一个名字,我就认得那个姓。”碧螺有些不好意思,她认得的字还是梅鹿交的,加起来不到二十个。

    她摆摆手:“反正夫人看了信,心情好多了,才让人去请表小姐。”

    宝钗心下不知为何有一丝不安,便道:“这位苟先生与夫人来往多吗?”

    “不太多,”碧螺想了一想,道,“大概八、九天之前,夫人似乎让蔡将军给这位苟先生送了信去,今日才收到回信。”

    宝钗随手取下腕上玉镯,放在她手心里:“你费心了,改日让梅鹿给你送些菊花饼来。”

    碧螺嘻嘻笑道:“又让表小姐破费了!”

    蔡夫人坐在堂上,身姿僵硬,面上满布冰霜之色:“我没女儿,一向将你当亲生女儿看待,孔明就是我的亲女婿。没想到,你夫妻全不把我放在心上,倒去偏帮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外人!”

    宝钗站在蔡夫人面前,福身行礼道:“姨妈,我夫君是位隐逸之士,本已立志隐居山野的,否则婚宴时,姨丈那样请他,如何会不动心呢?并不是单对姨妈如此。”

    蔡夫人迟疑了一瞬,淡淡道:“你坐吧!”

    宝钗坐在她身边,继续道:“姨丈坐拥荆襄九郡,那刘备无寸土立足,有头脑的人都该知道如何选择。”

    蔡夫人指着桌上茶盏道:“你喝茶!”

    宝钗道谢,喝了口茶,接着道:“再说,姨母也知道,外边男人的事,我一个刚进门的女人,哪里有置喙的余地呢!”

    她带了些撒娇的意味:“姨妈若是真心怪我,以后可不敢登门来看您了。”

    蔡夫人唇角勾起,浮出笑容道:“不是怪你,只是有些心凉罢了!”

    宝钗撇嘴道:“说来说去,还是那刘备惯于收买人心,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请,我夫君年纪轻轻,又自幼没了父亲,哪里受得了他这般招揽?便稀里糊涂被他骗去了。”

    蔡夫人拉住宝钗的手,恢复以往语气道:“终究是你们日子浅,关系还不够亲密。再相处几年,有了孩子,夫妻就是一体了。”

    诸葛亮被刘备请走的事,竟这般轻易就揭过了,宝钗还准备了数条借口没用上呢。

    她心下有些诧异,那个“苟先生”忽莫名涌上心头,让她心底陡然又多了一分不安。

    但她今日是为了正事而来,只微怔一瞬,就作出害羞模样道:“姨妈,我还小呢!”

    “不小了,不小啦!”蔡夫人亲昵地拍着她的手背,“如今是最含苞待放的年纪,生完孩子也不会减损容貌。不像我,自有了琮儿,就人老珠黄了。”

    宝钗自然嘴巴甜甜,恭维她依然美貌有风姿。

    蔡夫人被哄得心花怒放,眨一眨眼,一副推心置腹的口气道“你姨丈以前也从不听我说话,但自有了琮儿,我再说话,他就愿意听两句了。”

    “毕竟是亲骨肉,做父亲的总得为孩子打算打算。”

    她拈了颗松籽,用细白的牙磕开,撇嘴道:“只可惜前面那位还留了个大公子,你姨丈一碗水得端平,诸事不能尽如我意,让我的白头发都愁得多了两根。”

    宝钗含羞带笑,不着痕迹地将话题向自己的计划上引:“乱世需雄主,琮弟自幼聪敏决断,只要见过他的人,多半都会为他折服。”

    “对呀!”蔡夫人一拍手,叹道:“只可惜他吃了年龄的亏,不比那刘琦已长大成人,在外交结广泛,哄了一大帮的人帮他。”

    她用手帕掩面,拭去眼角不存在的湿意:“可怜我的琮儿,偏就没人看见。”

    宝钗见惯了她的虚伪模样,也未多想,笑道:“我倒是有个主意,可以让琮弟名声外显。”

    “真的?”蔡夫人大喜,抓了把松籽给宝钗,语气更亲热了:“好孩子,你若有办法让琮儿人前扬名,以后姨妈只会更疼你哩。”

    宝钗抿嘴笑道:“我这主意还是打姨妈这儿得来的呢!”

    蔡夫人喜得合不拢嘴:“快,说说看!”

    宝钗道:“姨妈方才说,夫妻本是一体,既然琮弟年幼,不能在政事上与大公子争锋,不若趁他年幼无忌,可从内宅夫人们入手。”

    蔡夫人若有所思:“你继续。”

    宝钗道:“如此金秋季节,我培养的菊花刚好开得正盛,不若组织一场赏菊宴,广邀荆襄各郡的世家夫人,到时候琮弟惊艳出场,不怕不名扬荆襄。”

    蔡夫人拍手笑道:“甚好甚好,这些夫人们看琮儿更好,自然会回去吹枕头风!”

    她自己就是惯于吹枕头风的人,对这一套是否有用深有体会。

    越想越得意,蔡夫人摸着下巴笑道:“赏菊宴上,我再多多地送厚礼给她们,不愁她们不回去替琮儿说话。”

    “这些日子,我得再找人好好教教琮儿。”她站起身,摩挲双手,又向宝钗道:“左右荆襄有名有姓的夫人你都熟,便由你一手操办吧!”

    蔡夫人招手让人捧来金银,又调了府上近百名仆从侍女,供宝钗调遣。

    宝钗梦中在贾府管家,这种事操办起来游刃有余。

    待一切调度妥当,出了刘表府上,她心下仍有些疑惑,西晋有位名将叫苟晞,难道是他的祖辈与蔡夫人有往来?

    请柬发放出去大半,宝钗亲自去拜访了甘夫人、糜夫人。

    她们是刘备的妻子,被“托付”给刘表,刘表交由蔡夫人照管,自然不会得到良好对待。

    这些日子,还是宝钗私下派人接济,才不至于短了用度。

    宝钗敲开了甘夫人、糜夫人住的小院子。

    开门的是一位年少妇人,与宝钗年龄相仿,眼眸中满是灵动与好奇,嗓音清甜:“夫人找哪位?”

    宝钗笑道:“我夫家姓诸葛,前来拜访两位刘夫人!”

    小妇人笑如银铃:“原来是诸葛先生的夫人,两位嫂嫂都在家,快请进!”

    她身姿轻盈走在前面,看起来就仿佛一位未出阁的天真少女。

    她唤两位刘夫人嫂嫂,难道是

    宝钗笑道:“请恕我冒昧,夫人娘家可是姓夏侯?”

    小妇人回头笑道:“我正是夏侯涓,夫人如何认得呢?”

    宝钗微微一笑。

    史书上,夏侯渊的侄女外出拾柴,被张飞抢做妻子,之后夏侯渊与蜀汉几番交战,宝钗偶尔也曾设想过这位夏侯夫人的为难痛苦。

    没想到,这位被抢来的女孩子,竟还是如此明媚天真。

    张飞一定对她很好。

    甘夫人、糜夫人已得信迎了出来。

    宝钗曾在蔡夫人组织的宴会上与她们相识,如今诸葛亮任了刘备的军师,这些日子又给她们送钱送物。

    两位夫人见到她,皆是亲近异常。

    宝钗低声道:“此处有人监视,请夫人们引我至内院说话。”

    甘、糜二夫人皆是聪明人,立时意会,让夏侯涓在外面院中守着,与宝钗携手进了内院。

    待关上院门,宝钗福身行了大礼:“妾诸葛亮之妻,拜见两位主母。”

    甘夫人、糜夫人忙上前搀扶:“夫人快快请起,皇叔对诸葛先生敬重有加,我二人岂能受夫人的大礼?”

    宝钗起身,直接道:“夫人,可愿助皇叔得到荆州吗?”

    甘、糜夫人对视一眼,皆有些不敢相信听到了什么。

    甘夫人迟疑道:“我们都是妇道人家,如何能插手这些大事?”

    糜夫人则道:“我们即便有心,也无门路啊!”

    宝钗笑道:“乱世之中,并非只有沙场才是战场。荆州士族盘根错节,各大世家牵一发而动全身,若单凭刘皇叔一人,只怕七年也不能尽得荆州人心。”

    糜夫人听得频频点头:“这一年来,皇叔也拜访了多位本地大贤,奈何他们大多并不热络。”

    宝钗道:“我有一策,可助夫人们一举进入荆州士族圈,从内而外打动这些士族。”

    两位夫人对视一眼,一起站起身,齐声道:“若能助皇叔得到立足之地,愚姐妹但凭妹妹驱策!”

    宝钗从袖中拿出一方长长的布巾,上面画满了人像,周边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楷:

    “首先,请夫人们先记清这些人物画像,以及周边这些小字。”

    第105章 苟先生,竟然是他!

    宝钗给诸葛兰、诸葛蕙等人写信,又派梅鹿送了请柬给自己的嫂嫂蒯氏,加上庞若,如此这般安排一番。

    宴会前三天,刘备攻下了樊城,举城哗然,宝钗也暗暗放下了忐忑的心,继续推行自己的计划。

    赏菊宴办得十分盛大,不仅请了年长贵妇,一些闺阁小姐,甚至得宠妾室都在邀请之列。

    诸葛兰等年轻夫人,皆由夫君陪伴而来,他们呼朋引伴,又带来诸多年轻公子。

    蔡夫人不便招待这些年轻男子,本想让蔡瑁来帮忙,未曾想刘表见了这般盛况,也是大为欢喜,特意派了刘琦来帮忙招待年轻人。

    无端又让刘琦得了出风头的机会,蔡夫人心下愤恨,面上也只能摆出慈母微笑。

    秋日天高气爽,刘府花园内,黄石公、绿云、西湖柳月、绿衣红裳、玉壶春,各色菊花争奇斗艳。

    宝钗巧思妙想,借着花园内的各种奇石、假山、小桥、长廊,将各色菊花布置成各种形状。

    整个刘府焕然一新,就连刘表也暂放下政务,随着陪母亲、夫人来的官员士绅们,在书房外的小花园里饮酒赏花。

    内眷们均在内院花园,宴席未设座次,只在各样奇花前摆着蒲席、胡床、案椅,年轻俏丽的小丫鬟们端着各种食盒、茶水,在人群中穿梭,参宴者可任意取食。

    这样舒展自由的宴会方式闻所未闻,众位夫人小姐拜见过蔡夫人,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赏花说笑。

    宝钗陪着甘、糜二位夫人缓步而入,夏侯涓跟在她身边。

    两位夫人身上穿着她新设计的金丝软绸,飘逸亮眼,夏侯涓一袭粉色软纱,娇俏可爱。

    今日来参加宴席的夫人小姐几乎都是宝钗的旧识,又得知她是宴席的设计者,一见到她,全都亲热地围上来说话。

    宝钗亲热中透着恭敬,将两位刘夫人介绍给众人认识。

    刘备天下有名,最近又新取了樊城,众人见宝钗这般推崇两位刘夫人,也上前寒暄。

    甘、糜二夫人记得住每一位宴会参与者的画像,背得出错根盘节的关系,说得出每人的具体需要。

    甘夫人握住蒯太夫人的手:“蒯氏自高祖时即被奉为上宾,累世汉室公卿,皇叔每次提起,均敬服赞叹不已。”

    蒯太夫人笑得既谦虚又自满:“哪里哪里!”

    甘夫人又道:“令郎天下英才,令孙更是雏凤清于老凤声,将来再复先祖荣光,指日可待。”

    蒯太夫人眼神黯淡一瞬:“值此乱世,儿孙们能在我身边就已足矣,不敢奢望。”

    糜夫人笑道:“总有一日,皇叔会清平乱世,重兴汉室,追随他的英才皆会留名青史,荣耀子孙万代。”

    蒯太夫人不再说话,眼神若有所思。

    宝钗站在后方,以目示意见好就收。

    糜夫人立即转了话题,向夏侯涓道:“三妹,把咱们带的礼物拿来,献于太夫人。”

    诸葛兰适时出现,接过礼物,向蒯太夫人喜道:“祖母,这个药治痛风极好,你今早不还说腿痛嘛,我拿一贴给你试试。”

    蒯太夫人日夜被痛风折磨,此时听得“极好”二字,便避开众人,让诸葛兰帮她贴上。

    霎时,一股暖洋洋的热流敷在膝上,肿胀刺痛的双腿霎时得了缓解。

    这药是宝钗钻研后世医道,特意为今日制作的。

    蒯氏是当年扶持刘表坐稳荆州的嫡系,她并不指望能赢得蒯氏倒戈,不过投其所好,赚个两边不帮罢了。

    果然,两位刘夫人再去接触别人时,蒯太夫人只是笑笑不说话,若有人问她,她也会笑着说两句“刘皇叔仁义”之类的话。

    甘夫人稳重端庄,糜夫人英姿飒爽,在宝钗帮助下,两位夫人说话熨帖自然,送礼恰到好处,适时在不甘者面前展示抱负,在怯懦者前展示仁义,在忠义者前展示忠勇……

    不出半天,便赢得大部分夫人的好感,相约此后继续互相拜访。

    见了庞、黄、蒯、蔡、习等一众当家夫人后,宝钗请两位刘夫人坐下歇息,间或引着名望不甚显贵的夫人,或者一些得宠的妾室去拜见她们。

    她一直留心蔡夫人自请的客人里有没有姓苟的人,却始终未见。

    刘家的侍女够多,宝钗便放梅鹿自己去玩,顺便和一众小姐妹们联络情感。

    安顿好甘、糜二夫人,宝钗仍有些心神不宁,总觉得什么地方忽略了一般。

    她今日打定主意做配角,穿了一袭淡绿色衣裙,手中拿了一柄同色团扇,那柄羽扇就交由梅鹿帮忙收着。

    此时心神不定,她便想将扇子拿回来。

    宝钗走过菊花丛后,听到一众丫鬟在笑闹,梅鹿的声音最响:

    “什么日咎,那是日晷了,我们家公子名里就有这个字,你个别字丫头,比碧螺还离谱!”

    天边忽然一暗,宝钗定定神,眼前仍有些发黑,她险些晕倒在地,幸而夏侯涓扶住了她。

    宝钗强打精神,唤梅鹿过来,吩咐道:“去把碧螺找来,别惊动旁人。”

    不一会儿,碧螺过来了,宝钗站在树丛后,用树枝在地上写了两个字:“苟先生的名字,可是这两个字?”

    碧螺看了,喜道:“正是呢,夫人说这位先生是一位颍川故人,这两个字可是念苟或?”

    梅鹿啐道:“学艺不精,还苟或呢,这是荀彧!”

    宝钗扶着旁边树干,勉强站稳:“夫人什么时候,给这位荀先生去的信?”

    “好多天了,”碧螺捏着自己的辫子,想了半天,终于道:“啊,对了,就是刘皇叔来借兵那天,当夜夫人就让蔡大人送了信去。”

    宝钗如坠冰窟,她一直知道蔡氏是个短视浅薄的人,但不知她竟短视至此。

    为了弄死刘备,蔡氏竟然写信向执掌许都的荀彧告密!

    怪不得那日,她那般轻易就揭过了诸葛亮追随刘备之事,怪不得她这样的小肚鸡肠,竟然主动派人来请自己。

    怪不得,她急着询问如何让刘琮站稳脚跟。

    如果,诸葛亮因她的泄密受到了伤害,蠢如蔡氏也知她绝不会被原谅,所以她急着要榨干外甥女的价值。

    宝钗手指掐进树皮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恨意。

    她的手指刺痛,嗓音却依旧温和平稳:“碧螺,你瞧糜夫人身上那套金丝软绸漂亮吗?”

    碧螺不知她为何突然这样问,下意识道:“当然好看,听说是用真金拉的丝线,掺进去织的呢!”

    宝钗点头:“是我亲手拉出来的金线,这一套衣裙就用了五两金子。”

    “真的呀!”碧螺啧舌,“下次表小姐再做衣服,千万叫我去看一看,哪怕摸一摸那金闪闪软滑滑的料子,我就满足了。”

    宝钗微微一笑,手指已痛到麻木:“你若能拿到那位荀先生的信,我就送你一套!”

    碧螺忙摇手:“夫人一收到信,就屏退众人藏进了自己屋子,我没有机会拿到的。”

    “你会有机会的,”宝钗笃定地说,嗓音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寒冷,“而且很快!”

    碧螺将信将疑,带着窃喜与畏惧走掉了。

    梅鹿发现了小姐手指上的血,忙赶上来擦拭。

    宝钗推开她,低声道:“跟上碧螺,在蔡夫人唤我之前,别让她去蔡夫人面前。”

    梅鹿懵懵懂懂:小姐为何知道蔡夫人会唤她?

    蔡夫人忙着让刘琮在人前显弄,忽见围着她的人越来越少,围着两位刘夫人的反而越来越多。

    她心下不满,让侍女去唤外甥女来。

    听到召唤,宝钗已经平定了心情,她拿出手帕,缓缓擦干净手指上的血迹,换了笑容,去见蔡夫人。

    蔡夫人借口更衣,满面怒容地独自坐在内间:“你的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姨母?”

    宝钗笑道:“您可是我的亲姨母,此话何讲?”

    蔡夫人冷声道:“哦,我还以为你如今只认得主母,不认得姨母了!”

    宝钗倒了茶,亲手奉给蔡夫人:“姨妈,您是荆州的主母,姨丈稳坐荆襄,刘备不过暂得樊城一座孤城,朝不保夕,为何要在意他呢?”

    蔡夫人面色稍缓,放下茶杯,仍带着一丝怒意道:“这大耳贼与刘琦交好,一旦被他逃得性命,岂不还要与我作对?”

    宝钗笑道:“外面天蓝花艳,我陪姨母出去走一走,顺便替姨母解开心结!”

    蔡夫人心下有鬼,不好太过执拗,点头答应。

    宝钗扶着蔡夫人,远离了内眷们的花园,走到一处观景阁上。

    秋风和煦,一墙之隔,也摆满了菊花,穿梭着捧食盒的童子,簇簇菊花下,红泥小炉上温着菊花酒,散溢着酒香。

    刘琦正与蒯祺等一众年轻友人席地对饮,且歌且舞。

    宝钗站在蔡夫人身后,凉凉道:“荆襄始终是刘家的荆襄,刘备借兵向北打下地盘,难道会不与姨丈共享?”

    “刘备麾下猛将无数,倘若用以拱卫荆州,荆州之主岂不永远稳如泰山,何必总与他过不去呢?”

    蔡夫人指着下方欢笑的刘琦,恨声道:“有这个祸害在,荆州之主便永不会是琮儿!”

    宝钗笑道:“姨母所虑不过只此一人,何必因一人而舍天下?”

    蔡夫人轻哼一声,道:“还用你说,从有琮儿起我就……”

    话音戛然而止,她的目光已钉在刘琦身上,他显然已经喝醉了,脚步不稳地在人群中穿梭。

    刘琦多病,饮不得太多酒,今日他却醉了,且园内园外人群拥簇复杂,谁都可能是那个碰到他的人……

    宝钗没有回答,转身独自下了观景阁。

    高台之上,蔡氏一人迎风站了许久。

    宝钗在二门外找到黄岩,低声嘱咐他:“远远跟着大公子,若见他独自一人,就立刻传信给我。”

    宝钗回到花园里,头脑清晰,胸口却闷闷地疼,满园花香浓郁得让她想吐。

    荀彧已经知道了,他是后世闻名的荀令君,智谋并不在诸葛亮之下。

    他会怎么做?她的夫君会不会平安?初出茅庐第一战会不会顺利?

    也许,她所做的一切,改变不了历史,反而会被历史改变……

    甘夫人、糜夫人仍笑意真挚,与一众花团锦簇的夫人们谈笑,讲刘皇叔如何三让徐州,关云长如何千里走单骑……

    玄德公的个人魅力,会传遍荆襄大地,埋进每个人的心底。

    宴席将散时,黄岩传来消息,刘琦被人唤去了花园边的南湖,蔡氏兄弟跟着去了。

    宝钗先去找庞若,请她多带几个人,一炷香后到南湖边找她。

    然后,她又唤来夏侯涓,说胸闷得厉害,请她陪着自己走走。

    夏侯涓天真可爱,今日颇得了一众太夫人的欢心,也扭转了张飞凶猛可怖的形象。

    她挽着宝钗的胳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远远看到了南湖,宝钗低声道:“我头有些疼,你扶我到那边歇息下,待我好些,再与你聊天好吗?”

    夏侯涓乖巧地住嘴,扶她坐在山石后,轻轻给她按着额头。

    湖边忽传来一声惊叫:“蔡和,你做什么?”

    随之噗通一声,夏侯涓探头看去,忍不住就要惊呼,却被宝钗捂住了嘴。

    刘琦在水中扑腾,蔡和、蔡中兄弟四下看了看,转身跑掉了。

    宝钗拉着夏侯涓坐在石后,心底开始默数。

    未发现蔡氏告密之事时,她本来只想设计让刘琮、刘琦的内斗现于人前,动摇荆襄士族继续支持刘表的决心。

    刘表年迈力衰,两子内斗,刘备则仁义无双,锐意进取,再适当延揽人心,荆州总有一日会易主。

    可如今,怒火在胸膛内燃烧。

    她听着刘琦在水中扑腾,一个声音告诉她,数到一百,刘琦今日当众淹死,刘表必与蔡氏决裂。

    七年内,刘表必死,刘琮年幼……

    但情感拉扯着她,那是一条人命,且是与她一起长大的刘琦,他在历史上也不是个坏人。

    最终,她只数到了十。

    眼前一阵阵发晕,宝钗远远看见,庞若带着一众小姐年轻夫人说说笑笑地过来了。

    她的手指紧紧掐住夏侯涓的胳膊:“喊救命!喊来越多的人越好!”

    “推他入水的人,脸上有痣,你吓呆了,我晕过去了。”

    尽力交待完最后一个字,她真的晕过去了。

    第106章 她不会淹没于无用的哀愁

    贾府被抄家了。

    宝钗坐在角落里,用袖口扯下的一块湿布,覆着王夫人滚烫的额角,身后是一众惶恐不安的贾府内眷,低泣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栏外一盏昏暗的灯笼,照亮一层层的栅栏与桎梏,这是一间牢房。

    关押着贾府曾经高高在上的太太与少奶奶。

    宝钗是唯一冷静地清醒着的人。

    “老爷,宝玉!”

    王夫人哀吟一声,翻身向着墙壁,痛苦地蜷成一团。

    贾府的男丁被关在另一个地方,一遍遍地过堂,留下厚厚的卷宗,直到再也榨不出有用的东西。

    然后,他们的结局会附带扫射到这些女眷们的命运。

    宝钗靠在墙角,望向牢顶一个小小的开口,繁星漫天,苍穹如盖,将这小小的牢房紧紧压在底下。

    一个从未出过闺阁内院的女人,即便如何惊才绝艳,也无处施展,只能做这万里苍穹下的蝼蚁。

    她闭上眼睛,昏昏沉沉间,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还在刘表府内,一间中规中矩的客房。

    黄夫人已经赶了过来,坐在床前抹眼泪。

    她父亲、嫂子、哥哥围在床边,皆是一副垂头丧气、欲言又止的模样。

    看见女儿睁眼,黄夫人抢先收了眼泪,俯身在女儿身边,牵起唇角:“要不要吃点儿东西?睡了一天一夜了,一定饿坏了吧?”

    她端过一碗鸡丝清粥,宝钗勉强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了。

    牢房的气味,似乎还弥漫在身边,她有些泛恶心,胃内一阵阵的难受。

    但理智还让她记挂着晕倒前的事情,宝钗问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琦表哥怎么样了?”

    她父亲与哥哥看向窗外,嫂子抽泣一声。

    黄夫人撑着笑容道:“他没事,喝了几口冷水,有些受凉,大夫开了药已经没事儿了。”

    宝钗疑惑地看着众人:“那是姨妈”

    黄夫人摇头,道:“她也没事儿,不过是被你姨丈禁足了而已。”

    她抚摸着女儿的肩,柔声提议:“你这两日太累了,跟我们回家去歇歇吧!”

    蔡氏只是被禁足,原也在宝钗预料之内,她摇头:“我还是回卧龙岗去吧,家里也还需要照顾。过一阵子,夫君回来……”

    黄夫人截断了她的话,带着三分强硬道:“还是跟母亲回去吧,你如今有了身孕,需要人好好照顾。”

    “什么?”宝钗不敢置信,巨大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她手指抚上腹部,“我们要有孩子了?”

    黄夫人的眼圈红了:“嗯!”

    她嫂子又抽泣了一声,被她哥哥轻推了一下。

    宝钗心下开始不安了,他们在为谁哭?

    但没有人有告诉她的意思,黄承彦要去向刘表告辞,黄晷去套车马,黄夫人走之前要去看蔡氏。

    她嫂子蒯氏实在找不到理由,说要去洗洗脸。

    梅鹿站在廊下,不进来。

    宝钗撑起身要吐,梅鹿连忙跑了进来,替她拿来痰盂,眼睛是红肿的,不敢直视自家小姐。

    宝钗抓住她:“老实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梅鹿转开眼睛:“没,没什么”

    “你们为什么要哭?”宝钗寸步不让。

    梅鹿再次避开,忽听门外有人唤道:“梅鹿,你们小姐醒了吗?”

    是碧螺!

    梅鹿答应一声,就要出去。

    却被宝钗拉住:“让她进来,不许多说话!”

    梅鹿只得唤一声,宝钗闭上眼睛装睡。

    碧螺进来了,悄悄掩上门,从袖中拿出一封信:“趁着夫人在静室思过,我大着胆子进去拿的。”

    梅鹿眨眨眼睛:“你给我吧!”

    “不行,表小姐答应了给我一套金丝软绸呢,我得亲手交给她!”碧螺后知后觉地叹了一口气,“你说,表小姐现在还有心情做金丝软绸吗?”

    梅鹿拼命咳嗽。

    碧螺奇道:“你眼睛怎么了,嗓子也不舒服?唉,你们姑爷的事儿确实太突然了,我瞧见黄老先生都哭了呢!”

    “姑爷什么事?”

    宝钗掀开被子,一下坐了起来。

    碧螺吓得大叫一声,就要跑掉。

    宝钗道:“你不想要金丝软绸了吗?”

    她的声音在耳边漂浮,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

    碧螺拿着那封信,期期艾艾道:“表小姐,我也是听说的,也许诸葛先生吉人天相,会没事儿的!”

    她把信丢在床上,一溜烟儿跑了。

    宝钗直直地盯梅鹿:“诸葛先生怎么了?”

    梅鹿错开目光,声若蚊蝇:“说是先生中了埋伏,有人眼睁睁看着他中了一箭,皇叔军中已举丧……”

    “我不相信!”宝钗斩钉截铁地道。

    她躺回床上,蒙上被子,黑黝黝的,仿佛又回到了那间牢房。

    诸葛亮不可能有事!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提醒着。

    愈是频繁,愈是微弱。

    照历史上的记载,诸葛亮至少还有三十四年寿命,他还有璀璨的一生,怎么可能在今时有事儿呢?

    宝钗躺在被子下面,眼泪流过面颊,被她一把擦去。

    绝不可能!

    她又躺了片刻,坐起身开始读碧螺拿来的那封信。

    荀令君的字迹工整简洁,用词通俗易懂,宝钗读了一遍,却全无印象是什么内容。

    她的脑海中还环绕着那四个字:绝不可能!

    她将信收了起来,下了床,淡淡道:“梅鹿,去给我端些饭菜来!”

    梅鹿已经吓呆了,慌慌张张走至门口,又退回来道:“小姐,你没事儿吧!”

    “会有什么事儿?”宝钗唇角带笑,像是在外说服自己,“夫君无事,他不过是在用计而已。”

    她手指抚上小腹:“快去吧,孩子该饿了。”

    “嗯!”梅鹿用力点头,奔出去叫道,“小姐饿了,快去拿吃的来!”

    她吃了满满一碗饭,然后笑着开始劝慰身边人。

    就连来看望她的刘表,都有些惊呆了。

    刘备军中的噩耗,是他派去的斥候亲耳探听来的,这一刻,他也开始怀疑消息的真实性了。

    宝钗坚持要回隆中草庐,黄承彦夫妇无奈,只能将女儿送回去,顺便留下了家里的厨娘。

    送别父母,宝钗回到卧房。

    诸葛亮喜欢随时随地读书,卧房靠窗处设着一榻,旁边墙壁上钉着一排木架,密密地堆满了书卷。

    宝钗靠在榻上,随手拿下一卷书,夫君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

    这些书大多是他在学业堂时抄录的,旁边空白处写着小批注,有些地方寥寥几笔记着读书时的小趣事。

    宝钗一卷卷地翻过。

    其中一卷磨损最重,她缓缓打开,惊讶地发现上面记载着满满的自己。

    从初见时又黑又瘦,一双眸子亮如点漆,到大榕树下对弈。

    弈棋往事旁甚至画了张棋谱,正是当日宝钗摆出的那一副古谱。

    在大观园时,她曾以此谱与黛玉对弈,费了好大心力才险胜半子,记忆深刻,这棋谱就透过梦境穿来今世,又与诸葛亮对上。

    棋谱旁写着一行小字:此人智力恐在我之上,奇哉!

    宝钗微微一笑,泪珠滴在书卷上。

    她忽察觉自己的心态不对,忙擦去眼泪,合上书卷,站了起来。

    他们很快就会相逢,无须开始怀念。

    “不出三月,我必教你骑马入樊城!”

    她须得遵守他的承诺。

    宝钗收拾好心情,走到院中去看花圃。

    赏菊宴后,她培育的各色菊花必然会成为送礼佳品,她得换小盆装上一批,先给甘夫人、糜夫人送去。

    花圃设在竹林旁,绕着一圈竹篱笆,这是为了迎她入门,诸葛兄弟亲收修筑的。

    篱笆旁,高高地摞着数是个花盆,是她前两日让诸葛均专程买来的。

    宝钗弯腰就要去拿。

    梅鹿在菜园里摘菜,远远瞧见,大喊着跑过来:“小姐住手!你有了身孕,可不能做这个!”

    宝钗恍然:“哦,忘了!”

    今日的一切都仿佛在梦中,她轻抚小腹,平坦得感觉不出弧度:“好孩子,你真安静。”

    诸葛均闻声从书房内赶了出来,眼睛红红的,挽起袖子道:“嫂嫂,我来吧!”

    童子移了块平石来,扶着宝钗坐下,梅鹿将摘下来的菜交给厨娘,奔过来,众人围着宝钗,沉默地干活。

    争奇斗艳的菊花,压抑悲伤的气氛。

    宝钗忽道:“倘若我不在荆州牧府上,这消息今日绝传不到隆中,对不对?”

    梅鹿捧着一盆绿云,茫然点头:“对!咱们这儿是有些偏远。”

    宝钗望向远方,崎岖的小道蜿蜒过良田,蔓延至远方的官道。

    “都先别伤心了,”她大声道:“明日落日前,必有新的消息。”

    诸葛亮若无事,绝不会放任她伤心,他定赶在噩耗传达前,给她一个音讯,一个暗示。

    宝钗闭上眼睛,她不会淹没于无用的哀愁,起码在尘埃落定前,绝不会!

    第107章 我在!

    落日余晖掠过房檐,缓缓西沉。

    宝钗坐在花圃里,被花海簇拥着,阖目养神。

    远处榕树上,立着一只大雁,叫得落寞凄凉,想来是南迁路上跟丢了族群,失散了家人。

    昏黄的阳光一点点落下,大雁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一个孤独的人。

    天边忽传来一声鸣叫,另一只大雁箭一般地飞来。

    树上的大雁也叫了起来,迎着飞上去,两只亲昵地挨在一起,绕着榕树欢快地舞叫两圈,并肩向着夕阳飞去。

    宝钗眼睫轻抬,有些羡慕地看着。

    也许,她不应该在这儿等,而是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单人单骑冲进樊城去,找寻她记挂着的人。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无踪。

    她的手放在小腹上,胸口闷闷的,又一阵反胃的感觉。

    自从得知怀孕后,她的身体愈发困倦,嗅觉愈发灵敏,一点点异味就会引起呕吐的感觉。

    那边的世界,宝钗还在牢里,身边环绕这哀惧的压抑,污浊的气味。

    所以,早上醒来后,她立即走出房门,坐在山清水秀的室外,用幽幽花香涤除梦境中的气味。

    小童子池砚正在煮茶,鲜嫩的菊花瓣,在沸水中起伏。

    他的目光却时不时地看向远方,夫人说今日会有先生的消息,可眼看夕阳落尽了,官道上仍只有空荡荡的风和落叶。

    诸葛家有两位童子,皆是从琅琊阳都带来的,是一对双生兄弟,哥哥叫池墨,弟弟叫池砚。

    池墨随着诸葛亮去了刘备军中,因为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刘表的斥候并没有带回他的消息。

    池砚的目光在一片转着圈的树叶上盘旋,他担心诸葛先生,也担心哥哥,担心得整晚睡不着觉。

    他目光转回宝钗身上,夫人真是淡定,淡定得甚至有些冷漠了。

    大家都说先生死了,可夫人还能睡得着觉,吃满满的一碗饭,喝新煮的菊花茶。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只留下半边红彤彤的圆脸庞。

    诸葛均与梅鹿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不知疲倦地眺望远方。

    宝钗靠在竹榻上,手放在小腹上,孩子还太小,感受不到胎动,但手放在这里,就能给她力量。

    一瞬间,她甚至想了以后,没有诸葛亮的以后。

    但她立刻喝止了自己。

    若没了诸葛亮,她一定还能活下去,但她不允许自己这样想。

    有马蹄声响起,池砚高兴地跳起来:“来了!来了!”

    他跑到门口,沉默着开了门。

    马上人挽着高髻,一袭淡粉色裙子,显然不是从樊城来报信的人。

    是庞若!

    童子太过失望,甚至忘了替她接过马缰。

    庞若自己将马拴进马槽,快步走到宝钗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道:“昨日一得到消息,元直就赶去樊城了。你放心,他会带来打探清楚的。”

    宝钗点头,微笑着道谢。

    她的礼仪仍然滴水不漏,庞若陪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哒哒哒!又有人骑马过来了,这次的马蹄声又响又急。

    池砚再次冲了过去,然后无力地靠在门口,声音中毫不掩饰失望:“夫人!是舅爷!”

    宝钗站了起来。

    若真是刘备派人来报信,也许会先去黄家湾。

    黄晷将马缰随手抛给池砚,大步走来,从他皱在一起的双眉,就知道不是好消息。

    到了妹妹身边,五大三粗的汉子垂了头,带着明显的难过:“刘皇叔派人送来了消息!”

    他面色沉痛,把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妹妹:“这是孔明留给你的。”

    宝钗打开,里面是一块石头,方方的小石头。

    众人都失望极了。

    卧龙先生留下的遗物,竟是一块地面上随处可见的石头。

    宝钗的眼眸瞬间活了过来,她将石头握在手中,转身招呼众人:“大哥,若姐姐,来,咱们都尝尝池砚煮的菊花茶!”

    黄晷与庞若对望一眼,又同时担心地望向妹妹。

    梅鹿与诸葛均也回来了,听说诸葛亮只留下一块石头,瞬间流出眼泪。

    宝钗的语气都轻松了起来,但她还是竭力压制住了:“梅鹿,去端些绿豆糕来,趁着夕阳未尽,咱们坐赏云霞!”

    她拉着庞若在竹榻上坐下,向黄晷道:“大哥,你这几日若有空,就帮我砍些竹子吧,我想做些竹椅子送礼!”

    “什么是竹椅子?不是……”黄晷在妹妹身边蹲下身子,大狗狗一般地安慰。“妹妹,你若难过就哭两声,切莫压抑自己。”

    “日子总还得过,”宝钗摇头,轻抚小腹,“况且,我还有孩子要养!”

    黄晷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说辞:“好吧,我明天就来帮你砍竹子!”

    庞若道:“等我安顿好婆婆,也来帮忙。”

    晚上睡觉时,宝钗手中紧紧握着那块方石。

    她与诸葛亮第一次下棋时,用的就是方石、圆石,这块方形石头,与当年的棋子一模一样。

    一切皆是局,但她还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带着微笑,再梦到污浊难闻的牢房时,也没那么想吐了。

    黄晷砍了七天的竹子,又依照宝钗画的图形,将竹子切成竹片,编做竹椅。

    他坐下试了试,双腿舒展开,果然自在多了。

    黄承彦骑着一头小毛驴,哼着小曲过了小桥,远远招手唤道:“羲和,快去叫你妹妹来,有好消息!”

    黄晷从竹椅上跳起,到花圃边去找妹妹。

    宝钗走至门口,见父亲喜气洋洋的模样,不由得笑道:“可是夫君有了信来?”

    黄承彦笑道:“不止,不止!”

    宝钗道:“可是刘皇叔打下了宛城?”

    “不止,不止!”黄承彦大笑道:“连汝南一块占了,你叔父来信说,宛城、汝南,已与江东孙策打下的寿春连成一片,彻底截断了曹操南下之路哩!”

    他走至女儿面前,慈爱地道:“二郎也遣人送了信来,他只是受了些小伤。”

    “听送信的人说,他们诸葛军师以三千人马,在许都城下摆了一百里的空寨,与荀彧对峙了四天四夜。”

    他下了毛驴,摇头道:“当真神鬼莫测,七日前连樊城都几乎保不住。七日后就连下两城。我推演了一路,都摸不到头绪呢。”

    宝钗抿嘴笑道:“这一局,必是用了将计就计、瞒天过海、无中生有、声东击西……”

    “停停停!”黄晷伸手止住她,“都什么意思?”

    “不是!”他反应过来,狐疑地看着妹妹,“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惊奇?”

    宝钗道:“当日蔡夫人写信告密,致使孔明佯攻许都失利,反而被曹军包围。他定是将计就计,诈死退败。”

    黄晷又要举手打断,被父亲瞪了一眼,只得继续听下去。

    庞若、诸葛均从屋内出来,无声地站在廊下。

    宝钗望向远方,缓缓继续推演:“他诈死退败,示之以弱,诱使荀彧派兵出击,然后集中手下所有兵力当真围困了许都。”

    “许都被围,宛城、汝南必发兵救援,刘皇叔便可以早埋伏好的伏兵攻下二城。”

    荀彧是当世顶级的智谋之士,若想骗过他,那一箭必定扎得很深,他一定当真在死亡边缘挣扎过。

    从佯攻许都到真攻许都,风险与损失翻倍上升,且兵力并未增补,不知他们是怎么熬过这七日。

    在曹操大本营下连营百里,却只有三千人马,又需要怎样的殚精竭虑、缜密布局,每日顶着怎样的风险与危机?

    宝钗的眼泪,第一次在人前落下。

    她忽然又想到那失群的大雁,它的爱人孤身找到了它,双双奔赴南方,成就一段浪漫传奇。

    若她是一个热烈纯真的女子,也能不管不顾奔赴战场,与爱人生死相随。

    可从头至尾,她的理智从未缺席,她只是坐在家里,护着腹中孩儿,等待夫君绝地反击的消息,甚至不忘继续手上的事情。

    她是薛宝钗,无论有多想第一时间见到夫君,也注定只会冷静地等待。

    见女儿伤感,黄承彦笑着转了话题:“女儿啊,你若去做谋士,必不弱于任何人!”

    “等等!”黄晷举手道,“什么蔡夫人告密?”

    宝钗不着痕迹地拭去眼泪,从袖中拿出那封密信,递给父兄。

    黄晷看得怒发冲冠:“这毒妇,我这就去向姨丈告发她!”

    他拿着信就要走,却被宝钗轻轻拉住:“姨丈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当真对她怎样,此信交我,还有别的用处。”

    黄承彦皱眉道:“女儿,她是你的亲姨母。”

    宝钗轻声道:“放心,我有分寸。”

    短短两个月,从无寸土立足之地,到占领樊城、宛城、汝南三地,刘皇叔名声一时震动荆襄。

    甘夫人、糜夫人的住宅前络绎不绝,各大世家的夫人、小姐来来往往。

    宝钗派人送到刘宅的竹椅子,很快风靡一时,甚至在民间开始私下转卖。

    若宝钗没有嫁给诸葛亮,这倒是做生意的好时候。

    她本就是皇商的女儿,熟知一切谋生的手段。

    宝钗靠在阴暗的牢房里,开始盘算出去后该怎么办。

    她研究过律法,从贾芸等人断断续续送进来的消息来看,她与宝玉被贬为庶民的可能性极大。

    王夫人的病越来越重了,薛母被监禁在家中,她须得设法养活这两位长辈,也许还得供养那个从未遭遇社会毒打、毫无生存之术的“丈夫”。

    可以先做些小生意,宝钗想,薛家被抄后,原来的掌柜、伙计们流落四方,她可以从他们身上找些门路……

    身后传来一阵哀嚎,是尤氏,贾珍今日被判了斩监候。

    他们夫妻虽然不算和睦,但没了贾珍,本就病病弱弱的尤氏,也跟着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这个时代的女子,本就是以夫为天的,天塌了,很少有人活得下去。

    宝钗俯身躺下,她没有天,自己便是自己的天。

    她得休息,得吃饭,得保持身体健康。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能依靠的,恐怕就只有这一双手。

    隆中草庐的卧室内,宝钗翻了个身。

    关于贾府的梦境渐渐淡去,她开始做一个真正的梦。

    梦里,她抛下一切,骑在枣红马上,穿过微寒的秋风,奔向许都。

    梦里,枣红马突然展开了一双翅膀,载着她在一顶顶营帐间穿梭。

    梦里,她暮然回首,见到了她的那个人。

    羽扇纶巾,英姿勃发,在人群簇拥下,他向她走来,然后展开手臂,轻轻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她。

    秋风变得和煦,她的身子暖洋洋的,依偎在他肩头。

    “夫君!”

    她低语。

    “我在!”

    有人温柔地回应,然后隔着柔软的被子,轻轻地抱住了她。

    第108章 美人计

    宝钗醒了过来,月光如碎银。

    有人隔着被子抱着她,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臂膀。

    她探出手去,摸到了诸葛亮略乱的鬓发:“你呀,又这般半夜回来了,若是遇到居心叵测的人怎么办?”

    “无妨,有子龙一路相随,”诸葛亮略带着些鼻音,轻声道:“我听说你有了身子,实在忧心你会难过。”

    “你受凉了?”宝钗轻轻推开他,坐了起来:“你的伤怎么样了?”

    月光昏昏,只看得到眼前人俊朗的轮廓。

    她要下床去燃灯。

    诸葛亮拦住了她:“仔细身子,我去就行。”

    他打亮火石,闪烁的光圈映上他俊朗的面容,整个人散着柔和的光。

    如梦似幻,丝毫没有真实感。

    宝钗忍不住道:“夫君!”

    诸葛亮擎灯回头:“我在呢!”

    灯光下,床上的爱妻,眼神柔软而依恋,带着一丝少见的脆弱与不安。

    他为油灯罩上罩子,提到床边案几上,拇指轻轻抚过妻子花瓣一般的面庞:“你坐一下,我去换身衣服,洗一下路上的灰尘,再好好抱抱你。”

    进门时,听到她那样欣喜地唤“夫君”,他以为她醒着,一时情难自禁就上前拥抱她,哪曾想却是惊醒了她。

    但终究,他知道她是端庄而爱洁的。

    “不要走!”宝钗拉住他的袖子,仰面望着他。

    诸葛亮穿着一身粗布蓝衣,头上裹着逍遥巾,下颌微微冒着胡茬,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

    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个人,翻手覆云间连下三城呢!

    宝钗拉他坐在床上,坚持道:“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她一该往日在床上的羞涩,不容置疑地伸手解开诸葛亮的腰带,腰带的结打得凌乱,显然是匆忙之下换上的。

    宝钗十指灵巧,一件件脱去他的粗布衣衫,随手丢在床边。

    幸而,里面的中衣还是她亲手做的那件绸衣,柔柔地包裹着他健美而有力的躯体。

    白皙肩头,扎着白色药布,因长途奔波,微微渗着血迹。

    宝钗杏眸一红,指尖轻颤,一点点解开药布,箭伤狰狞地盘踞在他的胸膛上,离心口不过一寸之遥。

    泪珠儿,连串地滚落。

    诸葛亮忙伸手替她拭泪,劝慰道:“我当时穿着铠甲,不过看着吓人而已。”

    宝钗抬起泪眼:“你一个谋士,为何要跟着攻城掠地?”

    史书上,从未有诸葛亮战场受伤的记载。

    “主公要守樊城,云长、翼德伏兵宛城、汝南。”诸葛亮笑道:“况且,许都能人辈出,若不全力出击,他们怎么会相信是真的要攻城呢?”

    宝钗从床头匣子里拿出药,一层层涂在已半愈合的伤口上:“伤还未好,如何要这般半夜奔波?”

    诸葛亮手指接住她的眼泪,回答得云淡风轻:“担心的睡不着,就回来看看!”

    她没有赶去见他,但他却踏着星光回来了。

    他们之间,终究还是有了一场浪漫传奇。

    宝钗为他裹上新的药布,轻推着他躺下:“睡吧,好好睡一觉,明日还要回去呢!”

    诸葛亮握住她的手指:“唉,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拍拍身边的床铺:“躺下来,咱们一家三口静静地躺一会儿。”

    宝钗偎在他身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与他,一起睡着了。

    天亮时,诸葛亮已经离开了,若非床上轻凹下去的痕迹,昨夜种种,仿佛一场梦。

    诸葛均从外面回来,揉着眼睛,打着哈欠。

    他在睡梦中,被从天而降的兄长拍起来,还未来得及欢喜,就被强令上马,跟着奔出二十余里。

    一路上,兄长嘱咐了许多话,然后他说:“回去吧,我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顾家里!”

    然后就打发他回来了。

    让他跟着走这二十里,不过是为了节省时间。

    诸葛均哭笑不得,这个兄长,明明半夜就回来了,临近清晨才想到要节约时间。

    他骑马回到家,远远看见嫂嫂站在廊下,痴痴地望着远方。

    看见诸葛均,宝钗问了一句从来没有的傻话:“你哥哥,昨夜当真回来了,对吗?”

    “是的,”诸葛均语气乖顺,却不掩抱怨,“兄长刚训导了我一路,如今想必已经出了襄阳了!”

    他想起诸葛亮的话,换了语气转述道:“兄长命我转告嫂嫂,待局势稳定些,便来接嫂嫂。”

    三城新定,需要安抚百姓,拉拢士族,整顿兵士,建筑防线

    宝钗倚柱而立,不知再见他,要等到何时?

    天气渐渐转冷,宝钗坐在房内做小孩衣衫,蔡夫人来了。

    一个月不见,她整个人憔悴了许多,显然那次当众设计刘琦不成,让她在刘表那儿的日子难过了许多。

    宝钗带着梅鹿迎出去。

    马车上先下来一位婷婷袅袅的白衣少妇,柔柔弱弱笑道:“妹妹,还记得我么?”

    宝钗细细看了一眼,也展颜笑了:“原来是妍姐姐!”

    这女子名唤蔡妍,他父亲与蔡瑁是同宗兄弟,算是宝钗的远房表姐,三年前,嫁与蒯氏的一位公子为妻。

    去年,那位蒯公子病逝,宝钗还跟着母亲上门吊唁。

    蔡妍自幼羞涩内向,扎一下不知道疼,骂一下只会低头哭,若不是容貌出众,几乎是家族圈中的透明人。

    上次在葬礼上相见,她缩手缩脚,小小一团跪在灵堂上哭,黄夫人回来感叹了两天“可怜”。

    如今,依然一副柔弱无依的模样,容貌却似乎凌厉明艳了一些。

    碧螺掀开车帘,蔡夫人坐在里面笑道:“咱们家,也就你们两个女孩儿最为出众,理当多多亲近。”

    她说话时颇有些皮笑肉不笑。

    宝钗心知她与这位姨妈已隔阂难消,只淡淡笑道:“姨母说的是,寒舍简陋,还请姨母与姐姐进内室喝茶。”

    蔡妍扶着蔡夫人,跟随宝钗进了草堂。

    蔡夫人坐在堂上,笑道:“你妍姐姐新婚守寡,心情抑郁难消,大夫提议她多出来走走,我正好要来瞧你,便带她来了。”

    宝钗笑道:“难为姨母记挂着我。”

    “你是我的亲外甥女,我当然记挂你!”蔡夫人笑得颇为冷漠,又向蔡妍道:“这隆中山清水秀,倒是个散心解闷的好地方,是吧?”

    蔡妍立刻站起身,柔柔笑道:“山不高而秀雅,水不阔而灵动,确是好地方。姑母带我来着一趟,侄女心里的烦闷立时疏解多了呢。”

    她这一番话说得自然流畅,简直与幼年的期期艾艾半日说不出一句话判若两人。

    “既如此,”蔡夫人向宝钗道,“你就留你表姐住几日吧!”

    “你如今也有了身孕,身边缺人照顾,你妍姐姐留在此,既能照顾你,也能顺便散散心,一举两得,外甥女觉得如何?”

    宝钗心念急转,这蔡氏是何意?留下个人监视她?还是

    蔡妍一双盈盈水眸,求恳地望过来,眼角已挂上了眼泪,当真可怜可爱,让人心软。

    宝钗笑道:“姐姐来与我做伴,求之不得!”

    送蔡夫人出门时,这女人终究有些装不下去了,带着些恶意道:“若是让你姨丈知道,当日在观景阁上出主意的是你”

    宝钗笑得直截了当:“什么主意?”

    蔡夫人怒道:“趁刘琦酒醉杀他!”

    宝钗奇道:“我与琦表哥自幼一起长大,他将来做荆州之主,必然不会亏待我,我为何要杀他?”

    “况且,我若出主意杀他,为何最终又救他?”

    “你!”蔡夫人怒不可遏,“你等着!”

    宝钗笑得意有所指:“姨丈心性仁慈,姨母告诉了也没用,不如写封信给颖川故人”

    蔡夫人顿住脚步,后退一步:“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一甩袖子,匆匆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第一场雪落下时,诸葛亮派了马车,来接宝钗去樊城,蔡妍软语求恳,定要跟着前去。

    宝钗也有心要探知她的用意,便答应了。

    新野百姓舍不得刘皇叔,向刘表数次请命,刘表碍于刘备如今势大,只能将新野继续暂借。

    樊城作为新野、宛城、汝南包裹的中心,被刘备设为府所,四城延续曹操的屯田制,又作了许多改良,薄徭轻赋,与民休养生息。

    马车还未至樊城,遥遥有马蹄声响。

    蔡妍掀开窗帘,立时笑靥如花:“妹妹,诸葛先生骑马来接你了!”

    宝钗从车窗看去。

    一骑卷尘,迎着风雪而来,意气风发,羽扇纶巾,不是她那夫君是谁。

    诸葛亮行至马车旁,大声道:“夫人!我来带你骑马入樊城!”

    今日,正是三个月之约的最后一天。

    坐在宝钗身边的梅鹿正要动作,蔡妍已大大方方掀开车帘,先含羞带怯地向诸葛亮打了招呼:“诸葛先生!我这就扶妹妹下车。”

    然后她才回身,娇娇柔柔地向宝钗道:“妹妹,我来扶你下车吧!”

    宝钗心下一顿,有些明白过来,不由得有些好笑。

    还以为蔡夫人要怎么对付她,原来不过是这样粗浅的美人计。

    她向梅鹿摇摇头,扶着蔡妍的手,出了马车,挑眉含笑望向诸葛亮,不知这千古一相,遇到美人计会如何应对。

    蔡妍一袭白衣,娇娇柔柔站在宝钗身前半步。

    诸葛亮却像全然没看见她一般,只是礼节性地点头,然后向宝钗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扶稳了,柔声道:“小心些,到我马上来!”

    宝钗坐在诸葛亮身前,扶正头上帷帽,马蹄声嘚嘚,一步一步走进了樊城。

    第109章 人人皆是命运拨弄下的浮萍

    军师府是一座两进小院。

    诸葛亮先跳下马,半扶半抱妻子下来,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仔细脚下!”

    宝钗笑道:“哪里就那么矫情了?”

    她拉着诸葛亮停下,回身向马车上道:“妍姐姐,下来吧!”

    蔡妍弱柳扶风一般掀开车帘,眉眼上已经重新上了妆,透过薄薄的纱帽,看向高高的车辕,抚着胸口道:“哎呀,奴家是最怕高的了。”

    她目光若有似无地瞥着诸葛亮。

    梅鹿自她身后一跃跳下,伸手一把将她拉下来:“表小姐,让我扶你。”

    蔡妍惊叫一声,面颊直红到耳根,面上却依然挂着笑容。

    进了院子,宝钗向诸葛亮介绍道:“这位是我蔡家表姐,姨母专程送来照顾我的。”

    诸葛亮拱手行礼:“蔡小姐!寒舍简陋,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蔡妍盈盈回礼,较方才在门外时多了一分端庄:“奴家来得冒昧,先生不怪才好。”

    寒暄完毕,宝钗让梅鹿引着蔡妍去厢房。

    诸葛亮回手拦住宝钗肩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后面的花圃。”

    花圃显然是新开垦的,翻着湿润的新土。

    宝钗笑道:“数九隆冬的,急着翻弄这个做什么呢?”

    诸葛亮道:“谁让我夫人喜欢呢!”

    宝钗其实并不十分喜欢花,自在这个世界觉醒了记忆,她摆弄的一切物事,基本都有用处。

    但她依旧笑得很欢喜,兴致勃勃地看了又看。

    她如今已有孕三个月,诸葛亮怕她累着,看了花圃就送她回房去休息。

    待妻子躺下,他小心地掩了门,走出院子。

    梅树下,站着那位蔡小姐,换了一袭银白素衣,头上簪着梅花。

    诸葛亮遥遥欠身行礼,就要转身离去。

    “先生!”身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呼唤,诸葛亮只得停住脚步。

    蔡小姐捧着一只白色的玉瓶,一朵云般飘过来,挡住诸葛亮的去路:“听说先生之前受了箭伤,这是奴家专程从襄阳带来的伤药,还请先生笑纳。”

    诸葛亮笑得端正:“些许小伤,夫人已经处理,有劳表姐记挂!”

    他一拱手,大步绕过蔡小姐,出门上马,赶往府所办公。

    晚上,天黑月高。

    诸葛亮回到家,刚进二门,迎面又撞上那位蔡小姐,正孤身对月洒泪,哭得凄楚哀婉。

    他假作未见,绕道回了自已屋子。

    房内灯烛温暖,妻子坐在案后,提笔作画。

    诸葛亮轻轻走至她身后,见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事,不由得问道:“此物何用?”

    宝钗搁下笔,回身笑道:“还请夫君一猜!”

    诸葛亮看了又看,忽然灵光一闪,喜道:“妙哉!若有了这个,骑兵们就能放开马缰,尽情冲锋了!”

    他抓住妻子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好夫人,你是如何想到的?”

    宝钗面颊晕红,抽出手,重新提笔,在旁边添上了一匹马。

    鞍下挂着双马镫的战马!

    三国时代只有单侧软马镫,用布条、皮条或者桑木,能够辅助人上马,但稳定性就大打折扣了。

    宝钗这具身躯自幼练习骑射时,就用这种带着软马镫的马,这么多年依然觉得颇有些不便。

    自她记忆恢复,就开始琢磨马镫的使用。

    如今战乱不休,若在骑兵里装备上马镫,将是对战力的大大提升。

    可这样一件利器,造型却是极为简洁,一旦用出来,必定极快被对手学去。

    宝钗忍了这么多年的软马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最大化地发挥效用。

    但她是个女子,毕竟没有在军队中呆过,何时使用、如何使用,还是得交给诸葛亮来决策。

    故而,今日一进樊城,她就开始着手研画图形。

    果然,诸葛亮一眼就看出了妙用。

    他将图纸捏在手里,凤眸微眯,低声道:“曹操已南撤回军,不出三个月,他必亲提大军来讨汝南三城,敌众我寡,这个东西正好派上用场。”

    他看了又看,才收起图纸,握住妻子的肩头:“夫人啊,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宝钗靠进他怀里,笑道:“你方才进来时,可遇到了表姐?”

    “哼!”诸葛亮轻捏她的鼻尖,“夫人明知她的来意,还带她来樊城,明摆着是要看亮的笑话啊!”

    宝钗低笑道:“难道,夫君不觉得表姐长得很美吗?”

    “不觉得!”诸葛亮断然摇头,“说句不怕夫人着恼的话,当年在决意娶夫人为妻之前,我甚至没有注意过夫人容貌是美是丑。”

    “亮在意的从来是这儿,聪明!”他指了下自己的头脑,又点了下宝钗的心口:“还有这儿,善良。”

    诸葛亮捧起妻子的面颊,轻声道“夫人方才画出那马镫的时候,当真美得不可方物,迷得亮心神俱醉,骨酥筋麻……”

    他微微低头,将薄唇印过宝钗额头、鼻尖,嘴唇。

    “容貌、身体之美,天生地养,若无智慧、灵魂,路边骷髅而已,不比山谷里一朵野花有意义!”

    诸葛亮打横抱起爱妻:“况且,亮已得万花之王,天下花朵休想让我多看一眼!”

    宝钗羞得推他:“我有身子,还不方便呢!”

    诸葛亮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翻身躺在她身边:“我一时情难自禁,想要抱抱、亲亲夫人,有何不便?”

    他挑眉:“咦,夫人想到哪里去了?”

    宝钗轻捶他一下,偎进他怀里。

    与诸葛亮睡在一起时,她总是睡得又沉又香,且有了身孕,愈发困顿难醒。

    诸葛亮起床时,她本挣扎着要起来照顾他更衣用饭,却被不由分说地又按回被窝里。

    再醒来时,枕边人已经走了多时了。

    梅鹿端着洗漱之物,进门就笑:“先生走之前不知与表小姐说了什么,表小姐正哭着要走呢!”

    宝钗穿上衣服,道:“早饭摆在暖阁里,你去请表小姐过来一起吃!”

    “小姐啊,她一大早就打扮地花枝招展,要服侍先生用早饭,先生不冷不热说了几句,她就哭哭啼啼地跑出去了,当真是活该!”

    梅鹿嘟嘴:“让她走好了,留在这儿迟早是祸害!”

    宝钗微微一笑,道:“她如今没了丈夫,家境又窘迫,多半是受了蔡夫人的威逼利诱。”

    梅鹿顿足:“小姐,你心太软了,等她真的成了先生姬妾,岂不晚了吗?”

    “先生不会的。”宝钗摇头。

    她的笑容凝了一凝,心口有些痒,似乎诸葛亮的手指还点在那里。

    善良?心软?皆不是她。

    留下蔡妍,不过是还有用罢了。

    听到夫人要请她一起用饭,蔡妍满面羞惭,垂着头走了进来。

    宝钗却仿佛完全不知道一般,对她依然尊重而亲热,言笑晏晏,嘘寒问暖。

    注意到蔡妍手上有冻疮,宝钗还亲自给她抹上药膏。

    蔡妍愈发无地自容,午后,她见到梅鹿洗衣服,挽起袖子自愿帮忙。

    梅鹿见她干活麻利,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今日阳光甚好,宝钗如今已经有孕三个月,正是最容易困倦的时候。

    她坐在廊下,耳边听着蔡妍与梅鹿的说笑声,暖洋洋的冬阳照在身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在牢狱恢复意识时,她先听到了凤姐的哭声。

    凤姐是唯一自身带着案件的女眷,她需要过堂受审,此前与宝钗她们不在一处关押。

    如今想来是已经定案,她也被押了过来。

    数月不见,昔日的琏二奶奶面容憔悴,头发蓬乱,穿着露着棉絮的破冬袄,扑在王夫人怀里哭得悲痛欲绝:“那个不是人的畜牲,竟将我的巧儿卖了,卖了!”

    宝钗拉着她,劝道:“姐姐,如今且不是哭的时候,使人打听一下卖到了哪里,尽早设法把孩子赎回来呀。”

    “卖去了瓜州!”凤姐哭得涕泗横流,口齿却依旧清晰:

    “前几日在那边狱里,刘姥姥来看我,刚好听说此事,她说要去瓜州找寻,可人海茫茫,她又没什么家财我的巧儿啊!”

    宝钗劝她:“刘姥姥是位有智慧的老人,又与巧儿有缘,想来会有办法的。”

    又哄了半日,王熙凤这才安静了些,靠在墙上,喃喃道:“爷们儿被抓了,家财被抄没了,钱和家人都靠不住,若再活一世,还是得抓住权力啊!”

    宝钗醒了过来。

    梅鹿正在推她:“小姐,到屋里去睡吧,起风了呢。”

    蔡妍也道:“不能再睡了,这会儿睡得多了,晚上就睡不着了,不如我陪妹妹说说话。”

    她陪着宝钗进了屋里,半是解释,半是闲聊地说起自己的处境:“我爹多病,弟弟又好赌,当年为了多要聘礼,将我嫁给病人冲喜。”

    “结果成婚不到两年,夫君就去了。好容易养到两岁的一个女儿,两个月前染了风寒,一大家子吵吵嚷嚷,都不愿意给女娃娃请大夫,最终没留住。”

    “我一生不能自主,没了男人,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蔡妍苦笑一声,眼角挂着泪珠,洁白的齿却狠狠地咬在唇上。

    片刻后,她舔砥掉唇上血珠,继续用方才的凄楚语气道:

    “如今,婆家不留我,娘家也养不起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在赏菊宴上厚着脸皮去求姑妈。”

    “姑妈告诉我,女人家终归还得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又说诸葛先生惊才绝艳,将来必有大前途!”

    蔡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宝钗:“姑妈还说,你如今身子不方便,让我趁着还有些容貌,来诸葛先生面前露露脸,哪怕做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呢!”

    宝钗靠在榻上,听她凄凄哀哀诉说往事,凤姐的惨状又浮现眼前。

    凤姐自诩为脂粉队里的英雄,一朝身陷囹圄,看清了钱与家人皆靠不住。

    她薛宝钗没有遇到诸葛亮时,也只能嫁与“富贵闲人”贾宝玉。

    人人皆是命运拨弄下的浮萍,没有谁是真正靠得住,女人尤其如此。

    她扶起蔡妍,看着她唇上新添的伤口,正色道:“你可愿意,试试靠自己?”

    第110章 故事的名字,叫做三国

    蔡妍唇角又浮上一抹苦笑:“我一个女人,如何靠自己?”

    宝钗道:“你拉不拉得下脸面?”

    蔡妍苦笑:“我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还不够不要脸吗?”

    “无需这样说自己,你不过是想活下去。”宝钗轻拍她的手臂,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敢不敢抛头露面,开商铺做生意?”

    蔡妍讶然:“我吗?”

    宝钗站起身,踱步至窗口,道:“秦时,川地有一位寡妇,名唤巴清夫人,也是少年守寡,但她靠自己做丹砂生意,礼抗万乘,名显天下。”

    她回身,双眸如剑,直刺蔡妍的心底:“一个女人,若能活成她的样子,还有什么不自主?她当然可以护住自己想护的,惩治那些曾负过她的!”

    蔡妍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浑身颤抖起来,喃喃道:“护我想护,惩我所惩!”

    她的双眼也看向窗外,一个人若能靠自己,就再也不需要取媚他人,若有了底气,她是不是就能为女儿讨回公道?

    她低声道:“可我从未做过生意……”

    “我可以教你!”宝钗笑了,“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针织刺绣,家具木器,药材食物,只要你有心,任何一样都能做成大生意!”

    她是未来的丞相夫人,自然不能与民争利,许多东西的推广,她必须借助一个人。

    一个有爱有恨有身份有容貌有头脑又豁得出去的女人,刚刚好就出现了。

    蔡妍的眼中渐渐有了光,这些年,眼前这位女子如何引领荆襄氏族的吃、穿、用、行,她都一点点看在眼里。

    如果这些变成生意,绝对可行。

    她一咬嘴唇,双膝跪下,大声道:“我愿意学,请妹妹教我!”

    宝钗扶她起身,笑道:“生意要做,但姐姐须得依我三件事。”

    蔡妍道:“莫说三件,三百件妹妹也只管说!”

    宝钗道:“第一件,你得读书认字。男子为何能做大事,不过是因为他们走得出去门,读得进去书!”

    蔡妍含泪道:“我小的时候,母亲总夸我书比弟弟读得好,可惜她去得早……”

    她仰起头:“我愿意读书认字!”

    宝钗道:“第二件,你得动手做活。不论咱们卖什么东西,你都得知道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蔡妍点头:“理当如此!”

    宝钗坐下,低声道:“第三件,你得把如今的差事给卸下来。”

    蔡妍面颊绯红:“我是被女儿的事伤心得糊涂了,才信了姑妈那些话。你放心,我这就写信告诉她,你与诸葛先生情比金坚……”

    “不!”宝钗伸手止住她,笑道:“我那位好姨妈定在家里翘首以待,等着姐姐拿下我夫君的好消息呢!若得了这个消息,岂不着恼?”

    “她是荆州主母,若有心给咱们使绊子,只怕一间商铺也开不起来。”

    蔡妍默然,良久才点头道:“依妹妹说,咱们该怎么办?”

    宝钗微微歪头:“信还是要写的,只是方向要改一改。”

    蔡妍讶然:“你是说……”

    宝钗微微一笑道:“你就写,诸葛先生今日的笑容极是温柔……”

    诸葛亮再回家时,蔡妍就很少在他面前出现了。

    她不是呆在偏房里,照着宝钗列的单子读书写字,就是坐在后院,淘弄胭脂,编制竹椅子。

    天气愈来愈冷,滴水成冰。

    曹操南撤回了许都,倒是没有立刻发兵,只以天子口吻发了一封斥责刘备的明诏,然后被刘备以衣带诏怼了回去。

    在冬季第一片雪花落下时,宝钗感受到了胎动。

    似蝴蝶飞掠花海时,翅膀拂带过一片花瓣,轻而柔,像一个梦。

    宝钗手中的笔瞬间停止了。

    蔡妍正凝神看她运笔,见她突然顿住,还以为是有了灵感,等半晌却无动静,不由得道:“怎么,可是这几个字有问题吗”

    宝钗搁下笔,扶着腰道:“你先自己写一会儿吧,我到塌上去坐一坐。”

    “不舒服吗?”蔡妍扶她到榻上,关切地问:“是肚子?”

    宝钗斜倚着靠枕,低声道:“可能是错觉,似乎动了一下。”

    “是了,”蔡妍含笑道,“四个多月,可不正是能感受到胎动的时候嘛!”

    “真的吗?”宝钗略坐起了些,本想详细问一问,忽见蔡妍眉目间黯淡了下去,便换了话题道,“你去接着写吧,我略歇一会儿。”

    至晚饭前,她又感受到了三次。

    诸葛亮回来时,已过三更,他轻轻脱了外衫,简单洗漱下,另外取了条被子,在床外侧展开躺下。

    刚迷迷糊糊睡着,他忽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碰了一碰。

    然后,妻子细软的手勾住了他的小指,一点点拉出被子,钻进香软的绸被,摩挲过妻子光洁的细腰,落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诸葛亮睁眼,窗外雪光映照下,妻子的长睫鸦翅一般垂着,似乎仍在沉睡,雪白的面颊,玉白的耳廓,却隐隐晕着一抹绯红。

    他担心压到孩子,手心虚虚笼着,却被在手背轻轻一点,手掌整个覆了下去。

    诸葛亮尽力擎着手劲儿,仍有些担心,在妻子耳边低语:“会不会压到”

    “别动,”宝钗埋首在枕头里,手指仍与他的勾在一起,“就放一会儿。”

    她语气柔软,带着一丝屏息凝气的感觉。

    诸葛亮也不由得开始屏息凝气了。

    过了许久,什么也没有。

    想来,是这阵子回来得太晚,妻子想要亲近一些。

    诸葛亮刚要抬起身子,将妻子揽进怀里,手心下似是被轻轻挠了一下。

    世界静止了一瞬。

    诸葛亮开口道:“是你的手指吗?”

    宝钗在他手背上轻敲一记,傻了,放在手背上的手,如何挠得到手心?

    诸葛亮明白过来:“是”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是我们的孩子!”

    见妻子也坐了起来,他忙拉起被子,将妻子整个裹在怀里,抱着重新躺下。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床帐内温暖如春。

    宝钗躺在诸葛亮怀里,两人身体相贴,呼吸交融,心跳可闻,十指相扣挨着宝钗的小腹,睡意已经消影无踪。

    史书上记载,长子诸葛瞻出生时,诸葛亮已经四十六岁了,为稳固刘禅的政权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日夜劳碌。

    而如今,他只是刚过弱冠之年的年轻人,助刘备连夺曹操三城,娇妻在侧,意气风发。

    他还有许多的心力,用于惊喜胎儿的每一次细微动静。

    雪落下的声音渐渐小了。

    诸葛亮在宝钗鬓边吻了吻,柔声道:“睡吧,让小家伙也早点儿安睡。”

    次日,天已大亮,一向勤谨的诸葛军师竟然还未出现。

    刘备止住要去探问究竟的赵云,呵呵笑道:“军师这一向辛苦了,不如就放他休息一日吧!”

    孙乾从外进来,带着刘表的使者,向刘备送上公文。

    片刻后,刘备叹了口气,挥手道:“兹事体大,速请军师前来!”

    诸葛府上,宝钗替夫君挽起发髻,用发冠固定,笑着调侃他:“孩子刚有些动静,就让你闹到后半夜才睡,等真正让你抱在怀里,岂不是要彻夜失眠吗?”

    诸葛亮摇头微笑:“看来,为夫定力还有待继续修炼呢!”

    正说笑间,门外有兵士道:“军师,孙策以水师围攻江夏,刘荆州使人求援,主公请军师速去商议!”

    诸葛亮道:“知道了!”

    他转身笑问宝钗:“此事,夫人怎么看?”

    连问两声,宝钗却并没有反应。

    如今已是建安七年,孙策竟还在执掌江东,难道,江东也出现了能改变历史的人

    宝钗心下一个激灵,这个可能性,她竟从未想到过。

    诸葛亮看她出神,以为是有孕易累,起身扶她坐下,轻捏了下她的面颊:“你再回去睡一会儿,我须得去见主公。”

    说罢,他转身要走。

    若江东也有人知道历史,她是不是应该早些坦白过去未来,以免贻误了先机

    “夫君!”宝钗拉住了诸葛亮的衣襟,抬眸,触及他信任爱怜的眼神,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来自未来的灵魂,说出来,当真不会被当做妖物吗?

    到底要不要全盘托出呢?

    她思量片刻,换了语气道:“夫君,江夏之事,咱们各出一策,晚上见面对照如何?”

    “好!”诸葛亮大笑道,“夫人向来智谋了得,亮偶尔也觉不服,今日咱们就比一比!”

    他指着案桌上的镇纸道:“我今日恐怕又要晚归,夫人有身子熬不得夜,写完只管压在那镇纸下。”

    “待为夫晚上回来,自行对照。若输了,就任夫人差遣三月,如何?”

    宝钗道:“好!”

    她缓缓道:“若我输了,就给夫君讲一个最精彩的故事。”

    故事的名字,叫做三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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