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部位,……
虽说腿还是比较私密的部位,霍眉倒不觉得有什么,重新放下裤腿就好了。心知非礼勿视,席玉麟还是不可避免地看到了一秒,那条小腿不似雪那样死白,却似牛奶白的温润,皮肉匀称、曲线优美——她的身体就是这样的,不说这腿有多细、多长,但浑然天成,就像天地间的山水那样和谐,多一分太刻意,少一分欠雕琢。
在这大和谐中,脚踝上许多萎缩凹陷的圆白瘢痕实在很显眼。
席玉麟都替她感到心痛,压低声音叫起来:“别人都说吃烟土会长毒疮!这下好了,你满意了?”
“别唬我,那都是吃了几十年的才——”
话头忽然顿住,霍眉眯起眼睛,把裤脚迅速又往下扯了扯。
席玉麟也忽然领悟过来了:杨梅大疮。
他一只脚已经踏到地上,霍眉在后面猛地起身,力气大到板车都摇晃起来。
“回来!”她哑声叫道,“你要声张去吗?这个去年就治好了,陈年旧疤而已。我的内裤也从来不在晾晒场上晒,都是在墙角的树上牵根绳晾干的,床铺离你那些姐姐妹妹也很远!换下来的衣服当天就洗——”
“我去扔个橘子皮。”
“噢。”
席玉麟把橘子皮扔到别家门口的泔水桶里,然后晃回来,掰了半边橘子给她。霍眉默默地咀嚼着,酸的要死。
“你不要在门口那个大爷那里买水果啊。”
“是师姐给的。”他说,“墙角那棵树下太阴了,你晾出去吧,没事的。”
“真的治好了。”
“我知道。”
席秉诚他们讲好价钱,上了车,几道目光都投向霍眉,欲言又止的样子。霍眉仍然心虚着,假装没注意到,坐了半个小时后才意识到自己坐盔箱上了。
女人坐盔箱不吉利。
她只好抬起屁股,颤颤巍巍地半蹲在颠簸的牛车上,一时没下定决心往那些棕黄色不明硬壳上坐。但大家都是直接坐的,再多矫情也不好。
旁边“啧”一声,扔来一件小坎肩。
反正不该她洗。霍眉美滋滋地垫在身下。
穆尚文望望席玉麟,又望望她,好奇道:“你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啊?”随后被王苏往嘴里塞了个橘子。王苏又给了霍眉一个。
霍眉也掰了一半给席玉麟,“是呀。”
把人家刚被风雪冻白回来的脸又惹红了,他重重地塞回来,“是个铲子!”
因为人多,器具也多,他们分了两辆车走。郊野的黎明像是从井水里捞出来的,淋沥、湿寒而鲜明,沾到人的衣服上就化作细小水珠,再化成霜。土路上也结了一层霜,行车须万分小心;土路两边都是黑瘦的枝桠,像偾张开的五指,直插天空。天呢,天总是灰的,被翳云埋着。
连着三天,除了方便的时候能下车,一切时间都待在车上。因为长久维持一个姿势不变,众人的骨头都僵住了,偶尔站起来伸个懒腰都是叫苦不迭。
第三天清晨,霍眉仍闭着眼就掏出铁块似的馒头啃,睁开眼,却看见浓白的雾气从下往上涌来,流动地很快,一波一波拍到脸上。
她知道四川盆地到了。
当天中午就到了苍衣县,见了那个叫许重铭的县秘书,总算吃了一顿热乎饭。今日是除夕,下午没有演出,大家都蜷在客房里不出来。房间都是四人房,条件比漱金那个大宿舍好多了。
穆尚文下楼上了个厕所,蹦到楼梯口时,打算吓王苏一跳。遂蹑手蹑脚地靠近房门,还剩三步远时,门忽然主动从里面打开,一男一女挡在门口,两人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扭头看一眼房间号,这才意识到自己走错楼层了。
“对不起!”她连忙鞠躬,“我走错了,这就离开。”刚想开溜,却被男人抓住,押到楼下去见许重铭。许重铭立刻解释这是自己朋友戏班中的孩子,可以为她做担保。那人表情很为难,他看上去年龄也不大,谢过许重铭后仍犹豫着不放人,把她带回去,问道:“你是来偷东西的?”
虽说蹑手蹑脚地靠过去确实行为不当,但这两人不仅听力好,还反应过激了,怎么说她连门都没推开呢。穆尚文思忖着,大概知道我们是新来的戏班子?是下九流,又不是下三滥,语气也不由得有点冲,“都说了走错了。大概你自己也是做贼的,看谁都像贼吧?”
男人女人都高,俯视她一个孩子,简直像个小豆丁。见她面无惧色,男人一拍桌子,维持自己的气势:“你也是胆子大,你家大人呢?”
穆尚文冷笑一声,“你爹来了我都不怕。”
女人笑得前仰后合,站起身拍了几下男人的肩膀。男人跳起来给她把门打开,“行行行,走走走。”
她迅速跑回房间,也没将这一插曲说与王苏听。
晚上接待所的人聚在一桌上吃了年夜饭,有饺子、灌香肠和茼蒿,已然是相当丰盛。霍眉瞅着圆桌中间还放了两块板砖,便猜还有土火锅,果不其然,一个七寸大砂锅很快端上来,猪蹄、粉条和豆腐在咕嘟咕嘟的红油汤里翻滚。
这桌除了他们戏班、许秘书以外,还有那一男一女,一直在讨论饲料厂的事务。对面坐着两个商人,等菜的时候一直抽烟,烟气比饭菜冒出的白气还浓。
抽烟本就是一种时髦的风气,他们不赶也罢了,决没有开口叫人别抽的道理。因此席秉诚轻咳了几声,也只能忍着。等菜上齐了,他们也摁了烟。
毫无争议地,火锅里那只大猪蹄理应会被许秘书夹走,众人也没打它的主意。但在许秘书举杯致辞,发表主旨为“虽然我们素不相识但是除夕聚在这里也是缘分”的讲话时,女人已经把杯中酒喝尽了,然后伸手把猪蹄夹到了坐在她左手边的小云的碗里。
小云惊得一抖。
许秘书波澜不惊地完成了讲话,和大家碰杯了。席秉诚放下杯子就立马说,“大姐,这于理不合”
“于啥子礼嘛?”她大着嗓门回应,“不给小娃娃给哪个嘛?”
“说得对,说得对。”许秘书呵呵笑道,“咱们都来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许重铭,是县里派来接待漱金戏班的,初一到十五,还得指望他们来唱大戏咧。”
霍眉心道这人说话真厉害啊。先展现自己的宽和,然后以防大家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再强调一遍,最后来个“接待”一词,竟是把姿态放得比戏班还低了。唱大戏是县里过年最隆重的文娱活动,重视是应该的,但特派许秘书来是确保大戏不出岔子,重视的是戏又不是他们。
席秉诚反应果然很快:“不敢当。苍衣县看得上漱金,是我们的荣幸。”
许秘书笑笑,不再回应。
那两个商人本在埋头苦吃,闻言很感兴趣地抬起头来,“唱戏的?我们刚还在说外面鞭炮响得很,里面坐桌不相识的陌生人,可寂寞。这下便能热闹了。”
女人朗声笑道:“你也知道不认识人家,脸皮好厚哦。”
商人皮笑肉不笑,“我没别的意思,过年,屋里没点人气总不好。小姐姓甚名谁?讲话好豪情。”
“你管老子叫啥?吃饭不好好吃饭,一个个都爱往菜里喷口水。”
穆尚文噗嗤一声笑出来。商人脸色已经不好,正欲起身理论,席秉诚先他一步站起来了。
“两位和气生财,和气生财!我席秉诚也喜欢热闹,给大家添个彩头,一点儿也不麻烦,然后大家开吃!如何?”他笑容满面地鼓了几下掌,去了一趟厨房又出来,拿根筷子往炉火里一捅,放在嘴边便吹。
外面有孩子在放鞭炮,鞭炮受了潮,爆破出一连串闷闷的响声,把积雪下的湿泥都翻出来。红纸皮飘扬几圈,再落上去,黑黑白白红红的污脏一片,好像火锅的内容物。
只靠着几只蜡烛照明的室内,也陡然蹿出一条火龙,橘红之炽热,把所有人都刺得闭眼了一瞬。
“好!”那两人立刻鼓起掌来,连女人也忍不住“哟”了几声。
席秉诚一共吐了四次,去漱口回来,大家已经其乐融融地吃上饭了。他的杯子里是酒,王苏不
动声色地跟他交换了杯子,她的是茶水。
但也是无济于事的,她知道这顿年夜饭,席秉诚是尝不出味道来的了。
饭后,男人忽然摸出一个红包,站起身双手递给席秉诚。席秉诚连忙站起身退阻回去,“不必不必,是个好玩嘛!”
男人坚持道:“没有什么好玩不好玩的,你们也是来吃饭的,既然表演了,就该拿到应有的报酬。老弟,别再推了,我们也是做饲料生意的,生意人在外讲良心。你接了,就当替我攒个人品。”
席秉诚还是坚持不要,霍眉觉得自己这个当主管的该出头了,站起来,笑容满面地就接过来——掂量着还不少呢。挨了席秉诚一记眼刀也不怎么在意。女人也笑道:“哎,对嘛!他给你你就接到撒。”
过了一下午,穆尚文本就不记仇了,何况是自己有错在先。现在大师兄得了个红包,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女人的眉毛锋利英气,在本就黝黑的瘦脸上,是更浓重的一双剑;男人额头饱满、下巴圆润,面相很好,穆尚文莫名觉得这张脸在哪里见过。
第32章 捉寒林后半夜人散了,都睡觉去了……
后半夜人散了,都睡觉去了。衾被薄寒,霍眉睡不着,每当她感到冷的时候就会心慌。一心慌,她又想起心慌的事,现在过了十二点吗?
窗外黑的像在海底,声音、光线统统穿透不了,太阳升起之前,它将保持绝对的静止和永恒的安宁。她无法判断具体是几点钟,又辗转很久,想到:新年来了,我二十六岁了。
大年初一,早晨九点,准时开锣。
苍衣县的戏台搭在晒谷场上,不似漱金那样的一张幕布完事,却是严格按照古戏台的规矩搭建的。左边有“出将”牌匾,是登台处;右边有“入相”牌匾,是退场出。中间也有一块刻上烫金字的牌匾,写有:蜀戏冠天下。
唱大戏的自然不止漱金一家,总共来了六个戏班,一刻不停地唱到十五。除了内容要吉祥喜庆外,选曲还有别的讲究。川剧有“五腔共和”的艺术特点,即容昆腔、高腔、胡琴、弹戏和灯戏五种声腔为一体,过年必要“圆满”,每天都要把五种声腔唱齐全。
今日漱金便轮番唱了《红梅阁》《凤仪亭》《五台会兄》《包公赔情》和《拿虎》,最后除了小云和王好运明显气短,所有人开嗓时怎样,收嗓时就还是怎样。此刻百姓都忙着串门拜年,并没几个人来看,偌大的戏台下空空荡荡。
就像那天的白蛇传一样,明明演得很好,可是没人看到。
因为中间穿插着其他戏班的表演,他们的时间断断续续的,不好回招待所休息,在外头一待就是十多个小时。下台后人都冻懵了,披上袄子走回招待所,妆都不想卸就围在一楼的炉子边烤火。席玉麟猛灌了几口冰水,立刻就开始训斥王好运:“你怎么回事?为什么唱着唱着哭了,有什么事不能等到回来哭?”
“席师兄,我没什么事,我是很感动!”
“”席玉麟一瘸一拐地走出去,然后带着一根树枝回来,抓起他的一只手打了十下。王好运这下是真的有事想哭了,又不敢缩手,只能噙着泪抬头看他。
“憋回去!”他冷冷道,“眼线冲花了,两道黑水流到脸上,你让观众还怎么看?更何况你本来就喘,还乱哭一通,气息更混乱。再有下次,别吃饭了。”
一时间没有人说话。过会儿他暖和过来,上楼去了,气氛才陡然轻松。王苏笑着拍了拍王好运毛茸茸的寸头,“倒也不是不能感动。只是眼泪流出来则太俗、太外露,不符合咱们古典戏曲的含蓄美。知道表演的最高境界是什么吗?”
男孩摇头。
“藏而不露。”她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有泪,但是含着。”
王苏自己自然是不会的,那么薄的眼睑,怎么含得住一汪秋水?只是曾看过席芳心这么表演——表演白蛇,唱到“官人,你妻实难救你了”的时候,檐角挂着的两盏灯笼正照他的脸,照得血红一片;而眼中却有两点雪亮的水光。
她一度以为自己看错了,因为席芳心的声腔很稳,半点抖动的痕迹也没有。可回回看,回回都能看到,鼓起勇气去问了师父,才得知这是表演的一部分。“藏而不露。”席芳心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是最能打动观众的。白娘娘内心有很大的绝望,但她的外露就到此为止了。哀而不伤,乐而不淫,这是古典的美学。”
这就是王苏在白蛇这个角色上的启蒙,乃至是对所有戏曲认知的启蒙——到此为止。
她欲问席秉诚记不记得,回头一看,众人歪歪倒倒地趴在桌子上,全睡着了。
初一很快、很随便地过去,所有人都很累,累到忘了互相祝福。中国人有很多喜庆的日子,春节元宵中秋,乔迁嫁娶生子,等等等等,百姓赶来迎接喜庆,他们赶来成为喜庆的一部分。就是这个道理嘛,有人吃席,就有人做饭,有人烤火,就有人拾柴有人花钱,就有人赚钱。每念及此,心里又能宽慰许多。
初十那天,他们刚下了戏,正在卸妆,忽然听见外面有乌泱泱一群人大喊大叫着跑过去。穆尚文以为是在抓小偷,兴奋地一下蹿了出去。
席秉诚在镜子前面喊:“霍小姐去看着她!”
霍眉只好从椅子里弹出来。他们跑得太快了,她料想自己肯定追不上,干脆慢悠悠地在后面走,走到时人已经被抓住了。那小偷甚至光着屁股,整条腿冻成绛紫色;上身倒是套着袄子,表面的毛脏到结成一块一块的,远看真像一只被剃了半身毛的野绵羊。
“这小偷年纪好小哦。”穆尚文嘀咕道,此时人们正把不断挣扎扭动的他塞进竹笼子里。
“他不是小偷。‘捉寒林’,听说过没有?”霍眉冷得又跺脚又搓手,“寒林是传说中一个相貌凶恶的旱魃魍魉。人们会找一个乞丐扮作寒林,然后将他捕捉回来,囚在笼中,可以驱邪。”
“你怎么知道?”
“我家就在苍衣边上,近的很,这些习俗都是一样的。”
穆尚文心神俱震,什么叫“扮作寒林”?大家商量好,告诉一个乞丐“你是寒林”,然后蜂拥而上捉他?又抬眼望去,那乞丐的双手还死死抓住竹笼的边框不想被关起来,最前面的参与者直接将门摔上,夹到了他的手指,又把栓门的绳子系紧。
“再后来呢?”
“谁知道。”
霍眉把她的领子揪成腌菜。穆尚文晓得她是被大师兄派来的,没给她找事,乖乖回去了。躺在床上,明知五小时后又必须到后台,却怎么也睡不着。
有“捉寒林”这个习俗,却没有“放寒林”,所以捉完了,人散了,仪式也就完了。从古至今的乞丐都下落不明。
她穿好衣服,因为门不能从外面上锁,而王苏睡得很熟,直接从二楼的窗户翻了出去。巴青入夜了会亮路灯,县城却不会点灯,真叫伸手不见五指。她本来就不熟悉这里,摸索来摸索去,不知道花了多少时间才到达乞丐被捉拿的那片坟场。
冷飕飕的风在树影石碑间呜呜盘旋,一头扎进袖筒,似乎也在她的衣服里打转儿,转得她遍体生寒。穆尚文很少有怂的时候,可一来人生地不熟,二来这里还是坟场,在门口踟蹰了好一番才进去。
门口木屋里的守墓人鼾声如雷,大概觉得没人会打坟场的主意。
眼睛已经逐渐适应了环境,又捡了根树枝敲敲打打,半个小时后,还真给她敲到了竹笼子。伸手顺着骨架摸去,竹笼被两根铁链固定在一棵树上,再从缝隙里往里伸,就碰到了有弹性的什么东西。
狗日的,光屁股。
乞丐也被惊醒了,浓黑的视野里忽然就出现了他
面积极大的白眼球,把穆尚文吓了个半死。
“他们放你出来不?”她问。
乞丐抠了抠油腻的头发,放在鼻子下闻了闻,最后含进嘴里。穆尚文刚想该不会是个傻子吧,就听到他用口音极重的方言说:“待着,是配合他们演戏嘛他们找我的嘛!说过的,有钱拿的哦。”
她往下一瞥,不知道是光线原因还是怎地,他的脚趾头都变成黑色了。
“那你也要有命拿啊。再说了,到时候不给钱,你有什么办法?”
他不说话,垂下眼睛又抠头,抠到指甲缝里都是油。
“你自己决定吧。只要说声想走,我不会不管的。”
静默几秒,他迟钝地点了点头。
她抽出小刀,随即发现一个难题:为了稳固,当地百姓拿铁链在每根竹骨上都绕了一圈,这就意味着要么想办法弄断铁链,要么只能把上层的每根竹骨都砍断,掀盖子一样。而眼下这把刀肯定是砍不断铁链的。
一个小时过去,虎口都被震麻了,堪堪砍断五根。
她的里衣都被冷汗打湿了出门前应该摸一把菜刀的!待会儿要开戏了怎么办?在这么重要的场合缺席,报到席芳心那里去,搞不好她也要被扫地出门。
再者,天亮了,墓地里兴许会来人。来那些打了鸡血似的、像追猎物一样追一个乞丐的百姓。
太阳尚未露出圆边,但天空的颜色已经浅了些。
乞丐攥住两根竹骨大力摇了起来,“你娃也答应了!事情做一半,不能走,走了、走了别人看到这个,要打我嘞!”
穆尚文仍皱眉努力割着,“几时说要走?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一声轻笑从风中飘来。
她猛地站起身,向土砌的院墙上望去,接待所那个女人正笑吟吟地坐在上面。因为除夕那天两人的表现相当让她喜欢,穆尚文倒不觉得她要害自己,只觉得匪夷所思:翻墙头这么大的动作,她居然一点声音也没发出来。
女人扭身向墙外低声说了句什么,好像是“小程,来看看啷个事”,那个叫小程的男人也很快翻了过来,没有她那么利索,撑着墙头用力时掰下来一块土疙瘩。
笼子和酒桶差不多大,乞丐保持抱腿的姿势都塞了个满满当当,用鞭炮炸开肯定会伤到他。小程把打火机重新塞回口袋里,对女人说:“帮我把后备箱的暖瓶拿来。”言罢捧起地上的积雪在铁链上攥紧,几乎攥成透明的冰坨。
女人很快拿了暖瓶来。他弄掉冰坨,浇上热水,再迅速用积雪重新裹住。如此往复几次,铁链居然吭的一声断了。
穆尚文赶紧两下割断绑门的绳子,那乞丐便像只动物般,手掌和膝盖并用爬出来。他的双脚真的坏死了,早上还能被人追着跑,跑那么快;现在只能在地上爬,爬得依然快,几下就没了踪影。
第33章 走桥她恍恍惚惚地被塞上了车。到……
她恍恍惚惚地被塞上了车。到底是年纪小,一见了轿车的内部,立刻就从恍惚劲儿中抽身而出,四下打量了。
“哇,”她开始动手摇车窗,“哎,顺着摇,可以降……”
“我记得哥老会不收下九流。”小程坐在驾驶位上,凝视着后视镜,“你到底是什么人?”
穆尚文把窗户摇上摇下,不吭声。
女人从副驾的储物箱中掏出一整包草纸,扔到她腿上,“鼻涕要掉进嘴里了。”
于是入冬以来,穆尚文第一次酣畅淋漓地擤了鼻子,用了近三分之一包纸。鼻子通畅了,胸中那点块垒也通畅了,“先当的袍哥,后入这行嘛。”
“此话怎说?”
“我……我们家住重庆,我老汉、我爷都是袍哥,没正经工作,从舵把子那里拿钱。所以我六岁就拜了关公。”
这事儿和熟人没法提,但对于两个几乎不可能再见的陌生人提起来,却顺畅得很。
“他们都在日租界的堂口坐镇,听百姓申冤,管下了巡捕房不管的大多数纠纷。后来在一次暴动中,都被日本人打死了。”
生前挺仗义,死得也不赖。
小程是油盐不进:“那你过去当袍哥,还忍得了入这行?”
“以前我也看不起唱戏的,觉得是不事生产、不劳而获的下流勾当,还和我爷一起往他们身上砸瓜皮……后来走投无路,是师父救了我一条命,才觉得,唉。”她也不避讳自己的过往,有什么,就坦荡荡地说出来了,“人生在世,要灵活嘛。只要不死,没什么干不了的。”
女人打了个呵欠,“赶紧把人送回晒谷场吧,她好像要迟到了。”
穆尚文的心倏地一紧。
在漱金时,若有人临时有事上不了台,可以随时换剧目,也可以和后面的戏班打商量换顺序。现在却不同,他们这十五天来要在什么时间段演什么早就报到县里,且由粉笔写在了公告栏中,更改不得。
轿车拐了个弯,加速向前驶去。穆尚文清楚地听见后备箱里的行李箱一整个乾坤大挪移,撞到了另一边。“你们夫妻俩要走了?”
一直很严肃的小程终于忍不住笑了。女人也笑,“他是我的副厂长!我老公一直出差嘞。”
锣鼓声响起。
穆尚文一步跨三级台阶,旋风似地冲进后台,抓过白颜料就要往脸上拍。霍眉好整以暇地坐在旁边“哎哎”几声,“席玉麟替你上了。得亏今天这个《别宫出征》没有他的戏份,不然大过年的台上缺人,老百姓还不把你像那乞丐一样追着打!”
她于是猫到“出将”的帘子后,透过缝隙看过去:饰演金妃的小云和饰演苗妃的席玉麟正左一个右一个,歪靠在梁武帝刘靖身上,席玉麟看上去比小云还要娇柔病弱几分。如果她没记错的话,席玉麟上次演苗妃还是十五岁的时候,好在台词不多,动作他似乎也有肌肉记忆,此刻在台上谈笑自如、滴水不漏。
完了。她想,我还是完了。
《别宫出征》演完,下一场的帮腔已经响了起来,演员匆忙上了戏台,片刻也不得耽搁。底下稀稀拉拉鼓起了掌,应该是没看出什么纰漏。
席秉诚掀开帘子,抬头看到她的时候深吸一口气,强压怒火问:“你个烂贼跑哪儿去了?”
“大师兄,我错了!”她连忙抓着他的手,“没有下次了。”
“我问你跑到哪儿去了??”
她咬着嘴唇内侧的肉,声音都哑了,“大师兄,我再也不敢了。”
席秉诚的颌角都微微颤抖起来,他在磨后槽牙。身后一个穿碧色女帔的身影忽然越过他,结结实实给了穆尚文一巴掌,把人从半蹲的状态扇到地上去了。其他戏班的演员也都习惯了这种粗暴的教育方式,瞟了一眼,见怪不怪做自己的事去了。
“剩下的回去再打,脸肿了不好给观众看。”席玉麟冷冷道,“一个小时后第二场,现在去化妆。”
她默不做声地爬起来。
事实上,误了戏的严重程度真的没被夸大。隔日就有个班子的胡琴不见了,快开场了才想起向人借;台上几个演员也缺乏应变能力、没喊几句高腔拖时间,导致不间歇的唱声足足中断了十秒钟。
普通人骂两句也就罢了,偏偏台下大多数都是地痞流氓,又无家可归,又无亲朋好友可拜访,最大的乐子就是找茬。当即举起桌椅板凳冲上台就是一顿乱砸,等到许秘书带人赶到的时候,戏台都被铜锣砸出一个洞,不管是打架的还是拉架的都挂了彩。
此刻为了让唱声不中断,下一场的戏班躲到晒谷场尽头的茅厕边上,齐声帮腔唱起《人间好》:唉,这神仙境界哪及凡间如此多娇啊!思量真好怄,未把人胎投啊
当时漱金已经回招待所了。席秉诚听闻后去探听了消息,打人者判了个寻衅滋事,只用在警察厅
蹲几天;戏班子倒是判了个合同违约,要自己承担医药费、损害公共设施的赔偿,还要把定金双倍赔回去。
“有个小姑娘,后脑勺被打得凹进去一块,不知道为什么没死,只是昏着。”他皱眉道,“他们班主想着以后肯定唱不了戏,也不愿出钱给人治病了。”
“多少钱啊?”穆尚文问,“不然咱们借点吧?”
现在她又与席秉诚和好了,此刻正吃着他打包回来的几个冷春卷;却更不愿瞧席玉麟一眼。
“给脑袋做手术,你说要多收钱?少说也一百多块。”
太贵了,她恍惚地想,就算是那个看起来就很阔绰的小程,红包里也就包了五块啊。
王苏插嘴道:“那她现在是在医院里?”
“应该吧,虽说不会给她做手术,但医院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再怎么也不会把人丢出来的。”
穆尚文又抢白:“我听说有种金属管,从鼻孔里插进去,可以把流食输进肠胃里,维持生命。苍衣县肯定没这个条件,要不我们把她带到巴青?插鼻饲管肯定比做手术便宜些”
“尚文啊,”霍眉冷不丁地开口,“医院附近就有个神祠,进去迎面就是太乙救苦天尊,你把他从莲座上卸下来,自己坐上去吧。”
前几个月穆尚文还老和霍眉吵嘴,没吵赢过,现在只要一被她针对上了,穆尚文就装听不见,跟王苏说去。结果王苏也劝慰道“医院不管的话,几天人就走了,也不受什么罪”,让她感到大为窝火。
仔细想来,其实可以去警察厅告那个畜生班主。只是小姑娘躺在床上,没法为自己申冤,戏班的其他人还要在班主手底下讨口饭吃,也不好替人做主。她越想越觉得可行,不过席玉麟那一巴掌到底起到了教育作用,最终硬着头皮先去找了席玉麟。
席玉麟还在床上半醒不醒的,以为是席秉诚回来了,听到她声音的瞬间坐起来套上外套。
“你在说什么?”他看了看天色,“还有三个小时又轮到漱金了。这里是农耕区,离县中心远的很,做牛车都赶不到警察厅。”
“租一匹马吧。”
“我们的时间太碎了,等十五再说。”
“等到十五她人都没了!”穆尚文冲着他大叫道,“那你让霍眉去,下一场戏后台用不到她,她没必要老在那里待着。”
席玉麟的一点瞌睡全被她闹散了,“四川匪患多严重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周边荒郊野岭的,她一个女人怎么去?”
这一点穆尚文确实没想到,讪讪地呆了片刻,一跺脚:“我去找许秘书。”
这件事席玉麟就再没关注过了,他只是留了只眼睛在穆尚文身上,她没乱跑就行。直到十五的夜里的最后一场戏唱完,悬在所有人头顶的大石头落了地,许秘书也松了口气:好歹没再闹出官司来。
漱金十六号晚上走。
席秉诚下戏后去集市上逛了一圈,给每个人都带了一个熏鸡腿回来。其实日常开销都要从霍眉那里支,但席秉诚经常自费给大家买东西,霍眉既能蹭到,又不用记账,满意得很。
好不容易能睡个囫囵觉,凌晨五点,所有人又被喧天的锣鼓声吵醒。
穆尚文掀被子坐起来:“狗日的不是昨天才是上元节吗?”
她最近脾气非常暴躁,遇到事儿就骂。师兄见了会打,师姐倒不管她,所以会将一天的暴怒都攒到宿舍里再释放。
“今天要走百病啊。”霍眉把脑袋捂进被子里,“很多地方是十六号搞这些,走桥除百病,摸钉生儿子”
隔着棉被,交谈声和窸窸窣窣的动静一直没停,她习惯于被噪音包围,很快又要睡着。然而木门不轻不重地被关上,室内陷入寂静,只剩大街上极遥远、极悠长的锣鼓,锵锵飘到耳边,不知是不是梦里传来的。
霍眉猛地钻出来,像婴儿钻出羊水,寒冷和世界扑面而来。
房里就剩她一个人,王苏、穆尚文还有小云都下楼了。她跑到窗边扒着看,走桥的队伍长到看不到头尾,人们提着灯笼、拿着锣鼓,在昏晕的红光中慢慢行进。王苏她们汇入队伍,很快,席秉诚几人也衣着整齐地跑下来。
这些无亲无故的孩子,很轻易地就受了一项此前从未听闻过的封建习俗的感召。
霍眉突然很想抽烟。她拖出行李箱找出火柴盒,发现嘴里相当干涩,分泌了半天的口水都不够一次吞咽的,又不想抽烟了。
振良从小就是个药罐子,她赚钱给他看病、买药,却从未生出要为他走桥的想法。一来她不信这些,二来她每天都累得沾床就睡,根本不想在寒冬里半夜起床,踩在一双剧痛无比的小脚上不停歇地走上一天……我是在为自己这个姐姐当得不好难受吗?
不对。她重新蜷进被子里,按着自己又开始怦怦乱跳的心脏,不对。
第34章 红包我为什么不信这些?……
我为什么不信这些?
川西乡村信奉鬼神,家家户户的堂屋都设有神龛,里面插驱邪香,且供奉着历代先祖、各路神明的牌位。每个月底,土地庙都要办庙会,爹妈只想把那天的时间花在地里,并不怎么去,似乎也是不大信的。
可有一次振良心脏病发作格外严重,嘴唇都乌了,赤脚医生却去了邻乡看病,没有两天赶不回来。他们便抱着振良去拜了“干爹”,也就是祥宁镇上一个生辰八字与他相同的男人。霍眉记得很清楚,父亲拎了一整筐鸡蛋、一刀肉,母亲抱着弟弟,她则捧着红烛和香远远地缩在门口,看母亲扶着人事不省的弟弟下跪磕了三个头。
说来也是神奇,弟弟回家后真的醒了。
从此家里即使没钱买米,也要留钱买香,让神龛里的香火一年四季不断。霍眉后来想起父母围着嘴唇转为红润的弟弟欣喜若狂的那一幕,也不得不对民间的神秘学感到佩服;而她不信,不是从观点上不信,而是从情感上不信,因为家里拮据时第一个挨饿的就是自己。
所以当明明白白的药摆在面前时,她必须要给振良买来;而那些虚无缥缈的桥,她有理由不走。一退再退,直到退至鬼神面前,身为姐姐,才是可以做出点不为人知的反抗的。
霍眉喝了两口水,最后还是把烟点上了。
她嫉妒他们。半生以来,从未有人施予过她值得走上一天桥的恩情。
漱金的人晚上才回来,身上几乎结了一层霜壳子,很快又被体内源源不断散发出的热气烤湿。霍眉已经和车夫一起把所有人的行李箱搬上板车,又卡着时间给每个人买了两个热馒头。大家兴致都非常高,一整天都没吃饭,一回来就有两个热馒头!
这份兴致在还没出县的时候戛然而止。
有四个人两两一列,肩扛扁担,用绳子挑着中间的重物超过了他们。众人细细看去,中间的好像是个人,被块草席卷着、肩和腿处一捆,吊在扁担中间;脚上仍穿着艳丽喜庆到不合时宜的绒球绣花鞋。脸是朝下的,只能看见一侧耳朵边的部分皮肤,白颜料似乎还未卸掉,朝上的后脑勺明显凹进去一片。
这个姑娘顽强地保持了四天的呼吸,还是没等到人来救她。
四人都是白事班子的杠子夫,喊号开路的语调因为过于熟练而显得油滑。穆尚文无力地捂住耳朵。
那天她去找许秘书,许秘书古怪地看了她很久,组织着语言跟她解释:“你也给你们班主签过卖身契吧?那就该知道,你是他的一件私人所有物先不论警察管不管这事,就算管,他有权插手别人处置自己的一件物品吗?”
要不然,为什么叫贱籍呢。
在令人窒息的缄默中,他们目送着杠子夫一路往前走,走到通向墓地的那条路口,拐弯消失了。席秉诚仰头呼出长长一口气,把一边的穆尚文捞过来,摸了摸她头顶的杂毛,“我们要回家了。”
这一路仍然是要多难受有多难受,骨头先被冻成脆的,然后被颠散架。闲来无事,席
玉麟要跟霍眉对账,既然席芳心已经把财产都交给他打理了,那么从此就由他来给霍眉支钱。
霍眉照例把项目一条条报出来,最后总结道:“收一千零三十二块,支一百六十七块。我手上随时能挪用的需保持为一千块,回去先给你八百六十五。”
他瞅着她,“报销的加错了,一百六十九吧?哎哟,你这从来不吃亏的人要吃两块钱的亏了。”
“那给你八百六十三。”
霍眉心中叹气。事实上她第一次跟席芳心报账的时候也故意加少了两块,若是算多了,别人还要疑心她占便宜;加少则更让人相信是无意间出的错。席芳心一副听得很认真的样子,轻描淡写地点点头;再说自己算错了,还应该再给两块,又不经思索地给了。
于是知道此人是甩手掌柜。
霍眉也就这么试着玩玩,因为席芳心的待她不错,暂时没起贪污的心思。但是还是应该趁席芳心管理财政的时候贪那么块把两块的席玉麟这家伙,算钱算得门儿清,在他面前搞小动作估计没机会。
“过去是你们刘师叔管钱?”
“你怎么又知道了?”
“因为你师父缺心眼呗。不仅管钱,和其他的场馆、戏班、主办方联络估计也都是刘班主,你师父只负责教学生,还窝在家里不爱出门,外头的事一概不知,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仙女”
把他师父都讽刺了,他还在那里笑,“一点没猜错,你好聪明。”
霍眉决定不欺负老实人了,压低声音,“你就没考虑过你师叔可能谋了私利?不然为啥忽然分家?”
“不会。”席玉麟笃定道,“以前漱金还有账本,现在是师父懒得写,但从前刘师叔一直在写。他教我们算术的时候,经常拿账本随机翻出一页举例子。”
“那到底为啥分家啊?”
“反正他不会对不起师父。”
“儿豁?”
“儿豁!”
霍眉仰头大笑道:“席玉麟,你好偏心啊!”声音太大,搞得席秉诚王苏他们都好奇这边在说什么,席玉麟生怕被人听到议论长辈,作势要来捂她的嘴。
回家第一件事是去看席芳心,他精神还不错,很不耐烦地让席秉诚把监视他的护工送回去。第二件事是将钱入账,锁上办公室里的抽屉后,席玉麟又在自己口袋里数出十个银元,从下面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红纸包成圆柱形。
然后转身飞快地塞给她。
“安?”霍眉诧异地掂了掂,“要我给尚文?你真是铁公鸡被财神爷夺舍了”
“给你的。”他很局促地说,“好朋友,新年快乐。”
多少男人的钱都收过,面对这句“好朋友”,霍眉是第一次有点手足无措了。而席玉麟还在一旁杵着,重心从左脚换到右脚换到左脚,好像在期待什么。
她于是清了清嗓子道:“我可没钱给你。”
他七窍生烟地大步离开了。霍眉咯咯笑起来,几步追上他,并肩而行,“开玩笑!我没有钱,但是可以回你嗯,鞋子要不要?你那破胶鞋都要裂了。”
“要。”他走进练功房,一边回应那些惊慌失措蹦起来假装正在练功的学生们的问候,从敞口木箱中抽出一块细长木板,“我看到大师姐她们都有了,还纳闷你为什么不来问问我。”
“我那是卖给她们的。你这么抠,你会花钱买吗?”她略扫一眼他脚的大小,“先干活儿去了,晚饭时拿给你。”
她走了。
席玉麟独自拖着那条细木板来到后院,木板的一头在地上划出沙沙声,穆尚文正坐在长凳上,低头盯着自己晃来晃去的脚尖。
他也想走。
席芳心此人是——用霍眉的话说得不好听一点——缺心眼的,也不管弟子学生怎么看待他这个师父的,达成目的最要紧;他让席玉麟做掌刑师兄,也纯粹是因为席玉麟学得很扎实,可以拿大把时间出来教孩子。戏以外的事,就不在他考虑范围内了。
外面的世界变得快,一会儿连皇帝都没有了,变成民主共和的国家了——听说现在工厂里发工资很精确,是按时按劳的。而梨园行里,一折戏在明清时怎么唱,现在还是怎么唱;人在明清时怎么被一纸契书买断身体,现在还是怎么被买来买去。一道黄铜锁咔哒落下来,里头涂了油,古制在其中娓娓运转:师父一句话大过天。
师父对他有天大的恩情,本就该一句话大过天,差使你做点事怎么了?他也确实怕辜负了师父的委托,勤勤恳恳地当着这个吃力不讨好的掌刑师兄。但是心里还不能有点牢骚吗?
我不喜欢半大孩子。我不喜欢管教别人。他们也不高兴,这地方哪里都让他们不高兴,然而最恨的还是我。重要的是我花了好多时间精力,没有额外工资。
席玉麟自己都要恨自己了:师父把你养到这么大,你替他做事还想要工资。
又想起上回大师兄那句“能不计较的,便不要计较了”,他居然还久久难以释怀。有什么好说的?大师兄从来都是用笑脸把对漱金的影响降到最小,你给他惹了事,还怪他息事宁人。那时还设想若换做大师姐他会如何处置狼心狗肺的东西,大师姐如何待你的,你居然敢设想换做她会怎样?
做人怎么就这么难。他恍惚地想,怪不得他们平日都不爱和我说话。
此时走到了穆尚文面前。
她缓缓抬起头,向里咬着嘴唇肉,睁大眼睛看着他。
席玉麟定了定心神,眉目冷淡下来,“那日你去哪儿了?”
她摇摇头。
他于是一指长凳,“趴上去吧,三十下。”
第35章 肖方杀船穆尚文足足有三天必须趴……
穆尚文足足有三天必须趴着睡,走路恨不得只动脚踝、不动大腿,跟个鬼一样飘着走。这种时候王苏从不惯着她,只道是她活该。
她们回来的第二天,鲁七也来了。
霍眉原以为鲁七一个卖苦力的,费劲巴拉地总往漱金跑、与王苏维持这段毫无共同语言的朋友关系,必然处于下风。谁知王苏刚从看门的学生那里得了信,立刻就穿戴整齐迎出去。
门口的牛车上坐着个人,大饼脸上两道细缝似的眼睛,笑起来很憨厚;身材偏矮胖,臃肿的旧袄上沾的都是草屑,一靠近,就能闻到一股热烘烘的牛味儿。
两人先是互问了近况,然后王苏拿出一顶针织圆帽,一定要送给他。一番推阻后,鲁七还是笑着收下了,又转向霍眉,“这位便是霍小姐吧?你的鞋和鞋垫都卖的很好,我也不懂得怎么喊,但他们过来一人一双,就给拿完了”
他说着,从车上拖下一个布袋子,里面装着各种面值的铜元,丁零当啷重的拿不动。“总共十二块大洋。”
霍眉已然喜形于色了,回了八块多的本,赚了三块多。
“鲁大哥,辛苦你!这两块你拿着——”
鲁七连忙回绝,并说当初王苏托他办事时,已经硬塞了两块的辛苦费。不过是顺路的事,如何好意思再拿这钱?
她暗想:大师姐这人可真厚道,此事也没跟我说啊。当即把两块还给王苏,王苏倒也没推辞。又想拿额外的钱给鲁七,“我这些天又做了一批鞋子,不知能不能再劳动你?”
鲁七爽快道:“没问题!以后我每月来就是了。不过霍小姐你不必再给了,许多小商贩都会让我捎一脚货物,从这里到码头的距离,一百文顶天了,何况鞋子又轻又不占地儿。”
于是霍眉在这桩小本生
意上是越做越起劲。
几日后张大娘告假回家,听说是媳妇快生孩子了。霍眉便送了她一双婴儿小鞋——自然不是虎头鞋啦,那玩意儿工艺太复杂了。但面料用的是锦布,绝对柔软,不会磨坏婴儿细嫩的皮肤。
张大娘就回去半个月,没必要为此再请一个佣人,席秉诚便告诉她只管用那些学生。学生数量本就多,霍眉直接把自己的那部分活儿也分出去了,偷得了几日闲暇,快马加鞭地纳鞋垫。
二月初一的十一点半,她跑去告诉席玉麟:“沙皮狗来了。”
席玉麟思索了很久沙皮狗是谁,妆只画了一半就跑到外面去看,刚好看到师父从里屋出来,迎接钟擎。钟擎那一脸松弛的皮肉果真像沙皮狗一样,一层一层挤出褶子又想到,她是站在我这边说话呢。
“新年好啊。”钟擎拄着拐杖,便没有拱手,只是略微一点头,“这天太冷了,天天窝在家里,也没意思。我瞧着今日太阳不错,便来听一出戏。”
席芳心倒是很雅致地颔首鞠躬,“欢迎。”
他的脸颊、四肢都明显地消瘦下来,过了一个年,肚子又再次变大,看上去极其不协调。钟擎瞅他几眼:“席班主近来身体可好?似乎不适合登台了。”
“希庐兄说笑了,你近些年不在巴青,不知道我已久不唱戏了。唱戏是美的艺术,该让年轻漂亮的孩子来,”他微微笑道,“不过可要申明一点,漱金的孩子若是做错了什么事,我自然会管教。勿再越俎代庖,教训我的徒弟。”
席玉麟默不做声地摸回去,把妆画完。
今日是《肖方杀船》。他饰肖方,王苏饰严庚娘,刘靖饰金大用。饰演肖方妻子的是一个叫房春喜的女学生,自然从学生们私下的八卦消息中听闻了这位钟擎先生的作为,紧张得一直手抖,半天没下笔画眼线。
席玉麟接过笔,几下帮她勾好眼线。
上一次听王好运唱,听了几句霍眉便开小差去了,也不记得剧情是什么,只记得肖方不是个好东西。现在看席玉麟在台上台上吊儿郎当地晃来晃去,便觉得和王好运演得还是很不一样的。
金大用和严庚娘夫妇欲搭肖方的船,而肖方却看上了严庚娘,欲行不轨之事,将一把长刀藏在袍子里。上船前,肖方妻拼命阻拦,又指着肖方一通比划。金大用也渐渐起了疑心,指着他袍中突出的尖锐形状问:“肖仁兄,那是啥子?”
“哈哈哈,这个老弟——来来来。”肖方拖长了语调,勾手指,把一只袖子抛给金大用。金大用慢慢地将他的袍子拽下来,落在他手中的只是一件软趴趴的袍子,而肖方昂首挺胸站在那里。长刀凭空不见了。
这便是川剧绝技之一——藏刀。
妻子忍不住道:“看他脚上——”
“嘿!”肖方怪声怪气一喊,抬腿在几人面前转圈。长刀不知何时出现在了手中,在空中一绕,两个女人都吓得惊叫起来;而彼时金大用刚刚抬头,肖方左手握刀藏到身后,右手拍了拍他的肩,“请上船嘛,把细点。”
金大用挽着哆哆嗦嗦的严庚娘上了船。
妻子也沉默地跟着上去,路过肖方时,被用刀背打了一下屁股。肖方恶狠狠低声道:“你给老子不要喊。”
众梢子摇着桨呼喝一片。严庚娘到底是安心不下,又听到他们说“船到无情渡抛锚下桨”,可目的地分明不是无情渡,害怕是要将他夫妻抛下江去,忍不住让丈夫去问话。
肖方一脸惊讶:“哦哟,贤弟贤弟,你听错了!这船到无情渡,此乃是凶滩恶浪,船靠不拢岸,才说抛锚下桨。谁在说把你老弟拿去?”言罢,便对众小弟喊道“抛锚”,喊一个字顺手拍一下金大用的脑袋。
金大用被拍得跟个地鼠似的,缩着脖子赔笑道:“哎呀,你家弟媳心中有些害怕啊。”
“哦弟媳害怕——”肖方欠欠地拖长了尾音,“后仓有熟宴一席。好倒是好,没有哪个陪你老弟喝酒嘛。”
妻子凑过来:“我来陪嘛。”
“你给老子好吃。”肖方往后踹她一脚。结果这房春喜本就战战兢兢的,一下子没躲过去,眼见就要摔了,席玉麟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往前一甩,朝金大用笑道,“哎哎哎,有嫂子陪伴,请上席,请上席。”
三人下台,房春喜看上去快哭了。
肖方转过脸来对观众唱道:“坟台上我见佳人美貌模样,俺肖方便起下贪恋心肠,上船时我就想想把佳人抱抢,码头上怕人多沸沸扬扬。为佳人我花了好几百银两,无良策纳庚娘作为二房!”
他这边打着算盘,那边席秉诚扮演的小喽啰忽然找过来,吓了他一跳。
“咋还不动手,把他俩口子都丢下去?”
肖方瞪他,“都丢下去,多可惜哦。”
“可惜?哦,肖大哥,你哥子要把金大用的婆娘打来吃起,是不是?”他话音刚落,所有喽啰都起哄起来。肖方仰面哈哈大笑,一挥手,“格老子袍哥不要乱说!”
明明已起了歹心,这肖方还和小弟们客气了好一番,让众小弟帮着出主意。别人将“把人夺过来”“她不肯干就耍刀嘛”的坏话都说尽了,他才勉为其难似的,实则眼里都兴奋地放光。
“众哥弟,拿几人在船头把哨望,谨防那按商人儿打干帮。前舱后舱灭灯亮,你看为兄杀后舱!”
言罢脱去袍子,那柄神出鬼没的长刀又出现在了手上。他摘下自己头顶的帽子一脚踢飞,又拿刀把喽啰的帽子砍飞了,一跃而去。剩下喽啰矮着身子,心有余悸地摸自己的光头。
场景一换,已是后舱。肖方冲进去便喊:“金大用,把老婆留下!”
金大用被这巨变惊得瞠目结舌,“我们有结拜之情哦!”
“老子认不到那么多!”肖方大叫道,一手拽住金大用头发,一手高高举起刀。两个女人都扑上来,严庚娘抓住金大用的肩膀,缩在丈夫身后含泪望这歹徒;妻子则踮脚握住肖方持刀的那只胳膊。
三人都向他求情,一唱一和,哄着他放人。肖方却不为所动,听完了,哈哈笑道:“看老子把你打下江!”遂一刀拍向金大用。
金大用掉入江中。
妻子含泪跳起来,声音颤抖(也许不是妻子的声音颤抖,而是房春喜的声音颤抖):“肖方贼枉披人皮在世上,谋妻夺夫你丧天良。终有一日落法网,头东脚西无下场。”
谋妻夺夫?霍眉和刚刚下台的刘靖对视一眼,是谋夫夺妻吧?
“贱人说话好胆量,敢出恶言骂肖方。不留贱人在世上,老子倒想给你——”
他将刀都举了起来。喽啰连忙围上来求情:“哎!她是嫂嫂哦!”
“老子通不认!”
言罢真就要下毒手了,这又怂又爱撺掇老大干坏事的丑角一个滑跪,抱住他的腿又喊了一遍:“肖哥、肖哥,她是嫂嫂哦!”
肖方笑得往后仰,收了刀,比了个“二”侧脸望妻:“须念你给肖大伯两个拜过堂,众多贤弟把情讲,肖老子今天不杀你。”见妻子送了一口气,他的笑容更暧昧了,带着安抚意味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然后五指用力抠住她的肩膀,语气一变:“跳下去!值价的给老子跳下去。”
严庚娘失声道:“姐姐!”
肖方大喝:“跳!”
第36章 烧衣妻子一下挣脱他,和严庚娘在……
妻子一下挣脱他,和严庚娘在一起抱头痛哭。两个女人的头越埋越低,肖方凑过去,歪着脑袋从下往上望:“跳哇?跳哇?”语气要多贱有多贱,妻子再受不了,与严庚娘分开,迟迟疑疑走到船边,仍是不敢跳。
肖方不耐烦了,“耶”了一声,一脚将她踹下船。
江水浩浩汤汤,直剩严庚娘一人与这恶棍在船上。无情渡口无情浪。
她也欲随二人跳江自尽,刚跑到船边上,却被肖方单手抄起。
肖方俨然一副英雄抱得美人归的忘形之相,吆喝道:“小老幺,给哥子们
拿来锁后舱。”
他退下去了。众喽啰聚在一起,均是面露忿忿之色,一个道:“这个狗日的心太黑了!”
另一个附和:“这种人合不得伙。”
最终,胆子最大的那个拍案而起:“给他龟儿取起!”
四人于是拿了长枪,啊啊呀呀喝着给自己壮胆,冲进船舱围攻肖方。那肖方喝醉了酒,赤手空拳居然能缴了四人的枪,一脚踩在那个喽啰背上,正要杀人,众人连忙伏在地上告饶:“这是试胆量。”
“老子没胆量,二十岁敢称海大爷?拿酒来!”肖方哼了一声,放开他们,可见心情实在是相当好。就像所有醉酒后出洋相的男人一样,他跳上桌子,放开嗓子唱道:“人逢喜事精神爽——”
“恭喜大哥当新郎!”
“有一朝金銮宝殿把印掌——不消说,封你哥子当昭阳。”
众人一下又被他的允诺打动了,再次死心塌地起来,并请严庚娘出来陪酒。那小喽啰刚进船舱就屁滚尿流地爬出来:严庚娘悬梁了!将人放下时,人已经没了气。
王苏演死人演得那叫一个逼真,被人抬着肩和脚,整个身体却保持僵直;任由他们左晃右晃,也像木板般不弯折一下。
众人建议将尸体抛下江。这肖方不知是不是真被唤起几分人性,居然从怀中取出十两银钱,叫小弟们去买副棺材葬了她。等众人去了,他又凑到尸身旁边,嘀嘀咕咕怨她害自己人才两空。
严庚娘甚至还是半睁着眼的。他又嬉皮笑脸地摸着她的眼睛,“你为啥不闭眼,莫非心里想肖方?”又在旁边像个神经病似的嘿嘿笑了一阵。
……霍眉不明白为什么他俩在戏里总是这种关系。王苏的每个角色都带有她本人的气质,温柔而刚烈;席玉麟的角色和他倒是割裂的很,却演谁像谁,下至神态动作上至语气语速都宛如被夺舍。上回青白之间的一点儿拉扯都那么吸引人,他们能不能演一出正经谈恋爱的戏呢?
棺材买来了,装了严庚娘,上岸发丧去。
小喽啰忽然又跑回来。
“啥子事?”
“棺材抬到三岔路口,忽然炮火连天、人喊马叫、沿河两岸竟是昌平王的人马,弟兄伙都跑散了!”
肖方闻言看着他。
小喽啰忽然噤声,拔腿想跑,却哪里跑的及,也被肖方一刀刺死。
他站在船头,嗨一声,独自摇起船桨。
这一折戏主要就是表现肖方这个水匪的纯粹之恶。席玉麟上台后那副恨透全世界的窝囊样儿顷刻间就不见,变成个泼皮无赖,流氓作风简直像是从骨子里渗出来的。
霍眉觉得那张脸都变丑了几分。
所有演员上台鞠躬时,钟擎站了起来。挨着他坐的席芳心也想跟着站,撑了两下没把自己撑起来,最终交换了一下跷在上面的腿。
“严庚娘,是白蛇吗?”他朗声笑道,“我一眼便能认出来。”
王苏连忙鞠了个躬。
“涂了半白脸丑角很好。”他又点评道,“其他的不行,丑角是需要天赋的,不是这个料就扫地去吧。那个小妻子,登台次数不多,紧张了吧?身段倒合格。”
席玉麟忽然往前一步,“我呢?”
钟擎与那双悍然无惧的眼睛对视良久,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笑得脸上的纹路像炸开的烟花,走了。
每个配角都得到了一句评价,只有他这个主演没有,问也没有,平白贴了一下人家的冷屁股。其余不明所以的观众已经窃窃私语一片——无所谓,他没颜面的次数实在太多,就这种程度还不至于下不了台。
一个声音平和地说:“你很不错。”
他本来已经在往回退了,闻言顿住,向师父深深地一抱拳。
钟擎今日表现得收敛不少,不知是因为意识到上次做得太过火了,还是因为有席芳心坐镇,还是兼而有之。而席芳心被席秉诚搀回卧室后好像脑子又不太清楚了,偏偏他脑子不清楚,不像其他老人那样一直发问、一直捣乱,性情却像回到了年轻的时候,他说的话,你一个字也抗拒不得。
比方说现在,席秉诚已经退后一步,说不想去圣佛罗多那就不去吧,但病也不能不治是不是?他又物色到了一家规模较小的中医院,不打针也不抽血,口碑也不错。
席芳心同意了,使他大松一口气。
结果席芳心看了看身上这件马褂,似乎嫌大过年的穿黑色不吉利,脱下来一边叠整齐,一边就吩咐:“去拿件鹅黄色的大衣来。”
“你没有鹅黄色的大衣啊?”
“在柴房。”
那几箱衣服席芳心五六年前就叫他们移到柴房去,从此再没动过,席秉诚听了这话惊得汗毛都竖起来,“师父,咱们是要出门——”
“拿来。”席芳心用不容置喙的语气说,“我说话,你听不懂?”
“可是那是——”见师父要站起来,席秉诚立马道:“好,你等一下,我这就去。”
出门自然是直奔练功房,想让席玉麟去劝他,手都要攥住门把手了,忽然又定住。师父喜欢玉麟没错,但这种时候谁也忤逆不了他的意思,没必要搬玉麟过去多挨一顿骂。
算了。席秉诚认命地走向柴房,坐黄包车的时候把篷子拉下来挡着吧希望他老人家清醒过来别记起这一茬。
中医院门口悬着“冯记医馆”的牌匾,是冯氏的家族产业,现在已经做出了名声;冯老爷子已经很少亲自问诊了,里面的大夫大多是他的弟子,护士则是雇来的。流程也和西医院很相似,先挂号、再门诊。
接待他们的大夫姓赵,倒是望闻问切了一番,最后还是问:圣佛罗多的诊断结果是什么?席秉诚一边腹诽你靠不靠谱啊,一边说,赵大夫又低头在纸上写了一通,撕下来给他:“你去住院部办手续吧。”
他没料到看中医还需要住院,“不是抓药方带回去喝吗?”
“还有针灸、中药封包治疗等等,最好还是住进来。你要是不嫌麻烦,也可以每天来。”
席秉诚想起师父刚一路坐车过来都被颠得难受的表情,“还是住吧,谢谢。”
他拿了单子,去住院部办手续,一再强调钱不是问题、环境一定要好。最后分到了三楼的“茗心室”,一间房只住四个人,单单床位餐饮费就每周六十块。
其实也还好。戏子没地位,但是戏子——尤其是席芳心这种成了角儿的——收入还真不低。
席秉诚把他扶到床位边坐下,护士很快就来了,和他核对后续日程安排。席芳心听着听着忽然皱起了眉,他的眉毛淡而细,并不明显。等人一走,便迅速脱下外套、叠成很小一块藏进被子里;接着把那根宝贝似的点翠珍珠簪也取下来压在枕头下。
席秉诚默默脱下外套要给他披上,被挡开了。
“不用。”席芳心揉了揉太阳穴,“室内还好,你等会还要回去,别感冒了。你回去回去把那几个箱子里的东西烧了。”
“烧了太可惜了,不如暂时搬到刘师叔那里去吧?”
“除了一条白色的嗯,其他的都烧了。我生病的事情不许跟你师叔说,听到没有?”似乎是知道自己清醒的时间不多,他叹了一口气,把那群学生哪个需要练什么一一说给了席秉诚,叫他记下,让席玉麟落实去。
平日里只见他捧着个搪瓷缸在窗边晃圈,每个学生的情况,居然全在眼里。
回漱金后,他来到柴房,将那件师叔送给师父的白旗袍取出来;剩余的,他不打算听话烧掉。当年师父每下定决心买一件回来,脑海中都必经历一番激烈的天人交战,总共不知道在这上面花了多少钱。他觉得师父是恼羞成怒中说气话了,等病治好后,回来发现珍爱的衣服都没了,定要追悔。
遂等所有学生都回宿舍了,连夜在后院的树下挖了个大坑,将箱子全部埋进去。
大冬天的,他硬是出了一身的汗。放好铲子,直接将几层衣服全脱了塞进盆里,自己则穿着件里衣往水龙头
那边跑——然后在水龙头边撞到席玉麟。
“这么晚你还不睡觉?干嘛在?”大师兄很威严地发话了。
席玉麟应了句“这就去”,也不跟他抢水龙头,只在流水下抓了几把头发就湿淋淋地跑了。
他只好把师父嘱咐的关于学生的那些话全咽回肚子里,想着:我这个大师兄当得真烂啊。
第37章 菠萝此后席秉诚仍是每日往医院跑……
此后席秉诚仍是每日往医院跑,因为席芳心大多时候都是糊涂的,给他药就倒掉,给他针灸就抽人巴掌,似乎还疑惑手边为什么没有藤条。他赶得回来就唱最后一场戏,赶不回来就换人。
霍眉特此提醒他:“工资是按排了多少场戏发的,你们可以轮流去。”
“我知道。”他笑道,“又不是个好差事,轮流去什么?”
“那不然我给你多算几场,反正学生上台也不能拿钱,他们的那份全充公了。”
“谢过霍小姐的好意了。我该是给大家做榜样的,可不能坏了规矩。”
行吧,霍眉佩服这种在金钱面前不为所动的人。
她最近忙着打袼褙,没主动去找蔡行健。二月中旬,蔡行健才差司机接她出去吃饭。虽然这样比没意义,因为两个男人在她心中的定位不一样——但范章骅每周五都必然会来,是真的把“见霍眉一面”这事列到自己的日程规划里去了;蔡行健呢,估计是那种癖好犯了才想起找她一次,尽管他成天在办公室里摸鱼。
霍眉觉得自己可能是真指望不上他了。
所以打算像往常一样去柴房偷衣服时,发现箱子不见了,她也就作罢,穿着自己的大棉袄去了——反正下车就脱。
两人在西餐厅见面,问过好,蔡行健把菜单递给她点。西餐厅就是好,菜单都会配图,她“这个这个”地跟服务员指了一通,点完了,蔡行健笑道:“都是我爱吃的,你给自己点了什么?”
“有多的呀,我和你一起吃。”她高兴地说,屁股连着椅子一起抬起来,挪到了他这一侧,然后把盘子、刀叉也一件一件乖乖挪了过来。
蔡行健注视着她的动作,“等我结婚后,大概就约不出你了吧?”
她停下,难以置信地回过头。他的镜片反着天花板上吊灯的光,雪白一片,遮住眼睛,“我的未婚妻今年夏天毕业回国,我会与我结婚。其实还有半年时间,但你似乎催得很急,我觉得还是早告诉你,不必在我身上做打算了。”
霍眉的嘴唇几乎没动,哑声道:“什么时候订的婚?”
“两年前。说来好笑,至今却只见过她的照片,喜欢更是谈不上。”见服务生把葡萄酒端上来了,蔡行健握着杯子,倒向靠背,“我倒是喜欢你,你很会让人高兴。但是喜欢真的算不了什么。”
霍眉沉默一阵,忽然把椅子、杯盘移回去了,自己也一屁股坐回去,拿起刀叉低头嘎吱嘎吱猛切牛排。切成小块后,把牛排往他面前一推,仍不说话。
他屈起手指,敲了敲桌子,“别做没意义的事了,听我说。婚姻讲究门当户对,你若真的非有钱人不嫁,就别把目标定太高——我的建议是,找个香港人,做二房。”
民国元年,《中华民国临时约法》便明文规定实现一夫一妻制,虽说仍存在一夫多妻的现象,但原配若要去告外室的通奸,是真的会判罪的。
霍眉简直懵了,差点忘了继续表演委屈。因为这话虽然难听,但蔡行健真的是站在她的处境上,提出了一种理智、可行的解决办法。茫然之下,她喃喃道:“我这辈子都没见到过香港人。”
于是蔡行健说出了更加惊世骇俗的一句话:“我会帮你留意的。”
那我还得谢谢你喽?
蔡行健没动那牛排一口,推着桌子站起来,“就这样吧,祝你万事如意。司机送完我就会回来等着,你慢慢吃,他送你回家。”
“等等!”她急着跨过来,把手帕包着的什么东西塞进他的口袋,“带都带来了还是想给你。”
直到回到家里、打开所有灯,将书房照得金碧辉煌,蔡行健才被壮了胆似的,小心翼翼地揭开手帕——是一男一女、手牵手的两个小泥人。如果没记错的话,春节的庙会上会卖这种小玩意儿,而那个时候她在苍衣县。
她就一路揣着这两个没用的小泥人,穿过三日风雪,等来了他订婚的消息。
而此时此刻,霍眉正在心有余悸的大快朵颐:蔡行健也懂得善始善终,怕不是个情场老手,希望自己这么久以来的苦心经营不要被拆穿太多。他说“喜欢真的算不了什么”,已经是在说实话的状态,那么前面一句“我倒是喜欢你”也该是真的。
有他这句话,霍眉就算主意落空,也不算白费力气。出门靠朋友,她好歹算是多了一个朋友、多了一条路。
她吃完牛排,实在撑得吃不下,花了五文钱要了两个打包带,把披萨、布丁都给打包走了。布丁甜到发腻,也就穆尚文这种小孩喜欢;披萨嘛,明天早上当早饭。狗日的漱金不提供早饭,简直不知道他们一早上又是喊嗓又是练功怎么过来的。
不过这玩意儿味道大,她决定放到厨房去。
月亮悬在中天,向沉睡的城市里洒了一地水银似的光华,凉嗖嗖的,让人怀疑是霜霰未消。怪不得古人给月亮上的宫殿取名为“广寒”,刚从被女孩子们焐热的宿舍里走出来,霍眉便感到了广袤的寒凉,把脖子往衣领里狠狠一缩。
然后遇上了穿一件长袖里衣的席玉麟。他总是有很多事,总是最晚睡。
席玉麟走到水龙头下,把这一件衣服和裤子也脱下来,仍像夏天似的,赤着身子搓了两下衣服。洗完衣服,自己只穿个裤衩也往水龙头下蹲,飞快地过了一道水,然后狗一样抖了抖身子。
换做别人,早该哆哆嗦嗦把自己裹起来了;然而他年轻,身体好、火气旺,上身在寒夜里直冒白气。他瞥了一直盯着自己看的霍眉一眼,拿出那条毛都掉了一半的毛巾,不紧不慢地擦头发。
其实漱金有规定过男生每周一、周五晚上洗澡,女生每周二、周六晚上洗澡。这期间,学徒可以拿桶进热水房打热水,然后把门关上,在里面互相坦诚相见。其他时间,只能往壶里接水,不准拿桶接。
然而这是旧规矩了,分流之后,席芳心根本不管。他自己就每天白天洗。渐渐地就乱了套,爱什么时候洗什么时候洗,只要男生女生别同时进去就好。水费、柴火钱因此成倍增加。而像席玉麟这样又嫌烧热水慢、又每天出一身臭汗、又不怕冷的,便找到了绝佳办法,天天钻水龙头。
霍眉看着就觉得痛经,“等你老了,你有罪可受了。”
席玉麟满不在乎地样子,“老了再说呗。”
但凡他有父母或是兄弟姐妹,必然会阻止他这么干。然而他没有,所以已经在很多年的二月里随心所欲地洗过冷水澡了。霍眉也懒得管他,心平气和地不问了,“披萨,要不要来一片?”
席玉麟警惕地看着她,又怀疑有什么恶作剧,直到被怼了一片披萨在嘴里。
非常美妙的滋味忽然在口中化开,但当着她的面,他不好意思慢慢地咀嚼,几下囫囵吞下去。很不经意地问:“咸咸黏黏是的什么,奶油吗?”
“芝士。”
“还有种很甜的水果。”
“菠萝。”
他第一次知道菠萝是什么味道。正试图记住,忽然听到她语气平板地说了句“蔡行健跟我分手了”,立刻回过神来,“会有更好的。”
她缓缓蹲下,把头埋到手臂里。
他有点慌,“说真的!他有什么好留恋?长得跟个螳螂似的,还秃。世上还是有很多——”
后面的话说不出来了,“世上还是有很多好男人的?”作为一个男人,他自己都不
信。
只能跟着蹲下,也不知道该做点什么动作,便蹲着巴巴地望着她。三秒后,霍眉那张因为憋笑憋到通红的脸猛地呲到他面前,“哈哈哈哈哈哈而且他还拿手术刀,不是更像螳螂了?哎,别走,你怎么跟个婆娘似的,逗一下都不行——来来来,披萨喜不喜欢嘛?”
他果然顿住脚步,但也不好意思说喜欢。霍眉撕下纸盒的盖子,铲了一半递过去,“咱们去厨房找个菜罩,别遭了蟑螂”
一串急促的枪声在离他们极近的地方响起,恨不得只隔着一条街。
两人已经对半夜放枪的巴青传统见怪不怪了,先去把披萨罩好,再不紧不慢地溜达到门口。霍眉原是打算从厨房回来再夜巡的,所以大门也没有落锁,此刻呈现出向外大开的状态。
刚才明明是掩上的。
席玉麟第一反应是有孩子跑出去了!大骂一声,刚迈开腿想跑,却与来人撞了个满怀。王苏被撞得往后连退数步,退到了有月光的地方,照得那双大睁的秋水眼底含着层流银,像山精野魅的一点魂。
“是鲁七!有人抢车,快报警!”
席玉麟一把抓住她的手腕,那双手上居然全是血污,“鲁七受伤了?还活着吗?”
“他死了啊!子弹从脖子就一层皮连着,”她那似昆山玉碎、能婉转上五六个小时的嗓子,说几句话就完全哑了,“我过去想摸他还有没有鼻息,结果一碰,他的脑袋就掉下来了——”
“师姐,师姐。”
她被席玉麟晃了两下,镇静下来。
“我现在就报警,但警察来之前,不要再去现场。”
漱金的办公室里其实有台座机,但席玉麟出门找了电话亭,简短地说:勤公路发生枪击,死了人。等警车呼啸而至,三人才锁好大门,姗姗围到看热闹的人群外圈。
只看了一眼,霍眉便移开眼。
画面实在是太过血腥,不仅鲁七身首分离,连赶的两匹马都被打断了腿,躺在地上不断地抬脖子、发出阵阵长嘶。板车翻了,上面的货物被洗劫一空,以及地上有匆忙中洒了的几撮白色粉末。
“进的是‘展眉’的货。”旁边有人小声讨论道。
范章骅靠着这缺德但价值连城的东西赚得盆满钵满,又有另一拨强盗掀了他的桌,这场闹剧,却以一个女人的名字为噱头、以一个车夫的性命为代价。
第38章 来访验尸的法医突然站起来,问道……
验尸的法医突然站起来,问道:“有人目击了整场事故吗?”
众人纷纷摇头。他的语气又加重了些,“是谁第一个到现场的?”
在一片“不是我”“不知道”的嘟哝声中,看热闹的人都跑了不少。若这场行凶单单是针对鲁七一个人还好说,警察都懒得去查这粗鄙车夫有什么爱恨情仇,他们要赎,自然是能把尸体赎来的;可这针对的是比鲁七那条贱命要昂贵千倍万倍的“展眉”,于是他的尸体作为证据,也荣幸地变得重要起来,被蒙上白布、捆上绳子、抬上警车。
他们往回走了很远,仍能听到那两匹垂死的马的阵阵悲嘶。嘶鸣一声,霍眉就觉得心脏被一只无形大手一捏:既因为一个善良人的不幸,也因为她那一包再无着落的鞋子。成本都将近十块了啊,找谁说理去?
而第二天早上,还是得去林记——已经连续四天没拿到粉包了。呈现喷射状、干涸的血迹还没来得及被清除,马倒是没了,想来是被熟食铺子拖走了。她在旁边站了一会儿,想着:我的下场是什么?
动物预知危险的本能在催促着她逃离。
“霍小姐!”伙计伸长脖子喊住她,“你走运了。昨天出事的第二批货,在那之前,已经有货到了。来吧。”
脑中的小人往她的脑子上轻轻掴了一巴掌:去吧。
回到漱金收桶的时候,又碰到那个叫谭枫桥的小记者,很遗憾地说昨天的夜班是同事值守的,把这条新闻抢走了。“勤公路就在隔壁,你们在漱金听到动静了吗?”
“听到了,没当回事呗,隔三岔五夜里就放枪。”
“也是。”这小伙子是个自来熟,只见过一面,就把她拉在马路牙子上硬聊,“那个同事回来后,一个电话打到我家,把我叫起来同去警察厅。你猜怎么着?这事儿定不了罪,因为凶手把子弹取走了,没法追溯到手枪。现在警察正在处找人证唉,大家都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案子肯定不了了之了,是吧?范副官也不在,没人给警察厅施压。”
霍眉心道还是得你们这种公子爷当记者啊,三更半夜追到警察厅,警察还能和颜悦色地配合采访。
虽然席芳心不在漱金,他订的报纸仍然每天都会送来。纸这种东西嘛,人人都想要,只是学徒没机会从大门口过,每天的报纸就便宜给霍眉了,擦灶台擦碗擦屁股擦鞋多好用啊。有时候闲着无聊,还会先让席玉麟读上几段再另做他用。
第二天的报纸虽报道了此事,占的版面却不如一则征婚启事多,寥寥几笔带过去,也没说凶手取走子弹的事。
二月底,家里来信了。
霍振良的字非常漂亮,虽然因为身体不好,下笔力道也不足,但在那轻飘飘的草书中还自有一番鹄峙鸾翔、不拘绳墨的风味。只是辛苦席玉麟了,拿着那封信辨认了一个下午,总算看出文章大意了,霍眉却非逼着他逐字读。
结果刚磕磕巴巴读了一句,她就高兴地晕头转向了:振良要来巴青看她,三号早上到火车站。母亲也来,但家里需要有人喂鸡,父亲就不来了。
整个冬天她要么穿着自己那件灰色的旧棉袄,要么偷柴房的衣服穿——冬天就是最能反映出女人有多窘迫的季节啊。幸好,春天来了,那一箱花里胡哨但便宜的衣服又可以上身,只要她还够年轻漂亮,廉价感就不强。
可她年轻不了几年了。
化妆桌上的镜子上按了好多油乎乎的手指印,人像扭曲在其中,再被老黄的煤油灯一照——望着镜子,向望向另一个世界的通道。霍眉不敢描眉或者涂口脂,只敷了薄薄一层香粉提亮脸色。香粉上脸后简直流畅自然到看不出来,因为是杭州孔凤春牌的,不便宜。
她披上水粉色的毛呢大衣,手提包里装着三十块钱,几乎是所有家当。
两年前的春节,她回到祥宁镇,给振良描述了巴青一家叫“四方喜”的火锅店,底料调得特别香,毛肚啦鸭肠啦虾饺啦,每一种食物的鲜味都被煮出来,再配一瓶冰镇的正广和盐汽水把振良馋得半天没看进去书,忍不住问她,虾饺是饺子里有只虾吗?那得多大个饺子啊?
霍眉瞪了他半晌,“你在上海读书,不跟同学一起出去玩、吃东西吗?虾饺都没吃过?”
振良嗐一声,不理她,继续看书。
霍眉于是爬到床上去,掐着他只有一层薄皮的脸问:“零花钱不够用吗?”
他说够用。他肯定说够用啊,因为不舍得花钱。治病的开销太大了,读书的开销太大了,他身上坍缩出两个黑洞,全家都被吸到漩涡边上、昼夜不止地打转。这孩子心里有数得很,他的出息不能比家人付出的血汗少。
今天霍眉要请他吃很多好吃的。
向大师兄告了假,她早上六点就到了码头,等了两个多小时才等来一辆小客船,伴随着中气不足的一声“呜”,灰溜溜地靠到岸边。舷梯放下来,乘客鱼贯而出,她也凑上前去,心脏在胸腔里越吊越高。
看到振良了,那孩子穿一件皱巴巴的灰蓝长衫,高举行李箱,被人群挤着跨过火车和月台之间的间隙。他身后跟着
母亲,一年不见,竟显现出惊人的矮小,脸皱得像干枣,身着破旧的大襟袄、直筒裤,宽阔的裤腿被布带紧紧缠在腿上、收到小鞋里去。这是为了干农活方便。反复缠来缠去也麻烦,不洗澡的时候,干脆就不解下来。
霍眉一边呼唤他们,一边懊恼:我不该敷香粉的,该敷一把炉灰。
母亲大步走来,瞅了她一眼,说:“你是越发洋气了。说在城里打工,把自己养成个贵小姐。”
她只能笑笑,要去接振良手里的行李箱,振良不给她,空出来的那只胳膊抱了她一下。他的脸色从来都发灰,唇色发乌,在成都做完手术后,气色果然好了不少,连眼睛上面常年凹陷的一块都鼓起来了。
说来这双眼睛很像霍眉,不算大,但形状很美,眼尾往上翘,笑起来的时候中部也往上弯。长在一个会使用它们的女人身上,自然是双刮骨刀;长在男人脸上,也让那张冷峻的脸添了几分柔和。
霍眉笑嘻嘻地朝他摊开一只手。
从前每次收晚稻的时候,振良都会留下最为颗粒饱满的一支,等她回来,稻田都秃了,林盘四周茫茫一片雪白。推门而入的时候,振良会从床上爬下来,献花一样把稻穗献给她。叫她这个远行的游子不要牵挂,家里的稻谷长得很好,家乡的气候风调雨顺。
这孩子在自己的世界规则内,有一套冷冰冰的浪漫。
然而这次振良抱歉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是忘记带了。不等他慢吞吞地说句什么,母亲又机关枪似地大声道:“先去看看老大工作的地方!什么什么戏楼!”
“哎,好。”霍眉闻言一喜,引着两人往门口走,“搭一辆车吧,有点远。”
母亲惊异道:“搭什么车?驴子拉的还是人拉的?”
“人拉的。”
“你也太会享福,坐着不动,让人拉着走。”
“不是,这个叫黄包车,谁都可以坐的,也不贵。”她解释道,“本来就是来玩的嘛,别累到了。”
母亲面色沉沉道:“我没当过贵小姐,走上一天都不会累。”
振良一把拉过母亲,“妈!”
火车站本就是车夫聚集地,她很快选了辆座位很宽敞的车,饶是这样三个人都挤得大腿贴大腿。其实按路程来算只需五十文,但一车拉三个人加行李实在是有点多,弄得那车夫气喘如牛,听得简直让人担心他的肺要炸开了。
霍眉给了八十文。行李却没有卸下来,她笑道:“帮我们放到嘉陵酒店前台去。”
母亲很大声地说:“你聋了?他说五十文。”
在外面人精似的霍眉,在父母面前基本不长嘴,只能迅速把她拉走,不让后面那句“这么贵,还不如驴拉的”被车夫听见。而振良跟在后面,一双淡淡的眼睛巡视着城市的每个角落。
她带二人进去逛了一圈。远远就听到有几个学生在哭。她已经对孩子的哭声习以为常了,只因为今日格外谨慎,才觉得有一丝丝瘆人。
于是刻意没把他们往练功房带,参观晾晒衣物、被单的后院,她觉得这些翻飞的布在晴空下挺好看的;去了寝室,指出自己的床位,母亲才终于高兴地说:“你从来是最整齐干净的那一个。”
再从后台转到戏楼,不愧是亲生母女,母亲也做出了她当日的评价:“鬼气森森的。这些个窗户雕弯弯绕绕的花做什么?就应该全打开,让阳光照进来,通透!”
“暗一点,沉浸感强,瓜子卖得好。”她笑道。母亲也笑了,又问:“怎么走这么半天,看不到一个人?”
最终还是不得不领他们到练功房去看。
隔着窗户,能看到二十几个小孩正排队围成圈,踢一腿走一步,王苏坐在中间的鼓上,用脚跟地磕着鼓身数数。她平日里性子散漫,任席玉麟和刘靖在旁边对着学生喊破喉咙,她也一般会在旁边做自己的事,除非被拜托。可自从鲁七走后,就越来越主动地参与进来,仿佛不置身于闹哄哄的孩子中间,安静就会把她逼疯似的。
两人很惊异地绕着练功房转。后门处有一块铺了石砖的空地,有个男娃娃正在下腰,脸都憋红了,陡然见到来人了,心中分神,力气往下一泄。
席玉麟正将戒尺悬在他肚子上方半寸处,“手抓脚,肚子来找我。”
他们沉默地注视着男孩的手又往里爬了一点,指尖堪堪抵住了鞋跟。
“好,再往上顶。”席玉麟开始倒数,刚数了个十九八,那男孩就大幅度地晃了起来,他于是立刻三二一,把人上半身托起来,抱在怀里拍了拍孩子的腰。
那孩子脸都红成苹果了,看上去才七八岁。
“去趴会儿。”席玉麟这才松开那孩子,朝这边看过来,脸上淡红色的瘢痕简直像世界地图,母亲和振良都没料到是这样的一张脸,猝不及防后退一步。
“没什么好看的了,走吧。”霍眉小声说。
其实她觉得还挺好看的,换做平时,还要停下来闲聊一会儿。但母亲的表情仿佛是在看一个虐待儿童的变态,练功房里又在用腿踢手掌踢得噼噼啪啪直响,实在是一个母亲看不得的。
振良第一个从后院穿过,席玉麟面无表情,眼皮遮住了一半的黑眼球,但始终盯着他。
他不明所以,于是用霍眉的眼睛微微笑了一下。
笑得席玉麟立刻背过身招呼那孩子去了。
第39章 蚂蚁三人迅速离开漱金。那家叫四……
三人迅速离开漱金。那家叫四方喜的火锅店不远,不用叫车,正好一路上可以走走瞧瞧。
振良仔细打量每一栋建筑、每一张广告、每一个人,顾不上多说话,脑袋始终乱转。母亲埋头使劲儿往前面走,恨不得钻到地里去,又很大嗓门地对她说:“这个工作不好,到处都阴气森森的,房子也是,人也是。”
“还好啦,我觉得待遇不错,也不算累。”
“你怕累?”母亲横她一眼,“没志气。告诉你吧,这些学戏的小孩,都是被爹妈卖过来的,没人要,不得不学。但凡有良心一点的父母,都不会让孩子入这种行当,叫人耻笑。男的扮成女的,捏着嗓子唱歌,像什么话?我听说”
她忽然压低声音,附在霍眉耳边,“我听说他们还干那种勾当,那种,很下流的,能赚好多钱。”
“漱金好像没有嘞。”
“就算单单唱戏,也是不光彩的。你和这些人待在一块,会短了志气。”她大力拍了拍霍眉的脊背,“累是最不可怕的。要劳动,不能不劳而获,知道吗?你是农民的孩子,不要说你的爹妈没教过你。”
她的嗓子已经把半条街的人都喊得看过来了,霍眉真怕这半条街中有熟人,毕竟她在怡乐院的时候在嫖客中还比较有名。
也把振良的注意力喊了回来。他轻飘飘地说:“又不是坐在资本上钱生钱,怎么不算劳动了?”
他们家这点也是奇怪:霍眉有副不得理也不饶人的口才和极其低下的素质,但在家里,父母说什么便是什么;霍振良性格文静温吞,讲话也慢条斯理,但偶尔会在大家都达成一致的时候,刺出一个观点。不管是否听懂了,没人会反驳他。
坐进四方喜,点单又是一场激战。母亲不断地问“这个多少钱一斤”,然后跟祥宁镇的物价作对比,几次三番起身要走。最后振良不得不从霍眉这边坐到母亲那边去,按着她闲聊,等点完单后再坐回来。
只要一块多。
霍眉恍惚地把手提包扣子摁紧。刚才振良好像看到了她这一满包的硬币,怕不是已经露了怯。
“姐。”他突然开口,把霍眉吓一跳,“其实今天不是我忘了带一根稻穗我们的晚稻都没插下去。”
她一激灵,“为什么?”
“白羊县所在的防区已经下了公文,填水稻田,
改种罂粟。你是在城里待着,不知道,其实刚才我们的火车经过巴青城外郊区的时候那田里的也不像是禾苗。”
军阀在各自防区以威逼利诱的手段强迫乡民种鸦片的美德久已有之。若不从,则征懒捐;若从了,还要巧立名目滥收税费,如窝捐、秤捐、保险费、护送费等等,搜刮民财。而最可笑的是,军阀内部还设有“禁烟委员”一职,打着“禁烟”的幌子,实则能从毫不受限的烟土交易中牟取暴利,是个肥差。
因此,四川产烟量和烟民量,均为全国之冠。
这些利润一来扩张了军阀势力,二来呢,还使许多官员中饱私囊。比如说范章骅似乎就兼任了禁烟委员她不是特别清楚,但财源似乎都要从他那里过。以及推出新型烟土,再取个“展眉”这样轻浮的名字,大概也是背着孙珍贻做的。
一时间桌上陷入了寂静,然后母亲转移了话题:“虎子,你把你的事跟老大说说。全家你也就听她一句话了。”
“再说罢。”他悠然道,随后便不理会霍眉的各种骚扰,把端上来的生肉一一下了锅。汽水也端上来了,母亲喝了一口便喷出来,大骂道:“板板!嘴里像进了跳蚤。”
母亲倒是很能吃,振良嘛甚至只有大师姐饭量的一半。霍眉已经习惯了在漱金一大缸菜瞬间被抢完的场面,点多了,于是母亲骂她浪费,她开始嚼振良,个男娃儿跟吃猫食似的!每天要多走走动动,不要折在椅子上光看书啊。
振良在一片噪音中从容地擦了擦嘴。
下午去看了巴青几个地标建筑,钟楼呀,两边栽满银杏树的长道,以及公园,再搭个车到商业区去。商业区有几栋稍高的写字楼,每天有许多西装革履的人在此办公;更多的还是一家挨一家的店铺,什么都有卖的。
说白了,逛一个城市,不就看这些吗?早知母亲要来,她几天前就规划好了路线。母亲仍然这不满意那不满意,一直在说:“有什么好看的?”“走了这么久,就为这?”从来只有她气定神闲惹急别人的份,可一回到家里,便焦躁的如同笼中困兽,纵使有尖牙利爪,也不敢挥向生她养她的那片林盘。
振良的耳朵早就选择性关闭,他也没资格叫母亲闭嘴。此刻不知道在想什么,已经是一副出神的状态,思想显然已经飘到九霄云外。
听说他们读书人有两个世界,比她多一个可以遁逃的去处。
或许也是因为这个,振良对祥宁镇所发生的一切远不如她那样敏感,对人情不敏感,对事故不敏感。从小就是这样的。一大帮孩子在旁边疯逗打闹、叫声震天时,振良因为身体原因没法加入,小小年纪,倒也不委屈,就能在树下平心静气地看一天蚂蚁。
而她是霍老大,同乡的孩子们也“老大老大”的叫,真把她当做小团体中的领袖。八岁以前还没裹脚,女孩又比男孩发育得早,霍眉跑得快跳得高,把祥宁镇的男娃娃们揍得服服帖帖。老大说今天摸鱼,大家就跟着摸鱼;老大说今天收集蝉蜕,大家就比谁找得多;老大说你们不许欺负虎子,大家就把这个病病歪歪又不合群的孩子当老二,见了便打招呼。
看似是她用暴力给振良创造了在同龄人中的生存空间,其实振良的孱弱的身体里蕴藏着更宏伟的暴力,名为文明,可以将世界的秩序都摧枯拉朽。十多年来,一直是他在用这种伟力,救她于水火。
再长大一点,女孩就突然失去了权力。在家里,她要裹脚,承担更为繁重的家务;在外面,她再打不过一个夏天内突然蹿高的男孩们,他们也突然从小男孩变成了混账,赤着胸膛显摆肌肉,盯着每个发育过早的女孩说:“你们家不养水牛,改养奶牛了?”
而振良没有变成个混账,他变成了祥宁镇唯一一个考上初中的孩子。
父亲每天收完工,必然要去喝酒,醉醺醺地回家砸东西。因为家里只有卧室和厨房两个房间,振良支个小木桌在正堂写作业,往往就会砸得他没法继续。母亲嚎着“日子过不下去了”,拽着他的衣领往外拖,拖到门口,当众扇他耳光。到了这个地步,被乡邻认为是老实人的父亲就会暴怒,扯她的头发、踢她。
霍眉本躺在床上仔细体会脚上的疼痛,这会儿不得不膝行着出来,把母亲拉开,给父亲打盆冷水擦脸,再捡地上的瓷器渣子。父母相对喘着粗气坐着,母亲忽然说:“你那个短命的爹就是喝酒喝死的,你早些见他去吧。”
然后又打起来。振良心脏不好,本来就喘不上气儿,现在被高声叫骂逼到墙角,嘴唇都发紫。
她大声说:“你们别这样,虎子不舒服了。”
结果没人听到她的话。父母好像只有一个爱儿子的观念,在这个观念下,知道应该给他花钱、把好吃的夹给他、送他去读书,但是不知道不要酗酒、不要吵架、不要催命一样地说:“你把我们老霍家血都吸干了,你如果没有出息,对得起我们吗?”有的时候霍眉觉得他们不是真的爱儿子。
这个时候,振良就会把试图劝架的她拉出去,两个人谁也走不动路,但还是一瘸一拐走得远远的。他蹲下来,慢条斯理地清理地上的枯枝败叶,直到找到一队蚂蚁。
“蚂蚁的视觉是二维的,你可以理解为它们生活在一张纸里,只有前后左右概念。”他抓起一只,放在她摊开的掌心上,看着那只蚂蚁顺着她漫长的生命线的凹陷爬,“如果我现在按死它,它没法理解自己是怎么死的。”
霍眉其实听不懂他说的啥,但她愿意陪振良聊他的奇怪话题,“我们像蚂蚁吗?”
“我们是蚂蚁。”他正色道,“姐,我们很蒙昧。”
“你才不蒙昧,你会读很多书,赚到大钱的。”
振良笑一笑,不置可否,“等我赚了钱,你要什么?”
“我要一个金镯子。”
“金镯子不一定特别贵呢,我知道还有更贵的东西,珍珠呀、玉呀、钻石呀,什么什么的。等我长大了,会把世界上最珍贵的珠宝送给你。”
他说什么话,声音都四平八稳、不疾不徐。一会儿他就靠着她的肩膀睡着了,真令人惊异,霍眉那颗心现在还咚咚落不了地,他却安定地睡着了,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去,肉嘟嘟地挤出一团。
霍眉于是也平静下来,反过来枕着他的脑袋。就算天塌下来,振良没慌,天就不能塌下来。她知道他说什么算什么。
第40章 男儿膝下晚上霍眉挑了一家法餐店……
晚上霍眉挑了一家法餐店,很有信心地点了菜。即使这家店的客户群体已经不是普通工人,最后也只是将近两块。
振良忽然冷不丁地说:“姐,你挺会点餐的。”
“点餐有什么会不会的。”
“有啊。我在书上看到说,开胃菜最好是偏咸和酸,你就点了这个罗宋汤;副菜一般以面包、鱼类、贝类为主,主菜是肉禽,配菜是沙拉……”他指着单据平铺直叙地说了一堆,末了,话题一转,“我看见在巴青讨生活还是有点难的。”
因为范章骅会点,她看了两次,自然明白了。
霍眉冷汗都要下来了。要是换一个人说这番话,她心里肯定想你懂个锤子,心里稳着,嘴上自然能糊弄过去;但这是振良在说话,她就觉得他洞若观火。
“岂止是巴青,哪里讨生活容易?”她笑道,“所幸我们班主人好,工资不错,逢年过节还请吃饭呢。而且我有了个相好的还没好上,比较好,他总给我买东西。”
振良“嗯”了一声,“家里不需要那么多钱,你自己多留着点。”
“惯会说好听的话!”母亲冷笑一声,“你就代表家里了?家里需要多少钱,你晓得?除去给你治病,我和你老汉儿就不活了呗。”
他立刻闭嘴。
在留声机播放的布鲁斯音乐和男男女女们的轻声
交谈中,母亲这一嘹亮的嗓门立刻引来了许多目光。一个烫卷发的女人把凳子往后蹭开一截,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霍眉看她时,她正好也看过来。
潘小曼。
“我去趟卫生间。”她轻声说,头也不回地往卫生间走去。果然,没一会儿,潘小曼就跟进来。两人站在洗手池前昏暗的光晕中,眯眼瞧着对方。
“那是你亲戚?”
“有屁就放。”
“帮我买花柳清毒丸。”她迅速说,“你知道怡乐院的院墙上有块砖头是空心的,放那里面。”
“自己买去。”
“我自己——自己怎么买?客人要把我送会怡乐院,我难道跟他说,你好弯一脚到药店门口因为我长疮了?”她压低声音,想抓霍眉的手,霍眉往后一跳,“别碰老子!你跟妈说啊,她给你治的。”
“霍姐,我不是你,她不会花钱给我治的,她都不会让我休息。你若不答应,我现在就出去说你在外面做鸡。”
霍眉翻了个白眼,一秒都不愿多留,说了声“行”就走了。
反正说声“行”不要钱。而从餐厅离开后,她就再找不到她们一家了。
这潘小曼想得美,她以为当年真是田妈给霍眉治好的?是霍眉自己出的钱,几乎花光了半年的积蓄。把钱拿给田妈,哪还有不帮忙买药的道理。潘小曼没钱,那她说啷个?
其次,母亲和振良会在巴青待两天,这两天内她脱不开身。
晚上在嘉陵酒店订了一家带卧室的客房,一晚五块,但平日里攒下来的钱不就是现在花的嘛。振良当然单独一张床,她不想跟母亲挤一张,所以睡沙发。还有淋浴间,两人分别冲了近一个小时,出来时,都像在太虚幻境里梦游了一趟。
“把你的事情跟老大讲。”母亲坐在床头柜上擦头发时这么说,她的发髻已经一个月没拆开了,而现在,黑白相间且稀疏的头发正往下淌水。
“临走前说罢。”
“导师要他留校任教,他推掉了。”
霍振良叹出一口气,搓着脸颊缓缓坐下,“妈,你现在说这个,明天你们都没心情好好玩。我意已决,跟姐说又能如何了?”
到这个时候霍眉都没觉得是多严重的事。
本来霍振良才大二,导师是想提前预定这个人才。若他不想提前工作,那就继续念书嘛,念到博士都可以,书自然是念得越高越好,家里又不是供不起。若是书也不想继续读,那就在家里养两年身子,顺便沉下心来规划做些什么。振良是心里有数的人,哪需要她们瞎操心?
结果接下来振良就说,他会提前参加考试,拿到毕业证书,然后去德国。之前他发表过一篇论文,很新颖,但是不成熟,一位来自柏林工业大学的教授看到了,特意写信指出他的错误。一来二去,两人渐渐熟识,那位教授承诺成为他的硕士生导师,并资助他完成学业,条件是留在那里。
“因为现在国际形势不太好,我去德国念了书,他们可能不会放我回来工作。”霍振良解释说,“国内也乱,我也愿意留在更稳定的地方。”
霍眉一时半会哑火了。
那位教授应该确有其人,不然,霍振良就算半工半读,赚的钱也绝不够买半张船票,遑论去异国他乡生活。霍振良也不会骗,他是个相当谨慎的人,做的每个决定都在他的精密考虑之下。
但这话听起来也太混账了家里供你到这个地步,马上就能留校任教、领大学老师的工资了,你说你要去德国,从此不回来?
“你没在外面乱混吧?”她眯起眼睛,“是可以提前拿到毕业证书,还是毕不了业,干脆不读了,躲到别的地方去?”
霍振良稳当地说:“我这次回去就参加考试,把证书寄回家。几年后,柏工大的证书也寄回家。”
“那你去德国,大概要多久才能硕士毕业?”
“三年。顺利的话,两年。”
“毕业后,你在那里工作那是强大的国家,待遇应该不错吧?会往家里寄钱吗?”
霍振良看上去有点受不住这个问题,躲开她的目光,“生活成本也高,我又是外地人,工作不好找。大概率没法给家里”
“你自己听听,是人说出的话吗?霍振良,我不是说让你立刻去工作,好歹你留在国内呢?这个硕士在同济读不行?去北平读不行?你在国内读,多少年我都没意见,毕业后你要休息个一两年我都没意见,好歹人在跟前,能看到。你跑到德国去,后半辈子都不回来了,我们养你养了个——”
很轻的吱呀一声,母亲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霍眉的思路瞬间都被夹断了。
她突然意识到母亲不是来看她的,是让她来看振良的。
但话又说回来,母亲今天骂了看到的每一家商铺、吃到的每一样食物,却在儿子一只脚踏上独木桥上时,一声不吭,把话语权交给她。
过去就是这样的,把家里的米挑到集市上卖时,家家户户都是嗓门最大的来吆喝,吆喝的内容要短促、有力,无异于“三十八一斤”“来看看”之类。母亲有副排山倒海的好嗓子,却把声音细而娇美的她推到前面,让所有客人都听见她甜甜地说:“我们家大米四十二文一斤,贵是贵一点,但我们家的地好呀,一亩能产三百八十斤,谁家有这么肥的地?吃了这米,你们的婆娘也像稻穗一样结满谷子,你们的娃娃也长得快、长得高”
这个家里,父亲不一定知道她有什么长处,可是母亲从来都知道。
她一时不知道是什么心情。
更关键的是,现在母亲进门了,客厅里只剩他们两个,那她就要开始戳痛点了——她好像猜到了霍振良要去干什么。整个事件疑窦丛生,去德国这部分,她信,因为他明明白白说了会把柏工大的证书寄回家。但是再后面呢?不能回国,方便他从所有亲友的生活里消失掉;没有工钱,她不信以他的工作能力赚不到钱。
她是最会察言观色的,这瓜娃子根本不会撒谎。
我还不了解你吗?你怎么舍得为了躲避国祸就跑到另一个国家去,从此不见我?
然而霍眉不能戳破。霍振良非常我行我素,决定了的事情,八匹马都拉不回来。更何况是这样危险的事,说一句造反也不为过。他既愿意赔上身家性命,自然经过了深思熟虑,非做不可了。倘若她被蒙在鼓里,他就会放心地去做;倘若她表现出知情,他就会痛苦地去做。无论如何都要去的。她不希望他有精神负担。
然而、然而
那我怎么办呢?你能远走高飞,我走得远吗?我从此指望谁呢?
“振良,家里就你一个儿子。你本来身体不好,跑到异国他乡去,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爸妈怎么办?”
振良显然就是不知道叫爸妈怎么办。他略显痛苦地吸了一口气,霍眉又接着发难,“家里世代都是农民,现在爸妈老了,地也料理不动了,全靠我这一点工资撑着。你若是当了大学老师,无需几年,全家就能风风光光在上海买个洋房。祖坟好不容易冒了青烟,出了你这个会读书的,下一次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机会还要几百年?”
这回他连张嘴的意思都没有。
不管出于怎样崇高的目的读了书,甚至不管做出了怎样的千秋伟业、万世功绩,人都是不能免俗的,特别是他这种祖上毫无根基、靠自己从乡村走出来的,根本没法抵御衣锦还乡那一瞬间的诱惑。
人就活几个瞬间。
父母姐姐不会因为他无闻的功绩而骄
傲,只有他穿着西装、拿着房契、开着轿车,当着所有人的面把他们接出来,他们才会感到至高的荣光。那个时候,所有耻笑他的乡民才会知道霍振良不是个病歪歪的呆子,他很了不起,是祥宁镇有史以来的第一个大学生;为难过他们家的县政府、警察、军阀都会有所耳闻,知道霍家有个儿子当了上海的大学老师,再不是他们砧上鱼肉;那些又生杀予夺如皇帝、又暴力野蛮如会匪的袍哥,会站在道路的两侧,不加节制地放枪送行。
霍家在黄泥田里钻了十几代的根脉,可以被他拔起,栽进东方巴黎的锦绣堆里。
“你说的这些问题,我没法解决。”他又用力搓了搓脸,“我不解决了。对不起。”
霍眉刚浮现出来的一点笑容顷刻间消失,只见振良忽然对着她站起来,然后毫无缓冲地,膝盖一松跪在地上。
其实霍眉有一点想对了,他是心里有数的人。去德国的事情,是“老家”的人安排的,都盼着他这个最有出息的学成归来、报效祖国,他不能在势头越来越猛的火焰中抽走自己这根薪木。东北已经丢了,国运艰难,遮天的手指已经朝蚂蚁按下来只有千千万万只蚂蚁一起发力,才能从纸中挣出,不要往前往后,要往上走。
他霍振良一路全是欠别人的,还不清了。
但就像时至今日,成都平原仍受着战国建造的都江堰的恩惠一样,今日的枪口下有一队蚂蚁,明日就有租界、特权、不平等条约、驻华军队退步的可能。
若百年后,真有这样一个的新中国,不受列强欺侮,政治清明、人人平等,也不逼着我们种罂粟。那么等到春天,都江堰开闸当水,家里长出三亩水稻……就当是我迟来的赔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