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姐既想去结识晁盖等人,又怕错过武松,一时踌躇不定。
细问下,迎春却着实记不清具体时日,只知黄泥岗劫生辰纲是炎炎夏日,宋江误杀阎婆惜投柴进庄上时,武松已来了一年光景。
她留平儿与迎春做伴,独个儿回到自己小院。
柴进在与柴世运较量拳脚,三十招不到,被柴世运一拳砸在眼窝上。
柴进哎哟一声,捂住眼睛后退。
凤姐忙上前喝道:“小兔崽子,朝着爹爹哪里招呼呢?”
“一时没收住手,儿子该死!”柴世运忙拱手赔罪,见他父亲眼窝圆圆的发青,忍不住要笑。
他侧了身,咬牙掩住笑意,却正撞见柴巧儿趴在花架上做鬼脸,终于忍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你个小崽子还敢笑!”凤姐从门口抄起扫帚,迎面便扫了过去。
柴世运纵身跳起躲闪,身姿轻巧,凤姐挥得手腕痛,也没打着他一下。
气得她一把扔了扫帚,指着院中空地道:“给我跪在那儿!敢动一下看我揭了你的皮!”
柴家兄弟都怕母亲,见她认真动了怒,柴世运只得乖乖跪下。
柴进松开捂眼睛的手,上来阻止凤姐:“比武过招,伤痛难免,再说我已经没事儿了。”
凤姐见他白皙的面皮上青了一片,平日清贵端方的凤眼肿成了个大包,眼尾的细纹都平整了不少,又是想笑又是心疼。
柴进看她表情,就知自己尊容不好看,又反手捂住伤眼,拉她袖子道:“好了好了,儿子武艺青出于蓝,咱们当父母的应当欢喜才是。”
他安抚了凤姐,转身走至柴世运面前,将他拉起来道:“好小子!刚那一路拳脚使得真不赖!”
柴世运得意笑道:“爹,那您是没见我使枪,林师父说他当年也不过如此呢!”
凤姐斥道:“你林师父是客气两句,小孩子家懂什么天高地厚。”
“正是呢,没见识过天地,又如何知道天高地厚?”柴世运颠颠地跑过来,替她捶背捏肩,笑得谄媚:“妈,爹说你们开了春要出去结交天下豪杰,带我一块儿见识见识呗!”
凤姐挑起柳眉,瞪柴进:“和他们小孩子家,你说这个做什么?”
柴进笑道:“读万里书,行万里路,让他们趁着年少出去闯闯也好。”
“况且,二郎的武艺,林兄弟都是夸过的,出去也可做个帮手!”
“可他才十三岁”仰头望着比自己高出半头的小儿子,凤姐忽有了主意,“你当真想去?”
“当真,当真,十足真金!”柴世运拱手作揖,撒娇卖乖,“好妈妈,让我一块儿去吧。”
柴世安从房内出来,笑道:“妈,二弟胆大心细,不是个鲁莽人,就依了他吧!”
凤姐看自己的两个儿子,柴世安已一十六岁,文质彬彬,出口成章;柴世运一十三岁,说话做事伶俐,武艺超群。
她叹了口气,笑道:“那就二郎与你父亲去,记住,有事定要有商有量三思而后行,切莫轻易得罪人惹事。”
柴巧儿跳出来道:“妈!我也去!”
凤姐在她小脑门上弹了一下,笑道:“你陪着妈和哥哥在家,二姨妈要生小宝宝了,你不想第一个看到吗?”
柴巧儿纠结一会儿:“那好吧!”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大笑。
天气渐渐转暖,梁山上传来消息,杜迁、宋万火并了王伦,拥立林冲为梁山之主。
凤姐看完杜迁、宋万的来信,向柴进笑道:“这两个人,还算有些本事。”
柴进道:“梁山不过是个土匪山寨,真不知你为何要这般处心积虑。”
“将来你就知道了,”凤姐将信放在火盆里,烧个干净,继续整理柴进的行李。
柴进自小生活优渥,衣食住行向来有丫鬟仆役打点,此次出门只带了几个武艺好的粗使伴当,凡事都得亲力亲为。
凤姐放心不下,将他的衣衫一摞摞搭配好了放进包裹里,从春袍到夏衫整理了十几套。
凤姐一件件地将衣服拿出来看过,再叠起来收好,叹道:“让你去结识阮氏三雄这般的乡下汉子,也不知是好是孬。”
“你这人,架子大,脸皮薄,一生没体会过人间疾苦,只怕反而会将人越推越远呢!”
柴进不忿:“我也可以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啊!”
“怕的就是你这种心态,”凤姐在他胸前戳了一戳,“高高在上,觉得自己是在屈尊纡贵。但在有本事的真好汉看来,未必会买你的账呢!”
“你得放下龙子凤孙的执念,先与他们打成一片,将来才能让他们为你所用。”
柴进依然不服气:“那李世民结交瓦岗寨,也没有先上山做两年土匪啊!”
凤姐笑道:“就你还李世民,充其量做个李渊罢了。”
柴进也笑了:“李渊也做得皇帝,没什么不好。”
庄上柳树抽出黄绒绒的嫩芽时,凤姐送了柴进与柴世运出门,另将迎春整理的大观园诗册交给柴进,让他每到一处知名酒楼茶舍就留两句。
一家人依依惜别,凤姐依依不舍地在门外站了许久。
柴世安道:“妈,你既不舍得他们,何不同去,孩儿一个在家也使得的。”
凤姐掂起脚摸摸他的头,什么也没说。
春天快过完时,武松果然来了。
他此时还只是个血气方刚的毛头小伙,二十出头年纪,因酒后争执打了人,来柴进庄上避难。
凤姐是个妇道人家,不好显得太过热情,便自带着平儿、迎春去西庄小住,暗地教柴世安如此这般出面接待。
武松只听过柴大官人名声,来时还有些惶恐,一进门就被柴家少庄主迎上正堂,设酒宴款待了三天,皆请他坐上位首席。
柴少庄主如此热情,武松的高自尊得到了强烈满足,很快就与这个十六岁的富家子弟称兄道弟起来。
三日后,凤姐从西庄回来,见到儿子这个好兄弟,立时单辟出一所院子给武松居住,嘘寒问暖,送银子做衣服,又专门拨了两个小厮伺候着,且让柴世安以长辈之礼相待。
武松是个性情中人,如今还未经受过太多人心险恶,见柴家娘子这般尊重自己,着实感动,当即遥拜柴进为兄,认了凤姐做义嫂,并自告奋勇要教柴世安拳脚。
春日细雨缠绵,一连下了七、八天,虽有柴世安日日陪着在室内饮酒闲聊,武松头上还是快闷得长出蘑菇来了。
且柴世安年龄小,酒量有限,喝起酒来并不十分痛快。
柴世安是个细腻的人,见武松只是一杯杯灌闷酒,便提议道:“武叔,不如咱们在屋里演练拳脚吧?”
武松已有了三分醉意,少了平日的谦虚谨慎,伸出一根手指摇了摇:“你,远不是我的对手!”
柴世安并不生气,眨动从他父亲那儿遗传来的一双清贵凤眼,真诚地道:“您这些日子教我的那些拳脚,再不练练全要生疏了,权当是教导侄儿了。”
武松坐着不动,斟满满的一碗酒端在手里,空出一只拳头,大咧咧地拍着身后椅背:“来,让你一只手!你双手双脚只管招呼,能迫得我离开这椅子就算你赢!”
他看了眼柴世安的单薄身材,又加了一句:“许你使武器。”
柴世安虽然涵养好,还是微微涨红了脸:“不用!”
“当心了!”他大叫一声,拳头飞出,直冲武松面门。
武松不慌不忙,竖起手臂格挡。
柴世安不敢与他铁臂相撞,一个蹂身向下袭他后腰。
武松笑道:“还挺灵活!”
他手臂下竖,继续格挡。
柴世安拳走如风,身子上蹿下跳,武松不动如山,手臂横格竖挡。双方来往百十招,柴世安累得双手扶着大腿,气喘吁吁。
“叫声认输,今儿个的比试就揭过!”武松大笑,仰头喝干碗中酒。
柴世安喘着气道:“不认!”
武松从桌下拎起酒坛,正要往碗里继续倒酒,柴世安忽一个飞脚,将酒坛踢个粉碎。
“好小子!”武松呼喝一声,伸手就要去拿他。
柴世安忙缩身后退,退到一半,身子忽滴溜溜地在空中转了个向,大喝道:“回马枪!”
身子后仰,双脚飞出,将武松座下的椅子踢了个粉碎。
武松反应极快,忙去抓椅子的面,却只抓到一手碎木头,不由叫道:“你作弊!”
柴世安跌滚在地,手肘上擦出两道血痕,脸上也被溅起的木片划伤了一道,飒然笑道:“就说有没有迫你离开椅子吧?”
“好小子!好小子!”武松大笑,伸手将他拉起来,“好俊的一招回马枪!可惜让你使成满地滚。”
柴世安赧然笑道:“这是我林师父的绝技,武叔哪天若是见到他,可千万别说我这般使了。”
“哈哈!输在八十万禁军教头的绝技之下,我武二也不枉了!”武松大笑。
他转身从墙角提过来一坛酒,给两人各倒了一碗,笑道:“林师父教了你回马枪,今日武师父教你一套醉拳,来,先喝三大碗酒!”
柴世安迟疑:“可母亲说我年纪还小,不能喝太多酒”
“什么话!”武松大手一挥,“我自会吃饭就喝得酒,吃了酒拳头才有气力!”
他手中酒碗举到柴世安面前:“一个字,学不学?!”
柴世安咬牙道:“学!”
他三碗酒好不容易下肚,那边武松已喝了剩下的大半坛酒,举起坛子随手一砸,拉起架势,喝道:“看好了!”
凤姐闻声赶来时,只见满屋酒气,房内家具无一幸免,砸的砸,损的损,毀的毁
她素来懂事的长子柴世安歪在榻上,举手叫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
武松头朝地、脚朝天靠在另一头,拍着胸脯相和,听到有人进来,不耐烦地回头道:“谁打扰老子们喝酒?!”
见是柴家嫂子,他的酒猛然醒了一半,这是在别人家客居,看他都做了什么?
凤姐神色不变,先上前看了柴世安,发髻散乱,衣衫不知被什么划破了好几处,早就没了往日的斯文公子模样。
看见母亲,他嘿嘿一笑,扯着身上破衣道:“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凤姐在他头上拍了一记:“小小年纪,喝什么酒!”
听得她有责骂之意,武松先把头低了。
凤姐将柴世安扶起来靠在榻上,转身向武松道:“还有你,身上的衣服和伤怎么回事?”
她不待两人回答,快步走至门口,叫道:“平儿!叫几个麻利的小厮,来给这两个醉鬼洗脸换衣服擦药,再让人煮浓浓的醒酒汤来!”
武松心下虽惭愧,奈何身子已醉得发软,被小厮们伺候着收拾了,与柴世安并肩摆在床上。
凤姐走过来,轻轻给他们拉上被子,叹道:“这么大的人了,真是不让人省心!”
她的责怪与叹息都是这般自然,武松听了,鼻头忽有些酸酸的。
次日醒来时,房内已被收拾整齐,换上全新的家具,柴世安躺着的那边已没了人。
武松踌躇半晌,还是决定去向柴家大嫂请罪。
他住的院子离柴进夫妇住的内院不远,大门敞开着,遥遥看见柴家大嫂正与她的两个姐妹一起做针线。
柴世安昨日喝的酒少,这会儿坐在廊下,抚着脑门吵头疼。
不管多么矜贵懂事的贵公子,在母亲面前,总还是可以撒娇的。
武松垂着头走进去,忽然怔住,柴家大嫂手中缝补的,正是他昨日练醉拳被家具划破的衣衫。
凤姐见他进来,手下仍飞针走线,自然然地笑道:“二郎来了!”
她向旁边石桌上一努嘴:“喏,那边两碗酸梅汤,家里的祖传秘方,解酒后头疼最得力。晾得刚刚好,你们一人一碗!”
春雨已住,阳光透过云层,洒在石桌上,两碗熬制得鲜亮浓郁的酸梅汤,温温地冒着热气。
热气氤氲,熏得武松眼角也湿了,他垂下头,不经意间瞥见柴大嫂已缝好了手中衣衫,顺手叠起,摆进旁边小竹筐里。
自幼没了父母,由哥哥粗糙拉扯长大的武松,忽然想到昨日柴世安醉中念的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他仰头望天,春光明媚,一切刚刚好。
第152章 柴世运喜入石碣村,武二郎初会林教头
武松心下感佩,自此对凤姐愈发敬重,对柴世安更是当作自家小辈一般疼爱。
凤姐原就有着七窍玲珑心,经过前世抄家入狱磨难,对人心的掌控愈发炉火纯青,拿捏初出茅庐的武松易如反掌。
她心知这样的人对金银权位并不恋栈,要的就是被信赖、被善待、被人高看一眼。
雨季过后,凤姐大大方方将东庄交给武松掌管,让他做了庄主,全权负责训练庄客、清收租米、接待来往好汉
武松年轻气盛,又爱喝酒,醉后打骂庄客,高兴时一挥手免了数十贫户的租子,大把送金银给看顺眼的好汉,皆是常事。
本来在此管事的贾都管心生不忿,多次找凤姐告状。
凤姐并不理会,反把贾都管骂了一通:“武叔叔既拜了大官人为兄,便是我们的骨肉兄弟,免自家的租子,送自家的金银有何要紧?”
这一番话有意无意地传进武松耳朵里,引得武二郎洒了几滴男儿泪,此后做事愈发勤谨,直将凤姐当作自己的亲姐姐一般看待。
如此过了三个多月,季节由春转夏,柴进、柴世运照例送来了书信。
他们父子出一趟门,几乎每个月都要送两、三封信来,柴进的不过是交待下行程、问下家中平安。
柴世运的书信几乎可看作一篇游记,如何与宋押司在郓城喝酒吃茶,如何在东溪村结交晁保正,甚至跑到石碣村同阮氏兄弟捞鱼赌钱。
他倒是十分放得下架子,换上麻布衣,戴上草毡笠,与阮家兄弟水里来风里去,学会了诸般水中本领,还送了一些亲手晒的小鱼干给凤姐。
如今梁山泊归林冲掌管,并不禁止渔民到水泊里打鱼,柴世运与阮家兄弟自在逍遥,收获颇丰,打到了数十条金色鲤鱼,养在大水缸里送往柴家庄。
望着一缸子金色鲤鱼,又听到儿子的诸般业绩,凤姐真不知该是欣慰还是恼怒,连去了三封信叫柴进管教儿子。
奈何柴进与晁盖、宋江等人日日称兄道弟,聊得火热,并不上心去石碣村找儿子回来。
到了书中要劫生辰纲的夏季,柴家父子还在那边住着不走,眼看七星聚义就要另添两星了,凤姐恨不得亲自过去将父子俩提着耳朵揪回来。
到了五月中旬,柴进又来了一封书信,说是清风寨的小李广花荣来信请他去,在信中疑惑他与这花荣素未谋面,只是因宋江的缘故来往过两封书信,不知为何要请他去做客。
凤姐当即派了心腹人,连夜送了一封信去,大大得划了一行字:离开郓城县,前往清风寨!
柴进虽疑惑,但还是听话地收拾了行装,与晁盖等人告别。
柴世运依依不舍,不愿意离开他的三位阮家叔叔。
阮小七将他拉到一边,低声道:“你且去吧,待叔叔们近日完结一场大事,再请你来玩!”
柴世运这才与众人洒泪作别,同父亲离了郓城,前往清风山,开启了新一轮的冒险。
凤姐其实颇有些担心,如今林冲做了山寨之主,对周围渔民宽厚善待,只怕晁盖与阮氏兄弟不会起意去劫生辰纲,继而导致梁山上缺了杨志、公孙胜、吴用等一系列天罡、地煞。
幸而柴家父子离开不久,郓城就传出生辰纲失窃的大案来,凤姐才悠悠松了口气。
诸事就得照着书中走,她才能不失先机。
接下来的一系列后续,果然照着书中进程发展。
凤姐去信联系林冲,让他紧密关切事态进展,待晁盖一行人上山,便照此前计划好的继续收服人心。
晁正是个义气为重的人,否则也不会舍下好好的安稳富足生活,被拱火得犯下劫生辰纲的生死大罪。
他与吴用、公孙胜、阮氏兄弟、刘唐上了梁山,林冲盛情款待,自愿让出寨主之位,并道:
“小可原是个被逼得无路的人,幸得柴大官人资助,才得以在这水泊安身,才德本不足以服众,不过是替柴大官人暂看管一二而已。”
晁盖听得梁山竟是柴进的产业,愈发不好占寨主之位,与林冲一再推让。
凤姐趁机派心腹庄客去梁山上,送了一封柴进早已写下的书信,请晁盖不要客气,与林冲共领寨主之位。
晁盖见柴进这般大度,心悦诚服,不再推拒,自此更将柴进看作生死弟兄。
梁山之事暂且告一段落,炎日渐渐褪去热度,进入秋高气爽的季节,又一日日变得寒凉。
迎春生了一个女儿,她身子根骨弱,生了孩子后一直断断续续地躺在床上休养。
孩子由平儿带着奶娘照顾,偶尔凤姐也会接过去养几天。
妻女病的病弱的弱,林冲不敢轻易搬动她们,仍继续留在柴家庄上,自己改装打扮下山来探望。
小小的女儿粉妆玉琢,让豹子头的一颗心化作了软软的棉糖,轻轻捧在手心里,恨不得一世也不走了。
听他管女儿叫“小糖心”,迎春躺在床上,笑道:“瞧你这个做爹的,给女儿起的名字黏黏糊糊的。”
林冲捧着女儿,走至床边,凑过去给妻子看:“我是个粗人,你看她可不是个小糖心吗?”
小婴儿眨着一双黝黑的大眼睛,看看爹爹,看看娘亲,眼睛一弯,甜甜地笑了。
迎春的心也化了,笑道:“好!小名就叫小糖心,等长大些再正经起个好的。”
夫妻俩抱着小糖心,欢喜不尽,好容易哄得女儿睡了,夫妻俩又说了好一会儿悄悄话。
待迎春也困倦睡去,林冲叹了口气,深深地再看一眼妻女,整理衣衫,戴上毡笠儿,默默出了柴家庄。
他还是被缉捕的逃犯,绝不能将危险带给心头的这两个至宝。
出了庄门,林冲尽拣小路走,行过一处小枫树林,林子里忽跳出个人来,低喝道:“林教头,我等候多时了!”
林冲大吃一惊,不敢答话,抽出随身朴刀,劈面便砍了过去。
那人后退跳开,叫道:“做什么”
喊到一半,他眼珠一转,也闭口不言,提起哨棒就迎了上来。
林冲所持朴刀钢利,来往数招将哨棒劈做两棒。
那人大喝一声:“好!”丢了两半哨棒,挥动一双铁拳,凛然无畏朴刀之威,刷刷迎了上来。
林冲看出他是练家子,奈何一寸长一寸强,那人虽借着树木丛林来往闪避,三十个回合后还是被朴刀逼得练练后退,衣衫也划破了数处。
那人并不惧怕,哈哈笑道:“素来听闻林二哥枪法当世一流,不想刀法也这般精湛!”
斑驳月光下,林冲凝神望去,但见那人凛凛一躯,相貌堂堂,眼似寒星,眉如浑漆。
他心下暗赞:好一条大汉!却不知为何要叫我二哥?
那汉子见他收了朴刀,上前一步,拱手道:“某家姓武名松,承蒙柴家嫂子不弃,认作兄弟。我听说林教头与柴大哥结拜在先,故而冒昧唤一声二哥。”
原来是他!
林冲大喜:“原来是武兄弟,大嫂与拙荆的书信中多有提及,方才林冲莽撞了,还望兄弟莫怪!”
武松拉一拉破了的衣衫,潇洒笑道:“我平日从世安那里多曾听说哥哥的威名,晚间听得平姐姐说哥哥过来,特趁夜半无人赶来来拜见!”
“方才见哥哥出手这般凌厉,临时起了争胜之心,又没带趁手兵器,吃些亏也怨不得哥哥!”
两人携手大笑,林冲不好在柴家庄附近久留,武松便一路相送出十来里,才依依而返。
武松在东庄上过得自在逍遥,身边庄客都奉承他,又有凤姐、平儿时常来关怀他的衣食住行,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一日,他正在庄上闲坐,指点庄客些武艺,一个素来爱奉承他的庄客捧着封书信,飞一般进来,唤道:“庄主,有你的书信!”
武松打开信时,瞬间鼻间一酸。
原来是他哥哥武大郎请人写的书信,当年他在家时打的那人并未死,哥哥托人送信寻他回去。
武松捧着信,想起老实懦弱的哥哥,着实放心不下,当夜叫人打点行装,打算天一亮就找凤姐辞行。
当夜睡到后半夜,他身上忽然打起寒战,又高热不退,庄客们请来大夫一看,竟是发了疟疾。
消息传回柴家庄,凤姐忙派人接他回去,请医问药,又叫柴世安悉心看护,周到照顾。
武松心下感念,不舍得就此离去,兼又新会了林冲,约好改日换武器再较量。
他便叫人拿了些金银,先送回乡去给哥哥使用。
武松病倒后,掌管西庄的张教头也感染了风寒,一发接回柴家庄养病。
东庄、西庄的诸般事宜,又回到平儿手中总管。
这一日,平儿在西庄清点租米,忙完天已黄昏,庄客们都劝她留一宿。
平儿惦记小糖心,这些日子,小女娃基本都是与她同睡,她自持有些武艺,骑马连夜回家。
此时已是初冬季节,天短夜长,行到枫树林时,天色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树叶哗哗作响,又有夜枭在树林深处鸣叫。
平儿练了这些年的武艺,到底还是娇弱的女儿家,心下不由得一阵阵发毛,坐在马上不住回头向后张望,总觉得身后影幢幢地有人跟着。
这枫树林甚是茂密,马蹄踏在枯枝上,发出毕剥的脆响,愈发让人心惊肉跳。
平儿正惊惶间,前方山上人影攒动,忽跳出五、六个人来,呼呼喝喝叫道:
“兀那女子,乖乖下马来,免得老爷们出手没轻重,伤了你娇滴滴的小命!”
平儿正欲拨马转身,身后一阵脚步响,也黑黝黝地转出两个人来。
第153章 是真好汉还是沽名钓誉?
平儿心下叫苦,面上依然镇定,拉紧马缰,余光扫过旁边斜坡,寻思纵马冲上去的可能性。
前方一行人已在月色下现出面目,一共六条大汉,皆面生的很,居中一人提着双刀,其余五个分拿着哨棒、朴刀,背着包裹,显然是过路流贼。
那拿双刀的约莫三十上下年纪,上下打量平儿,色眯眯笑道:“好造化,正走得肚饿,迎头竟撞见了一匹好马肉,附送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
他身旁汉子皆笑道道:“大哥说的是,咱们这半年被那林冲追剿得无处藏身,也是时候享点儿清福了。”
自林冲执掌梁山后,除了与周边百姓秋毫无犯,还常常放过良善行商,山寨存粮有限,即便有着柴家庄的支援,依然不够养活山寨数百张嘴。
林教头便打出“替天行道”的旗号,常带人下山抓捕恶霸,围剿周边有恶名的山匪寨落。
这六个人显然就是林教头手下的漏网之鱼了。
平儿双手暗扣了飞刀在手,欲待前后人马近前,便出手制敌,趁乱脱身。
身后两人也一步步靠进。
平儿深吸一口气,手指拨转刀柄,蓄势待发。
忽听身后人大叫一声:“住手!”
平儿一怔之间,那两人已大步越过平儿,挡在她面前,向前方六人喝道:“你们是哪里来的毛贼?为何打劫良家妇女?”
那提双刀的嘿嘿笑道:“半夜独身出行,非奸即盗,算得什么良家妇女?黑汉子,你莫管闲事。”
挡在平儿面前的两人,个头皆不高,其中一人月色下也显得黑黝黝的,手拿朴刀,道:
“路见不平,自然拔刀相助!你们若缺钱,我这里有银子,尽管拿去。若要在我面前伤人,却是不能!”
对面提双刀的汉子“嘿”的笑了:“嘿,来的还是两只肥羊,今儿个果然是好手气,有钱有肉有女人!”
站他旁边的汉子举刀怪叫:“大哥,给他们啰嗦什么,兄弟们并肩子上啊!出一出这些天被梁山压着打的恶气!”
那黑汉子回头向平儿叫道:“这里有我们兄弟阻挡,向东二十里是柴大官人庄上,小娘子快走,替我们搬取救兵!”
他这样一叫,平儿倒是不慌忙走了,手中扣了飞刀,策马缓缓后退。
那一伙儿流贼呼喝道:“莫走了那小娘子!”
六人各持武器,蜂拥而来,那黑矮的兄弟俩,手持朴刀,当头迎上去。
那六人想是常常配合着打家劫舍,领头人一声呼喝,三人散做一组,将兄弟俩分割开来包抄了后路。
黑汉子虽有侠义,功夫却着实一般,他兄弟手上功夫更是不行,五、六招过去,就被打掉了朴刀。
黑汉子抽出腰刀再战,他兄弟却已经被一把朴刀抵住了脖颈。
月光流转,隐入一处云层,林内倏忽黑了。
平儿早已将林中众人位置看得分明,此时瞅准机会,手中飞刀打出,正击在持朴刀的汉子手腕,那汉子吃痛大叫,掉了刀。
平儿手下不停,飞刀如流矢一般,分击在流贼们手腕、肩头、膝盖。
众流贼正专心围剿那一对黑兄弟,且眼看胜利在望,失了防备,待吃了亏又一时搞不清楚飞刀来路,只能连连惨叫,在地上跌做一团。
平儿虽习过武艺,真正伤人还是头次,也有些心慌,见他们失了攻击力,轻踢马腹,借着突出云层的月光,小心策马越过众人,向那对黑兄弟道:“走!”
两个黑汉子跌跌撞撞跟在后面,朴刀也顾不得捡了。
三人出了枫树林,又向东奔出十余里,月光下遥遥看见柴家庄的轮廓。
那黑汉子拱手道:“多谢娘子出手相救!”
平儿跳下马,嫣然笑道:“贤昆仲救我在先,应是我说谢才是!”
方才在林中,她出手凌厉,身姿飒爽;此时月光下这一笑,却是说不尽的俏丽温柔。
那黑汉子一时看得痴了,他兄弟在旁推了他一下,才恍然回神,继续拱手道:
“前方应是柴大官人庄上,柴大官人是我挚交故友,娘子倘若不嫌弃,请随我兄弟到庄上歇息片刻再走。”
平儿大方笑道:“请!”
她牵着马,与这对黑兄弟相随同行。
走回庄上时,已近三更时分。
那对黑兄弟商议道:“如今天色已晚,不便打扰柴大官人,咱们不如在附近找个地方,权且安顿一宿,明儿个再作道理。”
黑兄弟中的哥哥看着平儿,有些踌躇:“咱们兄弟倒是无碍,只是这位娘子”
平儿微微一笑,径直上前敲门。
门房开了门,见是平儿,惊喜唤道:“二小姐回来了!”
院内呼啦啦涌出四个庄客,都叫道:“二小姐回来了,快去禀告大娘子!”
那对黑兄弟相视一眼,皆露出惊讶之色。
平儿将马匹随手交给一个庄客,回身道个万福,盈盈笑道:“客人,快请进吧!”
为首的黑汉子先反应过来,上前回礼道:“原来是柴府的小姐,小可宋江,先前失礼了!”
平儿听迎春说过这段剧情,方才路上虽有些猜测,听他亲口说出是未来的梁山之主,仍是惊讶一瞬,笑道:
“原来是天下闻名的及时雨宋押司,小女子方才一时顽皮,听到阁下说识得柴大官人,还隐瞒了柴家人的身份,才是对宋押司失礼呢!”
她又看向宋江身后的人,款款行礼道:“这位必是宋押司的兄弟,铁扇子宋二哥了。”
宋江一生爱结交英雄豪杰,舞枪弄棒,打熬气力,对女人向来不曾放在心上。
唯一勉强有所触动的,不过是被他一手杀死的阎婆惜。
在他看来,阎婆惜花容月貌奈何有眼无珠,不识得他宋江在江湖上的诺大名头,先私通小张三让他绿云罩顶,又拿晁盖书信来威胁他写休书、拿一百两金子。
真可谓平生大耻!他从此对女人也愈发心冷了。
哪曾想在路上遇到这女子,既有身手又有容貌,不仅识得他及时雨,连他在江湖上素无名声的兄弟都关注到了。
宋江心下快慰,待兄弟宋清也见了礼,上前笑道:“柴小姐身手了得,又有胆识,宋江拜服。”
平儿微微一笑,引他们进门,又吩咐庄客去请凤姐,笑着解释:“小女子姓方,柴大官人是我姐夫。”
宋江恍然:“原来是名满天下的铁娘子妹妹!”
正说笑间,忽听前方一阵银铃般的笑声,一人高声道:“我来迟了,失迎贵客,及时雨宋押司在哪里?”
宋江顺着长廊看去,只见十来个男女簇拥着一位妇人,风一般地行来。
那妇人约莫三十出头年纪,打扮得金碧辉煌,容貌艳丽华贵,举手投足间皆是从容。
平儿介绍道:“这位是柴家大官人的浑家,我姐姐柴大娘子!”
宋江忙携宋清上前拜见:“疏顽小吏宋江,特来相投,敢问大娘子,柴大官人可在家吗?”
凤姐道个万福,笑道:“他在清风寨还未回来,若是在家,哪里还坐得住,早飞奔来迎宋押司了。”
这两句话,说得既爽利又亲热。
宋江听得柴进不在家,有些不便进庄。
凤姐见他面色踌躇,心下已明其意,吩咐手边两个庄客道:“快去催催大郎,让他速来拜见宋伯伯。”
那庄客答应一声正要走,凤姐又叫住道:“再去瞧瞧武兄弟的病,若能起得身,将他也请来拜见宋大哥!”
宋江听得有男人在家里,才收下矜持,随着凤姐、平儿进了大厅。
不一会儿,柴世安扶着武松进来,向宋江行礼。
宋江大喜,一手携了武松道:“江湖上多闻武二郎的名字,不期竟在此相会,幸哉幸哉!”
他另一手携了柴世安,向凤姐笑道:“在郓城县时,多曾相会令二郎,意气风发,武艺纯熟,常叫我等吃惊赞赏。”
“如今见了大郎,才知柴大官人膝下双子,允文允武,皆是惊才绝艳,着实让我等羡慕啊!”
凤姐笑道:“宋大哥休夸他们,纵得这一对小子愈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众人皆笑。
庄客送上酒菜,凤姐招呼宋江兄弟开怀畅饮,武松见了敬仰多时的及时雨,身上瞬间松快了不少,频频举杯劝酒。
月至中宵,又缓缓落下,柴家庄上酒宴方散。
凤姐专门安排一座院子并庄客数人,供宋家兄弟居住使用,武松与柴世安每日相陪饮酒游玩。
如此过了月余,柴进还未回来,宋江来见凤姐,客客气气地拜辞,声称要去清风山与柴进相会。
不论是迎春讲述的水浒故事,还是后世流传戏文中,宋江皆是最复杂最难以捉摸心性的人。
自宋江来到柴家庄,凤姐便明里暗里观察这位孝义黑三郎的为人处世,想要设法收服他。
可惜一个月过去,这黑三郎浑身上下毫无破绽,完全无法拿捏,反而险些被他将武松给拉拢了去。
凤姐见他去意坚决,只得奉送金银,客客气气地送他兄弟离去。
回到柴家庄,平儿低声问道:“就这样让他走了?二姑娘写的书中,这宋公明此去路上可是要收服大批好汉呢!”
凤姐叹道:“那有什么办法?总不能平白将他抹除了,以后上了梁山,这人还有大用!”
“也是,寻常人也收服不了呼延灼之类的朝廷大将。”平儿笑道,“依你看,这宋三郎到底是位什么样的人?”
凤姐摇头,面上露出少有的疑惑神色:“以我的眼力见识,竟也看不出这及时雨到底是黑是白是忠是奸是智是愚,是真好汉还是沽名钓誉,稀奇!”
平儿掩口轻笑:“原来一向不服人的二奶奶,也到底遇到了敌手呢!”
第154章 武松?好熟悉的名字
宋江走后,武松也来告辞。
凤姐知道留他不住,毕竟原书后面还有十回的章节,要由这位武二郎领衔主演呢。
她细细准备了行囊,备了重金,领着柴世安、平儿送出十里开外。
武松自是感恩不已,告别行出不远,忽听身后有人呼唤。
他回头看时,见是方二小姐追了上来。
平儿是个心善的人,想到这一去武松就要经历兄亡嫂恶、流配受构陷种种苦难,心生不忍,有意落了个小包裹在自己手上。
待凤姐等人离去,她借口送东西又追了上来,将包裹中的细软交给武松,低声道:“武二哥,希望你能早日兄弟团聚。”
武松笑道:“我到了家中,就给嫂子和姐姐写信来。”
平儿道:“二哥是个耿直的人,这世道险恶,定要注意防范小人!”
武松提起手中哨棒,大咧咧道:“武二生平嫉恶如仇,那些小人须得防范武二的铁拳哩!”
平儿叹了口气,碍于凤姐交待,又不好明说,只得默默送他远去。
武松一路行至阳谷县,在三碗不过冈的小酒店喝了十八碗酒,醉后独过景阳冈,赤手空拳打死白额吊睛大虎,被阳谷县令抬举为步兵都头。
此后他在阳谷县遇到哥哥武大郎,受嫂子潘金莲勾引而不动如山。之后武松替县令出门办事,潘金莲与西门庆通奸,并用砒霜毒死捉奸不成反受伤的武大郎。
武松报官不成,邀请四邻见证私刑处置潘金莲,又在狮子楼打死西门庆,在一众官吏包容下刺配孟州牢城。
十字坡遇到张青、孙二娘,孟州牢营遇到“小管营”施恩,替他出头争夺快活林,醉打蒋门神。
以上种种皆是原书中最精彩章节之一,看官们定要读过原著方知其中妙处,本篇不再赘述。
且说醉打蒋门神后,施恩父亲老官营的顶头上司张都监,派人请了武松去做亲随,每日放他穿堂入户,做衣送酒,当作亲人一般看待。
武松在柴家庄时所受待遇有过之而无不及,此时被张都监看重,心下虽感动,也只当是平常,每日勤谨行事。
一日,他受张都监差遣,回府取样要紧物事,在外院遍地寻找不见,只得进内院托人去问夫人。
武松站在内外院之间的长廊下,心下着急但也不敢擅进,仰身远望,盼着遇个能传信的丫鬟。
此时已近中秋,廊下两株桂树金灿灿地开满了小黄花,香气浓郁,熏得武松不住打喷嚏,眼泪险些嗽了出来。
一双星眸朦胧间,隐约望见长廊尽头有一女子,身姿婀娜,脚下却似有些不稳,一路跌跌撞撞地行来。
武松忙站直了身子,远远招呼道:“这位姐姐,劳烦替武松通禀一声夫人,恩相在外要金玉腰带。”
“武松?”那女子走得近了,芙蓉面庞,削肩细腰,一双水灵灵的眼睛上下将武松打量一番,忽道:“阁下可是景阳冈赤手空拳打死老虎的武松?”
武松被她看得吃不过,微微低了头,听提起最引以为豪的景阳冈往事,挺胸道:“正是!”
那女子又道:“阁下可是杀潘金莲、西门庆的武松?”
武松心下有些不快,碍于这是张都监的内宅,只得继续回道:“正是!”
那女子接着道:“阁下可听说过宋江、林冲、李逵、鲁智深等人?”
武松奇道:“李逵、鲁智深实不知是何人,宋大哥与林二哥皆是武松故友。”
那女子倒退一步,口中喃喃道:“这莫不是个疯子。”
她转了身,踉踉跄跄、恍恍惚惚地走了,武松在后唤了几声,她也只是未听见。
那女子回到内院,跟她的小丫头忙赶上来道:“玉娘,你还病着,因何突然跑出去吹风?”
那女子挑眉道:“谁是玉娘?我名唤晴雯,切莫瞎喊。”
小丫鬟道:“你病糊涂了?你闺字玉兰,大家尊称一声玉娘罢了。如今要换名字晴雯,难道让我们以后唤你晴娘吗?”
她说个笑话,自己先嘻嘻笑了。
晴雯却仿佛未听见一般,四下乱走,看周边景物,亭台楼阁虽还算得齐整,但富俗有余,清贵不足,绝非她记忆中的贾府大观园。
她被赶出大观园后,重病难愈,在表哥多浑虫家硬捱了两日,一缕幽魂出窍,晃悠悠离了人世。
再醒来时,她已躺在这里的床上。
迷迷糊糊之间,她听得这小丫鬟与人说闲话,谈论府内新来的打虎英雄武松,又是蒋门神、张都监的,听得她云里雾里,愈发迷糊了。
小丫鬟们说了会儿闲话,溜出去玩耍了。
晴雯坐起身,见周遭摆设陌生,便下了地,走出小小的院子,一路寻找熟悉的地方。
却是一处也没有。
她晃晃悠悠走到那长廊下,遇见那个相貌威武的汉子自称武松,下意识便脱口问出了三个问题。
那汉子却一口一个地承认了。
晴雯只觉得这世界癫狂,即便她是个没读过书的丫鬟,也看过戏、听过书,知道武松、宋江皆是书中人物,且生活在宋朝。
不知她做了什么,这里的人要这般骗她。
晴雯走得身子疲乏,脚下酸软,便倚着一处石桥坐了,下方水光凛凛,荷叶层叠。
她看了一会儿水面,忽发觉了不对,这不是她的模样。
水中人大约十六、七岁年纪,芙蓉面庞,柳叶弯眉,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
五官虽与她晴雯有七分相似,气质却又有八分不同。
晴雯挑眉,那水中女子的弯眉也动了一动;晴雯努嘴,水中女子的檀口也撅了一撅。
她啪啪拍自己的脸,水中人的面庞也红红地现出五根指印。
晴雯倒吸一口冷气,忙离了水面,东拐西弯地想要找一面镜子来看。
跟着她的小丫鬟见她这般疯癫,上来劝道:“玉娘,你可莫带累了我,都监相公平日虽宠爱你,却不会养个疯子在府里。”
“你再病下去,相公发怒将你我一起逐出府去,可让我靠什么生活?”
晴雯拉住她道:“给我寻面清楚些的镜子来!”
那小丫鬟被她的样子骇住,只得带了她回到小院,指着梳妆台道:“喏!”
她坐在镜前,仔细照了照,镜面稳定,看来看去也非她本人。
晴雯回身,拉住那小丫鬟道:“你再说一遍,我叫什么名字?”
小丫鬟吓住了,期期艾艾道:“你叫做玉兰,是张都监府内专管唱曲的养娘,怎么得了场风寒就疯了起来。”
晴雯又道:“这是什么时代?在位皇帝是谁?”
小丫鬟骇得四下张望:“小声些,如今是大宋时代,官家姓赵,叫什么谁敢知道?!”
晴雯茫茫然靠在椅子上。
不是这世界疯了,就是她疯了!
小丫鬟见她松手,忙不迭地跑了出去。
窗外日光慢慢偏移,终是离了这屋子。
晴雯躺回床上,也许再睡一觉,就能离开这疯狂的世界。
闭上眼眸前,她下意识地想:那个叫武松的汉子,不知他是否找到人替他传信。
次日,府里给晴雯请了个大夫。
那大夫看完,去禀夫人道:“风寒已经好了,就是身子虚弱些,精神略微恍惚,好好静养几日就没事儿了。”
夫人来看了晴雯,道:“相公这几日已问了你七、八次,你是相公最心爱的人,可要好好养着,中秋宴上还要听你唱曲呢。”
晴雯哪里会唱曲,也素来看不上这些勾当,且听这夫人的语气,她似乎是这家男主人的房中人。
呕!愈发让人恶心了。
晴雯在床上躺了两日,身体一点点好起来。
小丫鬟拿了琵琶与象板,让她练习唱曲。
晴雯看琵琶像看烧柴,拿象板如拿竹筷,唯一会的曲子不过是芳官唱过的《赏花时》。
她丢了琵琶,蒙头就睡。
跟着她的小丫鬟却急了:“玉娘,明日就是中秋节了,相公要在鸳鸯楼举办中秋宴请那武松,专叫你去唱曲呢!”
鸳鸯楼?
看过的戏文在晴雯记忆中复苏,有一出与武松有关的打戏就是血溅鸳鸯楼,似乎讲的是打虎英雄武松受了一狗官陷害,持刀将那狗官一家老小丫鬟仆人杀得鸡犬不留。
戏文中的狗官,该不会就是张都监吧?
晴雯掀被坐起,问那小丫鬟:“为何要宴请那武松?”
小丫鬟四下看了一眼,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道:“我听夫人身边的小鸢儿说,这武松醉打蒋门神,坏了张团练在快活林的生意。”
“张团练央请了咱们相公,要构陷那武松下死牢,夺回快活林呐!”
晴雯眼前一黑,靠回床上。
这世界,果然已经疯了!
第155章 我带你同行
晴雯很快拿定了主意。
她本就是个眼睛里揉不得沙子的人,小丫头坠儿眼皮浅偷个金镯子都让她恨得牙痒痒,何况是有人在她面前设毒计下套,构陷梁山好汉、打虎英雄武二郎。
宝玉不喜水浒传,怡红院中也从不讨论武松等男子气息浓重的浊物,晴雯却喜欢醉打蒋门神、血溅鸳鸯楼之类的爽利戏码。
逢年过节时,贾母让人来说书,说到水浒人物,其他丫鬟要么害怕要么无聊都走开了,唯有晴雯听得津津有味,一步也挪不动。
她爆炭一般的性子,每次都要比武松先气得跳起来,屡次吃袭人她们笑话。
如今这段冤案就在眼前,晴雯自然要替天行道救武松。
事若不成,死便死了!总比不明不白做了鸳鸯楼冤魂强上百倍。
晴雯推开琵琶,躺在床上,假装风寒复发。
到了饭点,她吃了满满一碗饭,保证气力与精神,然后假装与小丫鬟闲聊,套出了武松的住处。
天近黄昏,晴雯暗地扯断了琵琶弦儿,让小丫鬟拿去修理,支开了身边人。
她则换了身便利衣服,穿上绣花鞋,轻步出了院子,照着小丫鬟说的方位,绕过一座假山,出了后花园,行过那段长廊,绕到武松住的耳房,轻轻拍门。
半晌无人应声。
晴雯等了片刻,这里是外院,住的都是随从小厮,她不便久留,只得怏怏回去。
回到屋里,点上灯,过了一个更次,晴雯换了身深色衣服,再次出了院门。
刚要拐过长廊时,忽听得一阵人语喧哗,晴雯忙闪身避在柱子后。
这长廊是新修的,周围树木皆还幼小,唯一的藏身处便是雕梁画栋的高柱,两人合抱粗细,躲个身姿纤弱的女子绰绰有余。
脚步声纷纷,踢踢踏踏,嗓音粗鲁,说说笑笑,皆是男子声响。
唯有一人声音低沉富含磁性,正是晴雯曾在这廊下说过话的武松。
又有一故作爽朗的中年男人声音道:“既是武义士说和,自然准得!”
武松谢道:“多谢恩相!”
许多人纷纷附和道:“咱们都监大人着实爱煞了武都头,这些话若是我们说时,必不会这般如此轻易恩准的。”
那中年男人哈哈笑道:“武都头是大英雄大丈夫,话不轻说,诺不轻许,自然不同。”
这人显然就是此府主人张都监了。
众人又是一番恭维,夸赞张都监伯乐识人,夸赞武松英雄了得,纷纷闹闹在长廊下吵嚷许久。
晴雯站得脚疼,怕被他们撞见,咬了牙撑着纹丝不动。
说笑半晌,那张都监道:“武都头跟着我辛苦一天,早些回去休息吧!”
武松唱了喏,转身退去。
张都监带着四、五个亲随缓缓走过长廊,晴雯紧紧贴着柱子,只盼他们走快些。
那一众人却又停了脚步,正站在晴雯隐身的柱子前方。
晴雯闭眼凝神,呼吸声都收了起来,一颗心跳得震天响。
她不明缘由重活一世,还没认真活过一天,岂能轻易葬送?况且,她还没救得武松呢。
只听其中一人道:“相公,这武松既然真有些本事,何不将他认真收拢了?”
“收拢武松?哼!”张都监冷哼一声:“他肯像蒋门神那般欺行霸市,替我收敛钱财;还是不分青红皂白,替我做个打手?”
“要收服这样一尊大佛,还得我每日做戏,摆出大善人、大清官嘴脸,累不累啊!”
他摇摇头,负手走过柱子。
亲随们连连附和,跟着骂武松不识抬举,仿佛方才当面恭维武松大英雄的不是他们一般。
真不要脸!
晴雯气得牙痒,忍不住呼吸重了些。
走在后面的一人立刻警觉了:“谁?!”
众人都呼喝起来,张都监也转回来:“什么事?”
长廊内外静悄悄的,唯有秋虫低鸣之声。
张都监不耐烦起来:“到底什么事?”
众人不敢惹得他发怒,忙道:“无事,草里跳过一只蚂蚱而已!”
张都监笑道:“秋后的蚂蚱,随他蹦哒去吧!”
众人跟着大笑,簇拥着张都监去了。
待他们身影不见,晴雯才重重出了口气,也不敢走廊下,只沿着草丛灌木后面快步走过这一段路,躲躲闪闪,好一会儿才到了武松门前。
门是虚掩着的,晴雯正要伸手敲门,不远处忽有人说话。
晴雯顾不得矜持,推门闪身走了进去。
一只铁铸般的手掌扼住了她的脖子,男子气息扑面而来:“谁?”
晴雯眼前发黑,呼吸困难,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闷咳,双手在那铁臂上乱抓。
武松觉出手下人香软异常,忙撤了手,月下看时,柳眉蹙作远山,芙蓉面庞染了红霞,正是那日廊下见过的女子。
此地是男子住的外院,一个女子孤身摸了进来
武松忽想到了潘金莲那半杯残酒,心下一阵憎恶,冷声道:“你若是走错了路,就快些回去,否则武松要抓你去见恩相了!”
晴雯好容易喘匀了气,听得此言,也冷笑道:“我还当打虎英雄武松是多么了不得的人物,原来也是个识人不清,认贼人做恩人的糊涂人!”
“你说什么?”武松提起钵大的拳头,怒道,“武二向来不打女人,你若再胡说,这拳头可就顾不得男女了!”
晴雯道:“我问你,你可是醉打了蒋门神?”
武松道:“是又如何?”
晴雯道:“那蒋门神是专替张团练在快活林敛财的,张团练与张都监狼狈为奸,如今你打走了蒋门神,断了二张的财路,他们为何要奉你为上宾?”
武松皱了眉头,一双漆黑深邃的眼眸寒刃般盯着眼前女子。
晴雯昂首,不闪不避地望回去。
武松显然已脱衣休息,听到声音才临时出来,身上随意披着件外衫,健硕胸膛不遮不拦地坦露着。
晴雯的脸不由得红了,她最熟悉的男子是宝玉,花朵一般模样,女孩儿一般性格,哪里见过这样粗野男子?
武松神色冷静,缓缓问道:“你是谁?为何要告诉我这个?”
晴雯带着一腔豪情而来,被这粗鲁汉子当面问出来,才觉出些羞意。
她强压下面红心跳,道:“我本名叫做晴雯,听说你是条铁铮铮的汉子,看不过他们这般哄骗你,故而特来告知。”
武松的眼神柔和了些,神态却未放松,正要进一步盘问,背后厅门被拍响了。
“武都头?”门外有人叫道,“快出来,咱们出去喝一杯!”
晴雯忙闪身靠在墙角,拼命向武松摇手。
武松挡在她身前,将门拉开一半,笑道:“今日着实有些疲累,改日再请你们诸位喝酒。”
门外四、五个人声,显然是方才跟着张都监进了内院的那些亲随们。
他们伺候完张都监,走回廊下时说起方才的动静,疑心病起,就打着灯笼寻了下四周,果然见有花草被踩翻的痕迹,一路寻访过来,听到武松与人说话,便出言试探。
见武松拒绝,其中一人道:“武都头,你方才与谁说话呢?”
武松面不改色道:“因明日是中秋,我在月下遥祭亡兄,和天上的哥哥说两句话而已。”
那些人一时没了主意,只得讪讪地撤了。
武松关上门,晴雯正要开口,却被他伸手止住,眼神示意进屋。
这前厅虽也有院墙围着,到底还是开阔空间,夜已深沉,孤男寡女独自进屋子算怎么回事儿。
进了屋,武松又一把关上房门,晴雯手足无措,站在屋子中间。
武松低声道:“那些人必没有走远,委屈你稍等一会儿再走。”
晴雯道:“你相信我了?”
“还没有,”武松提壶倒了一杯水,推给她,“多谢你提醒,我会自己再观察。”
晴雯急道:“没时间了,明儿个就是中秋夜,那张都监会在中秋宴后污蔑你做贼,然后买通官府、收买杀手要你的命呢!”
她说得条理分明,武松心下已信了五分,想到张都监近日的殷勤相待、多方抬举,不由得灰了心,在桌前坐下。
这是什么世道?奸夫**,贪官污吏,杀之不绝,除之不尽……
晴雯见他一条昂扬汉子,垂头坐着,心下不忍,上前一步,安慰道:“你是个大英雄,离了这里才是天高海阔呢!”
她拉过椅子坐下,道:“哪像我,一个弱女子,便是心比天高,也只能受他人摆布。”
武松回头,昏黄灯光下,女子容颜如玉,长睫轻颤,似有水光在眼角盈动。
武松心下一热,脱口道:“倘若真是他们要害我,我走时带你同行!”
第156章 与你做个妻室
我带你同行!
晴雯抬眸,讶异地看着眼前的汉子,正待说话,院外门又被拍得震天响。
“武都头,我们奉相公之命,送祭祀果品给都头!”
这些人,不亲眼进来看一看,今夜是绝不会死心的了。
这耳房算不得开阔,家具简单,一目了然,并无藏人之处。
武松当机立断,一把掀开床帐,向晴雯道:“上来,莫脱鞋!”
晴雯大惊,已被武松一把拉了过去,推在床上,拿被子将她劈头盖脸地蒙了。
然后,他收了桌上多出的茶杯,抓散头发,脱去外衫与长裤,仅穿一条中裤拉开房门,大声道:“来了!”
仍是那五个人,捧着香烛、果品,推着武松就要往房内走:“来来来,我们帮都头将祭品摆上。”
武松铁塔般地伫立原地,凛然若天神,哪是他们能撼动的?
“有劳,有劳!”他朗声回答,然后在众人或惊愕或惧怕的眼神里,伸手将果品、香烛接在手里,当先踢开了房门,走了进去。
众人壮着胆子跟进去,四下查看一番,房内静悄悄的,什么也没有。
武松放下祭品,大咧咧坐回床上,道:“祭品已送到,诸位请回吧!”
众人看不出破绽,只得悻悻而回。
晴雯躺在武松的被窝里,眼前是花样简单的浅蓝棉布,鼻间是微微的汗味,独属于雄性的粗野气息将她裹得水泄不通,让她整个人都烈火烧着一般,从内到外红热透顶。
床榻一晃,武松坐在了床上,低沉的磁性嗓音就在身边。
晴雯晕晕乎乎,在这个疯狂的世界里,这是最狂野的一个时刻了。
若是袭人、麝月等人听得她与刚认识的汉子同在一张床上,还不吓得立时晕过去。
呼啦一声,被子被人掀了去,眼前黑亮交叉间,武松的低沉嗓音道:“权宜之计,武二唐突之处还望娘子见谅!”
晴雯坐起来,借着窗外月色,理了下鬓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武松道:“再等一刻钟,我送娘子回去。”
晴雯低“嗯”一声。
今日是中秋前夜,月华如水,柔柔地透过窗子洒在地板上。
一个青春貌美的女子在自己床上,武松也觉这一刻极端超现实。
一刻钟仿佛拉成了一个时辰,一个夜晚,滴滴答答,无穷无尽地在二人之间蔓延。
约莫时间差不多了,武松站起身要出去。
晴雯这才敢抬眼看他,猿背蜂腰,爆发力十足的雄性肌肉,在月色下淌着蜜,她被灼伤一般惊叫一声:“哎呀,你穿上衣服啊!”
武松恍然,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如这一刻般失了盘算,竟就这般光着膀子与妙龄女子独处一室。
他忙捡起衣衫,转到床帐后,手忙脚乱地穿了,不住道:“对不住,方才为了骗过那些人……唉,我怎么忘了,实在对不住!”
武松穿好衣服,头也不敢回地走出房间,轻巧地攀上院墙,四下巡视一圈,确认无人监视,才红着脸回来,低声道:“没人了,我送你回去。”
晴雯垂着头,跟在他身后,沿着花园小径而行。
武松虽不熟路径,但耳力惊人,带着她闪避过几波丫鬟、仆役。
进了内院,武松站住脚,低声问跟在后面的人:“你住在哪里?”
晴雯抬起一直低着的头,有些傻眼:“这是哪儿?”
醒来这两天,她只认得路过那条长廊的路,如今却是站在一片陌生的竹林前。
武松不可置信:“你不是这府里的人吗?如何路也认不得?”
晴雯不惯说谎,急道:“我真不认识啊!”
听说大家闺秀中,也有终身未下过绣楼的。
武松自找了个理由,带着她继续前行,他虽受张都监“看重”,内宅也不曾来过,瞎转悠一通,毫无头绪:
“你住的地方长什么样子?”
晴雯拼命回想:“一座三间房的小院,院内有一株嫩柳树,院墙角摆着一盆玉兰花。”
武松望着黑黝黝的层层院落,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在这等着儿!”
他手脚利落,三两下攀上假山顶,极目远望,瞧见附近有座小楼,样式巍峨,便跳下来道:“我带你到那楼上去,望得远些,你也许就找到住处了!”
晴雯正自尴尬,闻言当然依从。
二人乘着月光,一前一后走至楼下,抬头望去,匾额上写着三字:鸳鸯楼!
正是武松故事中诸多人命丧生溅血之地。
“呀!”晴雯不由得惊叫一声,后背一阵瑟瑟冷意。
武松伸指竖在唇前,轻嘘一声,低问道:“何事?”
晴雯迟疑道:“秋风起得凉,有些寒冷。”
武松扯下外衫,递过去道:“权且裹上,找着住处再做道理。”
他胡乱一递,不小心与身边人指尖相触。
霎时,晴雯从面颊红至耳根,欲待推拒,武松已经先行上楼,背影巍然,鸳鸯楼也被他趁得小了。
晴雯转身背过去,将衣服披在身上,快步跟上去。
鸳鸯楼上,花木寂然无声,香气幽然满地。
晴雯在楼上走了一圈,终于看到熟悉的楼角,忙指给武松看。
却原来方才走得急了,那座小院因树木掩映,竟被撇在了身后。
两人走过来时小径,路过假山时,忽有两个小厮提着灯笼走过。
武松反身将晴雯推进假山的缝隙中,随后自身也钻了进来,挡在缝隙口。
晴雯贴山石站着,前方男子仅披着件中衣,稀薄布料遮挡不住结实肌肉的蓬勃热意,肆意蒸腾在这难以腾挪之地。
过路小厮脚步琐碎,似有还无,秋虫低鸣,隐隐约约。
扑腾,扑腾!
心跳混着血液奔涌,雷鸣般响彻石下。
似过了一瞬,又似过了好久,耳边传来低沉的男子声音:“走!”
晴雯低头跟着他,踏过婆娑树影,踏过如银月光,踏过碎石落叶,不觉间已至小院门口。
武松道:“到了!”
晴雯拿下肩头外袍,递给他。
默然片刻,武松道:“多谢你传信给我。”
晴雯点点头。
两人各自转身,走向不同的方向。
手指即将搭上门环时,晴雯忍不住道:“你说的那句话,当真算数吗?”
身后传来武松的回答:“哪句话?”
“倘若我说的话为真,你会带我同行”
又是片刻沉默,武松道:“武二说的话,就没有不算数的!”
晴雯回到小院,胡乱应对了小丫鬟的诘问,躺在床上翻覆至东方微明,才朦胧睡了。
次日是中秋节,晴雯一天都在猜测武松究竟会如何查证,是否已就此离去。
傍晚时分,她被引去见了夫人。
夫人抱着一只白猫,站在廊下,指挥丫鬟、小厮来来往往,准备中秋夜宴。
见到晴雯,夫人眼皮不抬,抚着怀中猫儿的下巴绒毛,漫不经心道:“今晚上你准备首好曲儿,到宴席上去唱。”
“宴席上若相公有安排,只管听着,切莫多言。”她想了想,又道,“宴席散后到我房里来,有句要紧的话交待你。”
晴雯一颗心先凉了三分,这武松果然没有信她的话。
评书里,就是因为这叫玉兰的养娘指路,才导致武松闯入后花园遭擒。张都监夫人所谓“要紧的话”八成就是这事儿了。
明月高悬,筵宴齐备。
晴雯抱着琵琶,一步步上了鸳鸯楼,武松果然还在宴席之上,就坐在张都监夫妻下首。
晴雯对琵琶是丝毫不通,她坐在琴凳上,轻拍琵琶丝弦,微启檀口,唱了一曲语句参差的《赏花时》。
“您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与俺高眼向云霞,休教人留恨碧桃花。”
曲儿是芳官在怡红院常唱的,词儿是勉强记得的,歌喉是这身体惯用的,清灵婉约,一曲沁人身心。
武松垂着眼眸,身形半日不动,并无欢喜模样。
“好!”张都监拍手称赞,“玉兰今儿个这词选得极为恰当,高眼向云霞,休教留恨碧桃花。”
他举杯向武松:“武都头,为了这两句词,你也要满饮此杯!”
武松不发一言,一饮而尽。
张都监指着晴雯,笑道:“这个女孩儿是我府里第一得意人,不仅歌唱得好,针线女红也是首屈一指,自古美人配英雄,便给武都头做个妻室吧!”
武松抬眼,寒星一般的眼眸里,暗波涌动,起身谢道:“小人不过是个配军,怎敢望相公宅眷为妻?”
张都监笑道:“我说与你,必不负约。武都头,休教留恨碧桃花啊!”
武松看向晴雯,天上明月,壁间烛光交相辉映,美人如玉,眸光盈盈,似有千言万语。
若这一切为真,他就又有了家了。
可惜,可惜!
第157章 月冷杀人夜
武松心下波澜翻涌,面上沉静如水。
他躬身向张都监拜谢,再被劝酒时,亦不抗拒,一连饮了十余杯。
张都监哈哈笑道:“好!这才是你武都头平日模样!刚那般不苟言笑,还以为是换了个人呐!”
武松轻笑道:“小人今日身体不适,扰了相公雅兴。”
说罢,他起身告辞。
张都监只当他喝醉了,也不挽留。
武松回到居住小院,月光白花花洒了一地,树影墨漆漆地缩在墙角。
他从房内拿出哨棒,旋风般舞了一个时辰,仍觉难解心中郁气。
昨夜得了晴雯的提醒,武松一早就告了假,去快活林找到施恩,向他探听张都监为人。
施恩迟疑道:“这张都监是我父亲的上司,听说他与张团练因同姓结拜作兄弟,而那蒋门神正是张团练带来的心腹人。”
武松面色一冷,既有这层关系,那位晴雯小姐说的话,有七分可作真了。
施恩忖度他心思,解释道:“这张都监虽与张团练最好,但我在快活林这些时日都甚太平,多半他们是当真爱兄长的才华,要舍蒋门神而重用兄长呢?”
武松不再多说,只嘱咐施恩小心在意,缓缓回了张都监府上。
中秋宴上,他心潮起伏,肚腹中翻涌着一种呕不出来的痛苦。
武松并没有很大的野心,他在乎的唯有家人与尊重。
在阳谷县做步兵都头,与哥哥相伴生活,几乎是他最幸福的一段时光,可恨那**毁了一切。
离开阳谷县后,在张都监府上这些日子,仿佛初到阳谷县那段时光又开始若隐若现了。
一点点弥平失去哥哥的痛苦,得到一份受人尊重的差事,娶一房妻室
可惜,可惜!
哨棒戳、劈、扫、砍,终于在台阶上撞个粉碎,武松心绪依然难平。
晴雯小姐告诉他,今夜就是阴谋实施的日子。
他不会走,他倒要看看,这撮鸟人究竟要如何构陷他?!
武松丢下哨棒碎片,回房躺下,闭目养神,静待事态发展。
约莫三更时分,后堂里突然一片声响起:“有贼,抓贼啊!”
武松坐起身,一件件穿了衣服,将金银细软收拾做个小包裹系在腰上,拣了一柄小尖刀揣在怀里。
后堂的呼喊声更大了:“有没有人,快来抓贼啊!”
武松慢慢走出耳房,环视一眼生活多日的地方,一步一步走向后堂。
长廊下,站着熟悉的人。
晴雯眸带晶莹,焦急中带着埋怨:“你往哪里去?难道我昨日说得还不够清楚吗?”
武松缓缓道:“我去瞧瞧那个贼,到底是怎么个章法!”
“那就是针对你的套,不走便罢了,哪还能主动送上门去啊?”晴雯跺脚,推他道,“快走吧!他们让我来这里,就是要指点你去后花园入套呢!”
她的一双纤纤玉手,推在武松胸膛上,几乎感受不出多少力度。
后堂的抓贼声喊得更响了。
武松岿然不动:“我若离了这里,从此就是人人不齿的逃犯了。”
晴雯收回手,劝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是个行得天下的男子汉,哪里去不得?”
“那你呢?”武松低头,认真地看着眼前这纤弱的小女子,“我若流浪天涯,就无法带你同行了。”
晴雯笑了:“我有手有脚,只要你不嫌麻烦,愿意带着我,我也天下去得。”
武松也笑了,寒星一般的眸子渐渐晕上暖意:“好!你等着我,不出十日,我必回来接你!”
他大踏步走向后花园,翻身上墙。
花园内,静悄悄的好似没有一个人。
武松脱下外袍,随手拔了一颗小树裹了,从墙头抛下去。
“来了!”
立时从墙根下涌出七八个军汉,拿着绳索朴刀,团团围将上去,将那裹着武松衣袍的小树按在当中。
墙下有人低声道:“拿到这贼配军了,快去禀报都监相公!”
月光下,武松看得分明,正是平日里与他一起跟随张都监的那一众亲随。
再无怀疑,哈!
武松扬声大笑,在众目睽睽之下,堂而皇之地翻过院墙,不见了。
远远听到那起人在混叫:“走了武松了,快去禀报都监相公!”
武松一口气冲出孟州,心下越想越气,平白被这鸟都监耍弄这些日子,将来传扬出去,岂不受天下好汉耻笑?
他在附近村镇住了几日,使钱让村头铁匠打了两柄好腰刀,别在腰里,用巾帻裹了头面,趁人多混进城里来。
远远见一群人聚在城墙下,武松将头低了,凑在人群中听时,竟是追捕他的海捕文书。
听得那张都监将偷盗罪名按在自己头上,武松愈发怒火万丈,当时若吃他拿了,不知还要受何磋磨!
正咬牙间,他忽被一人拉住臂膊,叫道:“张大哥,你却如何在这里?”
武松悚然回头,却是施恩,头上裹着药布,胳膊吊在脖子上,鼻青眼肿,好生狼狈。
施恩拉着他一路行进巷子中,推开一扇小门,将武松拖进去,跌足道:“兄长,那张都监如今在满城撒了罗网,你好容易得了自由,如何反回到这牢笼中?”
武松不答话,反问道:“数日不见,你怎么这般形状?”
施恩叹道:“三日前,那蒋门神纠结了一伙军汉,将我自快活林赶了出来,好一番毒打,又夺了我的家什财物。我本待带人找他拼命,被老父亲死命劝住,只得在家养伤。”
“我听得张都监满城搜捕兄长,担心兄长莽撞,便在城门口布置了人手,得知兄长露面,就忙赶了去。”
说罢,他从门后拿出一个收拾好的包裹,递于武松道:“我的人既已看到兄长,那张都监八成也注意到了。兄长,这里面是我备下的银两衣物,请兄长拿了速速离开孟州吧!”
武松推开包裹,咬牙道:“正要让这撮贼鸟看见,聚那张团练、蒋门神等人一处商议。”
他抽出腰刀,铮然作响:“一发收拾了,方消我心头之气。”
施恩见他这般坚定,一时不知该如何劝解。
武松道:“白日不好动手,劳烦兄弟帮我找个住处藏身,再让人打探那些人行藏,天黑后我一发替你除了这些祸患。”
他手持钢刀,顶天立地站在原地,豪气纵横,语气铿锵。
施恩心下激起热血,拍掌道:“也罢,左右今后在孟州要受他们辖制,便这般办。”
他指着身后小院道:“这里是我一处私宅,已备下肥鹅嫩鸡,兄长权且在此吃喝休息,我这便使人去那张都监府上打探。”
武松道:“肉便罢了,酒先取些好的来!”
施恩笑道:“这个自然!”
送施恩走后,武松吃了两只肥鹅,喝了十八碗好酒,上床闭眼睡到天黑。
施恩回来道:“张都监、张团练并那蒋门神在鸳鸯楼上喝酒,一天都未出门!”
武松与施恩计议妥当,将包裹细软寄存他处,独自挎了腰刀,趁黑摸到张都监府后花园墙下,从马院跳了进去,将角门门闩去了,虚掩着留了门。
他一路摸到鸳鸯楼下,在厨下望见两个丫鬟煮汤烫酒,絮叨叨地埋怨。
武松从黑影里摸过去,本待将两个小丫头尽皆杀死,以防漏了风声,提起刀时,忽想到晴雯含笑模样,一时心下软了,调转刀柄砸在两人后脑上。
两个丫鬟一声不吭地趴地倒了。
武松恐她二人中途醒转,便扯下二人衣带牢牢地困在墙角,又扯下衣襟塞了嘴巴,灭了厨下灯火。
出得厅堂,他远远瞧见有四个军汉守在胡梯口,皆拿着兵刃,显然张都监一伙人皆已有了防备。
武松伏在墙角,伏虎般等了半晌。
直到其中一个军汉打个哈欠,扶着腰走向茅房,武松脱去外衫,拎起刀,猫一般追踪过去。
待那军汉将手中朴刀靠在墙边,解了裤带,武松猛然窜起,一手捂住他口鼻,一手腰刀在他喉上一勒。
那军汉喉头嗬嗬有声,血液冲起丈余高,将整个茅房都浇了个透湿。
武松将脸上血迹抹了,扯下那军汉衣服,裹在自己身上,捡起朴刀,提着走出茅房,远远地向余下三个军汉招手。
三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个嘟嘟哝哝过来。
武松闪在墙后,待那军汉过来,飞起一刀,将他头切下。
其余两个军汉听到声响,奔过来看视究竟,被武松一刀一个,也尽搠死在地上。
武松将四具尸身皆藏在茅厕里,用尸身上干净衣裳将自己头脸擦拭干净,回到墙角,穿上自己外衫,碎步踅摸到鸳鸯楼下。
他从胡梯摸上楼去,此时半空中挂了一丝弦月,微弱月光冷冷打在扶手上,全不似那日与晴雯来时的模样。
楼上,只听蒋门神道:“那武松入了城就消失踪影,必是有人与他接应,多半就是那施恩。”
第158章 做个强盗婆子
张团练道:“等我们杀了武松,再慢慢寻个由头,将施家父子也消磨了。”
张都监道:“这武松进了孟州城,必来戕害我等,哼!只恨当初手慢了些,没拿下这厮。”
蒋门神道:“他若在城中,必与那施恩勾结,我已派了人手,日夜守在施家门前,只要那姓武的露头,便瞬间结果了他性命。”
武松听得火冒千丈,推门跳将进去,一刀搠在蒋门神后心。
张团练“啊呀”一声跳起,要去拿椅后大刀,早被武松一腰刀砍了下来,从肩头到胸膛劈下半截。
腰刀卡进肋骨,一时抽取不出。
张都监是个文官,见这煞星如此凶猛,早已惊得呆了。
武松弃了腰刀,从蒋门神后背拔了朴刀,一刀斩下张都监头来。
回身见那蒋门神仍在地上挣动,武松抢上前去,将他头颅砍下,然后就他尸身上扯下衣襟,抹了脸上血迹。
武松连杀三人,见墙角堆着数坛美酒,便大步上前,举起酒坛砸在地上,将酒水洒得满楼。
他从墙上扯下一盏灯笼,提着走到门口,头也不回地将灯笼仍在酒滩里。
不一时,火焰沿着酒水蔓延开来,熊熊而起。
武松快步下了胡梯,将那两个丫鬟提出门去,丢在路上,直奔晴雯住的小院而去。
鸳鸯楼火起,府上瞬间乱作一团。
武松遮了面,假作救火的下人,一边呼喊:“失了火,我去提水来!”
一边大踏步逆着众人,奔进内院来。
行至一处木芙蓉下,迎面奔来一人,武松看得分明,花容月貌,身段婀娜,正是晴雯。
他伸手一扯,就将晴雯拉到芙蓉花树后。
晴雯嗅得一股浓烈的血腥气,骇然之中正要惊叫。
武松扯下遮面的衣襟,现出俊伟面貌来。
晴雯大喜:“你不是已走了吗?如何却在这里?我听说鸳鸯楼起火,还在想是不是你……”
武松笑道:“我是何等样人,岂能平白受这起鸟人折辱?”
他迟疑片刻,又道:“再说,我已许诺了要带你同行,绝不能失信。”
晴雯顾不得羞涩,上上下下细细看了他没有受伤,拉他手臂道:“既如此,咱们快走吧!”
武松顿住脚,沉声道:“你若就此跟我走了,以后只怕再不能回头。”
“这样腌臜地方,有何好留恋的!”晴雯脚下不停,“快走,快走!”
武松放下心来,带她径直奔向马院。
那角门仍虚掩着,看守的马槽早被火光吸引得去了鸳鸯楼。
武松带着晴雯出了张都监府上,此时天还未亮,城门未开。
施恩一手吊着胳膊,一手拿着包裹,候在城墙下,见武松引了一人来,大吃一惊。
武松对晴雯道:“此人是我生死弟兄,必能将你安排个妥当去处。”
晴雯急道:“你说过带我同行,如何在此失信?”
武松侧过头,不看她双眼,低声道:“我杀了这许多人,这一去就是亡命天涯,你跟着我没有好处。”
晴雯站定在他面前,不闪不避道:“你嫌我会拖累你?”
“不是!”武松摇头,“我是怕你会受苦。”
晴雯面红过耳,低声道:“我能做针线赚花用,吃得也不多,只要心底畅快,并不怕吃苦。”
武松霍然抬眼,本已彻底死去的心渐渐活泛过来,一双虎目盈上泪光:“你当真不悔?”
晴雯毫不迟疑:“不悔!”
两人双眸相视,一起笑出声来。
施恩上前拱手道:“恭喜兄长得遇红粉知己,若是其他时候,小弟必要好好替兄长打点操办,此时却不甚方便。”
武松回过神来,道:“是,我们须得趁早出城,省得吃他们拿了。”
三人走至一处女墙下,武松先将晴雯托上壕堑,然后回身与施恩告别,拴了包裹,拄着朴刀跳上墙去。
城墙下是护城壕沟,此时不过八月天气,沟里积着臭水,底下淤泥乌黑。
武松将包裹拿下来,交给晴雯道:“你拿着这个,待我下去接着你!”
说罢,翻身跳下城墙,水花溅得全身又湿又臭,他忍不住就秋风里打个寒战,心道:这个腌臜地方,绝不能让她沾上一点儿。
他脱下湿淋淋的外衫,稳稳扎个马步,张开双手,向上唤道:“下来吧!”
这城墙足有丈余高,晴雯吸一口气,闭眼就跳,安稳地落在一双臂弯里。
武松换一换手,一手揽着她后背,一手抄住她膝弯,高高举起,淌着水向对岸而行。
晴雯忙道:“放我下来,我能走。”
“这水不干净,仔细脏了你的绣鞋。”武松唇角挂着笑意,将她向上掂了一掂,朗声笑道,“再有十个你,我也抱得动!”
晴雯面颊通红,唇角却忍不住弯了弯,见他满脸的水珠,便伸袖子替他擦拭。
两人走过壕沟,武松将晴雯放下来,弯腰笑道:“来,我背着你走!”
晴雯拎着包裹,当先走在前面,回眸笑道:“待我走不动时,再劳烦你吧!”
她走得七、八步,被武松三、四步赶上,一弯腰抄起来,抱孩子般捧在手中,大笑道:“瞧,我有的是力气!”
晴雯坐在他臂弯里,只觉得这双手臂既温热又强硬,牢牢把着她的腰臀,羞得垂了长睫,面颊通红,不敢抬头看他。
武松心下高兴,忽双手一扬,将她颠在半空,又展开手臂接住。
晴雯惊慌之下,慌忙不迭地抱住他的头颈,身子倚在他的肩头。
武松本是玩闹,却不妨软玉温香抱个满怀,怀中人粉颊娇艳,一双玉臂紧紧搂着他的脖子,身子酥软处贴上他的脸,一触即离。
他瞬间也惊慌了起来,轻飘飘的身子忽变得热乎乎、沉甸甸的,双臂几乎把持不住。
晴雯已松开手臂,仅扶着他一点儿肩头,身子坐得直直的,低声道:“放我下来吧,我能走,真的。”
武松不再坚持,放下她,亦步亦趋跟在身后。
晴雯轻咳一声,道:“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武松道:“我现在犯了死罪,只得找个山头入伙做强盗。”
晴雯脱口道:“上梁山?”
武松虽惊讶于她知道梁山,还是老老实实道:“梁山太远,还是先在这附近找个落脚处,再慢慢从长计议吧!”
晴雯点头。
说话间,他们走进了一座树林,深深浅浅的枯黄树叶铺了厚厚一层,踩在上面,簌簌作响。
晴雯是个生长在楼阁里的女儿,从未见过这般奇景,提着裙子,一路踩过去,遇到厚实叶层,还要上去跳一跳。
武松跟在后面,含笑看着。
晴雯回头笑道:“若我以前的小姐妹,听说我会去做个强盗婆子,只怕要吓死呢!”
“强盗婆子”四字一出口,两人都忍不住红了脸,齐齐想到了方才武松说的“做强盗”。
晴雯羞不可抑,心神恍惚之下,她一脚踩进坑里,脚踝瞬间剧痛,不由得痛呼起来。
武松忙赶上来,将她扶抱到一处凸起的树根上:“可是扭了脚?”
晴雯痛得眼泪汪汪,点头道:“嗯,脚踝处很痛。”
武松俯下身子,解了她的鞋袜,露出白生生的一只小脚来,脚趾粉嫩如贝,脚弓纤巧柔软,至脚踝处陡然肿胀起来,着实可怜。
他试探着轻轻一碰,那小脚便痛得一缩,一颗晶莹的泪滴落在他粗糙手背上。
武松抬头,见晴雯面颊上已挂了泪,仍咬着牙强撑道:“我没事儿,你只管矫治!”
武松一狠心,握住她脚掌,卡巴一声将脚踝正回原位。
“啊!”晴雯一声痛叫,又抱住了他的头颈。
武松一手揽起她,沿路找到些草药,嚼碎了涂在她脚踝处,口中安抚道:“嘘,嘘,好了,不痛了。”
单手捧起她的脚,轻轻吹着。
晴雯忍过这一阵钻心疼痛,低头见自己紧紧贴着武松身体,光脚丫一荡一荡地握在他手掌中,羞得哭都不好哭了。
这下,她彻彻底底要做他的人了。
虽然跟着他跑出来时,心下隐约已有了这个自觉,此刻被他握着脚,才第一次真正有了真实感。
抱着她的这个粗汉子,以后就是她晴雯的命运了。
想明白这一点,晴雯就不再松手,轻扶着他的肩头,半依靠在了他的怀里。
树林尽头有间小小古庙,地面积着厚灰,香火甚是稀落。
武松抱着晴雯转个身,没找到干净地方,便就地坐下,在旁边抹出一片干净地方,从包裹里抽出干净衣服铺上,小心翼翼将晴雯放下。
前世在怡红院时,众人推崇的温柔公子贾宝玉也做不到这般妥帖。
晴雯羞答答坐了,心下柔软一片。
武松起身道:“此地应该安全了,你眯眼歇一会儿,我出去净一净身子,换件衣裳。”
他方才淌过护城河时,沾了一身的臭水,此时扎着手站着,面上现出三分无措来。
不像刚犯了杀戒的天上太岁,只是个情窦初开的人间少年郎。
晴雯抬眼看他,一时有些痴了。
第159章 武家娘子
晴雯斜倚在小庙内,刚朦朦胧胧睡着,忽被人一把按住,绳索随即勒上她的肩背。
她惊叫一声,张开眼看时,见是四个陌生男女,手拿挠钩、套索,将她团团围了起来。
一个五大三粗的胖女人,弯腰将她的脸抬起来,看了又看道:“这么好看的小脸蛋,做肉馅太可惜了些,不如卖到行院里去划算。”
站在她身后的汉子道:“谁耐烦跑一趟城里?肉质细嫩,剁碎了做羊肉包子也好。”
前世今生,还是第一次听到这般可怕的言语,晴雯一时没反应过来他们在说什么,脑中灵光一闪,想得明白,大骇大叫起来:“大哥!武大哥救我!”
四个男女齐道:“她还有同伴呢,快捂住她嘴巴!”
那胖女人立时按住晴雯手脚,掐住了她的喉咙,身上油腻酸臭气息熏得她几欲作呕。
正挣扎间,庙门霍然洞开,站在门口的男人扑地倒了,身后现出天神一般的武松来。
身躯高大,湿漉漉散着头发,赤条条光着膀子,武松抡起醋钵大的拳头,暴雷似地大喝一声:“放开她!!!”
晴雯身上的胖女人惊呆了。
武松一脚一个踢翻了两个拦路的,伸手就将那胖女人提了起来,甩手扔到门外。
那女人摔得半日起不得身,杀猪般嚎叫起来。
武松抱起晴雯,手指用力,扯断她身上绳索,抓起腰刀,反身就要杀了那些鸟男女。
晴雯忙拉住他道:“算了,我没有伤着,咱们快走吧!”
武松眼神冷狠,被她一拉,瞬间温柔下来,点一点头,单手抱起她的细腰,一手拿了包裹、腰刀,快步出了小庙,向东而行。
行不出半里,一群人闻声赶来,呼呼喝喝地叫嚷。
晴雯慌道:“他们若捉我们见官,可怎么办?”
武松将她换到背上,用衣袍紧紧裹了,沉声道:“闭上眼睛,不要看,不要听!”
“铮”的一声,他拔出了腰刀。
晴雯伏在他肌肉结实的背上,捂住了耳朵。
并没有打斗起来。
领头追来的是一对男女,那妇人远远认出武松,叫道:“前方莫不是我叔叔武都头?”
晴雯睁开眼,见这妇人生得好凶恶模样,提着寒光闪闪一把剔骨刀,忙又低了头,面颊紧紧贴在武松背上。
武松却认得是张青、孙二娘夫妇,大喜道:“哥哥,嫂嫂,正是武松!”
三人寒暄两句,孙二娘眼尖,就着微昏的晨光看见了武松背上的人,笑道:“这小娘子哪里来的?”
武松忙放下晴雯,扶着她手臂,防止扭伤的脚挨地,介绍道:“这是……”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介绍她的身份。
晴雯福身行礼,含羞道:“小女子晴雯,拜见大哥,大嫂!”
武松红了面庞,手指不由得扶得她更紧。
张青、孙二娘皆是大喜,热情地邀请两人到家里去,那方才被武松打翻的四个男女都围上来赔罪。
想到这些人方才说的剁成肉馅,晴雯心下还是有些害怕,下意识地就要往武松身后躲。
孙二娘眼尖,忙喝退那四人,笑道:“这四个是我店里的火家,做事不仔细,冲撞了妹妹,勿怪,勿怪!”
晴雯恍然想起原来这孙二娘是卖人肉包子的,她勉强笑了笑,手指依然抓着武松光裸的手臂不放。
武松从包袱里扯了一件外衫穿了,弯下身子将晴雯又背了起来。
伏在武松宽阔的后背上,触及他火热的躯体,晴雯才觉出几分安心。
众人行至半路,孙二娘忽一扯张青,低声道:“我伴着兄弟慢慢走,你快些回去将家里那些吓人的家伙物事收一收,兄弟好容易带了娇滴滴的人儿来,别把人家吓跑了。”
张青心领神会,忙不迭地大步走了。
待众人回到酒店,张青已经领着众伙计收拾出干干净净一间客房来,武松将晴雯背了进去,孙二娘送来簇新的被褥、洗漱物事。
待安置好晴雯,孙二娘向武松使了个眼色出来,问道:“这小娘子你从哪儿捡来的?”
武松简单说了张都监陷害、晴雯仗义相助一事。
孙二娘唏嘘道:“看着娇娇弱弱,却是位女中豪杰,这样的好女子兄弟可切莫辜负了。”
武松嘿嘿一笑:“我定好好待她!”
孙二娘点头:“可惜你有官司在身,否则我和你哥哥定当要好好操办一场。”
武松道:“她不是虚荣肤浅的人,无须这些虚礼。”
孙二娘翻个白眼,道:“到底是女儿家,可不能这么稀里糊涂、无名无份地跟着你。”
武松一时怔住。
“瞧你这样粗疏,多委屈人家女孩子啊!”孙二娘摆摆手:“罢了,还是嫂子我多替你操心吧。”
她转身了厨房,洗干净手脸,捡一副干净灶头,亲自做了四个小菜,熬了雪白喷香的鸡丝粥,送到晴雯房里。
此时天已大亮,日光洋洒洒落了满屋。
晴雯脚踝好了些,但还走不得路,正斜倚着床头小憩,见孙二娘进来,忙要起身下地相迎。
孙二娘放下托盘,推着她坐下,拉过小几摆上饭菜,塞了筷子在她手里,笑道:“不用这般客气,我们把武叔叔看作亲兄弟,你也只管将我们当作一家人。”
奔波了一夜,晴雯腹中也饥饿得很,可想到这里是人肉包子店,满桌热腾腾的饭菜瞬间不香了。
孙二娘另拿了一双筷子,替她将肉才拨开,笑道:“这是鸡肉,嫂子我刚在后院宰的,喏,你瞧鸡毛还堆在树下呢!”
晴雯笑了笑,在她热情催促下,拣起一块吃了,果然是鸡肉。
孙二娘拖着腮儿,笑容满面地坐在对面,试探道:“二叔在孟州惹下这么大官司,只怕此地也不宜久留,不如妹子留下给我做个亲妹妹,我们定当好好照顾你。”
晴雯手中竹筷一顿,垂了头道:“这话,是他托嫂子来说的?”
孙二娘忙摇手道:“当然不是,是嫂子我瞎操心罢了。”
晴雯放下筷子,面红过耳,语气却郑重:“除非他亲口来说,否则休想丢掉我。”
“好!”孙二娘拍手道,“你既有这个决心,嫂子便替你做这个主!”
她站起身道:“你若不嫌简陋,我这就让你哥哥去置办香烛喜被,今夜就替你们做主成亲如何?”
晴雯面颊涨得通红,低声道:“我是个孤身在世的苦命人,但凭兄嫂做主!”
孙二娘替武松说成这件大事,喜滋滋地掩了房门出来,一径去找武松。
张青正陪着武松在厅堂里喝酒,见孙二娘满面红光地出来,奇道:“你捡了大元宝了?”
“比捡了大元宝还欢喜呢!”孙二娘拣条板凳坐下,向武松道:“给叔叔贺喜了!”
武松疑惑道:“我有贺喜?”
孙二娘眉飞色舞道:“人家说,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叔叔今夜可要小登科了,岂不是大喜吗?”
“什么?”武松跳起身来,欢喜得有些不敢相信,“她答应了?”
孙二娘竖起大拇指,道:“这小娘子当真了不得,既不要彩礼,也不在乎三媒六礼,认准了就是认准了,叔叔果然好眼光!”
武松搓着手掌,一迭声道:“这,这也太委屈了她。”
“知道委屈,就对人家好些!”孙二娘拍拍武松,转身又吩咐丈夫:
“趁搜捕叔叔的官兵还未追过来,你快去镇上买些灯烛喜被,咱今夜就办喜事!”
张青也甚是欢喜,忙忙地带了五六个伙计,赶着进城去了。
孙二娘进了自己房间,打开嫁妆箱子,取出一对玉手镯,出来交给武松:“这个拿去送给新娘子,权且做个聘礼吧!”
武松眼含热泪,翻身跪倒,向孙二娘深深拜下去。
孙二娘扶住他,笑道:“男子汉大丈夫,可不许这般没出息,若当真感激我们,明日带着新娘子来敬杯茶也就是了。”
武松将一双镯子揣在怀里,进了晴雯房里。
晴雯也正恍如梦中,就这般将自己许给一个刚认识数日的男人,从此踏进一个从未到过的世界
见武松进来,她“哎哟”一声捂住了脸:“你没见到嫂子吗?”
武松奇道:“当然见过了,嫂子让我”
“今日我们不能见面的!”晴雯伸手推他,“快出去!”
武松恍然,新婚当天,新人是不能见面的。
他忙拿出那对镯子,摩挲到晴雯的手指,要替她套在腕上:“这个,是我的聘礼!”
掌中手指纤细柔软,武松不敢使劲儿拉拽,慌乱中险些将镯子跌在地上,幸而晴雯眼疾手快接住了。
她给自己套上镯子,用余光看时,见那高大的汉子郑重其事地面向着墙壁,不敢多向她看一眼,不由得笑出声来。
今夜,他们就将是世上最亲密的两个人了。
从此,她不再是无依无靠的孤女子,而是武家娘子。
第160章 从此不再孤单一人
武松走后,晴雯悄悄找到孙二娘,低声问道:“嫂子,咱们这里可方便洗澡吗?”
孙二娘笑道:“妹子既然开了口,不方便也得方便!我这就让你大哥去现箍个浴桶去!”
晴雯忙道:“随意弄些热水,擦一擦就好了。”
她俏脸通红:“昨夜跑得急,身上有些汗意……”
“明白!”孙二娘止住她,笑道,“新婚之夜,可不得香喷喷、干净净,嫂子省得。”
她当下就出去找张青,迎面撞上武松。
听说是晴雯要洗浴,武松一把拎起斧子:“需要什么木料?我这就去砍去!”
张青道:“桐木最好,我与你同去!”
晴雯坐在窗边,见他们这般重视,心下又暖又酸。
前世,她止有个多浑虫表哥一个亲人,多方哀求才让赖嬷嬷收买来团聚,在贾家做厨子赚嚼裹。
后来,她被王夫人撵出去,病在床上,想要喝一口水,这多浑虫表哥都只是充耳不闻,并不念她当年助他进贾府的情。
如今,她晴雯不过是说一声要洗澡,便有哥嫂、未来的丈夫跑去替她现砍树张罗。
她再不是无依无靠,任人欺凌的孤女了。
张青手巧,用一下午时间做了新浴桶,孙二娘让人烧了热水,引着晴雯去一间小屋洗澡,又趁机收拾了新房。
喜烛,鸳鸯被褥,红纱床账,双喜字窗花一一布置起来,原本的普通客房立即变得温馨喜气。
孙二娘从衣柜里翻出凤冠霞帔、鸳鸯喜帕,这还是当年她与张青成亲,她父亲专程剪径一支新婚队伍,现抢来的。
她捧着这一套衣物去晴雯洗澡的房间,远远瞧见武松守在门外,便笑道:“这里有我守着呢,你大哥给你买了新衣衫,你去找他好好梳洗打扮一番!”
武松赧然一笑,道:“我在这儿陪着她。”
孙二娘走进屋内,掩上房门。
正巧晴雯洗好了,热气蒸腾中站了起来,乌黑浓密的湿发缠绕在细白莹润的身躯上,愈发显得凹凸有致。
孙二娘咋舌道:“好一朵出水芙蓉,武二叔当真好福气啊!”
晴雯羞得又坐回水里。
“新娘子面皮真薄!”孙二娘笑一声,放下嫁衣,走至门外,见武松还挺拔地站着,面色却更红了。
显然方才的话他也听见了,孙二娘竖起大拇指,低声道:“我们在这十字坡,也算是阅人无数,这样齐整的美人,真天下少见!”
“新郎官,你今晚可是有福了!”
武松脸更红了。
守着晴雯洗完澡,武松去唤了孙二娘来,请她陪着新娘子。
他走到后院,拿出中午在山上专寻的一块木材,亲自雕刻成一块木牌,书写上一行字。
黄昏时分,武松点了香案,郑重其事地摆出他的成果,哥哥武大郎的灵位。
武松掀起新换上的长袍,在灵牌前跪下,含泪道:“大哥,武二要成亲了,可惜你不能看见!”
说罢,泪流满面。
张青默默站在门口,待他收拾好心情,才进来扶他起来,陪着站在堂下。
不一会儿,孙二娘扶着新娘子款款进来。
武松请张青、孙二娘坐在高位上,携新娘拜了天地,拜了武大郎牌位,谢了张青夫妇。
新房内,红烛高照,武松缓缓掀开盖头。
新娘子面若芙蓉,一双水汪汪的含情双眸里,带着羞怯喜悦。
武松轻抚她粉嫩面颊,低声道:“跟着我,让你受委屈了。”
晴雯摇头:“只要你真心待我,便没什么委屈。”
武松一把揽她入怀,紧紧搂在自己胸口。
月冷天高,从此你我都不再是孤身一人。
一群好事的伙计躲在新房墙根外听洞房,半晌过去,只听到房内柔声细语,说不完的贴心话。
一个心急些的等得不耐烦了,忍不住抱怨道:“还以为打虎英雄多勇猛呢,这么半天也没拿下一个娇滴滴的小娘子!”
“就是!”立时有人附和,“赤手空拳打老虎的人,怎么不得把新娘子往死里疼死里爱……”
“哎哟!哎哟,老板娘饶命啊!”
孙二娘一手揪住一只耳朵,一条条将这群听墙根的丢了出去。
她拍拍手,大声道:“方圆三里我都清场了,叔叔婶婶只管放心折腾!”
新房内,晴雯早就羞得不敢抬头,拼命往武松怀里钻。
武松本是一脉柔情,被怀里的人拱得起了火,手臂一揽将人举了起来。
身边人呼吸蓦然粗重起来,晴雯心底一个激灵,已被那钢铁般的手臂揽腰举了起来,然后端端正正地摆在床上。
三拳打得死老虎的硬汉,舒展了手臂,规规整整跪坐在对面,红着一张俊脸,青涩地提出建议:“娘子,咱们安寝了吧?”
晴雯“噗嗤”一声笑出来,因强大体型差生出的那点儿畏惧,彻底消散了。
她耳尖红红,眼睫颤颤:“咱们都成亲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呗!”
然后被猛虎下山般扑在了床上,铺天盖地被裹挟进怀里。
一夜灯烛摇曳。
一大早,张青夫妇端坐堂中,半晌只等来了武松一人。
孙二娘轻推丈夫,低笑道:“新娘子昨夜想是累着了,咱们只喝得到一杯茶了呢。”
武松给兄嫂敬了茶,避开哥哥,低声求恳孙二娘:“嫂子,劳烦你让人再烧些热水来吧!”
昨夜是准备了热水的,谁知直到后半夜也没人来取用,负责烧水的伙计熬不住,已去睡回笼觉了。
孙二娘惊讶不已:“你们不会胡闹到这会儿吧?”
武松红了一张俊脸,实诚地点头。
孙二娘暗暗叹息:他是能打死老虎的铁打身子,这新娘子不知如何禁受得起。
武松端着盛满热水的浴桶,用脚勾开房门,小心翼翼地放在屋内。
新娘子趴在床上,鸳鸯喜被从右肩头斜搭至左胸下,露出雪白的一段臂膀,整个人早已酥软成了一滩水。
武松湿了棉巾,小心翼翼地替她全身擦拭过,想是累得狠了,晴雯眼眸未睁,仅在鼻间轻哼一声,喃喃道:“哥哥,饶了我吧!”
武松叫声“惭愧”,从柜中扯出一条簇新棉被,换下那条被蹂躏成一团的鸳鸯喜被,在新娘子面颊上轻吻一下,悄悄退了出去。
孙二娘等在门外,见他拿着脏衣脏被出来,顺手接过去道:“交给我来打理吧!”
见武松俊朗眉眼间满是羞臊,她忍不住再调侃一句:“叔叔,来日方长,可不敢这般一次就将人折腾怕了呀!”
武松囧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逗你呢!”孙二娘轻推武松一下:“还不快去好好陪着人家,你们这新婚夜还没完呢!”
武松满面通红,求饶般地一拱手,回到房里,重新脱得赤条条地,将妻子揽回怀里。
晴雯睡得香沉,鼻息都未变化一下,软绵绵趴在丈夫胸肌上。
武松抱着怀里香软的人儿,英挺的鼻尖埋进乌云般的秀发里,空荡许久的心再次被填充得满满当当。
两人甜蜜蜜地拥在一起,酣睡一觉,醒来时已是黄昏。
晴雯眼睫微微睁开,奇道:“感觉睡了好久,怎么天还没亮呢!”
武松笑道:“不是天未亮,而是又要黑了呢!”
晴雯“哎哟”一声坐起来,腰腹间酸中带着微痛,平日白生生的身子,这会儿几乎找不出一块完整的清净地儿,不由又羞又急道:“你,你!”
却“你”不出个所以然。
“我怎么了?”武松坐起身,扯过被子将她裹起来,笑道:“先别管我了,你怎么样?饿不饿,身上还痛不痛,想不想如厕?”
被他这一提醒,晴雯才觉出自己的窘境,忙着要站起身来,腰一软又跌回武松身上。
武松搂住她,郑重道:“对不住,不知道女孩儿这般娇嫩,下次我会轻一些。”
晴雯软软地推他,抗议:“我才不娇嫩!”
夫妻俩依偎着厮磨一会儿,武松扶着晴雯起了身,孙二娘已让人准备清淡的饭菜。
两人一觉睡过了白天,吃了饭愈发精神百倍。
今夜无月,漫天星子缀满夜空,仿佛黑色锦缎上的无数宝石。
晴雯坐在石凳上,仰头看着星斗,道:“以前有这般好天气时,宝玉就会让我们准备果点美酒,请林姑娘等人一起来看星星。”
武松给自己倒了一杯酒:“宝玉是谁?”
宝玉?
晴雯阖眸微笑:“是我之前的主子,也勉强算得一个朋友。”
刚喝下去的三碗酒,似乎有些微微冒酸气,武松站起身道:“在院子里看星星有什么有趣?来,为夫带你到房顶上去,才能看得畅快,看得干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