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眉又走神了。
以前他失手把祖宗牌位碰倒父母都没舍得让他跪,这一下跪得实在很响,疼不疼啊?母亲在里面肯定听到了,还是没出来。
一股邪火莫名往心头蹿,她张口就是一句:“我今年二十六了。”
他一愣:“我知道你今年二十六。”
“你知道什么?人家二十六岁时娃娃都能放牛了。我呢,家里也不替我张罗亲事,我在城里打工,每天也就和这些下九流的混在一起,哪有接触别人的机会?我嫁个贱籍好咯?如果你在上海有个好工作,我还愁没人提亲?”
这说法其实不准确。首先家里是张罗过她的亲事的,就是眼光受限,只能在祥宁镇上找,找到了就写信叫她回家。霍眉死也不要嫁乡下人,恰好那几年生意兴隆,直接用动辄几十上百的寄款无声地拒绝了。再者,她都说自己有个有钱的相好了。
但他没尽到责任是板上钉钉的事。这一切都是姐姐自己争取来的,且不说那个男的但凡有几枚臭钱,就可以做出一副屈尊就卑的姿态。
于是继续沉默地跪着。
“起来!你真能跪出黄金不成?”她嘶声道,一把揪住他的领口给人提了起来,“我把我想要的所有东西都堆给你了,你居然说不要就不要,有时候我觉得你不识好歹。”
霍振良猝然睁大眼睛。
“我这辈子除了供你,没做过别的事了。你要是连我的话都不听,我这二十六年都是白——”
“连你也要说这种话吗?”他突然用非常快的语速打断她,“你供我读书是要我赚钱去的?我不听话你就白活了?”
霍眉把他猛地往后一推,他连退好几步撞到椅子,直接连人带椅子翻到在地。
那不然呢?你是去找人生价值了,你真当我们能找到除你以外的什么价值吗?你真当一个字都不认识的女人,还能有什么别的寄托吗?许多纷杂的念头互相撞出火星子,几乎将她送上暴怒的峰顶;然而看到弟弟一只瘦骨伶仃手摸索到左胸处按着,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进去睡觉。”
她背过身去,听到门砰的一声合上,而窗外暮色四合、急急罩来。
母亲缩在被窝里一动不动,假装睡着了。霍振良在床上坐了一会儿,等着那口气缓过来以后,突然觉得自己很有得了便宜还卖乖的嫌疑。他的主意不会改了,问题解决不了就是解决不了但是他还可以出去再挨她几巴掌。
霍振良在卧室门口踟蹰一番,将门无声地打开了一道缝,闻到了烟味。客厅里一盏灯都没留,充斥着浓酽的黑,只有烟头处豆大的火光亮到灼眼。他适应片刻后,看清了脸上蒙着一层黯光的霍眉。
她闭眼坐在客厅正中间的椅子上,双腿交叠,一只胳膊支在扶手上撑着脑袋。
这分明是一个在自己所有身家都承担不起的一周住宿费的宾馆中、抽劣质香烟的女人,而她的姿态像个皇帝。
霍振良用力咽了两口唾沫,才没咳出声惊醒她。与此同时,他悚然意识到:一直以来,他都觉得自己是家里唯一一个爬出通天蜀道的人,此后见了祖国的名山大川、关隘要塞,又追随着旗帜到更远的地方,要去建立了不起的功业。而此番回家,他遇到了一个小脚女人,她从来没离开过蜀中半步,头顶六龙难逾之峰崖、脚临瀑流湍急之川渊,巉岩绝壁间,一锤复一锤,给他把蜀道凿了出来。
忽然,霍眉睁开眼,把烟在玻璃桌上摁掉了。不知处于怎样的原因,霍振良往门后一缩,以为她听到了自己的动静,实际上并没有。她掏出二十块银元放在桌上,旁边挑衅地摆上抽了一半的烟,走了。
其实明天母亲还想去药铺、布料店看看,振良还要见一个在巴青工作的同学,但是她不奉陪了。自个儿去吧。
深夜跑出来实在不是个明智的选择,因为漱金的钥匙托付给刘靖了,她没法回去,一个人在大街上游荡更是不安全。只是一股火气烧得她坐不住,必须在寒夜中散散才好。散着散着,火倒是消了,寒气侵体,叫她打了好几个冷战。
蔡行健算是黄了,范章骅那里根本没指望,现在霍振良放弃了安稳工作的机会我怎么办呢?狗日的男人,一个都靠不住,我怎么就不是个男人?
朝着有灯光的方向漫无目的地走,居然走到了一家药店门口——当然不是林记。秉持着这个行业救死扶伤的衷心,有些中药店是二十四小时不关门的。
她问:“花柳清毒丸多少钱?”
“一包二十颗,三十块。”
“”她翻了个白眼,“你们不会做生意。妓女本来就穷,定这么高的价,到死也买不起。若是价格定低一点,倒还有销路。”
店员不耐烦道:“我只是个卖东西的。你买不买?不买滚。”
“我要在这里睡觉。”她振振有词地往柜台对面的长椅上一躺,见店员要来撵人,笑道,“我有花柳病,你敢碰我?碰了回去长毒疮。”
店员大为震撼,咕哝着骂了一句,竟真不知把她怎么办好了。霍眉于是在这么个风口的地方凑合了一夜,醒来腰酸背痛嗓子痒,拖着脚步回了漱金——当然没忘记去林记晃一圈。她感觉自己好像要发烧了。
张大娘回来了,漱金的日常事务又回到她们肩上。但霍眉告假告的是两天,一回去先打热水洗了个澡,洗着洗着都快晕过去了,这才擦干换上衣服,打算回寝室里再睡一觉。
醒来时都到下午了,她习惯性地把手伸到床下想掏鞋垫出来补两针,掏了个空,忽然想起那么厚一沓鞋垫全给鲁七了,忍不住大骂一声。饭也没胃口吃,而且她怀疑在厨房遇到大家,一定会被问“你不是要出去两天吗”,要她如何作答?
睡也睡不着,消遣的东西也没有,她枯坐了几个小时。
你看,读书还有一个好处就是——你在脑子里构建了另一个世界,永远不会感到无聊。而她的消遣从来就不多,若能凑齐四个人、再加一副麻将自然是最好;两个人的话,那就斗嘴玩,乱七八糟的话怎么好玩怎么说;一个人嘛,若能四处闲逛尚能解闷,若像现在这样枯坐着,她就只能思考一些浅显、但是很重要的问题:我二十六岁了,我
怎么办呢?
哲学问题让哲学家感到痛苦,而霍眉的痛苦就不一定比哲学家轻了,想着想着陷入无意义的困境,甚至觉得活着死了没什么分别的时候也有。
所以她爱劳动,是因为她没得可玩。
到了夜晚王苏她们回来,看见她,估计心里都装着疑惑,但见她睡着了也不方便问。霍眉就在被子里思考赚钱之道思考到四五点钟,然后穿上衣服到大门口,等着刘靖来开门。
刘靖啥也没说,把钥匙还给她了。
她怀里揣着三双鞋子,是仅剩的、没有给鲁七的鞋子,按着家人的尺码做的。他们比她晚半个小时到火车站,她不想跟振良说话,心里却觉得愧对母亲,不知道她要买的药和布买到没有。更何况经过一夜的思考,她认为探望自己应该还是他们此行的目的之一:母亲第一个指令就是“先去看看老大工作的地方”呀。跟有八百个心眼子的自己不同,母亲求人办事从来没有战术,想到什么说什么。
等母亲单独来上厕所时,她终于找到机会,把三双鞋子塞给她。
母亲睨着她,阴阳怪气道:“巴青真是把你养娇贵了,劝人也没劝成,脾气倒是大,说走就走。”
“妈,还是得跟你说个事,我今年寄的钱估计会不如往年多了。”她含糊地说,“不是我在娇养自己,行情有变,工资下调了不少”
“你弟弟的手术已经做完了,以后就是药钱,本来也用不到多少了。何况他不需要我们养了。”
“哎。”她没料到母亲这么快就接受了这件事,没忍住一笑。母亲绷着脸看了她一眼,要绕过她上厕所,她嬉皮笑脸地又挡住她,“再问你一件事。我这名字是你和爸取的对吧?算命的说了,取得好。”
“是裘爷取的。”
“啊?”
“他当年不是答应把你带到巴青来吗,说总归要有个正式的名字,便向我们要了你的生辰八字,回家翻了一晚上字典。”母亲诧异道,“我们给你取名字做啥子?老大叫的多方便,十七年都这么叫过来了。”
原来如此。
若不是来了城里,她连名字都不会有。
恍恍惚惚走到林记的门口,今天拿到了货。于是在这般心境下,她头一次从情感与理智上,尝到了“展眉”的好处:饮之忘忧。年龄啊婚嫁啊家事啊金钱啊生意啊战争啊国难啊什么都飞得很远。她想不起来自己在为何高兴,总之就是高兴,高兴到觉得自己是冤枉范章骅了,他是做了件天大的好事。
第42章 水中萍这几日漱金干脆排的全是别……
这几日漱金干脆排的全是别的戏班的场次,因为席芳心的情况急转直下,他吐血了。
几人去医馆探望,可席芳心压根儿就没醒。不等着回家,在走廊里就争执起来了。刘靖平日里存在感低,遇上事儿,居然什么调查都做全备了,“还是转去圣佛罗多吧。肝本来就是排毒的,现在已经坏了,很多中药就是伤肝的。而且我听说大部分中医都治标不治本,只是调理并发症,还有可能治成急性肝衰竭。大夫怎么说的?”
席秉诚答道:“我觉得不会急性那什么什么。因为大夫说的就是不可操之过急,他给我的方案是,治肝必定实脾,因为木克土,脾实好后百病不进,再采取泻南补北之法”
“怎么说得跟玄学似的?”席玉麟插话道,“还木克土,平时听着玩也就罢了,救命的时候你真信这说法?我赞同刘师兄,去圣佛罗多吧。”
席秉诚哪是不想去圣佛罗多,但这两个师弟不在跟前伺候人,完全不知道有多麻烦。冯记医馆的茗心室,又有雕花窗又有熏香,是他一辈子熟悉的环境;那西医院的消毒水味儿多刺鼻?席芳心待在那里,脾气还要臭一百倍。
正说着,赵大夫出来了。席秉诚连忙凑上去问:“怎么样?”
“已经止住了,推断应该是食管胃底静脉出血。”赵大夫张口就蹦出这么一个名词,“今天尽量少喝水。患者的消化道、胃部都很脆弱,要多注意。实在不行,你们回圣佛罗多去,把脾切了。”
不是,等等,你之前还说的养脾呢?三人都明显地露出戒备的神色,他们什么都科学知识都不懂,出门遭人愚弄,也不是一次两次了。
“养脾是我们现在的治疗方法,因为脾脏肥大就是并发症之一。但病人很可能等不及了,因为出血是非常危险的事,能少一次少一次。切除脾脏可以减少消化道出血的情况、减轻胃肠压力。另一方面就是肝硬化会导致脾功能亢进,出现贫血的问题”
“得了。”席秉诚感觉他们两边踢皮球,皱眉道,“办出院吧。”
“”赵大夫明显地深吸一口气,“哪有刚止住血迹就出院的?再怎么也等到明天吧。”
刘靖赶忙道谢,拉着两人躲到楼梯拐角去了。楼梯拐角好多人抽烟,待了一会儿,又仓皇逃回走廊,蹲成一排。
“我们为啥不进去?”席玉麟问道。
“因为师父也没醒,里面有别人的家属。”席秉诚解释说,“别人家属知道我们是干哪一行的,不太待见。”
刘靖也闲扯:“好像小时候挨罚,我们三个就这样蹲成一排。”
“那是一种蹲吗,那是扎马步!”
三人都笑了,席玉麟起身,把两人也拽起来:“走,里面有板凳坐。他们不待见就该他们出去,我们干嘛这样替人着想?反正师父要出院了。”
他们顿时觉得很合理,遂一人一个板凳、岔着腿坐进去,罗汉似的占了不少地方。其实也没挤着隔壁,只是临床陪同的也是个儿子,看他们这副做派就相当不满,不一会儿便走了。
今天真是轻松,除了走到医院来,他们又没练功又没碰小孩,虽说师父还躺在那里但是难以抑制地心情很好。平日里他们师兄弟三个忙得脚不沾地,特意找上对方,也是谈论人、戏、钱、你出去的时候记得帮我带什么什么,很少像小时候一样,靠东扯西拉捱过漫长的时光。
熟到这个程度,就算是男人凑在一起,也是爱讲八卦的。席秉诚首先开口了,“刘靖啊,有次我从亭子附近经过,好像看到你和一个女娃娃在里面讲话,是也不是?”
“什么话!”
“我也看到过。刘师兄妆都来不及卸,因为再等他卸了妆,就到散戏赶客了。”
“你干嘛不出去找人家?还要人家次次到漱金来看你,好大的脸。”
刘靖为自己申冤,“你就知道我没出去?”
“好啊,”席玉麟笑道,“他本来不招的,你这么一激,他可不就是承认了。人家是干什么的?”
“老师。”
两人异口同声地“啊”了一声。老师,老师是多高尚的职业?还有老师会看得上唱戏的?席秉诚难以置信道:“她看上你啥子了?就算你有那么一点积蓄,人家一个女娃娃能当老师,家里条件肯定好。”
刘靖算是默认女方家庭条件好了,“我也不知道。反正人家一日愿意跟我耍朋友,我就一日对她好”
两人又是异口同声地“噫”了一声,刘靖耳朵都红了,捂脸叫道:“噫个锤子!”又立刻抬起头来反击,“这还不是算我有本事?大师兄你暗恋这么多年——”
“哎哎哎哎哎!”
“快别说了。”席玉麟又在旁边补刀,“大师兄他玩不起,只许他说别人。”
席秉诚愤然道:“我没有玩不起!是因为你们在传谣,我暗恋谁了?”
“你暗恋——”
“哎哎哎哎哎!”席秉诚忍无可忍地跳起来,捂住两个人的嘴,“我玩不起行了吧?饶了我吧”
床榻上的人忽然动了一下。他们立刻噤声,小心翼翼地围过去,席芳心仍闭着眼,用手摸索着护栏想把自己拽起来。席秉诚连忙去
扶他,感觉师父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只把人抬高了一点,往背后垫了两个枕头。
席芳心这才睁开眼,哑声道:“哪那么多话?”
众人连连点头,席秉诚轻声问:“师父,你感觉——”
“嗯。”他摆了摆手,“倒水。”
席秉诚连问他有没有哪里不舒服也不敢问了,用搪瓷缸接了水,上面飘着一片小叶子。
很多年以前,席芳心就会往他们的水杯里扔叶子,然后坐在一边。等着几个汗出如浆的徒弟飞奔出来找水喝时,虽不明白作何用意,却也不敢把叶子摘出来,只能吹一下迅速抿一口再吹一下还以为是什么神秘的练功方式。其实就是剧烈运动后,喝水不能喝太急。
不过席芳心手腕一转就把叶子连着最上面一层水泼了,慢慢呷了几口,说:“要开戏了,都回去吧。”
“今天没有我的。”席秉诚马上说。实际上已经很多天没排他的戏了,但师父估计记不清楚,“我在这里坐坐。还有就是要不转回圣佛罗多吧?因为这些天你的病情没有缓解多少,喝药还是不如打针有效。再者,西医可以给你做一个小手术,以防下次再出血了。”
他们没指望席芳心能轻松答应,已经打好了满肚子腹稿,准备来一场拉锯战。谁知席芳心居然点了点头。
这就同意了?席秉诚茫然片刻,“哦,那、那好,那明天早上就办出”
“刘靖和席玉麟立刻回去。”席芳心已然要不耐烦了,指了指墙上的挂钟,“十一点二十了,有没有时间观念?懂不懂得尊重客人?”
两人连忙告辞。
路上,刘靖问起学生的情况。这位和王苏一样是散漫的主儿,席玉麟不敢相信他居然还会主动关心起学生,“我正在给他们排《柳荫记》,今年四月份大概就能上,全部都是学生。”
“多排几部全是学生的戏嘛,也好让我们休息休息。哪个戏班子向我们这样,一个行当一个人,恨不得天天上。”
席玉麟打了他一下,“你怎么不帮忙排?还好意思喊累,最累的就是我。”
刘靖八风不动地笑着,嘴里却净说混账话,“而且漱金的钱现在是不是在你那里?师父又不在,他们没正式拜师,就是上台也没法分钱。多让他们上,而我们其实可以”
“动点小手脚?”席玉麟笑道,“你要是有钱,高低是个资本家。”
“什么话!我们之前还不是被这样压迫过来的。”刘靖夸张地叹了口气,“虽说打小就拜了师,也到了十八岁才能分钱啊。还资本家,那都是现代社会的产物,我们这种签了卖身契的明明是——奴隶社会。师弟啊,趁师父不在家,咱们也当一把奴隶主。”
一路口嗨到漱金门口,然后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刘靖匆匆去化妆,席玉麟往练功房赶,从一堆器材中扒拉出《柳荫记》的剧本,还没张口喊人,已经开始感觉到累了。
梁山伯自然是王好运,这孩子就是傻点,勤奋和天赋都有,席玉麟虽然嘴上不满意,心里一直都觉得他挺不错。特别是下山那一场戏里,当梁山伯知道祝英台是女儿身后,欣喜若狂,踢褶子、耍扇子、走圆台等等,展现一系列川剧小生基本功,王好运的完成度很高。只要他别再唱着唱着哭出来。
马文才的人选也有了,英台父母、媒婆这些配角难度不大,也好说。就是这个祝英台嘛,他还在纠结是让小云来还是房春喜来。小云的唱念做打自然扎实很多,就是长相稍微有点欠姿色。即使上了那么厚的妆,仍然能看出面中太长了、下巴太方了,而房春喜则娇俏活泼得多。
琴棋书画、吟诗作对,那叫艺术,戏曲发展到今天都不能算是艺术,只是给人取乐的东西。老百姓愿意花一杯茶钱坐进来看戏,你也不能打破这份心照不宣的默契,需得放出最年轻、漂亮的演员,真正取悦到他们。
只是这种不公正的标准,叫他如何跟小姑娘说?
一边思虑着,一边就在脚边的器材箱里乱掏,注意到了一把旦角常用到的、系了彩色璎珞的细长钢刀。这种表演用的钢刀薄而有韧劲,用力刺出时,会与空气作用、发出欻欻声。
他凝视着微微发卷的刀尖。不是常见的情况:被学生踩到、坐到或者撞到墙上,导致从某处开始弯折。这把刀的刀尖则像卷烟一样,细密地蜷起来。
像被高温烫过。
第43章 班师念完第三篇需要女方“熟读四……
念完第三篇需要女方“熟读四书、略通英文”但是话说回来最重要的还是“顺从夫得、温柔疼人”的征婚启事,席玉麟在心中感叹这年头嫁出去真不容易。霍眉日日都要他读,原以为她是做这些启示的打算,现在看她倚在旁边一脸淡定地刷杯子,又觉得她只是在了解行情。
“还有什么有趣的新闻没有?”
他很快地浏览了一番,注意到了林记抢劫案的追踪报道,只占据了一个小版面。那日事发后,鲁七被草草下葬,警察厅此后再无动静。范副官人在归程——消息传得慢,原来双方在去年公历十二月就签订了停战书,又驻守一段时间后,直接把人赶了回来——还管不了巴青的事,于是“展眉”背后真正的大股东急了。
就在昨天,两个日本人来了巴青,要求与市政府交涉。
“也没说交涉了什么内容。你看,这烟粉背后还有日本人,它能是什么好东西?”席玉麟不忘刺她一句。霍眉懒得理他,“是谭枫桥报道的?”
说来好笑,从火车站回来便碰到谭枫桥了。谭枫桥拉着她喋喋不休地说昨日见了一个学弟你猜怎么着那个学弟恰好也姓两人对视三秒后,谭枫桥大惊,“你就是他姐姐啊?”
听这说法,霍振良似乎还常常提起她。
当时霍眉吓得汗毛倒立,迅速地回忆了一遍自己和谭枫桥相处时有无任何表现不当的地方——幸亏没有,不然把振良的脸都要丢完了。谭枫桥对她倒是愈发热情,腆着脸叫了声“姐姐”,这层关系算是攀上了,然后就支支吾吾地问:“你们漱金的那位王小姐芳龄几何?可有订婚呢?”
她单知道王苏是漱金最大的一个,没问过具体年纪。只记得她讲的一件趣事:某次将近年关,师父让她抱席秉诚上街,买件新衣裳穿。结果她中途想上厕所,巴青的公共厕所本就少,且专供男人使用;只能找片林地,让席秉诚在树后闭眼站着不停地说话
那么她比席秉诚都至少大个五六岁,三十岁往上走了。
谭枫桥并不怎么介意——至少是没显现在脸上的,听闻她并无婚约后更是高兴,一颠一颠跳走了。
霍眉心不在焉地夺过席玉麟手中的报纸,撕下其中一页,把池壁挂着的茶叶全部一抹、包起来扔掉,“你龟儿别吃这个盘子里的花生。”
“你吃得少了?”
“就是因为我吃得不少,你再吃就真要被张大娘发现了。”霍眉抢过盘子,肘击了他一下,“滚去化妆吧。”
两人同行去了后台,她已熟悉了刮片子的工作,刮得要多快有多快;席玉麟几刷子就把自己涂白了,然后描眼线,嘴上仍是不停,“是不是谭枫桥写的很重要吗?”
“毕竟是振良的学长嘛。”
“哪个学校的?”
“同济大学。”
“没听说过,我只知道上海有震旦和复旦。”
“你个唱戏的懂个锤子,”她没好气道,用力给他勒了头,勒到他眼睛都拉成两道斜缝,“很好的学校。别说我们那个镇,就是县里,总共也就出了五个大学生,还是有钱人家的少爷去读的什么外国语、美术、音乐云云。我弟学的什么?电工机械。”
她早发现席玉麟对霍振良颇有微词,虽然她自己心里也颇有微词,但她决不允许别人有。特别是席玉麟,就算他和自己关
系很不错了,霍眉也不把话往难听的方向说,但是各人心里该有个数是吧——你是什么身份,你还点评起大学生来了?
“电工机械怎么了?我们这种不学习的也没让家人供养。”席玉麟使劲儿把勒头拽松,霍眉嗤了一声,转到了王苏身边,把片子往她脸上啪啪一顿贴,“俗不俗,每天就谈钱钱钱的。供你学,你学得出来吗?把理工科学到这个地步是很需要天赋的,他从小算术就好,男娃娃嘛”
“你算术也很好。”席玉麟打断她。
出于某种微妙的心理,这次她没急着为振良说话。
尽管她有很多话要说:工作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手有脚,不算太懒就能工作。可是会读书真的很了不起。振良就是那个万里挑一、注定要成大事的人,有超乎寻常的专注、镇静和自制力。他八岁时,有几个月必须要坐着才能呼吸顺畅,整宿整宿没法休息。全家都担心得要死,他很淡定地拿着本字典看,劝大家去睡觉,死不了。
可纵使振良有千好万好,在得了席玉麟这句话后,她也不想提了。
整个后台好像都在听他们说话,穆尚文“啧”了一半,忽然对着门口说:“走错了,这是后台。”
“我是来找霍小姐的。”
霍眉认出这声音,赶紧跑过去,王传立于是向她鞠了一躬,“副官预计明天早上十点班师,要你到时候一定在城外迎接。”
还班师,他带的部队估计从头到尾连硝烟味儿都没闻到过,牛死他了。等王传立走后,穆尚文把刚才那声“啧”发表完,问道:“你到底在和几个人耍朋友?”
“八个。”
“真的假的?用的还都是上班时间?”
“找你师父告状去啊。”
霍眉懒得顾及这句话如何让小姑娘皱起眉头,她自己都烦得很。到了第二日,自然乖乖地去了城门口,卫兵听说了她的来意,还把她往外送了五里路。
城里的四季都模糊,到了郊外,才鲜明地感受到了春天。青草漫漫、山花遍野,有风拂过脸颊时,她觉得自己沉入了清浅的河底,任由徐缓的水流从周身流走;而视野依旧清晰,仿佛透过烟绿色的滤镜,看如长草般飘摇的世界。
直到范章骅闯入目光尽头。难为他行军还保持着油光水滑的大背头造型,也没瘦,也没黑,偏偏露出了一个壮士十年归式的含蓄的笑容。到了跟前,一把将霍眉掳上马,抱在怀里,亲了亲她的头顶。
“又是一年春光好,”他畅快地大声说,“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
“千里果然是自幼从军,五谷不分啊。”霍眉笑道,“这是罂粟苗,禾苗不长这样子。”
她仍注视着满野随风摆动的粗长茎秆,感觉到身后的气场陡然变了。范章骅果然装不下去,沉声问:“你是在怪我?”
“岂敢。”
这也是霍眉增加恋爱真实感、减弱服务感的小妙招之一:偶尔使使小性子。她已经绷紧了腿部肌肉,这样即使范章骅突然把她推下马去,也不至于摔个屁墩儿。
好在他没推她,只是咬牙切齿地问:“你犯什么病?你他妈的行,想要什么?”
她见好就收,撅起嘴,一副佯装板脸但是已经要忍不住笑的样子,“想去你家泡澡。”
“你就记得这个?”
“哎呀,别挠我,想你、想你行了吧?”她咯咯笑着,仰头亲了一下他胡茬遍布的下巴,小声嘟哝,“这个还要问啊。”
澡是自己泡的,范章骅得先去将军府叙职。把自己洗干净后,她到厨房去,屏退一众下人,亲手炒了几道他最爱吃的菜。一会儿军用行李箱也运到了客厅,她将笔记本、笔和怀表等全收到书房去,脏衣服则洗了。
范章骅的宅邸大到离谱,阳台恨不得能摆下一个戏台。漱金那种晾衣场有很多不好的地方,一起风,满地的灰往床单上扑,有时把床单取下来还能发现有只肥嘟嘟的肉虫子趴在里面。而阳台就不存在这种问题,霍眉拿着叉棍把拧干的衣服一件一件叉上去,欣赏着它们在那根漂亮黄铜杆上的排列,不禁哼起歌来。
她今天穿了件墨绿色的菱格旗袍,有些老气,从袖口伸出的那一条高举的手臂又是那样莹润、瓷白,于是束住这副躯体的深色衣服,便像收了莲藕仙子的细颈瓶一样,为她本已庄丽的美更添几分禁忌。那张脸也仰着,未涂半点口脂而颜色浅淡的嘴唇随着歌声蠕动。
范章骅觉得自己不一定能在人生得意的顶峰处想起她,但应该会在死前想起这一幕。
然后例行公事,云雨,再洗个澡,把饭菜热一热吃掉。霍眉趴在他腿上,不经意地提起潘小曼。他在醉意中努力回忆了一番,总算想起了潘小曼是谁,“她怎么了?”
“她遇到难处了。”她说,“之间你还叫过她两三次呢。”
“关我什么事,我没有到处挽救失足妇女的爱好。”
“哎,你们男人,一点旧情也不念。”她叹道,“也不知道我能在你身边待多久。”
至此,霍眉觉得自己已经十分对得起潘小曼了,再不多提此事惹他烦。回去前照例顺了一卷卫生纸、一块胰子,还是那个非常上道的女佣,给她打包了两袋零食带走。
而和蔡行健的那段插曲——她不说,也确信蔡行健不会说——范章骅自然是一无所知。
第44章 三拜融顺茶馆。一楼……
融顺茶馆。
一楼的客人熙熙攘攘,打探消息的、街头交易的、听评书的,围成一簇一簇,店小二在其中像游鱼一样端着茶水来回穿梭;二楼的裘贵华正在“大传堂”,两户人家正坐在他两侧的长凳上,听他调解说理,后面凑热闹的交谈声都放轻了不少;三楼没有闲杂人,两个小袍哥正围在桌边研究一份报纸,李舟面朝走廊大马金刀地坐着,叼着根哈德门。
“猫儿,你看撒,”其中一人指着失物招领的栏目说,“连登三天了。花自己的钱登报,替别人找东西,哪有这样的事?”
唤作猫儿的人四肢修长,脖子严重前倾,恨不得趴在桌上了,“唔我觉着你们是太紧张了”
“你个胎神!整个巴青就我们堂口有从美国买的春田M1917步枪,日本人都找来了,那颗子弹要是落到他们手里你不怕姓范的就算了,连日本人都不怕?”
“说的啥子话哦,豆娃,你怕鬼子啊?”
豆娃嗐一声,往他脑袋上招呼了一下,直接把报纸拿去给李舟看,自己则缩在一边啃指甲。
失物招领:
二月二十日勤公路拾得铜制吊坠一枚,请失主于三月二十五日早上十点前往码头售票处领取。过期不候。
三天如此。
李舟差不多已经确信所谓的“铜制吊坠”便是步枪子弹了,他只是在考虑到底该让谁去。登报者是范、日本人之外的第三方,当然是想借这个契机向哥老会提条件。要钱?要货?还是要什么人?派这两个家伙去,会谈判吗?
因为这个日子挑得太特殊了。三月二十五日他有一件私事。
想来想去,把他们派过去,最坏的结果不过是给堂口造成几百几千块的损失,还是不能跟那件事比的。尽管如此,开车的路上李舟仍是多嘱咐了几句:要钱可以,三万块以下都可以,要人的话,回来提人时跟三爷说实在谈不妥,放个空枪,他其实离得不远。
豆娃忍不住问:“码头上人多得咧,会不会有点扰民啊?”
“平日扰得也不少了,”李舟心不在焉地摩挲着方向盘,“不差这一次。”
放下他们后,他调了个头,顺着河边开,越开人烟越稀少。巴青的开发本就不充分,除了这唯一一个码头充当与外界往来交流的枢纽外,河滩几乎是荒地。原来还有孩子来游泳,近几年警察热衷于驱逐市中心的流浪汉,他们便来这里扎了营,家长再不让孩子来了。
这条河的名字叫钩河,一来因为上游拐了个小湾,状如钓钩;二来因为鱼类繁多,适合垂钓。
李舟从后备箱里拿出一对
香烛插在潮湿的沙地里,用两块石头夹住,再俯身凑近,用香烟把它俩点燃。回转去又拿了一个铜盆,里面装了亲手叠的元宝。
这么一会儿的功夫,河水就涨起来了,没到了香烛的半身高。天是阴的,铅灰的河水漫漫拂来,而飘摇的两点火光始终映在上面,鬼森森的,就是不熄灭。
他把香烛拔起来,又往回挪了挪。
而码头上的乘客也同样被天气困扰着,怕要下雨,几个船老大都说不开了。而标准化的客轮货轮还是照开不误,大群人挤在售票处窗口边,甚至还因为插队吵起来了。
猫儿带着二十几个兄弟已经把这地方包了。豆娃搓着手在人群外溜达了好几圈,意识到登报者又没写他自己有什么特征,这要如何找?于是喊了一声:“哪个捡到了我的吊坠哦?”
人群仍在闹哄哄地挤着抢票,售票员声嘶力竭让他们排队的声音盖过了他的声音。
豆娃看了看表,十点过三分。这表是五爷借给他的,也不算奢侈品,屏幕上已经有许多划痕了;但就算是最便宜的表,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足够有吸引力。
一道柔和的女声忽然响起,“先生,劳驾帮我捡一下手帕。”
对方外面虽罩着桃红色的长大衣,旗袍却在里面若隐若现,自然是不方便蹲的。豆娃很有作为袍哥对辖区内市民的责任感,立刻就弯腰帮她去捡,刚碰到便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站起来递给她时,已经恍恍惚惚地有点站不稳。
女人接帕子时,手忽然像条蛇一样迅速地攀上来,将他拽入怀里、捂住嘴,然后几步跳上一条船。
豆娃大惊失色,刚掏出枪,却被她一脚踹入河中。力道之大,震得他整只手一麻,几乎抬不起来。
此时船已经顺着水流,漂离了岸边。
“老子是袍哥。”他喊道,“三爷手下的人,岂是你这婆娘惹得起的?”
这女人骨相明显,眼尾上挑,看着就是个烈性子,估计对身边人也动手动脚、非打即骂的,不适合做老婆。这时豆娃还有心思暗暗地评判了一番对方的外貌。对方张口时,语气里却满是轻蔑,“什么三爷,你们男人就喜欢互相称爷。不过是拉帮结派的地痞流氓,真把自己当刘关张了。那天晚上车夫是不是你杀的?”
“好大的胆子!你敢——”
“我问是不是你杀的?”她站起来,从后面用力掐住他的喉咙。
他闻了那手帕上的蒙汗药,浑身使不上力,只得咬牙切齿地答道:“是。”
“他叫鲁七,今年二十七,一生没做过坏事,梦想是当袍哥。”女人抓住他的脖颈,用力往下按,“磕头。”
豆娃就这样被按着屈辱地磕了三个头。他暗中积蓄着力气,第三下被提起来的时候,忽然跳起来扭头撞她。女人空着的另一只手照着他的肚子就是一拳,他的身形立刻定住,随即痛苦地凹进去。这婆娘居然是练家子,他绝望地想,猫儿,猫儿你也太不靠谱了,我失踪了这么久还没发现吗?
她从袖子中掏出一块细长的刀片,在阴沉沉的天空下,不知是哪儿来的光,在刀面上轮着一闪。
豆娃的心狂跳起来,本就坐在船上了,这下用脚跟蹬着把自己往后挪开一段距离,“你还要杀我?你知道会惹出多大的麻烦吗,岸上都是袍哥,还有警察,躲不过去!”
“这不叫杀。”她纠正道,“这是你们这群爷最爱干的事——替天行道。”
“我只是个小弟啊!”豆娃吓得都带了哭腔,“三爷吩咐什么我就干什么,我这条命是三爷给的,能不从吗?你行个啥子道,你——”
女人居然真的流露出几分怜悯的神色。
“吓到把自己的救命恩人都出卖了你很胆小,为什么有杀人的勇气?”她平静地说,“爷们儿,看好了。”
没有丝毫迟缓,刀片直进直出,一大团红色血雾在他的左胸前爆开。豆娃脸色仍凝固着恐惧和难以置信的表情,他的嘴巴开合两下,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女人一脚将他踢入河中,扔了刀片,将船划靠了岸。
起身的瞬间,码头已经响起两声空枪,人们乱做一团,喊着“河里有血”,杂乱的脚步声向这边围堵来。她从容地蹲下来洗了洗手,水中忽然冒出一只手,用力抓住她的脚腕!
豆娃惨白的脸浮出来,嘶声道:“求你嗬嗬我能保你”
太荒谬了,她想,这人心脏不在左边。
眼下又没有趁手的工具,她只得抓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往他脑袋上猛砸几下,便感觉脚踝上的力气越来越松,最后撒了手,软绵绵地脸朝下趴在了河滩上。血水在他身下越铺越开,染红了一片沙泥。
而就因为这片刻的耽误,几个警察已经冲到了几百米远处,已然可以看到他们俩了。她来不及再划船把他的尸体带到河中心沉掉,只能转身跑入巷中,在绝对无人处脱掉桃红色的大衣,又左拐又拐,冲进了一条人多的巷子。而警察的喊叫声始终追得很紧。
迎面走来的一波人群,其中有个熟悉的面孔。
王苏直到这时才是真正慌了。
席玉麟随着人群来到她面前,带着他惯有的“我恨死你们了”表情,嘴上却轻快地喊着:“师姐,踩着我东西啦。”同时蹲下,从她旗袍尾端取下被豆娃临死前别针一样别上去的半截刀片。
“青哥,”她轻声说,“警察厅里都是袍哥,如果子弹给他们拿去了,甚至不会有人为杀害鲁七而交罚款。我必须”
必须撬走子弹,必须施以私刑。
“走!”
警察已经堵到了巷尾,将刚才过去的那一波人全吼着抱头蹲下了。他们疾步走到巷子的另一端,刚探出头,就看见一群黑帽马褂握着抢气势汹汹而来,应该是袍哥。这巷子偏偏两边都是墙壁,没有可以藏东西的犄角旮旯;而蹲着的几个全是男人。
就算现在把刀片就地扔下,能赖上这些人,但警察很快就能从河边那一瞥以及扔下的桃红色大衣里锁定凶手是个女人。跑不脱的。
王苏一把将他拽回巷中靠着墙,瞟了一眼不远处的警察,他们刚把人蚂蚱一样双手串在一根绳上,等绑完就该走过来了。急切道:“青哥,把刀给我。你拿着没用的,他们看到我了,这是我自己做的事。”
席玉麟现在只庆幸王苏没有选择穿男装行凶,不然几秒后两边一堵,看见一个女人穿着男装,连任何回寰的余地都没有了。而现在,他好歹还能——
仰头拉直食管的自然曲线,把长达两寸的窄刀片,用手指推了进去。
第45章 审讯在他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吞了……
在他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吞了口唾沫后,袍哥也冲进来了,上来便扭住王苏,“女人!女人!”
王苏呆愣愣地看着他,一时忘了表演出合理的反抗。
“女人什么女人?没见过女人?”席玉麟立刻去掰他们的手,“干什么这是?我和我师姐要去医院探望病人,这也不允许吗?”
袍哥才不理他,几个人呼啦一下围上来,把两人从头到脚搜了一遍,甚至掀开王苏的旗袍顺着大腿往上摸。猫儿阴着脸过来,亲自把两人推搡到队伍后面,把他们的手也绑了上去。
就这样被成串拖到了警察局,解开绳子,押入有铁栏杆的牢房内。没过多久就又来了几串人,其中不乏女人,惶惶地瞪着双眼睛瑟缩在角落。直到这件牢房被五十多个人挤到连站的地方都没有,才一个个拎出来审问。
对男人的审问便是“你看到了什么”“你为什么在那里”,对于女人的审问却严厉得多,每个人差不多问了两个小时。王苏自然顺着席玉麟那
个“去医院”的理由说下去,因为圣佛罗多就在附近。
两个警察坐在桌前,拿着本子和笔做记载;而提问的却一直是站在二人身后的猫儿。待她说完,猫儿立刻派了个小弟去打探漱金的班主是否真的在住院,又道:“把手伸出来。”
她伸出双手,指头上全是厚茧,即使直接拿刀片也割不破。
猫儿仔细打量过她的手掌,甚至还抚摸了几下,又道:“把脚伸出来,鞋脱了。”
“哪有看女人脚的道理?”她略有愠色,“你们已经耽误了我很多时间,还提这样无礼的要求?”
“恕罪。”他冷冷地说,直接蹲下来强行脱了她的鞋,“你脚腕上为什么有淤青?”
“我是唱戏的,这有什么奇怪?有一幕需用到‘踢杯’这个技巧,你没看过吗?”
猫儿还真起身找了个杯子给她,“现在看看也不迟。”
王苏很不耐烦地叹了口气,用手把杯子抛向空中,右腿往后一勾,用脚腕稳稳接住杯座——瓷杯砸得踝骨沉闷一响,刚好落在淤青上面。
几个袍哥忍不住轻轻叫了声好。猫儿的眼神扫过去,又看向她,“回去等着吧。”
王苏于是又回到牢房里,席玉麟刚好被叫出去审讯,擦肩而过时,他没对王苏关切的目光做出哪怕是一瞥的回应。他的审讯倒是很快就结束了,刚回来,王苏便很急着问:“你有什么感觉吗?”
除了刚开始有几口血水往喉咙上涌,现在他只是感觉有一点点肚子疼,看来是没给食道造成太严重的损伤。
有三个人被同时叫出去了。现在已然是下午,他们大概嫌审得太慢。
席玉麟把她拽到忽然空出来的角落处,皱着眉盯了她一会儿,几乎是咬牙切齿道:“师姐,我敬爱你,但是在我心中没有谁的生命能比我自己的更重要。刚才是冲动之举,不会再有下次了,你听到了吗?你保证再不乱来。”
“我保证。”
且不提鲁七对她有救命之恩,就算是朋友横死,单为这番交情……犯刑如履虎,不畏落爪牙。
席玉麟简直要恨死在自己说完“没有谁的生命能比我自己的更重要”这种话之后,别人却露出大义凛然的表情,即使不是故意露给他看的。显得我好小气。
一道灵光忽然击中他。
所以在有这么多师兄弟姐妹的情况下,独独是霍眉成了他的朋友。她永远没有大义凛然的时刻。
他很不合时宜地想了她一会儿,随即使劲儿地抓了两把头发,泄气般松了肩膀。
“我不是那个”
“青哥,你陪我到这里,我已经够感激了。”
越说他心里越不得劲儿,默默靠到墙角闭目养神去了。
审讯一直到晚上,大家一会儿叫着要喝水,一会儿叫着肚子饿,一会儿又要上厕所。他也出去上了一趟厕所,把自己关在隔间里抠嗓子,憋着声音。但因为从早晨到现在什么都没吃,甚至没有食物可以把刀片裹挟出来,只吐出些淡绿色的胃酸,烧得满口苦涩。
隔间的人还是听到了呕吐声,问:“兄弟,咋了?”
他迅速溜出去,要了杯水漱口。
等到晚上十一点时,几个脾气爆的已经开始砸栏杆了。猫儿闻讯赶来,在栏杆上踢了一脚,“急什么?我兄弟断气前还留下一句话,‘刀片在她身上’。你们身上搜不到,我就把巴青城每一块土翻过来找,总能找到线索。乖乖等着结果。”
不等他的话说完,一声“妈卖批”飞了出来,然后一石激起千层浪,骂声不绝于耳,辅之以猛摇栏杆声。
一道低沉的男声不轻不重地盖过嘈杂:“放人吧。”
王苏的全部心思都系在了闭着眼的席玉麟身上,他靠着墙,墙体似乎都被汗湿了一块。听了这声音,尚未理解其中缘由,头就率先抬起来,投去一眼。猫儿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个男人,穿皮夹克、戴黑墨镜。
猫儿讪讪道:“五爷,我们锁定不了嫌疑人。”
五爷。她低下头去,想着,又他妈的来位爷。今日粒米不沾,在呼吸不过来的小牢房里站到现在,我肯定是累昏头了。
“我们收过老百姓保护费。”他简明扼要地说,见猫儿面有不忿,又补了一句,“按程序,二十四小时内没结果也该放人,你非要拖到明早?”
袍哥人家,绝不拉稀摆带。
此刻豆娃的灵柩正停在融顺茶馆的一楼,事发这么久,猫儿这个做兄弟的还来不及为他烧一盆纸。他心里也发愁,不仅是为回去后将面临的责罚,还有为人兄弟,带着这么多袍哥和警察,为何连凶手都抓不到?豆娃那家伙做了鬼,会不会气得一夜压床三次啊?
但是五爷提醒他了,他是个袍哥。
在中国的历史长河中,再背信弃义的谋反,也要打个勤王的幌子;再犯上作乱的起义,也得师出有名。等屁股坐上龙椅了犹不够,还须从别处搬个圣人塞进自己明明是数代贫农的祖宗之列里,才算是堵了悠悠众口。于是几千年来,混乱在礼教的轨道中有条不紊地运行着,我们是礼仪之邦,没有失过格。
可现在不同了,日本人、军阀,把脸皮撕下来,直接丢在地上。有一匹怎么跑都在人为控制内的马,脱了缰。
世风日下,世道混乱,逼着猫儿靠偷窃为生十二年,直到被抓到裘三爷面前。三爷命人打了他二十板子,打得他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扔在路边。
彼时的猫儿并无愤怒,更多的是茫然:东西失窃,居然真有人管啊。
伤养好后,他找了份粪夫的工作,每天早上四点钟爬起来挨家挨户地取粪桶,然后把一整车大粪送到厂里加工,掺上炉灰等杂物,再作为肥料运出城、卖给郊外的农民。这份恶心的工作他勤勤恳恳干了三年,某次守门士兵戏耍他、硬不让过,他不过驳了几句嘴,那士兵居然将粪车踢翻了。
十五岁的猫儿望着满地碎成渣子的风干大便,想:没人管管吗?
豆娃就是那时候出现的,给了士兵一拳头,很嚣张地叫道:“老子是三爷的人,你还个手试试?打扫卫生,再把钱赔给他,少一文打掉你一颗牙。”
猫儿很庆幸自己是以这种被欺负的劳动人民的形象出现在豆娃面前,而不是小偷。按理说祖上三代干过丑事、从事过下流行当的都不能入会,但现在没人记得他是小偷了,因为就没人记得他这个人。于是在豆娃的担保下,他成为了一名袍哥。
相传曹操把关羽留在帐下,赐了不少华贵衣物,却发现他总穿一件旧袍。问何故,答曰,旧袍系结拜兄弟刘备所赠,故十分珍惜。这是“袍哥”这个称呼的由来之一,由来之二是《诗经》中的一句诗: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猫儿在十五岁那年的单刀会经历恩、承、保、引四道程序,盟誓之后,向圣位及大哥行三跪九叩周公礼。三爷坐在面前微笑地看他,豆娃在椅子边站着,朝他眨眼睛。而融顺茶馆外搭的戏台有川剧班子唱《单刀会》《临江宴》《辞曹挑袍》等关公戏,在花脸大开大合、顿挫有力的声腔中,他似乎真和关羽产生了一种精神的交融、一种义气的联结。
这世上原来还有最后一群将仁义礼智信当律法的人。而有他们在,天崩塌不了。
五爷已经走了。
猫儿回过神来,明白这五十几个没有明确嫌疑的老百姓非回家不可。他拍了拍警卫员的肩膀,示意他开门。
席玉麟浑若无事地从警察厅走出去,一直走到街边,拦了辆车。王苏道:“去医院。”
“去漱金。”他强调,又压低声音对她说,“没听见那个瘦子说在满城找证据?医院一晚上能接诊几个吞刀片的,去了就是等着被抓。等这阵子风头过了再说。”
王苏简直要急死了,“这阵子?你不会想几天后再去吧?你——”她忽然伸手摸到他后背的衣服里,全是汗,当即喊道,“不行,现在去医院!”
“好歹你先回漱金。”他说,“收拾东西,立刻出城。我自己去医院,我是个男
人他们不会怎么样的。”
她算是默许了。
快到的时候,他又开口说:“只跟他们说你回老家探亲,此事一个字都不要说。”
王苏没理他。远远地就看见漱金的大门还未落锁,霍眉叼着根烟坐在门口,显然是在等这两个莫名其妙失踪了一天的人。见他们回来,起身欲骂,王苏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在席玉麟反应过来之前,将今天发生的事一股脑儿告诉了她。
第46章 价钱出乎意料的,席玉麟没有他预……
出乎意料的,席玉麟没有他预想中的那样愤怒。
一方面,霍眉虽然是他的朋友,但她本质上是个有点——坏的人。坏在很多方面,见风使舵、趁火打劫,也几乎不被内心的任何道德准则所约束,可能随时拿此事勒索他们两个。你与她谈笑可以,你不能暴露自己的弱点,翻出伤口,期待她会像只猫一样温存地舔两口,她是闻着血味儿追来的鲨鱼。
但另一方面,霍眉很有本事。他从来都承认。
她把烟掐了,踩了两脚,“被抓进去的女人就那几个,他们肯定会盯梢的,你出城,岂不是坐实了畏罪潜逃?”
“那怎么办?他必须得去医院了。”
“我有门路。”霍眉扭脸对他笑道,“一百大洋,买你一条命,干不干?”
他抬起苍白脸上一双黑黢黢的眼珠,点了一下头。
得了这个保证,霍眉便将钥匙交给王苏、赶她回去,并拖着席玉麟上了在漱金门口还未走的那辆黄包车。车座在车夫的小跑中颠簸起来,席玉麟以恨不得捏碎膝盖骨的力度抓着膝盖、把上半身撑起来,手臂上青筋迸现。
她捅他,“干嘛不说话,生气了?”
他是疼的说不出话来,但根本没有生气。这已经比预想的好很多了,霍眉没有拿此事威胁他们的意思,这一百块也不是勒索,是对她动用人际关系付出的报酬——甚至还是友情价。他在卖身契上的价格就有五百多块,仅含人权自由,遑论身家性命。
怕她误会,于是尽量不牵扯到腹部肌肉,单用气音道:“没有。”
霍眉眼见着一滴汗珠从他额上滚下来,摔在车座上,然后发出啪嗒一声。这滴水声如此清晰,以至于她终于意识到:他什么声音都没发出来。
她发现这人有极强的意志力和忍耐天赋,并完全驯服了他自己的身体。要它习惯劳累,催它连轴不停,逼它将唱念做打的功夫臻于至善,再在它感到痛苦的时候,捂住它的嘴。
这有什么必要?她也立刻想到了原因,哦,怕我取笑。
后半程他都快失去意识了,上身一直往下栽,霍眉真怕他弯腰会导致刀片在体内乱插,因此始终把他后衣领提着。到了民康医院,刚把人拖到急诊室的椅子上,就要往办公室跑。
她把蔡行健的排班时间记得牢牢的,今晚他恰好值夜班。
一只手猛地抓住她的衣角,力气之大,使她的布鞋在干净锃亮的砖地上往回滑了一截。
席玉麟从齿缝间挤出几个字,“要你去求他”
“不是求。”她把他的手掰开,“别把我想得那么可怜行不行?这世上他的亲朋好友包括未来妻儿都不想听他讲的废话,我都认真听了,一句一句记下来,在合适的时候引用、发问,并根据他发表过的观点和展露出的爱好,为每一次约会做精心准备。席玉麟,这是一种劳动,他也知道的,现在是时候拿报酬了。”
一路跑到蔡行健的办公室,敲了三下,直接推开。除了蔡行健之外,对面的沙发上还坐了一个女孩,是上次与他同去舞厅的妹妹,现在好奇地向这边看过来。
蔡行健愣了片刻,把她推到走廊上问:“怎么回事?”
“我朋友在急诊室,他吞了两寸长的刀片。”
“”他推了推眼镜,绅士微笑没有像往日那样顺着眼角纹往上爬,“袍哥刚刚才来过,把医院翻了个底朝天,还让全体保洁有情况随时通知他们,原来是吞进去了。你这朋友真厉害。”
霍眉今日没时间跟他弯弯绕绕地讲话了,“帮个忙吧。”
“霍小姐,别的忙也就算了,这不是顶风作案吗?这么多双眼睛盯着。”
“你家的医院呀,都是你的眼睛。”
蔡行健没有正面答应,也没态度坚决地回绝,她知道自己还有争取的余地。“蔡医生,追我的人不少,知道我为什么喜欢你吗?”
隔墙有个学生模样的妹妹,蔡行健明显怕她突然说些乱七八糟的话,装也不装了,警告性质地看了她一眼。霍眉也没套上自己热情活泼的人设皮套了,冷静地说:“因为这个年代,什么诗人画家,再有招女人的才华都是没用的;军人看着威风,犹有性命之忧,出了防区还处处受掣制,医生却站在职业金字塔的尖端上了。谁都想有个医生朋友,谁都想跟医生相亲。”
她条缕清晰地讲自己是如何像挑选各有优劣的衣服一样挑选结婚对象,却让她显得比顺从他的每一个观点时更加可爱。蔡行健看着那双嘴唇快速张合,居然有点想亲她。
“你是医生,你学历很高,你家庭条件很好,是我能给自己找到最稳固的靠山。”她退了一步,“我以为帮这个忙,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这就叫你为难了?”
他把眼睛摘下来,用衣角擦了擦,在戴回去,笑了。
“行,这忙我帮了。霍眉,我不是被激将到了,我是佩服你。”
她不卑不亢地一点头,“谢谢。”
“他什么血型?”
“啥叫血型?”
蔡行健转身走进卫生间,里面传来哗哗的洗手声。
回去的时候,席玉麟已经完全丧失了意识。她指挥着医护人员把他抬上手术床,又去办手续、缴费,患者姓名大手一挥写个王三,费用居然要四十块。
这是额外的价钱啊席玉麟,她思忖着,这也该你出。随后对护士小姐抱歉一笑,“我是蔡医生的朋友,可否宽限几天?三天之内,一定送来。”
护士看到她刚跟蔡行健在走廊上说了半天的话,笑着说没问题。
毕竟有蔡行健的妹妹在,不好到他办公室去睡觉,她便找了个避风的椅子躺着睡了。睡醒时已经日上三竿,医院的走廊都变热闹了,一个老头看她在长椅上横着睡,已经骂骂咧咧半天;一见人竖着坐起来,立刻在空位上坐下去。
霍眉揉了揉鼻子,出去买了个馍馍吃,然后不紧不慢地晃到蔡行健的办公室。他妹妹已经走了,但作为主刀医生的他还没从手术室出来。吃完馍馍,又在宽敞的沙发上躺下,眯了一会儿。
然后被蔡行健叫醒。
“你倒是睡得舒服。”他没好气道,“挪个地儿,我站不住了。好在刀片留在胃里,没往肠道走,但划破了贲门口的一根小动脉。记着他是A型血。手术其实不大,但出血太多,建议是住院卧床一周。但考虑到现实问题以及他身体挺好的,也可以少住几天,以及一周内只能吃放凉了的流食。”
“哎,非常感谢。”她摊开手,“刀片呢?”
他移开视线,“封存起来了。我可以保证不主动汇报,但要是袍哥听到风声,查过来,我得给他们一个交代。”
两人都对这个“交代”的内容心知肚明,他供出席玉麟,至于是谁陪他来的不重要,他们不会问,他也不会说。
“应该的。”她缩回手,“你愿意帮忙,我已经很感激了。”
蔡行健本来理直气壮,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又过意不去了。“病人在麻醉苏醒室,你可以进去等着霍眉,再不挑,就是找个小商贩都行,唱戏的就算了吧。”
“说了是朋友
啊。“她笑了笑。
门被合上了。蔡行健舔了舔嘴唇,猛然陷进沙发里,拽过小被子把自己草草盖住就闭上眼。
麻醉苏醒是里都是刚做完手术的病人,有人仍睡着,有人醒了,嘴里不知道在胡言乱语什么。席玉麟还没醒,面色苍白,连淡红瘢痕都变成了玫红偏紫的颜色,嘴唇更是毫无血色。她随意地掀开被子、褂子看了一眼,腹部被碘酒染成一片黄,爬着一条规整的缝合线。蔡行健这手艺还不错。
又过了近一个小时,他突然唔了一声,眼球顶着薄薄一层眼皮急切地转动起来,就是睁不开。那眼皮也白到透明,其间青紫色的血管脉络清晰到可怖。霍眉一只手覆在他双眼上,轻轻揉了揉。
他挣扎的速率放缓,过一会儿,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还来不及说句什么,霍眉又立刻笑嘻嘻道:“你打麻醉后流口水了。”
他立刻用袖子擦嘴边,根本什么都没有,一时无语到了极点。
“席玉麟,你特像那种待字闺中的小婆娘,”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扳住他的下巴,“人家随意说句话,你就羞得要死哎哎,躺下。”
刚试图坐起来就扯的伤口剧痛,便从善如流地躺回去了。她把水递过来,又知道失血过多后很冷,把被子拉起来把他敦敦实实包起来。席玉麟一下子什么气都没有了,干巴巴地说:“谢谢。”
“都给钱了,免了。刀片拿不回来,袍哥若是查过来,蔡行健必须要说出一个人来。”
席玉麟想了想,“你不要这样告诉师姐,就说事情解决了。”
陪他坐到中午,她表示要先回去。席玉麟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我不跟你一起回去?”
“你最好是在医院里住七天。”
他用力撑住床头,下地站起来了。
霍眉乐不可支地在这小婆娘身上找到了和自己老汉儿的共性:不信医生的邪。之前父亲牙疼,大夫给了两种药粉,一种一天擦三次,一种一天擦两次,父亲嫌麻烦,直接用锤子把那颗牙敲掉了。又用农具伤了小拇指,感染了破伤风,大夫说不能喝酒他也不听,最后化脓了要截掉最上面一节,他又嫌费用贵,冬天在雪里把手指冻麻后,一刀下去自己切了。
席玉麟正嘀咕着医生就是想多赚几天住院费,扶着墙就往外走。麻药的时效已经快过了,刚迈开一步,疼痛瞬间剥夺了他的视觉,等斑斑点点的视野重新构成完整的画面时,他发现自己已经半跪在地上,没有直接趴下是因为霍眉用大腿抵着他的肩膀。
第47章 金球“说真的,你刚做完手术,好……
“说真的,你刚做完手术,好歹躺两天吧。”她说。
“扶我一下。”
“你好重。”她一边说着,一边抓起他的手臂用力往上拉。席玉麟被她这么一拉差点又给疼断片了,但硬是不出声,最后将一条胳膊绕在她肩上慢慢出了医院。叫了黄包车,霍眉才得以把这条手臂卸下来,忍不住又感慨一遍,“你好重。”
“霍眉。”他叫了她的名字,“霍眉,谢谢谢你。你在急诊室里说那些话,我都记住了。”
霍眉从来都觉得自己没什么好丢人的,通过她擅长的工作,达到她的目的,人人的生活不都是这么过的吗?只要她认为自己是皇帝,那谁说她下贱都没用。但是她觉得席玉麟可能是误会了,她坦荡是因为素质低,不是因为有超然物外宠辱不惊的心境之类的。他要是每天被羞辱一下下都气得辗转反侧,那也是有正常廉耻观的表现。
“要是有条大路给我走,谁愿意这样?”她咳一声,“不值得提倡哈。”
问题就在这里,她除了素质有点低以外,什么都做得好。她算数好,记性好,方向感强,体力好,干活很麻利,更会与人沟通,她还很漂亮。只要她想你爱上她,你就得爱上她。席玉麟想,这样一个女人,在这世道里,居然就当妓女了。
为什么没有条大路给她走?
伤口在发痒,他隔着层马褂按了按,在极致的痛楚中,望向她的侧脸。
她的发髻松散,垂了很多碎发在两颊,在风中飘成暗青色的影子,脸型并不尖削,粉白光润、轮廓柔和。若生在富贵人家,用锦衣、首饰装扮起来,必有玉质金相;现在穿着件松松垮垮的直筒旗袍,倒也从容有姿仪。
没有大路给她走,她会自己走出一条来;再不济,爬也要爬去罗马。
席玉麟突然回过神来,等等,我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她漂亮的?
霍眉一路很好心地把他送回男寝。啊,这个男寝,看第一眼觉得比女寝整洁,其实是因为他们东西少。如果再看第二眼,就会发现短裤袜子、洗的没洗的全糅在一起。席玉麟倒还好,她好歹看到了分门别类的好几个袋子挂在床头;被子当然是不叠的,拱在床尾;衣服自然也是不叠的,被揉着小球状强行塞进敞开的木箱里。
而且,“你们宿舍里有股味儿。”
他也叹了口气,“人都出去了,已经淡很多了。等他们都回来那才是——”
霍眉忽然凑到他跟前猛吸一口气。
他现在身体迟钝,躲闪不及,被她喷出的温热气息扫过脖子,汗毛都竖了起来。霍眉满意地笑了,说了句什么,他没听清楚,满脑子只剩“她是香的”这一个念头了。
她从来不用香水,是因为成天用草药和香料热水泡洗,精香已经通透地游走于她的体内。取材于自然,所以她的香也很自然,像从母胎里蓄养的,自然的生命与她的生命在其中彼此缠绕、密不可分。天地生她,草木养她,她站是峦山,躺是河流。
一回漱金,霍眉就溜去买烟粉。
林记药铺的伙计很不高兴地剜了她一眼,“为什么早上不来?现在没有了。”
霍眉也不恼,反正今天赚了一百块。晚上席玉麟稍微好点了,给了二十文让车夫帮忙将四十块送去医院,又招呼她过去,从一个信封中摸出一颗小金球,放在她手心,“这是一百块。”
小金球耶。
“你是真有钱,一百四十多说拿就能拿出来。”
他板着面孔说,“我的积蓄没剩多少了。”
“存这么多钱,想干嘛?”
“我得攒很多很多,然后赎身。赎完身就不能唱戏了嘛,估计就赚不了多少了,然后买个房子”
“娶婆娘?”
他点了点头。
虽然在明文上说,雍正年间就废除了贱籍制度,但民间该卖身卖身、该赎身赎身,社会地位也一直没得到改变,贱籍只能与贱籍结婚也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则。席玉麟明显想脱离这一切,找个好人家的女娃。
“在巴青买房子要多少钱?”
“五六千吧。”
两人默默抬头望天花板,天花板上有只蜘蛛在爬。
第二天他就能扶着墙自己慢慢走了,对其余人,只是说染了风寒,没力气;这一周的戏自然也都撤下来。中午吃饭时,照例去厨房摸了个馒头,一边啃一边慢悠悠往外走,霍眉在后面骂:“你把老子讲的话当耳边风。”
他振振有词,“就着水吃下去就相当于流食了。”
明明就是懒得出门买粥,而且不把医嘱当回事儿。
他一在练功房的板凳上坐下又开始发愁。眼下最近的演出是农历五月十三的单刀会,如果刘师叔那边不借人过来,那武生戏全是他的。较短的折子戏还好,但十三那天肯定是连唱几台大戏,越到后面越累,就容易出上次唱《白蛇》那样的错误。不知道王好运能不能上?
而且到时候跑到袍哥中间去待一天,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乱子。
另一件事就是,《柳荫记》就该上了
一道人影从墙角疾步拐过来,席秉诚停在他面前喘了几口气,言简意赅,“师父第二次吐血了。”
席玉麟都忘记自己身上有伤,下意识要站起来,刚起来一点又跌坐下去。
“我当时就在旁边,他好像一直不舒服,就躺在那里不说话。然后就开始流鼻血,嘴角也冒血,后来就直接往外吐”他根本就没注意到席玉麟的异样,一直语无伦次地说,席玉麟总算是站了起来,抓着他的手臂,“现在呢?医生怎么说?”
“当场就推进手术室了,现在没出来,但是除了输血以外能做的措施不多。他那个肚子不能直接做手术,医生说来不及慢慢输液治疗了,立刻上引流管,把腹水引流掉就做手术。”
“大师兄,你休息一下吧。换刘师兄或者我去守着。”
“不用。你怎么压着我站?”
席玉麟摇摇晃晃地把手缩回去,“我有点风寒。”
“你——唉,你也好好休息,”席秉诚狠狠搓了几把脸,“是不是要单刀会了?仙人板板,这几出关公戏每年就唱一回,我现在什么都不记得了,词和动作还要重新记。你有在给他们排练吧?”
他愣了片刻。事实上掌刑师兄在所有戏班里都是只负责检查、惩罚的,在师父精力不济后,他已经把教学的担子都接过来了,排《柳荫记》也是他教学的一部分。但单刀会这种大型演出的排练从来都是班主的职责,现在师父生病了,那就顺延下来,是大师兄或者大师姐的职责。
席秉诚见他半天没吭声便明白了,“你叫大师姐去安排。”
大师姐估计也什么都不记得了,从何排起?就他一个人看得懂剧本,事事得问他,还不如他自己上。于是点了点头。
麻烦接踵而至。
两天后席芳心才醒过来,无论席秉诚说什么一概不搭理,就算是“想吃什么”“需要上厕所吗”这种最基本的日常沟通都不行。僵持了一早上,席芳心在床头柜上磕了磕搪瓷缸,朝门外喊了声:“席玉麟,过来!”
于是席玉麟搭车过去了。
给他添了水,翻了个身,他又说:“刚才怎么回事,来了个观众吗?在我屋子里一直转。”
席玉麟“嗯”了一声,低头检查他的引流管。就在几天之内,席芳心急剧瘦下来,四肢上几乎不剩什么肉,导致关节显得格外突兀;皮肤在松弛之外,呈现出不健康的黄。肚子又变得很大,上面打了个洞,一根细长管道伸出来连接着一次性引流袋。
红褐色的液体在管内滑动。
病房内还有五张病床,一号床的病人始终在怪叫,三号在打鼾。席玉麟感觉这个环境不太好,房间又小又挤,空气也不太流通——但大医院就是这样的,有张床收你都不错了。
上面突然传来动静,席芳心一手托着引流袋,另一只手抓着输液架子,使了一下力。他当然站不起来,病痛已经摧毁了他的身体,连刚才喝水都是席玉麟托起脑袋拿勺子喂到嘴边的。席玉麟立刻转过来,知道他想上厕所了,“师父,你别动。是大的还是小的?”
大的用硬纸板垫着,小的用尿壶接。
一瞬间席芳心不可置信的目光刺过来,抓起杯子扔了过来。席玉麟不敢躲,但杯子也没砸到他,刚离开师父的手恨不得是笔直往下掉的。
“滚出去!”席芳心怒道。
我滚出去了你也站不起来啊,他思忖着,还是退几步暂时躲开了。席秉诚正在门口蹲着,手里拿着关公戏的剧本,递给他说:“你给我说说,我应该能记起来。我回去排。这边还是你来管用。”
“我也不管用。”
“已经比我管用多了。再说了,其他人他也不认。”席秉诚道,“早上他醒着的时候你来,晚上九点到第二天早上八点我来,你回漱金休息。”
这个时候不认其他人了,可是之前也没给我什么特殊优待啊。席玉麟忍不住想,再说了,两人现在之所以这么尴尬,就是因为别人家的——父亲都是恩威并施,师父是威威威威。虽然跟着席芳心姓,也记在了席芳心师门下,但他是刘洪生带大的;带得比较粗糙,好歹也给他从一岁不到那种麻烦的年纪带大了。
席玉麟最早的记忆就是某天早上被席芳心拎过去唱《红梅记》——大概是三岁多,因为才开蒙不久,别说唱,连咬字都咬不清楚。那天他发烧了,但不敢跟师父说;席芳心本就不是会心疼小孩的那类人,一点要放他走的意思都没有,耐心倒是足,一遍一遍语气平板地指出他的问题,让他重来。
然后他吐了。
席芳心立刻就往后退了好几步,喊了声“洪生”,刘洪生便穿过大半个院子过来打扫这几扫帚加上一桶水就能弄干净的狼藉。其间他穿着弄脏了的衣服,一直不好意思地低着头,再抬头时师父已经走了。是师叔收拾完后带他去换的衣服。
人家都是儿子在床前照顾,他俩的师徒情还有点夹生;再加上席芳心一直都是个高傲的人,忽然跌落到事事需要人帮的境地能接受才怪了。
他深吸一口气,握住门把手重新进去。
第48章 洪水1933年5月9日,刘文辉……
1933年5月9日,刘文辉突入邓锡侯的防地温江,两军在郫县、灌县一带发生激战,邓军退守至成都平原上的一条大灌溉渠——毗河待援。后为了便于防守,将毗河源头都江堰上的分水马槎砍断,把外江的水引入内江,以使毗河水位升高,阻止刘军渡河。刘军则用**炸毁飞沙堰,把内江的水泄入外江以降低毗河水位。
由此造成了内外江水量失调,使正在栽种水稻的农民损失甚大。
范章骅放下报纸,看见床头抱腿坐着的霍眉脸色大变。
“我家就在成都平原那一块!”她叫道,“狗——”
狗了一半她停下来,给自己找补,“狗不知道有没有被冲走。我要写信回去,我爸妈关节都不好,洪水来了根本跑不脱。”
“现在写了没用,那里成了前线,信送不过去。”范章骅招了招手,“过来。”
她走过去,身上只裹着一条浴巾,而他干脆连浴巾都没有,是全光着坐在沙发上的。霍眉心不在焉地在他腿上坐下,那东西很快就顶上来。刚刚结束啊。
回过头,范章骅很玩味地看着她。
“你明天早上不是还要去孙将军那里去?”
“是啊。”他懒洋洋地说。刚洗完澡准备睡觉,偏长的头发软塌塌地垂下来,看惯了那个大背头,这样显得莫名有点乖。霍眉感觉他也有点累了,于是用手帮他弄。
没弄一会儿就解决了。他笑道:“你这么打发我。”
“我累了。”她捧着那东西,在上面轻轻亲了一下,“睡觉嘛。”
两人钻进被子,抱在一起。这张床安了席梦思的弹簧床垫,这个牌子刚从美国漂洋过海传过来不久,在柔软的同时不至于毫无承托力,既不硌得骨头疼,又不至于腰酸。霍眉每次都感觉自己躺在牛筋上。
酒足饭饱,洗了澡,做了正事,又躺在这长大床上,很快就会陷入睡眠。在这过于惬意的朦胧时刻,人就喜欢没话找话说。
范章骅说:“你钱够不够?”
“漱金包食宿,没有用钱的地方。”
“唔”
“我说够,你就真不给呀?”她用食指细细摩挲着他下巴上的胡茬,他闭着眼,迷迷糊糊道:“鞋柜上有个镯子,你一会儿拿去。”
“我说你不给,你就真给呀?”霍眉也说乱七八糟的废话,“不要你的。”
“你还跟我客气上了。”
“怕你觉得我花钱多,不好养,就不要我了嘛。”
他发出哧哧的笑声,很轻的声音,像气球在漏气。“你已经花钱很多了我在别的女人身上从来”
没声儿了。
霍
眉给他把被子掖好,关了窗、熄了灯,到盥洗室洗了道脸——格外洗了嘴唇。她撑在水池边缘发了很久的呆,然后把盥洗室的灯也关了。
陡然从强光中陷入黑暗,眼皮血管的脉络仍残留在视野中,纵横交织,宛如遍布田野的灌溉渠。
那也是一种血管。
她出去告诉女佣,六点钟叫醒自己。六点钟后侍女叫醒了她,她漱口洗脸,然后去叫醒了范章骅。范章骅“操”了一声,闭着眼睛起来胡乱穿衣服,十分钟内就整饬好了自己,几口吃掉早餐。
霍眉坐在对面喝牛奶,唇边的绒毛上站着白沫。他走到门口的衣架边,取下外套,“我走了。”
她嘴里还含着牛奶,腮帮子鼓鼓的过来夺走他手中的帽子,踮起脚,亲手给他戴上,还颇为严肃地左右调整了一下位置。
范章骅俯下身,把她唇上的牛奶舔干净。
待他走后,霍眉狼吞虎咽地吃完早餐,去金店把那个小金球兑开了,抱着一线希望寄了封信回家,问家里有没有受水灾、振良回上海了吗?这次没寄钱,万一信真的送不到呢。
又回到怡乐院,还了田妈五十块钱。
田妈也没问来路,也没跟她寒暄,自始至终都很冷淡。准备去林记时,忽然看到了那面有个砖头可以抽出来的墙,她鬼使神差地绕了大半圈到正对着窗户的那个方向。
现在很早,客人还没来。潘小曼像学生把胳膊规规矩矩叠在课桌上那样,把胳膊叠在窗框上,面色平静地向外望;左手上带着个细银镯,在嶙峋的腕骨上空荡荡地高出好一截,若不是两条胳膊搭得那样水平,是会滑下去的。
鼻尖有霍眉熟悉的溃烂痕迹。
而霍眉兜里有五十块钱,很重,所以她不得不一边口袋装二十五个硬币,以免重量把领口不均匀地拽开。其中三十块钱就能救一条命或许不是救,是延缓病情,当年她可是花了好一番功夫才救回自己一条小命,此后更是每月吃一盒,来预防、治疗、稳定这片挥之不去的阴影。
所以她走开了。
这天到了很晚,王苏才回到寝室,一回来就直直倒在床上。席玉麟这几天都没人影,她和席秉诚完全接替了他的职位。霍眉凑过去问:“穆尚文呢?”
“她在洗澡。”
没有这个打破砂锅问到底的麻烦精,于是她说:“上次跟你说的那个谭枫桥,你有什么动作吗?”
有啊,找他发了三篇失物招领。王苏把话咽回去,摇了摇头。
“小伙子挺好的,”霍眉说,“学历高,家境好,人又礼貌。”
她一直在有节奏感地缓慢摇头,把床单都给蹭皱了。霍眉盯了她一会儿,迟疑着说:“你年纪不轻了。就算对他不满意,想找更好的,但万一过了这村没这店呢?可以先把人吊着,同时再去”
她的动作定住,然后满脸惊异地坐起来。
霍眉的声音立刻冷了,“当我放屁吧。”
“不是,霍眉,你生气——”
“我没必要把这么贱的话说出来的!”她眯起眼睛,危险的光芒在其中一闪而过,语速也变得极快,“你们都是些蠢女人,空长一副好皮囊,却没利用好。我替你着想,你却瞧不上这种做派了?摆出副表情给哪个看?”
王苏愕然道:“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知道——我这么大不结婚,是因为不打算结婚了。”
“哦。”她的语速瞬间回归正常,“为啥子?”
“有过很好的人,不会有更好的了。”
霍眉笑了,“行。”
王苏瞧她把变脸这一绝技表演的比席秉诚都好,乐道:“你又笑什么?”
“笑你是个蠢女人。”霍眉施施然拽出床底的草药袋子,泡脚。
6月6日,刘湘军西进。
范章骅甚至来不及跟她打声招呼就出发了。霍眉等到星期五见没人来,自己去了他家,和女佣大眼瞪小眼。女佣说不知道啊,这周二他早上出去了就再没回来过。
她点了点头,准备走,女佣把她拉住,“霍小姐,来都来了。”
没有范章骅的命令使唤不动厨房,她也只有住家女佣的那份伙食。但去跟厨房说“霍小姐来了”,怎么也能顺点东西。于是顺了一块夹心乳酪面包给她,还有一瓶清酒。
女佣准备走,霍眉也把她拉住,“来都来了。”
聊天中得知她名叫凤仙。给她倒了清酒,同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看星星,霍眉道:“你这名字起得跟花名一样,我们怡乐院就有菊仙梅仙兰仙……叫凤的是当耗子的,叫仙的是当奴婢的。贱名好养活,知不知道?”
凤仙道:“好有道理,霍小姐你的名字呢?”
“我原来没名字。”霍眉潇洒一挥手,“养得活活的。你们副官还往家里带过别的女人吗?”
“没有。”
“不信。”
“……至少今年是没有了。哎哟,男人嘛,是这个样子,但副官他对你肯定是最上心的。”
“凤仙啊,你拿死工资,说他的好话他也不给你涨啊。”
凤仙乐道:“我十二岁就跟着副官了,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谁还记着那点工资?”
霍眉仰头把清酒喝尽。鬼子酒就是难喝,有股烂苹果味儿。
她迫切地需要知道家里是否还好,但家里迟迟没回信。也许是好事,倘若淹了,父母会急着写信来让她帮忙的;倘若没有淹,这个封闭的小镇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父母就会像往常一样,十天半个月才去一趟邮局。
到了十一号,席玉麟下午四点才从医院回来,顺便从值班室捎来了她的信。
“祥宁镇未受洪水波及,勿念。”
梗在喉间许多日的一口气总算是吐出来,她窝回椅子里。
“听你提起故里久矣,未曾得见。今日行军过处,翠竹猗猗,屋舍俨然,田间水头都是鹭鸶,乃是天上人间。虽非是孙将军防区,吾咎难辞。”
“搞啥子,”霍眉目瞪口呆,“范章骅的信啊?”
“嗯。他有什么咎?”
“种罂粟呗。虽然祥宁镇不归他管,但他管的地方全被勒令种罂粟了,顺便反思了一下。”
席玉麟思考了一下,“他人还怪好的。”
“嘴上说说而已,你见他把律令改了吗?”霍眉哼一声,将信封和信纸揣到口袋里,又掏出三百文钱给他,“等会还要去医院吧?到那个卖皂角的铺子给我带两包药材,艾叶、花椒和玫瑰瓣,一比二比三。”
不说还好,一说“玫瑰瓣”,席玉麟立刻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往后退了一步。
第49章 奴把袈裟扯破霍眉是多有阅历的人……
霍眉是多有阅历的人。
她过去在怡乐院就有一招:若是酷暑炎炎,没有冰酥酪,只有酸梅汁,就会不断提及“天气让人干渴”,讲故事时也讲梅子,唱首歌也带梅字,客人十有八九都会点酸梅汁;若是只有冰酥酪,她便直接问“想要柠檬酥酪还是花生酥酪”,即使菜单上明晃晃写着酸梅汁,客人也不会提了。
她一看席玉麟的反应就知道他在想什么,起了坏心思,漫不经心地伸手去掀他衣摆。
“你干——”
“看看你恢复得如何了。”
缝线刚刚去医院拆了,但留下了一道深色的缝合疤,两边还排有均匀的针点——无所谓,他脸受伤时考虑的都是还能不能唱戏,肚子上留疤自然更不以为然。看着看着,霍眉的眼睛就开始研究别的:他腹部中间有一道深沟,两边形成不了肌肉块,却呈纤维状拉开,干瘦到有点柴。
她伸出食指,顺着那道沟摸下来。
席玉麟明显激灵了一下,但没有像她预料的那样跑开。霍眉没有抬头看他的脸色,心里突然有点焦躁:他怎么不躲?手指继续往下划,划到裤腰处不得不停下了。
在这个角度,若自己抬头抬眼,会显得有点楚楚可怜。所以即使真的很好奇席玉麟到底是以怎样的表情定在那里不动,她也仍没抬头,甚至还吹了声口哨,越过裤腰、继续往下。
席玉麟总算骂一声,满脸通红地推开她跑了。
中途回来就是收几件晾出去的衣服,然后看看大师兄他们有没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现在自然还是回医院。
他
还挺乐意待在医院的。一来,前几天行动实在不便,待在漱金容易被人看出端倪,医院里师父是糊涂的,看不出来;二来他觉得照顾老人比教小孩要简单的多。至于大师兄说的师父完全不理他师父现在也不理他了。但这根本不是问题,不需要师父说,他自己会观察出来,渴了,饿了,还是不舒服了。
或许这就是为什么刘师叔教了那么多徒弟如何演小青,只有他学了十成。他从来都是个细心的观察者,比起扮演小青,他更是在模仿刘洪生。
推门进去,他就看到师父又把那根点翠珍珠簪戴上了。
席玉麟蹲在旁边,看引流袋内的液体已经快积到“800ml”的标识处,去叫了护士拔管。这种简单粗暴的方式已经让席芳心的肚子迅速消减下来,这几天他甚至能下床走几步。
“这样舒服多了。”席芳心开口对他说话了,“为什么从前不上管子?”
因为容易重复积水,除了让病人舒服点,再没别的好处了。他把包裹在床头柜上解开,“舒服了就好。我买了两串葡萄,现在泡一会儿”
“我很久没检查你功课了?”席芳心皱眉努力回忆着,“我忘了,你也不提。”
席玉麟把葡萄一颗颗薅下来装在铁盆里,沉默着,整个病房只剩一号床的怪叫。然后席芳心道:“唱《思凡》的风吹荷叶煞段。”
师父,我不唱旦角四年了。
四号和五号病床的病人稍微清醒一些,觉得席芳心这副不容抗拒的口吻很有意思:他自己神搓搓的也就罢了,现在病了需要仰仗徒弟,还敢无理取闹?偏偏还是以颐指气使的姿态,到时候他徒弟不搭理他,看他如何下台。
席玉麟端着铁盆站起来,面无表情道:“奴把袈裟扯破——”
席芳心用力敲了一下铁栏杆。
他于是放下铁盆,屈膝蹲在病床尾,一甩那并不存在的水袖,“奴把袈裟扯破,埋了藏经,弃了木鱼,丢了铙钹。”又捏着并不存在的浮尘搭在臂上,一双含笑眼即有神地扫过每一张病床——即使他们看他的笑是带着嘲弄意味的,小女儿家似的,志得意满道:“学不得罗刹女去降魔,学不得南海水月观音座”
“下山来我好不快活,但愿寻着那哥哥,我与他早日结丝罗。生下五个男娃娃,再养两个女娇娥”
“过来。”席芳心说,然后用那簪子打在他手指上。席玉麟表现出很疼的样子,皱了一下鼻子,席芳心便斥道:“刚才怎么不皱?‘我一心不愿成佛、不念弥陀’唱完以后,把浮尘指在前面看着它,是不是有一个噘嘴皱鼻子的动作?你摇了几下头就糊弄过去了。”
连人都不认得了,对这种小细节居然还有记忆。
席芳心的老习惯还是没变,必须让他反复唱到一点错处都没有才肯放人,于是席玉麟不得不又在拥挤的病房里又举着并不存在的水袖绕圈,一边唱,总算是叫他满意了。席芳心仍说:“你压着声音,没有放开。我很多年前就说过,你有扮女娃的天赋,没什么可不好意思。为什么?”
“师父,这里是医院,等回家我再给你大声唱一遍。”
路过时,四号床和五号床齐声起哄道:“你要生五个男娃娃啊?”
席玉麟置若罔闻,到厕所洗葡萄去。下午等师父睡了,和席秉诚交班,回去参加最后一个小时的单刀会排练。第二天见到席秉诚,席秉诚果然咬牙切齿地问:“怎么回事?五号床一直在问我你要生几个男娃儿。”
席玉麟便把来龙去脉给他说了。他听了,不平道:“那个五号最可恶,没人探望他。他好像婆娘、儿女都没得,每次护士进来就摸人家屁股。还有脸笑别人?”
席玉麟很是无奈,“算了,我自己当时都快绷不住了晚上来的时候,我给每个人都带束花。你也忍让些。”
“我向来忍让,是谁上回扇了税务警察一巴掌?”
“”
席秉诚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该提这事儿,咳了一声,“所以到底生几个男娃儿?”
“五个。”席玉麟没好气道,“羡慕死他,他一个男娃儿都没得。”
最后他还是没去成单刀会,参加的排练太少,医院这边又不放心。席秉诚便去找刘洪生借人,刘洪生连个理由也没问,立刻把马裕支过来顶了席玉麟全部的戏份。
当天席玉麟在医院里心惊胆战的,想起王苏在那里,总感觉自己像个逃兵。又想起霍眉肯定也去了,和王苏在一起,又安定不少。
霍眉——他脑海里都浮现出她将当天的报纸挡在额前遮阳,眯着眼睛,被晒到满脸烦躁的画面。想着想着,他的皮肤忽然就像被暴晒过后那样,微微刺痛起来。
时间也来到了公历七月,盛夏。
病房里只有一个吊扇在天花板上晃悠悠地转,不仅是扇叶转,吊着它的绳子也划着圆。席芳心却很高兴,他的腹水几乎全抽到了,那种肚子大到腰也弯不了、呼吸都不畅的压力陡然消失。
席玉麟还担心抽这么干净会不会不好,那高大的绿眼睛洋医生说每天就只抽一点,这样慢慢下来没问题的。没问题自然是好,他帮师父换了件可以穿出门的长衫,又扶他到厕所的镜子面前看。
宽松的衣服下,肚子是一点也看不到了,是席芳心所熟悉的清瘦的自己。他宁静地看了镜子一会儿,虽什么也没说,但应该是很满意。
“回漱金。”他说。
“师父,这只是第一步,你还要做个手术。后续还有别的治疗”
席芳心沉默片刻,“我都不知道学生们学得怎么样了。”
席玉麟于是仔细地把每个学生的情况说给他听,席芳心不吭声,听他用半个小时说完,然后点了十几个人的名字,“这些人遣散吧。”
他有点懵,又想起席芳心正糊涂着,说的话不能当真。
“他们五年内教不出来。”席芳心淡淡地说,“是我收的学生,我没法教,总不该拖累你们才是。其余人暂且留着吧。”
“师父!”席玉麟惊道,“你说什么啊?手术做完,打几个月的针就好了的。”
“我说什么了?我说我这么长时间都没法教。”
两人对视许久,席玉麟轻声道:“后面再慢慢教嘛。”
“不要反驳我。卖身契直接还给他们,再给点路费。”
“走廊里太热了。”他说,“回去吹吹电扇吧。”
腹部减压不仅让席芳心心情好,还使他在入院以来第一次主动表达出了想吃东西的意愿。医院对面就有一条街的饭馆,席玉麟立刻提着保温桶去买饭,带回来的是南瓜豆腐粥。
席芳心是喜欢吃肉喝酒的,酒肯定是不让喝的,“为什么没有肉?”
“医生说要少摄入蛋白。”
“不是蛋白,是猪肉。我不吃鸡蛋。”
“好像所有肉都含有一个叫蛋白的东西。”席玉麟答道,“那我明天叫店家放一点点。”
席芳心这才优雅地接过勺子,吃完便睡了。之前躺下来那肚子又涨又沉重,呼吸不得,又难以翻身,几乎就没睡几个好觉,今天入睡倒是很快。席玉麟觉得这个破吊扇的作用聊胜于无,一直拿蒲扇给他扇;等席秉诚来了,又接过蒲扇继续扇。
五号床自己从没人服侍,看着这六号床前的人就没断过,相当不爽,又朝这边大声喊:“但愿寻着那哥哥——”
席玉麟活动了一下手腕,五号床还以为他要打人,其实只是摇扇子摇酸了。
五号床往地上啐了一口,“臭婆娘。”
第50章 遗嘱席芳心做了手术。……
席芳心做了手术。
手术这几天反正人
也昏着,刘靖便替了他。席玉麟一回漱金就往练功房去,王苏把他推出来,“你休息去吧。”
他其实还有点不放心,但想偷懒的欲望立刻战胜了不放心,转身就走。
然后满院子乱晃,最终在晾晒场上找到了霍眉。她在抽烟,香烟搁在丰腴的下唇上,被她用牙咬得乱晃,那点忽明忽灭的火光也在他的视网膜上四处留下灼痕。
见他来了,她用两指夹住烟头,说:“你来的好,帮我再绣一双鞋。”
“不是绣过?”
“绣得很敷衍,而且那是冬鞋。”
她把他拉到后台,拿出一双薄薄的布鞋拍在他胸口。
“不帮。”
席玉麟虽这么说着,在她缩手的同时,立刻反应过来把鞋子捧住。
霍眉立刻促狭地笑了,“我要竹子。”
“真会使唤人。”他嘟囔着坐下,“下回就收五百文。”
霍眉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看他熟练地把手指在水缸里点了一下,然后把线捻湿,穿过针孔。
她托着腮,把胳膊撑到他面前的桌子上,“我说个事,可能有点不好听,不许生气。”
一般来说她都会直接把话说出来让他生气,这次甚至特意预告一番,席玉麟意识到了严重程度,攸地绷紧了身体。
“席芳心写过遗嘱吗?如果没有,就会冒出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侄子来继承这么大个漱金。”
席玉麟望着她,她皱眉,“不许生气。”
他居然笑了,“我没生气。”
她的言下之意是,你们兄弟姐妹几个不能什么都得不到。
“我其实想过。但师父他原来很抗拒西医,现在什么治疗都配合,明显是有点怕死……我不能这个时候提立遗嘱的事。”
她嗤笑道:“你倒是好心。班主现在脑子不清楚,要是有什么别有用心的人引导着他乱立遗嘱,话也让他听了,你还落不到好。”
“哪有这人?大师兄还是刘师兄?”
霍眉便不说话了。已经提醒过席玉麟,把别人都往好处想也是他的事,她尽到了朋友的义务。
上次是时间紧,这次他花了一整天的时间给她绣,一边绣一边想遗嘱的事。
站在霍眉的角度上,她考虑这个自然没问题;自己身为徒弟兼养子,理应盼着师父好。
但万一师父真有个三长两短,让不知道从哪里来的一个远亲……
他很用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整个漱金的地契呢。
席玉麟简直要疯了,拿针往自己手背上扎了好几下,扎到每处都钻出来一滴浑圆的血珠才稍微冷静些。
他又不可遏制地想到,自己又很久没上台了,这个月工资基本没有,如果师父继续住院的话,下个月工资也是没有。
我什么时候能远走高飞啊?
一天后照样去医院。做了手术,席芳心又没法下床。病房内大家都在胡乱聊天,就是没人找他说话,他也不找别人说话。
最后还是二号床问:“六号,你是那个什么金戏楼的班主啊?”
席芳心说:“是。”
“你们家的茶不错,泡的好喝。”
“……”
三号插嘴说:“酥糖也可以,不粘牙,哪儿进的?”
席玉麟怕师父给气死了,帮忙答道:“我回去问问。”
由此他对这个说话有北方口音、总是微笑的二号床印象不错。直到几天后,护士长找到他,委婉地说:“病房是公共场所,请尊重他人,不要唱淫词艳曲。”
席玉麟一口气显些没提起来,“《思凡》淫在哪儿、艳在哪儿?”
“席先生,容我说一句,我们这里是高级护理病房,这几位病友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还请不要把不入流的东西带进来。”
“拿高级两个字唬谁,一周四十二块,我们是没有交吗?”他皱眉道,“一号床每天鬼叫,你不管;三号床每天对护士动手动脚,你也不管。到了晚上,满屋子病人各发各的疯,吵得人睡不了觉,我们都没说什么——我不过大白天的压着声儿唱了几句,你们就有意见了?”
护士长抓过一张单子记了几笔,用那种他看不懂的连笔字。席玉麟把嘴巴抿了起来,出门在外,事事要求人。
“我也没说什么,以后注意就好了。”她轻描淡写道,“最主要的是,二号床的病人听说你师父有些怪癖,感觉自己换衣服的时候在被盯着看。”
血液一下子冲到头顶,他用力把手指折进手心里,忍着把柜台上的招财猫拍下去的冲动。见他憋了半天没有一个字,护士长权当他默认了,“席先生,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二号床是天津来的企业家,花这么多钱住进来,是想安心养病……”
“没人看他。”席玉麟咬着牙挤出几个字。
“但是那位先生听说过一些传闻,他心里觉得不舒服,我们要以病人的感受为主。”护士长循循善诱,“其实普通病房住着也舒服,一周十五块就够了。”
怕得罪天津来的企业家,但是敢得罪他们。
“……不换。”席玉麟说,“我们承担得起,不换。”
护士长冷硬地回复道:“那便装个床帘。”
当天他便去买了床帘,哼哧哼哧地扛着两根木架子来到病房,围着席芳心的床位一摆,再在上面搭根线,将帘布挂上去。主要是挡了对着二号床的那一面。
席芳心问这是在做什么,他说保护隐私。席芳心于是冷笑一声,“我还剩什么隐私。”
给师父做了措施,他还恨不得把厕所那面镜子卸下来摆在二号床头,让他照照自己。
先不说还没有五十岁的刘师叔,就是师父自己,生病前都称得上一句如圭如璋,怎么至于偷看他换衣服。
但病友之间的关系好像更僵硬了。本来大家做什么都是当着对方的面,结果就席芳心一人弄了个床帘把自己挡起来了,有矫情之嫌。
他装配的时候,五号床就一边嘲讽:“是婆娘吗,不让看?”
等装完了,床帘占据了本就不宽裕的过道空间,所以每次有人经过时都会撞一下木架,撞得一个木架扯着床帘再扯着下一个木架一起向里塌。若不是席玉麟眼疾手快挡住,便要落到师父身上。
为此又给每人买了一袋柑橘表示歉意。
半个月不到,席芳心的腹水就再起积了起来,比之前还多。医生建议不要引流了,除非实在很难受。
跟大师兄商量,一致决定先不引流,然后又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中医,去另外一家中医院抓了药回来。依然不见效。
席芳心问了一次为什么还不插那根管子,两人答曰医生有安排,便不问了,和安床帘的事情一样。在戏以外,他对别人的安排都有单纯到几近不加思考的信任。
他开始饭水不进、排泄不出,既睡不着,也昏昏然不似醒着。
某日席秉诚来交班的时候,外面下大雨,给他带了伞。走到大门口的檐下,忽然被人从后面拧了一下腰。
席玉麟差点一巴掌打过去,一阵香气却先偷袭过来。他愣住,低下头,看到了霍眉:她头发都湿了,贴在颊侧,脸却在雨夜中白的几乎发出幽光。
“我没带伞,想着你应该在医院,便投奔你来了。”
圣佛罗多离漱金太远了,她若只是采买东西,绝不会走到这里来。席玉麟真是佩服她的胆量,“你去码头了?哪里不能卖鞋子,你非往这种地方跑。”
“我这些天去工厂、工地都踩过点了,哪里都不如码头上鞋子的损耗快。”她笑嘻嘻道,“你猜赚了多少?”
他懒得助长她的兴头,把伞递过去,自己则蹲下。
霍眉以为他要系鞋带,给他打了一会儿伞,然后席玉麟回头道:“不要背算了。”
“要!”她果断道,立刻跳上去,“席玉麟,第一次有人要背我,你知道不?我爸都没背过。”
他哼了一声,“不是第一次。上次我要背你,是你自己不理我。”
她哧哧笑了,“行吧。你的伤……”
“小事。”
他的脊骨很凸出,如果将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去,会觉得硌人;但他的手很有力,托着她的大腿将她的上半身支撑起来,霍眉只需略微扶着他的肩膀保持平衡,像坐在椅子上一样安稳。
安稳的她都快睡着了。
席玉麟感觉后半段伞都是歪的,回到漱金,把她放到了热水房门口的石凳上。霍眉迷迷糊糊地半睁开眼睛。
“你洗澡吧。”
“你去干嘛?”
“去一趟中药铺。”
霍眉笑道:“好有精力啊,真该把你牵到我家去犁几亩地。”
他嗤笑一声,把湿了的鞋子放在檐下,换了双草编拖鞋出来。中药铺是去了,回来却并不睡,在亭子里坐到天亮。
交班时,席秉诚说:“引流吧,两天没喝水了。”
他“唔”了一声,把伞递过去。席秉诚一下子没拿稳,又蹲下去捡,起来后叹了口气:“听别的家属说,引流几次后,人也就差不多了……他昨天半夜忽然开始哼灯调,我说别唱了。他还是不认得我,以为我是观众,你猜这么着?他跟我说不好意思,他跟我说不好意思!”
席玉麟默然片刻,“叫大师姐她们都来一趟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