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看一眼高耸的房顶,四周看了圈道:“没有梯子,如何上得去?”
“有你夫君在,要什么梯子?!”武松一拍胸脯,将果点塞到晴雯手里,“拿好了!”
他单手揽住妻子的腰,轻轻一抬便举了起来,另一手扳住墙头,轻轻一跃,攀上了房顶。
脚下瓦片叮叮当当地响,随时踩碎的样子,晴雯唬得紧紧抱住腰间的胳膊。
武松将她在屋脊上安置妥当,又跳下去拿了酒坛、酒碗上来,豪气干云地宣布:“瞧,是不是比那院中看星星干脆多了?!”
晴雯眨一眨眼,忽然福至心灵,嗅到了一丝醋味,不由得心下失笑,板了脸哼道:“宝二爷当真和我没什么,我可不是那鬼鬼祟祟的人!”
武松倒了碗酒给她:“来,咱们也饮美酒,吃果点!”
再英雄的男人,吃起醋来一样没救。
晴雯就着他的手喝了一口,攀上他肩头,在他耳边低声道:“放心,从此我只和您一起饮美酒、看星星!”
武松红了面孔,语气仍撑着不失气势:“你是我的女人,自然要如此!”
两人在十字坡住了几日,孟州知府已勘验张都监等人尸首,排查到凶人武松,签发海捕文书,派公人四下搜捕。
张青探听到消息,便劝武松到二龙山去入伙。
孙二娘拿出当年被她放翻的一个头陀行头,叫武松扮做一个行者,将晴雯扮做一个小道童,又帮着收拾了盘缠行囊。
武松夫妻感激不尽,谢了张青夫妇,趁着黑夜相伴着离了十字坡,又在蜈蚣岭遇着抢占良家妇女的淫贼飞天蜈蚣。
武松一戒刀剁了飞天蜈蚣的脑袋,回身见晴雯不闪不避地站在旁边,他忙一脚踢翻那道人尸首,急过来道:“你怎么不躲一躲?可吓着了?”
晴雯还是第一次见杀人,吓得腿都软了,仍强撑着道:“避什么?!跟着你,迟早要过这一遭!”
顿了顿,她又道:“你杀的是恶人,我为何要怕?”
晴雯打起精神,越过那贼道士尸首,进了房内,问清被掳来的妇人与道童来历,送了他们盘缠,打发他们去投靠亲友。
武松挖了坑,将飞天蜈蚣尸首就地掩埋,两人清理干净现场,继续前行。
在孔家庄附近的小店里,因有晴雯在侧,武松规规矩矩吃了茶饭,并未找孔家兄弟的麻烦,也就没如原书中那般遇到宋江。
夫妻两个顺利地投了二龙山,递了张青的书信上去,鲁智深、杨志听说是打虎英雄武松前来,一同迎下山来,请武松共坐头领之位。
晴雯从此就在二龙山自在生活,男人家打家劫舍的事儿她从不多问,只隔三差五替丈夫做新衣添新袄,将武松打扮得体体面面。
山上无事时,武松会指点妻子些拳脚。
两人皆是容貌惊艳的青春男女,如此恩爱甜蜜,真个羡煞山上一众光棍汉。
鲁智深是出家人,每日乐呵呵地笑看兄弟的幸福,偶尔请武家娘子帮忙做件僧袍。
杨志却有些黯然神伤,落寞起来。
这一日,有大队客商从山下经过,杨志自告奋勇带队下山剪径。
见到一大波强盗冲下山来,那商队东家夫妇抱起唯一的儿子,骑着马没命地狂奔而逃,众脚夫、轿夫、车夫也一哄而散,惟留下一顶小轿,并数十车财货。
小喽啰们抢完了财货,又将那小轿团团围住。
杨志提着朴刀赶过去时,只见轿帘掀起,一个大丫鬟持刀挡在小轿前,大声道:“你们这些手脚齐全的堂堂汉子,不事生产,专挡在路上欺负老弱妇孺,好不要脸!”
一句话点中杨志心事,他是杨令公玄孙,三代将门之后,如今却要做些拦路抢劫的勾当,心中每常惭愧不已。
即便下山剪径,他也总不如鲁智深、武松二人洒脱。
众小喽啰被这女子辱骂到脸上,登时大怒,提起刀枪指到那女子雪白脖颈上,簇拥上去道:“小娘子,你当真不怕死吗?”
那女子一口唾沫啐出来:“这世道,男人不像个男人,女人做不得女人,死便死了,有何留恋的?!”
众喽啰愈发恼羞成怒,冲上去就要撕打她。
“住手!”
杨志暴喝一声,提刀上前道:“都退下!”
二龙山三位头领中,鲁智深豪爽大气、心宽体胖,武松凛然英雄、不拘小节,两人与手下喽啰皆能打成一片,就这个将门之后的杨志沉闷无趣,与众人格格不入。
他这一声大喝,唬得众人倒退数步,让出大片空地来。
冬日阳光越过深林,冷白白地打下一缕光线,正映在那女子面上。
杨志看得分明,见她长挑身材,蜂腰削肩,鹅蛋脸,乌云般的浓密头发,鼻梁挺直,腮上微有几点雀斑。
一双灿然星眸中,满是不屈与刚烈,手执短刀,冷冷地瞪着杨志。
杨志丢下手中刀,叫小喽啰们让开一条通道,拱手道:“我们不伤老弱妇孺,你走吧!”
那女子不相信地看着他,杨志吃她看不过,微微垂下头去。
那女子和缓了神色,短刀交一手握着,仍握得死紧,背身掀开轿帘,单手从内抱出一个不满一岁的婴孩儿来,小心地抱在怀中。
那婴孩儿仍睡得香甜,回到熟悉的怀抱里,无意识地咂着嘴。
女子抱着婴孩儿,向杨志点一点头,拖着刀就走。
杨志让喽啰们将财物拿上山,独个儿扛着朴刀,在山下漫无目的地走了一圈,心下郁闷仍难以排遣。
他正欲回转山上,找鲁智深喝酒解闷,忽听远方林子里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杨志走进林子,见方才那女子坐在一株光秃秃的杨树下,抱着那婴儿哄唱:“大姑娘,再忍忍,等咱们找到爹爹妈妈,给你找奶奶喝啊!”
婴儿哪里忍得饿,张着小嘴咿咿呀呀只是哭。
杨志上前道:“娘子,这里人迹罕至,除二龙山外尚有其他山寨强匪出没,你抱着孩子独身在此,只怕会引来他人觊觎,还是早早离去为好。”
那女子听得人声,猛然回过头来。
杨志心下一颤,方才还刚烈英勇的女人,如今面颊上挂了泪珠,神色憔悴,眼眸中带了一丝无措与害怕,别有一番楚楚动人。
见是杨志,她抱着孩子站起来,提起石上短刀,擦了眼泪,不卑不亢道:“多谢你提醒,我这就走!”
孩子仍在咿咿呀呀地啼哭,女人单手抱着孩子,提刀的手腕纤细,在微微颤抖。
杨志心下一热,追上去道:“那商队的主人骑着马,想是早已跑了个没影,你孤身带着孩子,必定追赶不上。”
他向来寡言,此时却一口气道:“我们这二龙山虽是个山寨,也有女眷家属,你若信得过我,且随我到山上去,给这孩子找些东西吃,待打听到她父母去处,再做道理。”
女子回身,下死眼将杨志看了一看,又看向荒凉连绵的山野,终是点头道:“多谢这位大哥!”
杨志亦点头,转身沉默走在前面。
女子一手提刀,一手抱孩子,默默跟在他身后。
孩子已快一岁,养得胖大,足有十余斤轻重,那短刀也有四、五斤,女子素来生活在深宅内院,又不惯于走山路,行出半里地远,已累得手脚都要断掉。
杨志走在前面,听得她喘息声沉重,回身道:“你若信得过,把孩子交我抱着吧!”
女子握紧手中刀,将孩子递给他。
孩子肚中饥饿,又突然换到了个陌生大汉怀里,愈发哭得撕心裂肺起来。
杨志忙乍着双手将她举起来,笨拙地哄道:“莫哭莫哭,咱们飞高高,飞哦,飞哦。”
哄孩子的手段,他只在路边不经意间学过这一种,
孩子得了新奇,渐渐止住哭声,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着,忽抓住了杨志的胡子,拉来扯去。
女子在后看得心惊,生怕这长相凶蛮的大汉突然翻脸。
杨志却只是笑着,将孩子举得更高了。
孩子咯咯笑起来。
鲁智深与武松坐在堂上喝酒,忽见杨志抱着个孩子进来,都吃了一惊,又见他身后转出一个娇滴滴的妙龄女子,愈发惊讶。
杨志将孩子举给两个兄弟看,道:“这孩子腹中饥饿,劳烦武家弟妹给熬完米糊喝。”
武松笑道:“我那浑家针线功夫虽了得,做饭却没甚滋味……”
话未落,后堂门帘一掀,走出晴雯来,嗔道:“我做饭哪里没滋味了……”
她的话定在一半,整个人怔住了:“鸳鸯姐姐……”
啪!
那跟着杨志进来的女子手中短刀掉落地上,急步上前,也是一脸不可置信:“你是,晴雯?!”
堂上三个男人还未反应过来,两个女子已抱在一起,哭做一团。
第162章 属于自己的家
两人哭得难解难分。
那跟着鸳鸯上山的婴孩本就腹中饥饿,见到鸳鸯抱着别人大哭,自己得不到关注,一扁嘴,也大哭起来。
杨志再举起来飞高高也没用了。
鸳鸯忙擦了眼泪,接过孩子,柔声劝慰。
晴雯见她手法熟练,奇道:“姐姐,这孩子是……”
“这是我东家的孩子,刚八个月大!”鸳鸯将孩子转给晴雯看,“瞧,是不是挺像琏二奶奶家的大姐儿?”
晴雯看去,见那孩子生得粉雕玉琢,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颇有几分巧姐儿模样,不由得喜道:“可不是嘛!”
她捏捏孩子的小脸儿,向武松道:“厨房里应该还有粥,你去拣稠糊些的给孩子盛一碗。”
武松随手召来一个小喽啰,吩咐了,问晴雯道:“这女子是你的故人?”
晴雯笑道:“只顾欢喜呢,忘了介绍了。”
她拉过鸳鸯,向武松等人道:“她叫做鸳鸯,是我……”
若要说清她与鸳鸯的来历,只怕要费不少波折,且异世异魂到底让人惊骇难信。
晴雯正踌躇间,鸳鸯接口道:“我们是两姨表姐妹,多年未见,幸而再次重逢。”
“对!”晴雯忙点头赞同,“是两姨表姐妹”
无人注意处,武松挑起了半边浓眉,用口型向晴雯道:“说谎!”
晴雯不理他。
杨志喜道:“原来武家弟妹与这位鸳鸯小姐是亲眷,如此更好了。”
至于具体好在何处,他一时却说不出来。
鲁智深哈哈笑道:“都是一家人,洒家让小喽啰打扫房屋,安顿这位鸳鸯妹子。”
“有劳大哥!”晴雯笑盈盈地谢过,拉了鸳鸯的手,先指着鲁智深道:“这位是鲁大师,我们二龙山上的大头领!”
她凑到鸳鸯耳边道:“他就是花和尚鲁智深!”
鸳鸯虽也没读过水浒原著,但常陪着贾母听戏,鲁智深的醉打山门是常演的热闹戏,宝姑娘生辰宴上还特意点过,如何会不知道?
她深深行个万福,起身时不由得又多看了两眼,见这鲁智深面圆耳大,鼻直口方,眼神不闪不避,通透中带着直爽,一副不怒而威的佛爷模样。
晴雯又拉她至杨志面前:“这位是杨二哥,江湖上有个名头叫作青面兽杨志。”
鸳鸯垂头行了礼,面上微微发红,称道:“杨二哥!”
杨志面上的青色胎记也染上了绯色,忙道:“无须客气!”
晴雯拉过武松,昂首挺胸自豪地宣布:“这位是景阳冈三拳打死老虎的武松!”
她略低了声音,带着三分羞涩道:“是我的丈夫!”
鸳鸯方才虽已有了三分猜测,此时还是不免惊讶。
武松对妻子的介绍则十分满意,上前大咧咧地拱手:“姐姐!”
介绍完众人,晴雯接过鸳鸯手中孩子,拉她道:“你的房子还得收拾,走,先到我屋里歇着去。”
鸳鸯随她走到后院,进了干干净净一处小院子,院内栽植枣树,窗上贴着窗花,廊下挂着五彩缤纷小石子组成的风铃,温馨中透着盎然生机。
若非建在二龙山上,就是寻常夫妻的居所,一点看不出是山寨盗匪的住处。
晴雯推开房门,让鸳鸯进去。
房内布置更加精致,床帐上绣着大片大片的芙蓉花,桌上摆着一簇腊梅,搭着同色梅花绣布。
椅子上都罩着刺绣繁复的罩子,两把大戒刀挂在墙上,一件未做完的男子长袍搭在椅背上,冲淡了满屋的精致气息。
鸳鸯在一张椅子上坐了,接过孩子,笑道:“以前在大观园时,你可没有这般勤快。”
晴雯冲了茶水,倒进一盏烟雨色薄瓷杯子,推给鸳鸯道:“收拾我自个儿的家,自然要勤快些。”
小喽啰送了粥进来,鸳鸯喂小孩子喝了,又替她换下尿布,哄她睡着,才与晴雯坐下慢慢喝茶。
两人对坐,大观园时的记忆纷至沓来,一时恍若梦中。
鸳鸯拉着晴雯道:“妹妹,你好好和我说说,这不是做梦吧?”
“当年我明明听说你病得咽了气,宝二爷还写一片长长的芙蓉女儿诔来祭你,如今竟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眼前,真让人不敢相信。”
晴雯含泪笑道:“那一世的晴雯确是已经死了,宝二爷做再长的祭文又有什么用?他甚至不敢在太太面前替我分辨一声。”
她站起身,轻抚挂在墙上的戒刀,缓缓道:“在这个世界,若有人敢那样对我,我夫君必将十倍偿还。”
鸳鸯拭了眼泪,揶揄道:“看来,你对武都头是十二分地满意喽。”
“当然,”晴雯道,“在那张都监府上醒来时,我发现自己又成了一个奴婢,简直是心死如灰,这样任人欺辱地重活一世还有何意义?”
她眼睫低垂,面颊晕红:“直到后来,我才由衷感谢上苍,原来这一切都是为了让我遇见他。”
“从今以后,水里火里,杀人放火,我也只跟着他。”
见以前的小姐妹得到幸福,鸳鸯由衷替晴雯欢喜。
晴雯回过神来,问她道:“你呢?好端端地怎么跟着杨二哥上山来了?”
鸳鸯叹道:“我与你一样,在这个世界醒来时,也重新成了一个丫鬟,还是商家娘子的陪嫁丫鬟。”
“那家老爷姓吴,几次要讨我做小,幸而娘子量小多番阻拦。后来娘子生了对龙凤胎,那吴老爷视男孩若珍宝,视女孩若草芥。吴娘子便让我带着小姐住到偏院里去,一个月也不见上一面。”
“这次举家搬到东京去住,我多番恳求,吴娘子才勉强愿意带着小姐同行。”
晴雯一拍桌子,站起身道:“都是十月怀胎生的,凭什么女孩就要受冷落?”
这一拍之声,惊动了床上婴儿,她又嘤嘤啼哭起来,鸳鸯忙去哄了半天。
晴雯压低声音道:“鸳鸯姐姐,你别再回去了,就带着小姑娘在我们这二龙山上住下。”
鸳鸯哄着孩子睡着,拉晴雯至一边,轻声道:“其实我也想得明白,这样上了二龙山,即便回去也要被疑清白,可这孩子到底还需要亲娘……”
晴雯一口截断她的话:“她亲娘如今在哪里呢?只怕巴不得撇下这个累赘,姐姐这般护着她,才像是她的亲娘呢!”
“瞎说什么呢!”鸳鸯轻啐一声,“我看你才要做娘了。”
晴雯拍着肚子道:“我倒是想做娘,可惜到现在也没啥动静。”
“你呀!”鸳鸯伸指在她脑门上点了一下,“嫁了人,说话愈发没有遮拦了!”
晴雯笑道:“要什么遮拦,难道还有人敢因我说话不合礼数,到这儿来将我赶出去不成?”
鸳鸯无奈叹气:“你这蹄子,惯会恃宠而骄,看来这武都头实在是疼爱你的紧。”
她坐在椅上,低声道:“我自然不想回去,那吴老爷比当年贾府的大老爷有过之而无不及,又没有老太太在此护着我……”
她一咬牙,拿定了主意:“我不走了,以后情愿给你做个丫鬟服侍你”
晴雯连连摇手:“姐姐说的什么胡话,咱们是姐妹,互相扶持就是了。大家都是一样的人,有手有脚,谁也别再提服侍别人的话!”
鸳鸯眸中涌出泪光,倒了两盏茶,递给晴雯一杯,道:“对,以后咱们都不再做丫鬟!”
两人喝了茶,放下杯子相视而笑。
午后时光恬静而安逸,晴雯拉着鸳鸯在自己房内吃饭,把武松打发去和鲁智深同席,小姐妹俩叽叽咕咕说不完的话。
黄昏时分,有人敲门道:“弟妹,给鸳鸯小姐的院子收拾好了。”
晴雯开门,见是杨志,忙笑道:“有劳二哥!”
杨志腼腆一笑,转身走了。
晴雯回身招呼鸳鸯道:“这杨二哥平日话也不多和我说一句,今日不知吃错了什么药,殷勤得很。”
鸳鸯微微一笑,并不答话。
给她准备的小院子离晴雯家不远,新扎的篱笆墙上还挂着绿叶,围着三间小屋子。
晴雯笑道:“这篱笆倒是别致,不知是谁这般手巧?”
推开房门,床帐、桌椅都是新从库房搬来的,晴雯又笑道:“这么有心,看来是定要留姐姐长住了。”
鸳鸯轻抚绣着鸳鸯的床帐,一时感慨万千。
前世今生,她都是家生的奴才,从未有过属于自己的家。
今日上午,她还抱着个不到一岁的孩子,漫无方向地走向苍茫天地。
不过半日过去,黄昏暖暖的阳光洒满院子,篱笆上青藤鲜嫩欲滴。
在二龙山上,她有属于自己的小家了。
第163章 一世不嫁人么?
二龙山上的生活,简单粗犷中透着温馨,如果不去细究山上经济来源的话。
十余天过去,鸳鸯带上山的小娃娃的父母,并没有来讨还女儿的意思。
鸳鸯悄悄给她起名叫小巧儿,像自己的孩子一般疼爱。
此前,鲁智深曾在山下救得一位常婆婆,因她孤苦无依,便带到山上教小喽啰们奉养。
常婆婆闲来无事,看鸳鸯是个年轻姑娘,独身带着个孩子,找鲁智深说和了来帮忙照看。
鲁智深自然热心,帮常婆婆在小院里收拾了间屋子出来,让她们相伴居住。
一日,两人带着孩子在院中晒太阳,常婆婆指着那一排篱笆墙道:“这篱笆上的叶子落了就光秃秃的,不太好看,等开了春可以请杨头领挖些花藤来种。”
鸳鸯奇道:“怎么杨头领平日要负责帮人种树么?”
常婆婆笑道,“不过是一事不烦二主,他既然帮着扎了篱笆,再种些花苗想来也是愿意的。”
原来,这院外的篱笆是杨志扎的。
自鸳鸯在山上住下,武松、晴雯送来成袋的粮米油盐、成匹的绸缎绫罗,鲁智深送来帮忙照顾孩子的常婆婆,偶尔还会带些肉过来,只有杨志甚少露面,原来他曾帮忙扎下这排篱笆。
常婆婆又道:“咱们屋里那些家具,也是从杨头领住处分出来的,他说独身汉用不上衣柜、桌椅,留着也是白搭。”
她自顾自地感叹:“看着闷闷的一条汉子,倒是细心。”
鸳鸯抱着小巧儿,将面颊贴在孩子柔嫩的小脸上,一点点出了神。
山上的人都待她亲厚,她却不能白白接受帮助。
自这日起,鸳鸯自告奋勇要替头领与小喽啰们缝补衣衫。
武松的一切有晴雯打理,鲁智深每日僧袍佛衣,杨志深居简出,小喽啰们不敢烦劳武头领夫人的表姐。
鸳鸯又到厨下帮忙。
武松、晴雯夫妻上山不久,张青、孙二娘夫妻也收拾家伙上了二龙山,负责掌管厨房宴席,见鸳鸯心思精巧,会许多闻所未闻的新菜式,也十分喜欢她。
小喽啰们吃到富贵人家才有的精致细点,也一个个对鸳鸯赞不绝口。
转眼到了腊月,山上开始张灯结彩,杀猪宰羊,弥漫着过年气氛。
这一天是小年,鸳鸯在厨下帮完忙,孙二娘塞给她两块年糕。
鸳鸯回到房中,哄着小巧儿睡下,让常婆婆陪着睡了。
她独个儿坐在桌前,怔怔看着那两块年糕,想到前世的父母亲人,心下有些空落落的。
窗外天还未黑尽,昏淡天幕下,飘着细细的雪花,愈发冷清寂寞。
鸳鸯披上外袍,想去找晴雯说两句话。
走到晴雯家院外,隐隐听到晴雯笑声:“天亮着呢,不羞,不羞!”
又有武松的低沉嗓音道:“这么冷的天,大伙儿早都关门闭户自个儿团圆了,谁来管你什么时候睡觉?”
烛光映出窗上一对人影,丈夫身影高大,一把将娇小的妻子举了起来,两人说笑打闹,耳鬓厮磨,说不尽的浓情蜜意。
鸳鸯红了脸,一步步退回来,走至自家门口,心下懒懒的不想进去,便信步越了过去。
她不能离小巧儿太远,只在院外一块大石上坐下,雪粒细小,无声地落在手脸上,凉得彻骨。
二龙山并不大,小喽啰们将地面梯田般一块块平整出来,给头领们建了房子。
鸳鸯坐了一会儿,忽发现她下方凸出的半崖上,其实一直坐着一个人,而不是她以为的一株老树。
那人不知坐了多久,身上厚厚地落了一层雪,冰雕一般。
鸳鸯站起身,顺着斜坡一步步滑下去,才看清竟是杨志,想是冻得僵了,一动不动。
她惊得一时忘了呼喊,快步走近些,见他眼睫毛轻颤了下,眨去新落的一粒雪珠,才确定还是个活人。
她走上前,轻声唤道:“杨二哥,天怪冷的,你坐在这儿做什么呢?”
杨志缓缓回头,冻得冰寒的眼眸缓缓流动起来,有了暖意:“原来是鸳鸯小姐!”
他要站起身,身子坐得僵了,手脚不受控制地打了个趔趄。
鸳鸯忙扶住他,掏出袖中手帕,替他拂去身上厚雪:“杨二哥,你冻多久了?我屋里有火,你随我去烤一烤吧!”
杨志守礼地后退一步,摇头道:“我是个粗鲁汉子,岂能去小姐房里影响小姐清誉?”
“我不是什么小姐!”鸳鸯笑了笑,收起帕子,“我一直不过是个丫鬟而已。”
杨志正色道:“丫鬟、小姐皆是女子,清誉一样重要。”
鸳鸯怔了片刻,方道:“那我送杨二哥回去吧!”
杨志道:“室内憋闷,这里宽敞,我不怕冷。”
山岭重复,连绵不绝,向着无尽的远方延伸而去。
鸳鸯随着他的目光极目远望,心下闷气似乎消散了许多,不由得道:“是啊,只要心里敞亮,便是冰天雪地也是好的。”
她在不远处找块石头坐下,低声道:“我也在这儿坐一坐,杨二哥不会介意吧?”
杨志摇头。
他们所处地段在山上人群聚集的中心,规规矩矩隔着距离坐一坐,便是孤男寡女也没什么。
细雪愈下愈密,雪珠变作雪花、雪片,从天到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
鸳鸯双手捧着脸,感叹道:“这雪下得真好,一切脏、臭、黑、暗的地方都罩上了白衣,仿佛天地都是纯洁无瑕的了。”
杨志道:“这雪下得无情,碧血丹心、人心温暖都被遮了,冰凉凉的。”
两人的话看似截然相反,听在对方的耳中却彼此互有戚戚焉。
鸳鸯道:“我还是小丫头时,就最爱听杨家将故事,老令公以身报国,杨家七子去六子还,忠烈满门。”
“英雄自在人心中,”她回头,看着杨志的双眼,认真地道:“冰雪终是会融化之物,不管如何在天地间耀武扬威,永遮盖不了人心向背。”
杨志总带着愁苦的眉头舒展了一瞬,笑道:“多谢你!”
他看向飞雪尽头,叹道:“世人都知他们是英雄,不成器的从来不过是杨志一人。”
鸳鸯道:“遇仁君则有名臣,若在位者是个昏君,便是智如诸葛亮,武比关公,也不过只能在家种田卖枣子。”
说这番话时,她心中想的是贾母对她的信任与看重,若跟着邢夫人那样的暗弱狭隘主子,她鸳鸯恐怕要埋没到做粗使丫头,好不好拉去随意配个小厮罢了。
以家推国,想来大多如此。
她说出时只觉得平常,却震撼了一旁的杨志。
他目不转睛地看向鸳鸯,从第一次见面起,这女子的刚烈与见识就处处出乎他的意料。
当真奇女子也!
他目光太过炙热,灼得周边的飞雪也似乎化去了。
鸳鸯吃他看不过,低了头,雪白的面颊一点点泛上红晕。
她乌发浓密,垂睫低头,趁着漫天飞雪,仿佛一副意境悠远的山水画。
杨志一时看得痴了,直到鸳鸯低咳一声,才恍然反应过来自己的失礼。
他忙收回目光,仍如方才孤身在此时那样看向远方,然而因身边这美好的女子,雪夜似乎也没那么冷清了。
两人静静坐着,听雪花簌簌而落。
良久,鸳鸯站起身道:“小巧儿也许要醒了,看不到我会哭的。”
杨志也站了起来,跟着走出两步,鼓起勇气道:“那孩子的父母不会找来吧?”
鸳鸯叹道:“他们本就不看重她,又被山上的人吓破了胆,如何有勇气费心来山上夺取呢?”
杨志道:“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人去山下给她找户寄养的人家。”
鸳鸯摇头:“不必了,这孩子与我有缘,我会尽力抚养她一世的。”
杨志低声道:“你是未婚女子,带着孩子难免前路艰难。”
“不就是耽误嫁人吗?”鸳鸯回身,嫣然笑道,“一世不嫁人就罢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儿!”
杨志呆了一呆,恍惚间,那苗条的身影已踏着雪渐渐走远。
他一咬牙,大步追上去,再次鼓起勇气:“如果,有人不介意那孩子的存在呢?”
鸳鸯回头,眼睫眨了一眨,柳眉微挑,有些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杨志红了脸,慌不择言:“我是说,小巧儿很可爱,一定会有人很喜欢她”
鸳鸯唇角微弯,并不将有没有这个人放在心上:“也许会有这样的人,也许没有。”
见她神态坦然,杨志第三次鼓足勇气:“只要你不嫌他落魄,窝囊,运气低”
鸳鸯渐渐明白过来。
她忽然想起了那挂着绿叶的篱笆。
前世今生,她都已立志不再嫁人,可是若有人尊敬她,愿意平等地捧出一颗真心来呢?
第164章 武二郎夜走清风山
“好!”
鸳鸯听到自己说。
许是风雪太过寒冷,许是天地太过昏暗,许是眼前这高大的男人着实让她心怜,许是记忆中的篱笆太过嫩绿。
她一瞬间就作出了全然未想过的决定。
杨志愕然,面上的那搭青记都红透了,他搓着手,不确定地道:“我是说,请你嫁给我!”
鸳鸯微笑:“我说,好!”
杨志笑了笑,眉头舒展开来,又有些不安地收起那点儿笑。
“谢谢你,”他这样回答,然后突然转身,走向方才坐过的山崖,大吼一声,“老天啊,你终于厚待我杨志一回了!”
风雪被他一震,倏忽间似也唬得停了。
鸳鸯拿出手帕,走过去替他弹身上的雪,这次他没有推拒,而是笑眯眯地看着她。
“咱们回去吧!”杨志笑得见牙不见眼,深邃的眼眸眯成一线,“你的手都冻红了呢。”
上那道斜坡时,他小心翼翼地牵住她的手。
两人的手都很凉,心却砰砰跳个不住。
杨志送鸳鸯回到住处,待她房中熄了灯,才缓缓走回自己的房子。
他站在房檐下,怔怔地看了许久。
今日还只是房子,很快就要是家了。
翌日一早,鸳鸯打开院门,见杨志竟还站在门外,她吃了一惊:“你一夜未回么?”
“不是,”杨志红着脸,高大的身形有几分瑟缩,不确定地道:“你昨夜说的话,还记得吗?”
见鸳鸯修眉微蹙,他忙加了一句:“我要去请鲁师兄与武二兄弟做咱们的媒人,再和你确定一下。”
鸳鸯笑道:“我金鸳鸯说过的话,便是一百世也记得!”
杨志的眉头舒展开,放心地舒了口气:“我这就去!”
他走出两步,又回头,郑重地道:“我定会一世好好待你!”
鲁智深与武松听到他的请求,一个哈哈大笑,一个愕然生惊。
鲁智深笑道:“早该如此!这女子一上山,我就看出她与你是天生一对!”
武松惊道:“没曾想,我这大姨子也是位奇女子啊!”
晴雯听到消息,先是怒气冲冲找鸳鸯论罪:“咱俩这么亲近,你对那杨二哥有意,竟瞒得我水泄不通!”
鸳鸯笑道:“在昨夜之前,我也不知道自己竟对他有意呢!”
她说得理所应当,晴雯的怒火瞬间破了,跳起身道:“我鸳鸯姐姐要出嫁,嫁妆、新房都得布置起来呐!”
他们最终选定鸳鸯的住所作为新房,二龙山上人人帮忙,用了三天时间将喜绸、喜字、喜帐、喜被布置起来。
张青、孙二娘夫妇派人下山采购食物,准备婚宴。常婆婆将小巧儿带到自己住处,不叫她打扰鸳鸯绣嫁衣。
腊月二十八那天,二龙山吹吹打打,人人欢天喜地,将一对新人送进了洞房。
红盖头下,新娘子眉目流转,粉颊生辉,将世家出身、见过诺大红尘世界的杨制使都看得呆了。
他小心翼翼地抚上新娘的面颊,柔声道:“这一刻,我原谅了从前世间一切的不公。”
鸳鸯笑着握住他的手:“以后的任何不公,我与你一起面对。”
夫妻俩紧紧相偎,喜烛烛光暖黄,炭盆红彤彤地烧着。
连下数日的风雪,终于彻底停了。
小巧儿正式改名杨巧,成为杨志夫妻的掌上明珠。
二龙山喜气洋洋地过了个好年。
年后,武松收到林冲来信,说是听说了他在鸳鸯楼的种种作为,邀请他到梁山去入伙。
过得两日,他又收到凤姐的家信,让他定要去沧州走一遭。
武松与鲁智深、杨志商议,二龙山山小人多,不是久居之地,如今山上又多了女眷,不如一起到梁山泊去,图个长长远远。
只是大队人马跨州过县,须得好好想个伪装才好出行。
杨志提议扮做商队。
众人一拍即合,当即开始收拾行装。
山上人口众多,三日过去不过收拾个大概,武松又收到柴进来信,说他在清风寨花荣处住了一年有余,也打算回沧州,问他近日打算。
武松看了信,找到鲁智深、杨志道:“柴大官人是我义兄,如今近在清风寨,我却一直未去拜望。”
“不如兄长们暂且在家收拾,小弟带浑家去清风寨走一遭,接了柴大哥再同去梁山。”
鲁智深与杨志深以为然。
武松做行者打扮,晴雯继续扮作道童,晓行夜宿,一日黄昏,夫妻俩过清风山时,被王矮虎领人挡在了山下。
武松冷哼一声,将晴雯挡在身后,刚要抽出戒刀,忽有一个清亮的嗓音道:“无耻山贼,出家人也要劫,看箭!”
“哚”的一声利响,一支箭穿过王英头顶幞头,扎在背后树干上,入木三分,箭羽犹自轻颤不休。
王英吓得脚软,扑地倒在地上,大叫道:“好汉饶命!”
跟着他的小喽啰皆惊道:“小李广来了!”
随之一哄而散。
林子里响起轻快的笑声,恣意轻扬,意气风发。
武松与晴雯定睛看去,见是一白衣翩翩少年,眉目英俊,身量高挑,背着长弓,手持长枪,飒然走了过来。
以他十四、五岁的模样,绝不可能是小李广花荣。
王英也想到了,又见他孤身一人,定一定神,拎着腰刀站起来,喝道:“哪里来的乳臭未干臭小子,敢消遣你矮脚虎爷爷!”
那白衣少年冷笑道:“敢对小爷自称爷爷,你这矮脚猫找死!”
王英怒吼一声,提刀赶了上去,那白衣少年不闪不避,举枪架住。
晴雯担心这少年吃亏,低声向武松道:“二哥,你助这孩子一助。”
武松握紧戒刀,微微摇头:“稍等片刻。”
他看这少年人容貌熟悉,心底已有了三分猜测,有意试探他的武艺,只提刀走上前,在旁站着以防不测。
王英出招凶狠,那少年却身姿潇洒,花枪一招一式使得板正分明,正是林家枪。
武松有了七分猜测,见他小小年纪,却稳占上风,心下也有些自豪得意。
正打斗间,山上一声呼喊,清风山另外两个头领锦毛虎燕顺、白面郎君郑天寿带领一众喽啰冲下山来。
王英见有了帮手,愈战愈勇,那少年也不怯战,一杆花枪使得泼水不进,搅得王英陀螺般翻滚。
武松暗暗喝彩:好胆识,好武艺,大哥大嫂有子如此,当真好福气!
燕顺、郑天寿见两人打斗得急密,投鼠忌器,不敢上前来夺王英,只能在旁呼呼喝喝,威胁那少年放人。
少年却充耳不闻,只是缠着王英打。
正难解难分间,山上气喘吁吁跑下来一个黑矮汉子,远远叫道:“可是花荣兄弟?切莫动手,宋江有话要说!”
武松回头看时,正是在柴进庄上见过的及时雨宋公明。
他忙向战圈内唤道:“二郎,且慢动手,有及时雨宋公明在这里。”
那白衣少年喝声“着”,一枪将王英掀翻在地,枪尖指在他要害处,才回身问道:“宋公明在哪里?”
宋江分开人群,喘着气赶上前,见不是花荣,便拱手道:“小可正是宋江,小郎君手下留情!”
白衣少年上下打量他一番,半信半疑,便又转向武松道:“敢问这位大师高姓,因何知道我排行?”
武松向他微微一点头,转向宋江行礼道:“哥哥,武二有礼了。”
弯月挂上树梢,树林内光影明灭,宋江近前,细细看了眼前行者,拍腿大喜道:“可不是我武松兄弟,如何做了行者?”
武松笑着撩开颊边头发,现出面上金印,笑道:“因我在鸳鸯楼杀了张都监一伙,正被官府通缉,不得不做这个打扮。”
那白衣少年至此才撤了枪,上前向宋江、武松行礼道:“小侄柴世运,见过宋伯伯、武叔叔。”
宋江愈发欢喜,搀了少年的手道:“原来是柴大官人家的二郎,去年曾有幸见过令兄,一般的少年英雄!”
柴世运落落大方道:“家父每每提起宋伯伯,皆深恨无缘得见,没想到今日竟被小侄抢了先了。”
他又转身向武松行礼:“叔叔,家母来信中,数次提起我得了打虎英雄做叔叔,方才小侄有眼不识泰山,竟然班门弄斧,在叔叔面前卖弄本事,惭愧惭愧!”
他口中说着“惭愧”,笑容依然灿烂大方,与他哥哥柴世安的内敛截然相反。
众人皆笑,宋江一力邀请武松、柴世运上山一聚。
燕顺、郑天寿跟着附和。
王英哼哼唧唧从地上爬了起来,听得打他的是柴进次子,方才险些劫的是打虎英雄武松,一阵后怕之下,也忙跟着邀请。
柴世运向王英拱手道:“王头领,方才多有得罪。”
王英连连摆手,作出不在意模样。
柴世运又向宋江道:“诸位长辈盛情相邀,小侄原不敢辞,只是小侄此次出门,是奉父亲与花师父之命,来迎武叔叔,回去晚了,难免家中长辈悬念。”
“不如等小侄领武叔叔去清风寨走一遭,再请花师父与父亲同来迎宋伯伯。”
宋江道:“我原也是要去清风寨投奔花荣兄弟,既如此,咱们一路同行即可!”
燕顺三人极力挽留,宋江只是要走,众人只得依依相送,洒泪作别。
下了清风山,武松拉过晴雯,再拜宋江。
宋江听得是武松的妻子,大吃一惊,见月光清辉之下,眼前人虽做道童打扮,却眉眼满溢灵秀,身段难掩婀娜,着实是一位俏佳人。
一时间,他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另一位佳人身影,那位方家二小姐,相别一年,不知可还记得他宋江否?
第165章 以身为墨
晴雯听水浒时,最烦的人就是宋江,这黑三郎一心诏安做官,葬送了多少好汉性命。
月光隐入云里,树林阴影浓浓地罩了下来。
在武松的催促之下,晴雯不情不愿地行个万福,唤声:“宋大哥!”
宋江从对平儿的思念中回过神,笑道:“弟妹不必多礼,我与武二是至亲兄弟。”
谁与你是至亲兄弟?!
晴雯暗啐一声,云遮得月光严实,她翻的这个白眼并无人看见。
柴世运笑道:“山林里难行,不如小侄先下山去找一顶轿子,再来接婶婶。”
“无须这般麻烦,”武松摸到晴雯的手臂,向自己背上一拉,道:“娘子,上来!”
晴雯红着脸趴在武松背上,夫君坚实温热的后背,暂时消解了她对宋江的不满,只专心拂开武松面前斜逸出来的树枝。
月色朦朦胧胧,柴世运在前引路,宋江居中,随口说些江湖闲事,点评下世间好汉。
武松背着晴雯走在最后,见诸人背影模糊难辨,轻轻吻了下妻子挡去前方枝条的手腕。
晴雯低笑一声收回手,羞得面灼如烧。
武松低声道:“好好趴着就行了,我皮糙肉厚,便是被打住脸也只当挠痒痒,别扎着了你的手。”
晴雯搂住他的的脖颈,在他背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不再乱动了。
约莫行得数里山路,众人遥遥瞧见一处灯火未熄,走近时却是一家客栈,有两个花荣门下军汉牵马等在此处。
柴世运笑道:“小侄原是想接了叔叔连夜回寨子里去的,如今有宋伯伯与婶婶在此,夜路难行,不如暂且胡乱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走。”
宋江无有不可,晴雯心疼武松背得辛苦,也点头同意。
柴世运便让那两个军汉先去花荣寨上报信,安排众人歇宿。
一行人在客栈住了一夜,次日一早,柴世运牵出两匹好马,请宋家、武松骑,又要让店家代找轿子。
晴雯止住他,笑道:“我活了这么大,还从未骑过马呢,正好借机让你叔叔教我。”
其实,武松也甚少骑马,更遑论带人了,但娇妻既然说出口,他少不得要充一充面子,豪气纵横地一拍胸脯,先跳到其中一匹白马背上去。
他是手上沾过数条血案的煞星,那白马不过凡马,唬得一动不敢动。
武松哈哈一笑,拉了晴雯上来,教她坐在身前,一拉缰绳道:“走也!”
白马乖顺地窜开四蹄,一骑绝尘。
宋江、柴世运也忙飞身上马追上。
天近中午,四人行至清风镇上,花荣与柴进已先得了军汉禀报,早早站在寨外相迎。
新年刚过,天气依然寒冷,柴进着一领白狐裘斗篷,花荣穿一件银色文武袖长袍。
一个龙章凤姿,清贵逼人好皇孙;一个俊眉修目,英姿勃少将军。
两人并肩站于清风寨前,衬得那小寨门恍若神仙宫阙,帝王御殿。
武松虽早已遥拜柴进为兄,却是第一次相见,马未挺稳,已翻身下马,跪拜在地。
柴进听军汉描述过他形貌,知道是武松,忙上前一把扶起,拍他手道:“好兄弟!你嫂嫂几次来信夸你,只是无缘得见。”
那边,花荣也扶了宋江下马,四人互相寒暄,其中亲热恭维自不必提。
花荣向柴世运道:“二郎,我与你父亲叔伯到厅上喝酒闲聊,烦你引武家婶婶到后堂去见你师母。”
柴世运答应一声,来请晴雯。
武松挥手嘱托道:“去吧,切莫失了礼数。”
他话说得简洁,眼神却是温暖留恋。
宋江瞥见,不由得暗叹一声:果然美人乡是英雄冢!
晴雯跟着柴世运穿堂过院,进了内院,先见一处假山屏障,又过一座跨溪小桥,沿途幽竹森森、海棠朵朵。
占地虽小了许多,但其中景象布局,仍熟悉到让人心惊。
晴雯跟着柴世运走进正房,三间大屋没有做隔断,开阔爽朗,当地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置着各色笔筒,数方宝砚,写了一半的字帖摊在案上。
一个熟悉的名字已到了晴雯唇边,呼之欲出。
忽听身后有个熟悉的女子嗓音笑道:“客人在哪里?知寨也不提前说一声,让我怠慢了客人。”
晴雯霍然回身,一个照面间,眼泪已簌簌落下:“三姑娘!”
那女子也怔住,不可置信地上前两步,颤声道:“晴雯?!”
晴雯快步上前,双膝跪下,抱住那女子腰身,呜呜哭了起来。
那女子正是探春,乍见故人,亦是红了眼圈,扶住她双肩道:“我寻寻觅觅这许久,天可怜见,终于让我遇着一个了。”
晴雯不解,仍是哭。
她二人哭成这样,柴世运一个少年男子,颇有些尴尬地站在一边,微微侧转视线,笑道:“师娘原来与武家婶婶是旧识,我这就告诉师父与武叔叔去。”
他一溜烟儿跑了。
探春扶起晴雯,拉着进了房内坐下,屏退侍女,含泪笑道:“莫哭了,咱们隔世重逢,是喜呀!”
晴雯哽咽道:“我是个诸事不晓的人,如今见到姑娘,心境也明朗了许多。”
探春递了手绢给她,笑道:“这世间不止有我,只怕过不了几日,还能教你见到琏二奶奶、平姑娘和二姑娘呢!”
晴雯拭泪的手怔住:“他们在哪里?姑娘见过了吗?”
“我没见过人,却可以猜个八九不离十!”探春手指向外一伸,“方才那柴家二郎,九成九就是琏二嫂子的儿子。”
晴雯愈发奇了:“姑娘如何猜到的?”
探春含笑道:“此事说来话长,他们外边很快就会请咱们两个出去说话,须得将咱们的重逢身份尽早编圆了才行。”
晴雯素知探春是个精明有见识的人,立即道:“我听姑娘的。”
探春也不推辞,直接道:“我在这里姓崔,父亲曾任青州通判,家中有个哥哥。和花知寨的婚事是我父亲生前与花老将军定下的,他七年前病逝,三年前我长兄送我来清风镇完的婚。”
她一口气说完,又问晴雯:“你呢?”
晴雯想了想,道:“我在这里是张都监府上养娘,有个花名唤作玉兰,来了第一天就遇到武松,鸳鸯楼后随他在二龙山上落草,其他就没什么了。”
探春沉吟道:“你方才当着人叫我三姑娘,不如便说你幼年时曾在我府上寄养,后来寻亲路上遗失。”
晴雯点头,省起一事,刚要开口。
门口帘子响动,有两个丫鬟走进来笑道:“娘子,知寨相公请你同武家娘子出去呢。”
“知道了!”探春轻轻掀开茶盖,悠然道:“知书,你先去告知相公,我陪武娘子洗漱更衣就来。”
那穿绿裙子的丫鬟答应一声,轻盈地去了。
探春向另一个穿粉裙子的丫鬟道:“侍画,你去打洗脸水来,再把我的衣裙找套好的来,服侍武娘子洗漱更衣。”
晴雯还穿着道童衣衫,要洗漱打扮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儿了。
侍画答应一声,也去了。
探春放下茶盏,看向晴雯道:“你方才还有话说”
晴雯轻吸一口气,快速道:“我遇到了鸳鸯姐姐,只对外人说是我的两姨表姐,恐怕日后她见到姑娘也要表现出惊讶来。”
“鸳鸯!”探春慨叹一声,玩味笑道,“这老天选人真有意思。”
她道:“那便说,你自小与表姐一同在青州崔府寄养过三年,我兄长少时离家,父母又早逝,青州府上的事儿除了我,并没有人知道。”
“就是说曾寄养过一百个小姑娘,也没人能拆穿。”
晴雯灵秀,听懂她话中之意,问道:“听姑娘的意思,咱们将来还会遇到别的人。”
“只是我的一个小猜想,”探春手指轻敲桌面,“留待将来慢慢查证吧!”
侍画带着两个小丫鬟,捧着洗漱铜盆、簇新衣衫过来。
晴雯洗了脸,换了衣裳,又淡淡擦了层脂粉。
探春要替她整理衣衫,晴雯忙推拒道:“三姑娘,这如何使得?”
探春悄悄使了个眼色,替她将腰带抚平了,笑道:“你这样标致一个人,原也配得武都头那般的英雄男儿。”
她拉着晴雯出门,语带双关道:“你小时候在崔府,我们便没将你与鸳鸯姐姐单做丫鬟看待,如今知寨相公与武都头平辈相交,咱们更论不得主仆了。”
晴雯想起她与鸳鸯再不做丫鬟的约定,眼圈红了红,低低答应一声。
听探春说起晴雯幼年曾在她府上寄养,花荣笑向武松道:“兄长,没想到你我还有这般缘分,以后更要亲近了。”
武松也是大喜,宋江、柴进一起举杯恭贺两人。
探春与晴雯各浅浅喝了一杯,正式与宋江等人厮见过,携手回到内院。
见身边无人,晴雯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好姑娘,你快说说,到底为何柴大官人的娘子是琏二奶奶?”
探春笑道:“我自从发现重生的世界是本书,就一直不信唯有我贾探春得天独厚,得享这般奇遇。”
“这些年,我以喜爱收集奇闻异事为由,请我哥哥和相公到处留心有趣故事、奇特诗词。”
“前年年底,我哥哥在一处酒楼抄到一句诗,正是当年在大观园芦雪庵联的诗,落款柴进。”
“我哥哥只当件风雅轶事写信告诉我,哪知我心底的波澜惊天?我当即设法劝说花知寨结交柴进,并邀他到清风寨里来。”
“花知寨本就是个爱结交好汉的人,又一向推崇宋江,听得柴进是宋江推崇的人,也没有多心。”
“柴家父子一露面,我就觉得柴二郎面相眼熟,几番试探之下,将他口中的母亲、二姨、表姨一一对照出来,可不就是琏二嫂子、平姑娘与二姐姐?”
这一番操作,听得晴雯惊讶不已,良久,她低声问道:“咱们是在一本书中活着吗?难道评书中的故事不是确实发生过的吗?”
探春摇头:“史书上的事儿,哪有这般细致传奇”
话到一半,她又改口笑道:“不过,将来的靖康之变是够荒诞神奇的。”
晴雯不知什么是“靖康之变”,她一直担心的只有宋江会将众人带到沟里去,听得是一本书,不由得多了三分沮丧:
“原来是一本书?!一本书的结局岂不是白纸黑字写定了的,咱们这些人看来迟早要上梁山,受诏安”
探春挑眉,唇角带着坚定的笑意:“书是人写的,施耐庵落得墨,咱们未必落不得?最多不过以身为墨,耗尽心力罢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晴雯却听出了几分孤勇与肃杀:“可,咱们都不过是女人”
探春笑道:“女人怎么了?既然有人费心费力让咱们来到这水浒世界,总不会仅仅是为了拉个汉子配姻缘。”
她站起身,缓缓走至窗前,看向院中灼灼盛开的桃花:“既然知道这世界终究要一团糟,又有至亲人身陷其中,即便是弱女子,也不能就此坐视!”
第166章 要造反吗?
晴雯似懂非懂,来到这个世界,与武松共结连理,已经是她所能想到最满意的生活了。
对梁山的未来虽然也有些迷茫和恐慌,但只要真正活过,将来死则死矣,她晴雯并不畏惧。
就像当年在大观园,她以为将来大家都是要在一处的,并没有打算过太多未来,能乐一日便是一日,最终却成了怡红院第一个被赶出去的人。
想起只穿贴身小衣被赶出大观园的屈辱,想起这一世与武松恩爱相携的点滴瞬间,晴雯忽然想:我为什么只想着同生共死,好日子我和武二哥还没过够呢!
也许,是该为长长久久的未来打算一下了。
她看向探春,三姑娘神采飞扬,提起未来似乎胸有成竹。
晴雯轻咬嘴唇,道:“我不知道姑娘要作什么,但这一世我不想再活得随波逐流,也不想我夫君去征方腊,伤心到出家,三姑娘若有计划,便带我们一份罢。”
探春坐下,在她耳边低声道:“造反,你敢不敢?”
晴雯唬了一跳:“和谁?花知寨吗?”
“他不是那块料,”探春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道,“他弓马娴熟,冲锋陷阵做个开国将军还行,拉队伍造反万万不成。”
“难道是宋江?”晴雯迟疑道,“可我记忆中,那个宋江是最爱诏安的啊!”
探春笑道:“宋江也不行,小吏出身,当个官就是他设想的极限了,造反只怕还没那个胆。”
晴雯想了想,道:“我夫君是个武人,也没这个心思。”
探春沉吟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梁山上能打出名号的从来只有一个人。”
“谁?”
探春笑道:“这个等我们见到琏二嫂子,再慢慢从长计议,反正跟着梁山受诏安迟早是个死……”
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晴雯也慢慢坚定了心志,她轻声道:“反正不诏安,我夫君是大英雄,绝不能活得窝囊,死得糊涂。”
原书中,武松失了一臂,在六和寺出家,活到八十岁寿终正寝。
但晴雯显然不知道这个,探春细看她神色,见她神色凝重,语气郑重,不由得暗暗激赏:在大观园时,这丫头就是个有血性的女子,重活一世,果然还未变。
她款款起身,拍晴雯肩膀笑道:“方才的话,不过是我与你开个玩笑,将来的事儿,且走且看吧。”
晴雯勉强笑了一笑,隐隐有些失望,她不是个缺少勇气的人,只是想得太少。
造反的种子一旦种下,总有一天会在她身上生根发芽。
门外传来声响,探春立时住口不言,门帘响动,乳母抱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进来,张着手叫妈妈。
探春笑着迎上去,将孩子抱进怀里,亲昵地亲孩子的小脸蛋。
晴雯想:三姑娘真是做大事的人,有当官的夫君,好好的孩子,安稳富贵的生活,竟然还愿意起念头造反。
探春抱着儿子,亲自安排了晴雯等人的客房,向晴雯眨一眨眼,转身回到自己房内。
花荣已经回来了,正在丫鬟的服侍下脱去外袍,见探春抱着孩子进来,伸手抱过儿子,举起来荡了一荡,笑道:“这小家伙好像又重了,如今他也五岁了,明儿个跟着我去围场上骑一骑马,拉一拉弓!”
探春微笑点头:“你说的是,男孩儿是要尽早学习本事。”
她前世因庶出身份而敏感,后来远嫁海外飘零孤苦,愈发争先要强。
在波谲云诡的宫斗生活中,她消磨掉了对藩王丈夫的最后一丝真情。
这一世,她因父母之命嫁与花荣,花荣父母早逝,少年生活坎坷,性格中也有些偏激敏感之处。
两人个性相类,新婚第一天,探春就发现了二人未来会有的冲撞。
她开始隐藏自己,作出温柔贤淑的传统妻子模样。
后来随着一起生活的年份愈久,探春慢慢在这位少年夫君身上看到了男版的自己,这份伪装的温柔才又开始沾染上真情。
她年龄本就比花荣大两岁,又多活了一世,开始试着以包容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丈夫,将他当做敏感偏执的弟弟来看待。
花荣投桃报李,对妻子也多了三分敬意。探春生了儿子后,两人的感情愈发相敬如宾,互相礼让起来。
他们的儿子还没有大名,小名暂唤作小宝。
夫妻俩夫唱妇和,花小宝却有了异议,他摇着胖乎乎的小手道:“爹爹,孩儿已经学会拉弓箭骑小马了!”
探春恍然,轻轻捏了下花小宝肉嘟嘟的面颊:“前两日,二郎骑马时带着他跑过两圈,这孩子就自得自满起来了。”
花小宝不服:“我就是会了,二郎哥哥都夸我呢!”
花荣叹道:“都是爹爹平日公务太忙,竟错过了我儿第一次拉弓骑马。”
探春从他手中接过花小宝,笑道:“小宝跟二郎不过是闹着玩儿,怎及得你这位飞将军亲自教习骑射?明日我陪你们一起去,你顺便也教教我吧。”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有意让自己的眼眸中流露出崇拜与倚重,这是前世宫斗生活遗留下的惯性。
对一个年轻武官使出来,几乎是屡试不爽。
花荣果然展忧转喜,露出与花小宝一般的自得笑容:“二郎虽也不错,比着我还是差远了。”
他看向探春,语气中带了三分内疚:“明日围场还有宋大哥他们,不方便女眷在场,我改日再单教娘子罢。”
探春面上作出失望表情,心下却暗觉好笑:这少年将军一旦顺毛捋下去,便格外地温良好懂。
她将小宝递给侍女,推花荣坐下,为他散开头发,轻轻梳理发丝。
花荣生得极好,眼眸深邃,玉面朱唇,中衣微微散着,露出雪练也似一身好皮肉,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便是一尊玉雕的绝世美男像。
探春替他将头发一点点梳理整齐,在脑后松松地挽作一束。
花荣握住探春的手,轻声道:“今日,我真欢喜!”
探春在他身边坐下,静静聆听。
花荣道:“我年幼丧父,十五岁那年一人一马游历江湖,在郓城好勇斗狠,险些惹上人命官司。”
“幸而遇到了宋大哥,他替我打点官府,接我到宋家庄去居住半年,每日陪伴玩耍,又教了我好多精忠报国的道理,才成就了我花荣的今天。”
“后来,我回到清风镇,娶到了你,有了小宝儿,你们母子与宋大哥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今日,我最重要的人都在我身边,我真欢喜。”
探春心下一沉,读水浒时,她就对花荣忠于宋江的行径颇为不解,后来机缘巧合成了花荣的妻子,她从他丧失双亲的过往窥见了宋江之于他的意义。
她用尽一切温柔来弥补,想要冲淡宋江对他的意义,哪曾想经过这么五、六年的朝夕陪伴,她与儿子加起来也才堪堪与宋江打个平手。
果然少年时代的花荣才是最好拿捏的。
探春轻柔地为花荣按摩肩胛,低声道:“婉儿的病似乎好些了,今早我去看她,她的手指好像动了一动。”
花婉儿是花荣的嫡亲妹子,三日前忽然昏倒,至今未醒。
探春想要用她来加一分对花荣的牵绊,却见花荣长睫低垂,鼻息悠长,竟是已经睡着了。
探春只得叹一口气,拿过一条薄被盖在他身上,无声地走了出去。
月满中天,今日是正月初十,按照书中记载,此时宋江已经救了清风镇文知寨刘高的娘子,元宵灯会上将要被那刘娘子恩将仇报,诬作清风山贼寇下狱。
之后,花荣闯刘高府寨抢出宋江,刘高恼羞成怒连花荣一起陷害,勾结青州慕容知府,抓了花荣,才引出了清风山上杀刘高、逼上梁山的种种后事。
探春望着渐渐转圆的月亮,心下一时有些踌躇,究竟要不要插手改变原定的一切?
柴进、武松过两日要离开清风镇,倘若将宋江悄无声息地裹在柴进一伙中安全送走,未必不能成功。
可若不上梁山,又如何成得了大事,造得了赵家昏君奸臣的反?
第167章 这一世,我是你的嫂子呢
探春赏了会儿月亮,进屋推着花荣起身,服侍他脱了衣衫鞋袜,安安稳稳躺进床帐里。
她卸了钗环妆面,在他身边躺下,想东想西,至后半夜才胡乱睡了。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探春隐约听到门外有人低声争执。
她批衣坐起,见花荣也睁开眼睛,便俯身笑道:“想是丫鬟们口角,我去看看,你且再睡两刻钟,才到出门点卯的时辰呢。”
花荣阖眼笑道:“家里有你,我一向很安心。”
探春穿上衣衫,随后挽了头发,推门出来,见廊下站着她的丫鬟知书,正同花婉儿的小丫鬟云珠怯怯低语。
她低咳一声,两个丫鬟一起回过身来,知书忙道:“娘子,云珠刚来禀报,说是小姐发了癔症,满屋跑着找儿子呢!我怕吵着相公,正要设法悄悄地告诉你知道。”
“嘘!”探春伸指噤声,斥道:“莫瞎说,小姐才多大年纪,哪里来的儿子?”
她拉拢衣襟,急向花婉儿的小院行去。
小院一片混乱,两个小丫鬟衣衫不整,四只手紧紧顶着院门,叫道:“小姐啊,这里当真是你的家,没有人掳掠你啊!”
院门是桐木制成的,被推得哐哐作响,里面的人却是一声不吭。
探春喝道:“一大早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见是当家娘子来了,小丫鬟们当即松了口气,松手就跑,门咣的一声开了,一人从内扑出来,正好撞在探春身上。
探春虽跟着花荣学过些拳脚,还是被巨大的冲力撞得后退两步,扯住那人问道:“婉儿,你怎么了?”
那人正是花荣的妹子花婉儿,听得这声音耳熟,抬头一看,大惊道:“三姑娘,你如何在这里?”
探春也是一惊,脑海里飞速旋转,飞过种种猜测。
她瞬间拿定了主意,回身向跟着的丫鬟们道:“我带小姐进房去,你们在外守着。”
“花婉儿”一脸莫名其妙,被她拉着进了院子。
关上院门,探春深吸口气道:“你是谁?”
“花婉儿”道:“三妹妹,我是你珠大嫂子啊!难道你也不认得我了吗?”
竟是李纨!
探春道:“你最后记得的事儿是什么?”
“花婉儿”道:“兰儿中了科举,外放做官,我回乡探亲,船翻了,醒来就在这里了。”
“这里的人好生无礼,非说我是她们家的小姐,门也不让我出一步。我急着去找兰儿,三妹妹,你帮帮我。”
果然是李纨,探春叹了口气,道:“大嫂子,你随我来。”
她带着李纨推门进屋,走至一面梳妆镜前,道:“嫂子请看!”
李纨向镜中一看,惊呼道:“这镜子里的小姑娘是谁?”
镜中人不过十五、六岁,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圆嘟嘟的脸蛋,娇憨可爱,并无李纨本来的素淡模样。
探春道:“嫂子,我们已经重活一世了,在这里我不姓贾而是姓崔,你不姓李而是姓花。”
她微咬嘴唇,忍笑道:“在这里,我是你的嫂子呢!”
李纨依然不可置信,正要再做争论,忽听外间丫鬟们道:“知寨相公来了!”
探春忙一拉李纨,低声道:“嫂子,切莫在相公面前漏了馅儿,等下他问什么,你看我手指示意,一根就是点头,两根摇头……”
话未完,花荣大长腿一迈,玉树临风地走了进来,笑容满面:“妹妹,听说你身体大好了?”
探春在袖底伸出一指,微微摇了摇。
李纨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这声“妹妹”简直有些尴尬,她垂下头,微微点了点头。
花荣奇道:“今日怎么这般安静?”
探春笑道:“妹子刚醒,精神还未恢复呢。”
花荣上前,细细观察妹妹的精气神。
他年轻英俊,身形高大,充满阳刚男子气息,李纨哪里好意思被他这般近地盯着看,恨不得将头缩进衣领里去。
花荣看出她的不自在,便大大地后退一步。
这些年随着妹妹成年,因着男女之别,他对她确实疏远了许多,多是由探春照管。
他有意换了轻松的语气:“醒来了就好,白天先让你嫂子给安排些清淡的饭食养养胃,晚上我带你最爱的糖葫芦回来。”
糖葫芦?
李纨前世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被教养得极严,一日三餐吃得皆是清淡寻常,嫁给贾珠后不久就守了寡,与各种奇奇怪怪的零嘴儿更加无缘。
听到糖葫芦,她下意识地就摇头。
花荣笑道:“不想吃糖葫芦?那给你带罐儿肉、炙羊肉、酥油鲍螺怎么样?”
李纨又是摇头,街边小吃素来是她前世饮食的禁忌……
花荣疑惑一瞬,然后逻辑自洽地找到了理由:“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些,如今果然是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般……”
听他要提起童年往事,李纨哪里能接得上话?
探春忙过去推花荣道:“时辰要晚了,你快吃了饭去衙门里办公事吧,我会好好照顾妹妹的。”
花荣笑道:“她平日最服气你,有你在我自然放心。”
说罢,他又向李纨温和地笑了笑,转身大步离去。
李纨好一会儿才从尴尬中回过神来,问道:“既是重活一世,为何我没有之前的记忆?”
探春道:“我虽有些猜测,但却无法验证。”
她扶着李纨在塌上坐下,倒了杯热茶给她,又出去吩咐丫鬟们准备些清粥小菜,才回来在李纨身边坐下,说出她的猜测:
“要么,在这里的身份本就是我们的前世,不知何故我们回到了前世的躯体里。”
“要么,就是有人在背后搞鬼,让我们夺舍了这里人的躯壳。”
李纨奇道:“这些话怎讲?”
探春压低声音道:“我是从婴儿时期就在这边的,十五岁那年忽然恢复了贾府的记忆,但十五岁之前的事儿也没有忘,故而总以为这崔氏女的身份就是我自己。”
“但你所在的身份花婉儿,我与她朝夕相处六年,性格天真活泼,与大嫂子你并无相似之处。”
李纨叹道:“在你不认识我的那些年,我也曾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女,我父亲治家甚严,后来嫁给你哥哥后又不幸守了寡,哪里还天真活泼得起来?”
她走至镜子前,端详起镜中面庞:“其实,细看之下,这张脸与我少女时候是很像的。”
探春上前,也看了一会儿,点头道:“怪不得总觉得我这小姑子有几分面善,原来竟是有些像嫂子你。”
她笑道:“如此,我就又多了一种推测,也许是冥冥中有个神灵,看不得我们那一世的悲苦,给我们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呢!”
李纨看着自己的少女脸庞,叹道:“兰儿中了科举,娶了新夫人,我在那一世确实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探春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那一世,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如白茫茫大地般散了个干净,唯有李纨带着贾兰独善其身,考科举,迎新媳,受封诰,过得愈来愈好。
不过,毕竟是异世遇故人,探春还是道:“这一世,你的名字是花婉儿,父母早逝,由兄长一手带大。”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的兄长姓花名荣,现任清风寨武知寨。”
“这名字好生耳熟!”李纨皱眉回想,“倒像是在哪里听过一般。”
探春道:“他还有个外号叫小李广。”
“小李广花荣?”李纨讶然道,“岂不是梁山泊里的人物?”
探春伸指摇了摇:“现在还不是呢。”
李纨幼年也读过水浒传,后来看过戏、听过评书,大惊道:“那不是一本书吗?还是史书上确有其人?”
探春笑道:“我原也有些疑惑,可经过这十来年切切实实的生活,已经确信这个世界就是一本书。”
她站起身,透过雕花木窗,看见丫鬟们端着食盘进了院子:“也许,我们本来的世界也是一本书,大家都是书中人呢!”
探春陪着李纨吃了饭,管家来汇报准备元宵节礼、烟花爆竹、花灯酒食。
探春一一听了,拿笔在购买单子上批阅过,交给管家去办。
又有丫鬟、仆役前来请示家务,探春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向李纨笑道:“你大病初愈,须得好好休息,我还是到自己院里去忙这些杂务吧。”
她起身告辞,李纨送到门口。
探春指着她身后的丫鬟道:“若有需要,只管让云珠来告诉我!”
李纨靠在门口,见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探春离去,这府里规模虽不及当年荣国府,但探春这当家娘子当得绝不逊于当年的王熙凤。
这世界竟是《水浒传》,作为书中人,到底该怎样度过一生?
李纨回到屋内,开始用力回想当年读过的水浒故事:今日是正月十一,离元宵节还有四日,此地是清风寨,原书中清风寨一节故事好像就是发生在元宵来着
那一回目好像就叫做:宋江夜看小鳌山,花荣大闹清风寨!
她倏然一惊,问身边那叫云珠的丫鬟:“咱们府上,可有一位姓宋的客人?”
云珠笑道:“是呀,听说叫做什么及时雨宋公明,是知寨相公的挚交好友,相公将他当亲兄长一般看待,每日忙完公务就陪着喝酒谈笑,闲走乐情。”
是了,记忆中便是这宋江在元宵灯会上教刘高娘子认出,扭做清风山贼人,最终连累了花荣,丢掉官职上梁山做土匪。
探春博览群书,没道理不知道这些,她为何就这样气定神闲,按兵不动呢?
难道,她就不想保住花荣的前途?
第168章 绝不做强盗!
李纨越想越心惊,她前世熬尽心血叫儿子求取功名,这一世绝不想让新兄长落草为寇。
她吃了饭,觉得恢复了些气力,便支开丫鬟,独个儿慢慢走出院子,想要瞧瞧这府内格局。
走出内院时,她小心翼翼看了眼周围人的眼色,见众人依然安之若素,并没有因为女眷出了内院就大惊小怪。
此时还是北宋靖康之变前夕,因男子无能而引致的对女性苛刻还没有大规模施展。
李纨走到二门外,穿过一道长长的雕花游廊,沿途遇到几个男仆,他们只是恭敬地唤一声小姐,无人露出惊讶之色。
李纨的腰杆挺得更直了,她今日穿着一身桃粉色衣裙,带着金光灿灿的金钗,正是一副青春少女模样。
她死去多年的青春时光,在她身上一点点活泛起来。
长廊尽头是个小亭子,一个身材高大的精壮汉子斜倚栏杆坐着,正月初的天气,他却高高挽起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小麦色手臂。
他宽大的手掌里拈着一支小小的梅花,要替身边的女子簪在头上。
李纨仿佛被扎了一下般,正要急转身回避,不经意间瞥见那女子身形,水蛇腰,削肩膀,侧颜精致而眼熟。
李纨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轻唤道:“晴雯!”
那女子闻声回头,看看却不认得,迟疑着猜道:“你是花家小姐?”
李纨意有所指地道:“我是姓花,当年在稻香村时还见过你呢。”
晴雯犹疑着起身:“住在稻香村的是大奶奶,你是素云还碧月?”
素云、碧月都是李纨的丫鬟,她见眼前人年少貌美,便往丫鬟上猜。
李纨笑道:“我是稻香村的主人。”
晴雯恍然:“你难道是兰小子?!”
李纨失笑:“我还换了性别不成!”
她一袭粉裙灼灼,站在一树春梅之下,唯有琉璃色的眼眸中透着看透世事的沧桑。
晴雯终于确定:“大奶奶!”
她推着武松出亭子:“我们女孩子要说两句话,你且到附近走走去!”
花家小姐过来时,武松本已站起来背过身子去,此时被妻子一推,顺势回首向李纨点一点头,抬脚走了。
李纨也规规矩矩回了一礼,晴雯虽曾是贾府丫鬟,但看这两人打扮行止显然是客人。
晴雯大喜道:“怎么原来三姑娘的小姑子竟是大奶奶?三姑娘也不告诉我一声!”
李纨笑道:“我今日刚来,三丫头也是才知道。”
她与晴雯在大观园时并没有多余交情,但晴雯一向单纯热烈,遇见故人时,仍是表现出了十二分的欢喜。
李纨趁机向她打听如今形势,听得鸳鸯、凤姐、平儿、迎春都已来到这个世间,她心下也多了几分唏嘘与感叹:
“当年在贾府,那般锦衣玉食,你们这些小女孩们却远没有今日快活。”
晴雯笑道:“这里生活虽苦些,好在能遇到真心的爷们,又不限制我们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苦也苦得甘心!”
李纨笑道:“终究是你好福气,这武行者被金圣叹评为天人,与他过一世确是不枉活一遭。”
晴雯愈发欢喜:“大奶奶与三姑娘都是读过书的人,不像我们只知道几个人物罢了,以后遇到事儿还需要奶奶姑娘们指点呢!”
李纨含笑点头,远远见一少年提着枪过来,便向晴雯示意道:“有人来了,注意称呼。”
晴雯回头看了一眼,笑道:“这是柴家二郎,三姑娘说是琏二奶奶的儿子呢!”
李纨讶然:“哪个柴家?”
眼见得那少年人走近,十四、五岁年纪,身形已颇为高大,唇红齿白,意气风发,好一个潇洒少年郎!
柴世运将枪背在身上,向李纨笑道:“花姑姑,原来你已大好了,走,看我练枪去!”
这少年人说话热情,透着熟悉的亲热。、
李纨有些尴尬地看向晴雯,晴雯立即义不容辞地出面解围:“二郎,你花姑姑病刚好些,哪有气力去看你舞刀弄枪,你不如去找宋伯伯玩去。”
柴世运叹了口气,低声道:“宋伯伯在枪棒上造诣实在有限,而且每日只爱与父亲同去访古游景,哪里顾得上我?还是我自己练去吧!”
李纨听说宋江,心下一动道:“听说这位宋押司曾在清风山上小住过,倘若在镇上被人撞见,会不会惹来麻烦?”
柴世运笑道:“我接宋伯伯下山时,月黑风高的,谁知道他是从清风山还是明月山来的?”
李纨道:“我听说,他曾在清风山上救过人,没准儿会被人记住呢。”
柴世运道:“救人是好事,就算被记住也是恩情,小姑姑,你操心太过啦!”
说罢,他一拱手,挑着花枪施施然去了。
李纨急向晴雯道:“这孩子年少不识得人间黑暗,我在书中却读过这一节就是宋江被那刘高娘子认出,诬作贼人,连累花荣丢官上山做贼的。”
晴雯奇道:“刘高是谁?”
李纨道:“他是清风镇的文知寨,一向与花荣不合的。”
正说话间,花府丫鬟仆役簇拥着探春来了。
晴雯道:“既有此事,何不向三姑娘说?”
李纨暗想:她书读得比我熟,若是有心阻止,早就想办法了,因何还要我说。
探春远远笑道:“知寨相公派人传了信来,今晚要大摆宴席,一则为柴大官人、武行者践行,二则庆贺妹妹病愈。
李纨惊道:“哪个柴大官人?”
探春笑吟吟道:“沧州的柴大官人,被称为当世孟尝君的那个。”
《水浒传》里只有一位柴大官人,便是前朝皇室嫡系子孙,小旋风柴进。
李纨看向笑得气定神闲的探春,一瞬间想透了她为何不阻止宋江继续在清风镇游走。
寒风一激,她整个后背都凉了。
晚宴上,李纨坐在探春下首,透过珠帘,看向外间觥筹交错的男人们。
黑矮宋江,清贵柴进,俊帅花荣,凛凛武松。
这当真是《水浒传》的世界,她确实已经成了书中人。
离元宵节还有三天,若无人阻止,很快她就不再是官家小姐,而要被裹挟上山做草寇了。
而且,书中花荣妹子的结局,是嫁给死了妻室的霹雳火秦明做填房。
作为一心教养儿子上进求取功名的贤德节妇,加之后来却是凤冠霞帔受了封诰,李纨完全无法接受去做强盗婆子。
况且,无论是花荣还是秦明,最后的结局都是死于非命。
李纨深吸一口气,她要从根源阻止花荣上梁山做强盗的可能!
她缓缓收回目光。
柴进与武松明日就走,算不得威胁,这个宋三郎还要再住个一年半载,每日在镇上游览玩耍,迟早会撞上刘高那个心胸狭隘的恶毒娘子。
得设个法,让宋江也尽早离开清风镇。
第169章 鲁智深初遇香菱
探春见李纨不停地斜眼看宋江,心下猜着她的想法,斟了一杯酒,送至她手边,笑道:
“他们是天上一百零八个魔星下界,迟早要在梁山相会。你便是阻止了这次,将来还有由头再吃官司,说不得还会累及家人,岂不无法收拾了吗?”
李纨抬眸道:“照书中故事来看,花家是世代功勋之后,难道你就不在意祖上声明?”
探春轻声一笑:“贾家两位国公爷当年也是战场厮杀出来的,后来不也是说抄家就抄了。”
李纨被她噎住,心下却并不以为然。
文臣做官,武将打仗,这才是正途,做草寇再受诏安履历有损,永不会得到上边重用。
晴雯坐在她们对面,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一时插不上话,只能埋头吃菜。
待她们好容易停下来,晴雯一抹嘴,笑道:“我明日就要走了,梁山究竟好不好,我先替大家去探一探。”
一句话说得对面两人都笑了。
探春举起酒杯,向李纨笑道:“今日酒宴原是要给晴雯践行,来,咱们一起敬这丫头一杯,祝她早日生个小打虎英雄出来!”
晴雯俏脸羞红,佯嗔道:“三姑娘!”
李纨也举杯笑道:“这是正经话,咱们女人既嫁了人,生儿育女就是第一件大事,别的都暂且让男人们去烦恼吧。”
探春、晴雯各自微笑,皆未反驳。
她们三个酒量浅,喝得三杯就散了场。
外间大厅内,烛火辉煌,花荣、宋江等人仍在举杯换盏,讨论江湖中事,纵声长笑。
晴雯先回去睡觉,李纨跟着探春去了“哥嫂”房内。
她要等一等花荣,将宋江的危险性说给这个“哥哥”听。
探春见她说来说去就是不走,心下猜到了,笑道:“我劝你不要从他那儿下功夫,宋江在我这夫君心里与父亲差不多,若知有危险,他只怕还要设法替宋大哥出气呢!”
李纨道:“你当真不打算想想办法?”
探春笑道:“你若成功,我不阻止,你若失败,我不帮手。但一条,若最终还是上了梁山,你也莫阻我!”
李纨听她说得明白,只能离去。
她回到自己房内,又想了一计,转身掩上房门,提笔蘸墨用左手写了封信,将宋江在清风山劝阻王英一事细细写了一遍。
她又写刘高娘子恼羞成怒,怀恨在心,暗暗发誓如果遇到宋江,要寝其皮食其肉。
落款处,她写道:小女子虽在深闺,也听过及时雨大名,虽言微人轻,仍冒死传信,望宋押司听信我言,速速离开清风寨,晚则不仅危及自身性命,亦要连累花知寨。
写完信,李纨悄悄换了件深色衣裳,走到宋江住处,借着月色从后窗塞了进去。
次日,她早早起来,在院中走了两圈,想要看看宋江如何反应。
宋江院落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李纨松了一口气,这孝义黑三郎莫不是担心花荣苦留,趁着夜色早早走了。
早饭只有三个女人同桌吃饭,晴雯笑道:“男人们昨夜喝酒喝得太多,今儿个一个个都起不来了。我出来时,武二哥还在呼呼大睡呢。”
李纨心下凉了两分,原来是因此才没有动静。
日上三竿,柴进、武松等人收拾了行装,前来向花荣告辞。
花荣撑着宿醉之身起来,带着家人相送,晴雯拉着探春的手,泪眼汪汪地依依惜别。
李纨不见宋江出现,心下又舒了口气。
一阵脚步声响,宋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拿出一封书信递于武松道:“梁山晁天王是我至交好友,请兄弟代我捎封书信过去!”
她斜眼观察这黑三郎许久,丝毫看不出他有惊惶欲行的意思。
女眷们不好走太远,唯有宋江与花荣一路送至十里长亭。
李纨心下思忖宋江是否没看到那书信,便有意撇了探春,绕道窗外看视一番,那被丢进去的书信确实没了踪影,旁敲侧击伺候宋江的小厮,也并没有见过。
元宵节前一天,李纨与探春去寺里烧香,回程路上,她见到路边有个算命道士孤身坐在摊位后,心下又有了主意。
她向探春笑道:“自来到这个世界,我还没看过外间风景,你先回去吧,我逛逛就回。”
她与探春前世今生身份倒换,互相都有些尴尬,便不再互称姑嫂,日常皆是你呀我呀的称呼。
探春已看到她目光焦点,也不多问,只留下丫鬟、小厮跟随,就回家去了。
其实,探春心底也有些想知道水浒既定故事能否改变,梁山未来到底能否更改。
李纨一心要赶走宋江,她只当没看见,甚至偶尔还要行方便帮着遮掩。
李纨让小厮唤过那道士,如此这般交待一番,又许下事成后重金酬谢。
那道士三日没开张了,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见这小姐出手不菲,哪能不心动?
当天下午,他在街上见到描述中的黑矮汉子闲逛出来时,便一把上前扯住,大哭不已:
“先生血光之灾就在眼前,如何还有这般闲情到处闲逛?”
宋江看惯了这些江湖伎俩,并不相信,只当他是在哄骗银两,便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笑道:“我不用你算命,银钱只管拿去,不够时再来问我要就是了。”
他及时雨的手段一使出来,将那道士感动得几乎要纳头就拜,但有钱不赚王八蛋,良心只在腔子里转了一圈,就又消失无踪。
他拉着宋江道:“义士这般慷慨,小道更要陈述肺腑之言。明日月圆之夜,义士命犯女子,要受牢狱之灾,并连累身边朋友。切记切记!”
宋江昨夜确是收到了密信,他心思细密,并不立刻就信,只不动声色地留心观察,但今日又有不认识的路边道人这般讲,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了。
回到花府,他将此事与花荣商量。
花荣道:“刘高的妇人确是极为恶毒,既有人报信,兄长不能不防!不如去清风山上暂避,待过得些日子,我再去望哥哥。”
宋江深以为然。
花荣当即帮着宋江收拾行装,又派了梯己人护送出城。
那梯己人是个爱耍子的,一路摇头叹息:“押司走得急了,可惜明日清风镇的小鳌山,无法看见喽。”
宋江道:“什么小鳌山?”
那梯己人便领着他站在一处高岗上,指点给他看。
此时虽还不是元宵当日,土地大王庙前的小鳌山已扎缚起来,结彩悬花,虽还未点上灯火,也十分华彩好看。
宋江正贪看时,岗下大路上有一队军士路过。
一则这宋江合该倒运,二则冥冥中自有天数,这队军士正是刘高派出采买元宵节礼的,本来与宋江无碍,但其中有两人却刚好识得他。
哪两个人?却正是当日抬着刘高娘子被掳上山的两个轿夫,那妇人受辱时这两个轿夫绑在门外,她疑心他俩听到首尾,便让刘高外派出去,不再近身伺候。
这两个轿夫便成了采买节礼的挑夫,好容易从青州挑了货回来,累得气喘吁吁间,抬头见到宋江,立时便认了出来。
他俩登时恢复了力气,送完货,匆忙找到刘高娘子,如此这般告密一番,期望重获盛宠。
刘高娘子听得仇人就在身边,登时大怒,哭求刘高派了一队军士,在轿夫们的指引下沿途追去。
宋江看完小鳌山,正慢慢走在路上,被军士们不分青红皂白兜头抓了去,那跟着他的梯己人见机快躲了,顺着小路回来报给花荣。
之后,花荣为夺回宋江闯入刘高府上,双方当面撕破脸,接下来发生一系列故事,与原著高度重合,花荣被陷害入狱,清风山劫了宋江、花荣上山,又接走探春、李纨等花家老小。
至此,李纨不得不信天数有定,探春也暗暗多了心思,如此种种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武松、晴雯带着柴进等人回了二龙山,鲁智深、杨志与柴大官人一见如故,张青、孙二娘夫妻摆了宴席给大家伙吃了,当即收拾妥当要去梁山。
二龙山上有不愿去梁山的,鲁智深做主发放金银打发回乡,其余人扮做三支商队,乔装而行。
柴家带着柴世运做第一队,扮做北方卖参的客商。
武松夫妇、张青夫妇扮做一对兄弟妯娌,带五十多个小喽啰,扮做卖艺的戏班。
杨志、鸳鸯扮做回乡省亲的武官,杨巧儿扮做小姐,其他人小喽啰都扮做押送行李的土兵。
唯有鲁智深不耐烦改装,仍是僧人打扮,独个行在前方十余里处探路。
他脚程快,后队人马有男女老幼,行路磨蹭,距离越来越大。
进入沧州地界时,鲁智深已与后队拉开了一百多里的路程。
这日,行至途中小店,鲁智深口渴腹饿,便停下叫酒吃。
他正吃得口滑,忽听得有女子啼哭,抬头望时,却见一个面目枯皱的老儿领着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孩子,一路喝骂推搡着走了进来。
第170章 原来是鲁大师
这间路边小店甚是简陋,不过两间草屋,屋侧斜斜地搭出一道长棚,用竹竿撑着,下面摆着四张破旧的歪腿桌子。
鲁智深坐在靠外的一张桌子边,冷眼看那老儿骂骂咧咧地进来,将那女孩子赶到棚子里角坐下。
老儿一身深蓝色粗布短打,弯腰驼背,身形挺长大,留着粗短的黑色髭须。
那女孩子身姿纤弱,苍白一张小脸儿,额角一处伤口,仍渗着血,手指紧紧捂着,遮住了容貌;浅紫色绫罗袄儿,藕荷色细棉长裙,袖子被扯烂了,露出雪白一段藕臂来。
鲁智深心下有了三分焦躁,胡乱将桌上酒肉塞下肚吃了。
老儿呼呼喝喝要了一只肥鸡,一大碗白饭,两碟小菜,一壶酒,却只将一只干馒头丢给那女孩子:“快吃了走路!”
干馒头砸在女孩子额头上,沾了血,掉落地面,弹滚了两下,再裹上一层灰尘。
女孩子顾不得额头上又开始流血,忙松开捂着脸的手,蹲下去捡起来,艰难地剥去外皮,就要放进口中。
鲁智深瞬间焦躁到七分,一拍桌子,炸雷般喝道:“店家,要一碗浇头面,多多地放上牛肉菜蔬,煮得烂一些!”
女孩子吓了一跳,馒头再次惊落地下,怯怯地抬起头来,却生得十分好颜色,弯弯眉儿,水灵灵眼儿,精致鼻儿,樱桃口儿,白生生一张脸儿,细条条身儿
店伙儿从门后探出头来,答应一声,瞥见那女孩儿形貌,一时酥软在地,忘了方才答应何事。
“一碗面,快做!”鲁智深再喝一声。
店伙儿哎哟一声,恋恋不舍收回目光。
鲁智深站起身,摇摇摆摆走过去,大马金刀地在老儿对面坐下,喝道:“你这厮是什么人?为什么孤身带着这女孩儿?”
那老儿抬眼见是一条胖大和尚,不由得警惕地放下酒杯,手搭在腰间,道:“我自家生的女儿,管你和尚何事?”
鲁智深冷冷一笑,转向那女孩儿道:“这老儿是你父亲吗?不要怕,洒家在此,无人威逼得你!”
那女孩儿手中捧着沾满灰尘的干馒头,怯生生地看了眼那老儿,再看看鲁智深,一时决定不了该更怕谁。
那老儿跳起身,后退一步,从腰间抽出短刀,拉开架势,向鲁智深道:“和尚,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他方才还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儿,这一跳起身,腰背挺直,身形瞬间又高长三寸,嗓音粗犷,竟是壮年人音色。
为了显示凶狠,他在脸上又抹了一抹,抹去面上画的皱纹,原是个四十多岁的满面横肉凶狠汉子。
鲁智深笑道:“还是个练家子!也好,你这厮既是个耐打的,洒家也不用怕吃人嗤笑,给你两手好拳脚吃!”
他跳起身,站在棚子外,向那女孩儿招手道:“莫怕,洒家不是坏人,你只要说声这厮不是好人,洒家就替你打发了他!”
女孩儿银牙紧咬,颤声道:“他不是我父亲,只是个路过我村子的闲汉。昨日,他扮做生病老人到我门上讨水喝,我看他可怜,好意做饭给他吃,却被他在背后打晕了,拐带到此。”
那抹去老儿伪装的汉子骂道:“休胡说,我虽不是你父亲,却是你汉子哩!你这贱人必是看这和尚精壮,有心看上他哩!”
“闭上你的鸟嘴!”鲁智深一拳砸出,正砸在那厮鼻梁上,便如一架铜钟撞上了酥饼,瞬间将那汉子鼻梁撞得七零八落,碎做一团。
那汉子杀猪一般嚎叫起来,手中短刀乱挥了两下,却被鲁智深一把抓住,连手带刀扭做麻花一般。
女孩儿惊叫一声,跑出几步,却听鲁智深唤道:“女娃娃,且停下!”
他将那汉子拎起来,破布袋般丢进路边荆棘丛里,回头向店伙儿喝问:“洒家要的面呢?”
店伙儿也惊呆了,忙道:“这就来,这就来!”
鲁智深向那女孩儿招手:“你过来,坐下!”
女孩儿怯生生地躲着他,拣了最远一张桌子坐下。
鲁智深也不多言,回到自己本来那张桌前坐下,独自生着闷气。
这天地间的鸟贼人,真个打不尽杀不绝!
店伙儿端上面来,战兢兢地要放在鲁智深面前。
鲁智深一拍桌子,喝道:“给洒家做甚?端去给那女子!”
那桌子劈地散了一地,店伙儿也不敢多看一眼,忙不迭地端着碗送过去,放在女孩儿面前。
女孩儿惊讶地望着鲁智深,并不敢去拿筷子。
鲁智深摆手道:“快吃!吃完洒家送你回家!”
他说得一派自然,女孩儿原也饿得狠了,面上牛肉堆得富余,热腾腾的香气直往鼻中钻,又有碧绿的青菜趁着雪白的面条,让人食指大动。
她终于忍不住,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虽是饿极了,她吃相仍是斯斯文文,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
鲁智深慢慢平静下来,再叫一壶酒,倚墙坐着细细吃。
女孩儿吃了半碗面,实在吃不下去了,便推开怯生生道:“大师,我吃饱了!”
她心底实在害怕这和尚,硬撑着吃了平日饭量的两倍,奈何胃口着实太小。
鲁智深道声“好”,掏出一块银子,向店伙儿道:“这个,是我二人饭钱,拍碎桌子的钱,你另外给我们装些干粮、清水,再打一壶好酒。”
那店伙儿早吓呆了,他说一句就跟着点下头,小鸡啄米一般。
末了,听那和尚道:“这银子可够使?”店伙儿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够了,够了,富裕得很呢!”
鲁智深拎了干粮,起身至棚角提起自己的水磨禅杖,向那女孩儿道:“走,你家住在哪里?洒家送你回去!”
女孩儿轻声道:“我住在柳家村,远得很,不敢劳烦大师。”
鲁智深笑道:“柳家村嘛!洒家正好顺路,走吧!”
说罢,他大踏步走在前面。
女孩儿远远跟着他,路过那还剩一口气的汉子时,忙加快了脚步。
走至一处岔路口,鲁智深停住了。
女孩儿害怕,也远远站住,却听这高大和尚道:“接下来该往哪边走?洒家一时忘了方向。”
女孩儿心下一暖,明白他方才说顺路却是假话,他甚至不知道柳家村在哪里。
她心下定了三分,走上前,指着左边道路:“这边一路往西,过三道山岭,就是柳家村地界了。”
鲁智深点头道:“好!洒家脚程快,你若跟不上就叫洒家!”
女孩儿点头,想到他背后看不见,忙轻声道:“嗯!”
日正中午,鲁智深才带着女孩儿爬上第一座山顶。
俗语道上山容易下山难,那女孩儿穿着一双轻薄绣鞋,经过这两日行走,鞋底、脚趾处早就磨破了,一双细嫩脚儿渗出血来。
往下走时,她双脚脚趾争先恐后地往鞋头洞外钻,更是疼得钻心。
鲁智深一直远远走在前方,听到身后声音不对,回头看时,正巧女孩儿提起裙子来,才让他看见她渗血的脚。
“唉!”鲁智深回身大步走至女孩儿面前,“你脚下不便,如何不早说?!”
女孩儿咬着嘴唇,垂头不敢说话。
却见这胖大和尚将干粮、酒壶通通系在腰上,单手提着禅杖蹲下身躯,拍着自己宽阔的后背道:“上来,洒家背着你走!”
女孩儿惊道:“大师是出家人,如何方便?”
鲁智深大大咧咧道:“出家人普渡众生,送你个小女子回家,正是洒家普渡众生的法门。”
他说得理所当然,女孩儿忍不住笑了一下:“普渡众生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
鲁智深道:“管它甚个意思,你只当在渡头搭了条渡船,洒家的背比大船还稳当哩!”
他说话做事坦坦荡荡,女孩儿心下愈发定了七分,轻移莲步走至他身边,抬手攀在他背上。
鲁智深单手揽住她腿弯,往上一推,毫不费力地走了起来。
女孩儿实在不好意思,便道:“大师,我替你拿着禅杖吧!”
鲁智深哈哈笑道:“这禅杖六十二斤,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是好好坐你的渡船吧!”
女孩儿被他逗得笑了,双手试探着攀住他肩头,晃晃悠悠,果然比坐船还要稳当。
只是他虽是个和尚,到底是个精壮男人,后背肌肉隆起,炙热粗野的男子气息透过僧袍,炙烧着女孩儿挨着他的双腿、小腹,萦绕在呼吸之间。
粗大手掌虽尽量只扶着女孩儿的膝弯,仍免不了摩擦碰撞。
女孩儿面色通红,找话缓解尴尬:“我叫香菱,敢问大师法号是?”
鲁智深道:“洒家俗家姓鲁,法号智深!”
“呀!”背上的香菱大吃一惊,“鲁智深?不是醉打山门的那位大和尚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她声音底下去,脸更红了。
鲁智深听得云里雾里:“嗯?”
香菱顾不得羞怯,忙再问道:“大师可是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提辖?”
鲁智深笑道:“洒家已这般有名了吗?你个小小的山野女子竟也知道。”
香菱一口气问下去:“可是义救金翠莲父女、智救桃花庄刘太公女儿的鲁大师?”
鲁智深不好意思起来:“洒家确曾救过一两个人,没曾想竟已传得妇孺皆知了,洒家不过是个粗野和尚,称不得大师。”
香菱红着脸笑道:“早知是您这位鲁大师,我在那小店第一眼就向您求救了,更无须害怕这半路了。”
她双手轻轻搭在鲁智深肩头,一颗心彻底安定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