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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4章 病来虽然漱金有六点起来练嗓的规……

    虽然漱金有六点起来练嗓的规矩,但学员是在晾晒场排队的,不会四处走动;直到六点半霍眉准备去拿席芳心的暖瓶灌热水,才隔着窗子发现他晕倒在床边。

    席秉诚背着人就往医院冲。

    接下来半天都人心惶惶,不说所有人都爱戴席芳心,但所有人都清楚他是漱金的靠山。他没了,这一大班子人都不知道该如何将漱金开办下去。

    不过几个徒弟是真的着急。穆尚文在那里跳脚,不停地问霍眉看到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霍眉说就是平常的样子,没硬啊。穆尚文一下气急败坏要打她,席玉麟突然从后面拉住她,语气很不好地说:“你作为师姐不去看着那些学员,在这里闹什么闹?”不等她表现出愤怒,就径直出门。

    下午,刘靖回来了。

    霍眉差点忘了这个二师兄,前段日子他去了刘洪生班学许仙(学戏便是这样,谁的哪个角色好,就要跟这个特定的人学),本已经学得差不多,现在一叫就火急火燎地回了漱金。

    王苏在大门口迎他,“青哥,你跟刘师叔说了没?”

    “没,师父平日就不想见师叔,现在生病了……气色不好,该是不想见的。”他边往里走边脱外套,“要是大师兄晚上还没回来,我就跑一趟医院。”

    穆尚文在旁边大喊大叫:“席玉麟你才是掌刑师兄吧为什么是我看学生啊?”

    此言一出三道目光都射过来。

    “……席师兄。”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

    席玉麟已经略过她,往练功房去了。

    晚上六点多时,霍眉正在练功房和王苏讲话,木门忽然就被推开。席芳心静静地站在门口,双手交叉插在袖筒里,肩上披着一件外套;席秉诚就站在他身后两步的地方,仍带着帽,显然是刚回来。

    王苏立马飞过去:“师父,你怎么样?”

    远处的席玉麟也看见了,默默站起身。

    席芳心一摆手把她挡开,“所有学员在门口排队,我一个个查功课。”

    不得不说席玉麟不愧是席芳心养大的孩子,在某些方面得了师父的真传。两人看学员表演时,不管是心里觉得精彩还是糟糕,面部表情都懒得动一下。但此刻席玉麟明显知道这场抽查意味着什么,显得很紧张,一会儿盯学员,一会儿瞄师父,一会儿放空。

    抽查一直持续到十一点,中途席秉诚搬来个凳子,席芳心也不坐。最后他点了四个人的名——包括那个黄小希,霍眉以为是要挨打了,没想到却听到:“一人去主管那里领一块大洋当路费,回家去吧。身契在我办公室的屉子里,找主管要钥匙。”

    就算是没被点到名的孩子也不敢抬头看此时的场面,互相之间挪着小步站紧了些,缩着脖子,像窝小鹌鹑。

    “师父,”席玉麟赶紧跑过来,“这个黄小希入门才半年。而且因为大多数时间是我在教,没得到你的指点,所以进步不大也是——”

    “怪我没有亲自教?”

    “不,不是。”

    席芳心颜色浅淡的黑眼珠慢慢移开,用谈论晚饭盐放多了的平板语气说:“这几人身体条件不行,教不出来。”

    这里大概也就轮到掌刑师兄说话,席秉诚在后面张嘴又闭嘴。

    王苏还是忍不住道:“师父,我每次来的时候,这些孩子都比我早到,我看她们也是很努

    力——”

    “是你该管的事吗?”

    “不,但是——”

    席芳心走了。

    忽然有一个男孩嗷的一声哭了,跑着追出去;另外两个站在原地没有动,仿佛在等那个人把席芳心拖回来。黄小希用力推开王苏,又被闪身出现的席玉麟拦住。其他学员尽量不发出声音、匆匆要回宿舍,人流收拢到门口,又从他的两侧分开,好像水流滑过石头。

    “你有家人吗?”

    “有个表舅,不知道要不要我。”

    席玉麟忽然半蹲下,往她手里塞了三块大洋;女孩的五指蜷得紧紧的,他越发心急,用力往里塞。黄小希忽然尖叫起来,双手乱甩,在他脸上用力推了一把。

    “我不要你的不要你的不要你的!我也能赚的钱的,不要再炫耀自己了好吗?”

    霍眉瞅着他脸色越变越白,这人越气愤就越不会说话,此刻干脆把嘴闭上了。她只好把挣扎中掉到地上的三块捡起来,漫不经心地塞进黄小希的缝线口袋里,又抚摸着那口袋朝她笑:“小妹,你就收着吧。他很抠的,从不给谁钱,这不是担心你年纪小,路上——啊!贱皮子你爱要要不要滚!”

    黄小希一头怼在她肚子上,像只小牛般横冲直撞出去。

    霍眉捂着小腹咬牙切齿,“你说你,有这个闲钱给我不好?我拿了钱肯定对你眉开眼笑的。”

    席玉麟虽余怒未消,但也不会不讲道理地对她生气,只是语言功能尚未恢复,拍了拍她的肩。

    更晚一些去找大师兄,说是明天才能拿到报告。第二日他早八点就去了医院,快开锣却还没回来,可第一出戏就是他的。

    正当霍眉准备找第二个表演的戏团商量换顺序时,刘靖殷勤地表示自己可以顶替。

    “他顶灯啊。”

    “噢,那替不了、替不了。”

    “你有什么单人剧目可以上吗?”霍眉心道又是一个老实人,还有点憨。

    “有,《夜奔》。”

    他原是唱花脸的,漱金分流后,也被迫学了些别的角色。《夜奔》这出戏中动作不多,主唱高腔,他唱了好几次效果都不错。

    “行,快准备,十二点就奔去吧。”

    窄口袖、圆帽冠上身,眉心武生红一抹,眼中的神光立刻就来了,当真是怒发冲冠。霍眉刚还在质疑这个老实巴交的刘靖到底有多少水平,人家一开腔就只剩一个念头:既然都被席芳心收做徒弟了,那还用质疑本事啊!

    总体来说,他扮武生时的气质要比席玉麟沉稳得多,唱、念时多用真嗓,但流露出了明显的花脸特征——唱腔比生行要更加平直宏亮,动作大开大合,顿挫鲜明。特别是【折桂令】那一折:

    “实指望封侯也那万里班超,到如今生逼做叛国红巾,做了背主黄巢。恰便似脱鞲苍鹰,离笼狡兔,摘网腾蛟。救国难谁诛正卯?掌刑罚难得皋陶。似这鬓发焦灼,行李萧条。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高俅!管叫你海沸山摇。”

    唱到“到如今”时,那一转身吸腿亮相真把他善顿挫的优势体现得淋漓尽致——下盘纹丝不动,提气一瞬到底,英雄末路的悲情回荡在他洪钟大吕般的声腔中,叫人潸然落泪。

    到“此一去博得个斗转天回”那里,刘靖剑指划圈、抖几下手腕后猛地停住,观众已经开始提前鼓掌,颗颗悲心也都被吊在那剑指上。他不落下,他们一口气便上不来。

    这么响亮地唱完半小时,刘靖似乎都不觉得累,与霍眉说话时嗓子又回到了温润和气的状态:“霍小姐,奔得怎么样?”

    霍眉感慨:“奔得好,奔得真好。”

    就在此时席秉诚推门而入,和刘靖耳语几句。两人对视时眉毛都往下压,特别是没卸妆的刘靖,脸上的任何动态都被夸张的妆容放大数倍。大概在谈席芳心的病情。

    人家不主动跟她说,霍眉也没主动问。晚上正跷着二郎腿做鞋子,席玉麟拿着不知道是哪个孩子的毛衣进来,肩上被铁勾挂下来一个破口。按理说缝补衣物该去找张大娘或霍眉,但就是几针的小事,他便自己来找针线。

    刚好霍眉也在这里,拿公家的棉线,做私人的伙计。

    懒得说她,他也抽出一根针和一卷线,盘腿坐地上,借着豆大的火光开始穿针。

    “席班主啥情况啊?”这会儿却主动问了。

    “肝硬化。”他也没隐瞒,“肚子里都是腹水。他以前很瘦的,两年前突然就开始肚子大怪我们,一点常识都没有,以为年纪大了都这样。”

    “医生说什么?”

    “具体程度还要进一步做检查。”

    又安静片刻,他站起来把针插回海绵里,补好了。霍眉相当震撼地把毛衣夺过来看——补布衣还好,可以从别处剪块布打补丁上去,毛衣她是真的不会补。以前家里穷,根本穿不起毛衣。而这件毛衣已然看不出任何被补救过的痕迹,鱼骨状的纹路俨然,清晰整规整。

    见她惊异,他便把毛衣翻过来,指着一处凸痕说:“就顺着这件毛衣的织法一行行织,圈挂圈,最后把断线收藏在毛线圈里。看,这里比其他地方稍厚些我瞧你每天拿着针线在那里织来织去,这也不会吗?”

    对于霍眉来说,针线的作用,仅仅是把布与布连接起来。

    “你又为什么会做女红啊,小婆娘?”

    “那样精细的戏服老在脱线刮破,你以为一直以来是谁在缝。”这次并未对“小婆娘”这句调侃感到不悦,他瞥向桌面,“看看你做的?”

    那双鞋是她为自己过冬做的,鸦青色,由左右两块布缝合而成,鞋头窄瘦似竹笋,放在他手里还没有巴掌大。此外,还缝了两根带子在上面,在脚背上打结可以防止滑落。

    桌面上有两朵剪下来的小红布花,即将被缝在鞋面上,作为纯色中的唯一装饰。

    “给你绣点东西?”席玉麟装作很随意地问道。

    第25章 绣鞋“好啊,绣十双,我拿去卖。……

    “好啊,绣十双,我拿去卖。”

    见她这么不要脸,他的忸怩劲儿也荡然无存了,嗤了一声,挑了几卷线,握着鞋坐到椅子上,“还蹬鼻子上脸了。没见我每天忙的要死,就给你绣这一个晚上。”

    霍眉只觉得逗人家很好玩,笑着重复:“你不给别人绣,只给我绣喽?哎呀呀席玉麟,虽然说我很漂亮很招男人喜欢啦,但是不会喜欢戏子的。”

    席玉麟又嗤了一声:“我不觉得你漂亮。”

    她完全清楚他刚才的忸怩是因为不习惯向人主动示好。自从那次她说“没发现你没朋友吗”之后,他好像当真了,克服着别扭想跟她关系更好一些,要跟她做朋友。至于说喜欢嘛——她最会看这个了,席玉麟没谈过恋爱、却在被她撩时脸不红心不跳,那确实一点想法都没有。

    再说了,开玩笑,霍眉为了让一个男人喜欢自己不知道要费多少心神;跟席玉麟相处时恶劣本性却是一点都不收敛。他要是能喜欢她,她就能视金钱如粪土了。

    此刻仍是想逗他,“你多大?”

    “十九。”

    “”默默闭上眼睛。

    她原就猜他年纪小,准备好的话术就是“因为你还是个小屁孩,只会喜欢大眼睛的女孩子,不会欣赏有胸有屁股的女人”,结果听到这个十九的时候还是被噎住了。这比振良还小两岁啊。一拿振良作对比,顿时就什么调戏都说不出口。

    向来嘴里跑火车的霍眉半天没搭腔,倒把席玉麟弄慌了。平生第一次,他飞快地把自己说出口的话咬回口中,认真反省自己又是哪里讨人厌。

    还真给他反省出来了:是不是不能当面说一个女性不漂亮啊?虽然霍眉有点没脸没皮的,但她确实很在乎她的容貌和整洁

    两人都不说话,各自感到后悔。

    大概九点半时,王好运风风火火冲进来,劈头便喊:“席师兄,小云说他背好了,可以给你检查了——咦,我还以为你在补我的毛衣呢。你在干什么?”

    霍眉在那张向来

    面无表情的脸上捕捉到一瞬间的烦躁。

    他不想成天盯着群半大孩子。

    但是席玉麟很快就说了声好,把针塞在线筒里,再把线筒塞进弓鞋里放入口袋,去给他拿毛衣。忽然一双手把他按回椅上,霍眉挑眉撑在他肩头,接着翻了个大白眼:“只能给你补毛衣,不能帮我补鞋子?我这个主管在你们漱金好受排挤啊。”

    “啊?没没没,”王好运接过毛衣,诚恳地朝她鞠了一躬,“那我明早再找席师兄。”

    门被轻手轻脚带上。

    接着室内响起了极低的笑声,席玉麟重新掏出针线绣鞋,垂着眼帘,不去瞧她。这么久以来第一次见他笑,在侧面没看清楚,但似乎很好看。

    十一点半他伸了个懒腰。

    鞋的两侧都绣上了蓝白相间的水纹,远看像踏着浪;鞋尖处绽开一朵芙蓉,除去粉色外,还用了金色,将那花开描得缤纷灿烈。时间很紧,他没有填色,只用线条构成这些图案,寥寥几根,尽态极妍。

    霍眉凑过去学习怎么藏线头。剪刀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席玉麟也没有用剪刀的习惯,凑近就把线给咬断了。嘴唇上的绒毛擦着鞋面而过。

    后面是如何用钩针藏线头的,她没学进去。

    关于“席玉麟比霍振良还小两岁”这个心魔困扰了她一晚上,接下来就全消了。因为振良身上有种出世的书卷气,脑子里只想他的事,对生活不怎么关心;而席玉麟已经开始讲:“线是你自己买的还是张大娘买的?你去风鸣路31号,有个婆婆开杂货店,我已经是熟客了,说是漱金的就能打九折。买十筒送三筒那个活动划算,因为三筒连在一起没拆包装;买五筒送一筒,送的那一筒往往是她用了不少的,你要掂掂,跟她扯清楚”

    “席玉麟。”她笑眯眯道,“谢谢你。”

    原来他不止急了不会讲话,被谢谢了也不会讲话。

    第二日仍是席秉诚带席芳心去做检查,王好运和那个叫小云的女孩搭戏。

    王传立来了,没带粉包。

    “副官说,现在药品走正常供应渠道了,他不好再以私人的名义拿。”他见周遭没人,俯身在她耳边道,“临街有个林记药铺,你知道吗?”

    霍眉自然知道。可这种东西一般都在烟馆里供应,怎么提起药铺?

    随即想到,烟馆几乎都是哥老会的盘口。范章骅这是在抢袍哥的生意。

    “药铺老板认得你。每次都是半夜进货,你就每天早上倒泔水时顺便去问一问,有就会拿给你的——副官提前付过账了,没有就是没有。”

    她沉默一阵,“万一很久都没有货呢?”

    “不可能很久都没有货。”王传立一板一眼地答道,似乎是在背诵,“只可能你没有天天去问,错过了。”

    霍眉将小亲兵送到门口,却迟迟不道别。磨蹭一阵,从怀里掏出一副鞋垫很快塞进他手里,“莫笑!我拙于手工,只是想起副官远走沱江,总想为他做些什么。你若要寄东西,便把这副鞋垫寄过去吧,穿着它,千里走哪儿都平安。”

    还把这孩子给讲感动了,连忙安慰她:副官一直没上前线,很安全,过年时应该就能回来。

    回去时,王好运和小云的戏已经演完了。这次居然是王苏在后台。

    她原来并不清楚学生的情况,今日见了,饶是性情散漫的她也忍不住多嚼几句:“……你的上半身和下半身是断开的。上半身还有身段,下半身像拐棍,硬戳戳的。席玉麟没说过吗?”

    “说过,说过。”

    “要练啊,膝盖,脚踝。”她思索片刻,觉得自己能做的事不止与此,便随着两个学生去了练功房。

    这天席秉诚回来了,席芳心没跟着回来,要住院。住的是圣佛罗多医院,由教堂改建而成,里面有半数以上医生都是洋人。

    巴青一共就两所大医院,一个是圣佛罗多,一个是蔡行健的父亲开的民康医院,相较起来,当然是洋人更靠谱。他可谓是孝心一片,席芳心却不领情,又是嫌教堂内部潮湿阴森,又是嫌西医院里的消毒水味儿难闻,又认为洋人在天花板上画裸男裸女太伤风败俗。

    此外一口气梗在他喉头,直到现在才能吐露。

    “他有了根不知道哪里来的簪子,喜欢得紧,一直戴在头上。”说到此事他表情微妙地住了嘴,环视共同坐在石阶上的师弟师妹们,“而且他以前就算喜欢这种……也只在家里戴,在外人面前从不如此,是吧。”

    刘靖点了点头,“他还是很怕人家的口舌。”

    “但是他老糊涂了!一路戴出去也就算了,到了那个拍片排队的地方,我说里面人多,要不取下来吧?他没听到似的,直往里面走……”

    于是四面八方的目光都射过来,手电筒的光一样,上下探照。

    一辈子都被这么看,席秉诚早习惯了。他是丑角,面中涂上显眼的白,上蹿下跳、哗众取宠,就是靠这些戏谑目光赏饭吃。

    但是席芳心从来都很介意。

    王苏宽慰道:“老糊涂了也好,咱们走到哪里都是要被人瞧不起的,心宽了自然是好事。”

    正说着,席玉麟已经将衣裤、毛巾、洗漱用品收拾出来,跟他们打了个招呼,拎着木箱出了门。不料席秉诚也跟了来,他便问:“你刚不是说让我准备出门?”

    “那是另一码事。陪他,还是我陪,”席秉诚接过他手中的箱子,“让你出门,是因为他给你找了个大夫,治烫伤的。”

    席玉麟眨了眨眼。

    脸上的疤陆陆续续脱落了,前几天还好,只是颜色偏粉;现在情况又不大好,伤口处凸出了梅红色的一层增生,肉瘤的质感,相当恶心。

    他还挺担心增生越来越严重,这张脸就再唱不了戏了。没想到席芳心自己病着,还始终挂记他这张脸。

    “那我不去医院看看他?”

    “暂时不用,都由我来吧。你回去跟霍小姐说先不要给我排戏了。”他从兜里摸出一个纸条递来,上面是席芳心的字迹,写了那位名叫张泰和的大夫的地址。

    张泰和年逾八旬,早年还开医馆,现在精力不济,只在家中见几个熟人。耳聪目明,眉眼慈祥,听他报完名号,便笑道:“果然如芳心所说。”

    席玉麟只好鞠了个躬。烫伤情况如师父所说吗?

    “那罐绿色的药膏早晚都在擦吗?”

    “是的。”

    张泰和拄杖走过来端详一阵,回屋拿了积雪草苷药膏、药油布、纱布和弹力绷带出来,给他演示如何上药膏、敷油布,再在增生处加压。

    “这药油布是家族偏方,外面买不到,你用完了就再找我拿。其他的都能在药铺买到。一定要记得绑绷带啊,好好压着脸,瘢痕就不会往外凸,知道吗?”

    “记住了。张老,这些东西多少钱?”

    “嗐,芳心的娃娃嘛,不要你的。”张泰和呵呵笑道,“他怎么不来?”

    席玉麟再三道谢,将师父的病情如实相告。张泰和感叹一句“早就说他酒喝多了”,笑意全无,说自己腿脚不好,不相送了。

    退出台阶,站在无边夜色中,席玉麟真觉得自己和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师父有种一脉相承的讨人厌。

    在他心中,恩情是客观的,感情是主观的。席芳心把他从河中木盆上抱起来的时候,已是恩同再造,此后二十年的抚育、教养,欲报之德,昊天罔极。

    但他就是更喜欢刘师叔一些。

    至于师父,能不见就不见吧,刚席秉诚说不用去探望真叫他松了口气。

    第26章 展眉霍眉四点钟就被骨头里的痛痒……

    霍眉四点钟就被骨头里的痛痒折腾起来,抽了两根烟,好容易捱到天亮,立刻开了门朝林记药铺而去。

    药铺门口居然在排队。

    二楼的窗户都被一张巨大的海报挡住了,上面是个旗袍女人捧着高脚杯的画像,眼睛眯着,脖子往上仰,一副情迷意乱的表情。

    她便向前面

    的男人打听。说来奇怪,烟馆聚集三教九流,这排队的人却有很多穿皮鞋。

    男人奇道:“你来排队,却不知道这是什么?市中心到处都贴着宣传画呢,这是新型的烟土,比放烟斗里抽的更过瘾。而且是冲泡的,不会形成烟气,熏到家里的老人孩子。”

    你这瘾君子倒还挺尊老爱幼。

    “就叫新型烟土?”

    他一指海报上的两个大字,“叫展眉。”

    “……”

    霍眉把半张脸埋进衣领里,觉得自己可能要被范章骅害得遗臭万年了。

    排到她时,柜台上剩的纸包已经不多,员工把绳子绑起来的一串银元丢进柜子里,很不耐烦地示意她掏钱。

    “我是范副官的朋友。”

    “噢噢噢!”他立刻脸上带笑,递给她一个纸包。

    霍眉在旁边等了会儿,等人都买到货走了,就上前与店员搭讪。店员也很热情,跟她讲大烟还是很初级的形式,现在这个“展眉”是鸦片中提取中的生物碱,日本人加工的,效果要更强烈。

    “范副官说你向来好这个,产品一上市,就特意跟我们打了招呼。他对你是真上心呢。”

    范章骅这么说的啊。

    “效果有多好?”

    “回去试试就知道了。”他露出一个暧昧的笑容,“尝过一次滋味,你想忘了,你的脑子都忘不掉!”

    怪不得。

    明明知道全凭范章骅施舍烟土不是长久之计,明明知道自己是个穷人,需要健康、清醒和干净,却总有一个声音在脑子里叫嚣:你离不开这包粉末的!

    范章骅是真会作贱她。身体已经不属于她了,连脑子也不愿让她好生留着,席玉麟说聪明的脑子。

    她感到气恼异常,扬手就把粉包扔进了花坛。

    下午时就隐隐有些后悔。本该守在后台的,又躲到晾晒场上抽了一根烟。抽完感觉又稍微好了些,拿起针线,企图把注意力凝聚在精细的活计上。

    席玉麟蹲在幕布后,脸上绑着弹力带,造型似悍匪。

    突然就是一阵笃笃轻响。

    他回头,看见霍眉正在那张瘸腿椅子上发抖,那椅子也跟着她小幅度地前后磕碰地面。银针已经刺进了她的手指,钻出一滴宝石般的红血珠;而她紧闭着眼,握针的手越捏越紧。

    席玉麟掰开她的手把针拔了,半蹲在椅边,叫了她两声。

    她忽然睁开眼,“快去街拐角那个花坛……找……一个一寸的纸包……”

    “捱过去就好了。”他动也不动。

    “你站着说话不腰疼!”霍眉咬着牙撑起来,扶墙往外走,到门口忽然感觉自己丧失了对高度的知觉,怎么伸腿都够不到台阶的底部。

    席玉麟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就把人往回拖,前几部她还跟着踉踉跄跄地走,最后几步身子都化成一滩水,站也站不住,手腕还被拎得高高的,膝盖已经坠到地上。

    他怕把她拉伤,只能跟着坐下,霍眉一下就软在他腿上。

    已然因为生理性的痛苦眼含泪光,但就像上次在街上那样,她梗着脖子、怒目圆睁,用抽搐的眼睑肌肉将泪水狠狠推了回去。“你个瘟丧,”她坐都坐不稳,仍用手肘抵着他的胸口,没彻底趴下去,“去不去?不然我就喊得所有观众都听到。”

    你根本不敢,因为你会为此丢掉工作。

    但是席玉麟什么都没说,用力把她往地上一推,跑去找粉包了。不久前在同样的地方,她缩在那个副官怀里千点啼痕、万点啼痕,像只脖颈柔软而修长的鹭鸶他瞧不起那种媚态,但偏偏被其解救了好几次,逐渐意识到,那是她独特的聪明。

    为什么在面对我时,那样难受还要费力憋眼泪?为什么要张牙舞爪?为什么要威胁?明明我是你的朋友啊。

    花坛里没找到那个纸包。

    他一眼就在临街看到了“展眉”的招牌,心里毛刺刺的,脚步还是不停地跑过去,却被告知一包一百五十块。隔着玻璃柜看到了那不起眼的一寸小纸包,席玉麟简直难以置信,这是药品还是黄金?

    在店员看穷鬼那种轻蔑的眼神中,他谨慎地开口:“不知道你们认不认识,一个叫霍眉——”

    “她今日已经来过了,哪能这样?我们还做不做生意了?”

    推门而入时,霍眉是坐在椅子上、上身趴在桌上的,一看就是因为刚刚最后一场戏的演员下台经过不得不做出样子。转过半边泛红的脸听他说话。“没找到?”她眯着眼重复道,“是没找到,还是你扔了?”

    “我真是吃饱了撑的。为你好,你领我的情吗?”

    她颤抖着闭上眼睛,右手在桌上摸到烟盒,抽一根出来直接塞进嘴里嚼了。咸凉苦涩,还有霉菌的味道,像是嚼了一只脆壳蟑螂,立刻咽下去,恶心仍旧顺着食管缓缓往上飘。

    一个搪瓷杯递到嘴边。

    霍眉迅速推开。她已经想吐了,可是今天已经足够狼狈,就算要吐也须找个无人的地方吐;当下紧紧闭紧双唇,怕一张开就有疯狂分泌的口浸掉进他的杯子里。

    席玉麟便把杯子撂桌上,“我非得走了。”

    她摇晃着站起来,指了指女生宿舍的方向。

    扶着她的胳膊、半弯腰搀了几步,席玉麟觉得太麻烦,直接将人抱起来。这个点所有人都在厨房。犹是这样他都一路小跑,生怕被哪个闲逛的家伙看见了,霍眉不觉得丢人他都要觉得丢人。

    用她腰间的钥匙打开女生宿舍的门,里面空无一人。

    他一眼就看到了霍眉的铺位,最干净整洁的一个。

    杯子叠成豆腐块,卧单在起床时特意扯到平整如镜,枕头的左边是身体乳、唇油、草药等小瓶罐,右边空出来,放早上要穿的衣服。床脚的铁柱上挂了几个手工布袋,分门别类装袜子、短裤、肚兜,床底下横放一个行李箱、一个布袋、两个盆子,弓鞋在旁边整齐排队。

    把霍眉放下地的时候,她还吊着一口气站了会儿,脱了外套里子朝下铺好,这才敢将挨过地面的屁股坐上去。

    那个枕头也比其他人的枕头蓬松些,凑近闻还有清香,席玉麟没忍住用手按了按,里面传来干菊花摩擦的簌簌声。

    霍眉终于能说话了:“感谢你送我回来,所以忍你一次。下次不要用在泥巴里翻过东西的手摸我枕头。”

    手指上其实没有明显的泥巴,但有浮灰,霍眉猜这小子是搓手捻掉的。

    席玉麟哼一声,走的时候关上了门。

    晚饭也没吃,睡觉也睡不着,连穆尚文都看她不舒服没来胡闹,张大娘却来提醒她凉亭里死了一只鸟,是不是晚上没打扫?霍眉把脸深深地埋进枕头里,发誓她再说一句就吐她脸上。

    一夜未睡,第二日天不亮就去了林记。那个店员瞧着她脸色青黑,似笑非笑:“霍小姐,我记得你昨天领了一包啊?”

    霍眉不跟他废话,拿了就走。他还在后面追着喊:“滋味不好受吧?记得每天都来看看啊。若是明天不来,搞不好往后十天半个月又没货。”

    这下才觉得又活了过来。

    下午蔡行健的司机来接,一把年纪了,很为难地代为传话:我非常喜欢霍小姐,迫不及待地想再见到你。

    霍眉说思考一下,实则是飞快地洗了澡,然后像上次一样,用一件神秘铁箱里的大衣替换了自己土里土气的肥棉衣。也不神秘了,应该就是席芳心的。把扣子一颗颗扣到腹部时,她才对席芳心的肚子到底在短短一年内涨大多少有了清楚的概念。过去的席芳心是真苗条。

    轿车一路飞驰去了医院。

    蔡行健在民康医院工作,是急诊科的主任。上上次就问过他,为何不在最有名气的圣佛罗多工作?答曰不喜欢在洋人手下工作,而民康

    的院长是他父亲。

    家世好,文化程度高,样样都比范章骅强。

    司机直接带着她去了办公室。听到动静,他立刻起身,双手捧着瓷杯向她奉来,笑道:“上次是我不对,特意向霍小姐赔一杯茶。”

    霍眉哼一声,不接茶,却坐到他的办公桌上玩起钢笔。蔡行健笑得眼角花都开得更大了,掩上门,走过来问:“怎样霍小姐才肯喝啊?”

    “蔡医生若是诚心想道歉,便该近到让我能喝到呀。”

    那杯茶就递到她唇边,霍眉就着喝了一口。昨天忽然交叠在今天上,搪瓷缸交叠在茶杯上,席玉麟那双骨节粗大的手替代了蔡行健草耙一般苍白而有虚汗的手,她心一横,用湿漉漉的嘴唇轻轻蹭了蹭。

    蔡行健一改常态,似乎是为了讨她欢心,先不自己演讲,却问起她的近况。她挑几件不重要的事说了,紧接着就拐到了正题,说起来席芳心的状况。

    “犯糊涂应该是肝性脑病,去查个血氨吧。”

    “可是圣佛罗多的医生好像没提过。”

    第27章 薄命“因为那些洋人办法也不多,……

    “因为那些洋人办法也不多,最擅长的就是给人打抗生素。”蔡行健拿回杯子,压在她的唇脂印上也喝了一口,“巴青乃至整个中国的医学技术都不发达,现在他有腹水是不是?住院肯定就整日打利尿剂、让病人吃肉,可能还要上抽水管,给家属看到肚子消下去的效果了,家属也就满意了,只当人老了糊涂。”

    “但想要降血氨,就不能多吃肉。他给你们说了,他上哪儿去收这些药费?他知道具体该打多少吗?降血氨也没有太有效的办法,他难不成还要推荐你们去找中医?”

    霍眉强迫自己把每个陌生的字眼都记下来。“你觉得中医有用?”

    “在我个人看来,”他用调侃的语气说,“就是找奇迹用的。能找到自然是好。”

    “那,是不是转到民康会更靠谱些?”

    “哈哈,虽是我父亲的医院,我也不至于想赚霍小姐熟人的钱。民康的医疗设施就更落后了,而圣佛罗多好歹还有巴青城唯一一台制氧机,关键时刻能救命。”

    他坐回座位,手只往前面一伸,便扣住了她的膝盖,接着一寸一寸往下摸去。这回没有事先征得同意,因为知道霍眉往桌上坐就是方便他摸的。

    而在霍眉眼中,那副羸弱细瘦的身躯已然端坐高台。她简直没法想象蔡行健在赏玩自己**的同时,还能有条不紊地回答问题,口气轻松、随意的像在聊哪家的菜好吃。可他聊的是疾病、医学、攸关性命,而她真的就只会聊哪家的菜好吃。

    她近乎虔诚地向前俯身搂住他的脖子,又在同时感到痛苦。

    霍眉是很少瞧得起谁的。她知道自己轻贱,但这和她喜欢嘲笑别人不冲突,因为她还道德感低下。蔡行健的衣着外貌、言行举止难道不好笑吗?就算他算是巴青有头有脸的人物,而她为了嫁给他不得不曲意逢迎,在心里,霍眉就觉得自己是世界的主宰,而蔡行健是个被逗猫棒耍得团团转的小宠物。

    但在这短暂的几分钟内,蔡行健轻而易举地让她感到不好意思了,并告诉她:我们才是世界的主宰。

    我们这些有文化的人。

    后面蔡行健见她问完了,便又开始自说自话。等到七点下班,带她出去吃了晚饭,又亲自开车送回漱金——哎呀,有进步。分别时他将手伸向后排座位摸索:“稍等,今天也有个小礼物要送给你……”

    她觉得已经不会有比花更没用的礼物了。

    然后蔡行健摸出一本书,“《乱世佳人》,我觉得你很像其中的女主角。”

    回去第一时间便把蔡行健说的话重复给了席玉麟听,并叮嘱他就说是自己的主意,别提她在外面勾搭医生。席玉麟下午就看到她在为约会做准备了,却没料到她在约会时还能顺便帮自己一个忙、记住这么大串乱七八糟的东西,生出几分佩服。

    “还有个好东西,平分。”她笑嘻嘻地从背后掏出《乱世佳人》,沿着书脊开始撕,“有这么厚一本,两个月都无需用厕筹刮屁股了!”

    他似乎对这个话题感到尴尬,仍硬着头皮陪她说下去:“不是平分吗?”

    递过来的只有三分之一的厚度。

    “很公平啊,因为我大的小的都要擦,你们男人呢,小的甩甩不就得了……”

    眼见席玉麟的脸迅速变红,还以为下一秒他就要骂“有病吧”。没想到他也很有进步,把话憋了又憋,接过三分之一本《乱世佳人》,挤出了一句“谢谢”。

    他得了消息,当晚就往医院里去。

    凌晨忽然响起一阵枪响,张大娘手忙脚乱中打碎了煤油灯,众姑娘在一片漆黑中穿衣服。跑到门口时,学生们也都惊慌地挤来挤去;恰好席秉诚和席玉麟又不在,刘靖提着灯,很无力地喊:“不要叫——排队——”

    作为大师姐,王苏倒是挺淡定。但她在漱金从来就不是管理者,一时也不知道如何约束住学生。

    街上突然传来一声大喝:“剿匪凯旋!”

    在极近的距离处、在众人的注视下,对街楼顶有火光一闪,是朝着天上的。俨然是把手枪当礼炮在用。

    霍眉当即骂出了声。在一声一声的“剿匪凯旋”呼喝和砰砰枪响中,学生们也意识到不是在打仗,逐渐安静下来,听从刘靖指挥回去了。

    半个巴青城都被袍哥的排场吵醒,狗叫、鸡鸣和孩童哭声也被催出,吵得天都亮了一瞬——接着是一声雷响。对面楼顶的那帮人兴奋到了极点,齐声吼着:雷公贺我!雷公贺我!

    大雨倾盆而落。

    “贺个锤子。”霍眉没好气地拍了一下王苏的屁股,“下雨了,回去睡觉了。”

    “霍主管,我能不能申请外出?”王苏笑着说,抬手挡在额前,避免雨水冲进眼里,“我想兴许是鲁七送他们回来。这样大的雨,赶车多辛苦?我想与他打个招呼。”

    你跟他打个招呼,他又不能少辛苦一点。虽说如此霍眉还是拿了把伞,打开大门,陪她在外面等。

    “你不回去睡觉?”

    “怕你跑远了。怎么说外面都是在打枪,你若是跑了,大师兄回来还不得开除我。”

    王苏满不在乎地望向前方,“哪有这样的事?你们虽是大师兄大师姐平着叫,可我比他要大上许多,真要论起来,他该听我的。再说了,就是比他小的,过了十六也能对自己负责。若摆出这种谱,可真叫人害臊!”

    霍眉顿时对她又多了几分好感。

    街上乱糟糟地叫成一片,很快,游街的车就来了。前面一辆车拉着十几个袍哥,也砰砰往天上放枪,向街边欢呼的人致意;后一辆车拉着土匪的尸体,面粉袋一样交叠着摞高,粘稠的液体拉成丝填进车辙里。

    巴青城除了市中心、主干道上铺了沥青,其他地方大多是泥路,下雨天走路相当不方便。而赶车就更加麻烦了,车轮直往泥泞里陷,马也跑得高一脚低一脚,车夫一没控制好就会侧翻。见赶车的不是鲁七,王苏握上她那只撑伞的手,准备回去。

    霎那间一道闪电划破天穹,飞溅的雨珠、泥水都在强光中定格出清晰的形状。

    霍眉忽然感到身边的人冲了出去,一把没捞到,惊慌下已经打算自己先躲进漱金了。那群袍哥迅速跳下车,举枪把人围住,吼道:“干什么?”

    王苏从尸堆的最底下拖出一具小小尸体,颤声问:“这也是山匪吗?”

    他们见是个女人,已经颇有风度地把枪收了。霍眉这才靠过去看。

    黄小希。

    尸体的脸部已经肿胀发黑,若不是因为那身衣服,根本难以辨认。胸腔被子弹贯穿了,前后都是洞;又因压在尸堆的最下面,肋骨都压断了,身体变形成瘪瘪一片。

    一人答道:“我们找到土匪时,她就在旁边。哪有一个小姑娘独自在郊区晃悠的?不是土匪的孩子又是什么?  ”

    “是我们漱金的孩子,出城去找表舅而已。你们看见人就打啊?这么小的女孩也打?”王苏冷笑一声,脱下外套裹住黄小希打横抱紧,“我要报警。”

    刚才说话的那人面部的肌肉已经微微抽搐起来了,“我们为谁剿匪?真是不识好歹——”

    “平哥!别跟婆娘一般见识。”车上有人喊,“她要带走就带走吧。”

    王苏一言不发,疾步抱着人往前走。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后,她意识到霍眉在身后给打着伞,又用很柔和的语气说:“你自己打吧,雨太大了,罩不住两个人。以及就不要对漱金的其他人提起此事了。”

    已经临近十二月。巴青的冬季是灰蒙蒙的,楼房都隐匿在夜幕和如瀑的雨水中,像被钉进地里的枚枚铁螺丝。霍眉很快就放弃了打伞,浑身透湿,沉重僵坠的棉袄把她也往地上压,她几乎在用反抗性的力量顶高肩膀。

    警察厅还没开门。她们就蹲在门口,闻黄小希身上飘来的一阵一阵腐臭。

    天亮了很久,才有个穿警服的人端着碗红油抄手,晃悠悠地开了门。王苏飞快地跳起来,一下揭开外套给他看,那张紫色的脸把他吓了一跳。

    霍眉跟着站起来,眼前一黑,靠着墙缓了很久视野才星星点点回来。唱戏的体力就是好啊。听力也恢复到差不多时,王苏已经简洁地把事情讲清楚了:“这是算杀人吧?如果你要证明的话,我可以提供,她在我们这里留有记录的。”

    警察用张纸盖住了碗,顺便把油蹭了蹭,取出一张表格来给她填:“所以她现在还是贱籍?”

    “不是,班主把卖身契还给她了。”

    “不是你的人,你来跟我说什么?要么就联系她那个表舅,让他来说。”警察已经算是耐心,解释道,“除了匪患,不知救了多少人的性命,总不能一点代价也没有吧,我们袍哥人家还不是做出了牺牲?”

    我们袍哥人家?

    霍眉深吸一口气,拍了拍王苏的肩,“大师姐,太冷了,我先回去了。你自己在路上小心。”

    并非是不愿陪着王苏继续讨公道,只是她意识到公道讨不回来了,但王苏肯定还要留在那里犟一会儿。还有一件非常重要、说什么也要做的事情:去林记药铺。

    第28章 吞剑林记今天没有货。……

    林记今天没有货。

    她回去换了身衣服,取泔水桶的时候碰到了席秉诚和席玉麟。一问,才知道经检查血氨值确实很高,解释给席芳心听后,他显得非常不高兴,说自己清醒得很根本不需要人陪,把两人一起赶出来了。

    “现在确实还好,每天就是挂水,他中午晚上还能自己到楼下买吃的。”席秉诚犹豫道,“但我还是得每天去一次,看看再回来。”

    霍眉清了清嗓子,“以及你很久没上台了。前几天还有个老太太向我问起你。”

    席秉诚一下显得非常激动,“真的吗?今天我再绕场一圈好了。”

    川剧中有许多绝活,例如耍牙、变脸、吐火等等,他所说的“绕场”便是在演出结束后绕着观众席走,表演绝活的同时与观众互动,运气好时还能得到打赏。

    “你怎么了?”待席秉诚走后,席玉麟很敏锐地捕捉到霍眉的表情,“这么快就又”

    “不是。淋了雨,痛经。”

    他张大嘴巴,顿了顿后说,“那你别忙活了。”

    两人已经走进茶水间,霍眉撕开一麻袋的酥糖,开始往几个小碗中分装。“你帮我啊。”

    “帮你半小时。”他当真蹲下来跟她一起装,“然后我得去练功房了。不是不愿意待,那里没人守着,学生会受伤。”

    霍眉噗嗤一声笑了。她的身体就没舒坦的时候,每个月肚子疼三天,走路五分钟就开始脚疼,一天不抽烟就骨头痒,还不是该干啥子就干啥子。也就席玉麟真把这当回事。

    下午王苏才回宿舍,匆匆换了套干衣服。霍眉正歪在床上用被子捂着肚子做针线,见到她,手向床下伸去,“警察不肯管?”

    “嗯。我把她送到庙里托僧人下葬,出了棺木钱和辛苦费。”

    霍眉摸出一块钱给她。

    “我有钱呀。”她笑眯眯地推回来,霍眉的胳膊绕了一圈,仍把钱放在她床头,“算我对小希的心意。”

    下午有王苏的戏,作为台柱子,几乎天天都有她的戏。王苏浅寐了半小时,霍眉准点叫醒她,她便又精神抖擞化妆去了。

    天放晴了。

    冬季按理来说是干燥的,可巴青城下雨下得相当频繁,特别是在雨前和雨后,空气湿度很大。

    今日的客人很多,似乎都是受这磨人的湿寒侵骨,想往人多的室内挤,再坐下喝一杯滚烫的热茶。霍眉让张大娘告诉客人:冬天多了“姜茶”这个选项,在普通白茶的价格上加五十文。如她预料的一样,十分畅销。

    穆尚文在后台练习变脸。

    旦角本就很少用到变脸这一表现手法,但作为一名川剧演员,她有种学会它的使命感。困扰了霍眉多年的问题也在此时得到了解决:脸谱会事先画在绸子上,每张都连着一根极细的丝线,收于袖口。演员会用动作为掩护扯动丝线,拉下面具。

    她技术不行,霍眉都看到她那只手有很明显的拉绳动作。

    刘靖倒是变得很好,却很谦虚地说:“变脸不算什么,空手回脸才是本事。也就大师兄做得出来。”说着他就胳膊一抬,然而露出的脸谱仍是那一张,在一片笑声中无奈道:“失败了。”

    席玉麟的变脸技术也好,都不需要抓着衣袍抹脸,几乎是脸往侧面转一下就换了张。今日他也想凑这个热闹,毕竟脸上绑了弹力带,再戴面具也不会接触到皮肤。闻言较为大声地说:“我试试!”又是向旁边轻轻地抖了一下头部,上一张面具倒是回来了,可只回了一半,卡在鼻子下面。

    穆尚文毫不留情地嗤了一声。

    等最后一场戏演完,他们几个带着个十几个会变脸的学生走进观众席,和观众互动。霍眉懒得绕那么大一圈,只是从后台透过幕布看,席秉诚尤为显眼:他会吐火。

    人群迅速就将他围住,几只手把硬币卡在了他的头冠里。他一手执燃烧的木棒,一手执煤油瓶,含上一口,对着火炬猛然喷出,一条亮度极高的橙红火龙就窜上屋顶,险些烧了宫灯。

    一般人吐水是直线,而喷火需要把煤油喷成雾状,对演员的肺活量和腹部力量要求极高。此外,喷火的气息还需足够长,若油还没喷完就气息不够往回吞,火就会烧回嘴里。听说练多了喷火就会丧失味觉,也不知是不是真的?

    正在此时,一个戴贝雷帽的男人大声喊道:“听说你还会吞剑?若能现场吞一个,我便给你十块。”

    席秉诚被他的语气弄得有点微微不悦,却仍叫王苏帮他拿了一把细剑来,笑着说:“看官何必这样说话?你想看,我演来就是了。”

    那柄细剑有五寸,不算特别长,但是实打实的硬金属,不是能卷在舌下或伸缩的那种。在席芳心和刘洪生的时代,绕场的重头戏就是表演吞剑,后来因为太过危险就渐渐不教给徒弟了。

    此时他将头完全仰起来,拉直口腔与食管,缓缓将剑送了进去。

    王苏和刘靖迅速靠在了他身边,以免他人冲撞,造成意外。

    当剑柄卡在嘴角时,他的脸已经憋红了;抽出来时速度稍快一些,将剑递给王苏冲洗后归还入鞘,向众人鞠了一躬。

    演员所等待的就是这一刻:铺天盖地的叫好和掌声。

    那贝雷帽当真递了十块过来,席秉诚连忙双手接过,庆幸好歹没扔地

    上呢!顿时感觉自己像街边卖艺、乞讨的,不由得在心里苦笑一阵,忽然听到这人说:“你们这里是不是有个长相很乖的男娃?”

    我刚表演完,却提席玉麟。

    席秉诚顿了顿,朝后面喊道:“玉麟,过来!”

    席玉麟连忙跑过来,他只远远看到大师兄似乎在吞剑,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刚站定,面前忽然就伸来一只手扯掉所有绸子,接着弹力带也被从头顶拽下。

    贝雷帽盯着他敷了厚厚药膏的脸啧了一声,“给他洗干净。”身后顿时就涌出来几个人,抽出手帕就要往他脸上揩。

    王苏立刻挡上来,“看官你这是做什么?还请住手,太无礼了!”

    “我无礼了?我干啥了?只是想看看他的脸而已。你们做演员的不给观众看脸,到底是谁无礼?”

    席玉麟把王苏拉到一边,上前去主动接过手帕,把药膏擦掉了。增生已经消下去不少,只剩下大面积的淡粉色瘢痕,在素净的脸上像水中晕染开的墨痕。

    贝雷帽立刻“嚯”了一声,对左右笑道:“还以为钟老爷当真把这张脸毁了,这下我便放心了,反倒更有风情了!这叫什么?这叫——”他走到席玉麟面前,伸出一根手指轻抚瘢痕的边缘,“——桃花面。”

    席玉麟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已经觉得相当不对劲,又听这人道:“你不认得我了?哦,不认得也是正常的,毕竟当时我们是从后压着你嘛,你也没看到脸,叫得倒是”

    席玉麟扬手就是响亮的一巴掌。鼻血顺着人中淌下来。

    席秉诚简直被这变故惊呆了,一把抓住席玉麟的肩膀把他往后拖。

    “你听他——”席玉麟怒喝道,“听他胡说——”

    席秉诚其实都没听懂贝雷帽的意思。但就算贝雷帽说了天大的混账话,人家还没动手,他却先动手了,怎样都不占理。当下只示意刘靖把人带走,自己留下来应付。

    贝雷帽却大喊起来:“打人了!他把我鼻血都打出来了!漱金是这样做生意的吗?”

    围观的群中未必支持他,只觉得这热闹好看——戏园,不就是给人看热闹的吗?于是也顺着他的意思哗叫起来,局面一时乱到不可收拾。

    “等着!把他留下!打完人还想走?”贝雷帽阴恻恻地说,“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舒潜光,现税务警察队长。今天不是来仗势欺人的,只是想交个朋友,枪都没带,什么暴力手段也没使。你不该跟我赔礼道歉吗?”

    席秉诚深吸一口气,“你想要如何赔礼道歉?”

    “要他也吞剑,不为难吧?”

    “看官,他不会。不然还是我——”

    “意思是就是说,他的脸也不给看,绝活也表演不了,还要打人,这就是漱金吗?”

    又是恰到好处的哗然一片。席秉诚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看向席玉麟时,眼神几近恳切地示意:你快跪下吧。席玉麟又没法跟他解释这个舒潜光做过什么,心知让大师兄为难了;却磨着后槽牙,就是不肯跪。

    舒潜光眼珠转了转,突然兴奋地一拍手,“这样!长剑你吞不了,那就吞一把中等型号的剑如何?”

    真以为他要找出一柄更短的剑,席玉麟心说那试试就试试,至少不会在食管较深的地方留下割伤,之后治起来也方便。谁料他一根带着玛瑙戒指的食指在空中划了半圈,落在皮带上,又往下挪了挪,点道:“喏,剑在这里。”

    穆尚文已经勃然变色,冲上前嚷嚷:“狗东西,你别欺人太甚了!”

    她怎么又冲到前面来了?席秉诚已然感到焦头烂额,一个两个全不省心,只会将人家越激越极端。正要伸手时,席玉麟先他一步把穆尚文推回来,由刘靖拽着这骂骂咧咧的女孩先回去了。淡淡道:“我吞长剑。”

    第29章 冬至“哎哟哟,不怕死,却怕吞我……

    “哎哟哟,不怕死,却怕吞我的宝剑啊?”舒潜光很为自己这个双关的笑话而得意,众小弟也很捧场地嘎嘎直乐。却见这人噌地一声拔剑出鞘,都不带犹豫,已经仰起头,还是害怕闹出人命,“等一下!”

    席玉麟其实也有点怂,立刻就停住,看他还能闹出什么花样。

    “中等长度的剑也不要,我对你很好的,还有第三个选择——短剑。”舒潜光并拢中指和食指,在他脸前晃了晃,“可不能再拒绝了啊。”

    迟迟没有动静。

    席秉诚快急死了,都已经这么给台阶下了,你还要怎样啊?你不会真的蠢到去吞长剑吧?只是两根手指而已,这也不行吗?

    其实戏剧之所以能为普罗大众所喜爱,原因之一便是曾经有一种戏,叫做风月戏。百姓又没什么文化,劳累一天,交茶位费做进去是为了听高雅的悲剧艺术吗?当然是去看风月戏的。比方说《武松杀妻》,潘金莲脱衣那一幕,当真会脱得露出大腿,浑身上下只剩一条肚兜。还有一些没具体剧情的戏,纯粹用来搞黄色的:男女演员衣不蔽体地躺在床上,床用纱帘罩着,观众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两人的脚却伸出来,通过绷直、脚趾张蜷等动作以及声音引人遐想。

    虽说现在也渐渐少了,可梨园子弟的身份定位从没变过。若是有哪位大人物送上钱财,请某位戏子深夜去家里作陪,往往也是不会遭到拒绝的。

    他不明白席玉麟今天闯下这么大的祸,还在犟什么。

    席玉麟脸上已有戾气,看了大师兄一眼,最终闭上眼睛。

    两根手指伸进他嘴里,往下用力按着,迫使他跪下。然后开始搅动、抠挖、轻抚、重捻,紧张和愤恨叫他喘不过来气,脸越涨越红,还不自主地“嗯”了几声,叫人看来却是另一番香艳的意思了,情迷意乱、眼神失焦。

    原本该在练功房的学生听到这边的动静,已经全跑过来凑热闹,此刻乌泱乌泱围在外圈。

    被戳着喉管压舌根时,呕吐物不受控制地向上翻涌。他用力紧缩喉管,把呕吐物往下压,却不料呛进了气管,立刻咳嗽起来。牙关一闭便咬到了舒潜光的手指。

    舒潜光大骂一声“操”,抽出手扇了他一耳光。他本来就在咳,挨了一下耳光就更喘不过气,眼中已经生理性蓄起水光。不等他做片刻的缓解,舒潜光就再次把手指伸进去一顿搅动,满意地听着他一边咳、一边发出干呕的声音。

    “好了!”王苏厉声喝道,从后抱住席玉麟往后拖了一点,“已经表演过吞剑了,算是向客官赔礼道歉,两清了。请客官自重,莫要再纠缠。”

    舒潜光很诚恳地点点头,表示自己不打算纠缠了。又向小弟们要来手帕擦手,在众人面前那水光淋淋的手指是如何拉出丝线的。

    席玉麟喘过气来,起身就走,冲到后院的水龙头下张开嘴漱口。

    王苏在后面拍了拍他的背,“玉麟”

    “我没事。”他顺便洗了把脸,回头一看,还站着一排没来得及收起目瞪口呆表情的学生。众人被他这一看吓得一哄而散,王好运壮着胆子,指着嘴角弱弱地说:“你嘴角,被他的戒指刮破了。”

    极致的安静。

    他也撒腿跑了。

    去后台换衣服的时候不安达到了极点。然而霍眉坐在灯前安静地做鞋,理也没理他。

    她肯定是看到了的。席玉麟心中生出一丝高兴:她是我的朋友了。

    吃饭的时候没人跟他讲话,这也罢了;晚上面对学生时更是煎熬。这群学生本就处在青春期,不像小孩单纯,又不似大人懂事,老在不经意地看他的嘴角,互相用眼神交流着。

    最恐怖的是王好运忽然嗷的一声跳起来,自己也是一副伤心欲绝的表情,大喊道:“

    你们不要笑了!席师兄他会很难过的!”

    “王好运!”席玉麟简直忍无可忍,“滚到外面去蹲着!”

    一会儿席秉诚又把他叫出去,问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他为什么要突然一巴掌打断舒潜光的话。席玉麟自然不肯说,只说其故意胡言乱语要给自己难堪,气急之下就动了手。

    席秉诚很轻地呼出一口气,抹了把脸,“玉麟,有些事……咱们都干这一行了。又不是闺阁淑女,能不计较的,便不要计较。”

    他就算前面没听懂,后面也该在舒潜光意味明显的暗示中猜到了。

    虽说本就是命,席玉麟总觉得若换成王苏,大师兄不会选择息事宁人。话又说话来,王苏是女人,他是男人,哪有男人计较这种事的……话又说回来……

    “现在师父不在坐镇,漱金本就很难。在外面能不惹事就不要惹事,听到没有?”

    他说听到了。

    几日后,霍眉在自己最常坐的座位上发现了一卷未开封的卫生纸。

    过去在农村是往月事布里垫草木灰,来巴青后有条件垫点棉花了,一天换十几趟,该漏还是漏。直到近几年接触到草纸这种东西,若有条件买到,塞厚厚一沓进去,效果最好。上次去范章骅家就是为此顺的卫生纸。至于平日里用手帕就好,根本舍不得用纸。

    这下卫生纸倒是宽裕了。穆尚文有鼻炎,总找她要纸,十次里有九次不答应。

    这日见席秉诚要外出,霍眉照例把要买的米面粮油、生活用品报给他,又给了钱,嘱咐道:“不要再自己扛煤气罐回来了!多给五十文,人家拿小推车推过来,一次能推四罐”

    “户主是席芳心吗?”外面忽然有个穿制服的人喊。

    席秉诚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果然,是税务部来传唤他们的。他把钱塞给霍眉,匆匆走了。

    霍眉只得去找刘靖,俩人刚走到门口,又有个警察喊:“你们这里是唱戏的?是不是走丢了个老人?”

    刘靖也即刻神色大变,把钱塞给她拔腿就跑。

    这些东西也不是急着要,她也没再去找在学生那里永远脱不开身的席玉麟,自个人待着去了。

    大师兄是先回来的,骂骂咧咧,说孙珍贻又新增了一个税种——粪税,在城门口设了一道关卡,把大粪运出城卖给农民的粪夫需要交钱,部分税负自然就转嫁到了每家每户。这是个拉屎也要交税的年代。而公告已经在市中心张贴三天了,漱金没人看到,特此传唤去补交。

    “我真的要考虑把厕所不对观众开放了!中午开始大门就一直开着,很多过路人进来只是为了上厕所的,上完就走!狗日的,把这里当公厕”

    霍眉悠悠道:“得不偿失啊。我在里面给人灌茶,你却不让上厕所,以后客人还来不来?”

    正说着话,两道人影出现在门口。

    多日不见席芳心,他似乎瘦了些,穿白长袍、灰黑滚金边马褂,棉花填得很薄,并不显臃肿;被风吹时,绸缎面料上的皱纹幽幽地斜移,像庙里浮起的香雾。站在那里,安静而仔细地倾听。

    席秉诚住了嘴,几步冲过去,“师父,你怎么——?”

    “医生说可以出院了。”

    他看刘靖,刘靖表示不知道。想来在医院整日也是挂水,相当苦闷;又知道挂水也是治标不治本,暂放他回家修养也在情理之中,席秉诚也觉得回家更舒服些,不再纠结了。“可是你也应该等到我下午去接,这是怎么回事?刘师弟在路上碰到你了?”

    刘靖弱弱道:“他进警察局问漱金怎么走,警察觉得有点形迹可疑,就来找我”

    沉默几秒,席秉诚的眉头向上互相挤着皱起,轻声问:“你不知道往漱金怎么走吗?”

    “我从来不去西医院,这是第一次,难道该认路吗?”席芳心淡淡地扫了他一眼,“还轮不到你来教我。”

    可是医院对着一个十字路口,朝南的那条路就有一个你常去的一家卤味店啊……

    他又转头向霍眉问起漱金的情况。穿了人家两次衣服,霍眉回答地特别恭敬。末了他道:“快到年底了,会有周边县城来找我们唱神戏,从正月初九到十五上元节。你记下都有谁来请,到时候说给我来挑。”

    “是。”

    旧时戏班有“封箱戏”这一习俗。每年农历岁末,戏班都要封箱休息,而在封箱前所举行的最后一场戏就是封箱戏,由演员们各演一出拿手戏,而最后一出则是最为精彩的、最值得期待的合演。封箱之后,便不再演戏,将各种演出用具整理归箱,贴上“封箱大吉”的封条,至来年“开台”以前不得再开箱。

    民国成立后,真正封箱的戏班就渐渐少了。岁末正是百姓需要娱乐活动的时候,此时封箱,岂不是有钱不赚?

    因此漱金也就日渐忙碌起来,不止在自己的场地里唱,还要转场到人家的剧院里去唱。时值寒冬,仍然只穿两层里衣、外套一件真丝软缎,身形倒保持了优美轻薄,却冻得嘴唇发青。尤其是鼻炎严重的穆尚文,鼻子再也没畅通过。

    只有霍眉一人能把自己裹成球,虽也冷,倒也不好意思喊冷。

    穆尚文老是捅她,瓮声瓮气道:“纸。”

    “你自己没有手帕?”

    “我两条手帕都脏了!”她捏住鼻翼,“快点,你再不给我抹戏服上了。”

    手帕、里衣这种私人物件该她自己洗,但戏服是该霍眉洗的。霍眉只能咬牙切齿地给她几张。五分钟不到,她就又来要纸了。

    第30章 人间好刘洪生给漱金寄来一箱艾条……

    刘洪生给漱金寄来一箱艾条,外形像卷烟,点燃以后对着印堂熏,有通鼻明目的功效。于是每次上台前人手一支艾条,后台的艾烟经久不散,熏得人头晕恶心。

    穆尚文却短暂地重获了用鼻子呼吸的权利,感动到热泪盈眶。上了台,遭了北风一顿刮,鼻涕又快掉出来。有一次完全唱不下去,中场退台,由小云迅速化好妆顶替她。

    观众发现了端倪,大声喝倒彩。此事传到席芳心耳朵里,罚了她二十板子。

    说起这个叫小云的姑娘,模样不够好,学戏很勤恳,已经可以挑梁上台。她不知道家姓是什么,自小在慈善堂长大,只被唤作小云。被席芳心叫过去唱了一段《情探》后,赐名为席彩云。

    大家都很高兴,得了班主的姓氏,那便是一只脚迈进师门了。

    十二月二十五号晚上,霍眉收到一封回信,拿去找席玉麟的时候他和小云正在室外。

    练功房里哎哎啊啊声音一片,讲话听不清楚。席玉麟和小云的衣裤明显不够抵御严寒,不知道是为了看清动作,还是压根儿没有更厚的衣服。不过小云冻得直吸鼻涕,席玉麟血气足,却不怕冷。

    春节演戏讲究一个热闹喜庆,那些悲恨愁苦的戏统统不能演。就连清朝时定好了的必演剧目,也得改个吉利的名儿,例如《刘备招亲》得改成《龙凤呈祥》。正在给她排的戏叫《人间好》,也是春节必唱之一。

    霍眉半边身子刚从墙边冒出来,便听到女孩的声音:“……唉,这神仙境界哪及凡间如此多娇啊!”那个“娇”已然婉转成杜鹃喉头的一点红,接着更亮的一声“啊”纵身飞出,绕了五六个弯,像是一声鸟类啼鸣,九重云天开外都能听见余音。

    “你再试试。”席玉麟拿着卷成筒状的戏本子,往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敲自己的腰。小云乖乖地站在那里,掂了几秒,才唱道:“唉,这神仙境界……”

    霍眉这才反应过来最先那个女孩的声音是席玉麟的。

    见她来了,席玉麟让小云自己练去,接过她手中的信封抖抖索索拆了半天。他的手也冻疮遍布,肿成胡萝卜,霍眉伸出一根藕芽般凝白的纤指从封装处划开了。

    席玉麟把信纸拿出来抖开,她却不由自主地走了神,又想起她的第一个大客户,那个因破伤风离世的男人,姓肖。

    刚来巴青的时候她很不自在,像是刚挖出来的土豆,拿水随意一冲就被摆到洁白的桌布上。手上老茧开裂,缝隙里是黑的,因为常年沾泥已经洗不干净了;脚更

    是糟糕,长鸡眼不说,弯折的四个脚趾和脚心走路时互相摩擦,会磨破,脓血混合着汗的味道必须裹三层裹脚布才能隔绝。她就裹三层。

    那个肖先生一见她就说:你是个美人胚子。

    他向田妈买了她好长一段休息时间,带去医院把浑身上下的毛病治了个遍。又去找中医开了长长一副药单,从煎着喝的到捣碎敷的,从洗脸用的到泡脚用的,很像太监在精心将养自己押注的宫女。因为他也不睡她。

    肖先生还说,什么叫胚子?竹笋发芽你见过吗?甭管上面有冻土还是石头,都要顶翻的。

    他的话很对,生活条件稍微好一点,她的美便从她的贫病中破土而出了。肖先生也开始睡她。肖先生是个很有办法、很厉害的人,教完她如何变成美人以后,他还教她如何上床、如何亲嘴,教她一步步成为他最喜欢的女人,然后享用她。

    霍眉本就不信男女之间能有多少情爱,她不信肖先生爱她,但仍感念他的恩。更别提一段时间后他还提了赎身的事,霍眉就愈发努力地扮演自己的角色,她也是在这个阶段意识到:拥有男人这个程度的喜欢就足够了,够让他给你钱、给你机会、提供更好的生活,糊里糊涂不清不楚的,一辈子很快就能混过去了。

    唉,他死了。

    “不是你家里来的。”席玉麟忽然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当然不是家里来的,信封上那字跟狗爬一样,若是振良写来的,可要多潇洒有多潇洒。但是席玉麟倒替她颇有微词起来,“那个副官走之前,你就让你家里来信了。结果家里的信没来,反倒是——”

    “哎呀,得了!写了些啥?”

    “军中伙食不好,想起有次你在他家厨房做菜的事,叽里呱啦,这事儿写了一大堆。以及过年没法回来,祝你新年快乐。”

    语气拽拽的,不提思念她,确实是范章骅的风格。霍眉本就对他的信没什么兴趣,也没让席玉麟把两页纸完完整整地念下来,接过便塞进口袋,准备等会拿去擦灶台上的油。

    “要让小云唱女主角啊?”霍眉耳濡目染几个月下来,都能对戏曲方面的东西评点两句了,“漱金又不缺旦角,我听她唱得不怎么样呢,真的能行?”

    “她还行啊。你觉得漱金不缺旦角,因为现在人都串着用;真要细分起来,师姐唱的青衣,尚文唱的老旦,我们没有花旦。小云锻炼个几年,也就出来了。”

    “以前是谁唱花旦?”

    “我。”他用力地吸了一下鼻子,说起时没什么多余的感情。霍眉给他撕了一大截纸。真搞不懂他为啥舍得给她买纸,舍不得给自己买,明明一个月二十五块呢。随即又想起来,他这个月只有十块。

    赶在漱金出发之前,她完成了几件事。

    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织的红围巾送给了蔡行健,据说现在的女学生流行织围巾送给男朋友,甜甜蜜蜜说几句话,再敲打敲打结婚的事。蔡行健收到围巾时露出了一个久经世故的人看到纯真女学生的神情,听到她说“若是每天你下班回来,我都能替你解下围巾多好呀”的时候又装傻。

    第二件事是跟范章骅回信。席玉麟已经很熟悉这一业务了,还给她加了一首闺怨诗上去,什么什么觅封侯的。

    第三件事是组织学生们给漱金来了个大扫除。

    天黑得很早,街上行人也少,大多数店铺关了门。雪下了好几场,各家各户门前大灯笼的红光映在雪上,莹莹地发凉。漱金向来没什么过年的氛围,贴副对联就算完事,霍眉却硬是剪了窗花、扫了扬尘、买了猪。

    她从小就听这句话:有钱没钱,先杀个肥猪好过年。什么日子因为猪肉都能便好过的。瘦肉做成炒菜,五花肉炸成酥肉,带皮五花大片做成回锅肉,猪后腿腌过后再用柏香枝熏,在晾晒场挂成一排。其他的地方以及新鲜内脏做成刨汤,每个学生都分一碗,也给左邻右舍分去。

    当然不指望张大娘能帮忙,霍眉已经认准城里人就是眼里没活。

    最后一件事就是找席芳心支下个月的准备金。她刚开了个头,席芳心忽然用那种淡定到叫人恼火的语气说:我什么时候有过主管?

    她一听坏了这是要讹人啊,立刻找来席秉诚。席秉诚心里急的是师父的病情,倒不是给她拿钱的事,解释了许久这个主管怎么来的。席芳心拿着份报纸端坐太师椅,不知道在没在听,等他叽叽咕咕说完后吩咐道:“去把玉麟叫来。”

    席玉麟一脸茫然地进来,席芳心忽然就做了个相当孩子气的举动:招呼他到身边,用手挡着嘴轻声告诉了他钱在哪里。末了还大声加一句:“现在很多人都要骗钱,我交给你保管,你不要信他们。”

    席秉诚是真得气到冒烟了——物理层面上的,他一急,头顶上就出汗,在寒冬里气化成白雾往上飘。

    席玉麟也相当尴尬,去拿了钱后,跟他解释:“师父也是生病了,你不要计较。”

    “生病了,却仍当你是儿子,不当我是。”

    他选择绕过这个话题,“我觉得咱们去县里唱戏,把他一个人留在巴青不太好。虽说还有许多学生做伴,但都是些孩子,真要出个什么事不好办。不然我留下来吧。”

    席秉诚拿鞋底嘎吱嘎吱地踩积雪,踩出薄薄黑黑的一圈,冷意很快渗到脚底。

    “这有什么好讲的?师父特意跟我强调了,你是一定要去的。你伤了脸,本就很久没有登台;现在恢复好了些,正好出城走走,第一次登台不在巴青心情也放松些。老人家一片好心,你怎么就不明白?”

    席玉麟惊呆了,他没有不明白师父的好心,他只是听出来了席秉诚很不耐烦。

    雪水把他冻清醒了些。席秉诚长长呼出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从圣佛罗多请个护理到家来吧,我现在去办。”

    那得多少钱啊?比他们去县里一趟挣得还要多。但知道此事拒绝不了,席玉麟也没说什么。

    他们要去的县叫苍衣,价钱不是抬得最高的,只因为主办方是席芳心的一个朋友。苍衣县离这里有好几天的车程——当然,牛车。席秉诚跟车夫讲价的时候,席玉麟帮着她把盔箱和行李箱都搬上车,车板上有几处干掉的不明褐色硬壳,疑似运过粪桶。

    她于是一屁股坐到盔箱上,把三个纸包往怀里塞。刚刚跟林记的人打了招呼,说自己要二十号才能回来,这才拿到三包。

    席玉麟一瞥到这东西就烦,“你不吃它,究竟是什么感觉?”

    “感觉么,大概就像你们男人给自己弄,快弄出来的时候,忽然被一只手掐出不让出来。”

    “……”几秒内他从耳朵红到脖子根,但已经被霍眉锻炼出了强大的心理素质,使劲儿抠着手中的橘子,撑着跟她对话,“你又不知道,你就是怎么下流怎么打比方。别老这样。”

    “你知道?”

    “我也不知道!”

    “可以试试。”霍眉悠然道,望着头顶黛蓝色的天空,“有人让我掐过他,看表情是乐在其中。”

    席玉麟彻底绷不住了,越过她要下车。霍眉缩脚给他让路,裤腿的一根毛线却挂在了他胶鞋豁开的裂口上,随着他抬脚的动作,裤腿被拉上去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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