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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内宅争权,她是专业的

    凤姐跟着丈夫出了房门。

    昨日是顶着盖头进来的,并未看见这府内全貌,今日她看得真切,这柴府是一座占地极广的大庄园。

    房舍楼阁虽无贾府的富丽堂皇、雕梁画栋,胜在辽阔大气,云开天阔,天地都仿佛舒展了许多。

    他们住的屋子是三间大开间,比当年贾母的五间正房合起来还要开阔,房前植着两棵桃树,绿色桃叶间挂着一枚枚青涩小毛桃。

    左右厢房各有三间,正东正西,极为板正,四方方的青砖绿瓦。

    院子宽广得可以跑马,丫鬟、小厮各有二、三十个,垂手侍立两侧。

    出了院子,是一座小园子,奇石高树,簇拥着大开大阖的花厅。

    二门外是十数间小院、数不尽的客房,不远处有一排大大的演武场,周围散落着庄客们往来不绝,数十名精壮汉子拿枪持棒,呼喝演练。

    早上的喧嚣便来源于此了。

    见到主人带了新娘子出来,众人都停了手,迎上来唱喏拜见,一迭声地恭喜。

    凤姐性子虽直爽要强,到底是大家小姐出身,哪里有过这般在陌生汉子间抛头露面的时候。

    她赶上一步,悄悄抓住丈夫的手。

    新丈夫握住她手,哈哈笑道:“连日来办喜事,怠慢了诸位,还望大伙儿莫要拘束,以后仍当自己家一般。”

    众人皆道:“柴大官人义薄云天,如今又得了如花美眷,正是英雄遇美人,珠联璧合,可喜可贺!”

    一声声“柴大官人”此起彼伏,恭维话连绵不断。

    凤姐忽明白心底的异样出自何处了。

    她虽不读书少认字,但听戏听评书还是常有的,这句“柴大官人”不是在评书水浒里出现过的称谓吗?

    好像是个大有来历、资助梁山的大财主。

    春日阳光漫漫洒在她的新夫君面上,龙章凤姿,气宇昂扬,与贾府那一众温柔乡里长出来的纨绔子弟有天壤之别。

    庄院里的汉子肌肉虬结,舞刀弄棒,大说大笑一派粗鲁野蛮做派。

    凤姐心下嘀咕:难道她不是换了地方,而是换了时空?

    水浒中梁山好汉的结局可都不太好啊。

    她一路绞尽脑汁地回想水浒相关故事,评书里的柴大官人似乎名叫柴进,是周世宗嫡系子孙,可不知她这丈夫叫个什么?

    柴大官人似是有意带她绕道这演武场来,待见过众人,他又带着她向东回绕,进了一座花团锦簇的园子,往来男女皆精致了许多。

    “母亲喜爱热闹富丽,我便给她建了这座大花园。”

    柴大官人指着园中各种奇花异草道,“你若也爱这些,回头可让人把咱们后院的小演武场也整理一番,改种花草树木。”

    说这话时,他修眉微皱,薄唇轻抿,表情颇有些勉强。

    凤姐知心解意,立刻笑道:“官人还要在演武场教我练武呢,种了花草岂不影响施展?”

    “你呀!”柴大官人欢喜不尽,“真是我的知己!我还以为妇人家皆爱花花草草呢!”

    两人穿过一道长廊,进了内院,那绿萝与一个穿红衫的丫鬟并肩迎了出来。

    又有四、五个丫鬟飞奔着报信进去:“大官人与娘子来了!”

    红衫丫鬟笑道:“老夫人让催问了好几次,终于将一对新人盼来了!”

    凤姐面上带笑,余光刮过那绿萝,刀子一般旋了一眼。

    她丈夫派这丫头来问信,她却这么挨蹭着不回去,专让新娘子在婆婆面前迟到失礼。

    绿萝低了头摆弄衣襟,不敢与她对视。

    柴大官人却并无这般细心,颔首微笑,算是与两个丫鬟打了招呼。

    他拉着凤姐进了正堂,推金山,倒玉柱,跪下请安道:“孩儿携娘子方氏,请母亲的安!”

    柴老太太看着不过四十上下年纪,一张团团的富态脸,笑眼眯眯道:“快起来!儿媳妇到我面前来坐。”

    凤姐上前,亲昵地唤声:“母亲,儿媳来给您请安了。”

    柴老太太拉住她的手,上下细细打量一番:“这么标致齐全的美人儿,我儿当真好福气啊,怪不得今日早上练剑都晚了一个时辰!”

    这话明显是在点自己这个新妇了,凤姐假作未听见,仍笑得一派真挚。

    柴大官人道:“母亲如何知道?必是有人搬嘴了!”

    他问得直接,柴老夫人仿佛没听见一般,拉着凤姐的手道:

    “唉,想当年他到南方游玩,竟不知怎的私自与人定了亲。我当时生了好大一场气,早知是这么好的孩子,就该早些去睦州下聘,将你迎过来。”

    柴大官人道:“母亲,我和您细说过多次,孩儿的船在江宁被风浪打翻,恰遇岳丈相救,故而结了亲,怎么又成了不知怎的?”

    一番话不知是真心还是无意,说得柴老夫人笑容僵在脸上,差点儿啪叽摔碎一地。

    凤姐咬住嘴唇,才没有笑出来。

    睦州的方家,却不知是何人家。

    老夫人缓了尴尬,又自顾自说下去:“咱们柴家远了虽可算是龙子凤孙,到底已过去这一百多年了,娶妻寻亲无须看门第,还是以过好日子、添丁进口为重。”

    龙子凤孙的柴家,除了被黄袍加身赵匡胤夺去那个柴家,只怕也确实没有别人了。

    凤姐到底读书少,心下虽有猜测,并不敢轻易下定论,毕竟这事太过奇异,还是等再观察一番再说。

    她以为柴老夫人要顺势催生,暗暗开始准备面红耳赤。

    谁知柴老夫人宕开一笔,竹筒倒豆子般地开始叙述说儿子的一堆童年往事。

    净是什么骑大马摔跌、下河摸鱼被螃蟹夹手的尴尬事,柴大官人咳嗽几声,他母亲全当未听见。

    柴大官人实在坐不住,借口透气,掀帘子出去了,柴老夫人指着他后背道:

    “这孩子自来就爱舞刀弄棒,打熬气力,成日家与江湖上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来往,你以后可要多规劝他啊。”

    凤姐笑道:“官人年轻,还需要母亲多教导!”

    柴老夫人满意地点头,又道:“我老早给他放了两个屋里人,他却总是冷淡得很,如今你来了,就多劝劝他,不管是妻是妾,早日为柴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理。”

    凤姐本是笑容满面听着,忽听她杀了个回马枪,将话题引到这个上面,心下早已怄上了气。

    但自古孝道大于天,她不好与婆婆争执,只能点头听着,心下暗暗盘算:

    丈夫与婆婆关系看起来一般,没有老公公,如今当家做主的是丈夫,她只管拿捏了这柴大官人,柴老夫人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

    柴老夫人见她乖顺,以为是一堆敲打奏效,满意地拍拍凤姐的手,笑道:“真是个好孩子!”

    她招手示意那绿萝与红衫丫鬟上前,吩咐道:“绿萝,红棠,你们这就跟着娘子去吧,以后万事听娘子调理。”

    果然是这两个人,凤姐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内宅争权,她是专业的,就这么两个毛丫头还不够看。

    回到自己院里,柴大官人召唤了家中的都管、庄客、家仆、丫鬟、婆子全来拜见主母。

    一众人黑压压地跪了满院。

    柴大官人本有些担心新娘子震不住场,有意坐在背后替她撑腰。

    没想到新娘子仿佛沙场点兵一般,将众人一一验看过,细细问了职司、来历,一人加赏一个月工钱。

    众人尽皆欢喜,拜谢不迭。

    凤姐笑得淡定从容,手下却暗暗握住丈夫手臂,讨好地轻轻摩挲。

    她嫁妆有限,且还没搞明白这里的银钱价值,不好真金白银地打赏。

    但新主母当家,只有威没有恩也确实难以服众,这赏赐最终还要着落到丈夫头上,她虽心底已有些拿准丈夫不会拆场,到底有些底气不足。

    幸而柴大官人笑道:“娘子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张都管、李都管,你二人照着娘子的意思造册入账吧!”

    凤姐是掌惯了家的人,听到账册二字,便有些手心发痒,奈何丈夫没有放权,她也只能痒痒就罢了。

    来日方长。

    众人散后,那绿萝、红棠走过来跪下,齐声向娘子请安。

    还有这两个丫头没分派,凤姐暗暗叹了口气,幸而这两人还没有名分,事缓则圆,先支吾过去再说。

    她让两人起来,也各加赏一个月月钱,其他的什么也不说了。

    那绿萝上前,正要与大官人搭话。

    凤姐已款款走至丈夫面前,扶着头上金钗,笑得意味深长:“官人,咱们是不是该去演武场了?”

    柴大官人立时有了兴趣:“当然!”

    凤姐拉着他进屋,娇俏地坐在他膝前,满头云鬓歪靠在他身上,笑道:“官人,请!”

    柴官人哈哈大笑,一件件拿下金钗,在娇妻面颊上亲吻一记,笑道:“去吧,换身利索的衣裳来!”

    凤姐起身,将头发高高竖起马尾,换了一套玲珑有致的红色短打劲装,英姿飒爽地走了出来。

    柴官人也换了蓝色短打,见她这般俏丽,喜欢得抱进怀里亲了又亲,才手拉手去了后院的小演武场。

    此时正是暮春季节,演武场四周植了一圈柳树,飞絮连天卷地,如冬季大雪一般。

    柴大官人烦这些柳絮,春夏季节并不太来这里。

    但此时,凤姐一袭红装,站于漫天白絮之中,煞是鲜艳好看。

    柴大官人看得目醉神迷,瞬间饶恕了柳絮的罪过,愈发兴致勃**来。

    他让人搬出十八件兵器,意气风发道:“这些我都使得,娘子要学哪样?只管指出来!”

    凤姐学武艺本是为了讨他欢心,但见这世界男女大防并不甚严重,想到贾府抄家后的惨状,也有心多学些傍身的技艺。

    女子的兵器,自然是越易携带越好。

    她看了一圈,指着一对峨嵋刺道:“这个有趣,官人觉得如何?”

    柴大官人自诩出身贵胄,并不像其他好汉那般热衷于朴刀、花枪,更喜欢剑、戟等贵族兵器。

    这对峨嵋刺小巧精致,给女子防身也正适宜。

    他当即笑道:“甚好!”

    遂拿过两支峨嵋刺,套在手指上,耍了一套给凤姐看。

    他出身富贵,练武多是为了好玩,武师们教他的多是花哨招数。

    此时使将出来,卷着空中飞絮,趁着玉树英姿,愈发让人眼花缭乱。

    凤姐真心实意地拍手叫好,心下当真觉得这柴大官人比贾府那一众子弟好出一千一万倍。

    他练到兴起,纵身一跃,腰细腿长,轻薄衣衫下肌肉若隐若现,恍然又成了昨夜洞房时的那头勇猛豹子。

    凤姐面颊绯红,心底热辣辣地酥动了。

    柴大官人练了一会儿,身上发热,便脱了外衫,热气腾腾走至凤姐面前,伸手道:“手给我!”

    凤姐一时未反应过来,还是伸出一双葱白玉手,羞答答地放在丈夫修长有力的手心里。

    却被丈夫勾住中指,套上了峨嵋刺的圆环。

    一缕飞絮悠悠飞过两人身边,挂在了柴大官人的鬓发上,恍然似发已白。

    凤姐忍不住想:若与眼前这人携手到白头,不知会是何模样?

    第142章 这里的皇帝姓赵

    自此,凤姐三分真心、七分假意地每日奉承丈夫,柴大官人正是年少轻狂的年纪,加之自以为出身高贵,不同于芸芸凡人,对娇妻的捧场接收顺畅,欲罢不能。

    夜间,两人床上颠鸾倒凤,享尽生命大和谐之畅快恣意;白日,两人教场刀来剑往,情意绵绵。

    如此日子蜜里调油地过了一个多月,柴大官人固然离不得凤姐,凤姐也对这新丈夫有了数不尽的留恋之意。

    绿萝、红棠两个在屋里伺候,被凤姐使唤得昼夜不休,累得身心俱疲,提不起心劲勾引大官人。

    柴大官人贴身的活计,凤姐又防得水泼不进,只让阿香等新提上来的粗笨丫鬟负责,绿萝、红棠完全插不进手去。

    柴大官人本就不以女色为念,有了妻子就已心满意足,且直男心性,并未注意这两人的秋波暗送。

    如此数日,绿萝、红棠几乎成了粗使丫鬟,只得寻空找柴老夫人哭诉。

    那柴老夫人数次想要拿捏,凤姐面上承当,回身便设法指示丈夫去回绝,如此再三,柴老夫人对着已当家立户的成年儿子,也只得捏着鼻子认了。

    凤姐学武艺颇有进步,又将内宅整治得井井有条,柴大官人偶尔也会让两个都管送些账本来给娘子看。

    奈何在贾府时,有彩明负责念账册,这里的字还有些不同,凤姐连蒙带猜勉强看了数页,有一处帐觉得有问题,待要细看又有好几个字不认得。

    她红着脸,捧着账册走到丈夫身边,轻声道:“官人,劳烦你帮忙念一遍!”

    柴官人哈哈大笑,轻捏妻子粉颊,笑道:“我看你平日管家那般利索,原以为娶了个精明强干的媳妇,没成想竟连字也认不得。”

    凤姐脸红过耳,不识字原就是她的短板,本不在意的事儿,教他说出来,让人好不羞恼。

    经过这一个月相处,她胆子已大了许多,啪地拍掉他的手,又偎上去撒娇道:“就念这一段嘛!”

    柴官人最吃她这一套,当即揽了人在怀里,慢慢念了一遍。

    凤姐皱眉道:“这一类账目历来如此吗?”

    柴官人笑道:“这些都是两个都管在管,我也不甚清楚。”

    凤姐叹道:“官人心也太大了。”

    “咱家的钱财便是十世也吃喝不尽,”柴官人漫不经心道,“这些下人照管过得去就行,偶尔有些贪腐却也不必计较。”

    凤姐摇头:“我才读了这两页帐便有问题,绝不是偶尔如此。”

    话一出口,她便觉出说得硬了,她这个丈夫颇为自负,须得顺毛捋才行。

    果然,柴大官人面色有些凝重,显然对妻子暗示他不懂帐的说法不太高兴。

    凤姐攀住丈夫肩头,柔声道:“好师父,求你再多教徒儿一项技艺吧!”

    柴大官人唇角微勾,露出一丝笑意:“贪多嚼不烂的家伙,又想学什么?”

    “教我读书吧!”凤姐在他面颊上亲了一下,撒娇道,“学会了也好和官人共赏诗词书画,同做个文雅人。”

    柴大官人大笑:“好,却不知道娘子念诗作画是何风姿,我可等着了!”

    凤姐放下账册,让阿香研磨铺纸,推丈夫过去,笑道:“官人,请!”

    柴大官人提笔,他学识其实也是平常,胸中墨水有限,饱蘸了墨,迟迟无法下笔,踌躇道:“先写个什么呢?”

    凤姐眼珠一转,想到了个一石二鸟之计:“为妻学字,自然要从最重要的字学起,官人何不先写下自己的名字?”

    两句话说得柴大官人心花怒放,俊面赤红,低头挥毫,龙飞凤舞写下两个大字来。

    第一个字自然是柴,第二个字一笔一画写出时,凤姐几乎秉了呼吸等着,待写出来她才恍然记起原是不认得“进”字的。

    白白屏气凝神,紧张这片刻。

    幸而丈夫体谅她无知,写完后念道:“这便是我的名字,柴进,娘子照着写一遍来看!”

    果然是柴进!

    凤姐虽有预测,仍是大为震惊。

    水浒的故事距她生活年代足有二、三百年,她究竟是如何到这个时代来的?

    女儿巧姐儿,岂不再无机会相见了?

    她咬牙忍了眼泪,又寻思:柴进又不是什么稀罕名字,不见得只有水浒人物才叫得,除非再让她遇到一个梁山好汉才愿死心。

    “娘子,娘子!”柴进连唤两声,见她只是怔怔的,一会儿悲一会儿喜,声音略大了些,又问,“娘子,我这字如何?”

    凤姐如梦方醒,堆笑道:“官人的字太好了,我什么时候才能学得这般好呢!”

    柴进虽爱舞刀枪,骨子里仍认为自己是个有身份的人,故而诗书六艺皆下力气修习过,自认为一手字也还不错,听得妻子夸赞,心下欢喜,安慰她道:

    “娘子天资聪颖,只要练上一年半载,必有长进!”

    他拉凤姐至案前,将毛笔塞在她手里,替她摆好姿势,手把手先教了“柴”字。

    凤姐的手被温暖地包裹着,柴进温柔清冽的嗓音就在耳边,一笔一画教得认真。

    与贾琏在一起时,从未有过这般温情时刻。

    能遇到如今的丈夫,老天也算待她不薄了。

    写了“柴进”二字,柴进问道:“娘子闺名是哪两个字?为夫教你写。”

    凤姐肚里思量,她还顶着方家小姐的名头,却不知方小姐的闺名是什么,她若随口说一个,若是穿帮了难免麻烦,可若说不出,眼前就有些麻烦。

    柴进见她久久不答,还以为她如这世间许多女孩一般没有名字,不过是大丫头、二妞妞地被大人随口乱叫。

    一瞬间,脑海中流过无数诗经词赋,他踌躇满志,正打算替妻子取一个好名字,忽听怀中人低声答道:“我只有个小名,就叫凤儿。”

    她终还是想让他唤出自己的名字。

    “凤儿,好名字!”柴进大喜,“正配得上我柴家的龙子龙孙。”

    他挥毫写下“方凤儿”三字,一一指给凤姐看。

    凤姐看着那个“方”字,觉得刺眼得很,便只将“凤”字写上了三遍。

    学了认字,凤姐再看账本时,就清楚明白了许多:两个都管觑得柴进年少疏狂不太管事,花费又如流水一般,便每次出门采买时皆与店家勾结,虚构数目套取货银。

    凤姐虽看明白数量有猫腻,但毕竟对这一时期的货价银两不清楚,无法具体查对。

    她见柴进每日里不过是吃喝打猎,也无正事,便撺掇着他带她到附近州县去游玩。

    柴进本就是个喜爱新鲜的年轻人,当即答应,还借了一套衣裳给凤姐,教她改得短紧些女扮男装。

    这一日,两人收拾停当,凤姐束了发巾,洗去脂粉,描直眉毛,换了男装。

    她容貌中原带着三分英气,这一打扮,立时就成了一位眉眼俊秀的翩翩公子。

    与柴进站在一起,恍然一对连壁般的兄弟。

    柴进带着她出了院门,笑道:“可惜你骑不得马,咱们只能坐马车去。”

    “谁说我骑不得马?”

    凤姐好胜心起,又见庄客牵出的白马温顺,一咬牙便去拉着马缰,翻身一跃。

    没跃上去。

    险些摔了下来,幸好被柴进眼疾手快,接住了。

    凤姐不服气,轻捶柴进肩头道:“我不信这个就这般难学,好师父,你教教我!”

    她容貌娇俏,言语娇嗔,柴进骨子都酥了,抬眼见天色还早,笑道:“好好好,教你!”

    凤姐聪明机敏,又胆大不怕摔,柴进带着她骑马走了两圈,她就要独自骑马上路。

    柴进上了另一匹黑色骏马,紧紧挨在一边,以防她突然跌下来。

    身后跟随的一众庄客,见新娘子这般泼辣能拿捏人,都互相挤眉弄眼,替柴大官人叹息起来。

    一路进了沧州,凤姐渐渐心凉一半。

    在柴家庄上还不明显,到了城内,人流来来往往,衣饰发型皆与后世不同,守城兵士服装尤为陌生。

    凤姐跟在柴进身边,虽然人群都还是一个鼻子、两只眼睛,却仿佛进了异世界,就连路边摊贩卖的货物也粗拙得触目惊心。

    见她只是盯着路边一处卖烤饼的摊子看,柴进以为她饿了,笑道:“这路边的东西不干净,你若想吃东西,不如上如意楼去,那里是咱家的产业,想吃什么喝什么可让伙计们收拾得干净些。”

    凤姐点头,露出一个无力的微笑。

    若彻底回不去家,巧姐儿再相见无望了,还有平儿,她的姑妈、叔父以及大观园的一众妹妹们

    她跟在柴进身后,一步步走到酒楼,店掌柜在案后见是东家来了,忙不迭地带人迎出来,一路恭请到顶楼的雅间。

    如意楼共有三层,顶层雅间视野极好,周边人群风物尽收眼底。

    凤姐倚窗坐着,对点菜要酒兴致缺缺,一切但凭丈夫做主。

    柴进见她乖顺,心下反而不安起来,吩咐店掌柜拣拿手的菜上,然后挥散众人,坐在妻子旁,柔声道:“怎么了?可是出门累着了?”

    “哪里就那么娇嫩了?”凤姐靠在他怀里,心里又酸又暖,忍不住问道,“当今的皇帝,可是姓赵吗?”

    “不姓赵还能姓柴不成,”柴进冷哼一声,揽住妻子柔软的身子,低声道,“可恨这些无信义的赵家人,说好的看顾柴氏后世子孙,如今也不过是不管不问罢了。”

    不管不问还算好的了,凤姐心下暗叹,后世多少前朝皇族被清算得根都不剩,柴家这般已经算是幸运的了。

    但对年轻气盛的丈夫,她没有说太多,只是搂住他的脖子,坐在他膝上,趴在他肩头望向窗外。

    窗外,宋朝子民来来往往,男子多有纹身、簪花者,女子则多穿着大袖、襦裙,与后世还算有些相似之处。

    也不怪她来了这一个月未发现换时空了。

    不管何朝何代,世人总是有贫有富,凤姐看着楼下街口蜷缩着的乞儿,忍不住将柴进搂得更紧些。

    幸亏她遇到了这个富贵闲人,无须像那些衣食无着、疲于奔命的穷人般讨生活。

    拨转时空的鬼神,不管是谁,总算对她王熙凤还不错。

    凤姐面颊贴在柴进肩头,留恋地磨蹭着。

    柴进不知她想法,只觉得妻子这会分外黏人,软玉温香的身子在他怀里扭动,撩拨得他腹内发紧、身体发热。

    他忙深吸一口气,轻推她下去:“这是在外面呢,快坐好。”

    怀里的人突然僵住了,大叫一声:“平儿!”

    不待柴进反应过来,凤姐跳下他膝头,三、两步奔至门口,推门噔噔跑下楼去了。

    第143章 又一位梁山好汉

    凤姐从未跑得这般快过。

    她是王家小姐、贾府奶奶时,动辄便有百十双眼睛盯着,不得不端庄守礼,莲步轻移。

    如今做了柴家娘子,她在夫家立的是娇俏娘子人设,仍须守礼慢行。

    可这会儿,她只恨跑得不能再快一些,隐约听到柴进在身后呼唤,也顾不得了。

    她又恨方才是在三楼,无法用喊声唤住下面的人,只能拼了命地奔跑下楼。

    在楼下,凤姐撞上一个破烂肮脏的小乞丐,也顾不得嫌弃,拍去身上浮尘,循着记忆中的放下拐过街口,进了一条巷子。

    方才,她就是在这个位置看到了平儿!

    这世间除了巧姐儿,她最挂念的人就是平儿了。

    “平儿!”凤姐远远看到熟悉的背影,忍不住在人群中又大叫一声。

    周围人群纷纷侧目,凤姐这才醒悟,她此时是男装打扮,叫出女声实在不妥。

    那已走到巷口的女子听到呼唤,疑惑地回头,看了一圈,面上现出苦笑,摇摇头,继续转过身走了。

    这一回头间,已教凤姐看得真切,花朵一般的容貌,窈窕修长的身姿,虽是布衣荆钗,却难掩温柔俏丽。

    不是她的平儿是谁?!

    凤姐奋力分开熙熙攘攘的人流,拔腿追了上去。

    远远看到一个老乞婆拦住平儿,低声说了两句,平儿点点头,转身进了另一条巷子。

    凤姐追过去,来往交叉的小巷如一座迷宫,根本见不到人影。

    她试着向北追出一段,毫无收获,正焦躁间,忽见到那与平儿搭过话的老乞婆出现在西边巷子尽头,衣衫褴褛,手中捧着个缺了口的破碗,坐在墙角晒太阳。

    凤姐急步上前,问道:“老婆子,方才与你说话的女子去了何方?”

    老乞婆眯起昏花老眼,看了一眼凤姐,并不答话。

    凤姐从手指上拔下一枚金戒指,高高举起道:“你若帮我找到人,这个就是你的了。”

    老乞婆又看了一眼,捧着破碗,喃喃道:“没进手里的,不是自家财,看见摸不着,气死老乞丐!”

    凤姐一咬牙,将戒指放进她手里,道:“喏,在你手里了,快说!”

    老乞婆这才咧开嘴笑道:“那是东边老张家的闺女,小官人若看中了,老身可以帮忙说合哩!”

    “东?”凤姐仰头看了眼太阳的方位,指着东边问,“哪一家?”

    老乞婆嘿嘿笑道:“也许第三家,也许第十家,老太婆年级大了,又饿得昏了头,记不清了!”

    这种人,本就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

    凤姐已渐渐冷静下来了,她翻出荷包,从里面摸出一小块银锭子,举起来道:“你若告诉我准确位置,这个就是你的,若再支支吾吾,我就要送给你的邻居了。”

    “哎哎!”老乞婆忙站起身,挽留道:“他们都不如我说的清楚,老张家在东头第七家,门口有棵老槐树的就是。”

    凤姐丢下银子,向东奔去。

    果然有一家门口,长着一株老槐树,约莫有三人合抱那么粗,树身上裂着碗口大的疤痕。

    凤姐上前敲门,开门的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头。

    听说要找平儿,老头表现得既冷淡又平常:“原来是找她,进来吧!”

    凤姐走进院内,门廊里正巧转出一个人,彼此打了个照面,一起惊住了。

    凤姐是喜大于惊,那人却是惊大于喜。

    “二奶奶!”平儿向前走了两步,忽叫道:“快走!”

    凤姐回身便走,那老头忽然身子一长,腰不弯,背不驼了,长手大脚地奔过来捉她。

    一个矮小汉子奔进来,拦住凤姐去路,大声道:“这婆娘就是柴大官人的新娘子,我们兄弟今儿个一路从柴家庄跟过来的,看得分明!”

    “咱们还没设陷阱捉她,她就先自投罗网了。嘿嘿,向大哥,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泼天富贵啊!”

    那老头哼一声道:“还消你说!”

    两人一前一后,将凤姐围在院内。

    凤姐大声道:“你们既知我夫是谁,若伤了我,必没有好果子吃!”

    老头嘿嘿笑道:“我们不会伤你,伤了哪里还卖得上好价钱呢!”

    凤姐回头看平儿:“你和他们是一伙儿的?”

    平儿咬牙不做声,缓缓走至墙边,抄起一把哨棒,一棒打在那矮小汉子身上,叫道:“奶奶,快走!”

    老头怒叫:“二丫头,你疯了!”

    平儿一声不吭,提起哨棒向他头顶砸去,二人打作一团。

    凤姐趁机奔至门外,一人闪出,抓住她胳膊道:“哪里去?”

    竟是方才街上撞住的小乞丐,站得近了,方看出他不是小孩子,而是身似儿童的侏儒,一张脸团团的,流露出独属于成人的恶毒来。

    侏儒得意笑道:“你那丈夫已被我骗出城去了,乖乖束手就擒,免受皮肉之苦。”

    凤姐原本还想拖时间等着柴进来救,此时眼见得无望,只能自己设法,出门时她袖中藏了一柄峨眉刺,此时便抽了出来,狠狠扎在那侏儒肩头,飞起一脚将他踢翻,狂奔而出。

    眼看奔出巷子。

    一伙人涌了过来,为首的壮汉唤道:“翠花,你又要离家出走吗?家里孩子也不喂,老娘也不管,就知道出门去与富浪子弟厮混。”

    说着就伸手扳住凤姐膀子。

    凤姐奋力睁开,骂道:“也不撒泡尿看看你那德行,什么猪狗一般的人也来攀扯老娘!”

    那壮汉一怔,想是没料到她这般泼辣。

    端着破碗的老乞婆挤上来道:“家里糊口的钱都被你拿来穿金戴银去了,害得全家人讨饭卖艺,你还有脸嫌弃自个儿的丈夫?”

    周围人见凤姐穿着绫罗绸缎,其余人衣衫褴褛,原本也不信,如今听那老乞婆这般说,有些便信了,指指点点看起热闹起来。

    凤姐心念疾转,知道此时已处弱势,说什么只怕周围人也不会相信,还是得找机会跑出去,若能到如意楼,自然有人证实她身份。

    壮汉见她不语,上前拉住凤姐手臂,扬声道:“孩儿她娘,跟我们回去吧,咱们这样的人家,本本分分过日子比啥都强。”

    凤姐峨眉刺挥出,在他臂膀划下鲜血淋漓的一道大口子。

    那壮汉吃痛,只得后退一步,让众人团团围上来,别放她走了。

    凤姐一边寻找逃生出口,一边大声道:“我不认识你!你们是在拐带人口,这十里八乡不知已坑害了多少人,大伙儿莫被这奸人骗了。”

    周围人议论纷纷,不知是该相信女人嫌贫爱富、离家出走,还是相信恶贼团伙做戏、拐带人口,皆站在远处指指点点,并没一个人上前管闲事。

    忽听平儿在后厉声道:“别动她!”

    她挤过人群,向那壮汉道:“大哥,饶过她,咱们本本分分卖艺讨生活不好吗?”

    这伙人眼见富贵唾手可得,哪一个肯听,推推嚷嚷都来揪凤姐。

    凤姐手无寸铁,被围在中心,刚学的三脚猫功夫也施展不开,只能仗着峨眉刺尖利,逼迫得众人无法近身。

    “啊!”

    站在她身后的一个矮小汉子忽惨叫一声,扑在地上,后背上扎着一柄小小的刀,痛得满地翻滚。

    众人皆是一惊,为首的壮汉惊道:“二丫头,你做什么?”

    平儿手持一柄飞刀走上前,与凤姐并肩站着,道:“大哥,这位娘子是小妹的故人,你们若给小妹脸,今日就放过她。不然,小妹手中的刀可是不认人的!”

    众人受她震慑,一时都缩了手去看那领头的壮汉。

    壮汉怒道:“咱们三年朝夕相处的情分,难道比不过这今日刚见的故人么?”

    平儿不语,只趁机推着凤姐出了圈子:“快走!”

    两人走出不远,那一伙人又呼呼喝喝追了出来。

    凤姐眼见得离如意楼已不远,拼命跟着平儿飞奔,奈何她脚下无力,哪抵得过一众男人的长腿阔步。

    眼看要被抓住,她忽见巷口路过两人,走在前方的年轻人约莫二十多岁年纪,身高九尺,气宇轩昂,衣衫华贵,背手缓行,显然是个有身份的人。

    他身后跟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眉清目秀,好奇地看过来。

    凤姐急中生智,扑过去抓住那少年道:“老爷救命,这里有拐带妇人的团伙抓我!”

    那伙人已追了过来,见到凤姐拉住一人求救,都吆喝道:“兀那过路的,莫要管闲事!”

    那少年嘻嘻笑道:“小爷生平最恨拐带妇人,来来来,吃我一脚!”

    他纵身上前,一拖一拉,就将为首的壮汉绊倒在地。

    围观人群尽皆喝彩,也顾不得判断孰是孰非了。

    “你找死!”壮汉挥手,一众人将少年围在中间。

    那年轻人皱眉道:“小乙,莫惹事!”

    少年笑道:“主人,现在是他们围了我不让走了。”

    年轻人道:“那只能不怕事了!”

    他横马立掌,大步上前,三掌打倒六个人。

    周围喝彩声愈发热烈。

    这般动静闹得大了,如意楼的伙计也挤进来看热闹,认出凤姐,忙上前扶起,道:“小官人,大官人带人到城外找你去了,你怎么反倒在这里与人口角?”

    看见熟人,凤姐微喘了口气,回身见那主仆两个在人群中来往穿梭,将一众汉子打得东倒西歪,也觉得痛快。

    平儿忽道:“奶奶,你既无事,我就放心了。”

    不待凤姐回答,她已冲进人群,挡住少年冲势,向那壮汉叫道:“大哥!事情已闹得大了,眼见得是不成了,再不走等着吃官司吗?”

    那壮汉避过年轻人的飞脚,急道:“二丫头,你与我们同去!”

    平儿道:“我既遇着了她,便是有了着落了。大哥,多谢你们照顾我这三年,以后有缘再见!”

    她口中说话,手下却不停,接连避过那少年数次拉扯,飞刀出手,又阻住年轻人去路。

    壮汉打声呼哨,领着众人涌入小巷,流水一般地消失了。

    少年跳出战圈,向平儿道:“你这女子,好不讲理,我原是替你们出头哩,怎么刀尖反而朝我刺个没完!”

    平儿微红了脸,收起小刀,走至凤姐身边,低声道:“对不住!”

    街头一阵喧嚷,柴进领着一众庄客奔过来,携了凤姐的手,上下打量一番,急道:“无事吧?方才遇到一个无德的小孩子,竟将我们诓骗出城外去了!”

    平儿低了头,自然知道又是他们这一伙人的手段。

    凤姐道:“无事,幸而遇上这位老爷,他家的小哥儿着实厉害,才没让我被坏人掳去。”

    柴进忙向那被凤姐撞到的年轻人拱手称谢,那年轻人忽道:“阁下可是柴大官人?”

    柴进细看这人风采不凡,便道:“小可正是柴进,阁下是?”

    那年轻人道:“某是卢俊义,江湖上有个诨号叫做玉麒麟。早听闻柴大官人威名,不成想今日竟有缘相见。”

    竟是玉麒麟卢俊义,凤姐与平儿对视一眼,无奈微笑。

    又一位梁山好汉,这下坐实是水浒世界了。

    第144章 我们是这世上最亲的人

    柴进听说是卢俊义,大为欢喜,极力邀请他主仆二人到如意楼上喝酒。

    卢俊义看向凤姐道:“这位娘子方才受了惊吓,柴大官人还是先照管内眷要紧。”

    见凤姐无事,柴进已渐渐定下心来,想起她刚才无缘无故奔下楼去,引来这一团混乱,他又不由得生出一股怒火。

    他轻哼一声,笑道:“这是在下内人,不懂事乱走招惹祸端,让卢员外见笑了!”

    凤姐面上仍笑着,眼尾却抑不住红了,站在一旁的平儿看得分明,扶住她手臂安抚地摇了摇。

    一阵风吹过,她鬓角乱发微微拂动,衣衫上灰尘扑扑簌簌,手掌擦破一片红渍殷殷,身子如风中落花般摇摇摆摆。

    柴进看着也觉得心疼,但还是拉住卢俊义道:“女人家,莫管她,走,咱们喝酒去!”

    卢俊义被他扯着,只得允诺。

    众人走到楼上,柴进终究有些心软,回身向凤姐道:“我让掌柜收拾出一间好客房来,你带着这女子先去歇息歇息,我稍后去看你。”

    凤姐正有一肚子的话要与平儿说,心下虽有三分委屈,但还是暂且放过。

    她再次向卢俊义施礼道谢,拉着平儿走了。

    东家招待客人,店掌柜自然使出浑身解数,好酒好菜流水价地摆上。

    柴进与卢俊义皆是天罡星转世,意气相投,言谈甚欢,论起天下英雄,杯到酒干,另有一个机灵的燕青在旁插科打诨,谈得天高地阔,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凤姐带了平儿进屋,掌柜已听说这是东家娘子,不敢怠慢,先送了洗漱之物、替换衣衫来,又让店伙计摆上满桌的精致小菜。

    房内二人哪顾得上这个,执手相看泪眼,待店伙计退出,立时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哭了半晌,方才渐渐止住,凤姐问起别后故事。

    平儿哭道:“我与一众贾府的丫鬟被发卖到南方,路遇风浪翻了船,醒来便流落在此了,不知怎的年纪倒像是小了十岁。”

    凤姐细看她,含泪笑道:“看起来确是十五、六模样,想当年这个年纪时,咱们还在闺阁之中呢。”

    “可不是,那时候奶奶还是姑娘,我日日服侍你,多么快活自在。”提起少女往事,平儿破涕为笑,良久才道,“可这青春容貌放在这里却是祸端,招人觊觎。”

    “我涂抹了面容,打扮成个小乞丐,沿途乞讨为生,一日险些被歹徒侮辱,幸而遇到一路卖艺的出手相救。”

    凤姐挑眉:“可就是今天那一帮人?”

    平儿点头:“奶奶别怪他们做了恶事,实在是一行老的老、小的小,要供养的嘴太多了,听说此地有个柴大官人,家资豪富,这才动了劫富济贫的心思,没成想竟冲撞了奶奶。”

    凤姐道:“他们既救过你的命,今儿的事就算过去了。”

    平儿笑道:“多谢奶奶!”

    “可别奶奶爷爷的了,”凤姐拉住平儿的手,“在这陌生世界,以后你我就是最亲的人了,咱们姐妹相称就是了。”

    平儿眼圈红红,低声道:“我哪里敢……”

    “我说是姐妹,就是姐妹。”凤姐不容置疑地道,“你接着说,救了你之后呢?”

    平儿道:“他们是走江湖卖艺的,我总不能吃闲饭呐。一开始做飞刀靶子,大家伙儿见我手脚还算麻利,又有些悟性,便教了飞刀,传了一路腿法,也算是多个吃饭的手艺。”

    凤姐笑道:“遇到有钱人家还能施展下美人计。”

    平儿红了脸道:“我们骗的都是为富不仁的人,原不想骗柴大官人的,只是我们中的小幺儿那日在一处酒店打酒,遇到柴家庄的管家与人闲聊,称柴大官人是……”

    她想到柴进是凤姐的丈夫,一时说不下去。

    凤姐接口道:“天字第一号的大肥羊,对吧?”

    她冷哼一声,道:“别看我这官人长得高高大大好模样,像一号人物,其实心机约等于无,爱面子臭显摆,几乎明摆着把又肥又好宰顶在头上。”

    “说是前朝的龙子凤孙,其实谁会真的买账,不过是没遇到真硬茬子罢了,等真遇到了事儿,不还是被逼上梁山的命。”

    平儿叹道:“我来了这三年,听说当今皇帝姓赵,又是宋又是辽的,可把我吓死了。”

    她拍着心口道:“这世间原是真的有轮回转世、再世为人这么回事的呢!”

    正说着,门外有人敲门。

    平儿过去开门,见是柴进站在门外,忙弯腰连道三个万福。

    却被凤姐一把拉住道:“你是我的亲妹子,唱个喏就罢了。”

    柴进在楼上与卢俊义喝酒,提起方才的惊险,妻子险些被一群莽汉抢了去,到底心软放不下,便借口更衣,过来看一眼。

    听得这小女子是妻妹,柴进奇道:“娘子娘家在睦州,怎么妹子会到此呢?”

    凤姐道:“还不是被拐带来了,可怜我这妹子自幼就丢了,若不是我认得她眉眼,拼死将她救出来,这一生不知还能见不能了。”

    说着,她眼圈一红,眼睫上便颤出泪来。

    柴进本以为她是胡闹乱跑才惹了祸事,此时听说是为了救亲妹妹,立时便原谅了七分。

    又见凤姐发髻还乱着,头脸、衣衫上的灰还没去,眼睛红肿着,显然是方才姐妹相见,大哭了一场。

    柴进心下愈发过意不去了,如此有情有义不畏生死的好娘子,他方才还心下怪她,不闻不问了这么长时间。

    他忙上前,轻抚凤姐肩头,哄道:“好了好了,找到妹子是喜事,待我送走卢员外,咱们带妹子回庄上好好庆贺三天。”

    见桌上饭菜未动,他又道:“你好好洗把脸,陪妹子吃点儿东西,我一会儿就来。”

    说罢,柴进向平儿施礼,出门去又叫掌柜送上新热的饭菜,再买几套华丽的新衫、华贵的首饰。

    平儿抿嘴笑道:“这位大官人倒还不错。”

    凤姐冷哼道:“比你琏二爷是强些,但也好得有限,我九死一生地怕跑出来,还要被他使脸子。”

    “听大官人方才说法,奶奶在睦州是有娘家的,”平儿迟疑道,“如今奶奶认了我做亲妹子,平白多出一个女儿来,睦州不会多心吗?”

    凤姐甩开她手,道:“你若再叫一声奶奶,我就将你撵出去,再不敢留你了。”

    她气鼓鼓走至桌前坐下,拿起筷子自顾自吃饭,又道:“无须睦州的人多心,你再叫两声奶奶,那姓柴的先要怀疑了。”

    平儿忙过去,赔笑道:“我不叫奶奶就是,这边都叫娘子,我……”

    凤姐挑眉,眼角微眯起来。

    “好好好!”平儿忙投降,“就叫姐姐,姐姐……”

    “姐姐”两字出口,她鼻根一酸,瞬间滴下泪来。

    对凤姐,她忠心耿耿一辈子,小心翼翼一辈子,掏心掏肺一辈子,终于她愿意认她做亲人了。

    “傻丫头,哭什么?”凤姐放下筷子,替她拭去眼泪,低声道,“从今以后,这世上只有咱两个是能放心将后背贴给对方的人。”

    她将平儿素日爱吃的菜推到她面前,声音更低了些:“我来时就已经在花轿伤了,那睦州的方家我没听过也没见过,天幸方家只陪了个丫头,还是半路买来的,也不认得正主。”

    “看嫁妆箱子,方家不是什么大户人家,离得又远,一世也不会来往一次,咱们只管自自在在过日子,哪一天要走亲戚时,孩子也养了七、八十来个了,难道柴大官人还能把我撵出去不成?”

    “再说,那方家小姐八成是半路没了,他们才找了我顶缸,只要亲戚做得好,谁管真的假的。”

    听她这般笃定,平儿略微放下心来。

    凤姐又告知她自己如今的名字,笑道:“以后说起来,我是方凤儿,你是方平儿,咱们名字听来就是一对姐妹呢。”

    两人对坐着吃了饭,梳洗打扮一番,挽了发髻,带上首饰,换了新衣衫。

    站在镜前,正是一对倾国倾城的姐妹花。

    凤姐领了平儿上楼去,要再向卢俊义道谢,既然知道是梁山世界,多结识些好汉总是没错的。

    柴进、卢俊义已有七分醉意,就连燕青也有些微醺。

    忽见两位容颜绝世的女子进来,别说卢俊义、燕青怔在当场,就连柴进也看花了眼,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是自家娘子与妻妹。

    他忙站起身,再次将二人介绍给卢俊义。

    众人相互见礼,燕青笑道:“方二小姐好一手飞刀,便是男子中这般准头的也没有几个。”

    平儿笑道:“不过是流落街头时,学的糊口营生,贻笑大方了。”

    众人说笑一回,各自道别。

    平儿又悄悄去了一趟卖艺人的住处,将凤姐给的金银首饰悉数交给那老乞婆,拜谢了大伙儿的恩情,才洒泪离开。

    凤姐新学会骑马,就大着胆子要带平儿,柴进到底不放心,兼之她们已换了女装,好说歹说雇了马车。

    到家后,柴进告知家人,以后都称平儿为小姐,将他与凤姐旁边的偏院拨给平儿居住,一应用度都照上上份供给。

    绿萝、红棠见平儿这般出众容貌,也彻底灰了心思,只作贴身侍女罢了。

    晚上饭罢,阿香找到凤姐,拿出一封信道:“娘子,奶娘来信了,说是病体已愈,只是花光了银子,求娘子让人带着盘缠去接呢。”

    这奶娘是自幼照顾方小姐长大的,她若来了柴家,凤姐是不是方小姐必然露馅。

    她与柴进的感情,还没有到能经受身份考验的时候。

    凤姐拿了信,坐在窗下,手指轻轻掐进手心。

    第145章 老虎岂会与耗子同伍?

    柴进见她坐在窗前不语,还以为是仍在为今天差点儿被绑的事儿害怕,便过去抚着她的肩膀,笑道:

    “怎么还不睡?这种事少见得很,咱们有丹书铁券,杀了人也不须偿命,寻常盗匪哪个敢惹?”

    “今天这伙儿毛贼是路过的,所以才这般不长眼。以后我们多养些好汉在身边,出门多带些人,今日的事儿就不会出现了。”

    凤姐将奶娘的信捏在手里,回身笑道:“官人说的是,我太胆小了。”

    当夜歇下不提。

    次日一早,凤姐叫来两个常向她奉承的庄客,给了银两,吩咐道:“你们去江宁走一趟,找到信上这个人,把银子给她,劝她回睦州去吧。”

    “她年纪大了,倘若非要来沧州,难免再有个头痛脑热,丢了老命就不好了。”

    话语中带着森森的寒气,庄客们喏喏应了,抬头时却见当家娘子笑魇如花,并无一丝冰冷模样。

    柴进本就是喜爱出风头的人,此次凤姐险些被劫,他不再踌躇,开始实施蓄谋已久的计划。

    他先让附近酒庄放出话去,凡是过往前来投奔的好汉,都要赠送一盘肉,一盘饼,一壶酒,一斗米,十贯钱。

    很快,柴家庄就来客不绝,那些犯了事的罪囚哪怕多绕几程路,也要来拜见柴大官人。

    小旋风柴进当世孟尝君的名号迅速传扬四海。

    他忙于结交天下好汉,便渐渐地把家里的庄园、商铺尽皆交与凤姐打理。

    此时已是秋高季节,干爽的阳光丰盈地洒满了整个书房。

    凤姐坐在柴进惯坐的位置上,一页页地翻着手中账册。

    张都管,李副都管,一胖一瘦,一高一矮,弯腰站在当地。

    矮胖的张都管便是说过柴进是“天字第一号大肥羊”的那位。

    他二人正等得有些不耐烦,忽听凤姐道:“张都管,今年五月的车马费一共是多少银子?”

    张都管嘿嘿笑道:“回大娘子的话,小老儿年纪大了,过去几个月的事儿已有些记不清了,不如娘子将账册给小老儿看一看,兴许就想起来了呢。”

    凤姐似笑非笑道:“五月的记不得了,上个月呢?”

    张都管正要回话。

    只听凤姐又道:“若是上个月的都记不得了,张都管怕是要告老让闲了。”

    “记得,记得!”张都管忙道,“上个月大官人出门打猎了三次,进城六次,招待过往商旅客官送马匹用草料五次,一共是花了五百五十八两银子。”

    凤姐指着其中一页,笑道:“上月初七小秋猎是张都管负责操持,花了一百七十八两。中秋时张都管告病,大秋猎及晚上赏月皆是李副都管负责,统共却花了一百五十二两。”

    她手指轻敲桌面,低笑一声:“李副都管可是比张都管更会过日子啊!”

    李副都管腰板挺直了些,张都管紫胀了黑面皮。

    凤姐又道:“上个月置办衣料,怎么绫罗的数量竟比棉布数量多了两倍?绫罗是张都管负责,棉布是李副都管负责,有趣,有趣……”

    张都管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吭吭呲呲道:“因老夫人与大官人要请客送人,绫罗便多买了些。”

    “是吗?”凤姐放下账册,笑道,“老夫人与大官人送的礼都是经我手出去的,绫罗可远没有这个数啊!”

    张都管汗如雨下,一时答不上来。

    李副都管见有机可趁,忙道:“大娘子,进货的绸缎庄老板是张都管小舅子,必是他们虚构了数目!”

    张都管怒道:“你放屁!粮油铺的小李三还是你外甥呢,怎么不让大娘子看看粮油的账?”

    两人争吵起来,从粮油、绸缎争到马匹、器械,却还记得绝口不提佃户交的佃银,这个是贪占的大头,绝不能自掘门户。

    平儿推开门,送了茶给凤姐。

    她虽已被凤姐认作妹妹,仍习惯性地亲手照顾凤姐的衣食住行。

    凤姐喝了茶,清咳一声,道:“好了,你两个都消停些,还有许多账目没看呢。”

    她拿起账本,继续往前翻,遇到问题就问,一会儿咄咄逼人,一会儿笑容满面。

    两个都管皆是冷汗直流,拼命圆谎,圆不下去就互相攀咬,你推我挡。

    午饭时,凤姐也不叫他们吃饭,只是让丫鬟们将饭摆到内间,自己与平儿对坐着吃了。

    饭后开始看佃户的账,两个都管更加错漏百出,凤姐便让平儿在旁一笔笔写下来,理成了长长的一本册子。

    平儿这些日子跟着她,也学些字,寻常字还能写得明白,遇到难的又得让两个都管自己过来写。

    这般折腾到黄昏,中间柴进派人来请,凤姐只说在书房看书。

    至此两个都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一起跪地求饶,求凤姐别把这些烂账说与柴进听,以后凡事唯凤姐马首是瞻,不敢违背。

    凤姐笑道:“两位都是庄上的老人了,这么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原不必如此苛刻。只是大官人既叫我管账,我总不能辜负了大官人的信任。”

    两位都管连忙称是。

    凤姐道:“这些亏空你们若能自己补上,悄没声地圆满了,就是大家体面,我自然也不会多问。以后做事,大家过得去就是了,总不能叫你们做都管的一点儿油水也没有。”

    两都管忙点头,听到捞油水又一起摇头。

    凤姐让平儿将写下来的账递过去,笑道:“两位看着若不错,就签个字按个手印。若是觉得还有问题,咱们可以找大官人或到官府去重新算过。”

    她以玩笑的语气道:“只是若闹得太难看,以后像柴家这样的大肥羊,两位可就不再容易找到了。”

    两都管忙跪地求饶,一起道:“大娘子算的账绝没有错,我们签字就是了。”

    说罢,就趴在地上签了字,按了手印。

    凤姐交给平儿道:“好好收着,可别被大官人瞧见了,他性子急,一顿棍棒打死了人虽有丹书铁券罩着,难免要与官府罗唣。”

    她说得轻描淡写,两都管却冷汗直流,磕头如捣蒜地求饶。

    凤姐看吓得差不多了,起身笑道:“说说罢了,大官人是你们看着长大的,这么多年的相处,哪里就舍得打死你们呢?”

    她一张一弛,恩威并施,唬得两个都管感恩戴德道谢不迭,才敢擦着汗扶着腰起身。

    凤姐叫人送上好酒好菜,让二人到小花厅里去吃。

    平儿掩口笑道:“姐姐如今比在贾府时,手段可是软和了许多呢。”

    凤姐叹道:“这些小人都奸猾得很,一时逼急了难免狗急跳墙反咬咱们一口,不若叫他们将油水一点点吐出来。如今他们又有把柄在我手里,不愁不为我所用。”

    “待我慢慢收服了他们手下的人,再找些得用的人,提拔上来替掉他们就是了。”

    她歪在塌上,只觉得身上疲惫得很,低声道:“在贾府时我就是太较真了些,才弄得那么一起子人都恨我,一旦我落了势,人人恨不得上来多蹋几脚泥。”

    平儿坐在身边,替她按着腰腿,低声道:“姐姐能这般想,这一世必然福乐安康。”

    凤姐笑道:“大官人是要上梁山的主,能安康到哪里去?”

    话未说完,她靠在软枕上,竟就睡着了。

    一连数日,凤姐皆嗜睡疲惫,她仍撑着身体,将柴家庄的人重新调整变动了一番。

    她又花钱从外买了一批小丫头,全部交给平儿调理训练,然后将绿萝、红棠两个,以孝顺的名义全部退还给了老夫人。

    柴老夫人把柴进叫去,絮絮叨叨地劝他开枝散叶,谁知当夜凤姐就晕倒了,叫了大夫来看,已有了近两个月的身孕。

    儿媳妇既然有了身子,柴老夫人只得收回绿、红二人,暂时歇了给儿子纳妾的想法。

    凤姐自从跟着柴进学习武艺,身子较从前结实了许多,大着肚子仍管家理事,将柴家庄一众下人管得服服帖帖,库房收入也翻了两倍。

    半年过去,张都管告老还乡,李副都管也回了老家做生意,凤姐提拔了两个年轻心腹,一个姓王、一个姓贾,做了新都管,又委任了七、八个小管事,一层层监管着,将柴家庄整治得铁板一块。

    柴进广招天下好汉的名头愈发响亮,东庄、西庄皆住满了人。

    这一日,凤姐坐车去东庄清理地租,走过东庄门口,见一条昂扬大汉气鼓鼓地从内冲了出来,直奔庄外去了。

    庄子门口坐着十来个闲汉嬉笑打闹,见到凤姐还吹口哨,说些风言风语。

    凤姐当即下车,一路走进去,将一大半的闲汉都赶了出去。

    柴进听说,忙赶来调解,却见凤姐已摆了宴席,正与剩下的数十人言谈甚欢,见到他来,招手笑道:

    “官人快来!这些好汉有大名府来的,与卢员外是旧识。还有山东来的,识得近日新扬名的及时雨宋押司呢。”

    众人皆向柴进敬酒,吩咐夸赞他是孟尝君再世。

    柴进只得按捺了不解,与这些人吃喝说笑。

    凤姐起身告辞,仍继续去东庄查问佃租。遇到家中实在艰难的,她便以柴进的名义减免租子。遇到活不下去的,还送些柴米银两。遇到子女太多养不下去的,她便让平儿带回来养作心腹……

    一天下来,人人称颂,皆赞他们夫妻是活菩萨转世,

    晚上回到家,柴进已经回来了,等妻子一起吃了饭,收拾洗漱了躺下,才向她兴师问罪。

    凤姐扶着腰靠在床头,懒懒道:“凡是来投奔的人,你不加甄别便是十贯钱、一斗米地招待,久而久之不过是招揽一些来浑水摸鱼的无赖罢了。”

    “真好汉要的是尊重与情义,哪里看得上这些身外之物?即便因一时困境接受了,也并不太感念官人的情。”

    她打了个哈欠,斜睨了一眼柴进:“官人将他们与一般无赖同样处置,没准儿这些真好汉反倒生出嫌隙来,一有机会就立时离官人远远的。”

    柴进红涨了脸,不忿道:“依你说,我真金白银地送出去,反而结了怨了。”

    “可不是,”凤姐困倦得很,也不藏着掖着了,毫不客气地道,“真老虎可不愿与下水沟的臭耗子同桌抢食!将老虎与耗子关在一窝,这是侮辱谁呢?”

    柴进还待争辩,却见妻子扶着腰肚,歪在枕上已沉沉睡去。

    他只得忍了怒气,轻手轻脚地将她扶正躺好,拉上了被子。

    然后,柴大官人跑到院子里打了一通闷拳,待心绪平定才回来挨着凤姐睡了。

    第146章 熟悉的人物开始登场

    次日一早醒来,柴进的郁郁之气已消了大半。

    他本就是个诸事不萦于心头的富家子弟,向来没有隔夜的心事。

    清晨的阳光暖暖透过窗来,枕旁的妻子睡得香甜,面颊睡得粉扑扑的,细小绒毛缕缕可见,长睫毛鸦翅一般覆着,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纤纤玉手下意识地护在小腹上,那里面是他们共同的孩子,他们的骨中骨,血中血。

    柴进的心宽下来,妻子愈来愈强势,归根到底还是为了护卫他们的孩子。

    许是被他灼灼目光盯着,凤姐眼睫一闪,缓缓睁开,见丈夫目光炙热,面颊更红了:“一早不睡觉,盯着人家看什么?”

    柴进笑了,直白道:“你好看!”

    凤姐的耳根子都红了,轻推他:“不正经!”

    若是贾琏在此,见她含笑带嗔的娇俏模样,早就心痒难耐地上来求欢。

    但柴进不是贾琏那般的浮浪子弟,他说出“好看”就单纯是看到了好看,直观地表达完,脑子就转到别的事儿上了。

    他想到了一个问题:“昨日,你只进庄子里走了一圈,便赶走三十多人,有何依据留下的就是真好汉?”

    凤姐蹭上前,偎着他,揉着睡眼道:“我虽容貌不差,但到底是大肚子的孕妇,走进庄时竟有十来个人看着我嬉笑,这些猪狗不如的畜生,当然要赶出去!”

    “又有近十个人,明着垂头不敢看我,暗地里却又拿眼神瞥我的衣裙,伪君子,赶出去!”

    “还有十来个人,老老实实低了头向我行礼作揖,这是懂得感恩的老实人,将来可以留下做个庄客,我便让都管将他们收走了。”

    “最后留下了喝酒的十来个人,目光清正,并不避讳与我对视,说话做事大大方方。这就是真好汉了,攀谈起来,又都是有来头的,可不要设宴款待嘛。”

    这一番话有理有据,柴进肚里经一夜消化得差不多的最后一点点残留怒气,也消散了。

    凤姐滚进他怀里,拉他手放在小腹上,撒娇道:“摸摸你的小崽子,一大早就踢得人不得安生。”

    一瞬间,柴进的心软成了水,搂住妻子低声细语,满腔爱意重新涌上心头。

    对腹中这个孩儿,凤姐本是抱着满腔希望重新生出个巧姐儿来的,谁知一朝分娩竟是个大胖小子。

    满屋人喜气洋洋,凤姐蒙住头,悄没声地哭了。

    还是平儿懂她心思,在背后无人处安慰她:“当年刘姥姥不是说过吗?姐儿逢凶化吉、遇难成祥都从一个巧字上来,巧姐儿必是得了救,嫁了好人家,子孙满堂活了一百岁,所以才没那么急着来找娘呢!”

    凤姐这才宽慰了些。

    大儿子三岁时,凤姐又生了一个儿子,再隔得两年才生了一个女儿,模样颇似巧姐。

    凤姐大喜,将女儿小名定要叫做巧儿。

    柴进自然依她。

    这些年,他几乎事事依她,庄上招待的来往好汉也多经凤姐把关后,才决定以何规格招待。

    凤姐也不忸怩,大大方方地见客接谈,方便时甚至亲自讨教武艺,为自己和平儿找了许多师父,枪棒刀剑都学得有模有样。

    她性子豪爽,待人周到利索,说话做事说一不二,渐渐地在江湖上也有了名头,被唤作“铁娘子”。

    柴进的小旋风名头反而退了一射之地,幸而他对江湖事不过就是玩票性质,也不甚在意。

    这一日,夫妻俩正坐在院中逗孩子们玩耍,年轻的王都管进来禀道:

    “大官人,大娘子!西庄上来了一位落第秀才名唤王伦,如今病得要死了,需要花大价钱请医问药,西庄管事特来讨一个主意,救还是不救?”

    柴进道:“既然投我庄上来,自然要救!”

    凤姐目光一闪,却未开口,待王都管走后,她让平儿将三个孩子带走,拉着柴进走到小花厅坐下。

    看清四处无人,凤姐问道:“官人广交这许多好汉,究竟意欲何为?”

    柴进道:“自然是……”

    他迟疑半晌,却是说不出来。

    他做这种事,一则为了好玩,一则是隐隐地有些给赵家王朝找麻烦的心思,若说当真要达成什么目的,却是没有认真想过。

    凤姐叹了口气,握住柴进的手,低声道:“如今我们名头愈来愈大,在有心人看来,几乎是在图谋造反了。”

    柴进不服气道:“便是造反又怎样?”

    凤姐看着他的双眼,一字一句道:“柴家身份敏感,若看起来像是造反,最好是真的在造反!”

    柴进吃了一惊,悚然道:“如今赵家江山稳固,当真造反如何行得通呢?”

    凤姐对历史虽有些搞不明白,但对靖康之变这也的大奇事也是有耳闻的。

    她冷笑道:“江山稳固,也不一定,就凭如今坐在大位上的那位无道昏君,再好的牌也能被他打得稀碎。”

    “不至于吧?”柴进看她神情坚定,一时拿捏不定,末了道:“反正看现在的架势,赵宋一时不会完,咱们还是小心些好。”

    凤姐点头,笑道:“你慢慢想,但千万不能有徒有造反的表象,却无造反的能耐。”

    “咱们虽有丹书铁券,可如今坐在龙椅上的可是赵二那一支,他连亲哥哥都劈死了,后代还会顾惜一百多年前的一块铁牌子吗?”

    柴进震惊,仿佛初次认识凤姐一般看了她许久。

    他单知道妻子在家里、庄上一天天强势起来,却不知她对大势也有这般犀利的认识

    凤姐转了声气,握住他手道:“我既做了你的妻子,生死自然要在一处的,可咱们的三个孩子,总得为他们谋一条出路。”

    他们的孩子,除了最小的巧儿形容尚小,看不出性格做派,两个男孩子皆随了凤姐,心思缜密,敢作敢为。

    凤姐请了数十位老师,除了教授枪棒武艺,还请了先生教经史、传兵法。

    柴进想到过往诸般种种,愈发觉出妻子的深不可测来。

    他垂下头,一股郁郁之气又开始在心底徘徊。

    凤姐还在沉思如何处置王伦,并未注意到丈夫的低沉。

    白衣秀士王伦虽算得梁山第一任寨主,却实在不是个好汉,扶持他也没有什么好处,可惜一时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又不能太过改变未来,否则已知的信息就全部作废了。

    还是得救,等将来故事回到熟悉的线路上来再做道理。

    她正沉吟间,忽见柴进站起身,一声不吭地出去了。

    柴进走进他们住的院子,迎面见二儿子柴世运正在练剑,他年方十岁,剑法已有模有样。

    望见父亲进来,柴世运停下剑势,嘻嘻笑道:“父亲,你瞧我这手剑法,可上得了战场建功立业吗?”

    柴进心下一黯,儿子姓了柴,哪还有上战场的机会?

    他笑着拍了拍次子的肩膀,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二门。

    还未走至窗下,远远听到长子柴世安的读书声,朗朗有韵律,讲解起经史典故,头头是道。

    教经世的先生夸赞道:“大郎天资聪颖,再读两年,就能上科场一试身手了。”

    柴进定住,他们柴家,也没有科举考试的资格,赵家人绝不会选前朝的柴家嫡系入朝当官。

    柴家人太过上进,不过是自找死路而已。

    他站了半晌,慢慢踱步到后院的小演武场去。

    妻子的话在耳旁回荡,直到此时,柴进才发现自己是个胸无大志的人,一味地打猎交接好汉,对未来却从未认真想过。

    他一个堂堂男儿,确是不如妻子看得明白清楚。

    柴进颓然坐在梅花桩上,一只手抚在他肩头,凤姐在他身边坐下,柔声道:

    “造反是掉脑袋的事儿,咱们一家如今这般美满富足,着实不需要冒这个险。”

    柴进叹了口气,第一次感觉到肩头的真实重量。

    他将妻子的纤手牵下来,捏在掌中,低声道:“咱们的大郎、二郎皆是好男儿,岂能让他们就此埋没抱负,一世做个富贵闲人?”

    凤姐见他心动,靠上他肩头,气定神闲笑道:“不用太过烦恼,慢慢找寻机会,咱柴家的命未尝不能更改。”

    柴进揽住她的柔软身子,一世的散漫渐渐汇聚起来,向同一个方向奔涌而去。

    王伦得的是风寒,流水价的银子撒出去,终于在春暖花开时救了性命。

    他颤巍巍地拄着拐杖来柴家庄答谢。

    凤姐陪柴进接待了他,热情周到,又送了本钱让他去梁山落脚。

    王伦感激不尽,承诺以后但有差遣,万死不辞。

    柴进满心欢喜,凤姐却不以为然,并不将他的诺言放在心上。

    后来又先后遇到杜迁、宋万、朱贵等人,凤姐皆留他们住了许久,才做不经意间指点他们到梁山去。

    她又另派了六个心腹庄客跟他们同去,暗地里交待他们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时光荏苒,一步步走向书中的时间节点。

    这一天午后,天气炎热,凤姐与平儿坐在花厅内喝茶乘凉,巧姐儿坐在柴世运背上骑大马,柴世安靠在廊下读书。

    院外一阵喧哗,柴进携着一人的手进来,朗声笑道:“娘子,孩儿们!快快出来迎接贵客!”

    凤姐站起身,见那人身形高大,豹头环眼,燕颌虎须,穿着囚衣,带着重枷,面色憔悴,笑容温和。

    他身后跟着两个眉目粗横的押解公差,一起团团施下礼来。

    见这形状,凤姐心下已有了些计较。

    果然听柴进介绍道:“这位是东京八十万禁军枪棒教头,名满天下的豹子头林冲!”

    第147章 故人林娘子

    凤姐大喜,这林冲可是未来梁山的一员虎将,又深受当朝权贵迫害,仇恨极深,若拉拢得当,将来再造江山可是一柄利器。

    她笑容满面地迎上去,与林冲见礼:“我家官人早闻教头大名,一向遗憾不能相见,今日可算是得偿所愿了。”

    林冲忙回礼道:“大官人与大娘子扬名四海,天下谁人不知?林冲流配在此,有幸识得贤伉俪,三生有幸!”

    凤姐热情招待他至花厅小坐,又让平儿拿了两锭金子,交押解的董超、薛霸打开囚枷。

    那董超、薛霸本就是见利忘义的小人,见到两锭金子,四只眼睛早就直了,忙不迭地应承。

    待开了枷,凤姐又叫来王都管,让他带董超、薛霸两人到二门外设宴席招待。

    董超、薛霸虽有些不情愿,又被凤姐以言语弹压,到底舍不得手中意外之财,勉强应了。

    公差走后,凤姐向柴进使个眼色,唤了两个儿子前来拜见林冲,她自出去让人整治宴席,盛情款待。

    林冲见他夫妻这般赤诚,被刺配路上的痛苦熬煎有所舒展,杯到酒干,酒过三巡后说了被高太尉陷害的前因后果。

    凤姐叹道:“此事既是因那高衙内看中令娘子而起,只怕将教头刺配后,那高衙内还要上门聒噪娘子。”

    娘子的安慰一直是林冲最惦记的事儿,听她说起,也不由得灌下一口闷酒,仰天长叹。

    凤姐又道:“教头既忧心,何不请人将娘子搬离东京,待避过风头再夫妻团聚?”

    林冲叹道:“林冲何尝没有想过?奈何内人素来是最柔弱的人,次则丈人年老无依,不能将他老人家抛弃,再则没有可靠人可托付去搬取,四则没有靠谱亲眷可以投奔。”

    “前后无计,我又身不由己,无奈只能任凭她陷入虎狼之地,生死有命罢了。”

    林冲的事儿凤姐早有盘算,拿捏他的关键便是家人。

    她假意跟着烦恼了半晌,落了回泪,带着孩子们回房去了。

    如此留林冲在庄上盘桓了三日,柴进日夜陪在身边,每日好酒好肉款待,夜里便抵足而眠,说些江湖闲事。

    林冲诚惶诚恐,对柴进愈发敬服。

    这一夜,柴进陪着林冲在厅上喝酒。

    凤姐撤了厅上侍候的人,亲手端着食盘,独自走到厅上,笑道:“小妇人亲自做了两个菜,与两位下酒!”

    林冲忙起身下拜:“大娘子如此盛情,折煞小可了。”

    柴进挑眉,促销一笑,以口型道:“原来,你还会做菜呢!”

    见凤姐也立起眉毛,他才无声地一笑,起身将林冲扶起:“内人平日从不下厨,今日我也要沾教头的光了。”

    林冲愈发惶恐:“大官人与大娘子待林冲这般亲厚,便是粉身碎骨,也无法报答大恩。”

    凤姐笑道:“教头太过客气了,官人待教头如亲兄弟一般,教头也不必太客气才好,只当这里是自己家,我是你的亲嫂嫂就是了!”

    柴进也顺着妻子的话道:“我数次想要与教头结拜,只是怕教头不肯。”

    林冲忙起身道:“我是个犯罪刺配的罪人,如何能玷辱大官人?”

    凤姐拍手道:“好了,好了,你们推来让去的,哪里像豪爽的须眉男儿?择日不如撞日,此时便以天上明月为证,桌上美酒为凭,我给你们做个见证,结为兄弟罢!”

    柴进扶了林冲便拜下去,林冲心下感动,多磕了两个头,抢着道:“大官人不弃卑贱,便请上座,教林冲拜你为兄!”

    他二人年岁相当,柴进素来自诩为龙子凤孙,听得此言,也不推辞,坐在座上,受了林冲三拜。

    林冲又拜了凤姐为嫂嫂。

    三人坐下喝酒,更多了分家人温馨。

    三盏酒罢,凤姐低声道:“我是个妇道人家,素来心软,想起弟妹处境艰难,连日来辗转难眠,胡乱盘算出个主意,请两位看看可使得否?”

    柴进听她说“素来心软”,险些笑出来。

    林冲听得有主意,忙道:“嫂嫂有何主意?但请说来!”

    凤姐低声道:“咱们既是骨肉兄弟,柴家庄上也还有三两个得力的人,兄弟何不修书一封,我与你大哥派人前往东京,悄默声地将弟妹与泰山大人接了来。”

    林冲低了头道:“此事虽好,只怕若被高太尉得知,连累了哥哥嫂嫂。”

    凤姐道:“所以才要做得严密,兄弟倘若舍得下东京家私,便在信中说明白了,我交待去的人,接了人便一把火烧了房子,只作弟妹与丈人皆葬身火海,再不在人间就是了。”

    “你大哥再和这边的人提前交待好,只说是接了我娘家的一个表妹来小住,泰山大人装作我的姑丈,我娘家离得远,谁还会去求证不成?”

    林冲听得她说得周到,翻身下地,跪拜道:“哥哥嫂嫂大恩大德,林冲粉身碎骨难以相报,只是我过几日还得去往沧州牢营,内人与丈人的起居只怕仍要连累兄嫂。”

    柴进忙扶他起身。

    “一家人便不要说两家话!”凤姐也站起来,挥手道,“咱家别的没有,就是银钱管够,便是养活兄弟一家十辈子也是能够的。”

    林冲感动得热泪盈眶,举起桌上酒,郑重向柴进、凤姐敬了酒,含泪一饮而尽。

    三人饮下杯中酒,凤姐道:“久闻兄弟使得好枪棒,你那两个侄儿,自幼也好舞刀弄枪,一向找不到好师父教导。”

    她斟了一杯酒,举起笑道:“兄弟若能给你那两个不成器的侄儿做个师父,便是为你哥嫂解了大难了。”

    柴进也道:“若能得兄弟做师父,不仅这两个小子可是走了大运,我们夫妻也好安心不少。”

    “承蒙兄嫂看得起,林冲敢不从命。”林冲一口答应,又为难道:“可惜我不能在此久留”

    柴进笑道:“这有何难?”

    次日一早,他打发了林冲上路,待在沧州牢营交割了手续,他又使重金打通关节,沧州都监只说林冲路途上染了疫病,需要居外隔离一段时间,将人撵了出来。

    柴进派的人正在外面等着,改装将林冲接回来,留在东庄居住,又将两个儿子送去,跟着学习武艺。

    林冲尽心竭力,毫不藏私,将一身绝技倾囊相授给柴家两子。

    另一边,凤姐私下安排平儿,让她带人去东京接林冲家小。

    临出行前,她暗地嘱咐道:“照着林娘子与她父亲的模样,沿途找两个替身,一并烧死在房子里,才是周密。”

    平儿心善,表面答应,却私自在沿途义庄花钱买了两具尸首,一路装作扶棺回乡的队伍进了东京,扮做个男人去见林娘子。

    一打照面,两人皆是大吃一惊,在院中便抱头痛哭一场,引得张教头差点儿打了平儿一棒。

    既是故人,林冲的书信也不必拿出来了,林娘子对平儿言听计从,半夜开了后门,将两具尸首偷偷运进去,收拾打扮了。

    至五更时分,一把火从放尸首的房间烧起来,看着烧得枯焦,平儿带着林娘子、张教头并使女锦儿混进救火队伍,假作寻水救火,一路跑到落脚的地方。

    天刚亮,城门乍开,一行人又扮做出殡,浩浩荡荡出了城,至一处荒野山林,挖了坑将棺木孝衣纸幡尽皆埋了,换了生意人的装束,雇马车回了沧州。

    那高衙内听说林娘子家失火,佳人变作枯骨,心下愤恨抑郁,病倒在床。

    高俅听得林娘子一家惨状,惧怕林冲报复,派了陆谦、富安前去斩草除根,从而引发火烧草料场、风雪山神庙故事,致使林冲上了梁山,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平儿带着一众人回到沧州,将马车停在柴家庄后门外,先一个人悄悄进去,私下对凤姐道:

    “林娘子接来了,等下姐姐见了她,切莫表现出讶异来。”

    “呸!前世在大观园,什么美人我没见过!”凤姐吐出口中的瓜子皮,不屑一顾:“便是来个天仙,也不值得老娘剔一剔眉!”

    平儿微微一笑,并不说破,她实在太想看到凤姐破防的神情了。

    林冲早已得了信,带着柴家两位少庄主回到庄上等待,已焦灼地在一株桃树下转了两个时辰。

    柴进屏退了不相干的下人,只留心腹在旁侍候,悠闲地坐在竹林下喝茶。

    马车从后门进了内院,平儿从马车上扶下林娘子,一路扶着走进来。

    林冲眼含热泪,匆匆迎上去,携住娘子的手,虎目滚下泪来。

    柴进捻须微笑,为夫妻团圆由衷高兴,柴世安、柴世运抢上去拜见师娘,柴巧儿倚着母亲拍手欢笑。

    凤姐站在廊柱下,整个人都惊呆了。

    林娘子红着眼睛与丈夫厮见完毕,莲步轻移,在林冲引荐下先拜见了柴进。

    柴进满面春风地笑道:“咱们是一家人,弟妹无须客气。”

    林娘子点一点头。

    然后,她缓缓走至凤姐面前,身子轻颤,珠泪滚落尘埃,哽咽得几乎唤不出那两个字:“嫂子!”

    凤姐再顾不得周边人的眼光,抢步上前,一把将她揽进怀里,哭得不能自抑。

    前世今生,她都是她的嫂子。

    前世,她遇上了暴虐荒淫的中山狼!

    这一世,她又碰见了荒淫无耻的高衙内!!

    命运兜兜转转,总是这般苛待她。

    这可怜的,坐于人群角落安安静静穿茉莉花的,二木头贾迎春啊!

    平儿手帕掩面,转身伏在柱子上哭成了泪人儿。

    迎春伏在凤姐怀里,一声声“嫂子”哽在喉口。

    林冲、柴进相视一眼,一时不能理解女人们多愁善感的心思。

    第148章 向往的生活

    林冲见娘子哭得停不下来,忙上前劝道:“娘子,莫要在此啼哭,给哥哥嫂嫂引了麻烦。”

    迎春停下哭泣,仍拉着凤姐的手不肯放下。

    凤姐握住她的手,含泪道:“到了这里就是到家了,以后只管安心住下,嫂子会好好照顾你的。”

    柴进也道:“弟妹一路辛苦,咱们到房里说话。”

    林冲又引着张教头上前厮见,柴进以晚辈之礼拜过,请张教头、林冲到正厅内用茶。

    凤姐借口带着林娘子更衣洗漱,趁机领迎春与平儿进了自己房间。

    关上房门,姑嫂又是抱着一阵痛哭。

    想起迎春上一世被中山狼孙绍祖蹂躏而死,凤姐就恨得牙痒:“只恨大老爷与你琏二哥不顶用,害你遭了那畜牲的毒手。”

    迎春微微摇头,道:“都过去了,这一世我嫁了林教头,他是个温柔的人,待我一直很好。我迟迟未生养,他也全不计较。”

    她面颊泛出红晕,低声道:“在遇到那高衙内之前,我过得是很如意的”

    平儿绞了热棉巾,递过来替她擦脸,问道:“二姑娘,你是读过书的人,缘何没有避开那高衙内。”

    迎春擦了脸,叹道:“自从我知道这是水浒世界后,便千防万躲,平日里大门都不出一步。”

    “谁知那日爹爹急病,官人不在家中,我赶着回娘家看望爹爹,路上轿子坏了,出去换个轿子的功夫,就撞上了那高衙内。”

    她叹了口气,沉声道:“万般皆是命,想来躲是躲不过去的。”

    “什么鸟命!”凤姐啐了一口,道,“如今我们接了你来,便是逆天改命了,你以后切莫多想,就在我们这儿住着。再劝一劝林教头,让他也别去坐牢了。”

    迎春摇头道:“他是个很固执的人,当日撞上高衙内,我便劝他就此离了东京。他却笑我妇人见识,说高家不会因为一个女人闹得太难看。”

    “我又不敢将水浒故事直接讲出来,便说是夜里做了噩梦,梦到他买刀误闯白虎堂被高太尉陷害的事儿。”

    “他就是不信,我也无法。”迎春拭了泪,哭道,“我本想一刀抹脖子死了,别再连累他,偏又留恋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小家,想着等他买刀回来那日再去死。”

    凤姐与平儿对视一眼,一起叹道:“你这傻孩子,遇到事儿怎么净先想到折磨自己呢?”

    迎春哭道:“我一个女人家,又能怎么样呢?日子一日日地拖下去,谁知他得了刀竟没有拿回家来,在路上就遇到了高太尉的人,被骗去了白虎堂。”

    “等我知道时,他已身陷开封府大牢了,我不敢随便自我了断,怕他断了念头,作出什么不理智的事儿来。”

    她捂住脸哭道:“他被刺配后,我在家中已备下绳索,准备了结性命,以断了高家的念头,别再使火烧草料场之类的毒计去害他。”

    “平姑娘若是再晚来两日,我就见不到嫂子了。”

    凤姐又安慰她半晌,她自己心绪已经平定,暗暗盘算道:若没有风雪山神庙一节,林冲只怕不会被逼上梁山,将来也不会为柴家所用,他若一定要走,就随他去吧。

    迎春读过《水浒传》,定要让她留在柴家庄,以后遇到事件节点也好对照商议。

    凤姐拿定了主意,便不再说劝林冲留下的话,只拿软和话语安慰迎春收了眼泪,洗了脸换上干净衣服。

    平儿早让人将旁边一处偏院收拾出来,让迎春夫妻今夜能在此团聚。

    姑嫂俩又说了些别后闲话,小丫鬟进来道:“外边的客散了,大官人叫娘子将表小姐送到偏院里去呢。”

    凤姐早就在柴家庄替迎春编了身份,说是她在睦州的表妹,谁知天缘凑巧,竟当真是她的亲人。

    她拉了迎春起身,笑道:“你今夜与林教头团聚一夜,明日他还得回东庄去。也许哪天形势有变,沧州牢营就叫他回去了。你们小夫妻趁机多亲热亲热,尽快造个孩子出来。”

    迎春羞得满面通红,她知道这位琏二嫂子嘴上是最厉害的,也不敢还嘴,只低了头让平儿扶着去了偏院。

    这院子虽偏,地方也还算宽大,正房、耳房、厢房一应俱全,院中种着一株桂花树,隐隐挂着花苞,香气飘散在空中。

    锦儿已收拾了卧室,迎出来笑道:“娘子,床铺都收拾好了。”

    迎春道:“你也劳累了一路,快去歇着吧。”

    锦儿笑道:“我就住在耳房里,娘子要水要东西唤我就是了。”

    说罢,她自去收拾歇息。

    平儿上前一步,先推开门。

    迎春走进去,见红烛高照,锦被软枕,布置得像个新房模样,羞得又是面红心热:“嫂子太过客气了。”

    平儿笑道:“古话说得好,久别胜新婚,姑娘今夜与姑爷久别团圆,可不能马虎。”

    迎春红了脸,低头嗔道:“你跟着二嫂子,也学坏了呢!”

    平儿向外看了看,拉了迎春在床边坐下,低声道:“姑娘切记,以后在这府里,莫管二奶奶再叫嫂子,你在这里的身份是从睦州来的表小姐,是二奶奶的姑舅表妹。”

    “二奶奶这里的娘家姓方,家里是经营漆园的。”

    她轻咳一声,又道:“也莫管我叫平姑娘,二奶奶认了我做亲妹子,这里的人都叫我方二小姐,姑娘得叫我表妹。”

    迎春点头道:“我都记下了。”

    她有些好奇,问道:“二嫂子娘家在睦州,怎么嫁到沧州来了呢?”

    “二奶奶说她从那边醒来时,已在花轿上了。”平儿摆手,轻声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她自己也不清楚。”

    她向窗外望了一望,声音压得更低,“二奶奶平时嘴上不说,但我知道她其实是挺担心的,总怕方家那边来人戳穿她不是方家小姐。”

    “这些年,她逢年过节厚礼不断地送往睦州方家,家书却从不敢去一个字,生怕那边察觉她有不同。”

    迎春道:“其实凤姐姐也不必为方家的事儿担忧,我在这边醒来时,就是张教头的女儿,凤姐姐只怕真身就是方家女儿呢。”

    平儿叹了口气,道:“凡事还是谨慎些好,二奶奶对这个柴家是当真上了心,她对柴大官人是有真感情的,又有这三个孩子,只怕一点儿闪失也经不得”

    话未说完,忽听院内脚步声响,又有锦儿迎出去的声音。

    平儿忙停下话语,起身道:“我得走了,有什么想要的想吃的,不方便告诉凤姐姐的,只管来告诉我。”

    迎春送她至门外,果然见林冲酒后微醺站在桂花树下,见到平儿,他颔首招呼道:“二小姐!”

    平儿行了礼离去,锦儿闩上院门。

    迎春与林冲进了房内,替他拿下帽子,脱下外袍,看见他面上金印,不由得心疼地落下泪来。

    她是完整地读过原著的,林冲一路上会受什么样的罪,她早已在心下咀嚼了无数遍,每次都痛得柔肠寸断。

    林冲抬起手指,替她拭去眼泪,笑道:“哭什么,都过去了,早就不疼不痒了。”

    迎春推他坐在床上,倒了热水要替他洗脚。

    忽见林冲下意识地瑟缩一下,她心头又痛得绞成一团。

    刺配路上,董超、薛霸为了害林冲的性命,故意用滚水替他洗脚,又拿新硬的草鞋给他穿,一路上将威风凛凛的八十万禁军教头折磨得病猫一般。

    迎春按住林冲的脚,柔声道:“没事儿的,一点儿也不烫。”

    她试了试水温,一点点撩起水花,浇在林冲脚背上。

    他的脚上还留着当年烫伤的疤痕,迎春一边洗,泪珠儿成串地滚落下来,滴在水盆里。

    林冲见娘子伤心,顾不得当年创伤,双脚踩在水盆里,将她拉起来,扶在身边坐下,安慰道:

    “咱们夫妻还能相见,便是老天有眼,以后有过好日子的时候呢。”

    迎春伏在他宽厚的肩头,哭得抽噎起来:“我生来命苦,好不容易得到一个你,千万不要再离开我了。”

    前世,她生来丧母,贾赦对她不管不问,她性子柔软,乳母仆妇都能欺负到她头上。

    后来出了嫁,又是孙绍祖那样的禽兽,不到两年就将她折磨蹂躏致死。

    这一世,虽是生在一个小康之家,却被父母如珠如宝地捧在手心长大。

    嫁给林冲时,她还没明白这是水浒世界,只当是史书上的宋朝,因孙绍祖的缘故,对未来的夫君只有恐惧害怕。

    谁知林冲样子雄伟,却是个极温柔细致的人,新婚夜对她百般迁就,婚后又是和和气气,相敬如宾,夫妻俩从未红过脸。

    若非高衙内的出现,这就是她贾迎春最理想的生活了。

    差一点儿,这生活就是永远的失去。

    如今想起来,哪能不脊背发凉?!

    迎春抱住林冲,哭得停不下来。

    他俩成婚多年,却是相敬多于相爱,林冲被她这般抱着,又是心疼又是熨帖。

    他张开手臂,将她如小孩儿一般托抱起来,哄道:“好了,好了,咱们再不分开。”

    迎春哭得累了,终于觉出尴尬害羞来,轻锤林冲的肩膀道:“放我下来吧,像是什么样子?”

    林冲将她放下来,迎春这才发现洗脚水早就冷透了,欲待俯身端水,因哭得久了,眼前竟是有些发黑。

    林冲忙扶住她,放回床上,笑道:“这活儿就我自己做吧,你安生躺在床上,我马上回来陪你。”

    他出门去倒水,又拿了干净的湿棉巾给妻子擦手。

    迎春看他忙活,心下暖融融的,她最向往的生活,终于回来了。

    第149章 最恩爱的夫妻

    迎春擦了手,轻抚丈夫俊伟的面颊,想到他总是要回去牢营,独自面临草料场、山神庙的风险,心下有一万个舍不得。

    她低声道:“大哥,我昨夜又得了一个噩梦,你可要听吗?”

    林冲看着妻子的双眸,郑重道:“你之前说过白虎堂的梦,我未放在心上,才招致后面这一步步的祸事。这个梦,我定要细细听了记在心头。”

    迎春是个老实人,不擅长说谎,她错开眼神,才斟酌着道:“我梦到你回到牢营后,被那管营、差拨分去掌管草料场,却又暗地里勾结恶人,要一把火烧死你。”

    说到“烧死”二字,她眸中珠泪又成串地流了出来,忙捂住脸,伏在丈夫肩头掩饰。

    林冲察觉到肩头湿意,轻抚她秀挺的肩背,低声道:“我会处处小心,不会有事的。”

    他低声抚慰,迎春只是流泪不止。

    林冲将妻子扳起身来,有意转移她的愁绪,指着案上红烛道:“娘子,红烛过半,夜已深沉,该安歇了。”

    迎春红了脸,泪便流不下去了。

    她含羞低头之际,一个念头忽涌上心头:如今林娘子已烧成一副枯骨,那高衙内死了心,兴许高太尉就此放过林冲呢。

    没道理为了她一个死去的小女子再大费周章,不死不休。

    也许,她丈夫能等到沧州刑满,回归正常生活……

    林冲见她发怔,方才说出的话悬在半空,不好再说一遍,一双宽大的手掌无措地按在腿旁床铺上,也低垂了头。

    他俩皆是含蓄的人,在床上时也是极传统的相互敬重,从未有过半点勉强在里面。

    察觉到林冲的尴尬,迎春忙收起心底乱七八糟的想法。

    她揩了眼泪,转身去解衣衫,低声道:“大哥,你去吹了蜡烛吧。”

    林冲低“嗯”一声,踏上鞋子,过去轻轻吹灭了蜡烛,回身抬手放下纱帐,猿臂轻舒,将妻子抱在怀中,温柔而珍惜地吻上她的额头。

    月光轻盈,红烛摇曳,烛影已低了许多,纱帐内的喘息声仍若有似无。

    迎春本是虚揽着丈夫的脖颈,因脱力而垂下手去,无意间触到他后背的伤疤,心下一恸,强撑起身体道:

    “你背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儿?”

    “脊仗罢了,”林冲嗓音低哑,微微喘着气道,“娘子先莫要问了。”

    是了,刺配前是要打脊仗的。

    此前虽知道,但亲手摸到时仍让迎春心疼不已,她忍了羞赧,一寸寸抚过去,纵横交错的伤疤横亘在宽厚脊背上,触目惊心。

    她再也忍受不住,抱住丈夫劲瘦的腰身,往他头脸、颈背上密密亲了过去。

    感受到妻子的心疼,林冲心下一酸,被打脊仗时、刺金印时、烫脚折磨时不曾流过的眼泪,一滴滴落在妻子光洁的身子上。

    两人紧紧拥抱着,亲怜密爱,抵死缠绵,直到红烛燃尽。

    帐内一片凌乱,气息暧昧浓郁,这在他们半生的中规中矩里,是从未有过的荒唐。

    一对恩爱夫妻的心,却靠得更近了。

    迎春贴着丈夫的心口,低声道:“别去牢营了,咱们夫妻就此隐姓埋名,粗茶淡饭过一生罢!”

    林冲叹了口气,道:“咱们已经欠了柴大官人夫妻甚多,我得堂堂正正行走在这世间,才能报答得了他们山海一般重的恩情。”

    恩情,只怕到梁山才报得了了。

    迎春对柴进的认识仅限于水浒小说,对凤姐的熟悉却是长年累月的朝夕相处。

    在不知道林娘子是迎春时,凤姐就派了人去东京费心费力搭救她,若非有所图,她这位二嫂子绝不是平白发善心的人。

    她听着丈夫强健有力的心跳,无奈地想,凤姐图的多半就是她这丈夫一身的本事。

    柴家,未来必有大动作!

    以她丈夫有恩必报的性格,他们夫妻只怕已经被深深地搅进去了。

    次日一早,他夫妻两个收拾了起身,林冲便由柴家父子掩护回东庄,仍假托是从外请来的枪棒教师。

    凤姐带着迎春,以方家亲戚的名义去拜见了柴老夫人。

    柴老夫人去年不慎摔断了腿,躺在床上,身体每况愈下,入了秋更是饭食难尽,气息奄奄。

    听说是方家的亲戚,老夫人掀了一掀眼皮,嘟嘟囔囔口齿不清道:“方家的、圆家的,全都凭大娘子的一张嘴罢了。”

    凤姐只作没听懂,漫不经心地坐在一旁磕瓜子。

    柴家的事儿,如今都是她王熙凤说了算,能来这儿走一遭知会老太太一声,也不过是为了柴进的孝心过得去而已。

    管她说什么,不过是过耳风而已。

    迎春心下过意不去,陪坐在柴老夫人床前,问候完身体又陪着说了几句闲话。

    她所知有限,又性格木讷,话题来来去去还是引到最熟悉的东京风俗上去。

    柴老夫人恰巧就是从东京嫁来的,半辈子没回过娘家了,听到故乡的消息,一双昏花老眼中渐渐有了光彩,眼巴巴地望着迎春。

    柴巧儿在平儿的授意下,捧来药汤给奶奶喝。

    老夫人颤巍巍抬起手掌,抚着孙女头顶道:“还是我们巧儿有孝心,以后可要多来看看奶奶啊!”

    她又向迎春道:“你也来吧!”

    柴巧儿随口答应,迎春却放在了心上,每日都会来老夫人这边坐坐。

    她实在不善言谈,有时候说些东京风俗,有时候就只是静静坐着。

    天气渐渐转凉,想是有了人陪伴聊天,柴老夫人的精神反而好了一些。

    柴进知道了,对这位林娘子更多了三分敬重,对林冲更多了五分真心。

    他时常借着打猎,将林冲从东庄卷带回来与林娘子相会。

    柴家庄这处偏僻小院中,迎春度过了一段快乐与相思交织的时光。

    隔三差五的离别,让这一对相伴多年的夫妻,加倍懂得了珍惜,恩爱愈甚,人前也忍不住将眼神流连在对方身上。

    凤姐当面打趣了好几次,羞得迎春都不敢见她了。

    她对柴大官人投桃报李,每日去陪伴柴老夫人说话,还经常托父亲张教头从外买些话本回来读给老人家听。

    对迎春的行为,凤姐乐意得很,她每日有忙不完的事儿,本就不耐烦去敷衍这个婆婆,不过是礼节上过得去而已。

    柴进提起媳妇待婆婆的冷淡,对凤姐也时有不满。

    如今因迎春的代替孝顺,反而避免了他们夫妻之间渐渐生出的嫌隙。

    直到一个平常的秋夜,柴老夫人安详地闭上眼睛。

    柴老夫人葬礼上,来了不少过往结交过的好汉。

    迎春与张教头不便出面,只背后做些算账准备的杂事,迎春事后整理宾客名单时,惊奇地发现已有了不少梁山好汉在上面。

    如卢俊义、燕青、朱仝、解宝、张顺……

    她去找凤姐一说,凤姐也讶异不已。

    凤姐对梁山好汉的认知仅限于那些鲁智深、武松、林冲、宋江、李逵之类戏文出现过的人,除了卢俊义、燕青她是明知的,其余的就是站在她面前也认不到,不过是凭着慧眼识人广撒网而已。

    如今听迎春说这些人也是梁山好汉,她登时大喜,连连夸赞迎春读书过目不忘好本事。

    过了两日,凤姐带着厚厚一叠白绢找到迎春,嘻嘻笑道:“二妹妹,你若无事,不如替姐姐写几个字吧?”

    迎春讶异:“什么字?”

    来这几日,她已经见着凤姐看账本、写小账,显然已认了不少字。

    凤姐四下看了一圈,见左右无人,才低声道:“梁山好汉一百单八个,几乎九十九个我都没听说过。”

    “平儿与我一样是睁眼瞎,好汉们姓甚名谁,住在何方,有何长处全部两眼一抹黑。在这世界生存,难免有许多不便。”

    “妹妹是识字明理的人,对水浒传也熟悉,若有空闲,劳烦妹妹帮我写个清单,我好看着单子行事。”

    迎春迟疑道:“水浒传不是正经书,我也就私下看过一遍书,些略记得些名字。”

    “记得一些就行!”凤姐拍手道,“你姐夫如今新丧了母亲,在家里每日难过,开了春我打算安排他出去转转散散心。”

    她低语道:“如此也可趁机结识些未来梁山兄弟,岂不强似坐在家里守桩等兔子?”

    果然是要借梁山众好汉成事,迎春心下一叹,点了头。

    秋叶落尽,初冬风起时,沧州牢营派人来催林冲回去,说是近日上面派人检查囚犯数量,不好再让林冲流连在外。

    柴进无奈,只得收拾了金银上下打点,打发林冲过去。

    迎春接到信时,已是出发当日。

    她心下不安,总是忍不住猜测高太尉贼心不死,要派人来斩草除根。

    愈想愈慌乱愈害怕,迎春顾不得身份暴露,匆匆换了衣衫,带一顶风帽,求着平儿帮忙找了马车。

    赶到东庄后门,正好见到林冲要被押解出门,因柴进在与差役们寒暄拉扯,才停了一停。

    她急得不行,还是平儿有主意,劝道:“姑娘身份不能露,不如由我去拦下林教头,就说是大娘子在这里有话嘱咐他,请他过来相见。”

    迎春轻轻掀开车帘一角。

    初冬的凛冽寒风中,她丈夫带着枷锁,站在一株光秃秃的榕树下,被重重人群围着,高大的身形微微瑟缩着,好不可怜。

    平儿走过去,先与柴进低语两句,拿了两锭银子给领头的差拨,然后领了林冲过来。

    林冲当真以为来的是凤姐,走至车辕边,拱手道:“嫂嫂!”

    一双熟悉的玉手从帘下伸过来,将他拉进了马车里。

    远处的差拨等人见了,都暧昧地挤眉弄眼,悄悄瞥着柴大官人。

    马车内,迎春伸手去扶那囚枷,三十多斤的重量,却哪里是她一个弱女子能撼动的?

    林冲尽力擎着枷,温声道:“莫担心,小小一副木枷不妨事的。”

    迎春哭道:“大哥,眼看着天要入冬了,他们这时来传你,必是要施展火烧草料场的毒计呢。”

    林冲道:“放心,我这次有了防备,绝不会上他们的当了。”

    他看了眼窗外,低声道:“若他们当真放起火来,我就给他们来个将计就计,金蝉脱壳,从此与你隐姓埋名过自在日子去。”

    迎春一怔,含泪道:“大哥当真想得开?”

    “当然!”林冲双手困在枷里,只能抬起一点儿手指替妻子拭泪,温柔笑道,“娘子已经在东京隐了名姓,为夫自然要妇唱夫随。”

    迎春面颊贴进他手心,轻声道:“无论多久我都等着你,等你回来,我也许有个喜讯要告诉你呢。”

    林冲心中一动,目光瞥过妻子的腰身,虎目涌上泪光,点头笑道:“好!”

    他下了马车,身姿挺拔,阔步向着差役们走去。

    冬日的狂风席卷了天地间的生机,带着风雪欲来的先兆。

    林冲的心却是暖融融的,有人在家中等他,他还有牵挂,还有无限的勇气和希望。

    第150章 我似乎听到了林妹妹的声音

    天一日冷似一日,迎春缝冬衣、置茶饭,托人一趟趟地送往沧州牢营。

    那边林冲也传了信来,他被派去看守天王堂,在附近遇到当年他仗义相助过的李小二,李家夫妻对他感恩奉承,帮着浆洗衣衫、供应热汤热饭,嘱托迎春无需惦记。

    看守天王堂,在原书中还是看得柴进的脸面,迎春舒了口气,想来高俅的黑手还未伸下来。

    她写下记得的梁山好汉大名,约莫有八十多个,其他的实在记不得了。

    凤姐大喜,当即从账房划了一百两银子给迎春做冬衣。

    进了腊月,凤姐提议道:“天愈发冷了,妹妹又有了身子,左右出不得门,不如趁闲将那水浒传写出来,给咱们也开开眼。”

    迎春本就是柔顺的人,如今柴老夫人已逝,张教头被柴进请到西庄去照管佃租,她亦无事可做,便每日坐在房内专心默写《水浒传》,只隔三差五请柴进派人去探探消息。

    这日午后,天气阴重,迎春坐在房中默书。

    大部分细节都记不得了,她不过是顺着情节半编半写,耗神又耗力,写不出两页,困倦得伏案睡了过去。

    睡梦中,她身上渐渐开始发冷,心下一个激灵醒来,却见房内炭盆不知何时灭了,窗外却较睡前亮了许多。

    迎春起身走至窗前,推开窗子,刺骨的寒风扑地将人灌个冰凉,天边不知何时纷纷扬扬卷下一场大雪来。

    这大雪……

    迎春心下一惊,顾不得披上外袍,快步走至门口就要出去。

    锦儿提着一桶炭,哈着白气顶雪走进院子,见她穿着件夹袄慌不择路地出来,忙挡住道:“娘子哪里去?”

    迎春双眼发直,喃喃道:“这就是风雪山神庙那一天,我要去找大哥。”

    “娘子!”锦儿丢下炭捅,忙推着她进屋,“你还怀着身子呢,不要命了!”

    迎春这才清醒了些,想要用手护住微隆起的小腹,手已冰得没了知觉,抬不起来。

    锦儿一把将她推进房内,扯过被子兜头包裹得严严实实。

    她又奔出门外,将炭捅提进来,蹲在火盆前打火石。

    迎春急道:“你且先别忙这个,快去将凤姐姐请来!”

    锦儿看她神色张狂,声音嘶哑,只得丢下火石,奔去找凤姐,偏凤姐与平儿皆在东庄清理粮库未回来,独柴大官人在家。

    听得林娘子有急事,柴进顾不得男女之别,跟着锦儿走至门外,先让她进去通报。

    迎春还怔怔坐在椅上,闻声胡乱将被子裹得更紧些,站了起来。

    柴进走进来,见她木呆呆的,向锦儿道:“这是怎么了?”

    迎春回过神来,急道:“林教头是否已被调去看守草料场?”

    “确是如此,林兄弟还专门嘱咐我们不叫弟妹知晓。”柴进笑道,“从天王堂到草料场原是换了个肥缺,我还笑他做什么瞒着弟妹……”

    迎春急道:“求大官人快去救命,晚了就来不及了!”

    柴进吃惊道:“什么来不及了?”

    迎春也顾不得了,一股脑儿道:“高俅派陆谦与富安,勾结了沧州牢营的管营与差拨,要趁着风雪天气火烧草料场,害林教头的性命,”

    柴进奇道:“弟妹如何知道得这么清楚?”

    迎春早已泪流满面,一时不知该如何解释,便站起身,向前走了两步,双膝一弯,跪下磕头不止:“求大官人救命!”

    柴进不敢再问,忙道:“好好,我现在就去,弟妹切莫如此!唉,锦儿,快将你家娘子扶起来,叫人请大夫来看看!”

    他飞一般地出了门,叫了六个心腹伴当,骑了马赶往沧州。

    锦儿忙去扶迎春起来:“娘子,大官人去了,你快起来吧!”

    手指触到迎春的手腕,她惊叫一声,只觉得灼热逼人,娘子不知何时已经发起高烧来了。

    锦儿吓得手脚都软了,好不容易将迎春送到床上,忙不迭地出去找了几个相熟的小厮丫鬟,求他们分头去请大夫,请柴大娘子与方二小姐。

    凤姐接到消息赶回来时,天已黑尽,进门就见桌案上大咧咧摆放着记载水浒故事的纸张。

    她觑得周围人不注意,先走过去将纸张折起来,藏入袖中,才去看迎春。

    平儿已经站在了床边,弯腰去试迎春的额头,低唤道:“二姐姐,二姑娘!”

    凤姐将大夫叫到一边,问道:“我们表小姐是什么病?怎么还不醒?”

    那大夫佝偻着腰,颤巍巍地道:“病人是外寒内热,难以发散,心肝都在沸水中煮着,可不是要昏迷不醒吗?”

    大夫留下药方,摇着头走了。

    平儿拉着凤姐走到外间,低声道:“我看二姑娘写的单子里有个神医安道全,不如让人去请他来?”

    凤姐摊手道:“你以为我不想吗?那安道全在健康府,远水救不了近火啊!”

    她叫锦儿来:“你们娘子好端端的,怎么就病了?”

    锦儿哭道:“娘子衣着单薄站在大雪天里,说什么山神庙,后来又向柴大官人磕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山神庙?”凤姐一拍手,叫道:“这大雪的天气,可不就是风雪山神庙嘛!戏文评书里都讲过的,林冲夜奔一折”

    平儿道:“心病还需心病医,既然大夫留下了驱寒的药方,咱们先让二姐姐吃着,等大官人去沧州请来林教头,二姐姐的病自然就好了。”

    众人无奈,只能如此。

    迎春觉得很热,仿佛置身于滚热的岩浆里,周围笼罩着密不透风的热气。

    有人在头顶大声呼喝。

    她勉强睁眼去看,惊恐地发现竟是孙绍祖。

    他耀武扬威地拖了一个年轻丫头进来,按在床上,面目狰狞迫向迎春:“滚出去,休要在此碍我的好事儿!”

    迎春全身颤抖,不,这不是她的丈夫。

    她拼尽全力跑出去,院外竟站着贾府的一众人。

    王夫人拭着眼泪道:“我的儿,这就是你的命!”

    邢夫人斜眼看她,从鼻孔里发出一阵冷气,贾赦搂着嫣红,哈哈大笑

    这不是我的家人!迎春浑身哆嗦着想,她的爹爹是张教头,她的丈夫是林冲!

    他们绝不会这般对她。

    迎春推开这一众人,拼命往外跑。

    院外是白茫茫的一片天地,铺天盖地的风裹着雪劈头盖脸地砸下来,将她卷了起来,冷飕飕地浸透了风雪。

    远处又有毕毕剥剥的火声,她在风雪中望去,半边天地被大火染红了,烧得凄艳可怖,这是大军草料场!

    “大哥!”迎春用尽胸腔内的最后一口气,呼喊出来,风雪掠走了她的声音。

    “二姐姐,没事儿了。”

    熟悉的轻灵嗓音,带出一声如梦似幻的轻叹,一只温暖的手停在迎春额头,暖洋洋的舒适气息自额头入,驱散全身的灼热冰寒。

    迎春睁开了眼睛,这里是她柴家庄的房间,锦儿坐在床边,头一点一点地打瞌睡。

    “娘子!”

    房门霍然洞开。

    有人挟着风雪走了进来,丢掉毡笠,扯下外衫,踢掉草鞋,大步走到床前,蹲下身子,急切地开口:“林冲回来了!”

    身姿雄伟,杀气凛凛,一触到她的双眼,眼神瞬间温柔下来,可不正是她的那个人!

    迎春坐起身,一把抱住了丈夫。

    凤姐、平儿、柴进等人随后走了进来,见迎春竟能起身,都大为吃惊。

    林冲放开妻子,起身向众人行礼:“拙荆与我给大家添累了。”

    凤姐上前摸迎春的额头,温热得刚刚好:“这病来得快去得急,林教头果然是副良药啊!”

    平儿也上来试过温度,展颜笑道:“果然没事儿了!二姐姐与林教头皆是吉人天相,必不会有事的。”

    柴进听说迎春无事,笑道:“既然弟妹已经无事,咱们须得尽早商议上梁山之事,以免官兵追捕到这里。”

    “官兵为何要追捕?”迎春扯住林冲的袖子,用眼神问他:不是说好了将计就计,金蝉脱壳吗?

    林冲黯然道:“那陆谦、富安二人咄咄逼人,如附骨之蛆般缠着不放,为夫没有按捺住怒气,就杀了他们!”

    他如书中那般杀了陆谦,只剩下上梁山一条路了。

    凤姐道:“这事儿闹得太大,沧州府有的是人知道你与我们相厚,官兵很快就会找来,二妹妹我们会继续照顾,林兄弟先上梁山躲避要紧。”

    林冲点头:“请兄嫂在门外相候,我与拙荆说两句话就来!”

    待众人走后,林冲在床前坐下,握住迎春的手道:“你好好养身体,待我在梁山安顿好就来接你!”

    迎春拉着他手放在自己小腹前:“和孩子打个招呼吧!”

    林冲虎目含泪,一手放在她小腹上,一手揽住她肩头,俯身在她面颊上亲了又亲:“不要再做今天的傻事了,你照顾好自己,就是保全我林冲!”

    他在迎春唇上用力亲了一下,起身就走,听到身后妻子压抑的哭声,在门口站立一瞬,才推门出去。

    迎春看着他的身影,捂住眼泪,不让自己叫住他。

    林冲走到门外,凤姐独自站在院中桂树下。

    她从袖中拿出两封信,低声道:“一封给王伦,一封教杜迁、宋万、朱贵同看。”

    待林冲接过,她又拿出两个锦囊,一紫一金:“到梁山水泊外打开紫色的,进了山寨后打开金色的。记住八个字:干净利落,莫要手软!”

    林冲虽不解其意,仍抱拳道:“兄嫂对林冲一家有再造之恩,虽肝脑涂地不能报答万一。”

    凤姐笑道:“放心,高俅老贼,必教他早晚丧于你林冲之手!”

    平儿拿着一个包裹进来,递于林冲道:“放心吧,我们会好好照顾二姐姐的,待孩子平安落地,再送她上山去与你团聚。”

    林冲点头,回身看了眼迎春的屋子,大步走了出去。

    柴进已备好马车,等在门外。

    凤姐、平儿进了屋里,见迎春坐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门外,面上的泪已干了。

    看见她二人进来,迎春道:“方才我陷于噩梦中中,似乎听到了林妹妹的声音,然后病就突然好了。”

    “林姑娘如何会在这里?想是你因做噩梦发了汗。”

    平儿扶她躺下,掖好被子,见迎春露出失望之色,又笑道:“不过,咱们三个能出现在这个书中世界,其他人未必不能,若是有方法找一找就好了。”

    凤姐拍手道:“你们之前在大观园时,经常做个诗起个社的,何不将那些诗写出来几首,等开了春咱们到处游玩,一则结交梁山好汉,二则也能寻找大观园遗珠!”

    平儿迟疑道:“那都是闺阁女子的作品,方便流出外面吗?”

    凤姐翻了个白眼:“不留名不留姓的谁知道呢!”

    迎春忽道:“若我记得不错,只怕明年就要七星聚义劫生辰纲了。”

    凤姐笑道:“那咱们就先去晁天王他们那里,趁这些人还未犯事先去结识一遭,混个脸熟交情。”

    迎春看向桌案上,她的《水浒传》已默写了小半本:“那打虎英雄武松,只怕这不久也要来庄上投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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