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王苏带着穆尚文来了。席玉麟还没来得及提醒床边设了道帘子,两人就轻而易举地绕过去,碰也没碰到。
他莫名想到:帘子天天倒,是不是病友们故意的啊?
席芳心放了一天腹水,被喂进了几勺粥,精神稍微好了些。他很有礼貌且疏离地听着王苏的宽慰之言,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一直眨眼睛。
护士端着器械盘叩了叩门,满脸不耐烦,整个病房就他们这床人最多,叽叽喳喳没个完的。
王苏已经站起来,穆尚文忽然扒在床边说:“师父,我们都是无根之人,全仰仗你的恩情活到今天——”
席秉诚听着这话简直像对将死之人的诀别,在后面用力拍了一下她的肩,让她闭嘴快走。
“——所以你要快点好起来回到漱金,不然漱金没有主心骨的。你不知道,师兄师姐们把学生教得乱七八糟,他们第一次演《柳荫记》直接当场劈了嗓子!”
席芳心听到“劈了嗓子”四个字忽然有了反应,很快掀起眼皮,哑声道:“不尊重……观众,该罚。”
等人都走了,席玉麟喊护士插了晚上的引流管,然后去医院的餐厅买了无油无盐的定制餐,坐在病床旁,用勺子把肉沫压成糊糊。
席芳心闻到饭菜的味道就撇过脸去,脑袋一晃,簪子掉到了地上。
“等一下我来捡。”席玉麟仍低头使劲儿捣着饭,然后被木架坍塌的声音惊得跳起来。师父的一只手正垂在床下,四处摸索着簪子,这一动作把床帘完全向外推倒了。
所有人都在巨响中抬起头,用目光追随着那根在地上骨碌碌滚动的点翠簪子。
与此同时,二号床颤抖着“啊”了一声。
席玉麟追着簪子绕过几张病床跑,那簪子却从床底滚过,停在了五号的床脚。五号把它捡起来,啧啧几声:“这是啥子哦!”
“闭嘴。”席玉麟走到他面前,见他又吊着水又插着管,没敢直接上手抢,“还给我。”
五号丢给四号,四号瞧了几眼,啼笑皆非地拋给了二号。二号再也无法忍受似的,尖叫一声,像投出烫手山芋似的把簪子扔了。
席玉麟捡起簪子,护士长就夺门而入,“怎么了?”
“我说了我受不了这个啊,”二号指着一脸茫然的席芳心,手指都在抖,“他是个变——”
“够了。”席玉麟面无表情道。
五号很适时地“啥子哟”了一声,引导着他继续说下去:“每天看到他戴这种东西我心里就瘆得慌,公序良俗何在?这是集体病房,大家都是男人,但——”
“闭上你的狗嘴!”
护士长大步跨过来拽住他的胳膊,“这里是病房,不要大声吼!”
“别抓我!怎么不拦他,他先——”
“——但是他好男——”
席玉麟猛地从护士长手中抽出胳膊,抄起木架往二号的床头柜上砸去,铛的一声,铁碗瘪成了铁饼。二号尖叫着向后仰去,几乎跌下床,被几个赶来的护士同时扶住。
五号一边看热闹一边往墙上靠:“快来人呐,杀人了!”
“席玉麟。”
在额角青筋直跳的同时,他清楚地听到了师父的声音,“过来。”
他扔了木架,僵硬地站到床边。护士们把二号床推出去了,警卫员都来了几个,尽管席玉麟已经表示服从了,还是用一种非常难看的姿势把他的手臂反扭着。
护士长抱着本子,直截了当道:“你们家是真能肇事,换病房吧。”
席玉麟无力申冤,一直低头站着;听到这句话又不甘心地动了一下,张口欲辩,但一道平静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换。我不想在这里待了。”
他又不动了。
“还扭着他做什么?”席芳心冷冷道,“我徒弟听我的话。”
警卫员走了,护士去办转病房的手续,席芳心被扶着坐上移动病床。走廊人来人往,他的病床贴着墙根,又成了每个人都不得不绕着走的障碍。
席芳心凝视着玻璃门上自己的倒影,衰病、丑陋、怪异。他觉得很惭愧,自己怎么可以以这副模样出现在人前。
席玉麟默默挡在他和玻璃门中间。
席芳心突然说:“我让你难堪了?”
“没有。”
在他回答同时,席芳心已经把簪子插在床与护板的缝隙间,用掌根往回按,将其一折为二。
席玉麟倒抽一口气,把断掉的簪子拿起来察看,“没有!师父,只是不想那个人对你出言不逊……我回去拿胶水粘起来。”
“不用。”
他张了张嘴,又低头看了看手里的东西,“真的……挺好看的,那我先把它收起来……”
席芳心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用被单掩住腹部,双手交叠压在上面,坐得很优雅。
普通病房一间房挤了十二个人,床也小一号,刚推门就能闻到一股汗味儿;比之前的房间更加闷热,热得空气几乎不流动了,大家像雨前的鱼那样无声地张大嘴巴、争夺空气。席玉麟立刻开窗通风,做了整个病房的卫生,又跑到隔壁街上去买了一大束茉莉花插在床头。
之前那碗饭估计落了灰,他重新去买了一碗打糊糊。
席芳心偶然瞟他,偶尔在反光的栏板上一眼一眼地暼自己的影子。他知道师父没有哪一刻比现在更清醒了,犹豫片刻,问道:“想见见刘师叔吗?”
席芳心摇头。在小辈面前,他没法说:我不好看了。
晚上席秉诚来了,被他带到楼下的普通病房后已经黑了脸;等听完事情经过,一拳砸在了墙上,惊得席玉麟往后退了几步。
“我真是不明白,”他咬牙切齿道,“平日里数你最闷声不响,每次动手动得倒是快!”
“我没动手,”席玉麟小声分辩了一句,“就弄坏他一个碗,赔也赔了。”
“但是他有焦虑症,每天都要服用安神药物。你若把他吓出个好歹,承担得起后果吗?”
席玉麟都不知道当企业家的人还有什么好焦虑的,但也自知理亏,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发呆。对面的席秉诚忍了又忍,忽然说:“上次也是!上次你——”他顿住,喘了几口粗气,“你有没有为我想过?为师父想过?”
席玉麟的表情就是不服气,但仍然没有辩解。他总是这副表情,席秉诚真想打他,最终还是叹了口气,语气松下来,“你太累了。这几天就别来了,换刘靖吧。”
他略一点头,道别也没一句,转身走了。
席秉诚推开推开病房门,几乎被馊臭和闷热捂晕;而师父坐在其中安然地吃那
碗糊糊,不能不使他感到痛苦。平心而论,换做他,当时也不一定能比席玉麟做得更好——不强行让那个人闭嘴怎么办?任他把那些话讲给在场的每个人听吗?师父从前就受不得这个,如今躺在床上、走也走不了,还要被迫把这出闹剧听完吗?
但他就是要说成是席玉麟的错,他都有点恨他了。
见他进来,席芳心便说:“辛苦你了。”
席秉诚摇了摇头,蹲下来察看他的引流袋。席芳心很不经意地说:“我觉得这样反反复复的,用处不大。巴青的医院若是不行,去成都吧。”
这病去北京都没用,再说,他根本没法经受路上的颠簸。
但席秉诚还是说:“好,这个疗程完了就去成都。我跟刘靖商量商量,去北京都行。”
席芳心又问起学生的事情,得知谁也没被遣散后,没说什么。席秉诚于是讲起《柳荫记》,他颇不高兴地认为这是急于求成,太对不起观众了;又说起王苏最近老咳嗽,他便说每年七月她都这样,记得给她煎桑杏汤治风燥。说了一大圈,最后道:“这群孩子中,只有你最省心。”
再无后文。因为你省心,所以关于你,我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席秉诚很怅然地扇着扇子,在嘈杂的室内,分明地听到了汗水从毛孔里往外冲的簌簌声。这个季节,漱金的男孩都光着上半身,但因为要来医院这样先进文明的场所,他特意穿了件马褂,套上一层不属于他的文明。此刻马褂全被汗水浸湿、黏在身上,粗麻的纹路磨蹭着皮肤,让他痒的难以忍受。
师父估计觉得更不适,他也就扇得更加卖力,扇着扇着,汗水几乎要把他泡化、融入这无边的炎夜里。怎么会有如此大的声响?
窗外,亿万雨滴从天而降。
席玉麟回去后事无巨细地叮嘱了刘靖一遍,从有个笨手笨脚的实习护士、不能让他插管,到怎么打热水给人擦身,刘靖一一应下,第二天早上便替了他。他不合时宜地感到一块石头落了地——师父的病又没好,他在这儿轻松个什么劲?只是因为自己的责任被人接手。
那天席秉诚似乎很想打他一巴掌,真打下来就好了。
找到霍眉,让她立刻开始安排自己的场次,此后半个月毫无波澜地度过;大师兄和刘师兄每天来去匆忙,也和他们讲不上话。直到八月的一天中午,刘靖忽然跑回来——所有人都立刻感到了不寻常,这个点,还不该回来——嗫嚅片刻,说:“他又吐血了。”
第52章 尼山攻书明明切了脾脏,但还是出……
明明切了脾脏,但还是出血了。
席玉麟感觉心脏狂跳,一时间顾不上长幼尊卑,抓起刘靖的衣领子问:“你昨天给他吃了什么?”
刘靖万没有想到还和昨天吃了什么相关,“没吃什么。他说想吃凉的,我就切了个梨——”
他简直目眦欲裂,“我不是说过要吃软的?”
“梨还不够软吗?我都切成小丁了!”
“要把它碾成泥!”席玉麟气急败坏地使劲儿推了他一把,“你妈的,就是这个梨把他消化道划出血了!梨很软吗?你觉得它很软吗?”
刘靖简直呆住了,被他往后推了几步,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苏连忙把人拉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师父身体本来就很差了,是一直拖着在,我们都知道早晚会病危……”
他抓着王苏衣服的下摆跪下去,把头埋在她小腹处,连声说“对不起”,听声音似乎是哭了。席玉麟大步走到漱金的墙外,一边走,一边给了自己一耳光。走到医院后,过一会儿大家都来了,在手术室的门口呆滞地坐成一排,好像晾衣绳上的麻雀。
护士出来,下了一道病危通知书。
霍眉等漱金下了戏也赶过来,给一人带了一个馒头。她在寂静到窒息的氛围中觉得浑身不自在,便移步到走廊上抽烟;不久就看到席秉诚借口上厕所到了对面的走廊上,朝着栏杆外的天空磕了三个头。
半夜席芳心被推出来了,失血和黄疸使他看上去像截枯木;喉咙里一直发出嗬嗬的异响,不知是被血呛着了,还是有痰咳不出。
绿眼睛的洋医生很和善,把席秉诚拉到隔间才说:“就这两天了。”
在席秉诚的要求下,止痛针继续打,腹水也继续抽,抽出来的水是褐色的,还带有不明絮状物。天亮时他让刘靖先把几个女人送回去了,席玉麟坐在旁边,一旦师父喉咙里咕噜作响,他就把手握式吸痰器的橡胶细口探进去。
“师父,”席秉诚把蘸了凉水的帕子按在他额头上,轻声说,“我们到成都了。别担心,这里的医生有办法。”
席芳心掀了掀眼皮示意自己听到了。
席玉麟轻声哼唱起旦腔:“站在了船头观锦绣,千红万紫满神州。侍儿且把船桨扣,好让流水送行舟。青松翠竹绕云岫,泉水涓涓石上流。梅鹿衔花遍山走,猿猴戏耍在山丘。渔翁们手执钓竿江边走,樵子归途把歌讴。牧牛童倒骑牛背横吹短笛,声音多雅秀。机杼声声出画楼,尘世繁华般般有,眼花缭乱喜心头,乐悠悠啊”
这间房的病人大多舍不得一碗茶钱,若非露台演出,几乎不听戏。此刻都觉得很新奇,听他唱完这一段,鼓掌的鼓掌,吹口哨的吹口哨,闹作一团。席芳心忽然抓住他的手,喃喃道:“对不起。”
竟然就成了席芳心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早上他无意识地喊了几声“爸”,中午彻底陷入昏迷,眼神无法聚焦,肢端也开始发紫。席秉诚跑回去让霍眉准备寿衣、寿木,他宁愿是自己离开,也希望师父能在这段时间里跟席玉麟讲上几句话。可是没有。到了晚上五点,艰难喘气的声音停了。席玉麟还以为是痰堵住了气管,连忙把他的头抬高,只见他吐出一口带血沫的黄水,彻底不再进气。
“大师兄!”席玉麟跳起来的时候把凳子都带翻了,“你快来!”
大师兄第一次不像大师兄,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刚张开嘴,两串眼泪就先滚了出来。
五个弟子都来了,若不是有霍眉在气定神闲地指挥你去净面、你去擦身,谁都反应不过来该去做什么。收拾好后,众人把棺材扛回漱金,停灵三天;漱金同时也停戏三天。
刘洪生到这个时候才得到通知,不是席芳心病了,而是席芳心死了。
他来的时候穿一身挺括的纯黑色中山装,拄手杖,居然显得不是很惊讶。霍眉怀疑他在单刀会那时就猜到了,一直等着,等着席芳心同意让人来叫他。
抚摸棺木良久后,他问席秉诚:“他说没说允许我看?”
席秉诚摇了摇头。
“好,不看。”他点了点头,“麻烦你把寿衣换下来,换成一件白色的旗袍,你知道是哪一件吧?我和师兄约好了的。”
还有约好了的另一件事:大家此刻才想起遗嘱这个问题,问起刘洪生,刘洪生说是立过的。他自己也立过。在1907年的6月3日,一个二十七岁,一个二十三岁,约好谁先死,就把财产赠予另一方。
应该是个很美妙的晚上,两个年轻到不可思议的人,忽然就兴致勃勃地要立遗嘱。大概是一边写一边笑的,写完了,还要抢着对方的看。
存于世上这么多年,这是他们唯一与对方有关的法律文件。
漱金归给刘洪生,没人有意见,何况刘洪生继续赋予他们场地使用权。当初分流是两个师长之间的决定,徒弟们都觉得莫名其妙的,此刻忍不住起了再合并的心思。席秉诚等着刘洪生提,可刘洪生没有提,也就作罢——总不能等师父一走,就立刻忤逆他的决定。靠他们几个师兄弟姐妹,又不是经营不下去了,且走且看吧。
哦,还有遗照——原先是请人画的,霍眉觉得挺好看,但毕竟是依照着席芳心此刻的面貌画的,徒弟们一致觉得差点意思。停灵的最后
一天,席秉诚算是翻出一份旧报纸,里面报道了席芳心和刘洪生赴京演出《白蛇传》的新闻,还刊登了一张宣传照。
照片里,两人都穿着西装。青年刘洪生的表情略显紧张,一手攥着帽子按在胸前,一手背在身后;席芳心站在他的右侧,比他高出半个头,姿态很放松,对着镜头几乎是在欢笑。那双桃花眼含着天质自然的一点情,穿透模糊而多噪点的黑白照和几十年的光阴,让所有人都怔了片刻。
席秉诚让霍眉拿去照相馆里放大、打印,换掉了手绘的遗照。
霍眉总觉得在大堂放个漂亮到几乎眉目含情的席芳心是不是有点那个,再怎么说也是长辈,还有来来往往吊唁的宾客呢王苏笑道:“师父要是还在的话,肯定巴不得大家都来看这张照片。”
何况就没几个人来吊唁。除了张泰和、钟擎几个老友之外,只有看到戏楼外面挂了白绫进来凑热闹的路人,进来转一圈,看到灵堂中间那副放得巨大的照片,拿把瓜子,吹声口哨,表示这死人长得还挺好看。
众弟子对这种行为很宽容。
三天过后,棺材要抬到请道士选好的墓地下葬。路程很远,一般会请白事班子把沉重的棺木抬过去,他们没有请。刘洪生、席秉诚、刘靖、席玉麟和四个学生负责抬棺材,一帮女弟子排在后面,手持纸钱元宝,比白事班子排场还大些。
现在提倡新风尚,城里的白事已经极大的简化了,不得行跪拜礼,不得宴请宾客,不得用纸扎社火,并设立公墓,破除选风水等封建迷信活动。每样他们都没遵守。国民政府喊了口号,军阀却懒得管。他们这些当戏子的,低声下气一辈子了,死后总要风光操办一回吧?
两道的路人探头探脑,看是究竟是哪家搞出了如此大的仪仗。
霍眉跟在后面,手上什么都没拿。席玉麟本来说路太远了,不要她来,但席芳心待她不薄,想想还是跟来了。
路人问她:“装着哪个?”
她答道:“漱金戏楼的席班主。”
走过这个街口,又有人问:“谁家老爷死了?”都觉得这种排场是有钱人才能铺张的。问出了是谁,面色又轻蔑了,一个戏子,哪里值得这么多人相送?
行至圣佛罗多附近时,病人、护士和医生自然也能从走廊上看到这一条长长的送葬队,只是离得远了,没法知道送的是谁。
但有人偏要他们知道送的是谁。
一道奋亢激越的高腔忽然响起:“尼山攻书——”
所有男声立刻加入帮腔:“得一耶兆哦!”
“得见个,娘娘噶——”
“犹坐草哎堂哦!”
是抬丧号子。
在崎岖狭窄的乡间小路上,抬丧匠需要把千百斤的棺材抬出去,中途还不能落地,否则视为不吉利。抬丧号子的初衷便是帮助他们统一步伐、协调呼吸,霍眉在祥宁镇听过很多次,声腔规律而均匀,通过吐气开声,防止内伤,也更能积蓄力气。
但席秉诚第一声明显就是用高腔唱起来的,喊得特别亮,不为调整呼吸,就只为放悲声。唱着唱着,所有女声也加进来了:
“那一要摘东海,那龙王骨哦;那二要问凤凰啊,那头上珠哦;
那三要摘灵山,那田中粟哦;那四要捏蟠桃啊,那酒一侧壶哦;
那五要摘月中,那桫椤树哦;那六要捏观音菩,那普陀珠哦;
那七要抬王母,那身上肉哦;那八要别八个哇,那真央壶哦”
讲的是梁祝,不知怎么回事,在这个版本中,梁兄生了病,需要十味极难寻觅的神仙药材来医治。有药,梁兄的病儿自能消除;没药,梁兄便一命呜呼。既然是抬丧号子,梁兄最后自然死了,埋在南山路边,魂魄则在望乡台前等着祝英台,等着来世再结为夫妇。
圣佛罗多所有的人都该听得到,整个巴青都听得到。
他们取不来十味药材,只能唱一支歌儿送师父。
第53章 豆沙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此事算是告一段落了。
霍眉实在没法走到郊区去,便坐在城门口等他们。回来时,席玉麟陪她一起坐了会儿,等人都走了,把她背回去。
不知道是因为刚刚抬了五百多斤的棺材,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他托着她大腿的手有些发抖。
“我再休息一会儿,可以自己走。”
“不用。”
“以后你会有妻子儿女的,好多好多亲密的人加入你的生活。”
他笑了一下,想着,霍眉还是霍眉。不知道是不是自私的一种表现,比起席芳心本人的不幸,更令他难过的是一个亲密之人的缺位他挺羡慕别人有家长,师父无疑是接近家长这个身份的人。现在师父走了,师叔少与他们几个来往,他没有家长了。
其实他还有兄长。但是他真的很不会做人,跟席秉诚、刘靖的关系都闹得很僵。
他都这么不会做人了,居然还有个好朋友。
“霍眉,”他说,“我以后帮你把鞋子拿到码头上去卖。一次一百文,不过分吧。”
霍眉乐道:“你还有时间做这个?”
“又不是天天去,一月去一回,让大师姐替一下,总是可以的。”
其实现在已经不存在“让大师姐”替一下这回事,王苏已经快成为掌刑师姐了。席玉麟愉快地发现自己的工作量陡然减轻,但经历了梨子事件后,总怀疑别人不如自己细致,仍是定海神针一样扎在练功房里。
另外就是,王苏让房春喜演了祝英台。他经过一番深思熟虑后,还是换成小云了。
作为漱金的主管,霍眉仔细观察了一下客流量,发现并没有明显的变化。别人家的班主若是有意外,客流量都会大打折扣;但席芳心显然是早铺好了路——虽然他并不是有意为之,只是秉持着“唱戏是美的艺术,该让年轻漂亮的孩子来”这一观念,早早把名气让了出来。观众认得席秉诚,认得王苏,早就不是冲着席班主去的了。
漱金没有受到冲击,对她来说当然是好事,她仍然可以把此地当成自己的长期住所。但她不能不积极地另谋出路,想别的门路挣钱,找别的机缘把自己嫁出去。光阴不待人啊,民国二十二年又过去一大半了。
八月一号她习惯性去门房取报纸,往常会搁一卷报纸的窗台空空如也。是席芳心每个月在邮局订的报纸,他不在了,没人续订,从此再不会有报纸送来。
这个跟她没什么交集的人的死在此刻才真正击中她。
光阴不待人啊。
在张大娘向她抱怨儿媳妇成天睡懒觉、孩子吐奶了也不管的第二天,她去了佣工介绍所。漱金的工作时间很自由,除了下午唱戏时她必须要在后台以外,只要你把活干完了,没人管你去了哪儿。
她于是在“工作时间”那一栏里,让夏氏帮忙填上早上和夜间。
夏氏是介绍所的主人,听闻她在漱金还有一份工作后嘬着牙花子,满脸松动的肉都在颤抖。但瞧着霍眉面貌姣好、口齿伶俐,最终同意让她来介绍所试用两天。
结果第一天过后,她就应允道:“若有合适的,我会去漱金找你。”
霍眉自然是千恩万谢,提了一壶油送给她。回去的路上,见嘉陵酒店在大摆宴席,迎宾的布告牌都怼到过路人的脸上来了。她认出了“蔡行健”三个字,可是没有请帖,不能坐进去蹭顿饭吃,便绕到侧边的玻璃墙边观望了片刻。证婚人正在台上发表演讲,新郎新娘都垂着眼,恨不得隔对方五尺远。
现在时兴办西式婚礼,不搞拜堂那一套,穿着打扮也大有不同。蔡行健穿燕尾礼服,佩深蓝色领带,左胸的口袋里掖一折成三角形的白手绢,细软的头发被发胶粘在头皮上,像是被牛舔过;新娘穿白色长裙,戴手套、头纱,手持一捧康乃馨,脚蹬高跟皮鞋。不算漂亮,却有娇生惯养
出来的倨傲神色。
黑黑白白的,佩饰也素,多不喜庆。霍眉盯着俩人看了一会儿,想:等我结婚,还是得穿套大红色的凤冠霞帔。
范章骅有信来:岷江防线已突破,刘文辉败退西康,大部队归我军收编。我快回家了。
家里也终于来了信,说没被水淹,但是水牛病死了,需要钱买。
霍眉往家里寄了二十元。手头还剩三十几块,她决定攒到冬天,给自己买一件像样的冬衣。
天知道她看到席秉诚把几箱子女装都挖出来烧了有多心痛。
现在考虑冬衣是不是太超前了?夏天还长着。在祥宁镇的时候,总有一两个地点——河里,或是贮藏玉米的石窖——能滤掉热浪,而到了城市里,人在暑气中是无处遁形的。
她能待在凉亭里就绝不待在后台,戏曲演员们就不一样了,被层层叠叠的戏服一裹、绒球盔帽一压,再到百来个观众面前,唱念做打每周都要晕一两个。当房春喜第三次吐在后台时,霍眉骂骂咧咧地摔了拖把,“你自己打扫!”
从演员们身上,她也学到了一个对抗中暑的小妙招:揪痧。有次她也晕的不行,穆尚文便屈起食指和中指,用指骨掐着她脖子上的皮肉往下划,揪出又宽又长的一道紫痧,从喉头一直到锁骨处。揪的时候非常疼,揪完后却神清气爽,当真不晕了。
但也有人不像穆尚文这么生猛,每次就揪一个点,导致整个脖子上都是暧昧的红痕。
霍眉想起在怡乐院的时候,和姐妹们趴在墙头,就曾指着这些脖子上红痕点点的戏子口舌,说他们比我们还放荡呢到今天,这谜底算是解开了。于是在王苏和穆尚文莫名其妙的眼光里咯咯笑了半天。
“你笑什么?”穆尚文又开始打破砂锅问到底了,“有什么好笑的事吗?我要听。”
“听个屁,小孩子懂什么。”霍眉从纸盒里拆出三个酥点,是她打着“看看副官回家没有”的名义去了趟范章骅的家顺来的,“一人一个啊。”
王苏看穆尚文一口啃掉半边,露出的馅是深红色的沙瓤,遂把自己的那一个用手帕包起来。找到席秉诚的时候,他正坐在熄了灯的戏台中央发呆。
“秉诚,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
席秉诚接过来,咬了好几口,才越过漫长的酥皮层抵达豆沙馅。他笑了一下,“谢谢师姐。”
“知道我是师姐啊,”王苏拍拍他的光头,“有什么事不能跟我说?”
“我在想那些学生。遣散总归是不好的,半大娃娃,都找不到生计。既然他们的身契都归刘师叔所有,那不如交给刘师叔带,也能减轻我们的负担。”
“刘师叔可能就把他们遣散了,他也说过不再收徒。”
“那——嗐,那还是留在漱金吧。”
王苏又拍拍他的光头,“你不是在想这个。”
席秉诚也不知道自己具体在想什么,他有太多可想的,念头黏在一起,成了厚重、稠密的积雨云;拿手稍微一捏,雨水就淋淋沥沥漏下来。所以他现在不想拿手捏,以免在溽暑里,还叫水汽把自己蒸着。
见他开始发呆,王苏干脆摩挲了一下他的脑袋,毛刺刺的,发茬已经长出来了。其实光头有很多缺点:冬天不能保暖,剃头要和剃须一样勤,让陌生人疑心得了癞痢,还会将头型缺陷暴露无遗——比如说大家一眼就知道他后脑勺是扁的、头顶是平的,严重损害了当年青春期男孩的自尊心。
但是光头有一个优点,扮丑角效果好。丑嘛。
王苏以前就老爱摸他的光头,后来怕他长不高,便不摸了。现在这么轻轻几下,让他的身子越伏越低,若有条尾巴,铁定摇起来了。
但是他从这只手下挣扎出来,“我去冲个凉。”
“好吧,”王苏只能跟着站起来,“完事后去找霍眉,她说师父住院期间的账有点对不上。”
他刚才还动得迅速,现在又迟钝起来,过很久才点一点头,琥珀色的眼珠在四合的暮色里盛着两个凉凉的光点。
“现在突然愿意跟我说了也是可以的。”她正色道。
席秉诚于是知道自己一辈子都当不了合格的大师兄了,既然有王苏这样的存在。他朝她的方向挪了一步,嘴里叫着:“师姐,师姐”
唰啦一声,席玉麟扯开幕布走了出来。
席秉诚脚步一拐,矫健地跳下台大步走了,留下一头雾水的席玉麟,不知道自己又哪里惹到了他。
王苏问:“怎么了?”
“刚刚看到霍眉还和你们在一起,现在却不见了。”
“哦,有人下午来找她了,让她晚上去上班她好像是找了个兼职。”
席玉麟应了一声,有点担心霍眉重操旧业,什么兼职要大晚上的出去做啊?等到第二天早上仍旧没看到她的人,开戏时没看到,王好运临时坐在后台,好几个中场道具都没递上去;下戏时仍然没看到。
王苏立刻去了警察局,答曰失踪三日内不能立案。
他们也都觉得这是多虑了。霍眉素来不守纪律,管着他们出入,自己倒是成天往外跑,也没给大师兄大师姐打报告。大概过几天就会回来了?反正绝不可能一走了之,她的钱和行李都在这里呢。
同一时间,林记药铺的伙计优哉游哉晃进电话亭,神色顷刻间严肃起来,拨了一个号码。那头很快接了,却不说话。
“赤帝子,斩白蛇当道。”他说。
那边沉声道:“讲。”
“哨子失踪一天,请求立即执行计划。”
“我会禀告副官的,继续观察,保持联络。”
第54章 绑架霍眉感觉自己身下柔软的大地……
霍眉感觉自己身下柔软的大地颠簸不停。
她把眼睛睁开一道缝,恍恍惚惚地思考良久,才意识到自己被安全带绑在轿车后排,手脚都被并起来、用麻绳困住。后脑勺传来钝钝的痛楚,是被人用木棒打的,所以额前也火辣辣烧着疼,因为她晕过去、脸朝下摔在地上了。
她强压恐惧,瞟了几眼后视镜。
驾驶位上的人是李五爷,副驾坐着个细瘦的袍哥,正抱着双臂小憩。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色,她不认得,显然已经离巴青城很远。
霍眉轻轻咳了两声,示意自己醒了。
“猫儿,你跟她说。”李五爷头也不回。
这女人遭受绑架,醒来后不尖叫不哭闹,乖乖地坐在那里,倒是识时务。猫儿与她无仇,态度很好地解释:“姓范的去年带你参加过一个舞会,一起参加的还有一个日本人,还记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
她摇了摇头,“都过去那么久了,一面之缘,没有印象。”
“你不记得也要记得。在场的除了你就是蔡氏兄妹,得罪不起。何况又不是叫你描述出他的模样,我们已经锁定了三个可疑人物,只要你从中选出一个,这点印象该是有的吧?”
见她不答话,猫儿有些不悦了,“你这婆娘,小家子气,连杀日本人都不热心?”
事情的来龙去脉非常明晰,“展眉”已经导致哥老会的烟馆半数倒闭,再不动手铲除,巴青城的袍哥活动便难以为继。今井是“展眉”的老板,也是他们这场暗杀的目标。
霍眉记得今井的脸,在认人这一环节不会出纰漏。指认完,就可以放她回家了吧?
她心里的弦稍微松了些,却无意识勾着脚腕,绷着莫名其妙的力气。猫儿和李五爷没再说话。晚上他们住进一家旅馆,双人房,猫儿把沙发拖到两张床中间,好歹没让她睡地上。
中途给她松了会儿绑,让她在半小时内完成吃饭喝水上厕所等任务,睡觉时又重新捆上。手脚发麻,她必须不断地变换姿势,一夜没睡,不仅是因为身体难受,心里也焦躁着;猫儿和李五爷估计也没睡着,倒也没出声骂她。
第二日,霍眉算是意识到了自己的焦躁从何而来:她这两天甚至连根烟都没有。
她尽量摁住体内的躁动,不让自己的瘾被看出来,否则这两个袍哥就要疑心她会因为想保住“展眉”而乱指认一个。但第三天她就开始手脚抖动,若不是被绑着,肯定抽搐得厉害。意识也昏昏沉沉的,他们开了多远、过了什么关卡,一概不知。
猫儿问 :“她啷个了?”
“羊癫疯吧。”李五爷说,“你要解手就快点。”
猫儿下去解手,李五爷打开驾驶位下面的置物箱,取出一个塑胶瓶子,伸手到后排灌进她嘴里。霍眉刚尝出味道,就像伸长脖子去够母亲的乳(敏)房的婴孩一样,满脑子只剩下“吸吮”一个指令。嘴唇覆在橡胶口外,吸出很不体面的吱吱声,甚至冒了个口水泡。
瓶子空了。她的眼圈红红的,舔了舔唇周,礼貌地道了谢。
车开到一道铁丝网拦成的城墙口,他们全部下车接受搜身。车也恨不得拆开检查,后备箱的东西都被翻出来,从霍眉的角度什么都看不到,只听到被两个士兵扒拉出乒铃乓啷的声音。
“这女人怎么绑着?”隔壁关口的一个矮男人忽然操着生涩的口音问道。
“我婆娘,跑了三回了。”李五爷冷冷道。
几分钟后,士兵合上后备箱,示意他们可以上车通过。擦肩而过时,他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了一句:“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李五爷拍了拍他的肩膀,重新钻入驾驶室。猫儿也坐回来,等车开出去两条街,仍攀着座椅靠背往后看。铁丝网外,趴着许多灰色的流浪汉;铁丝网内,一家咖啡厅的阳台上攀满青翠的爬墙虎,两个穿和服的女人靠在摇椅上轻声交谈着,手中捏着银叉子,桌上有一碟茶点。
霍眉忽然领悟到了,这里是重庆日租界。
“五爷,”她颤声道,“日租界里杀日本人啊。”
猫儿抢着说:“刘湘的军警前年就接管这里了。”
“可门口还有日本人,里面也有好多日本人”
“四川人更多,有四川人的地方就有袍哥。”五爷给她松了绑,挽起她一只胳膊,状似亲昵地搀扶着下了车,同时耳语道:“天罗地网,鬼子跑不了,你也别打歪主意。”
霍眉软的像棉花,半挂在他臂上。她轻声说:“谢谢你。”
子弹事件后,袍哥一路跟踪那两个前来交涉的日本人到这里,因为行动受限,甚至不知道今井的名字。只在潜伏几月后,找出了与这两人有过交往的所有日本人,逐一排查,剩下三个。
第一个人是站在居民楼顶层看的。他们藏身于水箱后,看隔壁建筑里一个小个子男人拎着公文包穿过走廊。
“我没看清楚”
“撤。”猫儿打手势,“隔壁晒卧单的大娘在看我们。”
霍眉的心悬起来了,隔这么远,她真的认错人也说不定。找家旅馆休息了一晚上,两人又带她去看了第二个、第三个,都找了一段目标独行的路程。她原先还未没看清楚第一个惴惴不安了一晚上,见了第二个,差不多确定了他就是今井,见完第三个后更加笃定。
但她说需要想一下。
那天五爷给的“展眉”大概连半包都不到,远远不够。她在夏末打起了寒战,本来就很想吐,心脏还在往周边的内脏上乱撞,一下一下挤压她的胃。晚上自由活动时,她靠在厕所门板上听着胸腔里“咚咚咚”的急震,然后震动传到到骨头上,再传导到头部浑身乱抖一阵后,吐了一地。
也就在同时,霍眉意识到了范章骅让自己出席舞会、染上这东西的目的。
他远在岷江,而她是暗地里的哨兵、明面上的枪靶。
舞会上范章骅再对今井爱答不理的,两人也是合作伙伴关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又费这么一番周折,通过她掌握了袍哥动手的具体时间不是要保下今井,还能有什么目的?说不准明日这租界就出不去了,全被范章骅的人围起来。
不对,不对。
霍眉踉跄到水龙头边上漱口,把胸前弄脏的衣服也冲了冲。这里没有镜子,她不知道自己狼狈成了什么模样,但总归能闻到好几天不洗澡的馊味儿。不洁净的时候,她分外痛苦。
我手中有唯一一张没亮给袍哥的牌:范章骅知道你们在做什么了。这张牌几天后便会成为明日黄花,不如趁值钱的时候抛出来。
但袍哥干得掉范章骅吗?上次就失手了,若这次再失手,范章骅回过头来必不能放过我。
鼻血突然涌了出来。她掐着鼻根,将脖子伸到凉水下冲了一阵,又开始吐。等推门出去的时候,除了脸色发青,身上已经什么秽物都没有。
她顿了顿,诚恳道:“五爷,你知道的,我是副官的女朋友——他说是这种关系,但在我心中,他要过我,他就是我男人。那个日本人和他捆绑在一起,关圣帝君在上,我身为人妻,若帮你们,是为不义。”
猫儿连“哎”了好几声,“你怎么把话说成这个样子!”
“五爷是有威望的人,我们巴青百姓敬你,不为别的,就是因为你比军阀讲仁义,就是杀了人,也要游街宣告巴青百姓此人是犯下了什么罪行。今日若因为我的不配合而杀我,明日将我的尸体拉到大街上,那么多妇人面前,你们要怎么说?”
“我们要行的是大义。”
“什么大义?”她钉在原地,越说越流利,“除了‘展眉’,然后卖你们的烟土?五十步笑百步而已。真有大义,为何不追随委员长参军报国,却在这里为难女人?”
猫儿目瞪口呆,“你个狗日的婆娘你说什么啊”
“我们的义,只要比你那假惺惺的夫妻情义大一点就够了。”五爷打断他,转向霍眉,“‘展眉’这种新型烟土会损坏人的神经,没有自主戒断的可能。到后期服用过多,极易暴毙,比传统烟土危险的多。用得着我们亲自动手杀你吗?”
他的嘴角勾起一个残酷的弧度,“好好想想,是谁杀了你?”
霍眉本来只想套几句话,也没指望魔法攻击能起效。但这个词让她所有的思维都停滞下来,暴毙。
有只蚕在噬咬她的心肺,沙沙、沙沙的。两个人都居高临下地站着,等着她回话,情势像绷紧的箭,在绝对寂静中将弦撑出难以置信的曲度。
沙沙、沙沙。
她不着边际地想,怎么都这样对我。
“霍眉,你认出来了。”李五爷用力叩了叩桌子。
她的体面维持不下去了,泪水像帘子似的,铺了满脸。“第二个求求你了,放我走吧。”
第55章 榴弹客房的角落里有个大提琴包—……
客房的角落里有个大提琴包——至少让人一眼看上去是这样。李五爷走过去打开它,从大提琴下面取出了一杆春田M1917步枪。拼装、擦拭、装弹,他叼着烟完成了这一系列动作。
霍眉的鼻子被鼻涕堵住了,闻不到烟味,哭得更伤心。
“五爷,给我吧。”猫儿站在一旁说。
有一点说的不错,日租界里杀日本人,恐怕难得逃脱,裘三爷的意思也是让猫儿来执行这项任务。虽说早晚都要给他,李舟就是抱着步枪不放,翻来覆去,问道:“为什么这样热衷?”
“女人都懂得讲义气呢。豆娃因‘展眉’背后的老板而死,我要拿此人的命去祭他。”
猫儿的语气淡淡的,好像在说买东西要付钱、有借要有还这样天经地义的道理。
李舟顿了一顿,从手提包里掏出笔记本,跟他讲起今井的行程。商量过后,二人一致认为应该在他午休时动手,那时阳光刺眼,楼内的人看不清逆着日光的狙击手。逃跑计划也安排好,在对面建筑的四楼开枪后,迅速把枪扔到楼下随便哪辆泔水车上,自己则往反方向走;届时肯定会封锁租界,不要慌着逃跑,用假身份住几日,等待接应。
但若跑不掉
了,给自己的脸留三发子弹,勿让人认出你是袍哥。
李舟双手将步枪递给他。猫儿没有立刻伸手去接,却先跪到地上,磕了几个响头。
“托你的福,托三爷的福,我过了几年人过的日子,心满意足了。”他伏在地上说,“只是杀害豆娃的凶手还没找到,我就求五爷一件事——把她送下来见我。”
“什么送下来?任务前不要说这种话。况且你太小了,越小,越容易被‘仇’这东西困住。”李舟把他拉起来,透过墨镜,端详那张年轻的脸,“我当年和你一样,却找不着机会,后来拖着拖着算是个过来人了。”
“当年是多大?”
“十七岁。”
“我今年十七岁。”猫儿笑道,“过不来。”
这晚还是在租界内休息的,睡前将电报发回了巴青。第二天一早,李舟带着霍眉驶离租界,没有任何人拦他们。他戴着墨镜,注意着太阳的轨迹。当太阳升到正空、离开了车玻璃的视域后,忽然刮起罡风,道边的落叶打着旋拍到车身上,又被裹挟而去。
大王尝闻布衣之怒乎?
夫专诸之刺王僚也,彗星袭月;聂政之刺韩傀也,白虹贯日;要离之刺庆忌也,仓鹰击于殿上。此三子者,皆布衣之士也,怀怒未发,休祲降于天。
霍眉昏昏沉沉的,中途似乎被李五爷又喂了一次药,剂量依然很少。她数不清楚日子,直到被扛到融顺茶馆三楼时,才意识到他们已经回到巴青了。隐约听到了裘三爷说了长长一段话,李五爷叹息一声,走到伽蓝菩萨的香炉前,往里面上了三支香。
求生的意志把这副不听使唤的躯体拎起来,她听见自己哑声说:“三爷,我的任务完成了,放我走吧。”
眼前的景象模糊不清,但裘三爷的脑袋应该是转了过来,说道:“范章骅的部队回巴青了。”
霍眉的脑子又有些转不过来。
她先以为范章骅这么一通布置,铁定是要及时通知今井撤离,但看这个形式,猫儿似乎得手了;那么范章骅争取的时间应该是给自己逃跑的。但他没有跑,回巴青了?他要干嘛?
“城门已经被我们守住了。”裘三爷呷了一口茶,“城破之时,我们想要取范章骅性命,是因为曾经的王将军在最后关头传口信给我们,说其与日本人有勾结,怕有二心。你来都来了,再做一件事吧。”
“什么?”她尖叫起来,“还要我干嘛啊?我欠你们的啊?”
“你欠一条命和五十银元!”
他的声音和样貌在霍眉记忆里从来没变过,好像在所有人生下来前,他就老的很有威严了;但等所有人长大后,他也没老到衰弱。眉毛、胡须长而有型,好像是神官在宣读天条。
靠回椅背后,又以惯用的、在众人面前随和谈笑的语气道:“这还不算什么,当年你家盖房子,我出了钱;虎子上大学,我送了礼金;你要来城里,是我带你来的。都是乡亲,义字当头,我可以不算账,但你不能不记得。”
霍眉本就穿着件宽松的青灰衣裳,袴子也是黑的,现在愣愣地坐在地上,像个游魂。
一个小袍哥从外面拿了个盒子进来,裘三爷示意他递给霍眉。
“范章骅的车是防弹的,从外面下不了手;身周也总有人,我不想再牺牲袍泽兄弟了。这周五,你将这枚手雷带到车上去吧。我会安排人开车跟着,若十分钟内你没有拔栓,便朝车上射击。范副官会知道怎么一回事的望霍小姐好自为之。有什么想要的,现在提吧。”
太阳快落山了,用并不猛烈的余热把天空烘成橙红。
她本该感到无与伦比的绝望——她确实感觉到了,是沉重而黏腻的水,在胸腔里越漫越高,压得人无法呼吸。这是老百姓最合理的情绪。大家只悲伤,不愤怒,心理有落差者才愤怒,但他们的卑贱、不幸和人微言轻从来理所当然。但霍眉在心里总把自己当皇帝看的,她几近狂怒,有火从水底一路烧出来,黑烟冲天。
她打开盒子,掏出手雷,食指轻而易举地勾在了铜环上。
众人齐声大叫起来,霍眉真是觉得好痛快,暂停下来欣赏他们叫。下一秒,手却被攥住,她早有防备,仍捏着榴弹死死不放。李舟的墨镜已经掉了,露出纯净的黑眼珠,瞪着她。
哦,是怜惜她这条贱命的男人。
霍眉于是把榴弹还给他,早已满是湿痕的脸上又添了两道泪水。
“我要烟土,我要洗澡。”
她被送进一间豪华客房,不知道具体是哪里,房里的窗户都被木板钉死了,门口必然站着袍哥。屋内尖锐的物品并没有收走,裘三爷似乎对她的人品很有信心,知道她怕死,不到最后时刻不会放弃任何生的希望;又知道她很坏,就是真要死,必会拉范章骅垫背。
刚才她作势要拉手榴弹时,裘三爷端坐在太师椅上,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是她的老乡,他知道的。
桌上搁着一杆烟枪,一块**。她爬到桌边,用双臂支着上半身,把**搓成小球粘在烟枪上,然后擦了根火柴一点,浑身的骨骼都吱吱作响地叫嚣着想要更多。但**很快烧没了,这种最初级的烟土,比半剂“展眉”还不如。
她喊,哭,嚎叫,把玻璃桌子掀了,然后在满地的玻璃渣上打滚。她又怕自己过几天什么力气都没有了,于是立刻爬向浴室:没有浴缸,但是有淋浴,把手往左边抬是冷水,右边是热水。
霍眉安静下来,拿胰子把自己浑身上下搓了个遍,用热水冲了很久。感到舒适后,到卧房里挑了条最漂亮的旗袍穿上,然后一屁股坐到桌子边,继续嗅闻空气中尚未散干净的大烟味儿。
晚上有人敲了一下门,把饭盒摆在门口,她没有理会。
今天是周二。
到了周三,她的瘾愈发严重,整天只吃下去了半个馒头。外面市井生活的聊天声、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还有火车从很远的地方捎来的鸣笛统统听不见,全世界只剩下她的心脏在咚咚狂跳。
周四时她出了很多汗,又吐了一次,然后往旁边爬了一点远离自己的呕吐物。似乎应该再洗个澡,但她难受的不想起来。盘算着,等到后天中午吧,出门前一定把自己拾掇干净。
门被打开时,霍眉还以为送饭的送到屋里来了,但是没有饭盒落下,却走进一个人,背着个大包袱。
她眼神聚焦片刻,发现来人是席玉麟。席玉麟在门口杵了五秒钟,然后奔过来,把她从地上提起来坐着。
他近乎用和小孩子商量事的口吻说:“明天带你回家。”
来不及思考席玉麟知道她在哪里、愿意避开那么多袍哥找过来、还能带她走有多不合理,以及他微妙的表情变化——霍眉太擅长揣摩别人的心思了。刚刚他用脚蹬开门时,比平日放松时的面无表情还要冷几分,应该是不打算对她说这番话的,至少不用这种语气;但五秒后,他的眉头压下去,情绪也变了。
她怀疑自己出幻觉了,但来不及细想,一阵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等一下,你等下再说,先出去。”
“什么?”
“我叫你出去!滚!滚出去!”
“你脑壳有病吧?老子走了就再不回——”
两人都变了脸色。窗户都封上了,任何气味都闷在这团热空气中,很久才能散走。
霍眉下意识地想跑,遂扶着身边的椅子站了起来。但这一站,被腿挡住的淡黄色液体就顺着木质地板的纹路开始流淌,她低下头,甚至还在赤着的双脚间看到一滩糊状物。衣服、皮肤上弄得都是,还在缓缓往下滑。
她常常被认为毫无耻感,其实是不对的。床笫之间,听对方连喘带叫、看对方脸面潮红,她的眼睛会在黑暗中闪着嘲弄的光泽。这是一场游戏,谁先迷乱谁就输了,而作为性冷淡——没错,霍眉在这方面从来没有过感觉——她是掌权人,把摆布别人当个乐子。
但是现在不同,事情完全脱离了她的控制,她憔悴、邋
遢、精神崩溃,无助地被关在这里,现在还二便失禁。她在灭顶的羞耻中闭上眼睛。如果榴弹还在手中,她会毫不犹豫拉开的。
第56章 抚摸“我叫你滚了的!你要怪哪个……
“我叫你滚了的!你要怪哪个!”霍眉开始尖叫,把板凳往他的方向推,自己则摇摇晃晃退后几步,又抓住桌上的台灯砸向他,“不许说话!我求求你了,什么都别说——”
琉璃灯罩落到地上,噼里啪啦地粉碎了;也就在世界裂为齑粉的声音中,席玉麟轻轻把人箍进怀里。
她安静下来,身子也软了。
“我给你洗个澡好不好?”他小声说,“可不可以?”
霍眉死了一样的毫无反应,只是在流着泪。他自己得出答案了,帮她把衣裤褪下来,肚兜没好意思碰,但内裤完全脏了,非脱不可。脱了她的,他把自己蹭脏了的长裤、褂子也脱掉,只剩一条短裤。衣服全都暂时扔在客厅的地板上,抱着人进了浴室。
她听出来了他是第一次进这么高级的浴室,敲了敲喷头,只转动把手而不往上抬,甚至开始拧水管的螺丝。但她羞愤地不肯说话,席玉麟也没问,捣鼓半天后,有极冷的水洒到她身上。水流又变小、又变大、终于变热,开始稳定地上下来回。往她身上抹胰子自然是不敢的,只敢隔空拿着喷头冲,冲了许久。
她几乎要消融在温热的水中。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很晚,霍眉被套进一件宽大的睡袍里、摆在床上。从床头爬到床位,刚好能通过卧室的门看到客厅,地板上脏的地方已经被清理干净。她都不敢想象是怎么清理的。
“席玉麟,”霍眉哑着嗓子叫道,“你的衣服放着,我来洗。”
外面应道:“已经洗完了。”
过了一会儿他走进来,手里捧着刚从门口拿的饭盒。霍眉看见他立刻畏缩一下,他的脸也红了(她怀疑他是仔细打量过自己身体的),只将半个屁股搭在床边,背对着她,“你吃不吃?”
她摇摇头。于是席玉麟打开饭盒,把馍馍搁在盖子上,很自然地把饭菜吃完了。又奢侈地从皮质纸盒里抽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嘴,“五爷安排的。你先不要问,明天按我说的做,等回去后再把原委告诉你。”
又是李五爷。
她当初只略一试探,便知道李五爷不吃自己那一套,从此规规矩矩;而李五爷与她素不相识,又无所图,屡屡出手相护,只为一句“霍小姐是无辜的”。
她尚未从劫后余生的虚幻感中反应过来,说:“李五爷真男人。”
席玉麟突然把空饭盒重重扣在床头柜上,起身去了客厅。她仍坐在被窝团成的小窝里,用奇异的语气说:“你来救我,我却夸五爷,你生气了。”
外面什么动静都没有。她骨骼剧痛,很快躺回去,浑身发抖不止;而在最后一丝光线也从木板缝隙里消失的时候,席玉麟进了卧室,刚在她特意空出来的半边床上躺了一半就惊诧地跳起来。
他不可置信地用手去按床垫,床垫温和地凹进去,又有力地承托住他的手掌。
这回是虔诚而缓慢躺下去的。他先拿了条毛巾扭成绳子,拦在中线处,然后开始在自己的那半边变换各种姿势,用身体的每个部位贴合、体验弹簧床垫。
霍眉被身下的起起伏伏弄得睡不着。不过她本来就难受的睡不着,席玉麟在乱动,反而让她有了几分真实感。今天上午她还以为自己必然会被手雷炸得血肉横飞,血肉甚至要和范章骅那个狗东西的血肉拌在一块儿;但是她现在如此干燥、洁净、安心,夜色像摇篮,世界太美妙。
就在她要确定这一切不是烟瘾弄出的幻觉时,席玉麟却消停下来。屋内黑的可怕,他一消停,就好像不存在了。
霍眉伸手过去戳了他一下。
他没睡着,打掉她的手,往远处挪了挪。
她蠕动到中线处,又伸手戳他。
“干嘛?”他语气很冷硬地问。
她笑嘻嘻道:“脑壳有病。”
那只手在他胳膊上画圈圈,但颤抖不止,指甲戳得皮肉有点痒。他又问:“你身上疼吗?”
“一般。”
席玉麟又不理她了。她撇开毛巾,挪得更近,隔一会儿戳他一下。戳到第四下时,他默不做声地蹭过来,两人的额头轻轻碰到到一起。
然后再度把她抱在怀里,抚摸她的脊背。
不是那种轻飘飘的,他的很有手劲,顺着脊骨将两侧的肉都按得凹陷下去,然后上下捋动。霍眉觉得很舒服,她不想告诉他。她在很多人的怀里躺过,别人摸胸、摸屁股、摸大腿,就是没人这样摸她的背,好像对待一个珍宝。
他的力度逐渐弱下去,直至不动,好像是睡着了。霍眉承认自己是个很坏的女人,大幅度地扭了一下身体。于是他眼睛尚且闭着,手又动起来,半个小时候重归静止。她再闹等他按照身体里的钟摆在六点准时睁开眼时,叹了口气,和她毫无睡眠痕迹的眼睛咫尺相对。
但因为室内光线仍暗着,两人又泡在松弛、舒适的刚睡醒的状态里,竟也没不好意思,仍然贴着。
“范章骅晚上才来,没什么事,你再躺会儿。”她说着,拨弄他额前的碎发,“不认得这床垫吧,这是你的亲戚。”
“啊?”
“姓席,叫席梦思。”
他揪着商标看一眼,笑了,“比你那个叫展眉的亲戚好多了。”
霍眉仔细嗅闻他的气息。离得远时闻不到,这样近,就能闻到挥之不去的植物油和铅粉味,经年油彩覆面,酸涩味儿已经被揉进每一个毛孔。
她抓起他一只手,他困得脑子发懵,很顺从。但是那只手突然陷入了极其光滑、软热的皮肉里,被她握着往前推,像是从香膏上掠过去。划倒膝盖处,手里骤然空了,掌心、指腹却似乎真的抹上了香膏,有幽幽的触感残留。
席玉麟一下子头皮都快炸开了,猛地翻下床——甚至还在床沿处磕了一下脚趾,急喘着气儿瞪她,话也说不出来。
霍眉这才用睡袍把大腿盖住,“给你点甜头嘛。再不喜欢我,也不会不喜欢这个。”
“……你不犯点贱,心里就不舒服是不是?”
她眯起眼睛。席玉麟以往已经开始怕她的尖牙利嘴了,现在却毫不退缩,举起枕头砸向她。一边骂道:“我是知道你有多好。别人不知道的,只看见你这个样子,真会把你当做**。你很喜欢被人误解?”
“别人为什么会看见?”霍眉皱起眉毛,“你觉得我给谁都摸?”
“不管你具体能给谁摸,反正现在这里,不能不明不白地让我摸。”
“说得好,但是你立了。”
席玉麟面红耳赤。他抓着枕头往她那边迈了一小步,随后改变主意,想离开卧室。转了半圈,又鼓起极大的勇气似的站定下来。
“哎,你听我说,”霍眉抢在他开口之前说,“昨天还光着呢,现在没光着,做啥子反应这么大。咱们都熟到这个份上了,给你摸着玩玩,我不会少块肉;你不告诉别人,别人也不知道。说白了是你观念有问题,你觉得这种行为都是出于亵慢。”
“还能出于——爱,你是因为喜欢我吗?”
“就不能出于好玩?”
“不能。”他愤然道,“不能!”
“好好好,行,你先别急着跟我吵,去厕所解决一下吧,还翘得老高呢……”
席玉麟砰地一声摔上了卧室门。她觉得无趣,抓过床头上放干了的馒头开始啃,啃着啃着又开始发热,钻进被子里睡着了。
下午,席玉麟进来,拿着一根窗帘撕破后编成的绳子,往她腰上缠了很多圈,能不碰她就不碰她。
酒店一般没有阳台,两人昨天穿的衣服都晾在室内的移动架上,在穿户而过的微风里轻轻摆动着。她寻着风来的方向望去,一处窗户上的木板居然被用烟
枪生生撬掉了,外面的天阴着,云层像厚羊毛一样吸走了声音和光线。
“一会儿有辆黄包车来接你,直接出城,不要再回漱金了。”他冷冷道,“行李都在上面,先用‘李红淑’这个假名暂时住到苍衣县上次那个招待所里去,等我找你。”
“我好饿,你又把我中饭吃了吗?”
“饿着吧,你等会儿就只用坐着。”他把她绑严实了,自己则躺会床上,翻了个面,脸朝下埋在被褥里,眉毛仍皱着。
霍眉解读了一下,觉得在对自己的恨铁不成钢之外,他还有一层更晦暗的烦躁。等窗外传来一声狗叫时,她被一把薅起来抱到窗户边上坐着,看着他把绳子的另一端缠在自己腰上。
“等会儿,席玉麟!”她抓住他的肩膀,席玉麟也抬起头,但是晨起时的氛围早已当然无存,两张脸的表情都绷着。
“又怎么了?”
她瞪着眼,“我要从这里下去啊?”
“我慢慢把你放下去,又不要你自己踩着窗檐爬。”
霍眉其实不是想说这个,还犹豫着,席玉麟已经握住离她很近的一段绳子示意她翻出去了。她身子前倾,死死抠住他的肩膀,“等等等等”
“再等车要走了!”
她想说,我确实觉得五爷是真男人,那又如何,他死了,我不心疼的。我还觉得这个是雅贵公子、觉得那个是红粉佳人,他们死了我也不心疼。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头衔。但你是我的朋友,你若出了意外,我会有点伤心。
她最终只是说:“快些来找我啊。”
第57章 情愿事情进展地很顺利。她被缓缓……
事情进展地很顺利。她被缓缓放到地上,解开绳子后,绳子缩了回去。上黄包车后,第一件事是开行李箱检查钱袋,应该剩十五块外加一袋子铜元,席玉麟嫌重,用两块钱换掉了大钱袋。
她发了会儿呆,然后问:“小兄弟,你是袍哥?”
车夫连连摇头,“我是五爷的朋友。”
“麻烦在漱金对门停一下,我不下车,看看就走。”
乌云越压越低了,巴青就是这样,四川就是这样,不是在下雨就是快要下雨了。没等多久,李五爷的车就开到了漱金的侧面,侧门开了,她看到自己从车内走出来。
霍眉差点被恐慌捂死,又要以为是烟土带来的幻觉了。再定睛一开,那女人比自己高许多,只是因为坐在长椅上而不明显。这里又隔得远,她伸长脖子看了半天,不得不承认仅有的一种可能性:是席玉麟。
其实是很好笑的,但她笑不出来。
五爷到底有什么安排?五爷怎么把车开走了?霍眉又扭回头去看席玉麟。他穿着刚刚晾干的灰衣黑裤,都是宽松的,竟一点也不突兀。男性的下颌普遍比女性要宽,他没有那个方正的颌角,脸型尖而窄;肩膀也不够宽,随着他低头看地的动作而内扣,甚至显得纤薄。
而最像的地方在于神态,她早发现席玉麟非常会演绎人物的神态。下车后他就走了两步,胯部有轻微的摇晃感——霍眉就是这样走路的,众人以为是风情,其实是走不稳。现在他又抱着臂、微微向前伸着脖子往地上看,时不时蹬一下脚后跟,很不耐烦的样子。甚至是小脚。
霍眉曾在盔箱里见过跷鞋,在鞋中可以完全踮起来、以前脚掌落地,包裹前脚掌的部分也做成三寸金莲的样式。她拿去问王苏,王苏说从前旦角是要练跷功的,现在不怎么练了,也很少穿这个上台。
现在席玉麟穿着跷鞋上台了,从头到脚,没有一处不像女人。
“霍小姐,走吧。”车夫提醒说,“附近怕是有袍哥盯着,不能久留。”
黄包车嘎吱嘎吱地开走了。
三天前。
十一点半,天气晴朗,观众三三两两往漱金里走。人群虽热闹,漱金内部的气氛却低迷,先是师父去世,现在霍眉失踪,一个火盆在练功房外的空地上噼里啪啦地燃烧。
然后王好运跑过来,塞了一封信给他,摸了摸鼻子说:“刚才有个人送到门房的,说给一个长得很女气的男嘞。”
席玉麟板着个死脸接过拆开,里面只有一张大面积都是空白的纸,中间写了个“危”,右下角写了个“蔡”。
他呼吸一滞,把信扔进火盆里。王好运期期艾艾跟着他站起来,“席师兄,其实不要的废纸可以给我。”
“值班去。”
他立刻回到寝室收拾行李,随即发现没多少行李,把床头挂的、床上堆的往箱子里一塞,拎起来就可以走了。但是应该走吗?刚好是在霍眉失踪的时候,哥老会又发现刀片一案的线索了?
他心烦意乱地把玩着木箱上生锈的铜扣,王好运又进来,“席师兄,又有人找你。”
席玉麟的眼神凉飕飕地飘过来,他往后一缩脖子,却听见席玉麟问:“是说找席玉麟,还是和上一个人的描述一样,‘长得很女气的男的’?”
“哎呀,席师兄,其实是和上一个人的描述是一样的。”
仙人板板!他想,蔡行健告诉袍哥,袍哥找来了。打发走王好运后,他提起箱子从后门出了漱金,正往最近的一辆黄包车疾步而去时,眼前的阴影忽然撤去——宽檐帽被掀走了。
席玉麟立刻转身连退几步,右手按在了腰上,那里藏着一把小刀。
李五爷负手而立,居然没像平日里一样穿一身黑再戴副墨镜,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很文气的灰蓝色长衫。身后也没跟小弟。他将帽子扣在自己头上,礼貌地一颔首,“是叫席玉麟吧?请你喝咖啡。”
片刻后,两人坐进咖啡厅。席玉麟的板凳离李五爷很远,身体也绷得很紧,盯着面前瓷杯里散发着苦涩气味的不明棕褐液体。李五爷开门见山地说:“霍眉在我们手里。她欠我们一些东西。”
他抬起头。
“你们关系很好,愿意一命换一命吗?”
他们要她的命。席玉麟感觉五脏六腑上都扎着细小冰碴,没有哪处特别严重,但全都点点滴滴地渗着血。
“愿意吗?”
“不。”
他更加起劲地盯着咖啡看,因为不敢抬头看李五爷,他知道那双沉稳如菩提子的黑眼睛里必然会浮现出轻蔑——无畏者对胆小者的轻蔑。李五爷从公文包里翻出一沓纸,放在桌上,“你也在我们手里。”
其中有霍眉缴费时填的单据,给他起了个名字叫王三;还有一名护士向融顺茶馆提供的手术记录和口供,再就是蔡行健的口供
“准确来说,你在我手里,这些东西只有我的人看过,尚未报给三爷。”李五爷很快把资料收起来,“我可以销毁它们,但是很麻烦。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如果席玉麟答应“一命换一命”,他就会销毁证据,以免人命官司找上漱金、找上王苏;如果席玉麟不答应,他会将证据交上去,在席玉麟必死的结局之外,还会多搭上霍眉和王苏两个人。
席玉麟的呼吸变得急促,他的手微微发抖起来,“你晓得那日行凶的是个女人,不是我。我——我与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这样逼我?”
“你留下把柄了。”李五爷沉声道,“而且,我其实是个戏迷。你很会扮女人,再合适不过了。”
因为把柄恰好是他的,所以王苏和霍眉欠哥老会的债,该他这个背时的还。席玉麟猛地抬起头,气愤到口不择言:“你们这群土匪流氓,真是好讲道理!”
由此他也看清楚了,李五爷并无轻蔑,甚至在他抬头的同时低下头去。
“抱歉,我一向不喜欢逼迫别人,人命也是没法比大小的。但抓人归案本是我的职责之一,若不是霍眉的缘故,我根本不会动销毁证据的念头,那么,现在你和真凶大概已经在融顺茶馆的地下刑室了。所以还是考虑一下吧。我不会做多余的事,等我离开后,你也可以选择继续逃跑。”他顿了顿,“有川人的地方就有
袍哥,天罗地网,勿谓言之不预也。”
席玉麟嘴唇颤抖着,没有反应。
“周四我会来接你。”李五爷说着,将一本笔记扔在桌上离开了。他没有先看笔记,他把凳子往前挪了挪,先尝了一口咖啡。这东西闻起来这么苦,上流社会却爱喝,莫非尝起来是甜的?
居然还是苦的。
就在李五爷离开咖啡馆的同时,巴青城的另一端,一双皮鞋踏进了将军府的办公室,噔地一声合拢,行了个军礼。
孙珍贻笑道:“千里来了。”
他是个矮小的老头,坐在法式扶手椅里,脚几乎着不了地。办公室里弥漫着极其浓烈的烟味,到了搬个灶台进来就铁定会爆炸的程度。但不会有人搬灶台进来,于是范章骅摸出一根烟,也开始抽。
两人对着吞云吐雾一阵,范章骅说:“我周五晚上出发,周五晚上,袍哥一定会跟来。那些金条装了半辆装甲车。”
“以谁的名义?”
“自然是你的。”
孙珍贻哈哈大笑起来,“我半截入土了,不需要给自己脑门上再贴朵小红花,让我继续跟这个蛀了虫的巴青耗着吧。你呢,千里,你在前线时写信给我说,刘主席正眼也不瞧你。五十万元能买多少军火!他受了这笔赞助,定然会授予你官衔,到时候我见你说不准都得脱帽行礼。”
“我没指望活下来。”
孙珍贻敲了几下木头桌子。
范章骅把烟灰弹掉,丝毫不怕烫似的,“行吧。正好这个‘展眉’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产业,最后收益也是由我捐给刘湘的,能把你摘干净。只要你别主动挑起事端,袍哥不会再找麻烦的。说起这个我在军中真是长了见识,有许多小军阀本身就是袍哥,军队上上下下。我们一开始不该跟他们闹翻的。将军,不是我说你,过去王茂山治理防区的时候就没有天天半夜巷战。要是我们一开始干脆拜个关公跟他们称兄道弟,现在也没这么多事。”
“是你过去写信给我说,王茂山的士兵都不听使唤。”
“现在闹僵了,一样不听使唤。”
“墙头草。”
“我觉得有点劳民伤财了。天天放枪,卖了这么多烟粉其实我的初衷是救国救民呢,这下闹得,实现目标的过程中好像都和目标背道而驰了”
孙珍贻纹丝不动,“慈不掌兵。”
“我也没说非掌兵不可,我就想当个英雄。”范章骅大声说,“有点功绩就成啊!现在一点功绩没有,倒是惹了不少民怨。”
孙珍贻觉得这话简直像小孩子说的,出发在即了,还这样幼稚!不过没关系,到部队里历练几年,渐渐就会懂的。有些道理不该人教,该时间教。他只是道:“闭嘴吧,闹得我心烦,滚去休息。”
范章骅把烟头摁在他的烟灰缸里,整了整军装,又噔地一声并拢脚跟行了个礼。
“将军,日后就你一个人了,珍重。”
两人对视良久,孙珍贻的眼圈似乎是红了,挥了挥手。
第58章 爆破车内,范章骅一手搭在方向盘……
车内,范章骅一手搭在方向盘上,侧脸看着席玉麟钻进来,面色越来越阴沉,最后冷笑一声。不待席玉麟把门关好,便一脚油门冲了出去。
席玉麟手忙脚乱地把门关上,“别乱来!我怀里有炸弹,几十米外有跟着袍哥的车,先跟你说清楚。”
我他妈的当然知道。范章骅慢慢转着方向盘,颇有几分怜悯地想,霍眉什么都没告诉他。她怕说了,这瓜娃子就不敢来了。
“把车开快点,我们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他语速很快,“你沿着钩河开,钩河上有座桥,过了那到桥、绕个弯,水流就湍急起来了。把车开到河里去,说不定可以逃走。”
一边说着,一边把假发、跷鞋都脱了扔在后排,女式衣裤也脱掉,从手提包里掏出自己揉成腌菜的衣服换上。要是真的很不幸他的尸体被捞起来的时候不能穿女装。后排座椅上高高的堆了不知道什么东西,被黑色防水布蒙着。做完这一切后,他靠回座椅上,死死攥着那个手雷。
树木飞快地从车窗左右向后退去,黑云越压越低。这车不仅防弹,还隔音,车轮碾压沙石的颗粒声和呜呜的风声半点都没漏进来,车内静的可怕,只剩他明显的喘息。
“唱戏的,你很怕死啊,居然愿意为她而来。”范章骅目视前方,“不过很可惜,她是个坏女人。”
席玉麟决定不说自己是被逼的。范章骅已经够瞧不起他了。
车真的是在沿着钩河开。范章骅说:“让你死个明白吧。钩河那边是另一个防区了,桥头有个检查站,阳奉阴违,已经都是袍哥了。我冲上去后,会有几辆袍哥的车跟着冲,检查站就会把栅栏全打开放行。这个时候,有一押运车会浑水摸鱼地跟上,过桥,把价值五十万的黄金一路送到岷江去。这辆车呢,会压着速度落后于押运车,拦住其他车,然后——嘣!”
他突然大吼一声,看到副驾上的人浑身一抖,于是哈哈大笑起来:“然后把桥炸断。调船来把人运到对岸少说要三个小时。”
“怎么炸?”席玉麟已经面色惨白如同纸扎人,意识到这次范章骅不是在捉弄他,因为后排真的堆了很多东西。这么一说后,他甚至能闻到淡淡的硫味。“炸断一座桥要很多炸药,你往外放炸药的同时,后面子弹就来了。”
“车内点火,迅速开窗。所以我说死个明白嘛。”
“你——日你仙人!为什么非得是你来炸?为什么要选在今天?”
“只有我能让袍哥兴师动众地开车追来嘛。至于说为什么要在这个时间——是袍哥选的。平日里我身边总跟着亲兵,只有今晚,”他笑道,“没什么特殊情况的话,会遣散亲兵,让霍眉一个人上来。”
“你知道袍哥下定决心要动手?”
“她也知道。”
席玉麟沉默下来,已经远远能看到那座石板桥了。钩河灰色的水在寂静中冲刷着滩涂,也在同时,亿万雨点从天上落下来。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
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一颗子弹打到了左后视镜上。十分钟到了!范章骅猛地加了速,他被惯性拍到椅背上的同时,第二颗子弹朝着他这侧的窗户飞来,砰的一声撞出蛛网型裂纹。
“玻璃要碎了!”
“碎不了。”
“但是——啊!”
载着刚才那个狙击手的车几乎与他们并驾齐驱,现在忽然斜着冲过来,意欲别车。范章骅猛打方向盘绕了过去。席玉麟的脑重重磕在玻璃上,第三颗便子弹朝着他的脑袋打过来。玻璃虽挡住了子弹,却传导了冲击,在他颅内引发一起震荡。尖啸像纤细而银光闪闪的长针,从脑袋的这一头穿到那一头。
范章骅暴躁地狂按喇叭,“不要鬼叫!”
检查站已经近在眼前了,几个士兵打扮的人早就注意到这几辆风驰电掣你追我赶的车,在桥头摆满了拒马。哨楼上的人挥舞着写了“停”的告示牌,余人架起了机枪。
穿的都是他部下的制服。
他不无遗憾地想起自己读书时成天逃课,真该认真学点东西的。军队到底该怎么治理?怎么就搞成了这样?
旁边的台面忽然被猛地一拍,“其实有个办法!”
“狗日的!不要一惊一乍!”
“听我说!”席玉麟用更高的声音吼道,“这车不是防弹吗?把两个车门都卸下来,前后一夹,可以顶一会儿弹雨。然后点了火就跳河!”
他说到“弹雨”两个字的时候,当真是流弹如织,把侧面玻璃打得白线纠缠,看不清外面。雨水也越来越大,偏偏雨刮器还断了一根,范章骅沉着地盯着那一小片清晰的视域,以撞飞所有拒马的高速冲了过去。于此同时,站太近的一位士兵也飞起来,落在他们正前方,被刀枪不入、无坚不摧的装甲车碾成肉末。
人体组
织溅到屏风上,席玉麟连忙闭上眼。
哨楼上顿时亮起几朵白光,机枪开始突突发弹,甚至可以听到车窗玻璃发出来岌岌可危的“咔”的一声,接着白色裂纹就爬到了最里一层,马上就要破了!
但另外几架机枪在轰后面的车。袍哥的防弹车就没有这么好的效果,车窗全碎了,玻璃崩了一地。只听见有人探出头来大喊大叫些什么,那几台机枪才停了火,联络员跑出来认人。再想集火狙击他们,车已经跑出了射程。
“带枪了吗?枪给我!”
范章骅瞥了一眼自己这侧的后视镜:押运车跟上了。他刚想说“没有军人会交出自己的配枪”,但觉得没必要,这戏子不敢朝他开枪的。别说车正在桥上狂飙,这戏子就没有杀人的胆量。更何况他被说得有点动心。
谁不想活?只是这戏子太过于想活,而他更关心押运车。
“老子在开车,自己摸!”
他特意降了点速,否则没有车能追上。于是两辆车迅速越过他们,还有两辆守在后面,形成包抄之势。押运车混在前面的车里,一溜烟往前面的车群里钻。
席玉麟摸出手枪,朝着车门和车身的连接处——很长一条连接处,也不知道门铰具体在哪个位置,随意打了一枪。没拉保险。抖抖索索地拉开,又打一枪。范章骅用余光看到了他的动作,一缩脖子,子弹擦着他的头顶飞过,烧掉一缕头发。
“我——操!等会儿开了门再打,狭小空间里打在金属上会反弹!你个死没文化的戏子——”
“把车往桥边靠!”
范章骅估算着押运车的速度,开始缓缓踩刹车,“倒数十秒点火。”
席玉麟快紧张晕了,他探身拽下防水布,后面堆的满满当当全是炸药,份量恨不得能把桥墩都给炸塌。他们点完火就开始跑,跑得赢吗?
等一下
“不要亲手点火,用手雷引爆!”他喊着,将手中的手雷扔了过去。
范章骅匀出一只手来接住。
两人之间没有任何信任可言,但互换了打算用来取对方性命的武器。
“三,”范章骅喊道,用握了手榴弹那只手的肘部按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摇下窗户,让炸药的威力发挥到最大,“二,一!”
席玉麟踢开车门,也看清了两个门铰的位置,砰砰打断。于此同时,范章骅从驾驶位上翻过来,在他举着车门落地的瞬间钻到他身后。
空车仍保持着速度向前滑去,范章骅拔开手雷,往空荡荡的门里掷去。
因为太奋力,他的手臂伸出了“盾”的保护范围,一颗子弹穿入大臂中部,带着大半条胳膊在空中划过一个弧线。
席玉麟双手举着沉重的车门,一点儿也不顾着他,连连往后退。范章骅不得不咬牙切齿地猫着腰跟上,越过天堑般的最后一段距离。
最前面两辆车似乎发现了不对劲,没理他们,加速向前追去,尽管押韵车已经到了对岸。而剩下人全跑到桥边,举起步枪。
向后跳。
实际上两秒都不到,但对时间的感知无限拉长,长到他很绝望;手里的车门又巨震不止,他快拿不动了。
黑洞洞的枪口在花玻璃的小框里冒烟,然后红光从所有人背后升起,像是被长桥托起的一轮太阳。
轰——
排山倒海的气浪四下推开。世界陡然失去声响,车辆安静地粉碎,桥体安静地坍塌,他们安静地被摁入漆黑的河流深处。
席玉麟感觉胸前一闷,吐出一口鲜血,无数气泡裹挟着那缕红色向上浮去。河水很黑,但气泡里包着银闪闪的光泽,像幻梦里的场景。
他在扔掉车门的同时,捞住了范章骅。
两人被急劲的水流往下游冲,近十秒的时间内,做不出任何反抗,像饺子一样在旋转翻滚。随即陡峭的河道汇入平潭,水速放缓,席玉麟拽着人往上浮去,总算是呼吸到了第一口空气。
岸边有个小村庄,应该都是渔家,在黑灯瞎火中陷入静谧梦乡。沿河木桩上拴了七八片竹筏,他努力向那边划,但只有一只手能腾出来,扑腾了好一会儿。快精疲力尽的时候总算爬了上去,把范章骅也拖上来。
那只断臂仍淅沥不停。范章骅的嘴唇毫无血色,不知道在水中失了多少血。
他一把将范章骅的上衣薅下来,扯了三次,衬衣材质太好,没扯破。两人对视几秒,他脱下自己的褂子,轻而易举地撕成布条往断臂上缠。
第59章 随波逐流劫后余生的喜悦流遍全身……
劫后余生的喜悦流遍全身。若不是有人在,他真想唱两句。
而范章骅想,要是来的是霍眉,他这会儿必死无疑了。但因为来的是这戏子,他被救回一条命来。
范章骅问:“你叫什么?”
“席玉麟。”
“哪个席?”
“席梦思的席。”
范章骅一下被呛到了,边咳边笑,偏头吐出一口血后,又问:“霍眉私下里怎么说我的?”
你就是冲着炸死她来的,还好意思问。再说了,他想起来霍眉对范章骅的评论是“那种小时候爱夹着扫把当马骑、幻想自己是七进七出赵子龙,就是没想着拿扫把给家里扫个地的瓜脑壳”,不是什么好话。
他于是摇头,“没提过你。”
“不可能。”
席玉麟冷笑一声,“她吃饱了撑的,不想着自己,成天想个锦衣玉食的军阀头子?”
“你真喜欢她啊?”范章骅暼他一眼,“你看起来都不像喜欢女的……我操!别使那么大劲儿——”
席玉麟站起来把布带最后绑到他肩膀上,开始打死结。他的身体疲惫、麻木,像挂在骨骼上的沉重包袱,所以过了几秒后,他才迟钝地反应过来:好像有什么冰凉尖锐的东西没入了腹部。
恐惧让脑子一片空白,席玉麟甚至判断不出是什么东西,他好怕是一把刀。
隔了几秒才低头看:是一根粗针插进了他的身体,基部连着个小圆筒。他把它拔出来,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下半身了,扑通一声摔在地上。
只听略带讥讽的语气从上方传来:“你太胆小了,摸枪的时候慌里慌张……”
那件材质很好的上衣,被囫囵套在了他头上,“……这支麻醉剂就在枪袋底部,你没有注意。”
“我”席玉麟感觉自己的声音在很遥远的地方,“我救了你。”
范章骅又交换了两人的裤子,找块尖锐的石头割了一段栓绳下来,把席玉麟的手腕绑在竹筏上。他只有一只手,做这些花了相当长的时间,一边弄,一边说:“但我有远大梦想,我的生命是很有意义的。你以后要去做什么?娶个老婆生孩子?意义不大吧,让谁替你活一趟都行。”
席玉麟的脑子也开始不清醒了,说不出话来。安静的小雨淋着他。
范章骅最终爬到岸上,以很狼狈的模样:失去了右臂,精心梳好的大背头也被水泡散了、贴在脑门上。他把头发往后抹,露出一双平静的眼睛,说:“我也是不得已。”
随后一脚把竹筏蹬出了浅滩。
竹筏轻盈地在河水上打着旋儿,向西漂去。一侧岸边是村庄,另一侧是高耸的群山,在夜里,什么细节都看不到:山上是否长草、是否有树它们黑的像被颜料填实了。天空寥廓而渺远,连山鬼影幢幢,雨幕宛如分隔天上人间的帐帘。在这样绝对的伟力、宏大的造物面前,一叶扁舟,托着一个戏子。
席玉麟脸朝下趴在竹筏上,鼻尖贴着水面,水体的气息涌进梦里。而在梦外,汽笛声越来越近。哨岗派车一路追到此处,后座的袍哥探身出来,对着河中穿军装的躯体连开两枪。第二枪打断了绳子,筏身一震,他滚落水中。
你是水带来的?
是。师父说过,我被装在一个盆里,顺钩河漂到了巴青城。
你被水带来,也被水带走。
我不走。
好罢,现在不是时候。
霍眉用十文钱谢过帮忙读报的老者,卷起那份《巴青日报》往回走。苍衣县很少卖这份报纸,她跑了三家店,最后叫个卖报的孩子跑腿弄来的。
寥寥几语,说昨日大雨,冲塌了一座桥,数车坠入河中。范副官身亡。
她的钱很紧张,也找不到营生,却天天买报纸,各种报纸都买,买了就叫人念。六天后,《蜀报》的角落里
出现了这样一则简短的消息:有个叫席玉麟的人为成都平原灾民捐款五十万。
霍眉听完整张报纸都是面无表情的,但是脸部发酸,不知道动用了哪块肌肉。
她差不多把事情猜了个囫囵,她猜席玉麟已经死了,尸体在河底。
别人的死亡,向来被霍眉算作她的损失。别说范章骅,就是关系较好的亲戚去世,最让她难过的地方也是此后春节又少了一个笑眯眯说“老大长高了”的人。至于他们自己损失几何,又是以何等心情走到人生尽头的,她没注意过。
但如今她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走,觉得浑身湿冷,竟在九月打起了寒战——尽管有一部分原因是瘾仍在发作。走过两条街,才意识到自己在模拟沉入深水的体验;随后,那个肌肤相亲的夜晚接踵降临,干燥、蓬松的被窝围来,一只手抚向她颤栗的脊背
席玉麟的恐惧顷刻间击中她,她又急又快地流下泪水。
巴青城不能回,祥宁也不敢回,毕竟是裘三爷的旧堂口所在。哪里都有袍哥,她竟找不到一个好去处了,但席玉麟指定苍衣必然有他的道理,她便在苍衣住下了。
招待所的单人间一天四百文,住了几天,她就起了换一家的心思。但县城总共就两个旅馆,另一个是要大些,但刚到门口就闻到浓烈的汗臭脚臭味,几桌光膀子的男人叼着烟斗打麻将。
她立马退回去。
就在当天,有个布包裹寄到招待所,给李红淑。里面装的是二十来个纸包,用算筹码子标了顺序;还有一杆烟枪。写了代表“一”的码子的油纸里包着**,比她被囚禁时得到的那块还小。依次往后越来越小,最后一个纸包包了一盒火柴。
在李五爷的强制下,她原来已经从“展眉”过渡到了普通鸦片。
尽管如此,自主戒断的过程还是痛苦难当。每次眼睁睁看着褐色膏体燃烧殆尽,去烟馆的欲望便会升起,抓心挠肝,不是一个“要对得起五爷”的念头就能打发走的。真正把她摁在床上的是贫穷。一块鸦片能抵一整个月的食宿费,她浑身上下就只有十七块,还找不到工作。
九月,总算有个木材铺收了她。
木材铺的主人姓龚,八十多岁了,精力不济,霍眉的任务就是接过他画了粉笔线的木板开料、刨平,再递给他的徒弟进行下一步工序。生意很不好,因为普通人家的一张椅子、一个桌子能用三代人,只要不朽烂,所以接到的单子全是棺材。
收晚稻的时节还没到,罂粟也都种下去了,大量短工无事可做,只能在街上游荡求职。老龚不用这些有力气的汉子,却用女人,街坊们一致认为他们有一腿。事情越穿越离谱,到了十月,变成了李红淑表面和老龚有一腿,实际是和他年轻力壮的徒弟有一腿。到了十一月,变成李红淑同时和两个人有腿,他们打好商量,轮着来。
刚替老东家操办了丧失的一个长工说:“但那个李红淑确实长得乖。”
一下子人们的好奇心都燃起来了,想一睹这个神秘女人的芳容,又怕“李红淑和某某有一腿”这个故事的主角变成自己,只能借着换房梁、打柜子的由头去。如此一来,老龚的生意越做越红火。
大家也看到了,李红淑确实长得乖。她拿件灰蓝色棉袄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脖子连同脑袋则用脱了线的红围巾包住,只露出一张白到雾气朦胧的脸,额角颜色浅淡的胎毛像花蕊一样,也是雾蒙蒙的。她不怎么搭理人,只是拿着刨刀嚓嚓锉个不停,柔软的木屑在下雪。
看到李红淑的人没听到她说话,更没抓到她和谁有一腿的证据,比没看到李红淑的人更觉得她神秘。回去被问起,咕哝一句“不知道”总是没面子的,于是根据那张保养得当的脸进行了合理揣测,“她从城里来的嘛,以前和城里的老板有一腿。”
十二月,霍眉换了份薪资更高的工作——养猪,一个月四块。养猪场坐落于县城边缘的一个山坡上,有三百多只猪,还提供员工宿舍。她结了招待所的住宿费,幸福地住进了宿舍。
既然有宿舍,也说明有其他女工。她的下铺是个辫子能拖到脚底的女娃儿,叫瑞禾,脸又黄又瘦,像埋在土里干瘪的种子,把营养全供向油亮亮的头发。
霍眉见她便说:“蠢人一把尾。”
瑞禾略微皱起眉,语气因为受了冒犯而略微拔高,“我喜欢。”
两人逐渐熟了,她才知道:瑞禾是逃出来的,原是一户杨姓人家的婢女。她没问为什么,人若想从一个地方逃走,唯一的理由就是想逃走。以及她观察出来了,瑞禾就是喜欢侧对着别人、抬起眉毛、用吟诵一般的声音说话,并不因为觉得受了冒犯。她脾气是相当好的。
但如果你这样对老爷说话,老爷会打你,管你有意无意。
霍家一直在养猪,所以这份工作霍眉做起来得心应手。每天早上放猪出去溜达,清理猪圈,然后做猪食。原料是用附近农家用板车运过来的,马齿苋、牛皮菜还有烂掉的水果,稍作处理就往槽里倒;口哨一吹,满坡的猪就狼奔豕突地涌过来,将脑袋埋进食槽里。
这身口哨总是霍眉吹的。瑞禾感到敬畏,她以为女人都是没法吹口哨的,但这个李红淑吹得长、亮、还有调调。
她问:“吹的啥子?山歌嘛?”
霍眉说:“《人间好》。”
第60章 骨头当然,养猪场更多的还是男工……
当然,养猪场更多的还是男工。霍眉尽量避免跟他们接触,免得自己又和哪个有一腿,男工却有事没事地找上她。在大家的观念里,你要么是进步女性,学了知识,那确实有和男人一起工作的荣幸;如果没文化,就该按照惯例安分待在家里,最多去地主家里帮佣、当奶娘。
李红淑又没有文化,又不结婚,那不是故意的?她借着工作的由头,往男人扎堆的地方钻。
远远看见那条包裹脑袋的红围巾,他们就要吹口哨。霍眉原先没理他们,路边有狗在叫,面不改色走过去是最佳选择;你要跑起来,它会兴奋的,能撵你三条街。
某天有一批小猪满了两个月,瑞禾把它们倒提着,用膝盖把猪脑袋加紧;霍眉往它们蛋蛋上浇点酒,然后拿小刀挑出**,阉一只猪只需要两分钟。一个男工提着水桶走进来,被那双细长的眼睛瞥了一眼,立刻觉得她无情而利索的阉割动作里含有某种隐喻。
他指了一下她脚边装**的盆子,“你喜欢。”
霍眉翻了个白眼,“你最喜欢。你屁(敏)眼长脸上,被猪几(敏)把日松了,成天往外喷稀粪。”
她骂出来了,只让自己短暂地快乐了一下。花了好几年养嫩的手,几个月下来又恢复原状——被刨刀割出许多小伤口,现在又因为要在寒冬腊月里清洗猪舍,长出了冻疮,肿到合不拢。住在卫生间大小的地方,每天睡不够,也吃不饱。
人吃不饱,猪更吃不饱。二刘劳民伤财地打了一年,水稻被罂粟占了半边地盘,还遭了洪水。由是如此,省内仅五十三县闹饥荒;苍衣县的粮食虽然涨
价,好歹养得活人、养得活牲畜。
因为这里是天府之国,土地太过富饶。
霍眉又爱它,又恨它。她很少特别爱什么东西,所以稍微爱一下,就希望对方回馈自己。坐在驴车上翻过山坡,松树全都披上了雪,深翠与银白相间,都是肃穆的颜色,在风中萧萧瑟瑟地摇晃。她记起蔡行健读过的一篇文章,叫什么酸板栗吧,有这样一段话:“只要人一辈子钓过一次鲈鱼,或者在秋天见过一次鸟南飞,瞧着它们在晴朗而凉快的日子里怎样成群飞过村庄,那他就再也不能做一个城里人,他会一直到死都苦苦地盼望自由的生活。”
这篇文章当然不是写来赞美乡间美景的,她到现在都记得蔡行健的解读,不是因为对文章感兴趣,而是因为她必须记得蔡行健说的每一个字。而现在呢,养猪场后坡的树林很美,乡村很美,四川很美,她这个汲汲于富贵的势利眼都爱它。而她的话太粗鄙,得借用文学作品的话才好说出来。
蔡行健还说过,学习就是如此。不管你当下懂不懂,先记着,未来总有一天会顿悟的。
霍眉好像顿悟了,但这种抽象的顿悟并不能缓释她的痛苦。首先,她过得很糟糕。这片土地赋予她残病、贫穷、孤独、不幸与颠沛流离,她一边爱它,一边觉得自己像话本里形象单薄到有点蠢的女配角,都被男主瞧不上了,还死心塌地地对人家。
其次,她的未来没指望。
第三,霍眉忽然意识到,蔡行健和霍振良应该有很多“顿悟”的时刻,一次是一次的欣喜,还能用这些美丽的贝壳装点自己的记忆宫殿。她脑袋空空,只能用痛苦填。
她思考着这些问题,坐在板车上,等和养猪场有合约的农民把菜送过来。半个小时候,一个青年男孩忽然从松树林中钻出来,眉骨很高,在眼窝里投下阴影,面貌立体而英俊。他匆忙把一张纸塞到她手里后跑了。
霍眉展开一看,是用炭笔画的字迹。衣物用重而密集的排线表示,显得更加臃肿;大面积的黑灰里露出一张浅淡的小脸,寥寥几笔,忧郁而迷惘。
我是这副表情?狗日的像个诗人啊。
再抬头时,青年已经不见了。
霍眉没有过任何画像或照片,第一次得了这东西,喜不自胜,揣兜里赶着毛驴回家了。晚上跟瑞禾分享,瑞禾叹道:“好罗曼蒂克。”
“罗个屁,你等着瞧吧,再画两张他就要说想画裸(敏)体了。”她脱了袜子,把脚伸入盆中。
“你过得像小姐,每天泡脚不说,还往水里扔艾叶。”
“我喜欢。”霍眉模仿着她的语气,摇头晃脑道。
第二日瑞禾说要看青年到底有多帅,也跟着去,她坐在板车后面,霍眉赶驴子。晴空下的雪反射着耀眼的白光。赶着赶着,她就忽然从板车上跳下来,展开双臂,长长地“啊”一声,顺着山坡往下冲,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最后不可避免地扑倒在雪堆里;却仍“啊啊”地叫着,裹着雪滚到坡底,坐起来,忽然开始唱歌:
高高山上哟,一树槐哟喂。手把栏杆噻,望郎来哟喂。娘问女儿啊,你望啥子哦?哎,我望槐花噻,几时开哟喂
霍眉不紧不慢牵着驴子下到坡底,她站了会儿后,那个青年果然就又来了,仍是塞给她一幅画。因为这回有两个人在,他不自在得多,跑开时左脚陷进雪里摔了个屁墩儿。
瑞禾眼睛亮亮地盯着他看,此刻连忙伸长脖子去看她手里的画——居然不是霍眉的单人像,画面中有她们两个。
霍眉本就和瑞禾没什么共同语言,现在更觉得她幼稚,翻了个白眼,直接将画扔给她了。收了猪草往回走时,瑞禾一蹦一跳地跟在后面,气儿都喘不匀了,还在唱歌。
霍眉道:“没人告诉过你你唱歌很难听?”
她停下,眉毛越挑越高,“李红淑,我很开心。我四岁就住到杨家的深宅大院里去了,没出来过,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美景。”
“喔,但是你唱歌很难听。”
“你以前是妓女。”瑞禾反唇相讥。霍眉一点也没被攻击到,只是很好奇,“你怎么知道?”
“普通人家未出嫁的女儿都梳辫子,要么学西方,剪短发、烫头,出嫁了才盘起来。只有妓女才会像你这样盘头发。”
霍眉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她已经习惯了盘发,再加上又不年轻了,她这个年纪的女人都是盘发的,一直以来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但是她既不想被认为是妓女,也不想被认为已婚,当即把头发放下。
瑞禾一扭头跑到前面去,不理她了。第三天、第四天再去,青年却不再出现。
年关又至,今年又没法回家。好在养猪场所处的位置地广人稀,看不到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准备年货的热闹场面,不然霍眉会难受死的。这些天猪肉订单数量飞涨,她们每天都至少杀四头猪,回宿舍后胳膊都抬不起来。“年”在她的胳膊中发酸发麻。
瑞禾当然也无家可回,能和这位刻薄的朋友一起擀面皮包饺子,已经叫她无比满足了。
三十晚上,两人守在锅前,外面突然传来一声尖叫。一个男工站在食槽旁边,面色铁青,手里拿着一截有三寸长的骨头。
猪其实是杂食动物,什么都吃,只是因为条件有限,只能给它们吃猪草。这骨头显然不是老鼠、鸟类的,太粗长;也不可能是猫、狗、黄鼠狼的,猪哪里能逮住她们。大家在朔风里缩着脖子直摇头,嘴里咕哝不清,问身边人:“到底是啥子?”
其实都知道是啥子,就是不敢说。
“估计哪里死了条狗,被猪撞到了。”其中一人说。于是大家纷纷附和、笑逐颜开,似乎问题得到了解决,一团和气地回厨房去了。
瑞禾却受了极大的惊吓似的,端碗的手都不稳,将汤水洒了一路。霍眉安适地在自己座位上喝汤,提醒她:“一年就这么一碗饺子,你洒吧。”
“那是,”她压低声音,“那是娃娃的骨头啊。”说着,瞳孔急速缩小,显得那张瘦长而枯黄的脸更加有苦相。
“死娃娃嘛。附近几户农家都没有娃娃,猪不可能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死人有棺材嘛!棺材那么厚,猪怎么知道里面是肉?它干啥子费那个劲儿啃开?”
“刚生下来就溺死的娃娃哪有棺材?果然是四岁进了大宅院的,一点生活经验都没有。我们镇上有棵树,被雷劈了三次,说是犯了天谴的,谁家生了女娃不想要都可以埋在下面。有一天嘛,我邻居家的猪不知怎么地找到了那个位置,就把土拱开,吃了最上面的一具尸体”
瑞禾的瞳孔缩得更小,针尖似的,扎着面前的猪肉饺子。霍眉说得自己都有点想吐了,虽然骨头不一定是人骨、锅里的猪不一定是吃了骨头的猪、猪大肠也摘掉了,心里还是膈应。
但是一个月以来,每人每天的份量都是一个馒头一碗稀粥,她舍不得倒掉饺子。于是出去点了一支烟,看松树染雪的枝桠如何在夜风中魑魅般摇晃,发出梳头发似的、令人迷醉的声响。
烟抽完了,肚子更饿了,吃饺子时仍感到幸福。美中不足的是汤凉了。
把泡脚水倒到门口后,她拿着空盆对上瑞禾的视线。瑞禾拍了拍自己的床铺,“要不要跟我挤在一起睡?更暖和哦。”
霍眉盯着她看了会儿,“我们锁了门,猪进不来。”
“我知道,心里憷得慌嘛。世上应该也没有鬼,听了鬼故事,却总不敢合眼。”
“但是我把自己洗得很香,你没洗澡,所以不行。”霍眉说着就爬到上铺去,面朝墙壁,睁着眼。
瑞禾始终没有吹灯,她也没催,两个平日里抠抠搜搜的人默许油灯亮一晚上。霍眉盯着墙上自己的影子,被拉得很宽,像原野上腐烂、膨胀的庞然巨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