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辆满载粮食的马车, 缓缓入城,招摇过市。站在岳家粮行门前的几人干看着,无不怒火熊熊, 却又莫可奈何。云崇青骑马经过时, 还神情温和地朝他们拱了拱手。
这叫粮行几人面上更是难看,但还是扯起唇角, 抬手回了礼:“云大人安好。”
缀在装有银子的马车后的严斌、卢宁目光不敢斜视,他们心里门清, 今日大人掏的是谁的窝。之前知府大人脸气胀得跟猪肺灌了水似的, 也不敢大声呛上一句, 最后灰溜溜地爬上马车走了。这说明了啥?
响州府变天了。
余笠街李府, 昨日才被收拾服帖的岳丽嵘, 厚重的妆容遮不住淤肿。听说娘家储在月河口、方冬山两处地库的粮竟全被云崇青带人搬空了,她心像被刀划了道口子,血直流。
“姓云的好大胃咝…”不小心扯到了伤处,痛得她龇牙咧嘴, “大人呢?”
丫鬟屈膝回到:“门房的冯管事说,大人今晨刚出府就被西城胡掌柜给拦住了。这会不知是在知府府衙还是与云…”
“回来了。”端坐着的岳丽嵘见着那道身影,忙放下捂着左脸的手,起身款款去迎。李文满气大,脚下步子走得沉。岳丽嵘接近时,才要开口请安,就被一把拂开。
跨入门槛, 进到堂中, 刹脚在六棱黄梨木桌边。李文满缓了两口大气, 提了茶壶仰首直接往嘴里倒。不想过于猛, 气又未平, 一下呛住。
“咳咳咳…”
什么都不顺,他压着的怒火噌一下冲上双目,甩手就将青瓷茶壶摔在地上。嘭一声,碎瓷四迸。吓得方想靠近温柔小意一番的岳丽嵘连连退避,右手紧紧攥着丝帕抵在心口。
屋里伺候的下人,也都被惊得跪到地上。
李文满平复着心绪,眼袋子愈发显然,又闷咳几声,骂道:“毛才长齐几天…欺人太甚。”
“老…老爷,”岳丽嵘怯怯地劝道:“您消消气儿。”看人这样子,她是一点不敢再火上浇油,生怕烧到自己。
消气?李文满吞咽了一口,喉间干得难受:“去给我倒杯水来。”
“是。”也不用下人,岳丽嵘踮着脚尖,轻悄悄地到榻几那倒了水,然后小心翼翼地送过去。
一杯温茶解不尽喉间的干,只能润润。李文满舒服了些微,气消减了一二,将空杯放在桌上:“你知会一声你娘家,粮食没了就没了,不许声张。”
还能怎么办?她脸尚疼得很,吞吞吐吐地道:“也也是我娘家不对,不该把…把粮食放在朝廷地库里。”
难得懂事一回,并未叫李文满多欢喜。他此刻满心满脑都是云崇青的嚣张,深吸长吐,沉静几息,道:“不急,忍一时待日后算账。”
岳丽嵘牵强地笑了笑,乖巧地屈膝福礼:“是,妾身和妾身娘家一切都听老爷的。”
世上没不透风的墙。知州大人半夜出城,一个大早上买空两地库粮的事,未过午,有点门道的人家就都知道了。毕竟,知州府行为没遮没掩,光明正大。
不过地库里的粮??城东甘家正院,甘玉祁正与他爹大眼瞪小眼。一旁站着的青年,与甘玉祁似了七分,紧蹙着眉:“昨天冷不丁地抄了三和赌坊,今天搬了岳家的粮…到底是背靠着沐宁侯府,不简单啊!”
岳家把粮存在朝廷地库的事,甘玉祁也是一回在牧姌居宴请时,听知府夫人的胞弟岳立新说的。犹记得岳立新那会谈及此事,尤其嘚瑟。也不怪。朝廷地库都任岳家用了,可见岳家势力。
只不知现在…此刻,岳立新何心境,是否有胆子跑去知州府把粮要回来?
甘玉祁想放声嘲笑,但想到自家处境又难开怀:“云崇青两着,算是给了我等当头一棒。”
“是啊。响州府从今天开始,他说了算。”甘家的家主甘丰,背在后的右手盘着两太极球,双目沉沉:“我听说邵关三泉县云家,孙女嫁予沐宁侯爷嫡幼子,都没敢拿大,直到孙子三元及第,才将宅地圈了高墙。”
“爹…”
甘丰左手抬起,阻断儿子的话:“你一会就令人去把围墙推了。另,从今天起黑市里来路不明的银矿石,咱们不收。你跟郭阳那头也断了。”
“爹,没这么严重吧。”甘玉祁有些不愿:“黑市里的银矿石质不差,价又低廉。咱们收了来稍稍提炼下,就能掺进白银里。制成首饰,不止节省,成色还极好。”
甘丰摇首:“川宁薛家案再提时,云崇青来响州府。小心为妙,甘家不能继续用私矿。你再备上份厚礼,今晚咱们父子走一趟知州府。”
“还要送礼?”甘玉祁更不痛快了:“岳家之前没少送,郭阳也大方。可结果呢?”
甘丰冷脸:“那你是想让他自己上门来搬吗?”
“他不…”还真敢,甘玉祁暗骂,这些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瞥见边上的大儿,满腹郁闷顿时找着泄口,转身大喝:“杵这发什么呆,今年院试再不过,老子熊死你。”
不止甘家,城东富户好些都清醒过来了。响州府地界,不是李文满的一言堂了。
晚上来客,云崇青收了重礼才回过味。他单纯地弄点粮食,竟吓到了不少人。欣喜之余,也叫他愈发肯定城里那些富户经营的行当少有干净。
一连数天,知州府门庭若市。云崇悌都麻木了,三五万两银的礼,仅算寻常。郭阳着人把城西三和赌坊的地契送来,他也就给了两眼神。
一晃到了月中,温愈舒终于等来了京城的信。信上写,他们离京一天,二表嫂就发动了。如她所想,生产时确实惊险。娃儿戴佛珠了,难产。舅舅都备上只能军中用的禁药,做了最坏的打算。
好在最后婴孩被顺了过来。二表嫂遭了大罪,诞下个六斤重的小闺女,就陷入昏沉,好几天才醒来。二表哥一直守着她们娘俩,满月了才敢离。这期间,北角山大营总教头的位,差点被孟固给顶了。
因此,姨父还跟孟安老侯爷在朝上吵了一架。皇上申饬了两人,再令他们闭门思过。
“大幸。”云崇青也放下了心。
温愈舒看着姐姐留言:“我还以为你疏忽了。”害她一直不敢提,不想他跟着忧心。
“没疏忽,提了怕你挂心,也是信任姐夫和江太医。”云崇青扭动着脖。李文满昨个让人将响州府近年入档的文书,都送来了知州府。他看了一天:“咱们一会去府库,挑拣几样作小甜包的满月礼。”
提到府库,温愈舒就忍不住发笑:“金银全兑了票了?”
前两天,府库连插脚的地儿都没,只好将金银都倒腾出来。记恩兑了五千两,准备拿来建客满楼。她兑了两千两。剩下的,六哥发函去阳西,请那边的钱行来拖。
云崇青凑了凑鼻子,无辜样:“下午和盛钱行阳西府的掌柜,已经带人清点过了,明日寅时来拖。”目光落到媳妇拿着的信上,心里算计了下。无意外,他上奏的折子近几日应也会返回响州。
“爹娘身子都好。姨父把凛余交予先生带,凛余闲时会陪先生去黄三书斋走走。两只虎进步很快,已经能闭目在桩上蹲步两刻时。婳姐儿上女学堂了,还是喜欢带着糖包。”
温愈舒舒了口气,这些就是她最乐见的。
云崇青挨到她身边坐:“今天看文书,我发现一件蹊跷事。”
“什么蹊跷?”温愈舒将信折成长条。一旁的常汐见状,上去取了灯罩。
“响州府十七县,最接近川宁的是东边红杉县。”云崇青看着媳妇将信点燃,火光映进眼里,照亮了他眸底的幽深。
“红杉县县令孙思秀,是建和十二年的同进士,四肃省蒋河府人。建和十五年调任到红杉县,十七年春,他主张穿路红杉林,与川宁开义县的西里官道连接。这样一来,红杉县七成民众就可一日往返开义县。”
温愈舒认真听着,在手里的信书燃尽半截时,丢进茶碗里。
“当时的响州府知府莫效成,看完孙思秀上呈的文书,亲赴红杉县勘察。确定可行后,就与川宁知府协商。川宁那方没有阻挠,孙思秀立书七万两银可将那条穿山道修好。莫效成对此给予了厚望。”云崇青双眉蹙起,沉凝。
“后来发生了什么事儿?”温愈舒回头看向夫君。
云崇青深吸,长叹道:“孙思秀没有选择凿山,而是将道铺在山沟上。”
“垫山沟?”
“对,就地取材,伐木碎石垫平山沟,铺条宽八尺的道。”云崇青能理解孙思秀。只有七万两银,路穿山过显然不现实。
“开始进行得很顺利,只用了一月,就铺了八里路。事出在建和十七年八月初四,那天午后大雨。他们收工回家,路上遇两山泥石下滚。三十二青壮被埋。逃过的几人极力抢救,也只救出八人。”
温愈舒凝眉:“二十四条人命?”
“是。”云崇青敛目:“莫效成得知此事时,川宁知府已经上奏朝廷。不久,莫效成被贬,响州府迎来了李文满。而孙思秀仍留在红杉县,年年考绩平平。”
温愈舒了解他,问:“你怀疑什么?”
照前生的经验,云崇青不以为那埋葬了二十四青壮的泥石流是偶然。
“孙思秀不是头一回修山路。他上呈给莫效成的文书里写明,建和十六年,利用农闲时,召集了村民修了一条山路,实现了南四村去象溪镇买卖。修了这条山路,他总结经验,特地提到定期夯实山体。”
温愈舒明白了:“泥石下流,是因为山体松动。”
“对。”云崇青轻嗤一笑:“而且还就那么凑巧,对仗的两座山大片山体同时松动。”
屋内沉寂一时。温愈舒痛心:“真的是丧尽天良。”
云崇青揽住媳妇:“等到皇上的批复,我就会往红杉县。孙思秀规划的路道图,应是踩着哪了,才会遭此大劫。我势必要带人进山探一探。”
靠在夫君肩头,温愈舒嘴微嘟,不甚高兴地说:“探吧,探清楚了,还他们一个公道。”莫效成在南境边任上已经待了四年了,兵部尚书莫来英虽念着这老儿子,但也不好徇私。
“当初得亏了莫效成力保,不然孙思秀一家怕是要难了。”云崇青手顺着媳妇的臂膀向下,与她十指相扣。
温愈舒扬唇:“他还不算孬。”品性良好,再磨一磨,出息是迟早的事儿。
次日一早,云崇青与蒋方和几人骑马往吹郧县方向。谭毅在于大成一家的帮助下,已经找足劳力,决定先整官道至一线天的那段路。一是,修这路,从响州府运材方便。二,这条路修好,向吹郧县输入粮食、牛马等等也便捷。
一行巳时抵达,见路上杂草已经被剐去。未免杂草重生,不少半大娃子背着竹篓,蹲着挖草根。
“云大人来了。”有娃子不怕生,喊了一声:“大人安好。”
云崇青面目柔和:“你们好。”看着那些被烈阳晒得黝黑的孩子,他耳边不禁回荡起金俊曾说的那些话。轻吐一气,目光清灵。许等路道都通畅了,他也可以主持建善学堂。
不求这些孩子个个成才,只愿他们能多习几个字,多明白些道理,思想上再活泛一点。
谭毅闻讯匆匆赶来:“大人,您怎么得闲了?”三书休沐时回村里,跟在他后滔滔不绝,把州府大小事来回讲了数遍,对知州大人佩服的是五体投地。
一些日子没见,谭毅黑了许多,但精气神不错也明朗不少。云崇青下马:“不管饱,按顿计粮,大家没什么意见吧?”
“一点意见都没。”谭毅走近,抬手拱礼:“您是不知他们拿着粮有多高兴?”壮年男子一天六文钱,管两顿,一顿半斤粮,一天就是一斤。这活在响州府可不好找。事一传开,隔壁尺音县都闹起来了。
“高兴就好。”一个女娃子拔草根,力用大了,没收住跌坐在地。云崇青歪头望去:“知道红杉县吗?”
正想扭头顺着云大人目光瞅一瞅的谭毅一愣,眨了下眼睛:“知道。”
“谨慎点。”云崇青不是吓唬谭毅,是警醒。
“大人放心,下官一定盯紧了。”
“你一双眼能盯多少?”云崇青见那女孩没事,便收回了目光:“多跟民众捋捋道理,让他们对修路之事坚定不移。”
“下官明白。”
走过一圈,云崇青让谭毅给每个孩子割半斤猪肉,便离开了。回到知州府都已申时,饥肠辘辘。只尚不能吃饭,因为知州府门前候着两人。灰衣布履,像是普通百姓。
陪了许久的严斌,见大人回来,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阔步迎上去。
落后云崇青半马的蒋方和,一眼就认出来那两人,小声点到:“大人,是红杉县知县孙思秀和主簿孙达。”
孙思秀?云崇青意外,红杉县离州府可不近,看两人背着包袱风尘仆仆,便知是徒步来的。
不及四旬两鬓已见白的孙思秀,早闻云崇青盛名,今日一见,果然是气宇轩昂。疾步上前,抬手拱礼。
云崇青翻身下马,不等人开口,就道:“原我还想过两日去一趟红杉县。”
张着嘴的孙思秀诧异,抬首看这位,迟迟才想起礼还未行完,忙道:“红杉县知县孙思秀,携主簿孙达拜见知州大人。”
“无需多礼。”云崇青领他们进府:“你们来了多久,怎么在外待着?”
“午后到的。”孙思秀回话:“武侍卫告知下官,您去了吹郧县视察。下官想尽早见着您,不顾劝说,就等在外了。”
这位的丰功伟绩,他们入城随便寻个食铺,坐下用顿饭,便能听个全。其行事不拘泥,与事事讲究周到的莫大人全然相反。但…他拿住了州府里的那些富户。
进入公堂,云崇青将马鞭放于案桌上,回过身:“既然来了,那就讲讲红杉县通往开义县的那条穿山路吧。”
闻言,孙思秀粗眉收紧,不愧是三元及第,头垂落得更低。他这趟来,就是想再提那条穿山路,但不是要修。伸手向襟口,掏出一封用蜜蜡封好的文书,奉上。
“大人,下官自知无能,亦不欲再辩驳什么。这是建和十七年,下官与响州府前任知府莫大人敲定的穿山路道图及手稿。您应该需要。”
云崇悌看了一眼十二弟,上前接过,压着声问话:“这路,您不修了?”
孙思秀鼻间火燎燎,心生疼,沉重地摇了摇首:“不修了。”大雨磅礴,他目睹一群人被埋。二十四青壮,横尸在新修的路道上。他无颜面对逝者,无颜面对他们的妻儿老小。
“你不把那条穿山路修好,莫效成岂不是要一直背负着二十四条人命在仕途上前行?”云崇青双手背到后。
“下官对不住莫大人。”孙思秀喉间哽塞,眼眶泛红。
云崇青凝神看着他:“我只问你一句,当初修路时你有没有夯实山体?”
“有。”孙思秀猛然抬首,悲恸道:“红杉县一带,夏来多雨。人命关天,下官不敢马虎。在路道定下后,下官就先一步带人翻山越岭查检。伐木更是不敢在路道附近伐,都到二三十丈外。”
云崇青点首:“路道图,我先留下。你二人也休整休整,过几日领我去红杉县看看。”
“大人…”
孙思秀还欲说什么,云崇青却抬指贴到嘴上:“嘘…之前抄三和赌坊时,本官提点了知府大人一句,今日也说来予你听听。大雍的天是皇上。魑魅魍魉都是鬼祟,一旦见光,必遭天谴。”
作者有话说:
大家都要保重身体,注意防护。
? 第 92 章
话音有力, 不震耳却直击心灵。孙思秀强忍着上涌的涩意,脑中是莫大人离开响州时的凄凉。他自问,真的甘心吞下那口能噎死人的苦果吗?闪动着莹光的双目里, 埋藏着委屈。
悲剧已酿成, 苦果他吞。但真的甘心吗?
不,他不甘心。什么天罚…什么山神动怒…他通通不信。志怪传说里, 仙神无不是具有一颗普爱众生之心。他修穿山道没有一丝为己,渴望的不过是红杉县成百上千的贫苦民众能多条营生路。这有何错?
仙神悯人, 怎可能会因此要了那么些年轻子弟的命?如云大人所言, 滥杀无辜的…不是什么能见得光的东西。
主簿孙达, 脸嫩一些, 今日主翁能见着知州大人, 他心里安定许多,稍上前半步拱礼道:“大人,红杉县的百姓都怕了。他们不止不愿再修穿山路,还将原来修好的那段全给掘了。现再提修穿山道…”语有迟凝, “反响怕是不会好。”
“路,我是一定要修。”这个没有余地,云崇青走近孙思秀:“至于民众的喜怒,就是你们的事了。”
孙思秀嘴紧抿起,眼睫轻颤,蒙在眸子上的水渐渐退去。
云崇青敛目直视,低沉道:“本是利民之事, 却遭民众强烈反对, 难道真的仅是因为那场泥石流?”
腮边鼓动了下, 孙思秀眼里有痛。
“你愧对丧生在山林里的二十四青壮, 尽可补偿他们的至亲, 让枉死者安息。”云崇青从孙达方才所言,体悟深意:“但没必要将这份愧疚放大,转变为对红杉县百姓的纵容。
我望你清醒,你修那条穿山路为的是红杉县,不是在满足私欲。故,你并不欠红杉县什么,相反那里但凡明事理的百姓都该推崇你。”
“大人所言极是。”孙达含泪,这些就是他想与主翁说的。
云崇青警告:“一味的纵容消弭不掉你的愧疚,只会让一些藏在暗地的凶恶不断扩张,得寸进尺。”
民愤是怎么起的?孙思秀回首过往,其实他都清楚。天罚、山神之说又是从哪来的,他也晓得,只一直觉得那些人是因痛失亲友才那般行为。今日云大人一席话,发人深省。
该说的云崇青都说尽了,他从旁越过孙思秀,走向大门:“你于修山路一道上很有经验,若有心,明日可随蒋大人去吹郧县瞧瞧,跟留守在那的谭毅好好交流交流。我希望吹郧县修路之事稳稳当当,不要横生出什么枝节。”
孙思秀对此没有犹豫:“是。”
回了内院,云崇青吃了几块糕点,垫了点肚子,就去浴房冲洗了下换身衣服。
温愈舒坐在榻上,拿着两只镯子在细看,察觉到动静,不禁扬唇扭头望去:“姑姑已经去厨房给你做吃的了。”这人,她还以为他在吹郧县那用饭。
洗去黏腻,舒爽了的云崇青又去拿点心,目光落在媳妇手里的两只镯子上:“怎么了?”
“没怎么。”温愈舒将右手那只成色暗一些的金镯放回首饰盒里:“上午六嫂请大夫了,惜媛起了一身红疹子,痒得厉害。没敢抓,磨几下就肿一大片。”
云崇青蹙眉:“大夫怎么说?”他们到响州府日子不短了,几个孩子都挺适应,应不是水土不服。
温愈舒摇了摇头:“没说出个具体,只开了两剂药。我看了方子,是治风疹的。六嫂害怕,把三个孩子隔开了。”
风疹?云崇青瞧媳妇拿着的这只镯子偏小,伸手取来:“惜媛的?”
“是。”温愈舒心存怀疑:“还有半月就是惜媛的小生。咱们到这安顿下来,六嫂就着手准备生辰礼,正好也要给小圆包打金锁,就干脆寻了喜庆的花样,送去了金盈楼。前个金盈楼送了镯子跟金锁来,手艺不错。惜媛对镯子喜欢得紧,当时就套腕上了,一直没脱,昨晚上身上便开始痒。”
云崇青听出音了,微微使点力握了握镯子,立马变形。看样子,纯度不低。又掂了掂,实心的。
“惜媛全身上下就这一样新的。”温愈舒从首饰盒里将之前放回去的那只镯子拿出来,递向夫君:“小姑娘打小就戴金丁香,没有过这样。”
“金锁给小圆包了吗?”云崇青接过媳妇的那只镯子。
“没有。六嫂见我脱了惜媛的镯子,估计一时半会不会去动那金锁。”
“这只金镯用的金是金盈楼的?”
“是。”温愈舒眨了下眼睛:“我看半天了,分辨不出什么。也是知道得晚了,要早一些,咱们可以请和盛钱行的掌柜给瞧瞧。”
云崇青指腹摩着两只金镯的镯身,感受着质地。正如媳妇所言,区别太细微了,难以分辨出什么。又摩了一会,还是模模糊糊,索性放弃。
“既然有怀疑,那就把惜媛这只镯子送去阳西府的和盛钱行。让他们给融了,仔细查一查是不是金的问题?未免差错,再把六嫂为小圆包打的金锁送往京城的和盛钱行。”
虽然费事儿,但也只能如此。温愈舒弯唇:“听你的。”只她没想到,给小圆包的那枚金锁会是跟着皇帝的人离开的响州府。
孙思秀在吹郧县待了两天,云崇青还没等到批折,便打算先往红杉县。行李备好,夜里疼完媳妇,半梦半醒间突闻微弱的敲门声。好看的桃花目一下睁开,其中还带着些许迷蒙。
坐起下床,敲门声停了。披件袍子,大步出了里屋,到门口那顿足。
“谁?”
“在下冒失,惊着云大人了。”
声音尖细,一听便知是宫人。云崇青轻拉开门。那位一身黑衣隐在夜色里,没有蒙面,脸方无须。五官里一双薄唇最是出色,旁的都平凡。
“您亲自来,可是皇上有什么吩咐?”
黑衣人浅浅一笑,从襟口掏出一本密封的折子,双手奉上:“皇上对云大人在响州府行事极为赞赏。云大人为民之心,也让在下十分佩服。”他七岁时,父母兄弟死于洪涝,一家只他活了下来。
那年故土受灾严重,全是因官不作为。虽然灾后官被罢,可于他已毫无意义了。
见折子,云崇青忙穿好袍子,行大礼,接收。站起身,小心拆除密封,翻开看皇上批复。卿之行,朕之思想。只七字,没旁的了。
失落吗?没有。原他也是想循序渐进,拱手向候在一旁的那位:“有劳您了。”
“云大人无需客气,咱们都是给皇上办差。”黑衣人思及近日常陪在乾雍殿的八皇子,眼睫轻落:“您还不知道吧,皇上又喜得贵子了。”
芍嫔生了?云崇青算计了下日子,是差不多在这个时候:“臣恭喜皇上,贺喜皇上。皇上春秋鼎盛,大雍厚福。”
芍嫔早产近一月,能母子平安,全在贵妃娘娘庇佑。就是亏了皇后,因思念死了的皇长子,日日以泪洗面。黑衣人嘴角微不可查地勾动了下:“云大人贺喜,咱家会转达皇上。您和夫人在此,也要多多保重。”
云崇青颔首:“多谢公公关心。”心中一动,已有打算。“公公这趟来得有些凑巧。前几日内子发现一物存异,正想送往京城和盛钱行,让钱行的匠人帮着查一查。”
“云大人若放心,咱家可以顺道捎带回京。”黑衣人面上无异,但眼里多了光亮。和盛钱行最精什么?当属黄白两物。皇上让云崇青赴南川查的是何?银。
“您稍等。”云崇青回屋放下折子,取了装有那枚金锁的小盒。
黑衣人接手,没再多留,退后两步转身离开。只眨眼的工夫,已不见踪影。屋里,温愈舒早醒了,翻滚到床边爬坐起,在夫君回来后点灯。
“把你吵醒了。”云崇青一手解扣子一手轻抚妻子红润的颊,眼里尽是柔情。
温愈舒歪身靠着他,伸手拿了折子来看。
脱了袍子,云崇青上床,躺到里面。温愈舒合上折子,熄了灯拱到他怀里,打着哈切嘟囔道:“金锁带去京里了?”
轻嗯一声,云崇青侧首唇贴上她的额,低语:“我求得多。”
所以要让皇上疑…深疑。温愈舒总是不自禁地为他心动,更加贴紧:“那能告诉我你在求什么吗?”
“能啊。”云崇青嘴下移,凑到她耳边,小小声一字一顿地说:“便宜行事。”
闻言,温愈舒笑开,黑暗都压不下她眸里的神光,转头印上他的唇:“你会如愿的。”音未落就翻身而上,她要生一个和夫君一样聪慧的娃娃。
等到皇上的批复,次日云崇青走得轻松。沿着官道快马加鞭,绕路育田县,再穿小道,快子夜时才抵达红杉县。一行人摸到县衙,天都蒙蒙亮了。
用了一碗清汤面,云崇青随蒋方和之后去往井边,提水草草冲洗了下,便回客院歇息了。这一天,真够累!
只晃眼的功夫,屋外就传来嘈杂。
“俺说田界在哪就在哪,找县老爷评理也一样。”
“谢小梅,你不就仗着你男人死在红杉林,才敢这么横吗?之前几回,县老爷寻俺劝和,俺鼻子一捏不跟你计较。你一次两次的还蹬鼻子上脸了。今天说什么俺也不再让你。”
“就你让俺?呸,俺男人是为了给你们修路死的,你们欠俺的八辈子都还不清。”
尖刻的声音刺得云崇青眉头紧蹙,眼睫颤动着上掀,几缕血丝搅了眸子里的清澈。争吵还在继续,一拗坐起,伸手向床架,拿了缎带绑发。收拾了番,推门出去。也巧,孙思秀到了。
跟在后的孙达,抱歉地向云大人拱了拱礼。
云崇青走近,眼看向县衙门口,问:“怎么回事?”
孙达苦笑,无奈道:“常事了。气硬的妇人,叫谢小梅,建和十六年成的亲,十七年死了丈夫。娘家看她尚未生养,便上门去接打算将她再嫁。婆家不允,强留谢小梅守寡三年。
那三年里,谢小梅从唯唯诺诺到蛮不讲理。建和二十年离开婆家时,其更是霸占了县衙给的所有补偿,一文没留给年迈的姑舅。去年春再嫁,脾性不改,还愈发恶劣,欺邻抢田,就没有她不敢的。
大人每每要惩治,她都撒泼打滚哭死了的前夫王申,嚎自己命苦。”都再嫁了,还一次次抓着王申的死捞好处,她将现在的丈夫置于何地?
她丈夫也是浑,竟一点不拦着。
云崇青眯目,一个谢小梅就叫孙思秀为难至斯,那再加上其余二十三家呢?转身回屋,拿了马鞭,移步往门口。
一脚跨出屋的蒋方和,见此忙跟上去,用力夹了夹还有些迷糊的眼睛。
县衙门口,孙思秀沉着脸。
发上插着支银钗的柳眉妇人,两手叉着腰俯首,全无柔婉地冲跪在地的中年男子嚷:“现在县老爷在这,你倒是说理啊。俺是被吓大的,还你不饶俺…你也跟县老爷说道说道,要把俺剥皮了还是抽筋?”
中年男子气恨,咚一声磕在地:“大人,谢小梅趁夜将她家田界往俺家地里挪了足两尺。垦荒时,没见她一家。俺带着俺婆娘、娃子没日没夜垦了几亩地。她立马在俺家边上圈了一块,说是她家的。
这俺认,毕竟那地还荒着,谁都能垦。但她把田界往俺家已经种上粮的地里打,就丧良心了。俺找她男人说理。她往俺脸上啐吐沫,还说田界她说在哪就在哪。”
“就你福气好,有婆娘娃子一起垦荒…”谢小梅一拍大腿,干嚎起来:“你个死鬼王申啊…去给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铺什么路…一去不回…你对不住俺…申哥,你叫俺怎么活…”
孙思秀沉着气,额上青筋渐渐凸起。
谢小梅瘫倒地上,闭着眼睛嚎,两腿还一通乱蹬:“俺寡妇再嫁,有谁瞧得起…个个都在背后说三道四…俺这一辈子全毁在那山路上了…你走,怎么不带俺一道,你个死鬼连个全尸都不给俺留…”
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没人去拉谢小梅起来。
云崇青站在孙思秀身后:“你在忍着什么?”
“大人…”孙思秀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眼前浮现吹郧县百姓顶着烈日碎石铺路的画面。
画面里他们没有疲倦,个个笑呵呵。孩子凑在一块,争论着谁家肉菜做的香。还有几个村老,也坐不住,拄着棍盯着做工的汉子,嘴里放着狠话:“都给俺尽心尽力,谁要是敢偷懒,以后都把两腿架脖上,不许走这平整道。”
妇人的哭嚎极刺耳,揉着眼睛杵到云崇青背上的记恩,丧道:“老弟,要不你帮着孙大人处置吧,我还想再睡会。”
“不用。”孙思秀回的话,他不用云大人来料理这起子糟事,眼神一定,出声道:“来人。”
衙役立马正身:“到。”
“把这公然在县衙门口放肆的妇人拖下去,杖十。”
场面寂静,谢小梅也似被扼住了喉。
衙役没有迟疑,转身就去押人。谢小梅回过神,大喊:“县老爷杀人了…县老爷弄死了俺男人,现在又要杀人灭口了…王申你个死鬼…你睁开眼睛看看你婆娘被人欺成啥样了…”
孙思秀此刻身心都轻了:“本官今日申明三点。第一,建和十七年修路为的是红杉县。第二、当时参与修路的劳力,一天五文钱,九两粮,并非无回报。第三,他们死后,朝廷也做了最大的补偿。”目光下落,看向被押的谢小梅,“王申一命,四十两银。本官限你三天之内,返还王申父母三十两银。”
“凭什么?”谢小梅近几年横惯了,早已忘了尊卑。
孙达斥道:“凭王申爹娘膝下只一儿一女,凭你与王申无儿无女,凭你扯着王申的死将你弟弟强塞到镇上做书记。能给你留十两银,已是尽了你与王申的夫妻情分了。”
孙思秀双目一凛:“拖下去,打。”
哭嚎再起,只这回要真切得多。云崇青唇角微扬:“打完别放了,再问问她何以如此嚣张?”
“大人…”孙思秀嘴里苦涩:“是下官,是下官纵出来的。”
“这是其一,但并非关键。”云崇青刚在那妇人眼里找不到丝毫对县老爷的敬畏。她一平民,胆子大到这份上,不合情亦不合理。
“孙思秀…你竟敢打俺…俺要去州府告你啊…”谢小梅惨叫。
衙役早恼这泼妇了,下手不轻。看着的百姓,都跟着一杖一杖的肉疼。
云崇青用马鞭杵了杵孙达:“去问问她,到州府找谁告状。”
孙达脚下没动,看了一眼主翁,迟疑两息倾身上前低语:“大人,去年谢小梅最小的妹妹进了牧姌居。她也不知哪得的消息,说牧姌居里的姑娘都是官家妾。”
“所以她是要寻她那个妹妹告状?”云崇青嗤笑,眼里晃着光:“那打完了,孙大人也别开堂再审,直接着人送她去州府。我也想知道…谁能给她做主?”
孙思秀心一紧,转过身拱礼:“大人,牧姌居…”
看他迟疑,云崇青收敛了笑意:“怎么,你也在里面养了小?”
“没有。下官无心也不敢。”
“那你怕什么?”记恩也醒神了,站直了身,抽了抽发堵的鼻子。
孙思秀愁眉:“下官是怕大人不知其中深浅,遭了算计。”
“实话与你说,”云崇青手背到后:“州府里里外外的富户都给我送了两波礼了,唯独名声甚大的牧姌居一毛不拔。”幽叹一声,十分正经。“我很不高兴。”音落,转身往回。
孙思秀愣神,一眼不眨地看着他走远。长身玉立,翩翩君子。怎么行事…带着股邪性,不像个好人?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连着做了三天核酸,都没出结果。那边给的回话是,混管阳。我已经决定不做核酸了,做抗原。今天边上人家抗原中队长了,唉……我奉献了两盒连花清瘟。大家都要注意防护,好好保重。
? 第 93 章
十杖下去, 谢小梅臀部都被打出血了,哼哼哀哀的。孙思秀没有开堂,只让孙达去找辆驴车。
“本官清白, 也不怕你告。你有什么门道, 尽管去使吧。”
谢小梅也是万没想到以往好使的招术,今日竟不灵了。臀上的疼痛, 叫她再不敢放肆,只在心里大骂林宏山那杂碎。杂碎不是说有穿山道那出在, 任孙思秀是县太爷也一辈子都别想在他们跟前抬起头吗?
“本官让衙役先押你回去, 拿了返还王申父母的三十两银, 再送你去州府。”孙思秀不想再忍了, 一时既离不开红杉县, 那他就做他该做的。
“俺不去,俺给王申那短命鬼守了整整三年的寡,谁也别想从俺这拿走一个子。”
“来人,再杖十。”
闻言, 谢小梅惶恐,两手撑着地想爬起来逃离这里,只才动作就连连抽气。实受不住剧痛,又跌回地上,呜呜咽咽起来。在衙役来拖时,更是死赖在地上。
“不要…不要,俺给俺给…”
“既如此, 那现在就去你家取银。”
谢小梅要命, 割肉似的点了点头:“听县老爷的。”
孙思秀看她顺眼多了, 抬手示意衙役将人带下去。
云崇青回了屋, 这会也无睡意了, 站定沉思片刻,拿出孙思秀规划的穿山路道图来看。比照着川宁、响州两府的地舆图,细细研究了一番手稿,可以说图上路道走向非常合理。
避开了险峻高山,路一直修到开义县辖下的冠茅林口上。在那口上打岔,分别往东西两向,不止绕开了繁茂的冠茅林,还将人流分散,助益开义县东西平衡发展。
结合种种,这条开山路要是能通,确可以改善红杉县百姓的生活质量,但于响州府意义不大,倒是对川宁来说实乃大利。
可发生了泥石灾害,川宁知府高广林却等不及与莫效成碰个头就上奏朝廷?莫效成的父亲,莫来英,还是朝中重臣。他就不怕被打压吗?
云崇青手指点在冠茅林口上,眼里平静,看来这路道上…有比川宁日后昌盛还要利大的秘密。思及尚留任在川宁知府位上的高广林,嘴角不由微扬,真的是兵部尚书莫来英打压吗?
未必吧。
咚咚…敲门声传来。
“大人,”门外蒋方和请示:“上午要外出吗?”
“进来说话。”云崇青头未抬,指离开了冠茅林口,翻起有关东西两岔道的手稿。手稿中记载,冠茅林东去草植渐稀疏,山势趋于平缓,路道不险。西去,情形一般。
蒋方和轻推门进屋:“大人。”
也就是说冠茅林东西两向无论是地势还是植被都没什么差别。云崇青敛目:“你有事儿?”
蒋方和忙道:“没有,下官就是来问一声,看您这有无吩咐?”随云大人这些日子,干的活比他过去几年加一起的都实在。自打李文满来了响州府,他就没如此痛快过。
云崇青抬首:“用完早膳,我们在红杉县溜一圈。”他思虑过了,能叫高广林不惜弃了前程也要捂住的东西,八成跟国本有关。穿山路要修,但不是现在。现在先专注在县内。
“是。那下官去准备一下。”蒋方和一肚数,大人此次来红杉县意在何。但愿孙思秀能把握住机会,不要让他们失望。
“去吧。”
不多会,衙役送来早膳。不甚丰盛,却极具红杉林一带的特色,红油臊子疙瘩汤配上一块馍,加两碟清爽的小菜。
云崇青正觉嘴里没味,用完满腔火辣辣,歇息了一会,去里屋打开包袱,一只寸长的黑色竹筒横在衣上。笑着拿起,指腹轻摩。家中贤妻为他备的护身重器,火信子。
这火信子,是江太医亲制,类似军中用的哨箭,一共七支。他是京城来的,有多少底南川地上无一清楚。但他知道此方鬼祟不少,将竹筒扣到玉带上。
虚张声势,惊的就是鬼鬼祟祟。
叫上六哥、记恩几个,让孙思秀带他们看看红杉县。
孙思秀存了一点私心,领着一行走过县城东西、南北两条主街道,便往南杨村,去看他建和十六年召集百姓利用闲时修的那条山路。
当时虽忙碌,但心却踏实,浑身是劲。他也承认,自己还是想修路,让成百上千的百姓不再闭塞在一方巴掌地里。开智,先开眼。
出了县城,南行十余里便抵林中镇。云崇青有意进镇瞧瞧,缀在最后的孙达眉头却蹙起,但奈何这里没他说话的地儿。
倒是放开了心思的孙思秀,无所顾忌。进了镇子,他就开始介绍:“林中镇,林是大姓,占了镇中六成人头数。因此,这方很是团结,外头少有敢欺…”
意思是,林中镇姓林的说了算。云崇青轻眨了下眼睛,看着街上往来的百姓,拉缰绳有意落后孙思秀一马头。
“因为强势,当初修穿山道的青壮里,林中镇占了十。”孙思秀轻叹,哀伤道:“也是他们太团结了,十个青壮,走哪都在一起。山体坍塌那天,就一人尿急逃过一劫,九个被埋。”
云崇青凝神:“都是姓林的?”
“是。”孙思秀不愿去回忆那一天,可那一天从不曾放过他,几乎天天在他心里翻江倒海。
“去是他们要去的,并非你强迫。”记恩以为,若非修穿山道贴补丰厚,林中镇未必会霸去十席。故,十去九死一生,怪不得谁。况且,朝廷该尽到的责都尽了,林中镇应放下的难道不该全放下吗?
孙思秀苦笑,若人人都通情达理懂分寸,他也不会心寒了。
对,就是心寒。
云大人说他放大了对二十四死的愧疚,所以无度纵容一些凶恶。实则不然,愧疚有,但心寒占一半。
今日大集,一行高头大马慢走,越往街心人流越是密集。吆喝不绝,吵吵嚷嚷,烟火气浓。
云崇青正想下马,突闻哭嚎,扭头看去,见一花白发老妇捏着块布巾仰着脸,老泪纵横,穿过人群,瘫倒在街道中央。恰恰好,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见状,孙达拉马撇过了脸,高悬在心头的那块石落地了。虽丢人,但有云大人在,今日林宏山难讨到好。这么一想,脸又转过来,两腿夹马腹上前。
睡在地上的老妇,哭得是悲极。街心人多,都围了上来。云崇青转眼向沉着脸的孙思秀:“怎么回事?”
孙思秀双眉紧锁,眼里难得露了冷色:“叫云大人见笑了。”这般没边儿地折腾,他们是真以为他孙思秀怂了。孙达到前,刚要呵斥,不想主翁却先他一步出声。
“林孙氏,你又有何不满?”
地上的老妇痛哭:“天老爷啊…你把俺这个老不死的带走吧…还俺大进命来…”
谢小梅背后谁在拱,孙思秀一清二楚,冷言:“林宏山呢,这回藏在哪看着?”
“孙大人,您这话刀人心啊!”一着短褂灰裤的虎目中年男子,挤过人群,来到老妇身边,两手抱拳草草行了个礼:“俺林宏山虽不是什么台面上的人,但也非鼠辈。啥叫俺这回藏在哪?”
孙思秀冷嗤:“你大概还不知道吧,今晨谢小梅在县衙大门外胡闹,被本官赏了十杖。”
“啥谢小梅?”围观的人群里起了议论:“县老爷对着大山,提谢小梅做什么?”
“谢小梅是下河那边的大头媳妇,前手男人也死在红杉林。”
“大山跟她啥干系?”
听着私语,林宏山黑了脸:“孙大人,没的你这般辱人名声的。俺有家有室,跟谢小梅一点不沾。你心思不对,咋想不关俺的事。但俺还要做人,养家糊口。请你嘴把紧了,别在咱镇上胡嘞嘞。”
云崇悌轻咳了一声,眼神飘向路边没人守的几个摊子上。官当到孙大人这份上,也是少见。想云家,上够得着沐宁侯府,他们在三泉县还是小心谨慎。见着县老爷,对方客道,他们更多礼。
今儿,长见识了。
孙达厉声:“林宏山,不得放肆。”音未落,地上老妇打滚,嚎道:“林大进啊…娘老子拼死生…生你们兄弟…就是要你们互相帮扶…啊你不孝不义啊…”
人老但中气很足。云崇青抬手压了压耳,目光望远。这方动静不小,已有人拿棒棍铁器赶来,气势汹汹。他嘴角慢扬,只觉今日是真热闹,可惜夜间没睡,心绪多少有点浮躁。
林宏山眼里泛泪,扑通跪到地上,悲恸道:“孙大人,眼看着中元就到了。俺娘养俺小弟到十九,媳妇都说上了,您把人给弄没了。中元之后,没几日又是咱林氏九男儿的忌日,您还不允俺娘哭一哭?”
“是啊,”人群里附和:“孙大人,您顾念顾念。”这声才落,又一哭嚎起,“俺的杨树啊…你回来瞅瞅娘啊…”
云崇青目睹着他们老的老小的小一个一个地聚到马哭丧,头顶着烈日,放任着内心燥意升腾。在一群手持棍棒铁器的汉子赶至时,那股燥意升至顶点。
不用去看,孙思秀都能感受到云大人散出的冷:“你等既拦下了本官,那有言就说吧。本官也想听听,你们要怎样才能满足?”
听闻此话,一个细眼妇人当真了,翻身跪立,快速爬到近前:“县老爷,俺家男人是跟您出去没的。当初要没您做保,俺是绝对不会让他进山给您修路…”
给他修路,孙思秀咬牙。
泪眼巴巴,妇人一边哭诉,一边还用余光偷瞄着一旁马上的锦衣青年:“现在家里没个顶立门户的。俺也不多求,您就做个主把俺家小妮许给你家公子。她心宽,只要生了男娃,你家公子娶多少房妾,她都好生待着。”
说什么呢?记恩傻了,两眼在妇人和他老弟之间游离。这位不会是将他老弟看作孙思秀的儿子了吧?
“黄二娘,你想得美。”林宏山老娘不嚎了,一撅起身,冲上来就挡在妇人前:“孙大人,俺小闺女今年到九月便十七了。她给她小哥守了三年丧,耽搁了,您看是不是…”老眼打量起相貌最出众的那位。
意指如此分明,孙思秀就是瞎都能体会,羞恼不已:“你等放肆。”不止他,连孙达都觉荒唐:“你们知道他是…”
“冯姥娘,你闺女十七未嫁,真是为她小哥守丧吗?”黄二娘一把将当在前的老妇拉开:“镇上谁不知道她跟侯村那个亮哥不清不楚?你还想让县老爷家公子娶,娶双破鞋吗?”
“黄二娘你个骚狐狸精,说什么给小妮找夫婿,你是在给自己找姘头…”
“俺撕烂你的嘴。”
一人扯发一人抓脸的打到了一块,场面又添混乱。孙达胀红了脸,他就知这林中镇不能来。记恩挠了挠坐下马,低头笑着。等回去,他一定将这出跟媳妇好好说道说道。
孙思秀深吸一气,大声喝道:“住手。”
一时寂静,云崇青不收敛,问:“他若不应承你们呢?”
“大人…”
抬手打住孙思秀的话,云崇青弯唇,令道:“退下。”
孙思秀心中愧极,迟疑两息,见云大人扬起的嘴角慢慢下落,直觉要不好,不敢再犹豫,立时控马后退。
到此,在场的林中镇人算是清楚明白了,这位不是县老爷家公子。
撕扯在一起的黄二娘与冯姥娘对上俊朗青年的冷眸,也不自觉地缩了手。云崇青看过那一个个,轻拍马往前行进。瘫躺一地的老少忙往边上挪,让开条道。只一群手拿器物的汉子未示弱半分。
有人嗅出不对,悄默声地离开,往东快跑。
云崇青不在意,停马在围圈边,垂目问拿大刀的两高壮:“孙思秀今日要是不应你们,你们当如何?”
两高壮对视一眼,脸阔的男子上前一步,拱礼:“在下林达丰,见过大人。一切都是误会,还望大人宽恕。”
盯着开了刃散着锋芒的刀口,云崇青漫不经心道:“本官要是不宽恕呢,你们打算怎么了事?”
听到这话,蒋方和大掌落到了剑柄上,握紧。记恩不眨眼地注视着那群人,笑唇渐抿。几个随侍也均提高了警惕。
“那自是做到让大人宽恕为止?”林达丰留意到青年的目光了,心里在猜他是州府哪位?有底,但却没放下握着的开.山.刀。
云崇青不吝夸赞:“有胆识。”
“大人过誉了。”林达丰露笑,这位在州府没少闹,但处他林中镇,是龙也得盘着:“今日镇上大集,各家忙得很,就不招待大人了。大人,请回吧。”
确实有胆,云崇悌抽了他的烟杆出来,拔了烟斗塞进马鞍上的布兜里,然后手摸上玉带,在一凸起处轻轻一摁后拉。拉出一枚锋利的尖刃,按上烟杆。
胆小的妇孺,已经不敢再凑这了。有几收拾了摊子,避到巷子口去。云崇青不动,眼神离了大刀,直视林达丰:“本官允你两刻,去叫个能做主的来。”
年轻人,不识趣。林达丰面上笑意散了:“大人有什么事,可直说。”
“你做得了主?”云崇青居高临下,将盛气凌人表露得淋漓尽致。
“大人不说,怎么知道我做不了主?”他官话说得也不错。
云崇青点了点首,表示认同:“本官没什么要说的…”见人群里有不少闻此言目露轻蔑,不禁沉了声,“只有三问。一问,你们可认识红杉县知县孙思秀?”
不明为何要问这,林达丰看了一眼紧锁眉头的孙思秀,回到:“认识。”
“二问,你们闻讯携兵刃而来,欲做何?”
兵刃?林达丰心紧,迟迟才回:“自保。”
云崇青面露不解,做样回头瞅上一眼,又环顾四周:“谁要害你们?”没人回话,目光再对上林达丰,“三问,既认识孙思秀,又无人要迫害你们,你们为何持械不放?”神色一凛,马鞭直指,质问,“是要造反吗?”
厉声之下,林达丰不由后退半步,本能反驳:“没有。”
孙思秀色变。
造反!孙达气都不敢喘了,云大人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云崇青肃着脸:“你们当中谁有功名?持械见官不跪,谁给你们的胆?”
林达丰握着大刀的手,松了又紧,一时间他也不知是放还是不放,瞠目瞪着青年:“云大人,俺知道你背靠沐宁侯府,咱们这些贫苦百姓在你眼里不过蝼蚁。但狗急了跳墙,您是细瓷,可别跟俺们这些老粗一般计较。”
冷哼一声,云崇青幽幽嘲道:“贫苦百姓?”移目到大刀上,“打这么一柄,不下十两银吧?”
一针见血。林达丰慌乱,想藏刀,可单大刀刀柄就有六尺长,他无处可藏。强作镇定,心中默念,这里是林中镇。
“云大人,朝廷并未管制刀剑啥的,您别吓唬我。”
“朝廷是未管制刀剑,但你一介白衣,竟敢聚众拦官不跪,刀锋以对。需要本官告诉你们,此举是何意味吗?”云崇青目光扫向一众。街东,几位乡绅疾步来。
林达丰软了,但他身后的几十人却不怕。其中一个敦实的黑皮小眼青年,高举两尺斩骨刀:“达丰哥,怕他给雀儿,咱们抓了他卖给香公馆。”
“对,进了香公馆,任他姓云还是姓莫,都得撅起屁股哈哈…”
“放肆。”孙思秀要上前,记恩一把拉住他:“你除了放肆,还能说什么?消停点。”
云崇青双目一阴,拿着马鞭的手握上缰绳,腾出右手,勾起挂在玉带上的黑竹筒,提高了声:“你们说的香公馆,是不是跟抚州香君苑一个样?背后的主子是谁啊,郭阳、李文满、高广林亦或…”
他们猥琐笑闹,但耳朵都竖着,尤其是林达丰。一众听着听着,笑声慢慢没了。
“你们来告诉我,南川地界上还有多少土皇帝?”云崇青把玩着黑竹筒,眼里没有情绪,等着回话。
这云大人阴森森的…林达丰吞咽了下,想弃械了。不止他,之前那黑皮小眼的青年也矮了身。
几个乡绅到了,才抬起手想要行礼,就闻居首的那位说道,“不告诉我吗?”
云崇青不掩失望,还有些委屈:“那我告诉你们一些事吧,建和十八年冬,在北轲,我跟冯子屯的村民说过一句话。此次外放,我与皇上也提了那句话。你们想知道吗?”
“云大人,我等有失远迎。”几个乡绅逮着机,赶紧出声:“还请莫怪。”
云崇青却是当没听到,接前话一字一顿:“刁民…要治。”
四字重锤在一众心头,谁是刁民?
“不怕你们知道…”云崇青嘴角微勾:“响州府知府李文满最近一直龟缩着,他不敢妄动。直白点,我在响州府出差毫末,整个南川都得被清洗。”摘下黑竹筒,拿高到眼前细观,竹筒上的纹路很分明。
该喧闹的街心死寂一片。记恩喉咙痒,强忍着咳嗽。孙达额上汗珠颗颗,嘴上干燥,两手紧抓着缰绳。这群刁民,早该被治了。
云崇青轻语:“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在我这不存在。”眼神一定,看向后来的几位乡绅,问,“知道这是什么吗?”
几位乡绅里还真有个见识广的,凝目看清,神情剧变,扑通跪下,颤声回道:“哨箭。”
啥?林达丰一众不明。那乡绅见状忙又补了一句:“信号箭。”
这回全听明白了,不少人露了不安。云崇青对此很满意,展颜笑开:“给我哨箭的那位主说,一旦打出,至多三刻,我身陷之地就会被团团围住。”
皇上给了他老弟保命的宝贝?记恩贪看着,直觉不太像。照他老弟的性子,真要给了,肯定藏得严密,绝不外泄。
“云大人…”
“放下兵刃。”蒋方和适时大喝一声。本就怕了的林达丰,手一松,大刀哐一声倒地,膝盖一曲,跪下。他这般,也没人再敢顶着,谁不是拖家带口?
云崇青拿着黑竹筒的手一收,面上没了表情:“孙思秀,缴了他们的械,把人都带回去,问问清楚,这林中镇到底姓什么?”
跪一地的人,无一敢出声反抗。
缓了口气,孙思秀下马行礼:“是,下官不会再让大人失望了。”
“这是最后一次。再有下回,你自上京向皇上请罪吧。”云崇青不是给孙思秀脸,而是在提醒他,同进士亦是天子门生。他行事上软弱,丢的不止是他自己的脸。
孙思秀脸煞白:“是。”
云崇青拉缰绳,调转马头,与蒋方和说:“去南杨村。”
“是。”在任快六年了,蒋方和来过几回红杉县。手里又有地舆图,他自是清楚往南杨村的路怎么走:“孙大人,这里就交给你了。”
“蒋大人放心。”孙思秀打定心要将林中镇这伙制服,他还想知道那香公馆是怎么回事?有多少男子,被他们卖进去?县衙的刑具,都生锈了,也该用血来醒一醒了。
南杨村的山路修得不错。二十三里弯道,宽七尺四寸,足够牛车往来。村民们都很爱护,所以六年过去依旧平整。云崇青几人回到县衙,天已近黑。没过问林中镇事,用了晚膳就睡下了。
月明星稀,亥时虫鸣忽断绝。两个黑衣身手矫捷,翻墙出了县衙,往北去。仅仅两刻便至城北,跳上一驴车。车夫戴着斗笠,加鞭快行。待出了县城,换上马直奔北向红杉林。
耳边呼呼的风,平静清澈的桃花目里,只有远方被夜色笼罩的山岭。精瘦的身子下俯,贴近马背。黑马似知道主人心思,跑得更快。
随后的记恩打马跟上,两圆眼晶亮:“老弟,你说那里真的有银矿吗?”
“去探探就知。”云崇青也不能肯定。照着路道图,他们抵达红杉林便弃了马。被掘的山路就在眼前,两人沿着深入山岭。线路明确,一个时辰到冠茅林口上。
他们没打算分开行动,一同拐往东。手稿上有写,冠茅林东向草木稀疏,山势不险。但他们看到的是什么?根本没有草植。
就着月光,记恩一眼望去察不出什么特异,不禁挠头,压着声道:“这么老大一片,咱们怎么找?”六七月份,光秃秃的,不容易。
“慢慢找。”云崇青领着他前行:“找草植。”孙思秀的手稿不会错,不然莫效成不会信了他,致力修穿山道。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处理过。
足足找了半个时辰,皇天不负有心人,终叫两人在处小土坳里寻着一小丛半尺高的小草。云崇青几乎是趴在地,叶卵状三角形,长圆披针。茎黄紫色带脏…这是铜草花?
钱老给他的那半部残书里,有记载,铜草花下有铜。他看草,记恩看他,见他神定立马出手小心踩了一株草,用布巾包裹放入袖中藏好:“咱们是不是可以回了?”
“不急,再找找。”
漫山遍野地寻,又找着几株。他们赶在天亮前回到了县衙。因着昨日林中镇那出,今日没人有空来打搅,连蒋方和都耗在县衙大牢里。
辰时,记恩起身,洗了牙抹把脸就往他老弟屋里去:“快跟我说说,那是什么东西?”他好奇死了。
云崇青吃着衙役送来的早膳,让记恩先坐:“可能我们都想错了。”
“什么?”没有银矿,记恩心头被重击,两眉毛往下耷拉。刚才的生气崩溃了,他不接受。
塞了只包子到义兄半张着的嘴中,云崇青弯唇歪身靠近他,小声说:“不是银矿,可能是铜矿。”
咝…记恩一下吸咬住快掉的包子,他又活过来了,抬手拿肉包子:“你一句话能不能吐完整?”铜矿怎么了?也是白花花的银子。
“今晚我们再去西边探一探。”云崇青怀疑那片山岭里的铜矿极巨,利不大,高广林何需冒犯莫来英,大可直接将铜矿上报朝廷换锦绣前程。
因为极巨,所以心智被迷。
记恩咬了一口包子:“还要找草?”
“不用,我们就去西边看看那边是不是也光秃秃的?”如果是,便说明被清理过。云崇青喝着豆香浓郁的豆渣粥:“你让飞羽叔准备一些易容的东西,明日我们离开红杉县,拐道去开义县。”
采矿需要劳力。劳力都是活的,活的就要吃喝拉撒。他以为,有些痕迹不是想捂就能捂住的。
记恩点头:“好。”目光下落,偏向老弟玉带上挂的小件,“那谁给的?”昨天他就想问的,但因为挂心夜间大事,一直没分出神。
云崇青面上无异,正经道:“你弟妹。”
“噗…”记恩朝他竖起大拇指:“你厉害。”
“这是真的火信子。”
“知道。”记恩不怀疑,弟妹亲舅啥人物,他又不是不清楚。据他媳妇说,弟妹随任,江太医给配了不少好东西。哨箭算啥,秘药都有七种。肉包子噎得慌,端过老弟的碗,喝口粥。
“你得一心一意待我弟妹。”
云崇青乐弯了眼,离府两天了,他还真有些想。只这方事不查出点眉目,他难向皇上要“便宜行事”。没有“便宜行事”,他行事起来多少有些顾忌。
用完早膳,两人往大牢去,到时正好听闻孙思秀在问香公馆。被押在地的黑皮小眼青年,嘴角流着血:“大人,香公馆俺只去过一次,小的真的什么都交代了。求求你饶了俺…俺上头还有八十老娘要养…”
“本官怎么不知你还有八十老娘,再打。”
“大人,小的不敢了啊…”
惨叫连连,云崇青也不觉刺耳,走到孙思秀身后,问:“说说香公馆在哪?”州府没这处。
孙思秀忙起身行礼:“大人,您怎么来了?”
蒋方和不着痕迹地打量了遍才到的两位,今日大人和记恩兄弟睡得有点迟。
“过来看看。”云崇青示意孙思秀别在意他。孙思秀坐回位上接着审,孙达代为答话:“大人,香公馆不在响州府,是在川宁开义县。”
“噢…”云崇青来了兴致:“这么说他们常往来开义县?”
“还没承认。”
云崇青轻嗤:“路不是被掘了吗,他们怎么过去的?”
是啊,孙思秀惊堂木一拍:“给我重重地打。”他是不信这类狂徒会绕道抚州往川宁,再到开义县。一个个嘴上喊着山神动怒,却常入山岭。他们意欲何为?
实在吃不住了,黑皮青年终于松口:“俺招俺都招,大人啊…别打了…”
孙思秀抬手,行刑的两个衙役放下铁板,将人像件不值钱的物件一样往地上一丢。云崇青移步,站定在青年头前:“说吧,开义县的香公馆谁开的,你们卖了多少看不顺眼的男子进去?”
“俺俺…俺不知道谁谁开的,只只晓得赌坊里里输银子的男子,但凡长得不差的,赔赔不上银子就就会被强押去去香公馆卖卖几天。”
“赌坊?”云崇青敛下眼睫,看向男子血淋淋的臀腰处:“三和赌坊?”
黑皮气若游丝:“是…是叫三和赌坊。”
田芳的儿子蔺中睦有输过银子吗?云崇青回想田芳那封陈述,陈述里蔺中睦一直在给母亲银子,而且每次数目不小。
“你们卖过几个?”
黑皮迟了两息,回到:“九…九个。”
九个!惊堂木都要被孙思秀捏碎了。云崇青眼里冷色:“卖过官?”
如死狗一般瘫躺着的黑皮,不禁一搐。
什么?别说孙思秀几个了,连记恩都惊愕。云崇青脑中是昨日林中镇街心景象,他们要擒他拿来卖的语调,不像是没干过卖官儿这茬:“说吧,卖了谁?”
黑皮害怕,全身战栗。
“还想要命吗?”云崇青舌抵在牙尖上。
过了足有十息,孙思秀抓起惊堂木。黑皮吭声了:“抚抚州知州…陆陆离。”交代了,立马又辩解,“不不不是俺们掳的他,是是有人掳了他,出出一千两银子,让俺们送他去去的香公馆。俺俺们当时不知他是官…是是后来才知的。大人饶命…”
陆离?蒋方和呆了,他师兄跟这位是同科。两人还是至交好友。
“是谁掳的陆大人?”孙思秀追问。
黑皮连摇头:“不知,俺知道的全说了,再没有了。”他感觉这回自己定是没命活着离开县衙了。当初把陆大人交给他们的那位就警告过,一旦事情泄露,他们都得死。
“你们…你们简直该死。”孙思秀惊堂木都不拍了,满脑子都是他辖下的刁民卖五品知州去脏地。
云崇青再问:“陆离被囚在那几日?”
“两天。”黑皮再次自辩:“大人,俺们当时真不知他是个官。”
“那后来是怎么知道的?”云崇青蹲下身。
“在…在抚州见着的,陆大人一直跟祥银楼过不去。”对着这张漂亮极了的脸,黑皮骨头缝里都往外钻寒气,自个昨天怎么就瞎了眼惹上他。
云崇青点了点头:“同伙呢,哪几个?”
老老实实一一报出。听着名,孙达让衙役去牢房提人。
没见到想见的那张脸,云崇青不悦:“把林宏山一并提来。”
黑皮小声道:“大人,没没林宏山。”
“我说他有就有。”待人押来,云崇青放言:“你们皮都绷紧点,我问什么你们就答什么。答的我不满意,便将你们连带供书全部送去抚州陆大人手里。到时是剥皮还是抽筋,啧啧啧…”
“大人,俺没掺和那事。”林宏山惊恐。
云崇青笑道:“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我问…你们答。”
还是他老弟会玩,记恩双手抱臂,恶人就该这么治,什么感化都他娘是笑话。以恶惩恶,才能叫他们怕。
“说谁让你们掘的穿山路?”
“林宏山。”黑皮抢先。
知道这位大人凶,跪着的几个不敢含糊,均离林宏山远点,指向他:“是林宏山撺掇俺们掘的路。俺们当初不想的,都觉那几里路是大伙费心费力铺的,留着去川宁也方便不少。可他却说路不吉利,全是亡魂。不掘了,万一怨鬼再找回去。”
云崇青听出音了,走向林宏山,好声问道:“这么怕你兄弟的亡魂回去找你,你做了什么对不住他的事儿?”
林宏山额上冒汗,他怵极了姓云的,不自觉地往后挪退。戏文里那些乖戾狠辣的纨绔,应该就是云崇青这样的。
见状,云崇青也不追问,只给蒋方和使了个眼色。蒋方和会意,移步到林宏山身边,防他自绝。
待一行离开大牢,都午时了。孙思秀是万没想到,林宏山竟知道山体会塌陷,只从他嘴里抠不出是谁主使。
“大人相信林宏山没经手?”
云崇青浅笑。命都快没了,林宏山也咬死他仅是进山设陷捕猎时远远窥见一眼。他们除了相信,还能真的把人打死?因为窥见一眼,却未阻止兄弟再进山林修路,所以心里有鬼。也说得通。
“我们谈谈红杉县路道的事。”
闻言,孙思秀一愣,但也仅是瞬息:“是。”
去到客院,云崇青引几人进他房间,拿出响州府地舆图,冲孙思秀道:“你在吹郧县应跟谭毅交流过,我的想法是先打通红杉县五镇十六村。你有经验,可以自规划路道图。只要合理,银子我拨。”
真有这好?孙思秀心头没了沉闷,不禁欣喜:“大人信我?”
“我也信谭毅,但不盲目。”云崇青点点平铺在案上的地舆图:“穿山路暂时不急着修。”若确定冠茅林一带有大片铜矿,路就不能走那过了。
“都听大人的。”修路最怕的是什么?缺银。只要有银,孙思秀敢拿命做保,他一定能叫红杉县各方都畅通无堵。
云崇青交代:“至于劳力,林中镇抓回的那些不要放了,让他们去修路。管口饭,一文不给。哪天路修好,该治罪的治罪,该放的放。”那些喽啰,知道的仅是皮毛,不会有人来冒险收他们的命。
“是。”
“让衙役们把嘴咬紧了,陆离的事不许外传。”云崇青心里快转,敢掳朝廷命官,胆子不小。陆离被掳会不会跟银楼有关?被卖得救后,仍敢查银楼,是他在香公馆没受损伤,还是视死如归毫不畏恶势?
南川恶势有谁?郭阳…高广林、介程?
“大人放心,他们不敢。”孙思秀笃定。
“过来说说你有关修路的思想吧。明日一早我会离开。”
“是。”
作者有话说:
作者君回来了。新冠没啥好怕的,熬过前三天,之后都算轻松。前三天高烧,身体疼,这个真的是很难受。相比之,啥喉咙痛啊,咳嗽啊,吃点药压一压还能过。作者君没吃连花清瘟,只服了藿香正气液。这个主要是因为之前心肌炎,所以选择上偏保守一点。今天喉咙还在疼,也咳嗽,但没啥大事了。咱们明天继续更新。
? 第 94 章
这夜, 云崇青、记恩两人还是亥时离的县衙,只天不好,他们才到冠茅林口, 上空就响起闷雷。
西行三刻, 雷声隆隆,豆大的雨滴落下。水一浇, 雾气蒸腾。不过这影响不了什么。一记雷闪若游龙似的划过天际,照亮了光秃的地界。两人停步, 站在一高点望远。雨洗刷着脸, 他们微眯着眼。
咔嚓一声雷, 天跟要塌了一样。
“回去吧。”没什么好看的了, 云崇青转身, 见义兄凑了又凑鼻:“怎么了?”
记恩蹙眉:“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
“土腥味。”云崇青说完还抽鼻吸味细辨。
“是土腥味。”记恩眉头蹙得更紧,一时不知该怎么形容,再辨,许久才找着个合适的说法:“土腥味里还有股别的味, 就是…咱都成亲好些日子了…”
雨水穿过云崇青的眼睫,云崇青抿嘴看着义兄,等着话。
记恩越闻越对味:“敦伦之后…”
不用言明,云崇青了然,又吸了吸味。他从不怀疑义兄的鼻子,一个精于酿酒的吃家,对味最是敏锐。
“人腥?”
记恩点头, 拉着老弟走下斜坡:“还混了点尿骚。”昨晚没下雨, 他不知道东边是不是也存着这异常?
也就是说这片常有人出没。云崇青不打算顶着雨去找寻什么。此处的矿藏被侵占, 早已显然。
“咱们先回。”
记恩没反对, 十分干脆, 打道往回。方走出十来步,一条雷闪自他们顶上掠过,紧接着震天响雷轰轰。与此同时,山岭深处传出一声嘶叫。
两人都是自小习武,敏锐得很,自是没错过,对视一眼,连头都没回脚下加快,离开。
雷雨下得急,走得也快。到冠茅林口时,云层都散了。月似被洗过一般,明晰得很。他们一出红杉林,隐在暗中的斗笠老者拍了拍马。
两匹马欢而快地哒哒跑来,二人上马,一路疾驰。
因着要回州府,蒋方和早早便起身了。洗漱好出屋,自然转头看向上房。大人房里没亮灯,应是还未起。淡而一笑,转身往马厩。
县衙高墙下,云崇青贴地确定没响动了,朝义兄比了个手势。记恩扒墙轻巧地翻越,左右张望,指点了点墙。
蒋方和喂完了马,觉时候差不多了,回到前院见上房灯亮,不由舒了口气。他刚还在犹豫要不要去叫一声,笑着抬手挠了挠头。
上房,云崇青换下了夜行衣,松散发髻。北边山岭下雨了,但县城这地干尘厚,全无湿润。发虽已经被吹干,可他还是想洗一洗。收拾了一番,往井边。一开门,见蒋方和站在记恩房外。
闻声,正低着头的蒋方和挪脚回身:“大人早。”
“你也早。”云崇青看了一眼蒋方和的脚,走了。
待看不见人了,蒋方和右脚重碾,来回几次才移开,垂目下看。原先的半只湿脚印已模糊。思及昨日大人与记恩兄弟睡迟…不做他想,抬手敲门。
“记恩兄弟,快寅正了。”
记恩压根都没睡,回来脱鞋时,发现右脚掌沾了点湿,立马就欲出屋查检。不想,屋外已有人了。拿起打火石,点灯。
“起了。”
一行简单用了早膳,拒绝了孙思秀相送,便打马离了红杉县。还是绕道育田县,到东合官道那,见到栽了几捆柴的驴车,云崇青律一声停下马,翻身落地。
记恩、云崇悌随后。蒋方和没迟疑,也不问,跟着行事。几个随侍一样,连眼神都不带波动一下。
坐在驴车上的老汉,放下缰绳,拿了一旁的蒲扇下车,拇指往嘴上一压,两腮鼓起。一声尖细的响哨刺破平静。
云崇青走近,抬手朝老汉拱礼:“有劳。”
老汉颔首,脚下碎步,却眨眼间就掠过一行,到了云崇青之前骑的那匹黑马下,一跃而上。
蒋方和愕然,看着老者骑马领着他们的坐骑快行。不等走远,窜出几个与他们一般打扮的男子,跳上了马。一齐声“驾”,仅五息,便消失在了视线里。
军中人?
云崇青拿了放在柴上的斗笠,露出斗笠掩盖下的布头。记恩上前,用力一拽,拽出两包袱,丢给六哥一只,招呼蒋方和几人过来。
“咱们麻利点,换个样儿。”
仅仅两刻,一教书先生样的乡绅,领着七个家丁北去。削了胡子,左眼尾被黏起的蒋方和,粗糙的右手捻着唇下黑痣上的几根长毛,看着路,心里有了大概,这是要去川宁?
坐在蒋方和身后的记恩,皮子跟昨天那黑皮似的,一双圆眼无神透着股憨傻劲,靠着粘上八字须,拉长眼的云崇青一个接着一个哈切打,他是真困了。
云崇青原本光滑的脸,长了许多雀斑,一头黑丝也添了花白,好看的手上多了不少深纹,还戴了枚青玉扳指。那扳指老旧,有着明显的碎纹。
赶着驴车的云崇悌,灰布巾裹着头,唇掩不住两颗龅牙,心里在想含在嘴里的假牙。飞羽叔应该…肯定不会捡人家旧的。可牙又发黄…新的假牙熏一熏也能黄。但熏过…怎么办,口水他不想往下咽了。
下午到红荷塘镇,跟飞羽接上头,歇了两个时辰。天黑后,他们弃了驴车,穿山岭,子夜进入川宁地界。旭日东升时,一行已在开义县辖下骆同镇上吃面。
“俺家屋后三胡子这回是真凶多吉少了。”坐在靠门那张桌吃面的两位男子在聊。
“咋了?”
“快半月没回了,以前没有过这样。昨个陪俺媳妇走娘家,西画山那都传遍了朝廷哪矿洞塌了。”
“西画山那片咋知道的?”
“村里有人活着回来,说雨下得忒大,跟盆往下倒一样。地下被掏空了,上面再一灌,塌了也正常。埋了好几十号人,看管的头领还拘着另一个矿洞的人不让出来搭救。好在,那雨没下多久就停了。”
“前天夜里雨没下多大呀,也就雷打得响。”
记恩看了眼坐在对面的老弟,调过头憨乎乎地来一句:“西画山那有矿吗,俺咋不知道?”
送猪头肉上来的店家,笑道:“西画山没矿,但他们那片不少劳力受朝廷征召,去挖矿。贴补厚,而且…”放下猪头肉,两手拍拍褂子兜,意味分明,“拿去北边黑集,好卖得很。”
黑集,黑市吗?云崇青不动声色。记恩看着店家的兜,夹了块猪鼻肉塞嘴里,眼仁一翻,白多黑少,含糊道:“俺也要去。”
店家呵呵笑,看着这位客人的痴样,委婉道:“您不太适合。”一旁的蒋方和,拉了一把憨弟弟,没好气地说:“你是自由身吗你去?”给他又夹了一大块肉,“快点吃,吃完俺们还要赶路。”
云崇青突然想起一点,惜媛的金镯子…会不会是掺了铜?可金子里掺铜,质地会变硬。少掺点,积少成多?
吃了早饭,一行出了镇子,往县城去。骆同镇离县城不远,也就十三四里路。这方的路比红杉县要宽些,也平整。他们步行,一路上常有叫“让让,靠边走”。
到地了,云崇悌脚快两步,追在十二弟身后,压着声说:“不及一个时辰,过去十九辆马车。每辆车驾都咯吱咯吱,还封得严严实实。”明显载的不是人。
另外,西画山就处开义县西边。朝廷在这一带没有在采的矿藏,西画山的人在哪采的矿?
云崇青敛下眼睫,轻吐。不让出矿洞搭救?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们在矿洞里,哪里知道身在何方?
拿朝廷矿藏,来混淆视听,也确实是个好法子。
记恩杵到六哥右手边:“还有雨,前天夜里矿上下大雨了。”红杉县没下。靠这,几乎瞬间就能把矿的位置圈出个范围。
缀在后的蒋方和,听见跟没听见一样,留意着周遭。
云崇青开口:“进了县城,我们先找家客栈歇息一下。下晌,你们谁去三和赌坊耍几把,争取结交个混子。我想去北边的黑集走一趟。”
懂了,记恩脚下慢了一步,跟没刹住脚的蒋方和撞到一块。他头也不回,又装起憨子:“哥,俺想你带俺去赌坊见识见识。”
蒋方和下意识地看向背手走在最前的云大人,隔了两息才点头:“好,你不乱跑,俺就带你去。”
“你俩多带几两银子。”云崇悌玩笑:“香公馆离赌坊不远。”
“放心。”蒋方和又去摸他的大黑痣:“赌坊的道,俺谙。”进了开义县城,他们也没去城东,就在城西寻了家门面干净的客栈,要了几间客房。
奔走一夜,大家都有些疲。稍微洗洗,便歇下了。日头偏西时,蒋方和领着吃饱喝足的傻弟弟寻赌坊去了,两人直到次日天蒙蒙亮时才红着眼回来。
云崇青正在等,他们一进屋,那股酸馊味就扑面而来。
咔一声,记恩将提着的小布袋扔桌上,一屁股挨到他老弟身边,声音沙哑:“妥了。”
将两人细细打量了个遍,云崇青看向蒋方和:“喊了一夜?”
蒋方和抿着嘴不开口,记恩搭上老弟的肩:“六六六啊四·五六,大大大…小,开…唉…一晚上喊的都是这些。带去十一两碎银,两百六十八文钱,带回三十六两银二两碎金。”
云崇青笑开:“够咱们在开义县的花销了。”
“我俩还认识一个烂赌鬼。”记恩竖起一只手:“欠一屁股债,都被赌坊送去香公馆五回了,还不知悔改,天天做梦发横财。叫张山,大山的山。我跟他说俺叫李师。他一把抱住俺,大喊兄弟啊,终于找到亲兄弟了。”
张三李四。云崇青听他俺来俺去,乐不可支。蒋方和也憋不住了,抬手捏了捏鼻子,记恩兄弟是真能混事。才一晚上,那张山老底都撂干净了。
记恩压低声音:“你猜是谁救了陆离?”
云崇青敛目,品着义兄面上的神情,救陆离的人他认识。陆离是去年七月被卖的,去年七月…香公馆?香公馆跟郭阳连着…他想起一人,一个相貌极美的少年。去年七月,少年还没去省府。
“蔺中睦。”
作者有话说:
好话不能说,昨天刚讲好了,之后鼻子就被堵死了。晚上睡觉,鼻子堵死,用嘴呼吸喉咙又疼,咳嗽得厉害。一直到凌晨两点还不能睡,好不容易睡着,一下又给憋醒。天啊……没睡好,今天都懵着,写得比较少。明天再努力。
? 第 95 章
“嗨…”记恩就知道老弟会跟自个想一块去:“张山娘在世时, 还读过几年私塾。他娘一死,爹就娶了填房。填房进门半年,便停了他的学。他十二岁就在混, 跟林中镇一伙儿也混了个面熟。”手指向脸, “昨儿看见我这张皮子,就说跟林中镇黑鬼像一个娘胎出的。”
“他眼神不好。”云崇青笑道:“明明你看着要俊朗许多。”
记恩翻眼, 双目白多黑少,全一副没开化的样儿:“真…真的吗?”问完自己都乐, 乐过继续说正事, “去年七月二十, 张山在三和赌坊赌输了四十三两银, 无力偿还。赌坊掌柜就把人送去了香公馆。
这样的事儿, 几回了。一开始张山还极力反抗,两三次后,接受了。”
“香公馆好吃好喝好住…”蒋方和的声跟鸭嗓子一般,见大人看来, 略有尴尬:“只要接几个客,就能抵掉赌债。相比起断手断脚,要好上不少。”
一个男人的脊梁就这样折了。云崇青思量着,开义县的三和赌坊与响州府三和赌坊行事上的差别,心里寒凉。响州府被抄的三和赌坊,行事极凶残,让百姓胆颤。开义县这里呢?
行事倒温和, 还给赌客想好了退路。连着香公馆, 一点一点地磨尽男子的羞耻, 抽掉他们的脊梁骨。长此以往, 这开义县会成什么样?由小见大, 川宁呢,又会是何境况?
记恩接着说:“林中镇一伙是七月二十四送陆离进的香公馆。当时张山尚未抵完债,还留在香公馆。他清楚地记得,那晚天不好,闷热得很,香公馆客少。他等到夜半,屋里还空着,有些生气。
正准备关窗熄灯时,窥见几道熟悉的身影从香公馆后门抬着个什么进院。他看惯了这些,知道是卖人,心里还欣喜,想招呼个熟人上楼耍耍,不料那几个丢下东西便慌张离开了。”
七月二十四,这跟林中镇一伙交代的时间对上了。云崇青示意义兄继续。
“张山也不傻,忙捂住嘴关窗熄灯。第二日白天,香公馆静悄悄,跟以往没什么两样,但到了晚上,就不安生了。楼上常传来打砸声,张山接了个客,多灌了客人几杯酒。他借着酒劲,拖着人上了三楼,听着一句话。”
“什么话?”
记恩撇了撇嘴:“你等放肆,竟敢囚禁本官。”咋都一个德性?遇上凶恶,只知道满嘴放肆放肆,也不动动脑子?那些个混账,哪个不是胆大包天,岂会被轻易吓唬住?
“这么说陆离在香公馆没受损伤?”云崇青倒也不意外。去年七月,郭阳还没靠上介程,胆子不甚大。
记恩拎壶,倒了三杯茶:“张三讲,陆离被关的两天,不吃不喝。放走他的,是一个披着斗篷,戴着连帽,长相漂亮,雌雄难辨的人。那人岁数不大,至多也就十七八,跟香公馆的鸨爷相熟。”
不吃不喝大概是怕再被下药。蔺中睦…云崇青站起身,背手在屋里踱步,设身处地地推演。如果他是蔺中睦,自小在烟花地长大,好容易脱离,与母到抚州,遇上别有用心的郭阳。
在酒楼跑腿一年余,蔺中睦肯定多少知道一些郭阳的势力与手段。郭阳给他敬酒,他吃还是不吃?
有母在身后,他若还想活…敬酒肯定要吃。只,是同流合污还是暂时忍辱谋日后?
云崇青尚无趋向,驻足又问:“张山知道黑集?”
“知道,在北边来河下游的三刘土寨。”蒋方和请示:“俺打算与大恩兄弟歇息一下,就走一趟三刘土寨。确定没诈,您再前往。”
倒也不必,云崇青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旧扳指:“你们说张山那样的人最怕什么?”
这记恩知道:“断手断脚。”
“是凶恶。”云崇青走到桌边,伸手将布袋里的金银倒出,捡起碎金,用力捏吧捏吧成一小团,拿高细观,弯唇轻语:“我们用一用张山。”
“什么意思?”记恩拍了拍脑袋,他有点懵。
云崇青不隐晦:“寻小金镯里的杂陈,我们不方便。但张山,一个赌鬼,又自小长在川宁。”指一收,金块握于掌中,“谁会在意一个废物?你们先回屋休息,今晚把张山绑了。我要跟他做笔交易。”想用赖子,就得先让赖子丧胆。
他一个响州知州,不能一直耗在川宁。
记恩一下就明白过来了,大腿一拍:“成。”
酸馊味实在冲鼻,云崇青拉起义兄,撵人:“你们赶紧去洗洗,吃点早饭歇息。”
“嫌俺是不是?”
“有一点。”云崇青做样捏住鼻子,笑着将两人送出房。然后回去里屋,拿了笔墨纸砚出来。他要将响州、川宁这方事好好捋一下。
建和十七年,红杉县修连接川宁开义县的穿山道,遇泥石流,死二十四青壮。川宁知府高广林上奏,响州知府莫效成被贬,李文满接任。之后,响州府是黄钟毁弃瓦釜雷鸣,以致现在乌烟瘴气。
列出重点:牧姌居。
再说川宁,现朝廷在采的矿藏,情况他尚不明。捂在冠茅林一带的铜矿,极巨,已被一些人打着朝廷的幌子偷采。陆离查银楼,被掳卖去香公馆。
列出重点:铜矿、卖官。
最后,写明自己短期的目的,向皇上要便宜行事之权。长期目标,将响州府十七县全部打通,富民。
现在他要考虑的问题,怎么向皇上要权?拿铜矿之事,还是揭露卖官到脏地的恶势?
哪一种,能确保皇上不会将他换下,另派高官来?云崇青自认胸襟不窄,但也未宽广到哪。既来了南川,他必定是要衣锦而还。还有,目前的形势。
林中镇威慑的事,估计这会已经传进李文满的耳了。一些人不敢动他,但可以让他自掘坟墓。譬如修路,有泥石流埋人,就会有山崩树倒砸死人等等。莫效成有亲爹在上护着,还被贬到南境。他呢,当如何应对?
云崇青凝神深思,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除了加强防范,他还要…双目一阴,毛笔将牧姌居圈起,留好后手。
另,那些在徭役时失踪的青壮也要找。
总而言之,把握分寸,步步为营,绝不能错失毫末。
响州府,余笠街李府,岳丽嵘这会正一肚气。昨晚死鬼去牧姌居,竟一夜宠幸了两个小·骚·货。她呢?自打上回被打后,就独守空房。东西两院的几个贱人,暗里不知笑话多少。
“老爷还没回来?”
丫鬟哪知道?
送燕窝进屋的嬷嬷,笑着说:“老爷一刻前回来了,刚着人吩咐厨房准备汤膳。”没敢讲,采买一早送了整根牛鞭回来。厨房的婆子,正在收拾。
岳丽嵘冷哼,再熬几天,她要回娘家待一待。想到小弟上次夜半送进她房里的那个,不禁咬唇收拢双腿。要死了,心痒难耐,身子更是空虚。不行,今晚怎么都得先拉死鬼解解馋。
前院,李文满红光满面,全不似前些日子那般晦暗。只好心情没维持多久,就听陇运说,云崇青在红杉县亮底了。
“当真?”
“当真,云大人把哨箭就挂在玉带上。主翁,咱们怎么办?”
皇上竟真的给了云崇青强兵。李文满愁眉,关键云崇青还狡猾,并没将强兵按在明处,而是散在暗里。这极可怕!
“云崇青回了州府,没再出门?”
“没,一直待在府衙。”
李文满抬手让陇运退下。他昨天才命人将云崇青在响州贪赃营私的账册送往京城,现在想追也追不回了。直觉,原先的打算大半是成不了了。
不成,那三百一十八万两银岂不是全打水漂?沉思片刻,神情一定,忙铺笔墨纸砚。
夜,小风习习。城东花宝街三和赌坊仍旧人声鼎沸。
“开开开…小小小…”
“啊…怎么又是大?老子不玩了。”输光手里最后一块指甲盖大的碎银,粉面瘦削的年轻人,气恼地踹了一脚桌腿,骂骂咧咧地离开了赌桌。垂头丧气出了赌坊,走了不过几步就打起哈切。
揉着眼睛,一脚深一脚浅地往家里去。在经过一处小巷时,杂乱的右眉一颤,猛然扭头看向巷子里,惊恐万分,张嘴就要喊。一只大手横来一把捂住,轻而易举地将人拖进了巷子。
城北,一处空置的破屋里。换了副独眼悍匪模样的云崇青,用匕首一下一下地割着瓷盘。发出的吱吱声,刺耳又森冷。吓得已醒来的张山,浑身战栗,把两眼闭得紧紧。
嘴里含了根签子的记恩,端了一碗鹿血酒,送到他老弟手上。
云崇悌将花大工夫置备的餐摆破席上。几道生肉菜,十分新鲜,有两道血还没凝。
云崇青朝蒋方和使了个眼色。蒋方和一步上前,俯身一把将装死的张山提起,恶声恶气地说:“再不睁眼,老子剥了你的眼皮子。”
话音未落,张山大睁双目,见独眼老怪饮血,顿时吓破了胆,两眼翻白就要倒。蒋方和恐吓:“倒下,老子就把你片了下酒。”
闻言,张山才软的腿又立马坚硬,眼也不敢闭,就强撑着看老怪喝血。腥味钻鼻子,腹内翻涌,酸腐呕到嗓子眼,他勉力咽下。
云崇青还是头次喝鹿血酒,实不习惯。一大口,快咽。闻着腥,但进嘴了感觉还好。被染得通红的舌,慢舔过唇,细细品味,状似意犹未尽。
瞧对方那样,张山莫名尿急。怎么办?他想活,真想活。
觉差不多了,云崇青将鹿血酒递给六哥,垂首看破席上的菜肴,又舔了下唇,粗声悠悠说:“我两小兄弟都讲你眼神明亮,耳听六路,为人正义也爽快。正好我这缺个人使,你怎么想?”
这位大爷,您哪两位好兄弟啊?张山眼不敢乱瞟,忙点头,舌头都被吓麻了,磕巴道:“行…行的,爷有有啥事尽管吩咐。小小的一定肝脑涂地,任凭差遣。”
“肝脑涂地?我喜欢。”云崇青回头看向张山,咧嘴露出沾了血的牙,呵呵笑了两声:“倒也不用。就是我这人最是记仇。”
“俺…我们没仇…没仇。”
云崇青轻嗯一声:“你要是不老实,对我不坦荡,我们就有仇了。仇人嘛…”伸手出去捏住张山的下巴,大拇指腹轻摩,感受着皮下的怕,“无论是油炸还是片了生吃,我都好。”
死死憋着尿,张山挪动着僵硬的两手,颤霍霍地往中间聚拢:“大大哥…大大爷,您您您就说有有有什么吩咐?”两手捂住命根子,他不能尿…尿了跟人结仇。
云崇青慢条斯理地移手向旁。记恩立马送上小金块,冲快被吓傻的张山龇牙一笑。张山这才注意到他:“四四啊…”
记恩也高兴:“山兄弟,这是俺们大老爷。你不是说要发大财吗?俺们大老爷金子老多了,他说好等你把事办妥,就给你一棺材金豆子。”
一棺材?张山欲哭无泪。
云崇青把那小金块送到张山眼前:“我走川宁这一趟是来寻这金子里的鬼。”
两眼被黄澄澄的金块给吸引住,张山吞咽:“什什么鬼?”
“这金子里掺了铜。”云崇青收回金块,手背到后虎着脸:“想我严五闯荡三十栽,还是头回有人敢如此诓骗我。我不将他们斩尽杀绝,日后不是什么猫狗都敢爬我脑袋上拉屎撒尿?”
心揪紧得他都快喘不了气了,张山木木地点头:“是…是,大爷说的是。”
云崇青运力,铁掌拍在张山肩上。张山差点被他拍散架,一个踉跄就要跌跪在地,好在蒋方和扶了一把。
“你帮我把川宁地界上的矿藏都打听清楚,画出来。”云崇青朝张山竖起一根指:“我允你一千金。”
啥?张山看着那根指,两眼勒大:“一一…一千金?”横财啊,他大运来了。嘴半张着,一个没兜住,口水滴下。他两手捂上嘴,一股尿骚冲进鼻:“大爷,您说真的?”
“我严五嘴里没假话。”
“成…成交,肝脑涂地。”
“就知道张山兄弟是个识相的。”云崇青大笑,拉着人到破席边:“这些都是招待你的,快用。”
张山还未反应过来,嘴里就被塞了块生鱼肉,腥味顿时在口腔炸开。
“呕…”
“咋还吐了?”云崇青又给他塞了一块:“再试试,这肉又嫩又细腻。”
被摁着后颈,张山哪敢拒绝,硬着头皮,咽了两块。他以为今晚差不多就结束了,不曾想这伙不明来路的人竟强硬说要给他定钱。
他欣喜若狂,嘴里也不腥了,忙给几人跪下:“谢谢爷。”
云崇青把捏在手里的一大块生牛肉丢下,站起身,跟哥几个打了个眼色。蒋方和与记恩,一左一右,将张山拉起。
灭灯,一行出了破屋,往三和赌坊去。绕到赌坊后门,云崇青接手张山。张山只见,他李四兄弟傻傻笑了笑,抬手一挥,几人一跃翻过墙,他…他们…两眼再次上翻,这伙人是…是疯子。
云崇青眼看紧闭的后门,余光留意着张山。光吓唬,效用不大,得让他亲眼见识一番。然后他才能死心塌地。
惨叫传来,张山想逃,但臂膀在…在大爷铁爪中,尿意更急。他他他…完了。
天亮时,三和赌坊被抢劫,已传遍开义县。官府封了四方城门,挨家挨户地搜。搜了一上午,什么也没搜到。而这时,换了样的云崇青一行,都快到来河边了。
蒋方和再一次摸向心口,那里藏着厚厚一沓银票,足一万六千两。记恩、崇悌兄弟都有,四个随侍也分得三五千两。谁能想到,小小开义县的三和赌坊,营收竟不比响州府的差?
大人说,白捡的,拿回去给媳妇闺女多打几套头面。他咋觉,像做梦一样?
对了,张山还拿了两千两银票,一大袋碎银。那人怕得要死,但银子搂得也是死紧。
三刘土寨,是建国初期剿灭的一处山寨。荒了多年,不想这里竟再被人占据,经营成黑集。
能做土匪窝,可知三刘土寨不好进。路也确实崎岖,八卦走阵,左拐右绕。好容易到了寨子口,还要查户籍。蒋方和将从三和赌坊里摸来的几张户籍递上,几人顺利进了黑集。
此方黑集,就跟外面的寻常集市一般,吃喝都有,但卖五花八门的居多。
不准备入手什么东西,但云崇青还是一个个摊子看过。银矿石、铜矿石,都有卖,且卖的人还不少,只是八成卖主手里的矿石也就几斤重。
“最近你们的货不行啊。”记恩蹲在一摊位前,拿了块矿石掂着:“走了一圈,都没见多少敢入,闹得我心里也拿不准了。”
“啥呀?”摊主不痛快:“俺这石头好得很。钱主不敢买,是因响州那来了个祖爷。响州的银楼怕被一锅端,不敢来黑集了。咱川宁的银楼,背后谁没…”想说什么又打住嘴,吸了一口旱烟,“不缺这些。”
记恩丢下块碎银,拎了小篓铜矿就走。
难得遇着一草药摊子,云崇青停了下来。一株何首乌都成人型了,身上的泥还带着湿气。
“这个怎么卖?”
卖药的是个十三四岁少年,手指一竖:“二十两银,一文不得少。”
“这年份的何首乌卖到药行,也就十六七两银。”云崇悌蹲下身,以前他在外收野货的时候,没少看这些稀奇东西,早练就了一双火眼金睛。
“所以我没卖去药行。”
“官话说得不错!”蒋方和凑上来。
云崇青目光落在少年右手无名指上,那里关节处薄茧泛黄。示意义兄给银子,他愿意被宰一次。
“好好读书。”
正准备装药的少年,身子一顿,抬首仰望站立的男子。男子身形挺立,有一双很漂亮的眸子,就是脸上胡髯浓密,掩盖了岁月。
云崇青未回避他的审视,这个男孩眼里有伤情。
少年咽下嘴里的苦,收回目光,默默将药裹上破布,装进爷爷特地做的木盒里。封好木盒,把它交给付银子的那位主。
“这种黑集不适合你个小娃来。”记恩没给他银子,而是趁周遭不留神,丢了两小块碎金过去,示意他藏好。
少年心中流过暖意:“放心,我既敢来,就不怕。”
云崇青转身,才跨出步要走,便闻一轻若蚊蝇的声问询,“读书还有用吗?”
“当然,读书明理,明理观世清晰。”
“可样样都看透,不会痛苦厌世吗?”
“看你怎么想?至少我不痛苦。”云崇青浅笑,双目明澈:“我会成就己身,堂堂正正站在青天之下,名正言顺地让那些玷污这尘世的罪恶都伏法。”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慢慢收紧,目光变得灼灼,看着那人。他未想过放弃,就是心里头失望攒多了,见人要走,忙吐露:“我叫张领”
“云千晴。”
黑集眼杂,云崇青一行少打听,逛完便离开了。他们又去了一趟西画山,只西画山那一片的人警惕得很,看见生人,会有尾随。查探不了什么,便打道回响州府。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第 96 章
知州府后院, 温愈舒正在挑拣布匹,准备裁制秋装。几匹鲜嫩的,让婆子送去六嫂那, 给惜媛、惜珍。锦棉细腻, 可以拿来做里衣。这匹雅青,衬她也合适夫君, 他们一人做一身。
“回来了回来了。”常汐端着茶点兴冲冲地进屋。
一听这语气,温愈舒便知说的是夫君, 丢下布匹迎上姑姑:“人呢?”一走好些日子, 她都焦心。
常汐欢喜:“刚随憨三叔的车回来的。姑爷怕身上味大, 正在我大哥屋里梳洗。”
“我哪时嫌过他了。”温愈舒嗔怪, 转身去开箱拿衣衫。
“是是, 您和姑爷鹣鲽情深。但夜香味重,姑爷也是疼惜您。”常汐把点心放到桌上,笑着道:“今晚我可算能睡个安稳觉了。”人平安回来,她这心就放下了。
温愈舒面上生热, 腮边泛粉:“麻烦姑姑把衣衫给常河叔送去。”
“好。”
仅一刻,云崇青就体面回了内院,见妻在比着两块布,轻巧过去,从后将人紧紧抱住,埋首在她颈窝深嗅:“我回来了。”
鼻间一酸,温愈舒想责怪但又舍不得, 侧首贴上他的颊:“席义老叔骑着你的黑风回来, 说你去了川宁, 我担心得连着两晚都睡不宁。你走时也没说要往川宁。”
“去川宁是临时起意。”云崇青轻轻咬上媳妇的颈, 他好想她。
颈间炽热灼人, 温愈舒不禁嘤咛一声,拿在手里的布块飘落。云崇青一把将她抱起,走向里间。
这个时候,蒋方和也随采买的马车潜回了府。
赵一琴正在教两个女儿看账,里屋传来动静,忙让奶姐把孩子带下去。两姑娘都懂事了,还以为她们娘行差,面上皆不好看,赖着不愿走,直到见着蓬头垢面的爹,才慌张起身,手捂脸快跑出正院。
“死丫头…”赵一琴气恼,她看着想蠢痴人吗?
蒋方和乐呵:“是我闺女。”
“你还说?”赵一琴上下打量了一番丈夫,有意捏起鼻子:“赶紧去洗洗。”她也不问他这些天干什么去了,有些事不知道,也少担心。
“别嫌。”蒋方和看着媳妇,慢吞吞地从襟口掏出捂得热乎乎的银票:“喏,你点点。”
赵一琴心一紧,两步上前抓过银票,一翻全是一千两一张的银票:“这…这哪来的?”不等丈夫回答,就手指他的鼻,“我警告你,你你上有老下有小,万不能犯浑。”
“你想哪去了,我没犯浑。”蒋方和抓住她俏生生的指,一把将人拉近,套她耳上把事说清楚。
听完后,赵一琴愣了好一会,心口嘭嘭的。跟了和哥这么些年,日子好过但有时也紧巴。只她是个胆小的,从不敢贪妄,也常常对和哥耳提面命,不许踏错。手里握着的银票,轻飘又重实。
她大姑娘马上就十四了。
“真…真的能用?”
“放心拿着。”蒋方和抹了把干巴的嘴:“那三和赌坊是开在开义县,要是在咱们响州地界上,早抄了。”
赵一琴上去就要打他那张破嘴,低声警告:“以后不许再提这个,就像云大人说的一般,你们早几天就回来了,没去过川宁。”
“现不是在和你说话吗?”蒋方和心里畅快:“你不知道,在大人带我们到赌坊前,我都不晓得还会来这出。当时都有些犹豫,只记恩兄弟手一挥,我第一个跟着上了。”
“还说?”赵一琴是真佩服京里来的那位了,开始点银票,一张一张的,一共一万六千两。敢想敢为,才是干大事的。拿出四千两,递向丈夫。
“这银子不干净。等到了冬里,咱们寻两庙宇搭粥棚施善,驱驱邪。”
“听你的。”蒋方和就喜欢他媳妇的脾性,没接银子,催促:“快备水,给我刷刷干净。”
“知道了。”
云崇青回了州府,修整了一日,便处理起积压的公文。尺音县、冯传县等七县有意修路,还写了一些思想。单看思想,都可行,但具体适不适用,待考究。
魏钧誊抄文书,整理入档。他爹最近走路都带风,大姐二胎又生了个闺女,不过这回婆家没人敢黑脸了。娘给他置备了两身新衣,就怕他在外抬不起头。
他,看了眼专注的大人,心里惭愧。过去读书,自己总是定不下心。可进了府衙当差,常与大人往来,他性子倒是沉稳了。昨日跟爹说还想再往上考,爹喜得两眼都笑没了。
低头做事,他知道,想跟随大人,己身必须得出色。
下晌,三书押着赌徒扫完大街回来,报:“城北细腰口混子这几天不知咋了,总往外跑?大人,要不要盯着点?”
这事云崇青昨天已听媳妇提了,田芳送的信。六嫂身边得用的一个婆子身量背影与田芳相似,最近正在减身,学田芳举止。等像全了,六哥就会安排车马送田芳离开。
这样,他们在城北也有了个眼线。
“不用盯着。”
“啊?”三书不明白了:“那他们要是作乱呢?”
云崇青看完一本文书,抬起头:“城北哪天不乱?细腰口那边更甚。你组织一下,明天押人扫完街后,到细腰口矮房挨家查户籍。有不对的,全部抓起来。夜半、清早分别再突袭查一回,连着一月,我倒要看看他们能作什么乱?”
“万一闹起来…”
“我还怕他们不闹呢。”云崇青双目生笑:“闹了正好,城北修整所需的劳力就有了,还不用花银子。”一个个的,日子过得舒坦自在了,就忘了国有国法。
三书恍悟:“属下这就去找严大哥和卢大哥商量,一定把城北那片查个彻底。”他们是官,做啥要暗中盯,当光明正大的来。
“去吧。”云崇青搁下毛笔,看了快一天了,两眼有些疲,抬手揉揉睛明穴。后仰靠在椅背上,闭目想城南、城西部署。城西换面貌,路要整,商铺也要重建。只重建商铺,涉及颇多。
首先商铺都属民有,民意不一致,重建就难。最好的是,公家出头,拿银收铺,统一修建。修建好,招商卖铺。但一招商,难保不会有不良大户大肆买进…这个要想法堵住。
城南?他有心修街棚,招各方特色买卖。城北,建南川乃至西南部最大的山野集市。他望着,有一天提及山货野货,人人自然想到响州府。
思及此,云崇青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要不要先给皇上画个大饼?皇上最想的是什么?成就一代圣君,名垂千史。若响州府能建成,他有功,皇上有名。
站起身,回去后院。他得再细致一点,画模子也得画得清晰可见,不然皇上凭什么相信他?
只要让皇上生出向往,他在南川的位就稳了,之后便不会因一些枝节,被谁换下。另,响州府山野集市想长远,就得宣扬山野森林的可持续发展。宣扬可持续发展不难,谁还没有个子孙后代?
内院,温愈舒以为夫君要忙到黑天:“怎这么早就回来了?”
云崇青拉着她往小书房:“想到一些事,你帮我参谋参谋。”
“好。”温愈舒甜笑。进了书房,见夫君开盒拿了本新折子,便知事情紧要。“要不要请记恩和六哥一道商议?”
“晚上叫他们一起用饭。”云崇青想先捋捋思想。
次日下午,在一众百姓瞧完赌徒扫大街后,知州府的大批府卫出动,扑向城北,查户籍。被查的人,稍有眼神不对,都会被带走。天黑尽,收兵。大家以为就此结束了,不料子夜时,细腰口被围,继续查户籍。
一连三天,整个响州府都人心惶惶。李文满气极:“民怨载道,本官是忍无可忍了。”当晚一本折子,送往京城。
云崇青这头,理清了思想,与妻子、义兄、六哥又就细节处论了几回,敲定方案,写上奏本。折子同前两次一般,密封好随夜香一起出响州府。
武斌、卢宁像篦子一样,一遍一遍地梳理城北。蒋方和得令,查起城西、城南。城中百姓,一开始惊慌,但很快就发现官府针对的都是一些不干人事的东西,慢慢定下心。
随着祸害少了,平民欢喜,更是推崇知州府。清查一月,响州再没偷鸡摸狗。官府张贴告示,城西要整改。
如何整改,知州府有方向,但还需百姓参与。知州大人云崇青提议,让城西推举出十位德高望重的代表,于九月二十至知州府商议。并承诺,以城西为版样,若整改得当,有利民生,城南、城北也会随后修整。
一块巨石,投死水,激起千层浪。
“知州大人话里啥意思,你们给俺说道说道。”
“啥意思?俺家大伯说了,知州大人是想给咱修城。你们是不知道,知州大人刚上任,别人都窝在贵地里享福,他跑去城南、城北,看大伙日子过得咋样?大人是真的好官,不像那边那位,只晓得抠咱们的饭碗。”
“俺家西边王夫子这两天常往外跑,跟左邻右舍说道。他有学问,肯定会被推举去见知州大人。”
“俺爷让俺爹也争一争名,去跟知州大人说说咱们平头百姓的活法。俺娘还去布庄扯了布,要给俺爹做身见客衣裳。”
“城西修好了,还要修城南城北。哎呦,这日子是有盼头了。”
“俺二叔还说,大人修城,照着给吹郧县和红杉县那修路的样,肯定不会要咱掏银子。”
知府衙门,李文满头胀疼。云崇青要修城,竟一声都不知会他。告示里,一字不提银子,想想便知,他拿什么修城?三百多万两银啊!京里怎么还一点风声都没?
八月底京城见凉了。最近朝上风平浪静,但百官不敢有半分放松,主要是沐宁侯爷已经连着上朝四日了。
“有事起奏无事退朝…”方达高唱,隔了七八息,确定没人出列,再扯嗓子唱:“退朝。”
“臣等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近来心思也不在朝上,回了乾雍殿,才批了几本折子,神思就飘远了。月前云崇青送进京一本厚厚的折子,折上万字,全无赘述,皆是对响州府的规划。规划一百六十六条,条条具体可施行。
在阅折子第一遍时,他脑中就有了响州府生动形象的繁华。可那欣欣向荣景况,并非是现在的,而是在整修之后。
伺候在旁的方达,偷瞄了眼出神的皇上,心知又是云大人那本折子在搅动,不敢打扰。那折子,自个也有幸看过一回。毫不夸张地说,当时他都满腔热血,想投身其中,改建响州。更何况皇上?
皇上望民富国强都快望出心魔了,哪回祭奠不是求这?
“去把朕玉枕下的那本折子取来。”皇帝搁下朱笔。
方达心神一紧:“是,奴才这就去。”那折子,皇上日翻夜翻,都翻毛了。昨日还让八殿下,给誊抄了一份。誊抄本,也没让八殿下拿走。
再阅折子,皇帝还是不忍错过一字。云崇青会试、殿试时,案卷上言词就已表露出务实。重用他,一是想给将来的新君培养能臣,二也是他确实有几分本事。
只皇帝万万没想到,其去响州不足半年,就给了他如此大的喜。响州什么地貌,他自是清楚,可以说要挖掘利好,极难。但云崇青却找到了实处,而且可行。
官府拿银收旧铺,推到重建,再引商卖铺。未免奸商霸市,严格审查买主。若买主经营特色,铺子价值可分期偿还。如何施行?又列十数见解。
有关建房?官府发帖各大商贾,争标。金银分三期付,地基夯实三成,屋建七尺高再付三成。剩下四成待屋子查检合格,结清。
皇帝看得口干舌燥,当年纳莹然时,他都没这么兴奋过。若按云崇青的思路,将响州府建成,那朝廷就可以建庆延,还有丰度、漠河等边陲。地貌不一样,但思想重要。
民生富足,国盛震四方。
天…朝!
皇帝不禁笑出声。
宫外,孟安侯跟着沐宁侯进了槐花胡同。沐宁侯不想理他,但临到府门时,还是被拦下了。
“你快说,最近做什么天天上朝?”
“我就是闲着没事,觉拿着两份高俸,总不上朝,有些对不住皇上。”
“你放屁。”孟安侯两手叉着腰:“老夫瞧着像傻子吗?”
“不像。”
“你…”
沐宁侯扯开老鬼,阔步进了侯府。半月前,勐州谢家偷偷找上了张坦义的后人。沈益没动,冯威出京了。现在督察院,伍敏之居首。崇青在响州府大肆敛银,消息已经进京。
伍敏之不会放过这次出头的机会。
孟安侯气哼,两手往后一背,不就是上次趁彬二媳妇生女之危,动手抢北角山大营总教头的那点子怨吗?沐广骞要记恨多久?
再说,他家又没抢到。
转过身,长吐一气。他早听闻了,云崇青在响州府收受了上百万两银。那小子,胆子倒大。只孟安侯府能听到风声,皇上会不知道?
知道,皇上又为何一点不往外显?
脑子有点转不过来了,孟安侯抬手摘下乌纱,挠了挠头。
翌日早朝,沐宁侯依旧在。今天没叫他白来,督察院右都御史伍敏之弹劾响州府知州云崇青。
“皇上,云崇青仗着沐宁侯府,玩弄权术,将响州府当作私囊,索·取无度。百姓稍有不从,官兵镇压。恶劣至极,罄竹难书,响州府已悲声盈路。臣以为云崇青辜负了您的期许,不配为天子门生。”
要不是身处太和殿,方达都想朝伍敏之翻两白眼。他不会以为,皇上一点不知响州府啥境况吧?
响州府是出动官兵了,但没有什么镇压,查的都是宵小。看来自唐锡之后,这伍敏之也不中用了。
沐宁侯出列:“伍大人言之凿凿,不知可有什么证据?”
“侯爷放心,没有证据,下官绝不会告到皇上面前。”伍敏之从袖中取出一本册子,双手奉上。方达快走下殿,接了册子,查检过才上呈。
皇帝翻看,这是响州府富户贿赂云崇青的账册,跟云崇青上奏的基本无差。大略看过,合上递给方达。
“让各位大臣都看看吧。”
“是。”
皇上没动怒,伍敏之心头一紧,直觉不对。文武没一个傻子,快阅账册,看过就罢没有谁要出列帮腔伍敏之。
不一会,账册到了封卓瑧手中,他翻得慢,阅完生疑:“父皇,据儿臣所知响州府并不富庶,那这些大户是怎么积富如此厚实?”
皇帝冷嗤,小八说到点上了。
“民不富,朕也想知道他们怎么累下万金的?”
百官闻到意味,跪地:“臣等该死,皇上息怒。”
皇帝气极,但面上不显,若非为大局,他早派人将李文满那个混账千刀万剐。竟敢利用他给的权,助岳家把控了南川几府的粮食,简直该死。
跪伏在席税虬之后的冠文毅,心中大骂李文满。堂堂知府,在响州深耕多年,竟压不住一个云崇青,还能有何用?
“众卿都平身吧。”
“谢皇上。”
皇帝让方达,把云崇青呈递的第二封折子拿下去给百官传阅:“响州府地貌,想必你们都知道一二。云崇青收第一笔银时,便上奏,要用富户银给响州百姓修路,不取朝廷一文。”
什么?百官惊诧,冠文毅恨死。这就是李文满计策,撑死云崇青?
皇帝长叹:“朕甚慰。”
“皇上,”伍敏之不平:“响州府山岭占地七成,修路可谓难比登天。这说,臣以为是云崇青的托词。保不准修几天,再现山体崩塌掩埋百姓的灾祸。到时,路停修,他收受的那些银子怕是也花光了。”
兵部尚书莫来英走出:“皇上,正是因为响州山岭居多,才要修路。脚下无路,百姓怎么走出深山看我大雍国盛?伍大人忧虑,没有依据,可谓信口雌黄,这有负他御史之名。”
高广林一直留任川宁,他没少背骂名。可莫来英敢对天发誓,无论是他,还是莫家,不曾打压过高广林。
云崇青能揣度君心,定是心细如发之人。他既去了响州府,会不想打通红杉县与开义县?
“儿臣认同响州府修路一事。”现王拱礼:“但也担心旧事重演。为让云知州谨慎,儿臣觉父皇不妨加重担子,让云大人签份状书。有生死状压在脑袋上,想云知州是万不敢大意了。”
愚蠢!皇帝冷了脸。云崇青没向朝廷要分文,小四竟因旧事让他签生死状,这是在寒能臣的心。
封卓瑧出言:“儿臣觉不妥。如果要签生死状,那响州府修路当朝廷立项,百官共议,国库拨银。而非所有责任,让一心为民谋福祉为君分忧为国办实事的官员,一人承担。”
将卸任户部尚书的温垚出列:“八皇子所言极是。响州府修路,本为国事,哪有让一小臣担责的?”
现王脸红,开始重咳。
还算有个懂事的,皇帝起身甩袖:“退朝。”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第 97 章
“恭送皇上,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跪拜,其中不少松了肩头。
现王咳得气都快上不来了,九皇子起身上前扶了一把, 天真道:“钦天监也不知怎么回事儿?都多久了, 四哥的婚期竟还未定下?”
怎么,定下还能用一侯爵嫡女给个病弱王爷冲喜?孟安侯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九皇子, 心里想着明明皇上那般机警,咋生的崽儿一个两个都平平?抬手戳了戳前面的沐广骞, 就你外孙不错。老子看好。
沐宁侯转过身, 目光自八殿下身上掠过, 对上孟安侯。
孟安侯抚须, 云崇青那小子够奸猾, 皇上的心已经偏了。只响州修路真那么容易吗?伍敏之弹劾啥的不提,但有一句说到点上了,旧事重演。
这老货不会是想把孟固插到响州府吧?沐宁侯浅笑,孟固脾性固执, 行事中又多少带了些世家子弟的强硬,跟崇青根本就不是一路人。放他去南川,纯粹是给崇青添麻烦。
另,就目前形势,崇青完全压得住响州。他亦相信,只要沐宁侯府安稳,响州那方少有人敢妄动崇青夫妇。
眼神对峙着, 两人不退让。镇国公世子段励握拳抵唇, 清了清嗓子, 默默移向八殿下。只才靠近, 就见现王止住咳转身过来。
“八弟, 刚为兄提议立状书咳…并无多想,仅以为有一纸状书在,既能让父皇和百官安心,又可叫云知州谨慎。为兄相信云知州大才,真的没有想过要他的命。”
段励牙酸,现王这调调怎么那么像二叔祖屋里的大姨奶奶?全天下就属他最聪明周全又善良。都白纸黑字立状书了,还嘴硬说不想加害云修撰?
封卓瑧面目冷肃:“四哥,太和殿里,父皇面前,没有儿戏,只有雷霆君威。在弟弟看,当谨慎的…该是四哥你。”
“是…是为兄的咳咳…”
“八哥,你言重了。”九皇子担心地给他四哥撸着后背:“我知道云大人跟你亲近,你也看重云大人,可父皇不是没同意立状书吗?”
“我在说理。”封卓瑧弯唇:“你们却似乎更在意云大人与我的亲缘。可真论起亲缘,我和你们才是同血同宗。”
现王忙反驳:“没咳咳…”
“四哥身子抱恙,还是赶紧回府好好将养。”封卓瑧再声明:“我反对立状书,不为其他,只是因我等无立场。”不取朝廷一文,造福百姓。朝廷当羞愧,哪来脸面要臣子立生死状?
听够了的冠文毅,退出了太和殿。现王拖着迟迟不下聘,心思昭然。抬眼望天,手背到后,挺胸阔步离开。一个废物,他也配。
皇帝回到雍和殿不久,就知太和殿事:“小九是越来越会搅和了。”自以为是,还毒辣凉薄。
确实,方达低着头,放轻了气息。九皇子在做梦当渔人,想收鹬蚌相争之利。他是真敢梦啊!不提其他几位,单论八殿下,心思多深?小小年纪,便已领悟己身的强势,清楚几个兄弟要想越过他,就必须推倒他。
故,他从不软弱,也不藏拙,敞亮地与沐宁侯府往来,在朝上坦荡地为云大人说理。他知道,避忌无用。与皇上相处,亲厚又随意。因为他懂,坐在龙椅上的这位,是他的父亲。
八殿下,更深知他的父亲需要一个什么样的…储君。
强大清醒果断…且懂克制。
皇帝翻着折子,心情未受多少影响:“和盛钱行查出那金锁里的怪异了吗?”
他正想回禀,方达跪下:“皇上,月前和盛钱行只查出金锁里融了铜。为更清晰,钱行去信东家。越鸣一赴京亲自查验金水三十七回,终确定融在金里的铜并非官家出,而是未经精炼的优质黄铜。”
知道川宁水深,皇帝对此倒也不意外:“银楼里金饰作假,骗到云崇青府上,你说这是故意还是无意?”
故意,便是有人针对云知州。无意,代表着银楼作假乃寻常行事。方达蹙眉:“云大人的手段,响州府无人不知了,尤其是那些富户。奴才以为,应是无意。”
皇帝冷嗤:“把和盛钱行上报奏书,誊抄一份送去响州。”
“是。”
皇帝批文的朱笔一顿,要退的方达立时刹住脚。
“传朕口谕,让和盛钱行查一查民间流动的金银铜。”
“是。”
宫外,冠文毅去了大理寺。沈益好茶好水地招待,同往日一样,一谈南泞陈家案,便冷了场。
就知会如此,冠文毅趁机发作,他正满腹气。沈益听着叱骂,神思在动。云崇青在南川闹出动静了,这该不会是冠文毅想看到的。动又动不得云崇青,换做是他,他当如何压下南川暗涌?
调离云崇青,难,皇上轻易不会允。
让云崇青自取灭亡…沈益敛下眼睫,翻起案上的文书。这个还真有可能,响州颇多险峻地,修路哪是说说那般容易?
亦或无度捧高云崇青,云崇青年轻,难保不会移性。
拭目以待吧。目前大理寺能做的,就是帮皇上盯紧京里的冠南侯府。
发泄完一肚积郁,冠文毅回府。用完午饭,隽鹰堂里阅览近三月南川来信。厚厚一沓,几乎每封都提了云崇青。
伯仲进门见主翁愁眉,心中不由暗叹。云崇青没负他三元及第之名,在响州看似张狂,但却迅猛打击,蚕食人心,让响州,乃至整个南川的地方势力都生了畏惧。
这于他们,可谓大不妙。
冠文毅吐气:“老夫之前想法错了,云崇青不能留。”他承认自己小看了那乳臭未干的小子。
“可以不留,但不能由主翁来动手。”
这还用说?冠文毅翻了被他搁置在一边的那份信:“李文满。”
不谋而合,伯仲拱手献计:“云崇青要修路,那就让他好好修,最好能以身殉他的宏图大志。有此贤名,外人也不好质疑,说不出个什么。”
冠文毅老眼里漾开笑,有云崇青陪葬,李文满死的不亏。
九月初九,云崇青接到京里和盛钱行回复。如他所想,这份回复要比阳西府钱行具体一些。金锁里确实掺了铜,还是未经精炼的铜。
云崇悌顺顺心口:“好在我家媛姐儿出现了不对,不然那金锁就戴小圆包脖上了。”小圆包才多大?万一要有个啥,他是真没脸跟记恩处了。
“没事。”记恩玩笑:“让六嫂给我家再打个好的,重实一点的。”
“一定。”云崇悌揽着兄弟的肩:“你也放心,这回金锁咱自寻匠人,用自家金锭子打。”
“成,再让六嫂屋里找找,看有没有亮眼的珠子,镶嵌几颗。”
“哈哈…你这是要挖哥哥家底儿啊?”
笑过之后,云崇青把义兄上次在三刘土寨买回的那小筐铜矿石拿出来:“分一半,送往京城。”
“朝廷的矿藏,都有记案。矿质如何,均有分辨。”记恩赞同老弟做法:“咱们得让皇上意识到,融在金锁里的铜,很可能是来自一处不明矿藏。”
云崇悌点首:“我在外跑商的时候,就喜手下的人啥事不瞒着。”高位者多疑,铜矿的事不能瞒皇帝,但可隐晦一些。
决定了,云崇青便不再说铜矿,关心起近日州府动向:“对城西整修,百姓反应热烈,在咱们的人暗中引导下,言论总体趋向于看好。
他们已经选出十位有学识德性又佳的代表。这几天,代表们白日里都聚在一起商讨。我听说他们也准备了一份整修规划。”
记恩朝着老弟竖起大拇哥,那份响州府五年规划,他都拍案叫绝:“百姓有思路最好,咱们到时优则取之。不当的,便与那些代表权衡利弊,说服他们。他们服了,百姓那里也就顺了。”
“对。”云崇悌附和,为啥要让百姓推举代表,大用就在此。
云崇青凝眉:“城西整修,最难的便在收地。”
这点,记恩和云崇悌都认同。官家收地,等于百姓舍家。
“蒋方和说,西边昌河以南那个六十余亩的小庄子是张鸢儿的。”云崇青拿了响州府城地舆图,铺到案上,招义兄和六哥到近前:“张鸢儿就是原响州知州,现阳西府知府徐光远养在牧姌居的小。”
老弟打算给城西百姓另划宅地安置,记恩是深觉法子好,但划在哪?响州府城就这么点地方,好地几乎都被富贵圈了。
“这块不错,邻水,东西小山丘可以平了。”
“够安置主街附近那片儿了。”云崇悌手痒,从袖里摸出一把巴掌大的老铜算盘,敲了起来,也不担心十二弟拿不下那小庄子。
云崇青指轻弹着案:“有宅地,才能留住人。”一地谋发展,少不得人气。
九月二十,在大众瞩目下,城西十代表穿着体面地进了知州府。蒋方和、谭毅早早候在了公堂,等十代表坐定,两人将州府方案下发,请各人细阅。
代表也呈上他们耗尽心血完成的城西规划。
云崇青到,免了大家的礼,拿了放置案上的文书,翻开细看。文书里,提了朝廷出规制,各家按规制整修。整修所耗,朝廷补贴三,各家自掏七。厚道是厚道,就是太保守了。
州府关于城西的规划方案十分细致,全篇幅达两万字。十代表全神贯注,不敢错漏半点。看到公家拿银收地,八位紧了眉心。但之后安置,又非常妥帖。不仅给银,还返还宅地。
另,拆铺子的门户,哪天新铺子建成,有优先买入的权。官家下帖大商,竞标。竞得标者,要使响州劳力…
待一众全领略透了,都已巳时。厨房送来茶点,云崇青请诸位先润润口。
面对这位年轻的知州大人,十代表无一敢轻慢。他抄三和赌坊的果决,大家都有目共睹。再者,州府出的规划,面面俱到,也确实动人心。就是…有个根本,他们互视一眼,年岁最长的那位老举人起身,拱礼向上。
“大人,依州府规划,整修城西耗费极巨。在下心中忐忑,不知州府准备可充分?”
云崇青弯唇,笃定回道:“充分。”哪怕他的银子不够,那不是还有李文满、牧姌居、红杉林那处铜矿…再有缺,响州府可以拿着整部规划向和盛钱行贷,日后慢慢还给皇上。
老举人心境稍稍平复:“州府既准备充分,那我等一切听大人吩咐。”都不糊涂,云大人要民心。
知府府衙,李文满连打三个喷嚏,后颈都寒了,一把将崭新的杯盏挥向地。云崇青太不把他放眼里了,知州府与民共商修城大事,通判、同知都在,就他这个知府没人送函。
有此一着,日后在这响州府,谁还看重他?
“来人…来人…”
要修路是吗?他让姓云的修。
“大人,”府卫都绷紧了皮子。
“传本官的令,让十七县知县赴州府,商议修路之事。”李文满眼里充斥着阴鸷,他让所有人都全力配合云崇青。够了吧?他要看着云崇青下黄泉。
作者有话说:
今天写得少,明天再来。作者君抗原一条杠了哈哈……就是鼻子还是堵,试了七八种法子了,都没啥大用。
? 第 98 章
知州府与百姓代表, 就城西规划如何施行,进行了一番议论。云崇青将他圈的宅地,给各人看过, 又表示会尽力先划宅地, 让搬迁的人家有所准备。
“大人,昌河南那座庄子…”代表里花白发乡绅, 面带难色,有些事他们也不好明说。
云崇青领会, 微笑:“诸位安心, 日前我已去信阳西府。”他不会跟张鸢儿要, 地是谁给出的他找谁, 量徐光远也不敢不还。
阳西…众人瞬间了然。他们没忘这位云大人了得得很, 非一般人敢开罪。又询问了一些细节,午饭后告辞。
才送走十代表,阳西府知府徐光远的人就到了。云崇青不想见,只接了信件。信件里除了昌河庄子的地契, 还有一封手书。
手书上没提张鸢儿,只道惭愧,又推崇了几句云崇青。
记恩杵在旁,阅完不由冷嗤:“他也知道惭愧。我估着这两天那养在外的小,就要被接回阳西府了。”
“不接回还能咋办?”云崇悌抽走地契,好生看了遍,六十八亩地。张鸢儿也是个奇巧人, 好好的六十八亩地不用来种粮, 全栽了花草树木, 生生将个小庄子造成别院。说她不知疾苦, 可牧姌居那些女子又大多疾苦出身。
可悲…可笑!待过了明路, 进了徐光远后院,有大妇在上压着,看她还怎么自在挥霍?
有了地契,宅地的事,就解决八分了。云崇青敛眉思虑片刻,言:“自来了响州,我收到了不少…额心意,但一直忙着,还没回馈人家什么。
就便,昌河庄子上有不少花草,都是经精心养护,铲了太可惜。六哥,你给个名册,让武斌领府卫挖了装盆,给各家送去,聊表心意。”
“这个好。”云崇悌一本正经:“眼看着就十月了,正好给各家添点颜色。”
记恩补充:“花草树木挖完了,里面的摆件啥的也别丢了。在街上弄个摊子,能卖的卖,卖不掉的就送。墙体推了,砖归到一处去。日后谁家建屋,差几块也无需去买,搬来用就是。”
“砖肯定留着,就是摆件,我估计难卖。”云崇悌收好地契:“一个外室使过的东西,谁家正头娘子不嫌弃?”
“贫苦人家,没那么多计较。”记恩道。
下晌,知州府府卫到昌河庄子时,十几辆马车在装。武斌早得了吩咐,才不管他们装没装完,拿着地契就上去赶人。
“再不走,就都别走了。”
“斌子,先别赶…”庄头认识知州府的府卫,笑嘻嘻地小跑上来,塞了只鼓囊囊的锦囊给武斌:“再容咱们半个时辰,我去催一催。”
这几个月,武斌也学会了,收了锦囊,手一挥:“赶人,马车全部留下。”让他们走了,是他们自己不走。一个外室,谱也太大了。今日可不同往昔,他们只认云大人。
庄头傻眼,望向武斌藏银子的袖口:“这这…这不能啊!”
谁理他?府卫提刀,上前厉声大喝:“都放下手里的东西,往边上走。听到没有…”一把拽过还欲拉马离开的车夫,“老实点,往边上走,别逼我们动手。爷的刀可没长眼。”
“你们云大人,与我家老爷是同僚,你们…你们不能这般放肆。”管事家大儿,还在挣扎。
武斌嗤笑:“别同僚了,这庄子脏,你们心里没数,还要老子来提醒?知道云大人是找谁要的地契吗?”不想再拉杂,手握上刀柄,“赶紧滚,别耽误我等办差。”
庄头拉住武斌:“咱们以前可是…”
“可是什么?”武斌甩开庄头,还敢提以前?以前仗着张鸢儿那娘们,这群没少支使知州府的府卫。用惯了,还真当自己是哪台面上的人了?
“再不走,人也留下。”
没人敢再废话,庄头首先跑了。
十几辆马车被拉回了庄子,府卫闭门落锁。耳根清静了,看满园繁花,更气。不用叫,就各找家什,奔向园子。
翌日一早,城西园仁街,卢宁带着几个兵卫,摆长摊。摊上锅碗瓢盆都有卖。小件一文两文,给钱就能拿走。两个褴褛老汉,盯着三口铁锅,看了又看迟迟不愿离开。
三书赶来瞧热闹,见了开口替两老汉问了句:“卢大哥,锅咋卖?”
卢宁家里虽殷实,但舅家不丰,铁锅他自留了两口。两老汉,他也早留意到了,没回三书,直问:“你俩身上带了多少?”
老汉一惊忙翻兜,不一会,其中一位提着个灰布袋子怯怯地说:“不够,就就五十二个子儿。”
“挑一口走吧。”他们卖这些,又不是为了赚多少。只记恩兄弟交代了,不能白给。
“唉唉。”那老汉欣喜,放下铜子,连布袋都不收回,两手去抱右边上的那口大锅。几口锅都是上好,只他屋里人多,小了使不开。
另一老汉,也给了五十二文。卢宁看那口锅小,搭上两只大汤碗:“走吧。”
“谢谢,谢谢大人。”
老汉兴高采烈地离开。围观的百姓也看出了,知州府这摊子比城北杂货巷子还随意。不少人动心了,外室用的又咋样,挑好的回去洗几水,还不是一样用。
一个妇人,抢了剩下的那口铁锅,又带了一只矮柜,三个红木箱子。几个老婆子,抱着被子不撒手,争着付钱。三书吆喝她们排队:“不要急,一个一个来。”
这边忙碌,那头武斌也没闲着,四辆满栽花草的马车,驶入城东,到了余笠街那片,几乎是挨家送。送完,也不放空车回。
之前甘家推倒院墙,一些富户紧随其后。整块的砖都摞在路边,武斌知会了一声,装车拖了就走。卸在城西昌河南,又来运。
覃家门房还帮着搬砖,他们不想,但实在是怕了知州府。甘家最是识趣,主动吩咐家下人,将砖全运往城西昌河南。
忙了几天,昌河南庄子被推了。
一连串举动后,州府关于城西修整的方案流出。四方哗然。
“官家收地,那…那家不是没了?”
“家怎么没了?知州府不是说了另划宅地,还给银子。而且也不亏谁,收地收房的价都按牙行在挂的价来,要俺,俺就从。俺娘家大兄都去打听了,想尽早拆,尽早选处位置好的宅地。”
“昌河南那庄子不是推了,俺老头子今早还绕去昌河瞧了,官家在平山头。”
“何止平山头,你们是没看见,空地上摞得全是砖。听俺爹说,都是城东富户运去的。知州大人一文没给。”
“这么说,官家收地的事,板上钉钉了?”
“肯定的。像七嫂子说的那样,要摆俺头上,俺也同意。昌河那地又不差,邻水养人,院里打井都不用打太深。又没给你撵到犄角旮旯,有啥好不同意的?拿官家银子,建敞亮大屋,多美的事。也不知咱城南啥时规整?”
“俺妹子都欢喜死了,昨天还割了肉。家里三儿子,原就不够住。俺妹夫都拍板了少拿点银子,求块大点的宅地,一下把三儿子都安排妥当。”
像之前一般,云崇悌把控言论。城西百姓一开始多茫然,不少排斥,但听多了利好,很快又生向往,纷纷去找他们推举出的代表。
十代表自知州府回来,还商议了许多,均觉州府规划实乃大好。出来发声,与大家详说规划,还带了两句城南、城北规划。没几日,便安了民心。
“好大的胆子!”李文满拿到了城西规划,看完心都突突的。云崇青他凭什么?有意传他问话,但京里都来讯了,右都御史伍敏之被贬去了礼部做礼官。八皇子保云崇青,皇上已被沐贵妃惑得心都偏到胳肢窝了。
“来人,去把谭毅叫来。”
府卫迟疑稍稍,小声回道:“大人,谭大人天没亮就出城往吹郧县去了。”官道至吹郧县外一线天的那条路拓宽到一丈,月前已经完工。现在出入吹郧县不知多便捷。小于村陡坡也被垫得平缓,啥车都好过。
关键修这些,谭大人都少向商家买砖材,几乎都是就近取。至多也就定制了二十套石磙,用来压实路基。
李文满气得握拳直锤心口,谭毅也是个狼心狗肺的。云崇青说几句好话,把他当条狗使唤,他还摇尾叫得汪汪的。还有几个芝麻小县令,知府府衙传召,竟敢托词秋收忙碌,简直放肆!
“蒋方和呢?”
“蒋大人在大牢,审问细腰口那抓回来的混子。”
都忙,就他最闲。李文满给自己顺气,他知道云崇青在红杉县林中镇那场发作,打破了知府府衙所有的威严。怎么扳回一局?
只有暂时忍一忍,静待时机。气缓过来,拿帖子。
“云大人为响州殚精竭虑,本官欣慰之余又觉惭愧,准备摆桌席,跟云大人叙一叙。你帮本官把请帖送去知州府,顺便去余笠街告诉夫人一声,让她好好置办。”
“是。”
云崇青哪有空陪李文满吃席,他忙得脚不沾地儿。响州府处西南,冬季虽比不得京城严寒,但腊月冰霜也重。现都九月底,收完税粮,怎么也得十月中,年前剩下没多少日子了。
他要赶在年前,给城西要搬迁的百姓划好宅地,然后筹备招标,争取明年正月过全面动工。
“响州两处砖窑,抚州、川宁五处。但南川最大的砖窑,是灌阳府杨家。”云崇悌翻着他近日新造的册子:“老槐给了我一主意,他说响州因为地势,砖瓦难运进辖下各县,所以山里很多小窑。
小窑烧出的砖孬些,但咱们若插手教一教,应该能提升到砖窑水平。只要路不难走,能解决三四成砖瓦。我算了一下,若是这样,咱们修城上可节省不下十万两,而且还能帮山里人家增多营收。”
这是条好思路,云崇青赞成。谭毅前天才跟他说了,吹郧县修路,用不了五十万两银。大家都不懈慢,进度比预计要快上两分。大概,全部打通,用银在四十五万两。
民心凝聚,万事不难。此乃大财矣。
“石砖也一样,山里人家不缺劳力,就缺钱粮。”云崇悌还有一想:“到时咱们可以去各县贴告示,有赚银钱的门道,大家伙修路的心只会更急切。”
云崇青心思百转:“可以考虑先修几条主道。”主道修好,进出上就要便捷许多。
“解决了进出问题,咱们就相当于解决了修城的劳力。”记恩双手抱胸,靠在案边,垂目看铺在案上的地舆图。
云崇悌再说:“我权衡了下,有十八家大商贾,能接城西修建的活儿。西南四家,东北、东南十二家,两家处西北。”
“十八家够了,我们只是招头目。头目商贾确定了,他们自会分摊细碎。”云崇青帖子早就准备好了,只差填名:“大力宣传招标的事,有意参与的商家,会找门路。”
云崇悌点首:“好。”
谈完了正事,记恩想到了另一茬:“你说孙思秀也够可以的,为忙秋收和修路,李文满召他到州府说话,他都拒了。弄得咱们想探听点什么,都没门。”
云崇青笑笑,将压在砚台下的一本文书拿了,递予义兄:“这也是我在寻思的一件事。方与县知县钱潼请示,欲修路。钱潼在方与县已经五年余了,考绩不错,没意外,年前年后应该会有调任。”
听出音了,记恩翻开文书快阅。
“修路乃大事,过程繁琐且长久。照理,钱潼临调令口上,应会把事留给下任。”云崇悌蹙眉:“之前也没动静,他去了一趟知府府衙,便生了想法。”
云崇青靠到椅背上:“不是生了想法,是李文满有意。”
看完文书,记恩道:“说吧,有什么打算?”
“打算…”云崇青轻吐,双目清冽:“组建几支民兵。”
“民兵?”云崇悌诧异,跟兵沾上的,都非小事儿。
云崇青抬目望向两位兄长:“其实没有李文满这出,我也要建立民兵。南川水深,响州府地貌又复杂。有红杉县泥石流埋人在前,我不得不防。”
知州府和蒋方和那里可调动的兵卫有限,重建响州工程巨大,实难顾忌,所以要组民兵提前布控。布控周全,即便是遇上什么事,援救也及时。
记恩问:“这事你要上告皇上吗?”
沉凝几息,云崇青深吸:“我会连同林中镇恶势、城北细腰口异动,以及抚州知州陆离被掳劫的事,一并上告皇上。”
“让皇上清楚,南川地方势力盘桓,手段极下流。”记恩将文书放到案上:“你组建民兵,仅是万不得已下的防卫。”这应该可以。
轻嗯一声,云崇青心中算计着时日:“折子十一月送往京城,那时和盛钱行应该已经帮皇上分辨出咱们得的那点铜矿石来自不明矿藏。”
他要向皇上言明心迹,誓要将响州府恶势荡清,还百姓安宁,还朝廷一个繁荣昌盛的响州。
有勇有谋,一步一步走深。云崇悌看着这个最小的堂弟,心中自豪。
商定了计划,云崇青在州府待了几天,便领蒋方和巡视辖下秋收。云崇悌和记恩,向十八家大商发帖后,就派人往四方大力宣传响州招商建城之事。
仅仅一月,几乎整个大雍都知南川响州府了。
京里皇上心情甚美,在熙和宫用膳时,都忍不住赞赏:“崇青说他要把响州建成西部乃至全国最大的山野集市。一开始朕觉这口夸得有点大,但现在…”手摇摇,“想法不一样了。”
沐贵妃给皇上添了一碗汤:“瞧您高兴的,臣妾还以为云大人已经还了您一座不比江寕差的大城。”
“开头走得好,之后肯定更顺当。”封卓瑧给父皇、母妃夹菜:“今日文华殿都在讨论响州府。钱大学士和谭大学士两人还争论了一番。谭大学士说崇青舅舅有些冒进。钱大学士不认同,强调张扬并非是坏事,这不上上下下都知道响州府了?”
“重点就在此。”皇帝兴致高昂:“以前民间几人知道南川有个响州府?现在…都知道了。”崇青那本折子里写得清清楚楚,这是广而告之。
封卓瑧点首:“建最大的山野集市,首先得有名,让人慕名而来。人多了,集市再真的好,那还愁以后吗?”
“对,到时响州府不富都难哈哈…”皇上把吃完的空碗递向方达。方达赶紧地再给皇上添。
沐贵妃莞尔,给父子两布菜:“既高兴,那就多用点。”
能不高兴吗?皇帝接了饭:“西南有最大的山野大集,东北部也可以效仿。所出不一,山货野货肯定也有差。另,庆延那边的果木,花乡的茶山,都可以想法子运出来。”
“皇上说的是,百姓有您实乃大福。”沐贵妃心里头有着一丝不宁:“但臣妾就怕云大人在响州行为断了一些人的财路,招祸端。”
皇帝凝眉:“愚民矣。”崇青有一点,说在了他心头上。百姓兜里宽裕,集市熙熙攘攘,国生蓬勃。
“不提旁的,单论新厉山黄梨木。”沐贵妃温婉地说:“路不好,黄梨木运不出来,由一商独霸,木价居高不下。一旦那里路打通了,商家还能霸着新厉山?”
封卓瑧敛下眼睫:“确实愚民。崇青舅舅为何敢在响州大肆收银?那些送银的,又为何害怕,任崇青舅舅予取予求?武源门大开着,没地方说理吗?
究根本,还是因来富不正,富而不善。他们心虚。响州百姓穷不聊生,知府府库空荡荡,他们却积金万千?”
皇帝没什么胃口了,放下筷子,挪来汤:“不急,总会偿还。”
云崇青手段不软,留着那些个混账,纯粹是里面隐藏颇多,牵扯极深,尚未到时候收拾。
见父皇剩了半碗饭,封卓瑧也不嫌,拿过倒自个碗里:“我们且等着。”
皇上喝着汤,看着儿子用膳,心里刚生的那点郁气又散了。
用完午膳,封卓瑧随他父皇去了乾雍殿。沐贵妃洗漱了一番,才躺下,芬嬷嬷便悄摸进了内殿。
“娘娘…”
“怎么了?”
芬嬷嬷来到帐外,福礼回道:“皇后娘娘又梦到大皇子了,刚让朝花去储宁宫把十皇子抱走了。”
芍伊诞下十皇子,晋位二品昭容,搬至储宁宫。她倒是个安生的,每日除了去中宫请安,几乎就守着十皇子过。沐贵妃撑床坐起:“皇后是迷障了。皇上不会同意她养皇子。”
不提张进与孟籁镇上卢家的关系,只究皇后近来行为,皇上已经恼极,怎可能再予她妄想?
芬嬷嬷轻叹:“就是可怜了芍昭容。这天多冷,十皇子又才那么点大,万一冻着了…”
“皇后不敢。”沐贵妃轻眨眼:“她知道戕害皇嗣,皇上饶不了她。她身后,还牵连着靖边张家。”五月里马良渡忌辰,芍伊偷偷祭拜时,差点被皇后宫里人撞个正着。虽掩了过去,但也惊动了胎,致早了一月生产。
皇后没沾边,她得在旁。危险时,芍伊托孤,也向她吐露了身世。
芍伊,马绍寜,祖母马悦榕。马悦榕,马良渡继室所出幼女。马家出事时,马悦榕才七岁。当时她外家表姐咳疾去世,其母便将两人替换。
马悦榕随父,自幼聪慧,到了外家一年,在一次灯会上故意走失,流离在外两年,寻着机会自卖自身进冠家庄子。一个大家姑娘,甘愿入贱籍,与下人生儿育女,安安分分,为的就是争取信任,洗清马家冤情,为父亲报仇。
只她没想到潜伏多年,发掘诸多可疑,皆指向冠家并非普通的贪赃枉法,而是在谋逆。可惜位卑,一时拿不着证据。
马绍寜进宫,她一脉也全被召回冠南侯府伺候了。
芬嬷嬷弯唇:“您说张太傅真就这么由着皇后?”
“皇后翅膀早硬了,张方越手还能伸到后宫?”沐贵妃嗤笑:“由着她作吧,皇上最近心情不错,能宽容一时。只圣心堪比小儿脸,说变就变,就看皇后运道了,哪天要撞口子上,那便连带着张方越一道消消停停。”
“那就好喽。”芬嬷嬷还有一事要禀:“丽妃这个月没换洗。”
“噢…”沐贵妃乐了:“赶紧透点信给芍昭容,也叫她好准备准备,待太医院那传出信,给丽妃娘娘送份大礼。”
“是该送。”
十一月初始,京城大雪纷飞。温垚卸了户部尚书的职,正在府上收拾准备移居京郊庄子,不想寡居在诚黔伯府的孙女竟趁夜顶着风雪归来。他右眼皮子连跳,直觉不妙。
温雨琴跪在书房门口:“祖父。”
“什么事?”
迟疑了片刻,温雨琴一咬牙,决绝起身,脱了斗篷。
看着那微隆的腹,温垚瞠目:“你…”
再次跪下,温雨琴叩首:“祖父,求求您了。”
“谁的?”其实温垚已有猜测,只犹不死心。这是他温家嫡出的姑娘,怎能弃家族门楣不顾,自甘下贱?
“皇室血…”
“闭嘴。”温垚被气得眼仁暴突,这个孽障!陈炽昌父子战死海上,皇上未有褒奖,诚黔伯府、瑛王一夜消沉。其中缘由,细想便知。她竟…竟不守妇道,与瑛王苟且?右手抓上心口,目中怒意渐渐隐没,变得尤为阴冷。
她是在找死。
“祖父,孙女儿与陈丰本就是一桩孽缘,那年若非温愈舒使绊子,该嫁予瑛王的应是我,而非雨玫。雨玫入瑛王府几年,怀了三胎皆没保住。我…”温雨琴双手温柔地抚上腹,含泪笑道:“孙女儿腹中的是皇上的长孙,是皇长孙。”
温垚掩在宽袖中的手慢慢收紧,右眉一抽,她找死,做祖父的…成全她。
这夜雪下得很大,盖住了京城所有屋脊。一早,温棠啸便被叫去前院书房。书房外无人,他还觉不对,到门口闻到一股血腥,心徒然一抖,忙推开门。只见一女平躺在地,走近一看,神色剧变。
“爹?”
坐在书案后太师椅上的温垚,一夜发白尽,他亲手了断了孽障和她腹中的孽根,气若游丝:“不要怪为父,为父…为父愧对温家列祖列宗。”说着话,血色溢出了嘴角,慢慢漫延。“老…老大,你还记得兰凌刁家吗?”
温棠啸还盯着死状安详的闺女,心似被撕裂,全没察觉老父异样。
“为父去后,你…你等扶棺柩回回洛州府,二二十年不得入朝。”粘稠的血凝聚到温垚下巴下,滴落,啪一声打在了书案上。
这时,温棠啸才转过脸,双目赤红,惊恐:“爹…来人快请…”
“不用。”温垚眼神涣散,回首这一生,他…他犯下太多错了:“离京,让…让棠峻送送走邵瑜娘母子三人。邵瑜娘进门几年的花销,绝非邵关邵家明面上能支撑得了的。”
温棠啸跪在老父腿边,眼泪直流:“爹,您不是说要去庄子上安享余生吗?怎么就…”
“那…那是为父做梦。”温垚继续交代后事:“邵邵家在蕲州府许多年了,蕲州…西灵铁矿,老三下下不了手,就就你来。邵瑜娘母子三绝绝对不能留。跟跟邵家断绝,不不要再去打搅愈舒。她她活着,可保父族…”音落,梗着的头慢慢低下。
温棠啸气都不喘了,呆呆地望着不闭双目的老父,久久才嘶声力竭地喊道:“爹…”
猝不及防,温府挂上了白帆。
沐宁侯府永安堂,沐侯夫人听闻温垚死讯,诧异极了。
“昨晚温雨琴回了温府。”沐宁侯端着冒热气的茶,小抿一口:“温雨琴也死了。温府说温家暖房新种了几株狐尾百合,近日有两株开花了。
温雨琴爱花,甚喜,就剪了带回了屋里。今晨,下人见她迟迟不起,便去叫,才发现她死在睡梦中。温垚白发人送黑发人,受不住刺激,当时就吐了血,没等叫太医,便断气了。”
“狐尾百合?”沐晨焕生疑,这花放屋里是不好,但要致死…除非温雨琴对百合花蜜敏感。
沐侯夫人嗤笑:“别想什么百合了,温垚那人怎可能会因死了个孙女,就受不住丧命?况且温雨琴寡居,夫家还是诚黔伯府。”
沐宁侯笑了:“确实。一刻前得的消息,瑛王府传了太医。”
沐晨焕眼睫一颤:“瑛王府月前向太医院要了安胎药,但没要太医院诊脉。”温雨琴会是因这个死的吗?温垚一死,温家上下都要守孝。“我们可以等等,看温家这孝是在京城守,还是回洛州祖籍?”
“不用等了。”沐晨彬从外回来,拍打身上的雪花:“温家三日后,扶灵全族回洛州服孝。”
沉寂一时,沐侯夫人叹气:“给愈舒去封信吧,咱们一会去喜燕胡同坐坐。”
沐晨焕颔首:“好。”
待温愈舒接到信,已十一月中。响州天寒,但没落雪。屋里烧了炕,还摆了两盆炭。
知道温垚死了,她说不出是何心境。舒了一口气有,但也高兴不起来。起身回里间,换了件颜色素净的袄子。中午依旧是好汤好菜,只寻常口吻将信中内容告知了家中人。
云崇青夹菜的手顿了下,嘴里嚼着饭。
“这块好,筋多。”温愈舒挑拣了块牛肉,放他碗里。
“你…”记恩看弟妹面色,宽慰的话到嘴边又咽下:“要我说,他现在走,于温家实非坏事。”就是只带走温雨琴,没把温棠峻、邵瑜娘夫妻一并了结,有些可惜。
云崇青吃着媳妇夹得牛肉,感叹:“不作不死,说的就是温雨琴。”
以她陈丰遗孀的身份,此生是不可能进得瑛王府为妾。若姐夫怀疑对了,那瑛王府至多只接受那个孩子。她应该也清楚这一点,所以回温府求温家当家人。
温垚狠绝,直接断了她的命。为了温氏,连自己都填了进去。临了临了,他倒果断了一回。若早二十年如此行事,温家也不至于到这份上。
不说扫兴的事儿了,温愈舒还想问呢:“我听姑姑说城西昌河南,都有人家挖地基了?”四天前划分的宅地,这动作够利索的。
“六户。”云崇悌欢喜:“有人开了头,不少跟着都去量地画线了。照这进程,年后咱推房的时候,应已有人家屋子建好了。”再晾一晾,就能住。
记恩笑道:“那是,手里有银子,啥事不好办?”就城西搬迁,除去地,知州府掏了二十余万两银。好在,收地的事安然结了。只…近来一些个知县在修路事上过于殷勤了,他抬首看向老弟:“你给皇上的折子送出去了?”
“嗯。”两天前送走的,云崇青也察觉出异样了:“李文满暂时应该不会动手。他要等我过了这兴头,稍微松懈时。”
认同,记恩拆着骨头上的肉:“机会只有一次,他肯定是想一下把咱都拍死。”
云崇悌其实一直有个疑虑在心,凑首上前:“十二弟,你明知道姓李的背后有人,咋不计较?”
“计较没用。”云崇青回道:“李文满在压不住我时,就已经是一枚弃子。我估摸着,他现在最大的用便是…”眼珠子一转,笑开,“弄死我。”
“还笑?”温愈舒不满:“你不许有事,不然我饶不了你。”
“知道啦。”云崇青见两哥哥挤眉弄眼,忙收敛笑意,佯作正经:“以后过来用膳,把家小都带上,我这够坐。”
温愈舒附和:“两位嫂子总和我见外,是怕吃穷我吗?”
“那也不能一天三顿在你们屋里。”云崇悌笑言:“今晚我一走,喜峰抄起碗就跑到前,只出了门又被他娘逮回头哈哈…”
“我喜欢热闹。”温愈舒赶紧让姑姑去把喜峰带来。常汐也乐:“我接了喜峰,顺便去将小圆包也叫上。”那小家伙会走路了,白日里到处转悠,见谁都要说上两句,可爱得紧。
记恩添了一句:“姑姑,您别忘了圆包他娘。”
几人欢笑,温愈舒抬手抹去眼里升起的晶莹,稍稍挨近夫君。他是她今生的归属。
夜里,云崇青抱着妻子,时不时地亲吻下她,手指圈着她柔软的发。
温愈舒嗅着他身上的味道,心里踏实,双目渐渐合拢。
“树芽儿。”云崇青贴着她的脸:“我跟你预定下一辈子好不好?”
半睡半醒的温愈舒,展颜,眼泪不自觉地渗出:“好,下辈子我去找你。”
“不用,还是我去寻你。”今晚云崇青不动她。无论温垚过去如何,他们守几天,算是全了那份血脉情。
接下来的日子,响州没有因严寒变得寂寥,四方来客繁多。不止收到帖子的十八.大商结队赴约,还有上百大户闻讯跑来,成千商贩聚集。一时间城里车水马龙,人头攒动。
小小响州府,哪想过会有这景象?城东的富户,坐不住了,纷纷走出家门。十八.大商,拜访知州府。云崇青未出面,记恩与云崇悌领着一行往城西,一路上细说州府有关规划。
城西的百姓,热情洋溢,跟记恩、云崇悌打着招呼。
见状,其中一位身着黑狐大氅的中年男子,心中有了盘算:“记恩兄弟,我听说城西建好之后,云大人有意要推倒城北、城南?”
“是。”记恩知道他们担心什么:“等看过城西,州府会把契书奉上。白纸黑字,诸位可把心放肚里。”
“是是。”在场的谁不晓云崇青什么来头?他们赴响州府前,已知京里动向,龙椅上那位偏着八皇子。八皇子人前人后都认云崇青,沐宁侯府与喜燕胡同云府往来也非常紧密。
另,云崇青自己亦是个能人,不然也不会在短短时日内,架空了李文满,把一城地头蛇抓在手心里。
他们这些商户,看似过得舒坦,但没个稳重的靠山,说倒也就倒了。这趟响州之行,看得可不止买卖。
云崇悌接过话:“响州山岭居多,盛产木材、山货、野货这些。咱们大人当前着力修路,就是想把县镇州府都打通,然后将响州经营成西部最大的山野集市。能富庶一方,也不算有负皇上重用了。”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进肚,浑身激灵。
几人互视,云崇青心不小啊!城西规划,他们都已看过,举措惊人。要是个没胆魄的,是想都不敢想。这若真被他做成了,那前程岂是锦绣能形容?
他们跟还是不跟?跟了,就不能只做事拿银。
人群里儒生打扮的青年人,试探:“不知云大人几时有空?小生早闻大人盛名,仰慕不已。”
“大人近日繁忙,不过你们也不用心急,在竟标前,知州府肯定会摆席宴请诸位,再细谈响州府规划。”记恩道:“这也是怕你们有地方没领会透,盲目竞标。”
“是是,大人思虑得周详。”
作者有话说:
昨天为啥请假呢?一早下床,头晕目眩,磕在了衣橱上。以前没有过,就咨询了一下老家认识的一个医生,然后那医生说我是鼻塞引起的组织性缺氧,哈哈……哎呀,反正挺不好受。我因为这新冠,已经很久没出门了,然后下午就跑了出去逛了一圈,鼻子通了头也不晕了哈哈……跟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昨晚八点就睡,再睁眼,天大亮,今天精神倍好。
? 第 99 章
知州府内院, 温愈舒听夫君说十二月初二会在牧姌居宴请大商,脸立时就冷下了。
云崇青看着妻子那样,不禁发笑, 挨到她身边, 把撇过去的脸掰回来:“小媳妇生气了。”
“不要碰我。”温愈舒能不气吗?牧姌居是什么地方,他不知道自己品貌上层吗?有时不是你不动心思, 是别人不会放过你。
“不要生气。”云崇青搂着妻子,凑首过去, 鼻尖蹭着她的颊:“自你夫君来到响州, 在数的富户都给送了礼, 唯独牧姌居没动静。一直忙着腾不开手也就算了, 可最近因着整修城西, 咱们不是掏出去许多吗?我总要想法子找点填补。”
这她知道,可就是不愿。温愈舒微鼓着腮:“我不喜欢你身上沾染上别的女子的脂粉味儿。”
“不会。”云崇青圈住她,轻嘬她的唇角:“姑姑没跟你说吗?这几天城东的小轿多了不少。”
温愈舒冷哼:“有钱的主儿都塞满城了,狐狸洞里的精怪哪还窝得住?”
“所以我干脆把宴请大商的席摆在牧姌居。”云崇青捏着媳妇的粉颊:“一来, 少花销也不用劳动咱们府上。二嘛,去探一探牧姌居的底儿,顺便提点她们一番。要是不识相,那宴请过后,我就让蒋方和领兵卫天天去关照。”
“你就不怕她们毒死你?”
“我会小心,不会给你机会改嫁。”
谁要改嫁?温愈舒垂目:“若一个不慎,李文满给你塞个姑娘怎么办?”徐光远那外室不就是这么来的。
云崇青笑言:“他敢塞, 我就敢当着他的面, 抄了牧姌居。”
“我是信你的。”温愈舒嘟囔:“可不怕一万, 就怕万一。”
“牧姌居里的那些女子就罢了, 你真要担心…”云崇青唇角高扬:“就担心介程吧。”
温愈舒更气, 双唇紧抿。近日响州府动静如此大,身为南川布政使,介程八成会来一趟。只目前为止,响州府这尚未收到什么信儿。不过大商们都到了,他还能远吗?
气鼓鼓的,怎比小圆包还可爱?云崇青心喜,蹭了蹭媳妇,哑声索求:“树芽儿,给为夫亲一下。”
“不给。”温愈舒娇声,欲撇过脸去。只云崇青不容,一口轻咬上她的颊:“坏娘子,不疼为夫了。”
歪首紧贴丈夫,温愈舒嘴角慢慢上扬:“我可警告你啊,虽然每年咱们都会拿出一些银子去施善,但…”转过脸,明亮美目望进他蒙上情暖的眸子,“我并不善良。”
不,她美好极了。云崇青唇抵在妻子嘴边,凝视着她眼里的清泠,握住柔荑,重重捻了捻,放置心头。这里嘭嘭的,都是为了她。
“一生一世一双人。”
吻上她柔软的唇,长驱直入。
一生一世一双人。温愈舒情热,在心中默念,承着夫君的索取,慢慢地开始回应。她能感受到,这样的许诺,一次比一次真挚。
屋外常汐含笑守着,又一年到底儿了,不久便是小姐忌日。她祈愿姑娘和姑爷早日结果,抱上孩子。
说通了媳妇,云崇青就着武斌去知会牧姌居。牧姌居的掌事,叫欢音,才二十有八,鹿目楚楚行止柔婉,跟“狠”一点不沾边儿。可牧姌居上上下下,无一不畏惧她。
接到信时,欢音正跟几个姑娘在说十八商:“姐姐旁的不想,就指望你们个个能入得富贵,不在我这守孤冷。以后呀生的儿女也是一落地,便锦衣玉食。咱们吃过的苦,万别叫他们再吃上一回。”
“姐姐心思,我们都懂。”
站在首的那位两腮丰润的姑娘,一双狐狸眼媚态天成,樱桃小嘴点了朱色,细细的柳叶眉微微一凝,就叫人怜。“月儿一直都准备着,不敢有丝毫懈慢。”
“知道你们懂事。”欢音婉笑:“姐姐也想想法子,请知府大人约上那位…”
“夫人…”守门的婆子,站在珠帘后禀:“知州府武斌传知州大人的话,十二月初二将在牧姌居宴请客人,让您好好办。”
欢音蹙眉,声音没了柔婉:“知州府就派了个府卫来传话,连封手书都没?”
婆子回:“是。”
屋里几位姑娘,你看我我看你。她们中有三位是早就被挑出来调·教,为的便是那位云知州。只云知州的声名,这半年她们没少听。其品貌是一等一,但脾性却乖戾,甚难捉摸。
“姐姐,”一位有着一双水灵杏眼的姑娘,屈膝福礼:“咱们等的人,他来了。”谈吐间,一颗小虎牙隐露,十分俏皮。
手指慢收,轻刮着腿面。欢音敛下眼睫,蹙着的双眉渐渐平复,久久才悠悠道:“是啊,响州府的新主来,咱们姐妹该欢欢喜喜。”好好办,就好好办吧。
云崇青年轻盛气,正当龙精虎猛时。她还就不信了,满堂繁花,没一朵能入得他眼。
李文满也是没想到,云崇青突然来这着。不知他又在耍什么把戏?心里不安,匆匆出了府衙回余笠街。
余笠街李府桂临院,此刻门户紧闭,里间吟哦酥骨。月前,岳丽嵘回娘家,车夫染了伤寒。她弟弟甚是贴心,给寻了个身子壮实的汉子。
那汉子功夫了得,岳丽嵘在娘家享用了半月,喜极了。自打回了府,就一直想着。好容易肃清了院里人,今日李文满一走,便寻了去营南挑马驹的由头,叫了汉子来。两人一见面,干柴勾动烈火,便滚到了一块。
汉子劲头足。一上午,岳丽嵘嗓子都哑了。又一回战得正酣时,外头突来敲窗声,吓得二人胆都炸了,忙分开。
岳丽嵘慌张:“快…快走后窗。”汉子利索地滚下床,捡起自个的衣服,又回头抓了落在脚踏上的藕色肚兜,迅速离开。
李文满阔步入桂临院,见门户都关着,有些不悦。守在门口的嬷嬷福礼:“老爷回来了。”
“夫人呢?”李文满推开门,檀香味浓烈,刺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
“夫人用完早膳,就觉疲乏,撑着理完家务,便歇息了。”嬷嬷低垂着首,眨动着眼睛。
李文满走向里间,绕过摆屏,勾动人的腥热味袭来,双目睁大,不禁吞咽。床帐大开,散着青丝的美妇,寝衣襟口松散,肌肤泛着粉,自娱自乐,媚眼如丝。
“老爷,您一点都不疼妾身。”
嗲声比过吴侬软语,李文满眼里心里全是美景,像被勾了魂一般慢慢挪向床榻,哪还记得这趟回府为谁?
“丽嵘,老爷稀罕死你了。”
外界听闻,知州大人要在牧姌居宴请大商,众说纷纭,但无一敢声大。
十二月初一下晌,一辆栽满炭的马车驶向乙栗街,停在知州府后门。守门的老叔帮着卸炭,与车夫错身时闻,“介程到东郊靠南的那处庄子上了,随行的十一人,蔺中睦在列。”
云崇青得信,唇角微勾:“倒是巧,明天正好一道去牧姌居。”
记恩胳膊肘撑着书案,两手拖腮,欣赏着他老弟的颜色:“弟妹已经交代我媳妇了,明日我一步不能离你。”
“我也被叮嘱过了。”云崇悌笑开,他媳妇还耳提面命,让他不仅要看好十二弟,也要守牢自个,不然家里没好日子过。
不玩笑,云崇青手指轻弹着书案:“你们说,蔺中睦会去看他娘吗?”
记恩也在想这事:“都来了响州了,蔺中睦应该会走一趟细腰口。”
现在的细腰口可不是过去了,那里平静得很。云崇悌知道该怎么做了:“我盯着点。”田芳已经被送走了,如今居在石墩凹草屋里的,是方西嬷嬷,惜珍的奶娘。
暮色降临,戴着瓜皮帽的车夫皮糙,破旧的老棉袄掩住了身薄,赶着青蓬骡车缓缓入城,穿过城东主街,十分熟稔地绕道城南,直至夜深才驶向城北。左拐右转,终停在了石桥洞边。
车夫静坐片刻,跳下骡车,挺立身姿显得有些突兀,转脚往细腰口。
霜降,棉鞋踩在地发出沙沙声。冷月之下,细腰口石墩凹显得尤为静谧。朦胧月光,穿不透封窗的桐油布。草屋里,黑漆漆。轻巧地推开门,车夫走进,感受不到气息与暖意,顿时心惊,大步扑向床。
床上没人,他摁在被上的手一紧,察觉到什么,头一点一点地左转。墙角站着一人,身量有六尺,比他要高上小半头。虽看不清面目,但外散的气势强势。
“蔺中睦。”云崇青等他有半个时辰了。
身份既被道破,他也没什么可否认的:“我娘呢?”
声音意外的干净。云崇青背在后的手,把玩着一支被磨得尖锐的箭·头,直言:“她去治病了。”
蔺中睦纤长的眼睫下落,手松开被,站直返身去关上门:“什么时候?”
“走了有一月余了。”
“去了哪里?”
“邵关府三泉县。”
邵关府三泉县…双目适应了黑暗,蔺中睦隐隐可辨男子的五官,十分出色,心里猜出了对方的身份:“云崇青?”一个让介程寝食难安的人。
“是。”云崇青知道时间有限,不含糊地问:“郭阳这次有随介程一道来响州府吗?”
蔺中睦眨了下眼睛:“他来了,您敢抓?”
“我响州府摊子铺这么大,到处都要用银子,不抓他来填补抓谁?”
“也是,不过要让云大人失望了,郭阳尚没胆踏足您的地界。”蔺中睦不着痕迹地轻吐一口气。
云崇青惋惜:“那就再等等,我相信你不会让我失望。”
这位还真是如传言说的那般,行事毫无章法,让人防不胜防。不过于他无碍,他等的时机来了。蔺中睦轻笑:“您不知道吗,我脏得很,不值得信任。”
“这是你对自己的评价?”云崇青看着三步外的少年,沉凝两息,言道:“罚酒吃不起,接下敬酒,在我以为是明智之举。性命攸关,无所谓卑劣。活着,就意味一切尚未结束。”
眼里波光晃荡。到底是三元及第,非凡夫可比。蔺中睦以为这世上没人能理解他,不想这就来了一位。
“我要踏平南川十六家香君苑,十一家香公馆,十家三和赌坊,要郭阳、介程、燕霞陵死无葬身之地。还有灌阳府知府周兆通一家,都要付出代价。”
云崇青没有犹豫:“可以。”周兆通家,便是田芳曾经的主家。卖田芳去城北窑子的,是周兆通的夫人,现在还活着。
憋着股气,长身战栗。蔺中睦死死地握紧拳头,沉静着心绪,迟迟才松缓,又问:“我娘的病…还能治好吗?”
“太医院江陈江太医的祖父,亲自诊治。他老人家若治不好,那也就治不好了。”
“多谢。”蔺中睦声中带着哽咽:“我娘才三十多,没过过一天好日子。我说过…要娶妻生子孝敬她。”仰首不让泪滚出眶,“她这一辈子,太苦了。”
云崇青感受他的悲伤了:“你娘舍不得你,你也才十六岁。你们会再见。”
但愿吧。蔺中睦抬手拱礼:“初次见面,大人爽快,睦甚欣喜。”
“我收获也不错。”云崇青弯唇。蔺中睦如他所想,聪慧又能屈能伸。
“响州府闹出的声比较大,介程这趟来也就走个过场。之前您抄了三和赌坊,郭阳去求了他。之后开义县的那处三和赌坊被打劫,郭阳又去求他。”蔺中睦冷嗤:“您是不是觉介程是郭阳背后的靠山?”
“你都这么问了,那肯定不是。”云崇青猜测,介程仅是台面上的幌子:“郭阳真正的靠山是…一些不明来路的银矿石。”
蔺中睦愕然,蓦又笑了:“云大人都查到这了,睦佩服。”
“他开赌坊、香君苑、银楼等,都是为了洗银矿石。”云崇青在想,郭阳是不是已经后悔往他这送金票和鸽子血了:“介程,仅是郭阳为事情败露备的背罪的棋子。”
“应该是。睦只能确定郭阳手里多的是不明来路的银矿石。”
云崇青轻吐:“牧姌居呢,李文满也只是个幌子吧?”
“京里明亲王。”
“是吗?”云崇青意味深长,冠南侯府也在京里盘着。
“不是吗?”蔺中睦只去过牧姌居两次,私下听介程提过一回。
“不知道。”云崇青说的是实话:“南川形势比你以为的要复杂许多,不能轻易下定论。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吧。”
“以后怎么联络?”
“看你。”
蔺中睦沉默细想:“石桥洞西屋,我准备寻个人定期打扫。”
明白了。云崇青移目看向床:“就让你‘娘’去打扫吧。”
“那最好。”蔺中睦告辞。他走后快一个时辰,云崇青才离开。
翌日午时,一位锦衣带刀男子,去知府府衙报信。李文满忙召云崇青、蒋方和与回城参加竞标会的谭毅,出城迎接布政使大人。
一行人里,只云崇青着便服。介程,如老槐描述的一般,眉修得一根杂毛都没,胡须打理得十分清爽,就连眼睫根都描了底。见着第一眼,他心里就浮现了一本宝典,叫葵花。
介程早闻云崇青俊美,今日一见,才知传言含蓄了,稍有晃神,忙抬手抚须掩饰:“原打算十月来响州看看的,只十月忙收税粮,耽搁了。崇青勿怪啊。”一身清贵,比睦儿还要惹人向往。
“大人玩笑了。”云崇青目光流转,扫过伴随介程的七人:“收税粮乃正事,怎么能说耽搁?响州,下官管着挺好,大人尽可放心。”蔺中睦不在。
“是是,是我言语有失。”介程像个可亲的长辈一样,溺宠显然,全不在意云崇青冷漠腔调。
李文满瞄了一眼云崇青,便请介大人上轿。介程摆手拒了:“来就是想看看,坐上轿子还看什么?”目光又转向旁,“崇青,不是把响州管得很好吗?领我去瞧瞧。”
“这事还是交给李大人吧。下官一会要宴请商客,议城西整修的具体事项,实在是分·身乏术。”
对对,李文满气堵,他闲。
“噢…”介程兴致勃勃:“那就随你,我这次来便是要听你的修城大计。”
介程右下手那个清秀斯文的男子,合了老槐描绘的燕霞陵。他看来的目光,几乎同了介程。云崇青不管他们的肮脏心思,今日他要剐的是牧姌居的肥膘。
“既如此,那请大人随我一道往牧姌居吧。”
“这样才好。”介程笑着道:“你一直下官下官,听得我都不甚自在。”
李文满嘴角抽了抽,但愿介大人别将这时说的话忘了。他是亲身经历,当云崇青不再客气的时候,也就意味着其要原形毕露。
蒋方和、谭毅骑马在前,云崇青乘马车,未邀介程。介程坐上李文满准备的轿子,前往牧姌居。
到地时,日头已偏西。在外看牧姌居,真就似个寻常庄子。门口大红灯笼高挂,欢音领着一群半蒙面纱的姑娘,早候着了。见着介程,她也不意外。
“几位大人光临牧姌居,牧姌居蓬荜生辉。我们姐妹给各位大人请安了,祝愿各位大人事事如意。”
介程高兴,指着欢音与云崇青道:“这是个会说话的主儿。”
云崇青面目带笑,打量起欢音:“是会说话,就不知…懂不懂事?”将其与孟元山上仙客春居的落桑比较,妆容上一恬淡一浓烈,差别是大。但究手法,不相上下。
欢音心一沉,来者不善。
李文满心里直打鼓。欢音是丽嵘几年前在营南府救下的,建牧姌居也是丽嵘观欢音行止妖娆生的主意。只没想到欢音极擅经营,将将几年就把牧姌居做大,还靠上了京里明亲王。
云崇青把宴定在牧姌居,十之七八是盯上了。
“奴家最是懂事。”欢音声音更加娇柔,侧身让出道:“云大人请的客都到了。几位爷别在外站着,赶紧进去品茗说话。”
“好好。”介程还是一副亲和,顺手拉上云崇青:“欢音夫人都说她最懂事了,你也不要再为难。她们胆小,可经不住吓。”
“放开。”不知何时,云崇青脸上没了笑,双目冷冽。拉着他进门的介程,回首一看,不自禁地松开了手。
云崇青轻拂了下被介程抓过的地方,不掩厌恶,看向远处迎来的一众商客:“既然懂事,那本官就有话直说了。”
这…欢音见过不少纨绔,还是头回遇上张狂至斯的,怯怯的目光飘向李文满和介程,抿着粉唇,泪含在眼里,惶恐欲泣。
“宴结束前,捧上三十万两银。”云崇青双手背到后,十指干净修长:“当然,牧姌居…也可以不懂事。”
欢音见李文满面色铁青却不发一言,腿一软跌坐在地:“大人,牧姌居真的没有那么多。”
“没有,就去找你主子要。”云崇青看都不看她,转过身直面燕霞陵,冷幽幽地说:“再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就抠了你的眼珠子。”
燕霞陵不禁后退半步。介程凝眉。
云崇青察觉,移目对上:“这是警告。”音落,笑从眸底起,迅速漾开,灿烂明朗。
看着他这样,介程脚底生寒。李文满说他阴晴不定,是一点不假。这样的人,最难把控。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第 100 章
赶来的商客, 不等到近前就拱起手:“拜见几位大人。我等失礼,还望几位大人海涵。”
知府、通判、同知穿了官服,一目了然。着便服的几位, 依相貌断。最出挑的青年, 是云知州。另一打扮精细的老爷,应该就是南川布政使介大人了。他们也是午后才听说, 介大人莅临响州府。
先一步来招待商客的记恩、云崇悌,缀在后, 跟着一道行礼。
剑拔弩张的气氛, 得了缓释。但介程、李文满等人的心境依旧绷紧着。
谭毅是第一次见云大人这般发作, 此刻面对的可不是吹郧县知县韩之先。他气都不敢喘大, 微颔着首, 余光瞄着介程。
蒋方和是早见惯不怪。牧姌居也是太不识相了,底子脏还招摇,不是在找收拾吗?这茬过去了,他倒要看看城东往来的小轿会不会少几抬?
“无需多礼。”云崇青不再盯着介程, 面上的笑意敛去稍许,抬手示意商客起身。
这…商客见云大人全不把介大人放在眼里,均高提起心。让起身,他们也不敢不起。忐忐忑忑地瞄一眼站着不动面色不佳的介大人,犹犹疑疑地放下拱礼的手。
云崇青不在意他们的神色,让义兄和六哥带路。
不着痕迹地扫过杵在门口的那行人,记恩微笑。待老弟走近, 他与六哥护在左右, 往熙华堂。
商客请几位大人在前。介程脸面已无, 这会也不好转身离开, 只得板着脸大步追上云崇青。
蒋方和回头看向仍瘫坐地上的那位, 轻嗤一笑:“欢音夫人还是紧着时间找银子。你们也亲眼目睹了,云大人今日心情不爽。”说完,与谭毅并肩离开。
一众商客等着,李文满嘴张了合合了张,到底没能交代什么,甩袖疾步跟上走远的一行。商客也不晓他们没到时发生了什么,只观形势,云大人是占了上风。
南川布政使,乃大权在握的三品大吏。介程五十又一了,比云大人年长三十载,阅历足够丰厚。能做到布政使的位,手段也绝非一般。
前有兵部尚书莫来英之子,莫效成被贬,众商客以为,云大人在南川地界上,能压住介程、李文满,仅靠沐宁侯府小舅爷的身份怕是不够。
胆略、心机,一样都不能缺。
待外人都走了,三两姑娘忙去扶欲爬起身的欢音。有着小虎牙的那位,面上担心,一双杏眼却晶亮,透着兴奋。搀扶欢音时,还偷偷瞟两下远去的人群,只可惜看不到那道颀长英挺的身影。
在今天之前,她见过的威武也就如介程那般。可高高在上的介程,于云大人跟前也得小心翼翼。想他完美的眉眼,不禁生热情动,这大概便是矜贵吧?
欢音眼里不见了怯弱,滑过冷色。李文满那个没种的孬货,他不是知府吗?兴致来了,在她牧姌居尽挑好的睡。牧姌居有事,他怎么当起龟孙子了?
三十万两银!
云崇青真敢要。
“姐姐,这可怎么办?”有姑娘已经被惊着了,两眼红红,跟白雪兔儿一般。
欢音也想知道该怎么办?不给银子,就云崇青刚那样,怕是不会饶。介程也是个废物,云崇青巴掌都呼到他脸上了,他连个响屁都不敢放。就这样,还妄想云崇青美色?人送他床上,他敢碰吗?
三十万两银啊!一群姑娘都凝着眉。
欢音深吸长吁气,轻柔地整理起衣饰:“不怕。贵客都临门了,咱们可不兴晾着他们。”云崇青不是让她找主子要吗?她就找主子要。回过身,安抚妹妹们。“都收拾收拾心绪,别白费了妆容,去熙华堂好生伺候。”
姑娘们勉强扯出点小笑,福礼道:“是,我们都听姐姐的。”
小桥流水,寒梅傲立。怪石嶙峋,山影重重。湖面粼粼,红鲤穿草。一路来,云崇青看着这些景致,面上愈发冷肃。谭毅说牧姌居这块地,官府档上记的是一百零六亩。也就是,地契上一百零六亩。
从正门起,到此走了有一盏茶的工夫了,还没达熙华堂。且,往那空荡处望去,一眼见不着边。这是一百零六亩吗?
谁量的地?
又走了半刻,他们终于抵熙华堂了。记恩有意大吐一口气,佯装疲累,扭头问道:“你们以前来也是用腿走?”
蒋方和面无表情地回话:“不全是。牧姌居正门的门槛可以卸。”李文满来,都是坐轿至宴客的院子。
进了熙华堂,介程见云崇青直奔主位,忙自己找补:“此次本官来响州是私访,不做响州的主。李大人与云大人就当本官是个寻常客,你二人该怎么来怎么来。”快一步,到主位左下那席落座。
李文满暗骂介程老奸巨猾,脚下跨大步,坐到主位右下:“修城的事是云大人提出,今天这里全由云大人做主。本官也开开眼界,招商修城,大雍头一回。”
在灼灼目光下,云崇青坐上了主位,招呼众商客:“大家都坐吧。”
商客拱礼后,纷纷退往两边,坐到自己的席上。牧姌居那群女子腿脚也利索,不多会便轻悄悄地入堂中伺候。很快水声泠泠,茶香弥漫。
一女奉茶到主位,放下也没离开,跪坐在旁服侍。云崇青似没看到,望着堂中商客,说:“州府对城西规划,你们应细致读过,可有模糊的地方?”
坐在堂中的都是商中佼佼,没有一个次的。他们精明得很,州府给的文书又详尽非常,读完还真没什么模糊的地方。就是有一点,他们想问明。
曰齐省东番府何家,宋时期就烧瓷,一直延续至今。这回来响州的是家主,何田余,起身拱礼:“大人,响州府整修,大事矣。知州府独担责吗?”
听话听音,云崇青明白他们的顾虑:“放心吧,本官七月就已上书皇上。”
皇上知道。众商客目不转睛地看着主位,别的呢?不说说皇上批复吗?介程、李文满也盯着,等话。
“规划方案都懂,那契书呢,有地方不理解吗?”云崇青双手半握,放置矮几上。
“对契书,小民没异议。”何田余落座。别说人家都写明付银方式了,就是不给,他们还能跟官家争?
花个几十万两银,卖朝廷个好。只要响州府真撑起来,就不会忘了修建响州府的他们。这盛名,才是关键。万金难买,不可估量。
再者,云崇青才将将二十又一,他的仕途还长着。其背后的八皇子、沐宁侯府,哪个商贾不想沾边?现门路就摆在眼前,何家不傻,肯定是要拼力争一争。
在座的谁不想成就第二个和盛钱行?兰凌余越兴,站起身:“大人,余家为刁氏建过书院,精通房屋构造。响州修城、铺路,余家定毫无保留。”
至于银子,那不是余家在意的。不给最好,如此就没有银货两讫之说。只要响州府不倒,他余家功德就灭不了。
“洪家的一班匠人,也尽供大人差使。”
争先恐后,表明心迹。云崇青预料到了,他修的是城,这些大商要的是名。这名,可是融合在响州的砖砖瓦瓦、方方寸寸里。
“诸位意愿,本官已明。只李大人刚也说了,招商修城乃大雍头一回。为周全,咱们还是要谨慎为上。”
“是是。”
李文满不甘落后,插话道:“城西修完,还有城南、城北。几家修一处,摊一摊,大家都有机会。商,讲究的是和气生财。”
“对,知府大人说得对。”几代经营,大理他们都懂。能走到今天的,哪个面上不和气?但暗里斗得可不逊朝堂党争,你死我活常有。就是和盛钱行,近年也一直在压制四起的银楼。
云崇青说起竞标:“竞标,竞的不止是价,还有思想。你们宴后回去都把对响州重建,以及建后经营的想法归整一下,写进标书。我会细看,看完择优上呈朝廷。”
闻言,大商掩不住激动,意思是会呈到皇上面前。
“明年出正月,城西主街那一片就将推倒。”云崇青给出时间:“腊月十二前,你们把标书送来。落选的标书,本官会着人在十五前返还。竞得标者,签契书,明年二月动土。”
“明白。”
“另,知州府担监察之责。”云崇青轻眨眼,垂目看向矮几上的小茶盅:“修建上若有心存疏漏,本官是要你等血祭的。你等可得思虑清楚。”
“大人放心。”商客敢坐着,起身拱礼保证,神情肃穆。
跪在云崇青身侧的姑娘,微抬杏眼,水灵灵,其中满是恋慕。瞧得记恩眉头紧蹙,那女子胆子不小啊。
“都坐吧。”云崇青右手屈指,在矮几边敲了敲,待李文满转首看来,道:“你去问问何时开席?”
“还是奴去吧。”杏眼姑娘将要起身。
“你能给欢音三十万两银吗?”云崇青不悦地望向女子。那女子闻言,立马又跪好,垂首紧抿娇·嫩的唇,嫣红爬上腮。
李文满一口气差点上不来,这个云崇青真的是贪得无厌。坐在堂下的商客,专心品茶。介程也目视着前方,不知在看什么。
见人坐着不动,云崇青眯起双目,眼芒幽冷:“我以为牧姌居是你夫人娘家,海安岳氏的产业,现在看来不尽然。若是你的,那三十万两银我不要了。”
立马站起,李文满离席,去找欢音。
云崇青目光跟随,嘴角微扬。原来怕死啊,他还以为李文满骨架子是铁打的。
“爷消消气。”一旁的女子挪膝稍稍上前:“虹丽伺候您吃茶。”
咕咚,云崇悌吞咽了下,牢牢盯着他十二弟。
自称虹丽的女子靠近时,云崇青拿起小茶盅,慢条条地将盅里茶水倒了。运力一握,把盅放到矮几边上。仅仅两息,小盅碎裂,散成七八块。
见之,女子未露惊色:“茶水凉了,奴再给您换一杯。”
云崇青露笑:“想伺候我?”
堂中寂静,唯被众人看着的女子喘息有些重。她头垂得低低,羞缅地应道:“是,奴想伺候您。”
云崇青笑意渐大:“可我身边太多秘密了,容不下一个能说话的外人。”目光转向碎瓷,“挑一块,咽下去。”
女子下意识地望向那些碎瓷,惶恐地退后叩首:“奴该死,大人饶命。”
商客收回了目光,这位神思清明,意志难移,是个不好拿捏的主。
云崇青戏谑:“我还以为你不怕死?”
女子打颤,几片碎瓷最小的都比拇指甲盖大,她不想死。
也就一刻,李文满回来了。不多会,欢音捧着个红木盒子入内,当着众人的面跪下:“大人,您要的奴家尽力了。”
云崇悌站起,走出席位,接了红木盒打开。千两的金票压在上,一共七张,剩余全是银票。点了点,十万三千九百两。合上金票,便是十七万三千九百两银。
压在最底的,是一枚龙珮。龙佩上的龙,四爪。他不由看了一眼跪着的欢音,将盒子送至主位。
“差十三万两。”
“就这么多了。”欢音面苦,帕子轻抹滚下的泪。
云崇青拿起躺在盒子底的那枚玉佩:“没有是吗?那一会我就命人把玉佩送往明亲王府。”
李文满倒吸,脖子都粗了。京里王爷,老老小小十四位。他怎么会知晓?耳边再响起那话,有备而来。
明亲王都不行。欢音这回是真怕了。这枚玉佩的原主,确是明亲王。她能拿到,却并非明亲王相赠。京里主家说了,玉佩只能用来糊弄李文满夫妻。她今天不该心存侥幸。
云崇青也不去看欢音了,细观这枚四爪龙珮:“本官大错,竟小瞧了牧姌居,欢音夫人莫怪。”
变调了。一众商客不敢发出丁点声。
看够了,云崇青将玉佩放下,往前一推:“二十万两银,拿回这枚玉佩。”
欢音瞠目,抬起头望着主位上的青年。
“你没有…”云崇青微笑:“本官就把它卖给明亲王。他肯定乐意买。”
审视了足十息,欢音确定他说得出做得到,两手撑地踉跄爬起,转身东倒西歪地去找银子。幸亏年末要上交主家的那一笔还未送出去,不然…不然就麻烦了。
云崇青这回满意了,目送着欢音出了堂室,眼睫下落,定在玉佩上。看着玉佩的还有介程,他这会也不好受。
皇上在大理寺重查南泞陈家案的节骨眼上,放云崇青来响州。这几乎是摆明了对当年的川宁薛家案生疑。
介程,心乱。皇上,已不信任南川在任官员。
不到一刻,欢音回来了。这次,二十万两银一文不少。
云崇青,商客见过了,银子也拿到了,席…他不想吃。站起身,向介程、李文满告辞。
几人一走,商客们也坐不住了,各寻了借口,匆匆跟着离开。介程倒是没动,阴沉着脸坐在那。李文满后槽牙咬崩了,嘴里咸腥,眼里怨毒浓稠得都快凝实了。
欢音支撑不住身,瘫坐在地,眼泪滚滚:“要送去京里的银子,全没了呜呜…”
“跟王爷好好说道吧。这不怪你。”燕霞陵这会敢出声了,他心还揪着。脑中,云崇青看向他时的阴狠,怎么都驱不散。那真是个煞星!
介程在响州府就待了两天。云崇青依旧按部就班理着事,初六天暖一些,带媳妇去了城西。
昌河南边,不少人家在挖地基。有两户,还出城拉了石回来,往地下垫。温愈舒也不嫌脏,看得津津有味:“这是怕屋子往下沉吗?”
“对,俺家老屋地下就垫了石。多少年了,一点没沉。”
碎石的小伙,大冷的天只着小袄,两颊酡红,满头汗。干活十分卖力,他爹说了,新屋有他一间。
云崇青也不怕人说闲话,紧紧牵着媳妇的手:“那边,都是城东运来的砖。”整整齐齐地码着,足有二十万砖。碎的都堆在河滩那里,以后可以用来铺路。
“还算懂事。”温愈舒笑开。
这两口子悠闲快活,京里皇上却正因云崇青上奏的事动怒。
“岂有此理?简直荒唐。”
方达跪伏在地,林中镇刁民持械拦官威胁,他不稀奇。倒是掳官卖去香公馆,是头回听闻。不怪皇上震怒,这些可都是在藐视朝廷。还有云大人之前送进京的那点子铜矿石,和盛钱行也仔细查验分析过了。
那矿质优,不在朝廷记案里。倒是与云大人家买的那只金锁里的铜,像来自一处。这可是和盛钱行大东家,盛氏家主盛宁勤出的定论。
皇帝能理解云崇青欲组建民兵的心,满朝都在怕红杉林泥石埋人之祸重演,他不怕吗?怕极。可响州府又非省府,兵卫布控少,怎么严密防范?加之刁民蛮横,恶势下流…
想想他就压不住气,重锤了下龙案。
“皇上息怒。”方达额贴到地。莫效成在响州摔那么大的跟头,如今看是一点不冤。
息怒?皇帝紧抿着嘴。一群混账在云崇青眼皮子底下,都敢谋乱。要他如何息怒?是不是云崇青手脚慢点,那群混账就竖旗反了?
南川…南川何至于此?
皇帝两眼勒大。民间流动的银,和盛钱行已确定有一些质不对。虽较官银,差不大。但冶炼之法,不同。
冠南侯府!
感受着皇上的气息,方达战战兢兢地爬起,去倒茶:“皇上,您消消气。云大人不是向您承诺了,一定会肃清那些脏东西?”
“他拿什么肃清?”皇帝摁住激荡的心口,云崇青扯沐宁侯府的虎皮吓唬吓唬李文满还行,但冠家养的那些爪牙,哪个不是胆大敢欺天?
民兵可以组建,他也不怕坏事。云崇青在响州至多留五年。其一离开,民兵的心便散了。
方达奉上茶。
皇帝没接,双目一阴。另,他再允云崇青,必要时便宜行事之权。
方达跪下,将茶举高:“奴才看您唇上都干皮儿了,您润润口。”全是怒火烧的,可见气大。
皇帝深吸一气慢慢吐出,稍稍平复了心绪。伸手接茶,小抿一口。目光渐渐悠远。
云爱卿,你可别让朕失望。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