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冷峭,顺着后背划破的衣衫灌入,香菱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鲁智深背着人又走出两步,忽将她放了下来。
香菱有些赧然,她虽瘦弱,到底是个成年女子重量,让人背着走过半座山,委实有些过分。
她垂下头看自己停止渗血的脚趾,暗暗盘算接下来还要走多久,忽见鲁智深开始脱衣服。
香菱大吃一惊,她对鲁智深的了解限于醉打山门、拳打镇关西等经典戏文,知道他是个急公好义的好汉。
但如今正值荒山旷野,方圆数里一个人也没有,面对她这样一个妙龄少女,鲁大师也是男人……
她正胡思乱想间,鲁智深已脱下了僧袍,展开搭在她肩上,重新蹲下身道:“洒家走得焦热,脱件衣服凉快凉快,上来吧!”
香菱心下惭愧不已,方才必是她打冷战被鲁大师觉察到了,特意脱下衣服给她穿。
可她都在想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啊?!
香菱面色羞惭,裹紧僧袍,趴在鲁智深肩上,低声道:“对不起!”
她说“对不起”而非“多谢”,鲁大师是通透的人,哈哈一笑,什么也没说。
两人又走过一座山岭,山脚一条小溪汩汩流淌,清澈见底。
鲁智深将香菱放下,拿出干粮道:“在这儿洗把脸,吃些东西吧!”
香菱自然无有不可,她被那恶汉拐走后,一路灰头土脸的,手脚上都是污泥,早就想好好洗洗了。
她走远了些,在一处水流平缓处蹲下,先小心地洗去额角血污,然后痛痛快快地洗了手脸,见鲁智深背身坐着,便脱下破烂绣鞋,轻轻洗去脚上污血。
阳光突破云层,暖暖地照着溪面,波光粼粼,香菱洗了脚,惬意地伸了个懒腰。
远处一簇黄嫩嫩的迎春花吸引了她的注意。
香菱赤着脚走过去,折了一大捧回来,送一枝到鲁智深面前:“鲁大师,春天来了呢!”
额角还带着伤口的女子,捧着一簇迎春花,笑容明媚得没有一丝阴影,仿佛不是被拐卖后侥幸得救的可怜人,而是出来踏青纵享春光的无忧少女。
鲁智深被她的笑容晃了一下,伸手接过,在鼻下一嗅,粗鲁和尚也风雅了一把:“嗯,果然是春天的味道!”
香菱笑得愈发欢喜,捧着嫩黄色的迎春花,曼声吟道:
“金英翠萼带春寒,黄色花中有几般。恁君与向游人道,莫作蔓菁花眼看。”
“好!”鲁智深虽不通诗文,也由衷觉得这花这景这人这诗皆美好至极。
香菱羞涩一笑,捧着花走到溪边去看鱼。
有鲁大师在旁边坐着,这荒山旷野也叫她分外安心。
日影西斜,鲁智深道:“还有一座山要过,咱们须得启程了。”
香菱依依不舍地离了溪边,去拿那双湿冷的绣鞋。
鲁智深从中衣上扯了两块布,递给她道:“这鞋眼见得穿不得了,你先拿这布暂且裹上,若路上遇到人家,洒家再给你讨双鞋穿。”
绣鞋没了鞋底,方才为了洗去血泥弄得湿漉漉的,确是没法穿在脚上。
香菱点点头,将两块布裹在脚上,鲁智深已熟练地在她身前蹲下。
这是一步路也不叫她走了。
前世今生,除去被拐卖前的幼年时光,她还从未有过这般待遇。
香菱趴在鲁大师身上,心下又暖又酸,那宽厚的肩背晃晃悠悠,比最大的航船还要稳当,将要到第三座山顶之时。
她睡着了。
鲁智深背着她,一双嫩白的手臂无意识地搂住了他的脖子,轻巧的身体第一次整个酥软下来。
软玉温香贴着,鲁大师心如止水,只无声地笑了笑。
这样天真烂漫一个女孩子,当真容易信任他人。
下山时,鲁智深遇到一个樵夫。
那樵夫见一条胖大和尚背着个衣衫不整的绝色女子,一双白生生的小脚在他后腰处垂着,登时大叫一声:“呀!淫僧,淫僧劫人了!”
他背着一捆柴,边喊边跑,路途熟悉,脚下利索,慌乱间还不忘回头又看了一眼。
这一看不要紧,他更惊慌了:“妈呀!这和尚劫的竟是香菱神女!”
听他道破香菱姓名,显然是熟人,鲁智深思忖道:被人误会,洒家倒是无所谓,恐怕连累了香菱的清白声名。
思及此,他迈开大步追赶上去,唤道:“那樵夫,且住一住脚,洒家不是那样的人!”
谁知那樵夫见他提着禅杖追来,大骇之下,柴也不要了,洒开双腿,一溜烟儿地跑下了山。
香菱被这番动静惊醒,见天色已昏暗下来,抬眼见远方山下点点灯火,喜道:“这里就是柳家村了!”
鲁智深背着她,快步下了山。
这柳家村占地宽广,人口却不多,稀拉拉地住在山坳、山脚、山腰。
香菱道:“这里的人都很淳朴,我去年突然降落在他们的打麦场上,竟被他们奉为神女,小心翼翼地供养了这一年。”
“什么叫突然降落?”鲁智深话未问完,见前方小路上亮起火把,七、八个农人提着镰刀、背着锄头呼喝着奔了过来。
领头的正是方才那樵夫,气势汹汹地拿着砍柴的砍刀,指着鲁智深道:“就是这和尚,掳走了神女!”
香菱忙大声道:“不是的,我是被一个恶人掳走的,幸而遇到鲁大师救了我!”
她素来轻声细语说话,此时即便用了最大声音,那边嘈嘈杂杂的一个人也没听见。
鲁智深将她放下,嘱咐道:“你且站在这里,待洒家去和他们讲道理。”
说罢,他大踏步走过去,道:“香菱小姐是被一个会装老头的汉子掳走,洒家在山外酒店撞上,两拳打退那厮,救得香菱小姐回来!”
他三言两语说得清楚,对面农人们只是怔了一怔,便一起呼喊道:“休信他,这和尚长得凶恶,必不是好人!”
鲁智深“嘿”得笑出声来:“果然唇舌上讲不得道理,还是拳头管用。”
他暴雷似的大喝一声:“且住!”
趁那些农人吃他吓住,鲁智深丢下禅杖,一拳打在路旁一株桐树上。
那桐树有双人合抱粗细,直参云天,吃这一拳,整个树簌簌发抖,然后轰然向前倒去。
农人们眼见得参天大树迎头砸下,有机灵的丢下锄头就跑,木呆些的怔在原地,尿湿了**也挪不动一步。
那树倒至众人头顶,却不再下降一步。
有眼尖的农人看得分明,叫道:“瞧,这和尚将树揽腰抱住了!”
众人战兢兢看去,见那胖大和尚双手合抱住树腰,大喝道:“洒家的话,信不信得?!”
众人都道:“信得,信得!大师这般神力,定是罗汉菩萨下凡,岂能不信?”
鲁智深哈哈大笑,抱着那树转个方向,推到路边土坡下去了,轰然一声大响,溅起漫天灰尘。
随后赶来的其他村民,眼见得他这般神勇,皆跪拜在地,齐呼:“罗汉菩萨饶命!罗汉菩萨保佑!”
鲁智深回身扶着香菱过来,向那为首的老农人道:“这香菱小姐着实是洒家救回来的,她伤了额头和脚,你们快扶回去好好救治吧!”
老农人一挥手,立刻有两个妇人出来,将香菱扶住。
香菱在两个妇人扶持下,盈盈跪倒在地,向鲁智深叩谢道:“多谢!”
鲁智深忙摆手道:“举手之劳,你不必放在心上,咱们后会有期吧!”
香菱眼泪汪汪,一步三回头地去了。
鲁智深正待要走,却被那老农人拉住道:“罗汉,既来到我们这荒山里,好歹吃完酒再走!”
众农人也七嘴八舌道:“是啊!天黑了,菩萨休息一晚再走。”
鲁智深见今夜月色不好,山路难行,也不再推辞,提起禅杖,跟着众人进了村。
这柳家村一大半人姓柳,那为首的老农人正是此间保正,也是村里最殷实的人家,便将鲁智深请到自家去招待。
众人行过一处麦场,鲁智深见旁边有座石庙,还亮着灯光,奇道:“柳保正,你这村里人供神倒是殷勤,这般晚了还供着香火呢。”
柳保正嘿嘿一笑,道:“这庙里如今住着天降神女,自然夜间也有灯火。”
鲁智深恍然:“原来香菱小姐住在此间。”
柳保正也不多说,请了鲁智深到自家院里,叫家里人拿出窖藏的老酒,炒了时蔬、菌果。
鲁智深并不茹素,但见这村里最殷实的保正家也不过住着三间草房,也不便开口要吃肉,只将拿上来的村酒连吃了两坛。
这村酒是小麦酿制,酒味粗糙,后劲儿倒足,吃了两坛鲁智深就有些晕乎乎起来。
柳保正坐在下首,说些农家闲话相陪。
鲁智深听得无趣,不便拗他好意,只将酒一碗碗吃下肚去,又吃尽了一坛。
迷迷糊糊间,忽见两个农人站在门口,招呼保正出去。
柳保正和鲁智深招呼一声,出去咕咕哝哝说了半晌,方才定下结论。
回来时,但见鲁智深已醉倒在桌椅上,那柳保正叫来两个儿子,三人合力也搬不动鲁智深,只得拿了条絮被将他盖住,他们自出去忙乎。
鲁智深睡到半夜,忽听一女子声音在耳边唤道:“香菱命在旦夕,请大师速去救她!”
他吃了一惊,跳起身来,房内却空荡荡的只有他一个人。
鲁智深出了房门,见院内黑黝黝的,毫无人声。
他是个心细的人,当下提了水磨禅杖,将干粮细软重新缠在腰间,抢出院外,却见来时路过的麦场灯火通明,人声喧嚷。
鲁智深赶过去,见约莫百十个农人扶老携幼围做一圈,中间熊熊烧着一团火焰。
他推开人群,走进中心一看,心胆霎时提在空中。
原来中间吊着一个人,火焰熊熊,眼看要烧到那人裙摆。
鲁智深大喝一声,提起禅杖冲过去,将燃烧着的枯枝拨开,将那人连着吊她的木桩一起提了出来。
那人见是鲁大师,再也抑制不住害怕,扑进他怀里大哭起来。
正是白日他救下的香菱。
一个年老妇人在旁叫道:“瞧她,这么多人看着,就和男人抱在一起,什么神女,**罢了!”
众人跟着附和:“就是,亏咱们好吃好喝供养了一年,转头就和男人跑了,呸,不要脸!”
鲁智深扯开绑着香菱的绳索,将她抱起来,喝道:“洒家已和你们说清,她是被人掳掠走的,为何要烧她?!”
柳保正颤巍巍地上前,摇着头道:“这女子是一年前上天赐予我们的,如今她失了贞洁,必然会遭来天谴,连累我们村子,无奈之下才祭祀上天,希望能免除祸患。”
香菱探起身子,指着额上伤疤,尽量大声地道:“我没有失去贞洁,那恶人想侮辱我,我一头撞在石头上,才落下了这个伤口。”
一个年轻农妇道:“呸!被男人掳走一天一夜,还说什么贞洁,这话村里的狗都不信。”
又有一个老妇人道:“你如今神女不是神女,女人不是女人,还是一把火烧了干净!”
鲁智深喝道:“神女怎样?女人又如何?难道你们这些嫁了人的女人便都要被火烧死吗?”
那老妇人道:“她和我们怎么能一样?我们都是明媒正娶嫁了人的,便是有了汉子也是正当。她这样来历不明的灾星,村里也没人敢娶她!”
“对!”女人们齐声跟着响应,素来麻木愁苦的脸上现出疯狂。
男人们稀稀拉拉地跟着喊,有大胆的目光忍不住在香菱身上溜来溜去,触到鲁智深的怒目,一个个缩了回去。
鲁智深抱着香菱,举步要向外走:“你们既容不得她,就让洒家带她走!”
却被涌上来的村民拦住。
柳保正赶上来道:“她是灾星,须得在我们村完纳劫数,否则你带走她的人也带不走她的灾!”
鲁智深被重重村民围着,打又打不得,推又推不开,焦躁不已:“洒家偏要带走她,又待怎样?!”
人群散开一条缝隙,一个蓬头垢面的疯癫女人挤进来,嘿嘿笑道:“你若定要带走她,先得让她不再是柳家村的人!”
鲁智深道:“如何便不算是柳家村的人?”
疯女人嘻嘻笑道:“自古女人出嫁从夫,嫁出村的女人,就不再是柳家村的人。”
众人皆沉默了,男人女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胖大和尚身上。
香菱哭道:“大师是出家人,如何能做这样的事儿?鲁大师,你放下我,就让他们烧死我吧!前世今生,我的命总是这般苦!”
她挣扎着要下地,却被那双铁臂揽得更紧。
鲁智深抱着香菱转身,向柳家村的村民一字一句道:“洒家愿意娶她!”
第172章 这是洒家娘子香菱!
夜色深沉,火光闪烁,柳家村农人们麻木的脸上现出惊愕。
香菱哀吟一声:“不行,鲁大师将来是成佛的人,如何为我沾染红尘?”
鲁智深放她下来,哈哈笑道:“见死不救,谈何成佛!”
他环视团团围着的村民,大声道:“诸位乡亲,天地星月都是见证,鲁达今日求娶香菱小姐为妻,如有违誓,天地共戮之。”
说罢,他跪倒在地,独个儿向着天上月亮拜了三拜。
周围农人面面相觑,有麻木,有震惊,有恶毒,有讥笑
香菱更是呆了。
鲁智深拜完,一掀袍子跳起,将香菱一把拉到背上,用袍子下摆系紧,然后提起水磨禅杖,炸雷般喝道:
“洒家要带娘子离开,哪个再敢阻拦,休怪洒家杖下无情!”
他这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周围农人仍保持着麻木震惊恶毒讥笑。
大和尚举步就走,面前的农人仿佛被赶的鸡鹅,潮水般退后,很快让开一条通道,目送这条罗汉背着女人,举着禅杖,大踏步离了柳家村,重新踏入苍茫大地。
整个麦场上,无人敢说一句话。
香菱扶着鲁智深的肩头,心下思绪烦乱,垂头不语。
鲁智深背着她上了山顶,将她放下,规规矩矩站在一边,笑道:“香菱小姐,你无须多心,以后遇到如意郎君只管嫁人就是了,洒家绝不多说一个字!”
香菱霍然抬头,惊道:“可大师方才发过毒誓”
鲁智深哈哈笑道:“洒家自发誓求娶小姐,小姐又没发誓嫁给洒家,誓言只在洒家一个人身上罢了。”
香菱鼻尖一酸,眸中闪动出泪光。
鲁智深在她面前熟练地蹲下身子,道:“上来吧,洒家送你去个妥帖所在,你还年轻,命不会总是苦的。”
香菱伏在他背上,在柳家村走这一遭,为鲁大师身上添了酒气、汗意混合的味道,属于男人的味道,却不让人讨厌。
许是酒意上涌,鲁智深下山的脚步并不稳当,踉踉跄跄,有两次还偏离了下山的羊肠小道,差点儿一头扎进荆棘丛里。
每一次,他都抢先用手臂护在香菱面前。
前世今生,香菱见过的男人不少,有见一个爱一个最终被夏金桂治住的呆霸王薛蟠,有专爱在女孩丛中厮混的富贵公子贾宝玉。
贾宝玉也曾为她污了石榴裙急得团团转,但后来甚至不敢去保自己最得意的丫鬟晴雯。
前世今生,跨越八百年时光,只有眼前这个大和尚会为了不相干的一个女子而赔上自己的一生。
夜风吹拂,鲁智深的脚步愈走愈稳。
他以为香菱趴在他肩头睡着了,故而咬痛舌头,强令自己清醒些走路,节奏晃晃悠悠,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响。
香菱趴在鲁大师肩上,却丝毫没有睡意。
她开始尝试用一种全新的目光去看待鲁大师,不再当他是未来的活佛,而是位活生生的男人。
越看,她的脸就越红,心思也越坚定。
一座山,两座上,到第三座山顶时,东方升起一轮红日。
亮而暖的光,肆意,张扬,不分贵贱地照耀着大地每一个角落。
香菱轻声道:“我愿意!”
鲁智深本就有些醉酒,又走了半夜,累困交加,昏昏沉沉间听得这三个字,迷迷糊糊地回道:“什么?”
“我愿意嫁给大师!”背上的女孩子嗓音轻柔而坚定。
鲁智深唬了一跳,险些将背上人颠了下来,仓促间忙用手去扶,却触摸到了不该碰的位置。
鲁大师不再心如止水,而是慌忙将人放了下来,道声:“对不住!”
“为什么要说对不住?”香菱语气温柔,眼神不偏不倚地盯着大师:
“无论大师将来继续出家还是还俗,成佛还是成魔,自昨夜在柳家村麦场上起,香菱就已把自己当作大师的妻子!”
“这是香菱的誓言,也与大师无关!”说这句话时,她笑得有些调皮,“大师还可以继续参禅悟道,出家做和尚,哪天成了佛就只管去!”
鲁智深笑了。
这个女人,着实对他的脾气。
他微微弯下腰,与她双眸对视,正色道:“洒家以前虽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做过提辖官,现在却是个一文不名的莽和尚,且年纪上也大你许多。”
香菱嫣然笑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大师参禅多年,难道还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鲁智深放下禅杖,摸摸光头,嘿嘿笑道:“洒家这和尚做得敷衍,哪里会参禅悟道?洒家只恐粗鲁,辱没了你。”
香菱大着胆子,将一双小手放在鲁智深粗阔的手掌中,正色道:“香菱心中,大师是天地间第一好男儿,能做你的妻子,香菱还怕亵渎了佛家呢!”
鲁智深握着她柔若无骨的小手,心下越来越亮堂,忽然大叫一声,一拍光头,大声道:“妻子家中坐,佛祖心中留!心中有佛,出家在家何处不是修行!”
他展开双臂,将香菱抱了起来,欢喜地转了一圈:“好娘子,洒家还俗了!你如今就是我鲁达的妻子!”
香菱回抱住他,鲁智深身形高大,她的面颊紧紧依偎进鲁大师宽阔的胸膛中。
此后今生,这里就是她的归宿。
两人一起就是家,天孤星不孤,苦香菱不苦!
定下名分,鲁智深更舍不得香菱多走一步路,一路背着到了山下官道上。
沿途行人看见,难免指指点点,鲁智深是个豁达的人,并不放在心上。
香菱心下安乐,也不关注他人言论。
两人皆是心底纯正的人,虽名为夫妻,却皆是一派天真烂漫,亲昵中透着互相敬重。
有了香菱在侧,鲁智深的行路速度直线下降,遇到风景优美处便停下来,听香菱吟诗诵景。
他不懂诗词,只觉得分外好听。
香菱爱诗,每每读出诗来,鲁大师都捧场赞赏得恰到好处。
二人又成了一对知己,这般行了两日,就被柴进那一队追上了。
彼时,鲁智深在香菱央求下折了数十枝柳枝下来,香菱编成两顶草帽,又采了些迎春花插在柳枝中,绿柳黄花,色彩甚为明媚。
二人坐在路边柳林里,一边编草帽一边说笑,忽听马蹄声声,一人鲜衣怒马出现在路尽头。
正是抢先走在队伍最前的柴世运,他认得是鲁智深,拍马迎了上来:“大师,一路让我们好赶,终于追上你了。”
鲁智深笑道:“若非洒家有了牵挂,只怕今日已到了梁山了。”
“牵挂?”柴世运看向香菱,“这位娘子是?”
鲁智深拉着香菱的手,大大方方朗声宣布:“小二郎,今儿个正式告知你一声!洒家鲁达,这是洒家的娘子香菱!”
第173章 小聚义
柴世运大为吃惊,他与鲁智深相识不久,知道他与林师父、武师父都是至交好友,看着巍然若高山的一条莽和尚,离开大伙儿没几日,竟娶了位年轻貌美的娇娘子!
香菱站在鲁智深身后,羞涩地微微福了一礼。
不一会儿,柴进的商队赶上来,众人汇作一队,继续前进。
此地已至沧州地界,认得柴进的人多,诸人都愈发小心谨慎起来。
香菱向队伍中身材高壮的小喽啰借了条旧袍子,改宽松了些给鲁智深套在外面,又给他做了顶帽子,遮住光头。
柴进送众人至梁山脚下,朱贵从酒店迎出来,见是梁山背后东家柴大官人,忙放了响箭,通知山寨上晁盖、林冲等人。
鲁智深站在山下,看那山时,但见山排巨浪,水接遥天,芦花深港,林峦起伏。
众人等了没多时,芦苇泊里摇出十数只船来,当头站着晁盖、林冲,后有吴用、公孙胜、阮氏三雄、刘唐、杜迁、宋万。
船靠岸,晁盖、林冲等人跳下船,向柴进纳头就拜。
柴进忙扶起众头领,又引着鲁智深与他们厮见了,柴世运早就与阮氏三雄玩做一处。
朱贵在酒店大堂摆开宴席,请众好汉喝酒相聚,又在房内设了小桌,请香菱独个儿吃饭。
鲁智深与林冲坐在一处,谈论别后诸事,先问道:“教头,阿嫂如今可好?”
“好,好!”林冲笑道,“她领着小女在山寨上,不知师兄如今有阿嫂,否则定唤她同来相迎。”
众人说笑间,武松领着第二队人马来到,又是一番厮见。
朱贵迎了武松的浑家到房内,向香菱笑道:“鲁家娘子,这位是武家娘子,外间嘈杂,来与你一处做伴则个。”
香菱抬头望去,见一位年轻妇人俏立门口,水蛇腰,削肩膀,眉眼一瞬间让她错认成了林姑娘。
定一定神,才发现虽不是林姑娘,却也是一位熟人。
香菱整个人呆了,喃喃道:“晴雯姐姐!”
晴雯已不是第一次见此情形,只惊愕得一瞬,便抬步上前握住她手,笑道:“我还当谁有这般魅力,能让鲁大师还俗?却原来是你,值得,值得!”
见香菱怔怔留下泪来,晴雯先回身支走了朱贵,推她坐下,低声道:“见到我眼泪就流成河,等会儿鸳鸯姐姐来了,你岂不要把这酒店都哭得淹了?”
“鸳鸯姐姐要来?”香菱瞪圆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掐了自己一下,痛得“哎哟”一声,不是梦。
“真真呆香菱!”晴雯笑得花枝乱颤,“不止鸳鸯姐姐,我还见过三姑娘和珠大奶奶呢!”
香菱再次瞪圆了眼睛。
自降落在柳家村的麦场上,一年来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独独她换了人间,原来命运相似的从来不是她一个。
从此,除了鲁大师,她在这世间上还有其他的亲人。
香菱先是笑,然后又流出了眼泪:“天地这般大,定还有其他姐妹也会来,不知林姑娘、宝姑娘她们如今在哪里?”
晴雯笑道:“林姑娘、宝姑娘都不是一般人,定是做了金枝玉叶。”
香菱摇头:“如今的皇帝是个昏君,做金枝玉叶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晴雯道:“那便是做了天上的仙女,反正不会像我们这样胡乱就安排了。”
香菱轻咬嘴唇,低声道:“我不是胡乱安排的,如今想想,能遇到鲁大师,就算再被拐卖一次也值得了。”
她垂下眼睫,晕红了面颊。
晴雯见她说得认真,也想了一想,道:“我也不是胡乱安排的,能遇到武二哥,给个贪官做三天丫鬟我也值得。”
两人拉着手,一起笑起来。
午后,杨志一行人也到了。
香菱虽已知道会见到鸳鸯,但等人真正到了眼前,又是一番欢喜激动,眼泪不要钱地往下流。
鸳鸯一手抱着杨巧儿,一手揽着香菱,晴雯展开双臂,将三人一股脑儿拥住。
天色渐晚,柴进父子要赶回柴家庄去,晁盖等人依依相送,林冲、武松两位义弟更是直送出十四、五里方回。
阮氏兄弟调动十余艘船只,运送众人依次从金沙滩上了岸,远远瞧见一个婀娜人影站在岸边。
众人靠近时,方见得是一位眉眼温婉端庄的年轻妇人,怀里还抱着个一岁多的女孩儿。
晁盖等人识得是林冲娘子,都向林冲笑道:“嫂夫人惦记教头,必是早早等在此了。”
林冲哈哈大笑,上前从妻子怀里接过女儿小糖心,高高举起来,逗得小糖心咯咯笑个不停。
迎春笑吟吟看着,忽听身后有人道:“二姑娘!”
她回身望去,竟是香菱、鸳鸯、晴雯携手站在面前,一起盈盈下拜。
恍惚间,仿佛回到了大观园内,群芳荟萃的年少时光。
男人们本来已说说笑笑上山,见她四人相对站着,要么低头拭泪,要么含笑欢喜,却都说不出一句话来。
林冲还当妻子怕生不认得,便抱着孩子回来,向迎春道:“这三位是鲁师兄的娘子,武二弟的娘子,还有杨制使的娘子!”
迎春拭去眼泪,含泪笑道:“以后都是一家人,无须再姑娘小姐的叫了。”
众人回到聚义厅,分新老头领坐下,晁盖再此吩咐饮宴,林冲叫来小头目收拾房屋安排众人住处,梁山锣鼓喧天,通宵达旦欢笑不绝。
迎春抱着小糖心,亲自引着香菱、鸳鸯、晴雯挑选住处,大家不约而同都挑选了离林教头家近的房子。
各家房屋沿山而建,中间连着一处小花园。
迎春在花园里摆了酒席,为香菱等人接风。
小糖心与杨巧儿年纪相仿,在各自母亲怀里咿咿呀呀。
迎春说起凤姐和平儿,晴雯说起探春和李纨,说得众人又是一番唏嘘落泪。
在这个水浒世界,已知的大观园女子已有八位,未来不知还会有谁?
晴雯笑道:“他们男人们在聚义厅大聚义,咱们在小花园里小聚义。”
她执杯在手,当先站了起来,豪气大发:“来,咱们也举个杯!”
鸳鸯笑得灿烂:“希望以后咱们能相扶相持,好好在梁山过下去!”
迎春笑得腼腆:“愿咱们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明月悬上树梢,圆圆的一轮,照耀着天地万物,也照耀着四人杯中的酒。
香菱举杯邀月,曼声吟道:“敬这世间还散落他方的大观园姐妹,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总有一天,我们都会相聚。”
第174章 诗与花,刀与剑
二月,草长莺飞,八百里梁上,山树挂上嫩叶,水泊泛起碧波。
梨花树下,铺着鹅黄粗布床单,迎春靠树坐着,小糖心趴在草地上,听母亲的指示一个个摸出黑子、白子,歪歪斜斜摆在白玉棋盘上。
摆得对了,被母亲夸一句,小糖心就骄傲地笑出一对小酒窝。
杨巧儿捧着一只蝴蝶纸鸢,颠着小脚丫跑远。
鸳鸯小心翼翼地跟着女儿放线。
香菱与晴雯坐在一起做针线,嘀嘀咕咕说着私房话。
听清香菱的低语,晴雯惊讶地挑起柳眉:“你和鲁大师分房睡觉?这算什么夫妻!”
香菱一本正经地道:“我们的夫妻名分是心里的,每夜听他在外间榻上的呼噜声,我的梦就分外地安宁。”
晴雯笑道:“照说,你前世也是嫁过人的人,对这夫妻间的事怎么竟是一点儿也不知道呢?”
她看了眼一丈之遥的迎春和小糖心,压低声音道:“实话告诉你吧,我和武二哥成亲这么久,几乎夜夜都没有间断过,他一进门就要先抱起我……”
香菱低呼一声,握住了脸:“不要说了,羞不羞!”
“夫妻人伦大事,为何要羞?!”晴雯翻了个白眼,“你跟着念佛念傻了,嫁了汉子还要孤床冷枕。”
香菱把脸捂得更紧了,眼睫毛扑簌簌挠着手心。
林冲与杨志一处练完枪,有说有笑地走了来。
杨巧儿将手中纸鸢丢在地上,撅起小嘴,跺着脚向父亲撒娇:“爹爹,这个鸟儿不好,飞不高!”
杨志哈哈一笑,将纸鸢捡起来,捋直了线,让女儿双手拿好,将她举在肩上,回头向鸳鸯笑道:“放线吧!”
鸳鸯手中线圈呼啦啦地转,杨志背着杨巧儿风一般地跑,蝴蝶纸鸢从杨巧儿手中脱出,小鸟儿一般展翅飞向蓝天。
杨巧儿欢喜地拍着小手大笑。
杨志驮着她,像小鸟儿一般飞着去追纸鸢。
小糖心看得眼馋,顾不得帮母亲摆棋子,晃晃悠悠跑过去抱住林冲的腿,一叠声地嚷着要飞高高。
林冲自然立即满足女儿的心愿,将小糖心驮在背上,迈开一双长腿,飞奔过去追杨志。
山坡陡峭,两位好汉先还控制脚步,待并驾齐驱,忽想起方才较量枪法的不分胜负,好胜心再起,立时你追我赶,健步如飞,比起了脚力。
鸳鸯忙收风筝的线,想要限制他们的脚步。
但两人已完全忘了追纸鸢的初衷,一溜烟儿越过纸鸢,看都没看一眼,驮着女儿就跑得没了踪影。
只有孩子们的欢笑声还回荡在山谷。
迎春丢下棋谱,赶上去对着虚空喊:“慢着点儿,别摔了!”
晴雯放下手中活计,手托腮,叹道:“若是武二哥做了父亲,不知会是何种模样?”
香菱悠然出神,若想要孩子,就得夫妻同房。
鲁大师做父亲什么样她能想象得出,带着粗犷的赤诚的亲昵,将孩子小小一团托在手里,笑声朗朗地走来走去。
但他同房什么样,她完全无法想象。
喘着气的,挂着汗珠的,精赤着魁梧身子的……
春风暖洋洋地拂过山岗,吹得香菱小脸儿红扑扑的。
唉,不想了,怪羞人的!
过了数日,花荣等一行人上了山,探春与迎春姐妹相见,人前强抑泪花,只作初见。
聚义厅上,众好汉热闹闹闹;后厅堂内,众姐妹相拥而泣。
探春拉过改了妇人装扮的李纨,向众人揭破她的身份。
宋江如书中一般杀青州百姓陷害秦明,导致秦明家人被杀,无奈落草后,宋江又将花荣妹妹许给他作补偿。
故而,李纨如今既是花荣的妹妹,也是霹雳火秦明的妻子。
众姐妹叹息一回,在探春主持下,七嘴八舌梳理清楚各自的身份。
鸳鸯与晴雯是两姨表姐妹,李纨与探春翻了个儿仍是姑嫂,晴雯、鸳鸯是探春娘家养女,迎春对外是凤姐娘家表妹,平儿是凤姐亲妹妹,独香菱与众人暂无亲戚关系。
晴雯等人说起这些关系,嘻嘻哈哈地互相打趣,探春心下却已多了诸般计较。
二龙山众人在宋江之前上山,因武松、林冲与柴进结义,柴进与晁盖、阮氏兄弟交好,这一众人已隐隐以柴进为中心在集结。
花荣、秦明、王矮虎等宋江一系人马上山后,并未如原书中一般取得压倒性优势。
况且花荣虽在少年时代就被宋江收服,经过过去一年多与柴进的相处,他对柴大哥的亲近也不少。
花小宝一声欢呼,将探春的思绪拉了回来。
他小大人一般领着杨巧儿、小糖心,在一旁拆解探春制作的木头连环马,有了思路,便喜得过来献宝。
虽不如钩镰枪巧妙,但也算得见解独到。
李纨拍手笑道:“果然是将门虎子,有天赋,有冲劲!”
花小宝被姑姑夸得小脸通红,提着小花枪出去练,杨巧儿、小糖心跟出去凑热闹,迎春忙让乳母过去照看。
李纨向探春道:“这孩子若不能上战场做将军,太可惜了,你这做母亲的可得早些替他考虑啊!”
她一心想让丈夫、哥哥回归朝廷,找着机会就劝探春别瞎折腾。
探春笑了笑,喝了口茶,向众女道:“你们呢,将来有何打算?”
迎春笑道:“我没什么打算,只愿能守着林教头与小糖心安稳一世,其他别无所求。”
香菱红着脸道:“有诗有花有鲁大师,便是天涯海角地流浪,我也甘之如饴。”
众女都笑,晴雯笑得最清脆。
在一众笑声中,探春摇头叹道:“梁山不是长居久安之地,等宋江上山,必要领着大家再去受诏安、征方腊,到时既没有安稳,也没有诗和花。”
房内笑声立止,晴雯站起身,大声道:“绝不诏安!绝不回去受那些昏君贪官的腌臜气!”
“嘘!”李纨忙拉她坐下,“说谁昏君呢?!小心隔墙有耳。”
鸳鸯淡然道:“在梁山上还要怕说真话,那咱们落草是为了什么?”
李纨讶然,想起她当年誓绝鸳鸯偶的刚烈,又觉得这话由金鸳鸯说出来,理所应当。
众人都看向探春。
李纨道:“大家好好的闲聊,偏你要搅得咱们不得安生,说罢,你有什么好主意?”
探春微微一笑,放下茶盏道:“我不是最终拿主意的那个人,现如今也没什么确实的好主意。只有一条,诗与花的日子要过,刀和剑也不能放。”
她从袖中抽出一柄短刀,熟练地舞了两招:“从明日起,所有人都要挑一件趁手的兵器,先把自己练结实了!”
晴雯拍手响应,鸳鸯若有所思,香菱目瞪口呆。
李纨与迎春面面相觑:“探丫头当真疯了!”
第175章 小李广初识三姑娘
迎春道:“舞刀弄棒都是男人们的事儿,咱们练这个成什么样子呢?”
探春道:“大家都有手有脚,难道男人就多了十根指头不成?”
她手指拨弄刀柄,刀尖飞蝶般在指尖穿梭,刀光闪烁,唰唰作响。
李纨看得胆战心惊:“小心割了手指头,我那便宜兄长可不一定容忍得了九指老婆。”
探春笑道:“他若不容,我就占个山头自己当大王,哪里还寻不到活路了?”
迎春道:“他若不容你,你就跟着二姐姐生活,梁山就是你的家!”
她前世受中山狼蹂躏时,并没有人和她说过这一番话。
探春心头感动,这一世,绝不让姐妹们再落入前世任人欺辱的地步。
她收刀入鞘,拍案道:“就这般定了,我即日起组个武社,便叫做飞刀社!有愿意参加的,明日巳时到我家后院小花厅来!”
梁山有水寨、步兵寨,自花荣、秦明等人上山后,又组建了马兵寨、骑射寨,由诸位头领操练。
花荣负责操练骑射,每日辰时出门,午时方回。
梁山的鸟儿飞过水洼,呦呦低鸣。太阳微微探出光芒,暖洋洋照耀在山岗上。
探春陪着花荣吃了早饭,手中抱着花小宝,一派贤妻良母模样,送夫君出了门,转身就把孩子交到乳母手中。
她换下长裙水袖、金钗步摇,换了身方便利索的绯红短打,用一条水色帕子裹了头发。
花荣是个武官,上梁山后,他们住的院子花厅后也建了个小小的演武场,放着弓箭、刀戟,花荣夜里睡前都要来练习一番。
探春带着两个贴身丫鬟知书、侍画,先练了一会儿射箭,晴雯与鸳鸯携手到了。
探春指着兵器架道:“先随意挑着试试,看哪个用着趁手,咱们再设法找人打造。”
鸳鸯挑了一把大刀,晴雯随手拿起一根哨棒。
探春笑道:“这哨棒,武松景阳冈打虎时,未战先断的就是它。”
晴雯听了,直叫晦气,也捡了一柄刀。
她双手拎起来,一时豪气纵横,回身向鸳鸯道:“鸳鸯姐姐,请招!”
大刀向着鸳鸯指去,那刀颇有重量,举起后就有些控制不住方向,直向鸳鸯面门劈去。
鸳鸯仓惶间要提刀来迎,手缺软了,完全没有提动挑中的刀。
危险时刻,还是探春眼疾手快,挥刀砍在晴雯刀背上,击歪了方向,哐当落在地上,将地面石板劈掉一个角。
正好香菱走进来,见到这样惊险场景,吓得连连摆手道:“这个我可来不了!”
晴雯虎口震得生痛,鸳鸯也吓得俏容苍白,一起望向探春。
探春捡起晴雯的刀,在手中劈砍两下,塞给晴雯,大声道:“这个物件,打造出来就是让咱们人使的!没有谁天生来不了!”
她弃了手中兵刃,有意挑了一柄最重的刀,道:“刀之利,在于砍!我在闺中时曾学得一路刀法,先演练给你们看!”
说罢,探春翻身跃至场中间,刀出如风,倩影似火,刷刷挥出十八路刀法。
鸳鸯、晴雯看得眼花缭乱,忽听身后有人咋舌道:“在贾府时,谁能想到探丫头会有这般英姿飒爽的时刻?”
两人回头,容貌稚嫩,眸色深邃,正是花荣妹子李纨。
鸳鸯笑道:“当年抄检大观园时,三姑娘打了王善保家的一个嘴巴子,我当时就想,若这天下有侠女,必得是三姑娘的模样。”
探春使完刀法,喘息着站定。
自从嫁给花荣后,她大多数时候得装出大家闺秀模样,疏于练习,手上已没有当年的力道了。
迎春也已走了进来,惊道:“三妹妹,你什么时候学得这种蛮功夫?”
探春持刀立地,一字一句道:“我三岁那年,发现这个世界是水浒世界,便央求父亲、兄长教我武功,到十五岁出嫁,十二年不避风雨,每日练习不休!”
“为了在这个必将动乱的时代生存,我三岁就开始习刀,你们也能做到!”
她缓缓将刀举起:“谁若愿学,便跟在我身后,从一招一式开始。”
这一番话铿锵有力,晴雯、鸳鸯率先响应。
迎春、香菱随后加入,最终李纨也跟着练习了一回。
太阳缓缓爬上正空,六个曾经的弱质闺阁女,一个个气喘吁吁,香汗淋漓,提着刀,或扶墙,或坐地,手脚酥软,再也站不起来。
晴雯先笑道:“痛快!虽然手脚酸痛,心底却着实痛快,感觉中午回去午饭都能吃三碗呢!”
李纨看看天色,先撑着站起身道:“要到午饭时间了,我得快些回去了,我们家那个是个急性子,见我这般头发衣服乱糟糟的,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她丢下刀,挽头发,整理衣衫,匆匆去了。
迎春也放下刀,小心翼翼道:“小糖心要等着急了,我也走了。”
林冲是好性的人,两人感情深厚,并不会对妻子练武有什么说辞,可迎春还是要小心翼翼。
晴雯举道笑道:“学功夫好,回去让武二哥给我开开小灶!明日定要和鸳鸯姐姐来两招。”
鸳鸯挑眉回敬:“我们杨制使使得可是正规的杨家枪法,当年杨家女将也是赫赫有名的,怕你不成!”
她二人也相携去了。
香菱走在最后,她今日练得最刻苦,奈何身娇体弱,不擅长这个,最终不过勉强记住了刀法。
探春追出去嘱咐:“回去切记不要就此躺下歇息,要揉一揉手脚,免得明日起不得床!”
众女子皆不是练过拳脚的,回到家便将探春嘱托放在脑后。
第二日,一个个腰酸背痛动弹不得,被探春一个个抓了过来,苦不堪言地继续操练。
如此过了半个多月,众人手上渐渐有了章法,武功造诣也渐渐拉开了差距。
杨志听得鸳鸯要学武,便将杨家枪法倾囊相授,鸳鸯弃刀学枪,每夜在杨志指点下练到半夜,学得有模有样,很快就能与探春对上十余招而不落败。
晴雯也找武松学了拳脚,奈何武松天生神力,是天赋型选手,玉环步、鸳鸯脚不过做个辅助,虽将绝招全部摆出来帮忙,奈何并没有帮到晴雯多少。
香菱不好意思找鲁大师学,迎春只是练武消磨时间,没想过找林冲学,李纨与秦明是宋江强组的婚姻,她不愿找他学。
渐渐地,便只有鸳鸯功夫一枝独秀,成为探春的有力助手。
飞刀社组织得有声有色,在梁山开始有了些名气。
孙二娘也来凑热闹,点拨她们些实战打架的技巧,她街头打架的本事使出来,将一众姑娘们摔得鼻青脸肿,就探春靠娴熟技巧躲过一劫。
原二龙山三大头领喝酒时,武松、杨志提起妻子们近日的伤痕累累,皆抱怨孙二娘下手太重。
鲁智深这才知道她们是在练武功,听得自家的香菱挨打,一拍大腿道:
“洒家的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脸皮薄身子弱,待洒家回家教她几招,明日就打回那个母夜叉!”
他立志回家要教香菱几路拳法,待回到家,见她累得小脸红红,软在床上疼得掉眼泪,立时心软了,道:
“有洒家保护你,每日吟吟诗写写字就好了,练这个粗拳脚做什么?以后谁再找你比试,就说洒家说的,先来找洒家过过招!”
自此,香菱便完全放开压力,愉快地在飞刀社划水凑热闹,与迎春、李纨吟诗下棋,穿茉莉花玩儿。
孙二娘被杨志、武松一通埋怨,也不来了。
探春无奈,只能继续操练鸳鸯、晴雯以及自己的两个丫鬟。
转眼到了春末夏初,天气一日热似一日。
一日,众头领们见天气实在热得焦躁,便临时将寨兵们的操练减了半个时辰,商议众人到林冲处喝酒解暑。
花荣提前回家换衣服,忽听得后院花厅有刀兵之声,走过去一探究竟。
穿过紫藤花廊,他远远见到演武场中有个红衣女子,手执他平日常用的那柄花枪,婉若游龙般在场中翻滚。
花荣是个有教养的世家子弟,见是个女子在练枪,转身就要走。
却听一女子高声道:“好!三姑娘刀、枪、剑、戟样样来得,我晴雯当真服气了!”
这山寨上何时多了一位刀枪剑戟样样精通的三姑娘?
花荣止住脚步,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场中的红衣女子已弃了枪,随手抓了一把大刀在手,唰唰地使了十余招。
花荣便在廊下站了,看那女子使完刀,又拿了一柄剑,剑法依然不凡,只是离得甚远,看不清那女子眉眼。
他一向醉心于武艺,少年时也曾想找一位会武功的女子,携手仗剑走江湖,奈何最终听从父母之命娶了端庄贤淑的崔氏女子。
虽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这位英姿飒爽的红衣女子,不知到底是谁家女眷?
花荣微笑摇头,无论是谁家的,皆与他无关了。
他转身,正要离去,又听一女子声音道:
“三姑娘!你夫君人称小李广,却不知你箭法可使得?”
第176章 在下花荣!
花荣走过花厅,驻足凝神看去,那红衣女子俊眉秀目,神采飞扬,不是他那平日温婉端方的娘子是谁?
“三姑娘!箭法走一个!”
众女子齐声喝彩。
人声喧哗中,探春与花荣目光对上,仿佛早有预感一般,她并没有避开目光,而是挑眉一笑,弯腰拈起了兵器架上的弓。
这是花荣平日练习的三石弓,属于硬弓,寻常男子尚且费力,何况她一个柔弱女子?
花荣微微眯起眼睛,静静凝视这个平日规行矩步的崔氏女子。
鲁智深、武松见他久久不至,带着刘唐、阮氏兄弟等人来找,也闻声寻到演武场来。
众人见这身姿纤纤的小娘子,竟拿起了一张硬弓,一个个顾不得避嫌,驻足观看。
小小的演武场,聚集了数位好汉头领,数位头领娘子,一起凝视着场中拿起弓箭的人。
探春的手心开始出汗,弓箭是需要不间断练习的武艺,而她已经五、六年没开过弓了。
可若想在梁山有话语权,单靠做某位头领的娘子是万万不能的。
这是她第一次知道重生在水浒世界时,就想明白的道理,故而自小她就缠着兄长父亲教授武艺,为将来的金兵南下做准备。
后来嫁给花荣,发现他是位敏感要强的丈夫,她便没有在人前显露过功夫,只在花荣外出时暗地里练习下拳脚与刀法。
如今上了梁山,又有诸位姐妹在侧,且很快按照剧情线就要进展到江州劫法场。
在宋江上山之前,她必须要设法尽快在梁山占有一席之地。
特别是在与凤姐通过书信后,这一要求就更迫切了。
探春不仅要以武力扬名,还要组建自己的力量,成为一位比孙二娘、未来的扈三娘等更有话语权的女头领。
如今有鲁智深以及刘唐、阮氏兄弟在侧,今日所为必会传到晁盖、林冲两位联合寨主的耳朵里。
能不能一举震慑人心,成败在今日一举。
探春深吸一口气,脚蹬弓臂,手搭箭,缓缓拉开了弓。
“好!”阮小七先喝一声彩,将他蒲扇般的手掌拍的震天响。
有这样的韧劲与力度,便是最终射偏了也没什么。
晴雯等人不知开弓的难度,听到男人们叫好,也跟着紧张起来。
阮小二向花荣笑道:“知寨一家皆是弓箭高手,难得,难得!”
花荣勉强笑了笑,拳头在袖中一点点握紧。
探春蹬弓仰身,喝声:“着!”
羽箭流星般飞出,隐带破空呼啸之声,飞过演武场,直直地钉在对面靶子中心。
众人轰然叫好。
刘唐拍得手掌都红了,高声叫道:“花娘子这手箭法,山上难有敌手。”
花荣本也露出了一丝笑意,听得这话,登时好胜心起,翻身跳下场去,从探春手中拿过弓箭,淡淡道:“箭法不错,但还有精进空间!”
他反身开弓,几乎不用花时间凝神瞄准,箭已飞出。
空中正叽叽喳喳飞过五只麻雀,一箭被串成一串,钉在一株细瘦的小柳树上,颤巍巍地摇晃。
鲁智深、武松领头叫好,众人喝彩声不断,晴雯等人也看出厉害,夸赞不绝。
唯有迎春和香菱不忍心地捂住了眼睛,可怜那一串儿小麻雀。
花荣云淡风轻地放下弓箭,向探春道:“弓箭不是玩具,你若认真要练,便要做到最好,方不负我花家名头!”
探春微笑道:“我记下了。”
花荣点点头,走过去向众头领道:“诸位兄弟,咱们到林寨主家里喝酒去!”
他自始至终淡淡的,看不出是喜是怒。
待众好汉走远,女子们都围住了探春。
李纨先道:“我这便宜哥哥虽只有二十出头年纪,心思却是稳、准、狠,轻易不动摇的,待会儿喝了酒回来,你可要小心应对。”
探春点头道:“我知道。”
迎春悄悄拉住她手臂,低声道:“不行你先回去收拾收拾,待他回来,好好服个软,看在孩子面上,他总不好当真怎么样。”
探春拍拍姐姐的手,柔声道:“我心底有数,二姐姐不用担心。”
送走诸位姐妹,探春回到房内,细细洗了澡,换上平日里的长裙,挽上繁复的发髻,画了妆容,簪上金钗、步摇。
花小宝蹦蹦跳跳地从外面回来了,他近日常领着两个小妹妹一起玩耍,多半在林冲或者杨志家吃饭。
见到母亲如此盛装,花小宝歪着小脑袋,奇道:“母亲,你今日看起好像仙女哦!”
探春笑了,抱住孩子亲了亲。
前世她远嫁海外做王妃,在后宫的波诡云谲、勾心斗角中沉浮,消磨掉对藩王丈夫的最后一丝真情,费尽心机只养大一个女儿。
这一世,她嫁给了普通人花荣,仍下意识地将丈夫当做立足世间的工具来对待,并不轻易交付真心。
加之两个人的敏感倔强,除了相敬如宾,就是有意作出来的温柔情意。
这一次在花荣面前展露身手,她已经做好了夫妻反目的准备,绝不将希望寄托在男人虚无缥缈的情感上。
可这孩子,却是最无辜的。
探春陪着花小宝吃了饭,温柔地给他擦去小嘴巴上的饭汁,又带他到书房中,陪着写字、读书,消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花小宝沉溺在母亲的温柔陪伴中,幸福地道:“娘,你今日是一个温柔好看的仙女哦!”
晚上,花荣回来了。
他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很少喝醉,今日脚步却有些踉跄。
花小宝已经睡了,丫鬟们也各自回房休息。
烛光摇曳,探春独个儿坐在桌旁缝一件男式长袍,是花荣平日最喜欢的颜色。
见花荣回来,她款款起身,体贴地为他倒了一碗醒酒汤。
一举一动,与往日的花娘子并无任何不同。
花荣星眸微眯,修长的手掌伸出去,作势要接汤,却在指尖相交的瞬间蓦然收手。
汤碗跌落,探春手指一翻,堪堪在汤碗即将打翻的瞬间接了起来,然后不动声色地继续递给花荣:“相公,请喝汤解酒。”
花荣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道声:“有劳!”
他将碗放下,挥手扇灭了烛火。
房内霎时漆黑一片,探春早有准备,察觉到背后风起,弯腰后仰,避过了一掌。
一招之间,双眼已适应了室内的昏昏月光,花荣手掌的轮廓就堪堪停留在她鼻尖上。
“好!”花荣赞叹一声,“这一下腰的功夫,没有十年苦练恐怕不行。”
说罢,他手掌下压,在触及探春温热肌肤的瞬间,对方已如一条游鱼般滑了出去。
探春翻身在窗前站定,淡淡道:“谬赞了,不过是幼年与兄长玩耍时学了几招,已忘得差不多了!”
花荣脚下不停,连环步走至探春身前,出手如风,要将她困在窗台之前,口中依然温文尔雅:“成亲后,为夫并没有困住娘子的言行。”
探春闪身避让:“自小母亲就教导我,做了人家的媳妇,便不能如在家中一般舞刀弄枪。”
花荣紧追不舍:“为何到了这梁山,娘子又开始走进演武场呢?”
探春不紧不慢:“以前是知寨恭人,要规行矩步,谨言慎行。如今做了强盗婆子,今非昔比,自然要学着保护自己,莫要拖累了夫君脚步。”
窗外弯月越过云层,渐渐显出明亮本色,一缕皎洁月光照在花荣的俊颜上,他唇角似乎一闪而过些许笑意,很快又恢复了冷清桀骜。
“我娶你时,只听说你有位兄长。”花荣步步紧迫,将探春压逼到床帐边,嗓音低沉下来:“所以,三姑娘到底是谁?”
探春已有些微喘,玉手紧握床帐,胸口起伏不定,缓缓道:“我与林娘子等人结义,排行第三,故而有个诨号叫做三姑娘!”
花荣眸光紧盯她的双眼,这张如花似玉的面庞,往日熟悉到模糊,今日却清晰得陌生。
檀口微张,喘息细细拂在耳边;杏眸盈波,抬眼间,却如排山倒海般要将人淹没。
他微微垂下眼眸,却又触到另一番春光。
轻薄春衫微乱,露出白生生的一截脖颈,细柳腰,颤颤巍巍,这具香软的身子,白日间曾婉若游龙般在演武场翻跃,一箭射穿靶心……
花荣忽觉得身体热了起来,在他不耽于女色的好汉生涯中,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儿。
他抬指,欲待碰触妻子泛着粉晕的面颊,却又停在虚空,嗓音微沉而不失优雅:“幸会,三姑娘,在下花荣!”
探春长睫微颤,心跳声仿佛要跳出胸腔,月光下,花荣俊美如铸的容颜近在咫尺之间,完美得让人难以呼吸。
她这丈夫,做出了她从未预料到的反应。
一股从未有过的冲动在探春身体间涌动,她手指扯开床帐,右腿在花荣膝弯一勾一带,夫妻俩便同时滚进了床帐中。
层层纱帐涌动起来,这对夫妻的较量还远远没有结束。
第177章 探春vs平儿
四月底,平儿上了梁山。
她是铁娘子凤姐的妹妹,柴大官人的小姨子,与林冲、武松皆熟识,常代柴进夫妇来山上走动,一露面,就受到了众人的礼遇。
这次上山,除了看望众人,平儿还押送来了五车金银、十车粮草、二十车绫罗绸缎。
晁盖与林冲皆是有底线的人,主持梁山期间,有意约束山上喽啰们,不劫掠周边,不伤害良民,收入少支出多,依靠当年劫取的十万贯生辰纲勉强维持。
平儿送来这些金银财宝,可算是解决了燃眉之急。
众头领分了金银,对柴进夫妇更是感恩戴德。
交接了财物,平儿并未急着下山,而是在迎春处暂住。
她与凤姐练武多年,见探春组织了飞刀社,当即举手参加。
探春领着众人演练了两个多月,除了与花荣拆招时有些难度,平日里对着众女子,渐起一种独立高空的寂寞感。
今日平儿下场,两人交手不到十回合,便顿觉逢着敌手。
探春跳出场来,道:“好个平姑娘,果然有两下子,可骑得马吗?”
平儿笑道:“马也骑过两回,可以相陪着三姑娘耍耍!”
“好!”探春抚掌笑道,“那便约定午后申时三刻,你我到金沙滩大演武场上练一练手!”
迎春忙道:“申时三刻,金沙滩上操兵刚散,必有许多闲人在场,你我闺阁中人,如何能这般抛头露面?”
便是要将排场拉得足足的!
这话却不能对迎春等人明说,探春向平儿挑眉笑道:“平姑娘,可怕么?”
平儿与凤姐筹谋已久,与探春也通信久矣,立时就明白了三姑娘的心思,拱手笑道:“申时三刻,金沙滩不见不散!”
探春送别众人,回到房内。
花荣已经操兵回来,正倚在窗前塌上读兵书,见妻子开了嫁妆箱子,拿出一套女式软甲,挂在墙上,细细擦拭上面浮灰。
他目光只是一瞥,仍又回到兵书上。
探春擦拭着盔甲,闲话家常般笑道:“你的白马,下午借我骑一骑,我与方二小姐约了下午去金沙滩上踏青。”
“嗯!”花荣翻过一页兵书,关注重点并不在借马之事上:“你与柴大官人的家眷,也很熟悉么?”
探春笑道:“有过书信往来,颇觉志气相投。”
“什么志?”花荣合上兵书,坐直身体,清朗嗓音中带着两分漫不经心、三分似笑非笑:“拥周反宋之志吗?”
探春心头一凛,没想到他这般随随便便就问出来了,她站直身子,回身笑道:“柴周退位已经快有一百六十年了,还拥什么周?”
花荣道:“你这话还算得明白,大宋虽有贪官污吏,到底未到气运衰竭之时,切莫胡乱掺和那些不智之事。”
探春心道:那你是不知道将来会有靖康之变。
她微笑道:“你说得对,我不会做傻事。”
花荣点点头,起身走至她面前,沉声道:“三姑娘,我承认你很聪明,也有些武学天赋,但谋夺天下从来不是女人该想的事,便是我们七尺男儿,也需先将忠君报国放在前头,留一世清名于世。”
你都上梁山造反了,还说这些套话来唬人?
探春心知不是争辩的时候,依然笑盈盈的:“知道了。”
他们夫妻同桌吃了午饭,陪着花小宝玩闹一会儿,探春自留在房内午睡,花荣则去了书房。
山间四月,繁花依然盛开。
花荣缓缓踱步在山花之中,宋大哥被发配江州,至今无有音讯,梁山上虽自由,前途却是渺茫。
妻子崔氏仿佛换了一个人,既带来新鲜感,也带来无尽的危机与风险。
他在一片突出的山石上坐下,看着远方的茫茫河水,当日凭着一腔义气反了清风寨,本要追随宋大哥到梁山落草。
谁知宋江被一封家书劝回了家,辗转曲折发配往江州。
路过梁山泊时,众好汉邀请宋江上山,花荣还提议要替他卸了行枷。
宋江道:“这是朝廷法度,如何敢擅动?”
花荣唇角忍不住勾出一丝冷笑,当初在清风山假借秦明名义杀平民、将数百人家烧做白地时,却为何没想过朝廷法度?
他很快就收了这点儿笑意,少年时宋江对他的种种照拂涌上心头,他不该质疑宋大哥。
但心中这点郁气却是久久难消。
日影偏西,花荣站起身,缓缓走下山岗,远远听得金沙滩方向人声嘈杂。
五个寨兵急步走过,议论道:“这两位娘子马术着实不凡,一路从山顶冲下去,连个趔趄都没打过。”
另一人道:“快走吧,听说她们要比试枪法,去得晚了,没这个眼福了呢!”
花荣隐在树后听见,想起妻子中午拿出的铠甲,登时明白过来。
他没有前往金沙滩头,而是站在高处一株卧倒的老槐树上,借着树荫遮挡,俯视沙滩上众人。
探春与平儿已经骑马冲击了数十个回合。
探春红衣红甲,乌发用一抹红巾高高束起,坐在花荣的雪白卷毛马上,如一团烈火踏着白雪。
平儿葱绿衫裙,裹着乌色软甲,发上系着嫩黄飘带,骑一匹黑黝黝无一丝杂毛的高头骏马,如一株翠柳扎根黑石。
金沙滩旁,里三层外三层围满了众头领与小喽啰,就连晁盖与林冲等人也闻声而来,扎上伞盖,坐地观看,林冲怀里还抱着小糖心,拍着小手叫好。
迎春忧心忡忡,一会儿替马上的妹妹担忧,一会儿要注意捂住女儿的眼睛,别让她被吓到。
晴雯拉着武松的胳膊:“真有范儿!我也要学骑马!”
杨志问鸳鸯:“你要学么?我可以教你。”
香菱煞白一张小脸,躲在鲁智深背后,交替着替三姑娘和平姑娘担心。
探春持枪,英姿飒爽;平儿拿刀,飒爽英姿。
两人纵马相冲,手中兵器锵然相撞,平儿手下灵活,刀面贴着枪杆旋转,刺向探春面门。
探春仰面避开,双脚勾住马鞍,手中长枪一送,险些挑下平儿的发巾。
林冲笑道:“花家娘子,枪法着实不错!”
他是使枪的行家,有此一赞,众人皆放心跟着叫好,赞声一浪接着一浪,压过了山泊水流湍急。
杨志道:“方二小姐的刀法也不错,一寸短一寸险,与长枪周旋这许久着实难得。”
众人又跟着赞平儿,赞声风波浪涌,压过了山间风吹树声。
相斗一百余回合,双方不分胜负。
探春笑道:“听说你飞刀不错,咱们何不比试下准头?”
平儿笑道:“敢不从命?”
人群中再次爆发出欢呼,枪法、刀法需要专业水准才评论得,准头可是人人都看得明白。
欢呼声直冲云天,惊起林中一群山雀。
探春将手中长枪抛给鸳鸯,拈弓搭箭,箭羽皆染做红色,她指着雀群道:“我要射居中那只鸟儿的头顶翎毛!”
话音落,箭出,鸟群飞散,箭羽殷红,醒目地钉在场边柳树上,两根翎毛被扎进树身,风一吹,尾端飘飘悠悠。
众人又跳又叫,晁盖站起身,拍掌大笑道:“好!这般身手,怎么也得在山寨上坐把交椅!”
吴用看他一眼,拈须笑而不语。
平儿仍坐于马上,拿出三柄飞刀,刀把皆系着绿绒绳,指着那柳树道:“我刀法有限,便给三姑娘打下的翎毛做一层装饰吧!”
三柄飞刀依次飞出,簇拥着探春的箭钉了一圈,如三颗星子环绕着明月,三片绿叶簇拥着红花。
围观人群欢呼得嗓音嘶哑,刘唐一时激动,竟不慎从场边滚落下来,又引发一阵欢笑。
晁盖鼓掌大笑,方才的话却不说了。
吴用抚须笑道:“花知寨当日射中第三只雁的雁头,我们已说天下少有,不想花娘子也这般不凡。这般人才,哥哥切莫错过了。”
晁盖搓手道:“好好好,咱们这便请花知寨与花娘子共掌山寨马军。咦,花知寨在哪里呢?”
周边离得近的阮小七等人,也一个个回身去找花荣。
刘唐眼尖,先看到了:“那不是?!”
但见,远方柳树坡上,一步步转下一个人来。
锦衣银甲,身姿矫健,正是花荣。
第178章 探春vs花荣
花荣走至场地中央,看起来不悲不喜。
晁盖大声笑道:“花荣兄弟,你这娘子着实了不得,以后让她与你同在马军中操练兵士,可使得?”
花荣掀一掀眼皮,拱手道:“山寨中事,自然全凭寨主哥哥做主!”
晁盖是个直爽的人,当即呼唤出张青等人,大摆宴席,邀请花娘子正式入寨做马军头领。
探春落落大方地坐在众好汉之间,左侧花荣,右侧平儿,举杯豪饮,杯到酒干,又引得阵阵喝彩。
平儿举杯道:“我姐姐与花娘子数次书信往来,心意相合,已结为异姓姐妹。这次上山前,姐姐特意嘱托我代她与花娘子饮三杯酒,诸位皆是见证。”
梁山大头领、小喽啰多有受柴进夫妇恩惠的,且比起柴进,众人多更为服气柴大娘子,听得此说,又是一阵欢呼。
平儿与探春对饮三杯。
晁盖笑道:“柴大哥是龙子凤孙,否则这梁山主位哪里轮到我晁盖?花娘子既是大娘子姐妹,又有这一身的好本事,必须在这聚义厅里坐一把交椅。”
这话他已是第三次提起,孙二娘当即笑道:“正是呢,崔家妹妹是正经本事,位置至少得在我母夜叉之上吧!”
阮小七叫道:“花娘子既然要做头领,不如也像咱们这些人一般取个诨号罢!”
刘唐拍桌笑道:“这种有文化的活儿,还得是军师来做!”
众人都起哄吴用。
吴用抚须笑道:“柴大娘子有个外号叫做铁娘子,花娘子既是柴大娘子义妹,方才又一袭红衣,箭出如火,何不叫做红娘子?”
众人都欢呼叫好。
平儿越过探春,见她右侧的花荣面沉如水,并不说话,便打圆场道:“花知寨看如何?”
花荣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淡淡道:“甚好!”
林冲唤来小喽啰准备香案,众头领与探春同烧了香,因她是花荣之妻,便暂安排为马军副将。
宴席罢,天色已黑尽。
花荣当先出了聚义厅,探春慢慢走在后面,看他背影消失在人群中,忽转身拉住平儿道:“不如你今夜到我们家去住如何?”
平儿笑道:“可惜已经和我表姐约好了,下次定去烦你。”
她口中的表姐就是迎春,实际并未有约,她不过是想让探春与丈夫有独处和解的机会。
可惜,当夜花荣径直去了书房安歇,一句话也没有和探春说。
次日一早,平儿下寨回柴家庄,众人依依相送至金沙滩,探春又陪着她坐船回到朱贵酒店。
平儿拉了探春,找一处空旷处站定,低声道:“照二姑娘当年写的时间线,那宋江下个月就要在浔阳楼题反诗,六月戴宗送假信穿帮,到七月众人便要江州劫法场。”
“这其中顺序时节,可精准么?”
探春略一沉吟,道:“正是如此。”
平儿道:“二奶奶的意思,江州劫法场后,绝不能让宋江引着众好汉去攻打无为军。”
探春也思虑过此事,立即明白其中关节:“劫法场本是晁盖去还宋江的人情,智取无为军却又让宋江在梁山立了威,让晁盖露了怯,才使得宋江后期一步步架空了晁盖……”
她转身看向远方茫茫水泊,道:“你二奶奶既然这般忌惮宋江,何不直接设计让劫法场失败呢?”
平儿心下一凛,见她面上带着些笑意,心知是在开玩笑,舒了口气,堆上笑道:“宋押司毕竟是江湖名人,将来许多好汉上山还要仰仗他,岂能这般枉自送了性命?”
探春亦笑道:“既然如此,咱们便设法堵上假信的漏洞,让那江州知府将宋江押解入京,再在梁山下劫了他就是了。”
平儿笑道:“这样最好,二奶奶暂不方便上山,以后梁山诸事还要有劳三姑娘维持。”
探春道:“你奶奶又是送钱又是送人,让你陪我这般真刀真枪地显摆了一场,我自然会投桃报李。”
平儿笑道:“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姑娘的事儿就是二奶奶的事儿,说什么投桃报李?”
探春叹道:“不过是殊途同归,正巧走在一条道上罢了。你们放心,我贾探春这一世只要成就一番事业,将来的皇帝姓柴还是姓王,我并不十分在意。”
她话说得直白,平儿的笑便有些挂不住了。
再相见以来,这三姑娘直来直往,并不如当年与二姑娘相逢那般情深意厚,真不知当年她远嫁海外都经历了什么。
想起花荣今日的冷淡,平儿又有些替探春忧心,她委婉地道:“三姑娘,二奶奶虽要强,遇事还是要将柴大官人放在首位。”
探春点头道:“那便让皇帝姓柴,反正是个没甚主见的人,你们奶奶还是可以一手遮天。”
“不是这话,”平儿咬一咬嘴唇,将话说得更明白了些,“事业要做,家里也得顾,花知寨年少英俊,又有着一身本事,与姑娘正是天作之合……”
探春打断她道:“天色不早了,你且回去吧,省得你们奶奶记挂!”
见平儿还要开口,探春现出些笑意,推她道:“这些我会思量,你回去告诉你奶奶,诸事也要小心,毕竟柴大官人身份敏感,切莫这般大张旗鼓地送东西上山了。”
平儿笑了,握住她手道:“我们都要小心,将来还有许多的大事要一起做呢!”
探春也笑了,认真地点了点头。
送走平儿,她独个儿坐船回山寨,阳光照耀下,山泊水光辚辚,她的心一会儿在江州,一会儿又到了花荣那张冷峻的面容上。
回到家,花荣坐在院中,看花小宝练枪,见到探春回来,他冷淡地点一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直到月落日出,探春在大演武场才又见到了他,神色憔悴,下巴生出青青的胡茬,骑在白马上,大声呼喝着寨兵们操练。
探春初次带军,也不好分心,领着众人骑射一回,又试探着演练了个书上读过的最简单的一字长蛇阵。
梁山马军,除了花荣、秦明带上山的那些军士,余下的不过是种过地的平民、下过河的渔夫,哪里懂得阵法,只是跟着前方人瞎跑罢了。
一会儿蛇头撞了蛇尾,一会儿蛇尾绞断了蛇身,乱糟糟地挤作一团。
忙活了一上午,探春抹去额角细汗,颇有些无奈。
花荣部下军士原还想帮一帮主母,但见花荣一直淡淡的,也只得一个个靠边站着,间或大声提点一二,再互相争吵几句,弄得现场更混乱了。
花荣坐在一旁树桩上,拿了弦蜡,一点点涂抹保养弓弦,仿佛没看见探春的窘迫。
探春一咬牙,放弃阵法,只训练他们马术。
偏这些人大多连马匹都爬不上去,有人坐上去才发现正对着马屁股,哇哇大叫;有人不小心踢到了马刺,刺激得马满场乱跑,就连花荣的部下也被冲撞得乱七八糟。
探春忙活了一个上午,嗓子干得冒烟,人仰马翻喧闹沸天,勉强喊出的号令也淹没在汉子们的粗鲁笑骂中。
她前世今生皆是官家小姐,在大观园不过管理些丫鬟婆子,嫁了藩王,应对的多是后宫嫔妃。
在崔家重生后,她随父兄苦学过骑射武艺,但也仅限于内院练习,与父兄在家中演练。
如今金沙滩上,站着成百上千的粗鲁汉子,操着天南地北的方言土音,嘻嘻哈哈懒懒散散,一时之间哪里规整得过来。
探春叹了口气,旁边递来一只水壶。
她转身看去,花荣站在一步之遥,仿佛只是不经意间路过,并不朝她看一眼。
他将水壶塞进她手里,翻身上马,抽出马鞭,“噼啪”一甩,如一道闪电掠过低空。
众喽啰皆愣了一下。
花荣纵马越过人群,挥舞着鞭子,赶羊一般将人群分成了四块。
他打一声唿哨,原来的部下齐齐整整散做四队,将四块人群穿插开来,又分作八队,各自带队练习起最简单的上马动作来。
花荣在人群中转了一圈,将实在毫无天赋的挑出来,单独又并作一队,交给他的两个心腹部下重点看顾。
然后,他优哉游哉从人群中走了出来,行至一片开满杜鹃花的山坡上,盘腿坐下,开始看一只跳上跳下的小蚂蚱。
小蚂蚱跳到东,他的一双星眸便跟到东,小蚂蚱跳到西,他的一双眼眸鹰般追到西。
小蚂蚱跳进草丛不见了,花荣就闭上眼睛,开始冥思。
探春心知他在练习眼力与定力,也不打扰,只远远地看着。
待他睁开眼睛,放松地看向一簇杜鹃花,她才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道:
“五年前在清风寨,小宝周岁,咱们带着小宝去庙里还愿,那庙后山上也长着许多的杜鹃花,火红红的一片。”
花荣仍未看她,眼神却柔和了一瞬,又瞬间化作虚无。
探春抱着膝盖,怀念地叹道:“回家路上,我抱着小宝坐马车,你骑着马。”
“走着走着,车帘突然掀开了,你递了好大一簇杜鹃花进来,满车的花香,熏得小宝连连打喷嚏。”
她笑了:“我们只好停下马车,手忙脚乱地将花枝花瓣重新清理出去。”
花荣的薄唇也弯了一弯,又很快抿紧了。
探春试探着握住他的手腕,低声道:“这里这么多花,你为何不送我一支呢?”
和风习习,花香悠悠。
花荣淡淡道:“我的花,从来只送给我的妻子。”
探春讶然:“我就是你的妻子啊!”
花荣道:“你如今是梁山的女头领,我在军中的副将,共同烧过香的兄弟!”
他抽出手腕,站起身,白衣银甲,身形如玉,冷清而孤寂地消失于一簇簇火红的杜鹃花之间。
第179章 探春VS花荣
探春的心软了一软。
她想起当年洞房花烛夜,暖黄喜烛下,那个玉面微红、腼腆青涩,却还要强撑出成人模样的翩翩少年郎。
那个父母早早离世,在宋江处得到些关爱就以死相报的少年将军。
她举案齐眉六年的少年夫君,她孩子的年轻父亲。
这一世,她不愿意他再跟着宋江一条道走到黑,她想再争取一次。
探春站起身,追过火红的杜鹃花,进入白茫茫的一片芦花荡。
花荣仍在一步步走着,心不在焉,脚下踩过水草,沾湿了靴子也没有发现。
探春追上去,一拳砸在他后背上,花荣猝不及防之下,往前一扑,险些跌进水里。
幸而他是练家子,手掌在芦苇上一撑,向后退到岸上,衣衫溅湿了半截,面颊上挂了数滴水珠。
探春大声道:“你说的什么浑话?我是你三媒六聘、八抬大轿抬进门的妻子,就因为在聚义厅同烧了一炷香,如何便转成你的兄弟了?”
花荣抹去面上水珠,冷笑道:“我花家没有当众舞刀弄枪乱出风头的媳妇!”
探春反唇相讥:“你花家还没有落草为寇的儿子呢!”
花荣的眼眸瞬间红了,他咬牙道:“我不打女人,莫再惹我!”
探春冷笑道:“也许只是因为你打不过女人!”
花荣捏紧拳头,挥至一半,终还是摇头道:“罢罢罢,我写休书,咱们一别两宽……”
“你凭什么休我?”探春迫前一步,戳着他胸膛道:“你的宋大哥没有上山,你就没有骨头了吗?”
“前几日,你不是还挺喜欢我舞刀弄枪嘛!怎么,当作闺房之乐就使得,我真正靠武艺在男人世界崭露头角就使不得了?”
“啊,我知道了,你是在嫉妒我呢!你上了梁山,骨子却还当自己是功勋之后、世家子弟!你看不上那些草莽兄弟,不能像我一般和他们打成一片!”
“你所仰仗的不过是你的弓箭、你的枪马,如今我在弓箭、枪马上也不输你!你迷迷茫茫,不知未来路该怎样走!你恨这污滥朝廷,却又不知该怎么办!”
“你渴望人引领你,却不想这个人是你从来没放在眼里的小女人,是那个对你千依百顺的妻子!”
“归根结底,你骨子里还是那个没了父母,茕茕孑立独行世间的小男孩!”
她这一串话,炮仗一般砸在花荣脸上。
花荣眼睛越来越红,额上青筋都爆了起来,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终于忍不住拉开架势,叫道:“我不占你的便宜,先出手吧!”
探春一句废话没有,挥拳就砸向他面门。
花荣伸臂格挡,探春手上却是虚招,趁机抓住他手臂,借力攀在他身上,纤腰一扭,飞脚踢他裆下。
这一路擒拿手,是探春前世在海外做藩王妃时,从宫中一部密书上看来的,近战极是有用。
花荣要害遇险,忙向下格挡。
没成想踢裆仍是虚招,探春抓住他手臂,从他腿间钻了过去,一脚踢在他后背。
这一脚却踢得实实在在。
花荣扑地倒了,他反应极快,立刻原地翻过身来,抬腿挡住探春下一招飞踢。
两人腿脚撞上,探春小腿震得都麻了。
她并不后退,向前一扑,压在了花荣身上,手上换了一路拳法。
花荣力大,手上与她拆招不断,单靠着腰力跳起身来,探春双腿一曲,蛇一般缠住了他的腰。
身上挂了一个人,花荣站立不稳,带着探春一起翻滚进了水里。
水草飘摇,芦花满地,探春呛了一下,手上慢了一慢。
花荣下一拳就砸在了探春肩头,幸而水力沉浮,卸掉了部分力道。
他在水中挣扎着站起来,水底湿滑,极难保持平衡,探春仍紧紧挂在他身上,左摇右摆,更是增加了难度。
两人在水中又拆打了百余招,花荣被她缠得焦躁,身上衣甲吸了水,紧紧缚在身上,愈发让人难受,他下盘一个不稳,打个趔趄沉了下去。
探春趁机缓过一口气来,在水中立掌,切他喉头。
花荣立时剧烈咳嗽起来,泊中水灌入口鼻,咳得更厉害,人向下沉了一沉。
水灌涌得更厉害了,在窒息中,他的双手胡乱挣扎起来。
探春察觉到他的不对劲,也慌张起来,忙从他腰间松开双腿,踩着水浮出水面,深吸了口气,又扎进去,从唇齿间渡给花荣。
唇舌相接瞬间,花荣软绵绵的手脚忽然有了力度,一把搂住了她的腰。
探春心知上当,再要用力挣脱,却是不能了。
花荣搂着她,踩水跃出水面,在一片芦苇丛间靠定,然后开始咳着向外吐水。
他到底不是阮氏兄弟那样通水性的人,方才虽是做伪,确也结结实实灌了一肚皮的水。
探春被他锢着双手,见他咳得双眼通红,青筋乱蹦,凤羽般的眼尾挂上了生理性的泪水,又是心疼又是好气:
“为了争个输赢,你命都不要了吗?”
花荣抬手将她甩上岸,抓住一根芦苇将自己荡了上去,扯下身上衣甲,重新拉开架势,叫道:“方才不算,咱们重新打过!”
探春飞脚踢过去,正踢在他手腕上,花荣忍痛翻转手腕,捉住了她脚踝。
探春纤腰一转,另一只脚趁势飞起,踢他面门,待他手腕泄劲,双腿又缠住了他的腰:“再来一百遍,你也不能赢!”
花荣翻身一滚,将她压在草地上。
探春用脚跟搔他腰窝痒痒肉,趁他发痒泄劲儿,翻身将他掀在身下。
花荣力大,很快又反压回去。
岸边草地本就倾斜,两人三翻两滚又到了岸边,探春担心再次落水,回头看了眼岸边距离。
花荣趁机抓住她双手,牢牢按在头顶:“看你还有何能耐?”
探春仰头,笑得明媚:“好,你抓住我了!那又怎样?”
方才经过生死里走过一遭,花荣的心结已去了不少,面上仍是绷着:“别以为我真不打你”
探春有恃无恐地看他。
花荣受激不过,举起拳头,女子面颊娇嫩,如何能打?
向下,脖颈是要害之处,一个不小心就伤了她的性命;双肩,似乎方才已挨了一拳,衣衫错乱间,还能看见些许红肿。
再往下,起伏的柔软之处,如何下得重手?!
花荣冷哼一声,松了拳头,正要起身,腰上双腿却紧紧缠住了他。
探春笑道:“你不是当我是兄弟,是副将么?如何不下手打了?”
花荣别过脸,不去看她。
探春抬起身子,转过去看他的脸,语气柔软下来:“我当然是你的妻子,还是你孩子的母亲,是要与你携手同老之人。”
花荣轻哼一声,不答话。
探春接着道:“孩子会长大,总有一天要追寻自己的生活。梁山兄弟虽多,也有各奔东西的一天。”
“你看重的宋大哥,有他的父亲兄弟要照顾,有那么多冲着他名头来的好汉要顾虑。”
“只有你的妻子,日间陪你纵马扬鞭、驰骋山河,夜里躺在你的身边,相伴入眠。”
“如果有幸,咱们能过完轰轰烈烈的一生,还可以找一处清幽所在,相伴终老。”
流水潺潺,夏风习习。
花荣道:“你既是我的妻子,就坦诚告诉我一句。”
他低下头,双眼皮痕迹极重的丹凤眼,一眨不眨地看着探春:“你与柴家娘子,究竟在筹谋什么?”
探春毫不犹豫地回答:“替天行道!”
“文官不该天然压制武将;踢球的无赖不该当太尉;”
“八十万禁军教头,不该因娘子太漂亮而被逼上梁山;杨家将的后人,不该去给昏君押送花石纲;”
“路边酒店,不该卖人肉包子;君王皇宫的地道,不该通往烟花女子的闺房。”
“满朝文武,不该遍地奸邪;百姓血汗,不该压榨出去给异族当岁币。”
她一字一句道:“柴家娘子也许有私心,但我,只想让这天下回到它本该有的样子!”
掷地有声的话语,久久不散。
花荣的眼眸中渐渐有了光,怔怔看向远方。
一行大雁掠过梁山水泊,笔直的,毫无迷茫地飞向目的地。
探春知道他心底在经历剧变,也不去打扰,干脆枕着手臂,躺在草地上歇息。
初夏阳光暖暖的,风也是暖的,晒得身上衣衫半湿半干。
花荣终于回身,惊觉自己还压在妻子身上,忙一撑手,跳了起来。
他腰背挺直,长身玉立,一袭湿衣,依旧难掩意气风发。
小李广花荣,又恢复了少年将军的光亮模样。
探春知他已想得明白,伸出一只手,嗔笑道:“你把好兄弟都压麻了,就这样不管了么?”
花荣握住她的手,待探春借力起身,忽然一把掐住她的腰,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探春仍在玩笑:“有这样抱兄弟的吗?”
花荣终于露出了一丝笑意:“没有,但这般抱妻子却是常事!”
他双手一抛,将探春高高丢在空中,又伸手接住,掂了掂,笑道:“这点儿重量的一个人儿,也要替天行道么?”
探春揽住他的脖子,笑道:“我的重量是不够,所以才要加上夫君你嘛!”
花荣抱着她,大步向山上走去:“好!为夫拭目以待!”
探春捶他道:“衣甲,衣甲还在地上呢!”
花荣只得抱着她回来,探春伸出手臂,勾了两三次,才将衣甲抱进怀里。
两人行出芦苇荡,周围渐渐有了人声。
花荣打个唿哨,白色卷毛马风驰电闪般应声而来。
花荣先上了马,拉探春坐在身前,用衣甲裹住她,避开小喽啰们,快马回到家中。
花小宝虽才五岁,这两天也察觉了父母间气氛的僵硬,如今见父母拉着手回来,欢呼一声,抱住两人大腿。
探春忙道:“脏,仔细沾湿了你的衣服!”
花荣已一把将妻儿全部拥在怀里。
宋大哥不是他的世界,眼前这两人才是。
第180章 下江州众人喜出游
六月初旬,戴宗果然如书上一般上了梁山,带来宋江浔阳楼题反诗陷在江州大牢一事,众人听了皆大惊。
花荣虽不再如以往一般视宋江如天,听了此消息,心下也难免焦虑。
探春宽慰他道:“宋大哥命格贵重,是有大福气的人,必定遇难呈祥,因祸得福。”
花荣挑眉:“原来你还会算命?”
探春微微一笑:“我不止会算命,还能逆天改命呢!”
见花荣一双剑眉越挑越高,分明不信。
探春好胜心起,拍案道:“军师必定要设计赚两个会写字刻章的人上山,写假书信骗那江州知府将宋大哥押送京师,然后在梁山等着劫他哩。”
听她说得煞有介事,花荣将信将疑。
果然没几天,吴用就设计赚了圣手书生萧让、玉臂匠金大坚上山,让他们伪造蔡京的书信与印章,骗蔡九知府押送宋江进京,欲趁机在梁山脚下夺宋江。
探春得知,便向花荣道:“我幼年间也爱写书法、刻印章,如今有幸得两位行家在山上,你陪我去长长见识好么?”
花荣:“你书法确实不错,可什么时候刻过印章了?”
探春上手就推他:“走了,走了!这书信可关系到你宋江哥哥的性命,难道你不想去看看吗?”
自从他们在芦苇荡打了一场,探春便不再掩饰本领,间或透漏出未卜先知、博古通今的能耐来,吓花荣一跳。
花荣对她,也不再如往常一般只当寻常妇人,反而渐渐多出三分信服与敬佩来。
探春挽着花荣胳膊,假作不经意间路过,然后信步走了进去,向萧让、金大坚笑道:
“我夫君素闻圣手书生、玉臂匠大名,如雷贯耳。今日听闻二位在此,夫君定要前来拜谒,方解平生敬仰之情。”
花荣:“?”
众目睽睽之下,他也拆穿不得,还得跟着客套几句。
吴用看出端倪,笑道:“这位娘子是我梁山头领,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通,写得一手好书法,金石刻镂也颇精通。”
萧让、金大坚听说,便拿出书信与印章给探春与花荣看。
花荣草草看过,大赞绝妙。
探春已发现书信上的印章,果然是“翰林蔡京”四字。
书中,便是这印章出了纰漏,暴露了戴宗送假书信,最终招致江州劫法场一事。
她暗拉吴用至一旁,用请教的语气道:“军师,这书信是蔡京给自家儿子的家书,印章上刻着蔡京名讳,是否犯了避讳呢?”
吴用一拍脑门,冷汗簌簌流下:“可不是吗?若非娘子一语惊醒梦中人,险些误了宋江哥哥性命!”
他慌道:“以娘子所见,这图章该印何字?”
探春笑道:“骨肉父子,有亲笔书信即可,无需加盖图章。”
她是官家小姐出身,这等事只是平常。
吴用连声称是,忙如此这般给萧让、金大坚交待了,又重新写了书信、刻了印章。
探春深藏功与名,扯一扯花荣的袖子,不动声色走了出来,笑道:
“夫君啊,你是宋江哥哥的至爱亲朋,如今现有位从江州来的戴院长,深知宋江哥哥的近况,何不去与他打探几句,以慰你对宋江哥哥的相思之苦?”
一连串的“宋江哥哥”,让花荣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道:“直接说罢,你又发现什么问题了?”
探春笑道:“戴院长在梁山拿了假书信回去,却并未实际到那蔡京府上去过。倘若蔡九问他,你在东京吃在哪儿住在哪儿,哪个收了礼去,哪个送你出来,戴院长岂不无言以对?”
花荣听了,皱起眉头道:“你说得有理,可咱们也没到过蔡京府上,如何是好?”
探春笑道:“我娘家有个老仆,曾在蔡京府上当过轿夫,蔡京府上的规矩,他给我说过哩!”
她拉花荣低下头,俯在他耳边,将书中蔡九诘问戴宗那一通话换了个语气说给他知道。
花荣听了,眯起眼睫看她:“娘子,我若写封家书回去问岳丈大人,你猜一猜,岳丈可找得到那个给蔡京当过轿夫的老仆吗?”
探春笑眯眯道:“你可以试试。”
花荣轻哼一声,也高深莫测起来:“我不必试!”
他去找了戴宗,先探问宋江近况,又假托曾到过东京太师府,将探春的话不经意间透漏给戴宗知道。
戴宗走后,梁山上大摆筵席,欢宴继续。
吴用大大方方地说起印章上的疏漏,向众人笑道:“幸而花娘子心细如发,才免了宋江哥哥与戴院长的一场大灾祸。”
他举起酒杯,敬探春道:“娘子之智,吴用佩服!”
探春回敬笑道:“军师计策精妙,才真让人服气呢!”
晁盖哈哈笑道:“你两位皆是智多星,无需谦让。”
众人欢笑。
酒过三巡,王英举杯来敬花荣:“花知寨,这天底下若只能选一个让我王矮虎羡慕的人,那绝不是皇帝老儿!”
他语出惊人,众人都放下酒杯,看过来。
花荣微微皱起眉头,已预测到他要说什么了。
果然,王英涎着脸,带着七分醉意道:“花知寨的娘子,人长得好看,枪法、箭法都来得,如今连智谋都让军师夸赞,真真让人羡慕!”
燕顺忙来拉他:“兄弟,你喝醉了,快随我到外面吹吹风去吧!”
王英踉踉跄跄往外走,仰天大呼道:“宋江哥哥,你怎么还不回来?说好的要给我找个浑家,何时才能兑现啊!”
众人听他提起宋江,想起这位哥哥如今还在牢里受苦,一时皆消了欢笑之心,尽垂下头来。
探春心下也有些不安,虽然书中的疏漏已堵上,但戴宗到底没去过东京,那蔡九知府盘问得多了,难免他处不会再有纰漏。
与其让众好汉在山上悬心,还不如未雨绸缪,派些人下去探问一番。
思及此,她斟酌着向吴用低声道:“军师,宋大哥远在江州大牢,一路押送至此,路途遥远,变数难测。”
“不如咱们也派些人下山,一则到江州探听消息,免了悬望担忧;二则若有变数,也能随机应变,多留出一条退路。”
吴用抚须点头,向晁盖、林冲耳语数句,当即向众人宣布要派人去江州接应。
众好汉听得有远差,一个个摩拳擦掌,斗志昂扬。
吴用笑道:“咱们这么些男人穿州过县,难免引人注意。不如请花娘子、武家娘子与杨家娘子同去,她们手上功夫也来得,隐在人群中也便利些。”
晁盖笑道:“军师的伪造家书计谋必然奏效,咱们说是去救人,多半只是游山玩水白走一遭,让诸位娘子们同去,也可沾沾众兄弟的光,远游一番。”
众人轰然大笑,皆称哥哥说的有理。
鲁智深道:“洒家的娘子也要去,她手上功夫虽不使得,有洒家护着,天下皆可去得!”
众人又笑。
“姐妹们听了军师的话,必然欢喜。”探春笑道,“只是山上的人也不能留得少了,若那蔡九按照军师书信所言,押着宋大哥从梁山下过,山上却腾不出一个人手去夺,岂不冤哉!”
林冲笑道:“我陪着一半兄弟在山上,我家那位素来不爱出门,就免了这次出游吧!”
秦明粗声道:“我同林教头守山,我家那个也也只爱家中呆着!”
众人嘻嘻哈哈,最终议定了由林冲、吴用、公孙胜、秦明、刘唐、黄信、吕方、郭盛、宋迁、杜万、朱贵留守,其余人皆下山去江州。
当夜收拾行李,天一亮,众人扮做客商、戏班、富家少爷,热热闹闹下了山。
这一去,又牵扯出怎样故事来,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