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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1 章

    腊月十一, 十八商家标书呈递知州府。云崇青与记恩、云崇悌、蒋方和等人,结合响州府情况,再三对比权衡, 终择定了兰凌余家、江舟洪氏、奉广滕家共承城西整修。

    其他十五家也不是不好, 但这三家除了在建造构修上经验足,还着重了一点, 风土特色。

    看到这点,云崇青就想到了现世的一些特色小镇。响州府的风貌是什么?山野。把城西打造成山野人家风格, 是他之前完全没有的思路。但此思想好吗?甚好。

    集思广益, 惊喜重重。奉广滕家就城西建后经营, 也提了几点建议。做精店铺, 如客满楼。做准客人, 生意针对的人群要明确。做真,经营想长久,必须货真价实让客放心。最后一点,做名, 注重传承。

    都是精髓,云崇青推崇。将三本标书,同自己上奏的折子密封到一块,送往京城。

    竞得标的三家,欣喜万分,也不准备回去过年了。请示了知州府,他们便直接在城西寻了宅子住下来, 然后随谭毅去吹郧县看修路。

    谭毅在吹郧县可不止修路, 州府有个动向, 他就大肆详说, 讲利好。现在吹郧县, 壮劳力个个拼命干活。老弱妇幼在后帮衬,顺便忙年节。大伙都想把路尽早修好,然后忙营生,跟着州府发财,过吃饱穿暖的日子。

    看过吹郧县,商客又往尺音县、大同县勘察。他们也想尽点绵力。

    二十这天晚上,云崇青刚帮媳妇把被窝焐暖,就听后窗那传来轻轻的咔咔声。掀被下床,拿了件披风披上。

    温愈舒湿着发走出浴间,看向夫君。

    “没事。”云崇青到后窗那,屈指在窗棂上敲了敲。

    “请云大人出屋来见。”尖细的声音,小小的,几乎是贴着窗。

    不敢拖沓,云崇青扯下披风,穿上长袍。去到屋后,见还是上次来送折子的那位宫人。

    宫人拱礼:“咱家给云大人请安。”五日前他就到地儿了。只皇上吩咐,让他走一遍响州府城及附近几县,瞧一瞧,体察体察民情再来找这位主儿。

    走过看过,响州目前确实很太·平,但也仅止于表面。他见惯了刀口舔血,对那血腥味最是敏锐。这方…闻见腥了。

    云崇青回礼:“这次又劳烦您了。”

    “云大人客气。”宫人从襟口取出一只油纸包。

    看着宫人解开油纸,露出一点明黄,云崇青立马行大礼。

    “传皇上口谕,爱卿不要让朕失望。”宫人弃了油纸,将密封的金册交于云崇青。

    云崇青铿锵:“臣定不负皇上重用。”接金册,心思沉定。

    宫人上前亲扶:“云大人请起。”

    带着金册回到屋里,云崇青静立。温愈舒把门关上,来到他跟前,夫妻对望。

    隔了数息,云崇青粲然笑之,垂首看金册。册面上九龙盘绕,庄重威严。牵上妻子,进去里间。小心拆密封,封在里的依旧是金册,只册面中间多了朱笔题字,响州府知州云崇青亲启。

    温愈舒微抿着唇,一眼不眨地盯着夫君打开册子,见末尾四字“便宜行事”,不禁舒气。皇帝终于给了,赤红的玉玺盖印像道保命符,让人心安。

    阅完册上百字,云崇青又重头看起。皇上许他组建民兵,但也提了大雍律例。大雍律例明定,私兵十千,谋逆矣。这点他会紧守,不会越界。

    铜矿,探明背后恶势,限一年内肃清,上报朝廷。另,民间在用的银存异,让他千万小心。危机关口,可便宜行事。

    “皇上圣明。”温愈舒拿布巾继续绞发,这回终于不再含含糊糊了,把要她夫君查的事说的清清楚楚。

    云崇青指腹轻摩玉玺盖印,笑言:“可不能滥用。”

    “当然。”她又不傻。陈炽昌父子是怎么死在海上的,温愈舒清楚得很。皇上心眼说大也大,说小…那比针尖还小。这大小啊,全看在什么事儿上。金册里提到的几桩,都关乎国运。皇上自个心都揪着,岂会容一个小臣随心所欲?

    将金册合上,云崇青沉默片刻,把它递向媳妇:“命给你提着。”

    温愈舒一愣,仅瞬息噗嗤笑出声,抡起半湿的布巾,做样要抽打他:“胡说什么?”

    “没胡说。”这东西重要至极,云崇青一时想不到放哪。她细心,给她保管他也放心。

    笑归笑,温愈舒用布巾擦干手,接了金册。拉夫君到床尾,打开箱子,拿出舅舅予她的那只漆木盒子。锁盒子的锁,没有钥匙。扭扭转转,合口了,一摁就开。

    古人巧思,云崇青早被折服了,敬佩不已。看媳妇掀开盖子,盒中方格子大大小小,长短不一。除了靠边的长格还空着,其他都装了瓶瓶罐罐。从后抱住媳妇,俯首轻轻咬住她粉嫩的耳垂。

    把金册竖着放进长格里,温愈舒得意道:“怕了吧?”这盒子可是她舅舅亲手做的,瓶罐里的药也都是舅舅亲自配的。

    云崇青缩肩抖了抖:“怕。”

    “怕就好。”温愈舒娇横地扬起小下巴,把盒子锁上,放回箱子里。耳上齿尖磨得她脊梁骨都酥了,眼里生朦胧。

    “我头发还没绞干。”

    “我给你绞。”云崇青重嗦了下她软·嫩的耳垂,放开,拉着人到妆奁前坐:“今年咱们的年货备多点,给留下的三家商客送一些。”

    “好。”

    这个年,虽没在京城,但过得也是十分热闹。除夕三家聚在一起,吃了年夜饭。大年初一天没亮,喜峰就牵着小圆包上门了。午后,蒋方和、谭毅也携了家眷来拜年。

    十五元宵,城里还办了灯会。云崇青带着媳妇,赢了不少花灯。正月一过,按风俗,云崇青领三大商,在城西设坛烧香,祭土地。香安然烧完,轰隆一声,狭愚街搬空的两家屋脊被揭,七八壮年推倒土墙。

    城西整修开始。

    …………………………

    二月一过,洛州城的桃树就打花苞了。去年十一月扶灵归宗的温氏一族,都团居在温家祖屋。温家祖屋,虽年年修缮,但远比不得京里五进的大宅。晨起,有小儿哭闹。

    “我要回京城…这里不是我家母亲…”

    最近正不得劲的邵瑜娘,哄着儿子:“莫哭莫哭,一会你爹回来听到又该不高兴了。”昨日是朗氏忌日,那人在祠堂里待了一夜。斗不过一个死人,她心里恨极却又无力。

    温愈舒随夫去了响州,她早够不着挠不着了。喜燕胡同云府,自那两口子离京,就关起门过日子了,寻常不往来。

    她满腹恨意,无处可发。

    哭声渐小,男孩还是怕他父亲的,拽着袖口抹泪,再问:“母亲,我们什么时候回京?”洒扫的王婆子说,温家已经败完了,以后就是一般乡绅。他不信,温家是帝师门户,底蕴比凌朝和大雍加一块都厚。

    邵瑜娘凝眉抿嘴,鼻两翼的纹路更深。温垚那老匹夫,临死不知着了什么魔,竟要一大家子在洛州守孝?

    洛州,离京离邵关府都远得很。她大概是跟这犯冲?一到此,心就空悬着,怎么都不能踏实。抬手揉了揉心口,别说孩子,她也想回京。

    男孩挨到母亲身边,委委屈屈,小声哀求:“娘,儿子想吃肉。”

    闻言,邵瑜娘忙捂住他的嘴,语带责怪:“不可。”老匹夫才死了不到半年,她要是这时就急着给孩子沾荤腥,那人不得怨死她。只她没想到,傍晚温棠峻领着大儿,竟提着两膳盒的好菜回来。

    有鱼有肉,都是各人爱吃的,摆上桌。

    “三爷,您今天…”他这样,邵瑜娘有些摸不准,心里更是空得厉害:“我们还守孝。”

    “就一回,无碍孝道。”

    才几个月,温棠峻鬓边见白了,拉着两儿子到桌边坐,难得好脸对上还站着的邵瑜娘:“过来吃吧,一会就冷了。”

    父子三盯着,邵瑜娘也不好再站着不动,慢慢挪到桌边,挨着温棠峻落座。温棠峻亲自给娘三一人盛了一碗汤,自己也来了一碗。

    邵瑜娘看着他一勺汤进嘴,才跟着喝。想肉想狠了的两孩子,三两口把汤喝完,就夹起油光的红烧肉吃。

    “慢一点。”温棠峻挑好的给他们夹,不在意邵瑜娘的眼神,挨个将八道菜尝了个遍。

    看他吃得香,邵瑜娘到底没忍住,也一口接一口地用了起来。好些日子没碰荤腥,她身子也亏,吃着还不忘嘱咐两孩子:“今日这顿不合规矩,不许往外说。”

    “知道了,娘。”

    温棠峻给邵瑜娘夹了两块没皮的鸡腿肉:“别操心了。”

    “爷也吃。”邵瑜娘知道温棠峻喜欢食鱼,挑了鱼肚上的嫩肉,剔去刺,放到他碗里。

    爹娘和睦,两孩子吃得更欢。

    天黑尽,三房屋里静悄悄。穿着灰袍的温棠啸来了,在门外站了许久,泪眼婆娑。等不来人给他开门,他慢慢抬起手,颤抖着推开门。堂屋灯没熄,邵瑜娘与两孩子趴在桌上。

    “棠峻…”温棠啸跨入院中,踉踉跄跄地跑到檐下。

    温棠峻背靠着墙,嘴里血涌,眼中已没光:“杀妻…杀子我…我本就该…不得好死…”

    “你…你要哥哥怎么办啊?”温棠啸张着两手,不敢碰他。

    “娘…娘喂韶音的药,我…我全吃了…”温棠峻笑:“真…真得很疼…”

    千里之外,温愈舒睡得不宁,她梦到她娘走的那一天了。长眉紧蹙,手在被上不断磨搓,像是要擦去什么。

    云崇青听到呜咽,惊醒,摸上媳妇的脸,有湿意,忙将人拥紧轻哄:“不哭不哭,我在呐…一切有为夫,不要哭啊…”手抚着她的背脊,安慰。

    声融入梦中,驱散了黏腻的血腥。温愈舒渐渐平静,紧蹙的眉宇也慢慢松开。梦里,她娘不见了。小小的树芽儿站在盛开的梅花下,冷眼看向大敞的院门。过了很久很久,温棠峻穿着喜服来了。

    树芽儿两眼通红,她想上去撕了那人,可左脚才跨出,右腿就被什么东西抱住了,拔都拔不动。低头一看,竟是一圆乎乎的小娃子。那娃子至多也就两岁,扑棱扑棱地眨着大眼,还冲她笑。

    温棠峻站在门口,没靠近,嘴在说着什么。她一句没听到,想把抱着她腿的娃子扯开。只手将将碰到他,他小脸一沉。刹那间,熟悉感袭来,她顿住了。

    这…这沉着脸的小家伙,竟全似了她夫君。

    鸡鸣时醒来,梦还清晰。温愈舒睁着眼,呆了许久,左手摸脉,摸完右手再摸左手。

    媳妇睡个觉,一会哭一会笑,云崇青都没能合眼。这会人醒了,也不像往常那样往他怀里拱,在那左手摸右手右手摸左手。

    “在想什么?”

    温愈舒眨了下眼睛,迟迟才回:“我可能有点魔怔了?”

    她不拱,他拱。云崇青埋进她怀里,闭上眼睛:“我要睡会。”

    手贴上夫君的脸,温愈舒轻语:“我梦到一个娃子,矮墩墩胖乎乎的,脸模子眼鼻…都跟你一模一样。他很喜欢我。我陪他捉迷藏,打陀螺,还一起骑竹马,糊纸鸢。他玩得可高兴了。”

    云崇青手覆上她平坦的腹:“不要急,他会来找我们的。”

    “我刚摸了脉。”温愈舒眉头耷拉下:“他还没来。”

    “夫人,你月事才走九天。”

    “不用你提醒。”

    “嗨,还恼了。”

    “我就恼。”温愈舒用指腹抓他的脸,凶巴巴地说:“成亲都快三年了,我都急死了。”

    “不是跟你说了,地再好种子不呜…”

    “闭嘴。”哪有这么诋毁自己的?温愈舒不喜他瞎说。

    嘴被捂住的云崇青,呜呜地表达不满。

    温愈舒两眼一闭,不理他。晨起,没来由地生悲,忍到夫君离开,坐在里屋掉起眼泪。

    常汐进来,都被吓着了:“这是怎么了?”赶紧放下汤盅,抽了帕子上前,帮着拭泪,“跟姑爷闹不开心了?”

    “没有。”温愈舒抽了下鼻子:“就是想哭。”

    “真没吵?”常汐半信半疑。

    瞧姑姑的样儿,温愈舒又忍不住乐,泪还挂眼睑上就笑开了:“真没有。刚用早膳的时候,您不是在吗?”

    也是,常汐放心了,回头又去端汤盅:“过年商客送了不少燕窝,都是上好的。我昨儿收拾了一点出来,给炖上了,少搁了一点冰糖。您尝尝。”

    “先放着,肚里还没空地儿。”

    也不知是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温愈舒隔天又梦到那娃儿了。掰着指头过日子,天天摸脉,好容易挨到下旬,小日子二十一没来,二十二没来,二十三…一直到三十,脉丝滑,如珠走盘。

    云崇青紧张了:“请个大夫来看看。”

    “你不信我?”温愈舒瞪着她夫君,手撑腰,挺挺吃饱微鼓的肚子,气势上非常笃定:“我用我舅舅的名声作保,绝对不会错。”

    “对对。”云崇青忍俊不禁,上前揽着可爱极了的媳妇到榻边坐下,示意汐姑姑着人去请大夫。

    姑娘说有了,那定是八·九不离十。常汐欢喜,退后两步转身快步出屋,去找她大哥。只才到垂花门,就见她大哥领着个青年进门。这青年…咝,不是温棠啸的长子温茂恒吗?

    “常姑姑安好。”温茂恒一脸哀色,没了昔日的盛气。

    思及月初时姑娘莫名哭泣,常汐心里一紧:“嗳。”

    “领他去见夫人。”常河神色不好。

    温茂恒随常汐进了正院,见着他要寻的那位,心酸不已。

    一眼认出来人,温愈舒不禁抽气,站起身走到门边。云崇青跟随,护在后。

    有几年没见了。温茂恒泪渗出填满眶,不自觉地屈膝跪下,哽声告诉:“三叔走了。”

    轰隆一声,温愈舒耳里炸响,谁走了?温棠峻吗?扶着门框的手抠紧,他这么早死啊?

    “三房…除了你,都没了。”温茂恒泪如泉涌。他也不知道怎么会变成这样?祖父带着雨琴走了。三叔自绝…温家再不是过去的京城温氏了。自袖口抽出信放在地上,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温愈舒还在想“都没了”是什么意思。常汐把信捡起,没敢交到姑娘手上。云崇青接过,撕开取了信件快阅。信是由温棠啸代笔,全篇都是温棠峻的忏悔。

    都死了。温愈舒不相信,她还没狠狠地报复他,他怎么可以死?他怎么死的?她娘惨绝,温棠峻也必须不得好死。伸手抽过信,一目十行。眼眶赤红,含着泪。

    “平静点。”云崇青从未见过妻子这样,心里生怕,抱住她,将人压进怀里:“你肚里还有孩子。”试图唤醒她顾忌,好镇定下来。

    五脏俱损,血竭而亡。温愈舒扯起唇角,好…好,这就好。一颗饱满的泪珠滚落眼眶,她想笑,却没力。眼前模糊,天一下黑了。

    “愈舒…”云崇青惊恐,将晕厥的妻子抱起:“姑姑,快去找大夫。”

    温愈舒再醒来,天已黑。屋里点着灯,她看着帐顶,回想之前。云崇青趴在枕边,注视着她:“树芽儿…”声音轻柔,似怕吓着她,“大夫说我们有孩子了,一月余。”

    温棠峻死了。温愈舒眨了下眼睛,手一点一点地下移,覆上小腹。死了就死了吧,省得她费心思去除了。唇角慢慢上扬,她有孩子了。打在颊上的气息炽热又带着小心,她眼里神光亮起。转过头,面对夫君。

    “吓到你了。”

    审视许久,云崇青确定她没事了,头抵上她的额:“我都想好续娶了。”

    “你敢…”温愈舒笑开,撕上他的耳朵:“做鬼都不放过你。”

    “最好是这样。”云崇青双目润湿,踢掉靴子,掀被躺下,抱住妻子,嘟囔道:“我给家底都抖给你,是要你跟我过一辈子的。你可不许再吓我了,不然我以后不帮你带娃儿。”

    温愈舒眼里闪动着晶莹,她没了来处,但有了归属:“谁要你带了?”

    “你好好的,我就带你一块玩。”

    “好,我带上银子。”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第 102 章

    第二天一早, 云崇青去了前头府衙,嫦丫和李娟就过来陪着了。昨日她们也被吓了一大跳,平常健壮的人儿说倒就倒了。

    “现在感觉怎么样?”李娟观她面色, 白里透粉, 还不错。

    跟往日没二样的温愈舒,婉婉回道:“我很好, 让两位嫂子担心了。”这些日子,因着那梦, 自个一直惦着肚子, 多少有些燥。昨儿那信又来得突然, 才一下厥过去。

    “凡事别多想。”嫦丫已经听圆包他爹说了, 温棠峻自绝, 连带着毒死了邵瑜娘娘三。她也不知该怎么劝,那人到底是弟妹亲爹。过去有再多不好,现在人死了,也就罢休。

    “双身子的人, 可要好好保重。”李娟看了下茶杯:“茶不能再入嘴了。若没觉不适,安胎药也尽量少喝。你这没满三月,谨着点心,不能大动,每日里走走,对日后生养…”

    这些温愈舒都懂,但还是认真听着。

    把要注意的提了遍, 说到最后李娟面上多了丝纠结, 看了眼记恩媳妇, 端茶抿了口。

    嫦丫当初在查出有喜时, 就被警告过。这时见六嫂扭扭捏捏, 不禁掩嘴笑起,她倒是说呀。温愈舒有些莫名,目光流转在二人身:“怎么了?”

    指望不上记恩媳妇,李娟清了清嗓子,又迟疑稍稍才凑身过去,声小小地说:“日子浅,胎尚未坐稳,不可敦伦。你可别惯着十二弟。”

    听闻,温愈舒面上生热,看嫦嫂子乐,她也不禁笑开。

    李娟脸红:“你俩得了,我说的事都很正经。”这不是十二弟妹没个长辈跟着吗?常汐姑姑又没生养过,她做嫂子的,能不多叮嘱几句?

    “是是。”温愈舒起身福礼:“六嫂交代的,愈舒牢记,一定遵守。”

    “行什么礼?”李娟忙站起,把人安置到榻上:“都是我该做的。咱们妯娌投缘,我盼着你好。”

    温愈舒心里淌过暖流,拉着六嫂的手:“咱们都会好好的。”

    “要不要给京里去封信?”姑舅都盼着,嫦丫是真替姑娘高兴。两年余了,姑爷那般出色又是独子,她懂姑娘的急切。可生儿育女的事,却最是急不来。现在,好了!

    “不急。”温愈舒垂首看向自己的肚子:“等坐稳了胎再去信,也免得爹娘、姨父姨母担心。”

    云崇青在府里守了半月,确定妻子安好,才与记恩、六哥去小和山。小和山处吹郧县月宫崖下,那里有一大块腹地。自吹郧县投入修路,月宫崖上的圆木桥就被撤了。因此,少有人再到这来。

    “一…二…”浑厚有力的声音在喊着,十七方阵的青壮统一出击、收回。经了三月磨炼,他们个个皮子黝黑,眼神锐利,动作利落迅猛。

    左手握长·枪的花白胡子,走在列阵中,看着他们五花八门的兵器,眼中平静。这些不是悠然山上的西北军,兵器要一致了,非好事。提气,下令。

    “三、四两阵准备对练,其她旁观。”

    “是。”

    西边百丈处,竖着上百靶子。一位左眼半瞎的中年男子,在教着三百弓.箭手。调整好握姿、箭矢,一声令下。箭矢咻咻地射向五丈外的箭靶。

    云崇青三人到时,正当午饭时。

    粮食这里都有,大家就地支锅烧煮。两头杀好的猪,剥了油,水冲一下。将油切块下锅炼,不一会香味就出来了。三书招呼闲着的人,结队入山。

    几位□□团在一起研究山势图。云崇青走近:“舟叔、奇叔、风叔…”

    “来了。”握长.枪的老汉,姓邹,叫邹长舟,曾是沐宁侯爷的贴身护卫之一,在悠然山待了二十年。娶过一门妻,只妻子生产时,正当凛冬,西北境边局势紧张,他未能赶回。

    妻子难产,一尸两命。后来他伤了右手,也就绝了再成家的心思,一心跟着沐宁侯爷。

    孔三奇左眼受过伤,模模糊糊,右眼精亮,骑射百发百中。他是甚喜沐三这小舅老爷,拉人过来:“你也看看。咱们这阵子练得不错,打算领他们过一遍山。”手点西边的落华山脊,“上百里的深山老林子,里面肯定有好东西。”

    邹长舟笑道:“过完山,再练几天补补短差,大人就好布控了。”

    云崇青没意见:“可以。”

    三千七百民兵,来自辖下十七县,都是二十岁左右没成家的小子,其中三百弓箭手。当初挑上他们,说是到州府做工,一月四百五十文钱。编成阵列第一天,舟叔就教他们何为忠诚。

    他们也确实忠诚,一月能回家一次。至今,外头尚没传出什么风声。

    练兵三月零七天了,开支近两万两银。之后,每人一月还可领三百文钱,三十斤粮,直至他离任。付出如此么多,云崇青就是希望能稳住响州府重建的这段日子。

    记恩在炼油的大锅边站着,两眼盯着锅里:“你们没搁点盐巴?”

    炒锅的小伙,憨憨笑着:“没…没搁。要搁吗?俺去拿点。”

    “搁。”记恩接过铲子炒,催促:“快去。”目光扫过四周,见散着的兵丁比他上回来要油光不少。这就好,上阵杀敌的兵可不能皮包骨。

    中午跟大家一道用了饭,云崇青就回了。到州府天已近黑,他们拐去了昌河南。三四月过去,昌河南边已不似年前了,现在房屋林立。当初堆在河滩上的碎石,是一块没浪费,全铺了小道。

    还有一些手脚慢的人家,房屋还在建,不过样子都出来了。

    脸上布满沟壑的老汉,赶着牛车迎面来。眯着浑浊的眼,看清人,他忙拉住牛,跳下车跪下:“云大人安好。”

    “快起。”云崇青下马:“我走这看看。您老是已经入住新家了?”

    老汉爬起,激动道:“是是,俺家前日烧的锅。”

    “住得还惯吗?”云崇青关心。

    “那哪有不惯的?”提到新屋,老汉两眼里的浑黄都少了,高高兴兴:“亮堂又宽敞,出门脚一跨就到河边。俺下头两弟弟来给俺家暖房时,眼都红了。他们现在天天盼着您整修城南。”

    记恩、云崇悌拉着马,在笑。看着这一片,自豪油然而生。

    老汉还在说:“俺屋里事忙完了,这几天都在西边那拉车。一天下来,连人带牛车能挣十六个大钱。俺两儿子,也在那做工。”父子三一个月,可不少挣。

    云崇青微笑:“你们日子都好过,我这心便安了。”

    “好过。”一老婆子端着饭碗,站院门口:“大人晚饭用了没,要是不嫌弃,就到俺家来坐会。俺给您杀鸭子炖汤。”

    “用得着去你家吗?俺家明天暖房,今儿屋里啥好菜都有。”一穿着褂子的中年跑来:“云大人,去俺家坐会。”

    “来俺家,俺家过年时买了头肥猪杀。家里还有个后臀,今天给大人都炖上。”

    云崇青忙拱手谢过大家;“都别忙,内子在府上等着,我得回去用饭。”

    瞧知州大人的样子,像是个惧内的。百姓哄笑,但也不再争了,目送三人东去。

    一妇人低声怒骂:“谁说云大人张狂阴毒的?真是眼瞎尽了。”

    “狠是对那些黑了心肝的玩意。对咱们,大人是实打实的好。”老汉坐上牛车:“咱们得识好,念着这恩情。”

    “是。”端着饭碗的老婆子,抹了把嘴:“现在的日子,俺过去是想都不敢想。”州府给银给地,安置他们。新屋建成,家里还余四十六两银。这几天,儿子媳妇嘴念念要送两个娃去陈夫子那识几个字。这再好不过了。

    云崇青回到府里,温愈舒正在用晚膳,还有两小客作陪。喜峰懂事了,见着十二叔忙下凳请安。小圆包,握着调羹,只晓得冲他叔嘻嘻笑。

    知道夫君去了小和山,温愈舒也不多问,让婆子添副碗筷:“喜峰,别站着,坐下吃饭。”

    “好。”喜峰转身,把往下探的弟弟拉住:“你还没吃饱。”

    小圆包一愣,看哥哥坐下,他也不争着下地了,把碗里的肉挑一块给哥哥:“吃。”

    云崇青洗了手擦了脸,到媳妇身边坐。温愈舒为他盛了碗汤:“你们今早才走不过一个时辰,蒋大人就来了,说北边那有消息了。”

    北边,即川宁。云崇青接过汤:“你中午吃什么了?”

    “也不知咱家这位是什么胃口?”温愈舒笑回:“上午用了一碗牛乳燕窝,我嘴里怎么都不对味,竟想吃鱼杂。姑姑又让常河叔去寻。集上没有,常河叔就买了一小篓杂鱼回来。这杂鱼刚拾掇干净,我又想吃鱼锅饼子了。”

    云崇青宠溺:“想吃才好弄。”

    “我从小嘴就壮。”温愈舒倒不怕自己吃不下饭:“你在外也不用焦心我。我会照顾好自己。”

    “好。”云崇青掏了鱼籽放她碗里,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小圆包和喜峰吃饱了,温愈舒让婆子带他们出去玩。她还有事要跟夫君说:“下晌城北传信过来了,丽春小苑的鸨娘前些日子招待了个生客。那生客多吃了两杯。楼里姑娘伺候时,生客竟直夸口说比知府家婆娘得劲多了。”

    岳丽嵘?云崇青想到李文满每月总有几日歇在牧姌居,不禁嗤笑:“夫妻两一样人。”

    “丽春小苑的鸨娘,还是个好唠嗑的。在石桥洞,跟娘家妹妹唠了一下午。还说那生客把知府婆娘的肚兜,都随身揣着。”

    海安岳家,云崇青是极不喜:“李文满迟早会知道。”到时,响州府的粮行,他会找靠谱的主儿接手。

    翌日清晨,蒋方和再来寻,这次没扑空。进了府衙,见到大人,行礼后便将开义县那送来的信件呈上。

    信件还没拆封。云崇青撕开口子,取出里面的纸张。如他所想,是张山画的矿藏图。把纸张平铺,见全貌,眼里生笑。

    “你们也过来看看。”

    记恩、云崇悌离得近,早在勾头张望。蒋方和到书案边,见纸上水墨山岭,不禁蹙眉:“张山画的什么?”

    “西画山。”云崇青拿了墨条来,在山脚草丛上涂抹,很快一行小字显出,西画山藏矿。

    记恩不吝夸赞:“他倒是精。”

    “是精。”蒋方和笑道:“开义县县衙就差把城里掘地三尺,也没搜到什么。

    盯梢的老袁叔说,张山将得来的银票用油纸、蜜蜡封好,全埋他娘坟里了。碎银留了二两,其余的在猪圈石槽下凿了个洞,藏好。人睡一觉,照常往三和赌坊。只三和赌坊因着被劫,五天没开张。

    咱们当初不是给他指路西画山吗?正好西画山那有人家死了顶梁柱,要招赘。他被他大舅娘带去瞧了眼姑娘,回家便寻机跟后娘大吵了一架,然后气冲冲卷铺盖入赘去了。

    现在日子过得不错,隔三差五地回县城一趟,闹一闹他亲爹后娘,再偷摸取点碎银走。入赘的那户,拿他当个人看。媳妇也是个爽利人,都怀喜了。”

    云崇悌叹气:“张山娘要没死,他不会成混子。”

    “要不是个混子,他也摸不清西画山。”西画山那防范心强,不是开义县土生土长的人难插·进去。云崇青细看着画,很快就确定了冠茅林口的位。

    蒋方和认同:“老袁叔说,张山在破屋里自言自语,讲要带媳妇一家离开西画山。”

    是得离开,铜矿只是矿藏的一部分。川宁还有银矿。云崇青摆上笔墨纸砚,他要照着画份规整的地舆图:“拿两千两银,让老袁叔交给张山。”想要马儿跑,就得喂马儿草。

    云崇悌没意见:“好。”

    ………………………………

    五月天暖了,张山看两五岁的小舅子成天光着腚屋里屋外跑,便想着进城一趟,扯点布回来。

    冯大雅一见张山穿上长袍,就心急,拦住人:“你要去哪?”

    “去县城。”张山打量着大雅,还是他会养人,瞧娘子小脸都圆乎了。才目露笑意,又蹙起眉头。就是这一身粗布,实在难看。

    “你不才去过几天吗,又去做啥?”冯大雅昨儿听村头广汉婆娘说了,县城里那啥赌坊前些日子弄死了人。也不知真假,反正她不喜张山总往县城跑。

    张山啧了下嘴,拉人到近前:“当然是有要紧事。”他得去城北破屋的老鼠洞看看,自己放的东西被没被人取走?要没被取走,那他这几个月的偷偷摸摸就全白瞎了。

    “什么要紧事?”冯大雅不信。

    “去买两匹布,给大牛、小牛做两身遮羞衣裳。”张山见媳妇软了态度,加紧说道:“娘和你也没一件不见补丁的衣裳。俺心疼。”

    冯大雅眼眶泛红:“日子还长着,不是过完今天没明天,不能瞎霍霍钱。”

    “这怎么是瞎霍霍?”张山套她耳上小声说:“俺有银子。”都怀上他崽子了,他也不怕她卖他。

    冯大雅睁大眼:“你哪来的银子?”不等张山答话,她急道,“你是不是又去赌了?俺跟你说了,赌坊那些人杀人不眨眼,你咋就不听?俺…俺,你还想不想好了?”为了一家子能活下去,她连爹的孝都不守了。

    张山都被气乐了:“你先别激动,俺今天去县城真的只是想买两匹布回来。”

    冯大雅就是不信。当初她看上张山,也是因张山主动从城里请了大夫来,给她娘瞧病,又偷摸塞了她两块碎银。入赘,可不兴这样。她觉张山心肠软,才乐意跟他。

    张山费了翻劲儿,好容易将人说通,匆匆离开。

    堂屋听着动静的妇人叹了声气,走出,望向站篱笆边的大闺女。她也说不清给大闺女招的这门亲是好是坏?前几月张山总打听事儿,村长以为他是想去矿洞做工,来劝了几句,说家里只一根顶梁柱,就别去矿上了。

    后来,他又领几个混子去山里赌。村长又来,说张山不是个过日子的人。

    可生米都煮成熟饭了,能怎么办?好在大雅有了身子后,张山没再打听矿上事了,人也安分了许多。

    “娘,你怎么起来了?”沾了半身黑泥的大牛,回来拿破篓子,准备去摸鱼。

    冯大雅闻言,转过身:“娘。”

    妇人再叹气,抬眼望自家去年春新建的屋,眼里生泪。起这屋,是想给强子说媳妇的,哪想那狠心的父子两就这么死在矿洞下了?没了丈夫又失了长子,她心生疼,真真是生不如死。

    “娘,你不能再伤心了。”冯大雅上前搀扶她回屋。

    “俺是不能再病了。”一病半年,官府给的二十两银子,都被她吃药吃掉大半。“这新屋不该起。”伤了风水,一下折了两根顶梁柱子。

    天黑尽,张山背着个大包袱回来了。睡在堂屋地上的小牛,抽了抽鼻子,一下跳起去迎他姐夫:“你是不是买烧鸡了?”

    “嘿嘿…”张山笑得怪声怪气:“快去把娘、大牛都叫起来,咱吃大肉。”

    “好。”

    回屋点了灯,张山看了眼爬起的媳妇,把包袱卸下放床边。严五爷真是个铁铮铮的汉子,一口吐沫一个钉。今天他摸进城北破屋,老鼠窟窿里的东西已经不见了,多了两千两银票。

    冯大雅看着张山解开包袱,一袋重实实的东西哗啷掉地上。

    “哎呦…”砸到脚了,张山忍着疼捡起布袋,将它交给媳妇:“你拿着。”

    “什么东西?”冯大雅扯开布袋口,见到里面的黄白,被惊得一下又抓紧袋子口,慌张地左右看看,压着声质问:“你哪来的?”

    张山直言:“抢的。”不过不是他抢的。

    “你…”冯大雅用脚推了推他那身板:“在哪抢的,俺也去抢点。”

    “告诉你又不信。”张山把扯的布拿出来:“金银你收好,俺已经想好了,咱们不在西画山住了,搬去东蠡县。”他二舅在那开杂货铺子,那也有一家三和赌坊。

    搬走?冯大雅愣半天才回过味:“不行,俺家屋子还是新建的。”

    “必须走。”张山也不怕告诉她:“你们西画山挖的那矿,根本就不是官家的矿。你爹和你大哥被压在矿下了,怎么你还想让大牛小牛也死在山里?”

    “你胡说…”冯大雅来气了。

    “俺没胡说。你自己去红杉县打听打听。人家那里给官家修路,被埋在泥石下的二三十口人,一人获赔四十两银。你爹跟你大哥,两条命抵人家半条命。”张山又问:“正经官家矿藏,怎可能是蒙着眼睛进山下矿?”

    冯大雅死死抱着银子,不可能,他们这里都给官家…红杉县一条命四十两银?官家赔的一条命四十两银,不是十两银?

    外屋,牵着两儿子的妇人也听见了。红杉县的事,年前她娘家大嫂就提过一嘴,现在女婿又说…难道他们这挖的矿真不是官家的?

    里屋,张山拿着两只烧鸡:“俺肯定是要带你们离开这的,官家哪天查到西画山俺不知道。俺只知道不走,以后大牛小牛也是要进山去挖那劳什子矿。”

    冯大雅一激灵,才想说什么,就听屋外传来一声。

    “走。”

    张山回头:“娘?”

    瘦得两腮凹陷的妇人,牵着两孩子进屋,对上张山:“俺们走。过些天,咱就对外头说大雅肚子疼,你要带她去城里瞧大夫。等你们安顿下来,再来接俺和大牛小牛。”

    “成。”张山松了口气:“娘也放心。俺既带你们走,就不会饿着冻着你们。俺姥娘一家,您也是知根知底。俺们出去了,好好过日子。大牛小牛要是行,俺也送他们去读书。”

    “真的?”妇人不敢相信。

    “真的,俺就识字。”张山傻笑:“还识不少。”

    “姐夫,能吃鸡了吗?”小牛口水都兜不住了。

    妇人垂首看向两小儿:“能,但今天听到的话一句不能往外说。不然咱一家肯定会被抓起来,扔进山里喂狼。”

    “不说,俺们什么也没听见。”

    六月底,云崇青得信,张山一家落居东蠡县。东蠡县在川宁东部,临霞飞山,离开义县不近。

    “大芊姐又送好物来了。”记恩拿着单子走进小书房。弟妹怀喜四月余了,原爹娘是想来看看。只响州形势日趋紧张,被老弟给拦了。人来不了,东西是接连往这送。

    当然送东西的同时,也送来了人。大芊姐夫又匀了二十好手,让老弟养着。

    云崇青没去看单子:“席义老叔带人照着张山画的图,摸进了西画山。纠正了几处,确定铜矿的具体范围了。”

    “矿洞口找到了吗?”记恩放下单子,看老弟拧着眉,便知答案了:“要不还是我去一趟吧?”西画山太广了,他鼻子尖,许能寻着味摸到点上。

    “不用了。”云崇青看着地舆图:“席义老叔已经有主意。还记得驶向开义县的那些马车吗?车夫里有两人的身形与大湖、大渠叔相似。他们准备跟几天,寻机顶了那两人,混进车队。”

    这个行,记恩笑道:“说不定能摸到矿洞里。”

    中午,云崇悌从外回来了:“民兵已练成。现在就等你部署。”

    云崇青近两月都在忙这事,地舆图上标注了九十一处易出事故的地。每一处他都去看过:“就照着这个来。”

    灌了杯凉茶,云崇悌细研起地舆图,这么多点位?

    记恩抱臂:“咱们是不是着重关注下方与县?”钱潼调任,吏部派来了新的知县,洪思民。

    “洪思民…”云崇青凝目:“做事是干脆,但有些激进。”

    “真要仅是激进,你眉头就不会锁着了。”记恩撇嘴:“才上任,他摸清方与县什么情况了吗?看吹郧县一驴车一驴车的砖瓦往城里送,似慌了神,竟把牢里的囚犯戴上脚镣,赶去修路?”

    云崇悌又给自己倒了杯水:“他大概是想效仿红杉县。”

    “红杉县那群胆子早吓破了,是已经被拿捏住的。”记恩看向老弟:“钱潼在离任前,寻着由头抓了三四十号人。那些人,我们去方与县视察时也看到了。个个扎人堆里,都不招眼。一问犯什么事,都是不大不小。”

    对,这才是最凶险的存在。云崇青有想过先拿下李文满,只再三权衡,还是觉不能。一、他方来响州一年,虽说在修城,但尚未修成。且朝中对修城之事,至今仍抱有怀疑。故,这暂时算不上功劳。

    二、李文满现在被拿许能记他一功,可依目前的情况,吏部很可能会再派任新知府。新知府底子是白是黑,到时还要界定。这于响州形势,于他都极不利。

    云崇悌又喝了一杯茶,放下杯子:“咱们该庆幸,方与县就在尺音县边上,离吹郧县也不远。吹郧县路已经铺好七成,今年底肯定能四通八达。到时,布控在那里的民兵便可往方与县挪一挪。”

    “就怕李文满等不到年底。”记恩面上难得流露冷意:“他已经阴沉半年了。”

    确实,不再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云崇青深吸:“除了三千四百民兵,咱们还有三百弓·箭手。”

    记恩点首:“必须用在刀刃上。”一把弓,十一两银,再加箭矢,全是州府掏的。

    云崇青眯目:“还要盯紧知府李文满。”

    “这个你放心。”云崇悌肃着脸:“老槐已经给我寻着门了。”知府府衙里有兵卫手里紧巴,他买的通。

    今年是乡试年,云崇青布控好民兵,接下来三个月,与其他州府官员一般,心思有一半落在乡试上。九月出结果,响州府考中举人的仅两位,还处末尾。因此,有学子讽刺了一番云崇青,说他一个三元及第,竟领不出几个像样的举子。

    云崇青听闻,觉甚好笑。读书修行靠的是个人,又非地方官的才学。十月邸报来,看到兰凌,不由顿住。兰凌今年的解元姓刁,刁羽清,年二十有一。刁家人吗?

    回去后院,见媳妇双手撑腰,挺着大肚在院里慢走。他忙快步上去搀扶:“孩子今天闹你没?”

    “闹了。”怀胎八月,温愈舒丰润了不少,眉眼里柔和,说话都带着暖:“我给他读了会《汇思》蒙学,他又安稳了。”

    云崇青扶着她的腰:“辛苦你了。”

    “一点不辛苦。”怀这孩子,温愈舒一口没吐过,稳当得很。六嫂跟嫦嫂子都说,娃儿疼娘。她也是这么觉得:“你府衙的事忙完了?”

    “今天的忙完了。”云崇青跟媳妇说起兰凌刁氏:“自辅国公府敕造被夺,刁家就退朝了,至今已二十七年。”

    温愈舒嘴里念着:“克、述、旻、羽、孝…刁羽清,从兰凌刁家‘羽’字辈,应该是刁家人。”转首看向夫君,“刁家这是要归朝?”

    “我是希望兰凌刁氏归朝。”云崇青不想做八皇子党内文臣独一份。再者,刁家家风正直,朝里也需要这股清贵风气。

    温愈舒欣慰:“姨母应该会高兴。”

    正如她所想,京中沐宁侯府迎客进门,沐侯夫人泪洒:“你是…你是述文大哥家的。”

    温润的青年,依礼跪下,给姑祖奶奶磕头请安。祖父说刁家愧对姑祖奶奶一脉。当年因为沐宁侯府手掌兵权,刁家避忌,将姑祖奶奶一脉移出了宗籍。虽说未断尽联系,但到底是亏待了。

    “快快起来。”沐侯夫人早听说兰凌解元刁羽清了,一直盼着有人来。又怕人来了京里,不认她。老头子让她安心,她哪里能安得下心?刁家…是护她长大的地方,是她娘家。

    刁羽清由着姑祖奶奶看,他这趟来,算是认了门。尚韩有一点说得对极,有些事不去面对,就永远揭不过去。辅国公府无罪,刁家为何要退避?

    “你这秀气眉眼,跟你祖父是一模一样。”沐侯夫人推他到椅子边坐:“好在下巴不随他,不然就得早早蓄上胡须。”

    祖父长相…刁羽清莞尔,确实属秀丽有余,英气不足。不过那仅止于长相,行事上刁家向来是光明磊落,刚正不阿。

    “你来京,可是为了准备明年的会试?”沐侯夫人拭去了眼泪,到榻上坐。

    “是。”

    “刁家在京里的宅子空了有些年头了,虽留了人照看,但到底许久没住人了。你要是不嫌,就跟凛余一个院。崇青的老师在京里,你可随凛余常去拜见。”

    刁羽清欣喜:“多谢姑祖奶奶,清仰慕莫先生已久。”尚韩说了,云崇青的师父,就是谷晟元年的探花樊仲。樊仲才学,曾祖都十分欣赏。能得其指点,他之大幸。

    响州府入了十月下旬,天还不见寒,雨却是一场接着一场下。云崇青预感不好,招来了承建城西的三大商家:“你们来此算是异乡客,想站稳,应都有所准备吧?”

    三位当家人,互视一眼,拱礼异口同声:“大人有何吩咐尽管交代,我等义不容辞。”

    如此,云崇青也就不跟他们客气了:“近来风雨大,你们全力护好城西与己身。必要时,可以出手,打伤打残,都算州府的。”

    三位当家人紧了心:“是。”

    送走他们,云崇青站在屋檐下,看淅淅小雨。吹郧县的路就剩一条没修好,红杉县地方不大,路道总体比吹郧县要短上一百三十里,也临完工。尺音县,劲头足,主道早修好了,就余一些小岔道还在铺,于出行已无大影响。

    现在就剩三县未打通主干道了,分别是方与县、潭华县、来辉县。

    路修到这步,他手里的银子也见底了,深吸一气长吁,眸里幽深。前日,岳丽嵘偷人的声,已经传进了李文满的耳。其也该爆发了。

    这晚,李文满差人知会岳丽嵘,他不回府。岳丽嵘面上气恼,但心里想着快活。晚膳特地摆上醉千秋,摒退了下人。酉时一到,一人从后窗爬进屋。

    不多会,房里便响起了缠绵的吟哦。

    子夜时分,李文满带着几个随侍突然回府,一路畅通到桂临院。守院门的婆子正打瞌睡,瞥见他,魂都吓没了,张嘴就想大声通报。

    李文满哪容,一把扼住她的喉。婆子两眼翻白,气息渐没。几个随侍已在示意下,进院制住了三四下人。这时,正房屋里还没消停。

    待婆子没气了,李文满手一松,阔步走向正房,轻巧地推开门。里屋岳丽嵘估计是到了口上了,压抑不住,连声尖叫。李文满脸铁青,眼里阴鸷充血,一步一步走向里屋,绕过屏风。

    厚重的帐子撑着,没放下。床上男女,赤条条。外感一丝冷意,趴着的岳丽嵘还回头看了眼,继续尖叫。只叫到一半,蓦然断了。双目中迷离一点一点退去,眼仁慢慢凸起,张着的红唇颤抖着。

    李文满脸都紫了。兴奋耕耘的汉子,也发现不对了,不敢回头去瞧,额上的热汗一下子冷却。

    天还没亮,云崇青得信,李文满夫妻乘马车出城往西去了。

    “几辆马车?”

    “四辆。”

    “知道他去哪吗?”

    “知府夫人的胞弟在西边来辉县南郊有个十亩花坊。”

    云崇青摆手让武斌下去,他心里一蹦一蹦的,抬首看天,黑沉沉。不用等开亮,便知又是个阴天。回屋,愈舒睡得正香。他蹲身在床头,凑首亲了亲妻子的颊。

    中午冷风习习,蒙蒙小雨轻飘。来辉县南郊花坊里,李文满坐在檐下煮酒,两个半蒙红纱面的女子陪侍在旁。

    三丈外,放置着一个高八尺,长宽九尺的巨大铁笼。铁笼里,十数条恶狗滴着口水,看着院里活人,不断地吠。

    煮好酒,李文满喝了一盅,暖了身,从沸腾的热锅里夹了块肉骨。慢条斯理地拆着骨上的肉,然后细细品尝。吃完,油手也不擦,勾起一旁美人精致的下巴。

    “人都讲,天上龙肉,地上驴肉。要我说啊,这地上跑的,还是狗肉最香。”

    美人妩媚一笑:“爷说得都对。”

    李文满满意她的附和:“但吃鸭鸡鱼肉的狗,我已经不稀罕了。”眼里盛满笑意,丢开美人下巴,移目向铁笼,拿起筷子,对空夹着。“你们说吃了人的狗,肉会不会更香些?”

    两美人畏缩,不敢回话。

    她们不回,李文满也不在意:“来呀,把那对奸·夫·淫·妇扔进笼子里…”尖起嗓子,学起岳丽嵘往日的娇媚,“喂狗。”

    府卫胆寒,但不敢不从:“是。”

    岳丽嵘一被拉出,就大肆挣扎:“老爷饶命啊…我再也不敢了,您看在越哥儿…”

    “不许跟我提孩子。”李文满勒大了两眼,龇着牙:“你不配。”大手一挥,“丢进去,他们没有你这么脏的母亲。”

    触到铁笼,岳丽嵘恐惧得鼻孔血流。笼中恶狗,亢奋得汪汪叫,胡乱撞。在被丢进去的一瞬,尖叫刺破天际,可惜没人来救她。

    她后悔了,后悔当年用下作手段从表姐那里抢了李文满。李文满是个疯子,他是个疯子。双臂挥打咬来的恶狗,两腿拼尽全力蹬着。

    随后,男人也被丢进了铁笼。李文满看着一群恶狗撕咬两人,兴奋极了,站起跑出屋檐,走近欣赏。蒙蒙细雨落在身上,湿了他的锦衣,他毫不在意。

    “不要委屈,能进这铁笼是你们的荣幸。这铁笼,可是我为云…”

    手捂上嘴,他嘻嘻笑着:“不能说…不能说哈哈…”

    才一会,笼中男女就被狗咬得面目全非。鲜血淋漓,腥味四散,惨叫、哀求不绝。花坊里,似人间烈狱。

    两刻后哀求没了,再一刻,惨叫弱了。恶狗的咀嚼声,渗人。李文满看够了好戏,慢慢转过身,张开双臂,头仰天。真精彩啊!下一个,就该轮到云崇青了。

    “哈哈……”

    他的狗真是好福气。三元及第,可谓文曲星转世。云崇青的肉,富蕴才气,应是极美味。

    离此不远的方与县,知县洪思民,好胜,不甘落人后。午时雨蒙蒙,他也没放劳力回去,仍赶着上百人在山上凿石。叮叮乓乓的,衙役提着鞭子,不断地催:“快点,没吃饭吗?”

    十一月的雨再小,也寒。不少村民送蓑衣来。站在马车边的洪思民,由主簿打着伞,还在指挥:“这边的石难凿,可以往北向去一些。”

    村民里有老人,出言阻止:“不成啊,大人。北向是山阴腹地,那里本就湿滑,现又下雨,更是难站住脚。山下因几十年前那次地龙翻山,裂了条十多丈深的山沟…”

    留着八字须的主簿不悦:“吵什么?选这凿石前,大人都亲自去勘察过。这方山阴腹地是潮湿,但坡斜一直绵延到深沟底。就是不慎滚下去,也死不了人。”

    这…老人被那主簿一瞪,不敢再说话了。衙役驱赶劳力往北。

    傍晚雨停了。知州府后院,云崇青却心神不宁。用完膳,洗漱好躺到床上。待媳妇睡着,他又悄悄起身,穿上衣服。出屋叫来常汐姑姑,让她盯着点。

    常汐见姑爷眉头锁着,没敢多问:“您去忙您的。”

    云崇青又吩咐门房,关闭后门、角门,正要去找席义老叔,记恩沉着脸寻来了。

    怕惊扰到弟妹,他走近了才低声道:“蒋方和来报,方与县出事了。红石山山阴崩塌,腹地好几十号人被碎石冲进了深沟。有村民下去救人,不想山沟又塌了一片。”

    “我已再三交代,雨天不得开工。”云崇青拳头一握,咬牙道:“阳奉阴违。”

    作者有话说:

    还是没能写完,明天再写。

    ? 第 103 章

    “你再三交代又如何?”记恩火大得两鼻孔都快冒烟了:“洪思民那样的人, 自以为是,又极清楚他乃吏部派任。任你再厉害,是上峰又怎样?拿不到他实实在在的错处, 就只能由着。而你…两眼总不能一直盯着他, 盯着方与县。”

    另,大祸未降临时, 一切预想、推测都不成立。说多了,不定还有人栽你个妖言惑众的罪名。

    云崇青脑中快转。他的人一直盯着李文满, 李文满几乎无法向外部署。那方与县红石山祸事, 是意外, 还是“明亲王”下手?眼睫下敛, 他趋向于后者。因为这是除去他的一个绝好的机会。

    “蒋方和留在州府坐镇, 三百弓箭手往红石山一带潜伏。令吹郧县、尺音县百姓明后两日关门闭户,两县民兵向红石山聚集。”

    “好。”记恩才转身,就见六哥来了。云崇悌拿着他的烟杆,看着十二弟:“我同你一道去方与县。”

    云崇青没回首:“一刻后, 府门外聚头。”起步去找席义老叔。今天十一月初六了,愈舒的胎快满九月。他怕意外。

    席义正在给马喂野草,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转身看去:“大人。”侯爷欣赏这位,他亦一样。其虽是文士,但胆魄不输阵前将领。

    “方与县出事了。”云崇青走近:“修路是我主张,这趟我不得不去。府上, 就交给您了。愈舒若有何吩咐, 您掂量着办。”不是他不信愈舒, 而是怕事关乎他, 愈舒心绪不稳。

    “蒋方和随行?”

    “他留下。”

    席义权衡, 老弱病残四十八人,散在外五人,现余四十三。知州府本就有府卫,外又有蒋方和。守住内宅,三十人足矣。丢下干草,他拱礼道:“大人,您在前行,我命老舟几个随您后。”

    “不用随我后,让舟叔他们同弓箭手潜伏红石山附近。我会带上哨箭。”有父母妻儿,云崇青不许自己丧在外。

    “听您的。”

    回屋里取了哨箭,云崇青又拿了一把匕首插·入靴子,来到床边看着安睡的妻子,手隔着被小心抚上她高高隆起的腹。停留片刻,俯身亲吻妻子的额。收手退后两步,毅然转身离开。

    他要的不止于眼前,还有以后。脚步坚决,他绝不会成为第二个莫效成。

    听着轻轻的关门声,温愈舒睁开了双目,泪从眼尾溢出,滚进发里。双手抱住腹,心中默念。

    我们一起等着你爹回来。

    到府外,云崇青接住义兄丢来的剑,拉住缰绳一跃上马,看向欲上前的蒋方和,严令:“一定要守好州府,若有谁趁机作乱,不必手下留情。能抓的抓,抓不住的就给我往死里打。”

    蒋方和郑重应道:“是。”大好日子不过,那就别过了。

    云崇青打马:“驾。”

    八匹快马,没入夜色,加鞭一路疾行。赶至方与县已过子时,离红石山老远就见星火。

    亲眼目睹山阴坍塌,洪思民已经傻了。又见深沟口塌陷,他脑中更是一片空白。愣了许久,才嘴念,快…快救人。可那会谁敢动,深沟里埋了上百号人了。

    好在,不过两刻,部署在红方河口、落鹰崖的民兵来了。见出了大事,忙遵照□□教授的那般,将带着的干牛粪点着,放狼烟。故,云崇青一行到时,方与县两百民兵过半在此搜救。

    “儿啊…我的儿啊…”有老妇跪在一具尸体边上,放声痛哭。有小儿抱着血肉模糊的人,在低泣。

    几个衣着齐整的衙役,见州府来人,还敢觍着脸上前行礼。

    记恩气不过,下马就是一鞭打去:“你们吃着官家粮,竟站在平整地上瞧热闹,深沟下埋了多少人,不知道吗?”

    看着这方惨状,云崇青最后一丝侥幸没了。他以为只要布控周全,搜救便宜,就能最大程度上防患。可现实…却不尽然。翻身下马,红着眼拱手向悲恸的遇难者亲属。

    “响州府知州云崇青在此,以顶上乌纱向各位保证:红石山祸事,一定会秉公处理,给你们一个公道,让逝者安息。”

    “云大人啊…俺男人没了,他才二十二啊…”年轻的妇人,哭得面目赤红。

    云崇青知道,她的天塌了,再次拱了一礼,便拿着剑阔步穿过人群,往山阴去。几个衙役也不敢在这干站着了,在记恩和云崇悌的怒瞪下,纷纷跟上。

    “云大人来了就好。”举着火把的老汉,抹着浊泪。他小儿被埋得浅,已经救出来了。没大伤,歇了一会,就下去深沟,帮着刨人了。

    有村民附和:“主心骨来了。有大人的话,咱们心都定定。”

    山阴处,人不少,嘈嘈杂杂。火把点着,云崇青一眼逮见被主簿搀扶着的洪思民,脸都黑尽了。

    “方与县知县洪思民。”

    洪思民已听人回报过了,说州府来人。没急着去见,也是知自己这次过错大,难以弥补。故极力表现,想让上峰消消火气。听到这声,心揪紧得他都喘不上气了,艰难地转过身,颔首拱礼。

    “云大人,下官…”

    “急功近利,不顾百姓生死,你不配为一方父母官。”云崇青厉声:“剥去他的官服,拿下。”

    洪思民大愕:“你不能。我乃吏部派任,皇上盖印。你一五品知州,无权剥我官服。且红石山祸事,是天灾意外。真要论罪,你也要担责。”

    方与县的衙役不动。跟随云崇青一道来的五个府卫,立时上前,擒住洪思民,将其押下。洪思民还在大喊大叫:“云崇青,你这是逾距越权。谁给你的胆子?皇上…沐宁侯府结党营私,肆意残害忠臣…”

    这里血腥腻人,哭声恸天,他还有脸说自己是忠臣?一个府卫俯身捡了块沾血的碎石,堵住洪思民的臭嘴。

    “大人上次来方与县视察,一再交代阴雨天不做工。就你最能,不但不从令,还把人赶去山阴地凿石。你别冲大人嚷了,低下眉眼看看这躺了一地的死伤。你也别叫皇上了,皇上都想把你给剥了。”

    百姓看着。有个胆大的十三四岁少年,深吸重咳,咳出口浓痰,直接啐向那狗官。

    衣上沾了浓痰的洪思民,哪敢看地上死伤,舌头顶着嘴里的石,想将它吐出。只石尖锐处顶着上颚,极难移动。

    山阴,云崇青将剑交于义兄,拿火把查检了深沟塌陷的断口,没发现什么不对。令方与县的几个衙役在前,领他顺斜坡下去深沟瞧瞧。

    洪思民被拿,那几衙役再不敢轻慢,让在前就在前。

    “大人,您小心点。这里长了苔藓,滑得很。”

    随后的云崇青,真想把几人的脑袋全摘了。既知道山阴易生苔藓,他们为何不拦洪思民?

    深沟下情况更糟,连日下雨,沟底积水半尺深。狭窄,至多两人并行。尖石遍布,稍有不慎就会被划伤。山阴坍塌,填了近四丈长的深沟。

    还有大点的石块卡在了半空,随时可能掉落。而石一旦下坠,极大概率会连带着深沟再次塌陷。

    搜救的民兵,不敢在巨石下掘土刨石,只敢从两边挖。云崇青加入。几个衙役不想死,也拿出了气力搬石。

    记恩在山阴盯着。云崇悌挑了几个年轻的村民,让他们去找些大夫来。

    一个时辰过去,又有上百民兵抵达。他们得了吩咐,来时都背了吃食。下到深沟下,立马将吃食卸下。云崇青让已露疲累的一众小伙,赶紧吃点东西,歇息一会。

    紧要时候,小伙们也不想多歇。吃两块大肉,填了肚子,灌几口水,又去刨人。

    深沟下时不时地传出“这里有人”、“大人,人还热着”、“快来,俺摸到只手”、“他活着他活着”…

    到天亮,被填的地方已清了三分之一,一共救出三十一人。三十一人里,四个没救了。伤势稍重的,由在场的大夫处理一下,就立马往县城医馆里送。

    辰时,三书领一百民兵带着肉包子和水来了。人多了,搜救加快。

    初七的天,依旧阴沉。方与县红石山坍塌,埋了一百多人的事,不及中午就传进了响州府城。城里增了兵卫巡逻,气氛森严。城西主街两边铺子已建好,匠人在屋里雕刻、打磨。

    一切都有条不紊。

    只午饭市一过,一顶小轿停在了知州府外。丫鬟撩起轿帘。轿中女子,正是去年云崇青在牧姌居宴请商客时,差点被逼吞碎瓷的虹丽。

    如今,她已作妇人打扮。撑着婆子的手,小心出轿。身子一站直,微隆的腹便掩不住了。水灵灵的眸子,仰望着知州府的牌匾。她双手抚上腹,凝着眉头,犹犹豫豫半天,终还是踱步上前,屈膝下跪。

    “夫人,虹丽知道自己卑贱,但大人的孩子不卑贱。虹丽求您了,容我们娘俩一席栖身地吧。”

    知州府后院,温愈舒用完午膳,正坐在榻上发呆。腹中这位,好似知道他爹今日不在,尤其体贴,一点不闹腾。

    门房来报,常汐被气得脑壳都胀疼,跑去府外一看,已有百姓往这来。勉强耐住性子,与人好声说道。

    “姑娘,你是不是走错地方了?咱们这是知州府,不是知府府衙。”

    虹丽闻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掉。

    “嬷嬷,您可以轻贱我,但您不能辱没大人。虹丽生是大人的人,死是大人的鬼。若非有了孩子,无路可走了,虹丽绝不到府上来扰夫人半分。”

    梨花带雨,甚是可怜。百姓不敢走近,但指指点点,私语不绝。常汐没聋没瞎,当然没错过他们在议论什么。

    苦主寻上门,有意闹。这方动静,门房也不敢瞒后院主母。温愈舒听说,脑中轰然,身子不禁晃荡。伺候在侧的两位嬷嬷,是沐宁侯府供养的稳婆,月前才抵响州。

    “夫人,万不能动气,”

    李娟闻讯,便知不好,匆匆赶来:“十二弟妹,你信我,十二弟不是那样人。”

    “我知道。”温愈舒左手紧抓住六嫂的手,右手扶着肚,站起身,眼里寒意迫人。夫君有没有外心,她这个枕边人会不清楚?那女子敢上门,是打量着…他回不来了。

    无对证,随意栽赃吗?

    “姑娘…”嫦丫掀帘进屋:“姑爷不会的,记恩天天跟着,他没那空闲。”

    温愈舒右眉尾微微一动,双目一阴,含着的泪渐渐退去,扭头向右,轻语:“麻烦苏嬷嬷,去门房知会一声。我想见见那女子。”

    “你见她做什么?”李娟不认同:“要见,等十二弟回来再见。”

    “不…”那时就晚了。温愈舒慢吐:“我现在就要见。嬷嬷经过前院时,顺便让我常河叔、飞羽叔来一趟。”

    脸方圆的苏嬷嬷,屈膝福礼:“是。夫人舒口气,腹中孩子要紧。”

    这她知道。温愈舒抿唇,眼底墨色深重,右手拇指一下一下地摩着肚。

    常汐没赶走人,却等来姑娘传这贱妇进府,气得发都耸起了。虹丽也是没想到,心里生了慌。但这么多百姓看着,她只能欣喜。由丫鬟、婆子搀扶起身,回头跟四个轿夫交代了两句,便随门房往角门。

    老槐得了话,打开角门放人进府。温愈舒站在檐下等着,常河、飞羽护在左右。不多会,虹丽主仆三人到了。她们倒规矩,见到主母立马跪下请安。

    “虹丽拜见姐姐。”

    这就叫姐姐了?温愈舒弯唇,饶有兴致地打量起人。样子不错,杏目柳眉樱桃嘴,肤白胜雪,灵动又唯唯诺诺。是一般男子好的那口,只她夫君非一般男子。

    “你来之前,可有打听过我?”

    “妾身不敢。”虹丽鼻子尖红红的,低着头。她有点想逃离。

    “没打听过啊…”温愈舒面上笑意更大:“也无碍。现在入府了,总会熟识。夫君今日不在,我正闷得慌。你刚在府外,自称卑贱…”

    虹丽早等着这话茬了,又掉起眼泪:“妾身幼时家贫,七岁被卖,几经转手,十二岁入了牧姌居。”

    “噢…原是这样。”腹徒然抽了下,温愈舒眉头一紧,忙抱肚安抚:“牧姌居,我闻名许久了。听说那高墙里,美女如云。今日见着你,我知传言非虚。”

    她不该大怒吗?虹丽眼睫轻抬,偷偷瞧了一眼。心悦的丈夫,喜好风尘,这于世家女子是莫大的耻辱。

    温愈舒不在意她的窥视:“不过,我现在对你们那里的女子没兴趣了,倒十分想见见牧姌居全貌。”

    虹丽不解这话什么意思。

    “飞羽叔、常河叔,将她们三人分开盘问。准备笔墨纸砚,让她们画牧姌居分布…”

    “你…”虹丽大惊失色。伴在侧的婆子、丫鬟还想叫,只嘴才张开,已被两个粗使婆子捂住。

    温愈舒笑得明艳,像是在说什么高兴的事儿:“三张分布图有一处不对,就拔了她们的脚指甲。有两处不合,再断左手一指。天黑前,我要看到牧姌居全貌。”

    “是。”常河、飞羽一直都知他们姑娘不是善茬。走出屋檐,像拎鸡崽子一般,把人带走。

    嫦丫面不改色,这种场面她幼时就已见惯。李娟有点怕:“十二弟妹,能不能请飞羽叔和常河叔把那三人的嘴堵上?我怕闹出的声大,吓着孩子。”

    温愈舒欣然答应,让姑姑去告诉一声,送两个嫂子到院门口。她想静一静,思虑之后。

    “有郝嬷嬷、苏嬷嬷看着,你们就把心放肚里。”

    “那有事一定要叫我们。”李娟、嫦丫站在院门口不动。

    “好。”温愈舒失礼一次,转身回去。进了屋,在榻边坐了片刻,站起往里间。走到床尾,开箱拿出她的药盒子。夫君一定会回来,他跟姐夫练了十多年的内家功夫,拳脚强悍得很。

    不会有事的…她安慰着自己,搬着药盒到床边坐,泪再次渗出,填满眼眶,嘴瘪起。夫君舍不下爹娘、姐姐、妻儿。抽噎两声,抹掉滚落的眼泪。打开锁,取出右边外角那只大点的白瓷瓶。

    牧姌居不能留了,但不可强硬着来,得巧取。若能找到什么名册,那就更好,能省事不少。

    席义拿到药,很是意外。听说是赐给牧姌居的,不由发笑。不过笑完,还是去寻老伙计们。

    厨房,一趟一趟地送茶水去给候在府门外的四个轿夫。轿夫每次询问,她们都答,夫人与虹丽娘子相谈甚欢。

    申时天又阴沉下来,城北不少人描花脸,戴着斗笠半掩面,穿着蓑衣出门,涌上街头,直奔城西、城东。巡逻的兵卫察觉,阻拦不及。一些花脸到了城西,掏出藏在蓑衣下的兵器,就冲向路上行客。

    三家大商早交代过下属。在屋里做工的匠人,见乱,拎了砖就出去了。花脸兵器长,他们就用砖砸。兵器短,便抵近拍。伤得一个是一个。

    几个拉杂物的壮年,牛鞭狠抽,嘴上大喊:“别怕他们。这群就是见不得俺们日子好过的恶贼,打死他们…俺们再也不要回到过去了…”

    行客不少附和:“对,他们就是想作乱,赶走云大人…乡亲,打死这群鬼怪…”

    “想想莫大人是怎么被贬的,打死这群见不得光的恶鬼。”混在人群的魏钧,铁棍乱舞。

    “这群恶鬼,就是想咱一直穷下去,打啊…打死他们。”

    城西最多的就是砖头瓦块,一人动手,上百人跟随。不多会那群花脸就生怕了,还想逃。干惯了粗活的青壮,追着打,一个不放过。灭完城西的贼,他们爬上牛车,往城东。

    城东,蒋方和跟那众花脸对上了。兵卫警告,让他们放下兵器。花脸不从,蒋方和一声令:“打,往死里打。”

    知州府,温愈舒已知城中乱象,更是确定方与县红石山之祸,不是意外。腹中孩子安安静静,只肚子却在往下坠。她心里不安,撑着身子站起出屋,天快黑了。

    飞羽带着一身血气来:“姑娘,牧姌居分布图已经交给席义老叔了。”

    “好。”肚子一抽,温愈舒身子微晃。就近的郝嬷嬷,赶紧搀扶:“夫人,您还是进屋吧。”

    温愈舒缓过气:“席义老叔那怎么说?”

    “小达换了面貌,多穿了件夹袄,拿上分布图,去往茅房那等着了。”喂了一下午的好茶,那四个轿夫还能憋着屎尿回牧姌居?飞羽冷嗤。

    “一切都会顺顺利利。”温愈舒扯起唇角,微笑。夫君回来,一定会对她刮目相看。

    “扶我进屋。”她要给牧姌居的欢音夫人写封信,谢谢人家帮忙照顾虹丽。笔下,情真意切。写完,从头读了两遍,十分满意。

    常汐送燕窝进小书房:“小达顶上了。”

    很好。温愈舒把信密封,交于姑姑:“虹丽姑娘肚子都藏不住了,我把人留下照看,让欢音夫人放心。”

    “应该的。”常汐现在不气了,拿了信就往二门去。到了府外,目光不经意地扫过站在轿子后的那个白脸,把信递向轿子前的中年。

    “你们回吧,这是我们夫人予你家主子的。”

    中年追问:“虹丽娘子呢?”

    “她当然是进府享福了。”常汐没好气地呛了一句,见对方畏缩,扭头就回。

    民心凝聚,花脸之乱没能翻出大浪。天黑时,州府已平静。路道上的血迹,没人冲刷,就等着下雨。四个轿夫抬着空轿,出了东城门。

    晚上,温愈舒没什么胃口,但还是用了半碗饭。洗漱后,才坐到妆奁前,神色一顿,有股热流顺着她的腿下流。随之,肚子紧收,抽疼。

    “姑姑,快来。我…我阳水破了…”

    浴间,常汐丢下倒了一半水的桶,便忙不迭地往外:“郝姐姐、苏姐姐,夫人阳水破了。”

    原在外间待着的郝嬷嬷、苏嬷嬷已经进了内室查看。确定非漏尿,真是阳水破了,一人赶紧去吩咐厨房烧水,然后又领几个婆子去收拾产房。

    温愈舒有些紧张,但却不怕。撑着身子坐在那,想着自己还有什么疏漏的事儿。

    苏嬷嬷欲扶她到床上躺着:“夫人…”

    温愈舒抬手打住她的话:“产房已经在收拾了。”他们母子一定会平平安安。

    那就先坐着吧。苏嬷嬷蹲着身,用祖传的手法轻揉她的肚:“您这胎,已临九月,胎位也正。”力持着平和,“一会咱们进产房躺下,您就放下心,尽量留着气力到生时。旁的,都交给我和郝娘。”

    温愈舒点首:“我知道。”她见过嫦嫂子生小圆包。

    常汐去叫了嫦丫、李娟,又跑进屋:“姑娘晚膳用得少。您想吃啥,我现在就去煮。”

    “牛骨汤面咝…”肚子又是一抽,温愈舒倒吸。

    不多会,产房拾掇干净了。李娟进去试了试,确定暖和,才去正房。东侧院,小圆包闹觉。嫦丫急得额上都冒汗,实在哄不好,扒了儿子的小棉裤,对着肉屁股啪啪几巴掌。

    “哇啊…”小圆包哭得更是伤心。不过几巴掌还挺有效,没多久,他就哭累了,打起小呼噜。

    嫦丫来时,温愈舒正在产房里吃牛骨汤面:“你打孩子做什么?”

    “不打,他能蛮缠到夜半。”

    温愈舒瞪了她一眼:“两岁的小娃儿,你指望他多懂事?”

    “一会生的时候,就这样镇静。”嫦丫查检褥子。虽说稳婆是侯府送来的,但她不亲手摸过查过,心就总提着。

    一大碗汤面,温愈舒吃得干干净净。两手撑腰,由六嫂和郝嬷嬷扶着站了小会儿,才躺上铺。

    产房厚重的帘子放下,厨房开始往里送水。两刻后,苏嬷嬷的声传出:“吸气…对,慢慢吐,再吸…”

    直到夜半,开了七指。温愈舒都没叫一声,汗湿透发,她咬着布包想着那人。她要生下孩子,好好养大…眼里阴狠,她的美满日子,谁敢破坏半分,她要谁血祭…

    “再坚持坚持,咱们很快就能生了。”李娟握着弟妹的手,祈祷十二弟能安然回来。此刻,她连自家汉子都不惦记。

    这方紧张,方与县红石山山阴深沟下亦是一般。卡在半空的一块巨石,足千斤重中,一点一点在下坠。两百民兵满头大汗,刨着最后一点碎石。

    一个小伙看见埋着的人了,兴奋大喊:“这里,最后两个都在这。”

    不等大家涌去,云崇青令另一队民兵立马撤离。民兵从命,快速后撤至安全地方,往上爬。

    深沟岩壁下沉。十几青年一齐出声:“一二用力…”压在人上的扁石被抬起。云崇青和两小兵,拖拽人:“使点劲儿,再抬高半寸。”

    人一得救,民兵立散。不到百息,巨石坠落。轰一声,深沟里尘土升腾。

    跑远的民兵,自觉上斜坡,搭成梯·子,传伤者出深沟。云崇青落在最后,已是精疲力尽。记恩、云崇悌拉他上来。三人走出山阴地,看着大夫随两伤员上了一辆马车离开,才大舒气。

    只这气舒到一半,忽闻一声长“嗷”。在场的人都不禁一激灵,是狼。

    大半民兵于深沟下搜救了一天一夜,都已累极。少有几个精气神尚好的,拿起了兵器。

    云崇青灌了口水,恢复了点气力。东边黑暗里,绿阴阴的一片。此刻他只庆幸,围观的百姓不多。

    马开始不安。三书赶着十几村民爬上空着的两辆马车,抓四位已经累得站不起来的民兵,把马鞭交给他们:“快走。”

    “那大人呢?”

    云崇青丢了水囊:“他们就是冲着我来的。”等到所有人都力竭,对方耐心不错。

    三书催促:“带着乡亲快走。”

    民兵手里的马鞭落下,马儿撒开蹄子拖着马车往县城方向去。

    “你抓紧歇会。”云崇悌挡在了十二弟身前,紧握已按上利刃的烟杆。

    民兵都是山里长大的,他们把能点的火把都点上。红石山一方若白昼,可那些狼闻着血腥了,一点不怕,一步步逼近。

    云崇青从义兄绣囊里抠了两块糖,放到嘴里快嚼。随着甜味在口腔弥漫,他慢慢抽剑,咽下糖警醒民兵:“狼后可能有贼,大家要小心。”左手摘下挂在玉带上的哨箭,用力一擦,哧溜一声,火光冲上天。

    民兵见之,皆提了气势。他们大人有强兵,只要顶上一会。大家都能活。

    头狼嗷一声,狼群飞奔。云崇青对空大声说道:“隐在暗处的贼子,本官直白告诉你们,你们想杀我,至多只有一刻时。”狼已到三丈内,他手腕一转,剑上冷锋滑过。

    云崇悌首先出击,利刃刺破一头灰狼的眼,左手一只火把扔进狼群。那些混账,可真是机关算尽,竟赶了黑压压一大片饿狼来。

    哨箭升空,有目共睹。隐在暗处的人许是信了云崇青的话,竟真不藏了。一行个个黑衣罩身,只露眼,持剑缀在狼群后,杀向云崇青那方。

    记恩拦下一人,大斗。云崇青一剑扫开三头狼,与两黑衣激斗到了一起。三书也是个不怕死的,与几个兄弟,围着一贼打。有聪明的,学起样,六斗一。

    狼多,但民兵也多。大刀、火把、碎石全上,他们打不多黑衣,但跟狼还是能拼一拼。

    云崇青余光瞥见一黑衣被六哥掀翻,正好是向他这砸来。他脚跟一转,避过两击,返身横扫一剑,割了砸来黑衣的喉。右边冷芒来,躲之不及,提剑生抗。

    左边黑衣,趁机刺去,进到一尺内,一头狼尸飞来。他眼前一花,云崇青已离了原地。他还想追,不料背后失守,一银白利刃没入。

    一息两息…百息,三书在数着时候。一个兄弟被黑衣砍了右手,趴下了。他嘴里大声:“三百息,三百零一息,三百零二息…”

    一剑掠过,云崇青臂膀被划了道小口,没见血。他一记下劈,杀了扑来的狼。当三书数到四百六十息时,有隐隐马蹄声来。黑衣警觉,要撤。但将将离开狼群,就有箭矢杀近。

    孔三奇骑着云崇青的黑风,再次拉箭:“一个不留。”

    跟随的十二伙计,见着黑衣,个个来劲头:“杀。”他们是悠然山上下来的,最是嗜血。

    在后跑的弓箭手,已经把箭对上狼群。

    救兵来了,不少小伙都放声大哭,手里还挥着兵器。没有黑衣纠缠,云崇青、记恩杀入狼群。云崇悌停下歇口气,他拳脚功夫可比不上那两。

    红石山血煞冲天,腥味浓烈得令人作呕。仅仅一刻,这方天平静了。面上沾了血的云崇青,看着遍地狼尸,紧握剑的右手仍不敢松分毫,漂亮的桃花目警惕着周遭。

    邹长舟,蹲身翻查黑衣的尸身,找到一块令牌。指腹碾过令牌上的“明”字,他不禁轻嗤:“好东西。”有这个,红岩山的祸事,就不用崇青小子来背了。

    缓了许久,云崇青命令自己闭上眼睛。眼皮合上,沉静心绪。

    记恩也是头回大开杀戒,他的那颗心跳得都快破膛而出了。云崇悌口干想喝水,但捡起个水囊,又反胃犯呕。

    “没事吧?”孔三奇走到云崇青身边,下望他那把剑。这小子不错,手把式也就比沐三差上三四分。

    邹长舟把令牌送到云崇青跟前。

    云崇青睁开双目,看了一眼,接过:“整装,我们去来辉县南郊花坊。”他要拿李文满。

    与长舟对视一眼,孔三奇笑开。沐三功夫厉害,但这位聪明得紧。

    在云崇青领兵往来辉县时,响州府东郊牧姌居灯火亮着,却已无半点声响。

    一记烟火冲高。半刻后,席义领着二十老伙计翻墙入了牧姌居。小达接应:“江太医名不虚传。下了药的井水,烧了用来洗澡,人都能昏得跟死了一样。”

    席义露笑:“手脚麻利点。夫人说了,金银珠宝、名册都不要放过。”

    “懂。”

    “快别杵着了。搜完,还要通知蒋方和来拿人。”待天亮,响州东郊就没牧姌居了。席义都佩服温愈舒那女子,是个狠人。

    红石山祸事瞒不住,那就寻件更大的脏事来压。今晚找到名册最好。若找不到,关着牧姌居这群女子,他相信温愈舒也能弄出一本来。

    再一点,谁能想到云大人不在州府,他的妻子竟敢拿牧姌居?没人。

    知州府后院,一声嘶叫后,婴孩啼哭响起。嫦丫都哭了:“生下来了生下来了。”

    温愈舒泄了气,牙口松了,被咬着的布包掉离。她望着那脏脏的湿·淋淋的小家伙,慢慢扬起笑。两个稳婆还不敢放松,一个检查孩子,一个查看产妇。

    忙了半个时辰,母子被捯饬干净,躺到了一块。李娟让嫦丫回去照看小圆包:“这里有我。”

    嫦丫思虑再三:“要不我去把喜峰接到东院里照看。”

    “我两个大丫头能顾好,你赶紧回去。”

    温愈舒数着儿子的小手指,贪看着他的眉眼。和梦里一样,都像了他爹。

    嚅动着小嘴的婴孩,虽早产了一月,但胎里养得好,发黑麻麻。狭长的眼缝一紧一紧,不一会竟慢慢睁开了,黑溜溜的眼睛对上他娘。

    温愈舒不禁屏息,他在看她。小家伙眨眼,可爱得她想欢呼。

    东方见白时,三百弓箭手爬上了来辉县南郊花坊的高墙,上箭拉弓。孔三奇、邹长舟踢开了花坊的大门。李文满披着大氅冲出,院中铁笼里恶犬狂吠。

    云崇青走近,让勒着两眼的李文满好看清楚:“失望吗?”

    “你…”李文满抬手大力抹脸。

    跟在云崇青后的记恩,抽了抽鼻子,转首望向狗笼子:“这里死过人。”一根手指落在笼外一尺半处。

    云崇青冷眼直视李文满:“你知道欢音是谁的人吗?”

    什么?李文满不明,腮边鼓动了下:“你说…”

    “拿下。”云崇青没时间跟他扯。三书领着几人冲上去,将人摁到地。

    “本官是你上峰,你不能…”

    “我能。”云崇青一脚踩上他的脑袋:“早跟你说了,我不是轻装来响州府。”眼扫过四周,“给我搜。”

    等在外的民兵,入院迅速散开,开始细细搜查。这一夜,他们过得也是惊心动魄。

    今日天终于开晴了。巳时入州府,云崇青兵分两路,分别往知府府衙和余笠街李府。

    城西大商得知云崇青安然归来,都不禁放松了心情。睁着眼没睡的温愈舒,听姑姑说人去抄李府了,甜笑入梦。她就知道他舍不下一大家子。

    作者有话说:

    啊啊啊,写了大章,明天见。

    ? 第 104 章

    余笠街李府门匾被摘, 云崇青背手站在庭院,看着民兵进进出出。一台台箱笼摆在空地上,宝石玉器, 缂丝蜀锦…真的是什么名贵都不缺。

    “大人…”三书抱着只檀木盒子来。

    在旁剔牙的记恩立马上前, 打开檀木盒子。盒中一本名册两本账册。名册是牧姌居与南川各府官员的往来,和他们在花坊搜到的那本一样。账册, 记录了李文满上任响州知府后,收受的礼。

    “应该是岳丽嵘留的后手。”

    “可惜了。”云崇悌嗤笑。来辉县花坊, 他们翻了个底儿朝天, 也没找到岳丽嵘。不用想了, 肯定是进了狗肚。李文满真毒啊!岳丽嵘好歹给他生了两孩子。

    蒋方和来见:“大人, ”望着那熟悉的背影, 他安定了。

    云崇青仰首看碧蓝晴空:“街道上血迹都刷一刷。”天寒了,最近应不会有雨。

    “是。”蒋方和笑了,他不该听那帮懒货。还让老天来冲洗,说的老天是他们亲爹一样。

    云崇悌搭上蒋方和的肩:“牧姌居的人, 你安顿到哪了?”他们进城飞羽叔就跑来了。十二弟妹被牧姌居的娘们激得早产,幸好母子平安。不然,他非剥了欢音的皮子不可。

    “我去的时候,人还全昏着。”蒋方和是头一回抄那么干净的宅院:“一帮贼子,除了大牢,没地容他们待。”他拿了人回来,都细想过。欢音挑昨日着那虹丽闹上知州府, 无外乎两点。

    一、她觉云大人回不来了, 故毫无顾忌地折损云大人名声。二、云夫人怀喜的事, 知道的人是不多。但若有心, 想晓得也不难。怀胎九月, 动大气。一个不慎,就是一尸两命。

    另,即使云夫人安然,云大人回不来自证清白,虹丽腹中子便说不清。云大人可是独子。

    只欢音是万没想到,云大人回来了,牧姌居却先一步没了。

    云崇青心里惦着府中妻儿,但他暂时还不能停下。既已动了手,那就要保准响州知府的位不旁落。李文满上奏的折子写好,虽没送出,可有“明亲王”在朝,方与县的事绝对会以最快的速度传入京中。

    他不能慢。

    “大人…”一兵卫来报:“知府府衙已经清查结束。”

    云崇青深吸轻吐:“好。”抄完李府,便令民兵就地修整。李文满交给了蒋方和看管,他与义兄、六哥回知州府。

    三书征用了李府几个厨房,抬了米面肉菜来,叫一些兄弟盯着李家下人烧饭。绷了两天了,大小伙子团在一块,呼噜一声比一声大。

    回到知州府,云崇青跳下马进府,入内院就往产房跑,只到了门口被常汐拦下。

    “姑爷,厨房备了水,您先去洗洗。”

    “对对。”云崇青透着点缝,看向里:“舒舒,我回来了。”

    温愈舒睡得正熟,但耳没关着,听到声眼没睁开,唇扬得高高。

    云崇青回正房,把自己从头到脚洗的干干净净,又换了身料子柔软的衣裳。出去时,刮了眼镜子,忙收回伸出的脚。坐到媳妇妆奁前,仔细清理脸上的胡渣。

    产房,温愈舒已经醒了,虽还困得紧,但她想好好看看夫君,说说话。枕边的襁褓动了两下,哇哇哭起。李娟拿着热巾子来:“出生到现在就喝了点水,肯定是饿了。”

    郝嬷嬷接过巾子:“夫人,会有点疼,您忍着点。”

    “没事。”在六嫂的帮助下,温愈舒坐起。姐姐给找的头生乳母,要过几日到。不过无碍,乳孩子而已,她能行。

    云崇青再来,又被拦于门外。产房里,婴孩啼哭一阵一阵的,听着甚委屈。

    “怎么了?”

    常汐也急:“一会就好了。”

    试了几次,小家伙终于吃上了。温愈舒疼得脸都发白,只看儿子吃得香,又欢喜得很。

    李娟打着哈切出了产房,示意十二弟进去:“先离远点站一会,去了寒气,再凑近疼惜他们母子。”

    “多谢六嫂。”云崇青十分郑重地行了个礼。

    “一家人,说什么谢?”李娟笑着道:“我也回去瞅瞅喜峰他爹,你快进去。十二弟妹昨一天,可是遭了大罪。”

    “是,那您慢走。”

    常汐去送。云崇青稍稍掀起帘子,钻进了屋。郝嬷嬷福了一礼,也退了出去。他站在离床七八尺处,痴看着那对母子,双目渐渐湿润。

    温愈舒温婉,与他相望着,满足流溢。

    “回来啦?”

    “回来了。”暖好身子,云崇青走近,挨到媳妇身后坐好,顶了软枕让她靠在怀里。夫妻一同看小家伙吃·奶。

    瞧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温愈舒忍不住用指轻轻戳了戳:“我想好乳名了。”

    “我也想好训名了。”云崇青小心地描着儿子的眉。

    “我们叫他小甜果好不好?”

    “不是包子了?”云崇青笑问。

    温愈舒仰首看夫君,认真道:“他是我们的甜果。”

    “对。”云崇青觉甚好,贴上她的额:“训名,熙。光明、美好,同‘喜’、‘禧’,还具暖意,对应‘温’。”

    “云熙,云崇青和温愈舒的孩子。”她喜欢这个训名:“先叫乳名,训名等小甜果满周岁了再对外说。”

    云崇青亲吻妻子的鼻尖,声音泛哑:“谢谢,谢谢你带小甜果平安来到世上,等我回来。也对不起,在你们娘俩最紧要的时候,我却不在。”眼眶晕红,“但是树芽儿,我不会让你后悔嫁我,我也还要定下你下辈子。”

    这一刻,温愈舒觉幸福极了,张嘴咬上他的下巴。

    小甜果吃着吃着不吸了,两眼眯达眯达上望。云崇青朝他吹了吹,柔声问:“你在看什么呢?”

    闻言,温愈舒立马放过夫君,低下头去瞅他们家小甜果。小甜果小嘴又裹了裹,眼皮子渐渐合拢。

    “他要睡觉了。”云崇青心都化成水了。

    “我把牧姌居洗劫了。”

    “不是你。”云崇青贴紧妻子:“是我悄默声地把牧姌居抄了。”

    温愈舒神色严肃地点了点头:“对。抄没的东西已经放到知州府库了。”听姑姑说,金银锭子不多,但珠宝无数。金票银票叠在一起,比《雍和字典》还厚。

    云崇青握住妻子的手,十分抱歉道:“我还要出门一趟。红石山祸事死了十九人,伤重的有三十一位。李文满在来辉县南郊被抓时,他已经写好上奏朝廷的折子。折子里书明,我搜救时死于凶兽口。”

    “都算计到这份上了?”温愈舒蹭着丈夫,享受着他怀里的温暖:“把人杀了。凶兽牙口什么刀伤剑伤撕不烂?果真是一肚子坏水。”

    “我要去一趟川宁,拿高广林。”云崇青直言:“我要带你们搬去知府府。”

    “安心去办你的事吧,正好我困得厉害。”川宁嘛,又不是去哪个千八百里的地儿。温愈舒手掩上嘴,打起哈切:“等你忙完这茬,我乏估计也解了。到时,你再好好陪陪我。”

    “好。”云崇青闭目。

    “你躺下睡。”温愈舒往里挪了挪:“姑姑炖了鸡汤,一会你多用点。”

    歇了两个时辰,云崇青拿着年前宫人送来的那本密折的外封壳子离开了。席义领着三十伙计随后,蒋方和依旧留守州府。民兵与弓箭手撤离,往方与县方向去。

    许多人都以为云崇青是去方与县善后了。只他们不知,当夜两千民兵往北,摸进山林。次日卯时,天还黑漆漆。一行满载的马车方驶离西画山,布控在西画山西部矿洞附近的几百莽汉,就被捂住嘴,卸了下巴、胳膊腿。

    矿洞里叮里当啷,民兵圈围,弓箭手对准。

    靠近矿洞口的两个大汉,身着侍卫服。听到动静,他们走出查看。三书火把一点:“你等已经被圈,立刻放下兵器。”

    见密密麻麻的箭·头对准,两大汉不禁瞠目,手慌张离开刀柄高举起,膝盖一软跪下。

    “饶命…饶命。”

    在敲凿的劳力,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看管他们的几个侍卫,还想拔刀。只可惜晚了,三书领着一队民兵已经下到矿洞。

    一刻后,矿洞里的劳力抱着头,一个一个走出,挨着蹲到空地上。云崇青握着马鞭,望着被押出的侍卫:“偷盗国本,你们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吗?”

    一听这话,所谓的侍卫便知,真章来了,也不敢抬眼看人,纷纷跪到地上。

    云崇青留五百民兵一百弓箭手予六哥,让他领三书捡了莽汉,押假侍卫和矿工去西画山下的村子。

    “跟几个村子都说清楚,山里矿藏并非朝廷在开。但死在矿洞下的人,都是大雍百姓,官家认。重新登记一下,按红杉县泥石灾害的例来赔补。”

    云崇悌懂怎么行事了:“好。”

    东方见红时,驶向开义县城的二十七辆马车被拦在了半道上。席义一行利索地解决二十五位车夫,剥下他们的行头换上。早打入的大湖、大渠赶车跑到最前,给兄弟们领路。进入开义县,穿主街过,出东门十里,到地方了。

    马车停在高墙外,绕庄子巡逻的两列侍卫,让他们去歇息。大湖、大渠笑着,等侍卫走近,散着的车夫突然出手。只两息,就没声没息地撂倒两列侍卫,把人拖到甘草堆边,扯几把甘草遮一遮。

    换口气的工夫,又两列侍卫来了。

    “马车停这,你们可以寻地歇息了。”

    大湖谄媚地应好,可人一到近前,他腰板一下直起,出手就扼住一位的喉。席义双拳打倒两个。

    庄子外巡逻的侍卫,一共是三波。许是太·平太久了,侍卫们早没了最初的警惕。

    待云崇青、记恩到,弓箭手没费劲上了高墙。兵卫破门,长驱直入。

    “你们是什么人?”一个主簿打扮的中年,手里还抱着账本。有弓箭手盯着,百余息,庄子就被控制住。云崇青过去,伸手拿来账本:“擒你们的人。”

    记恩下令:“搜。”

    大几十亩的庄子,颗粒没种,倒的到处都是铜矿石。云崇青冷着脸,背手扭动脖子。有了小甜果,他睡愈舒身边动都不敢动。脖子僵硬,扭扭舒服不少。

    不多会,一只箱子被抬出,里面尽是账册,有新有旧。

    找到要找的,云崇青留下五百民兵,转往川宁州府。红日挂西山时,他们于川宁东郊休整。傍晚入城,不再掩着动静了,直奔知府府。

    这些年,高广林为表清名,一直没另置宅子。如此,倒方便了云崇青行事。

    三十余匹骏马穿主街,队列整齐的民兵、弓箭手追随。百姓避让,议论纷纷。

    “出什么事了?”

    “谁知道啊?他们拐道了,那不是往知府大人家去吗?”

    “咱们跟去看看。”

    川宁知府府守卫见阵仗,聚集拔刀以对。席义等人加鞭冲去,逼近丈内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拿下他们。民兵分散,围了府衙,弓箭手上墙架弓。

    赶来的高广林,身着便服,见到领头人,气得双眉倒吊:“云崇青,你大胆。”两手上拱,“本官要向皇上参你仗势横行霸道,目无王法。”

    云崇青轻嗤:“你还是先向皇上解释解释西画山铜矿的事吧。皇上爱听这个。”

    “什么铜矿?”高广林还强辩:“本官清清白白,岂容你…”

    “拿下。”云崇青没工夫听他废话。

    高广林目眦欲裂:“尔敢?”

    “你说我敢吗?”云崇青亮出明黄封,封面上九龙威重。在场的见了,无不立马下跪。高广林傻眼了,死死盯着那物,身子不支瘫坐到地。

    围观的百姓,不明状况,但也跟着跪下了。云崇青肃穆:“川宁知府高广林,偷盗国本,罪大恶极。”

    记恩让民兵押住高广林,卸了他的下巴。知府内院已经响起哭嚎,席义领老伙计们入内搜查。三刻后,邹长舟拧着眉头出来,冲云崇青摇了摇头。

    高广林一下又精神了:“呜呜…”

    云崇青下马,拎着马鞭入府衙。府衙内有什么一眼可见,没地儿藏。文书,席义老叔、三奇叔正在查。穿门到内院长廊,见肥叔、大树哥挠头抓腮,他便知后院也没不对。

    “府库呢,你们查了吗?”

    大湖答话:“查了。”

    奇怪了。云崇青敛下眼睫,思虑片刻,转头向大渠哥:“把高广林带来。”

    “我这就去。”

    高广林被带入府中,云崇青示意大湖、大树留意着,他背手领着高广林逛知府府。内院走完,去外院。外院没异样,就往前头府衙。

    看着云崇青走向府库时,高广林的手慢慢收拢。

    大湖清了清嗓子,云崇青会意。川宁知府府库,要比响州府充裕多了。金银归整在朝廷统一规制的箱子里。账册摆放在一张黄梨木书案上,书籍、瓷器等物置于架上。

    走过一圈,云崇青站定在一副秋山图前。赏完画作,用力跺了跺地。声音很沉,实心的。但这几脚像是跺在高广林心头,他气息都轻缓了。靠的近,大树自然能察觉,轻咳了声。

    云崇青勾唇,移步往外。

    见状,高广林紧绷的背脊、两肩明显松弛了些微。云崇青一脚跨出门,后脚跟都离地了,又蓦然转回。目光落在门框上,他抬手量起墙厚度。

    高广林气都不喘了。

    量了两次,云崇青确定,这府库的墙体比知州府的要厚上半寸。朝廷地方库房,可不会因为官大就给你加厚墙体。移目看向已发瘫的高广林,弯唇笑起。

    “高大人,高明!”

    大树都不用叫,便去喊大家过来。

    好几十人拆个库房,用了整整两个时辰。库房墙中藏的全是金砖,地下还挖了窖,窖中金砖码得严丝合缝。腾出七十只大箱,都没够装。大湖、大渠跑去内院又寻了几只箱子,才装完。

    云崇青看着那一箱箱,两眼晶亮,高扬的嘴角压都压不下。有了这些,再加上牧姌居、李文满那抄得的,足够响州建城了。

    将箱装车,押上高广林,连夜回响州府。至于高广林的亲眷…记恩令知府府卫严守,并提醒那些府卫,他们的俸是朝廷发的,非高广林。

    府卫都怕极,不敢有丝毫松懈。

    回到响州府,云崇青去内院瞧了眼媳妇儿子,便立马整理证据,书写奏折,连同西画山铜矿图,一并送往京城。此次紧急,东西出了响州府,接应的人就快马加鞭。

    云崇悌走遍了西画山几村,几乎是挨家挨户告诉。村里劳力挖的矿不是朝廷的,属贪官偷盗。朝廷肯定会严惩,对死伤者赔补也会照红杉县泥石埋人的例来。

    “真的吗?”冯大雅的大舅特地跑来问:“伤天害理的狗官啊…俺妹夫和大外甥一块被埋了。”

    三书安抚:“真真的,您老别哭。咱们在做登记,皇上爱民,一直惦着咱们这方呢。您有空,就去我们响州府走走。今时不同往日了,响州府已变了样。”

    “俺知道,响州府来了个云大人。”村民也是做梦没想到,他们一直在挖的矿竟是偷采。

    营南府,介程知道云崇青拿着皇上密旨抄了川宁知府府,端着的茶都打了。

    “简直是胡闹。”

    燕霞陵附和:“是啊,他一个五品响州知州,拿了顶头上峰不说,竟还跑去川宁府绑了高大人。就算高大人有错,按理云崇青也该先上告到您这,由您来定夺。”

    在边上抚琴的蔺中睦,浓密的眼睫下落,遮住眸里的笑意。真告到介程这,高广林就没罪了。

    十一月十二,一本折子入京,送往督察院。十三日早朝,冯威将折子上呈皇上:“响州府知府李文满,告知州云崇青,急于求成,不顾百姓安危,部署不当,致方与县红石山崩塌,死伤近百。”

    “什么?”朝臣里不少露了惊色。今日沐宁侯不在,有文臣没了怕,出列指责:“云崇青在响州府一人独大,响州苦他已久。这次红石山大祸,近百条性命,他如何担负?”

    冯威却不认同:“皇上,臣以为李文满上告是否属实,尚不能判定。红石山祸事详情,还需细查。”

    “怎么细查,谁来查?”又一文臣走出:“冯大人,你以往弹劾可不是今天这般。”

    这是在说他偏颇?冯威来劲了:“皇上,以往弹劾皆是臣亲自查证过。臣今日将李文满折子上呈,仅是因事大,不敢滞留。若真要臣弹劾云崇青,那请皇上容臣些日子。臣亲赴响州查探,如属实,云崇青乌纱不摘,臣绝不罢休。”

    皇帝已经阅完折子,李文满劣迹斑斑,他不信此人。但方与县红石山之祸…应是真。怎么会这样?崇青建城,已见成效。暗卫两月一探,那方百姓日子如何,他还是清楚的。

    “皇上…”兵部尚书莫来英出列:“臣以为响州地貌艰险,不动都常发灾祸。红石山崩塌,应是意外,与修路干系不大。”

    “莫大人是在为莫效成开脱吗?”上任一年的右都御史章理,发声:“皇上,云崇青修整响州,虽未向朝廷要一文,但他大肆敛财是真,查抄所得不缴国库也是真。臣以为,响州修整花用,根本上还是国库在出。”

    封卓瑧上拱:“父皇,儿臣以为冯大人说的对,红石山之事不能仅听知府一人之词。云大人之后肯定会将详情上告,等几日再定夺也无妨。”

    “殿下怎么就能肯定云崇青会如实上奏?”今年才被提的翰林院大学士蒋重,走出:“皇上,臣以为还是要派钦差赴响州彻查才行。”

    走了个周计满,又来了个蒋重。封卓瑧面上无异:“那蒋大人又怎么知道云知州不会如实上告?”

    蒋重拧眉:“殿下,臣没有针对云崇青的意思,只是觉攸关民心,朝廷一定要公允。”

    公允?封卓瑧眼里滑过冷芒。派钦差赴响州,就是公允了?响州正蒸蒸日日,有些人急不可耐了。

    皇帝起身:“退朝。”

    “皇上…”蒋重还想说话,只镇国公世子段励已跪下高呼:“臣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连着三日,朝上就红石山祸事争执不休。只叫百官稀奇的是,沐宁侯竟没上朝来为云崇青辩一辩。十一月十六,蒋重再提派遣钦差之事,现王、明亲王、冠文毅等一众官员支持。

    皇帝等了几天没等来云崇青的折子,也有些燥:“响州之事…”凝目遥看殿外,有侍卫抬着只箱子往太和殿来。

    方达赶紧地去瞅瞅,问清了情况,立马回殿禀报:“皇上,响州府知州云崇青的折子来了。”一整箱,不怪这么慢。

    文武都闭上了嘴,等着。

    “抬上来。”皇帝目不转睛地望着。御前侍卫将箱子抬进太和殿,摆放到中央。方达揭了密封,打开盖子,厚厚一本折子放在最上。他拿起查检了一番,奉到殿上。

    皇帝接过翻开,一目十行。没等看完,怒意已外放。百官偷眼一瞄再瞄箱子,只窥到箱中塞满书页,心猜是账本,皆紧了心神。

    “李文满放肆…”皇帝大怒:“高广林该死,都罪不容恕。”

    “皇上息怒!”朝臣跪拜。高广林?那不是川宁知府吗?

    莫来英唇角扬了扬,云崇青果然没叫他失望。效成可以从南境回来了,红杉林那灾事应非意外。

    看完云崇青上奏,皇帝气得不轻,手指着箱子:“把李文满的折子拿给朕。”很好,好极,欺君都明目张胆了。

    啊?方达不解,李文满的折子不是在龙案上放着吗?但他也不敢迟疑,下殿去翻箱子。嗨,还真有。照常查检,确定没暗藏,将折子送到殿上。

    跪在席税虬后的冠文毅,瞟了眼明亲王,继续老实盯着金砖。

    皇帝阅完,脸铁青:“明亲王留下,其他人…退朝!”

    闻言,明亲王心头一抽,这是轮到他了?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跪拜完,退出太和殿。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第 105 章

    太和殿里静寂, 明亲王跪伏着。云崇青送来的箱子就在他右侧不远处。他不知道箱里具体有什么,但直觉大不妙。另,刚方达从箱中拿了李文满的折子…难道十三日督察院上呈的那本不是出自李文满之手?

    “老七…”皇帝冷眼俯视着跪在殿下的人:“你让朕太失望了。”

    失望?明亲王眼里闪过讥讽, 在皇帝看来, 他的出生就是个错。

    “皇兄,能让下臣死个明白吗?”

    皇帝将李文满欲上奏的折子扔下大殿:“你自己看。”

    折子打在头上, 下落到地。明亲王捡起,快速浏览。折上内容与十三日上呈的那本合了八成, 只结果不一。他手里这本, 云崇青死于凶兽口。

    有些不明, 所以这跟他有何干系?抬首望向殿上, 目光落在云崇青的奏折上。

    皇帝看着他这个胞弟, 眼似古井,心里平静。李文满背后的人,不是老七,他清楚。但老七也从未消停过。

    莹然没有小八的时候, 老七一直揪着沐晨焕不放。为了跟沐宁侯府不断情分,甚至不惜将谷晟二十年春狩被刺杀之事外宣,让世人皆知沐晨焕是因为救他才折尽大好前程。他深愧。

    沐晨焕为避他,常游转四方。可就算这样,韩东林还是追到了孟籁镇上。

    要死得明白是吗?皇帝把云崇青的奏折递向旁。方达接过,走下殿。

    明亲王的目光跟随,不等方达到近前就丢了李文满的折子, 倾身伸手一把夺过那本, 翻开看起。阅到牧姌居拿龙珮要挟时, 他满是不可置信, 这…这他的龙珮没有给过…不, 有丢过。

    给母妃守完陵后,他远游,在北轲丢失过一枚龙珮。继续往下阅,红石山之事,李文满知情,但动手的并非是李文满…

    折子全篇,近四千字。看着老七面色愈来愈晦暗,皇帝心中在盘算着之后事。建和十七年,红杉林泥石之祸,现在几乎可以确定不是意外。倒是亏了莫效成,那时他就任响州知府还不足两年…

    只思及崇青上任响州知州也才一年半,皇帝又觉莫效成多少有些无能。

    西画山铜矿已揭开,高广林被押,川宁现在是散沙一盘。牧姌居的名册,他尚未看。吏部派任…一想到洪思民,皇帝气又起,俞不渝的皮子也该紧紧了。蹙眉,权衡。

    还是让莫效成去川宁待着吧,至少他心向好,不贪。其在南境磨了几年,也该警醒了。朝廷不求他能立多大功,只望他能看住川宁。

    介程也是个废…皇帝暗骂到一半打住。也不一定是废物,还有另一种可能,他的底子亦是脏的,狼狈为奸同流合污。

    明亲王看完云崇青的折子,转头望向那只箱子,挪膝过去。将碍事的账本全部拽出,扔至一边。箱底,牧姌居的繁花名册、四爪龙珮、沾血的明字令牌,还有一沓信件。字迹…他太熟悉了。

    皇帝冷视着紧绷的明亲王,此次崇青立功不小。红石山之祸属有心算计,不是他能防住的。他能保住命,已属不易。

    “皇兄…”明亲王眼里闪烁着泪花,他怕了:“我说这些非我所为,您信吗?”铁证如山,他都不知该怎么辩驳?

    他该信吗?皇帝右手拇指摩着把上的龙头。响州知府的位,以崇青之能,当坐得稳。

    “老七,朕给过你太多机会了。”

    明亲王一滞,蓦然哭笑,额上青筋凸起。他明白了,转过身叩拜:“臣,谢主隆恩。”

    皇帝抠紧龙首,腮边鼓动了下。沐宁侯府上交兵权,他敬沐广骞为太师。老七有眼,怎么就看不明白呢?

    “朕从不介意荣养闲人,可封铭启…你要的是什么?你清楚,朕也清楚得很。”

    京城晴好的天,刮起了西北风,呼呼的。不及中午,天就沉了下来。明亲王的轿子方回王府,京机卫便动了。明亲王府被圈,百官震惊。

    不等各家弄清状况,皇帝申饬了吏部尚书俞不渝,接着连发四道旨意。

    一、命刑部赴响州押川宁知府高广林、响州知府李文满,并家眷回京受审。二、令大理寺彻查响州牧姌居与地方官员勾连之案。三、提云崇青为响州知府,莫效成任川宁知府。

    第四、川宁西画山发现铜矿,户部组人员前往勘察。

    京城安静了。明亲王府被圈,加上这四道旨意,算是将红石山之祸说尽。李文满,罪臣矣。拿高广林不去川宁,却赴响州。牧姌居在响州,大理寺查地方官员。升云崇青为知府,表明他无罪有功。

    莫效成是因什么被贬?红杉林泥石祸事。红杉林在哪?连着西画山。西画山有铜矿。

    红石山不靠近西画山,那又为何会发生崩塌事故?因为云崇青在查西画山。明亲王府被圈,亦意味…罪证确凿。

    冠南侯府隽鹰堂,冠文毅面色极差:“南川真的要变天了。”

    “云崇青下手是真快啊!”冠岩承叹息。红石山失手,他们得信就已准备洗劫川宁知府府。可惜,晚了一天。

    经响州事变,伯仲是再不敢轻瞧那位年仅二十又二的云大人了。

    其实细想,他们动手的时机,还是有些不对。冠文毅眉头锁得死紧:“云崇青修路修城足一年了,手里的银子应已耗尽。以他的心机,不可能无准备。”

    冠岩骁双手抱臂,倚靠着墙:“您的意思是,他早就盯上牧姌居和高广林,在等着咱们动手?”

    “去年他向牧姌居要了那么大笔银子,我们就应让牧姌居摘下红灯笼了。”冠文毅有些懊憾:“云崇青不似一般官员那般遵从规矩,他行事上无章法,但又紧守理据,让人说不出个不好。”

    皇帝是喜极他了。二十二岁,从四品。关键这位,还是真真实实的功绩堆砌出来的。

    中原大贤为何层出不穷?大金要是能得天如此眷顾,也不会落得国破,国人惨遭屠戮。

    苍天不公!

    南川的情况,已难把控。冠岩承有些担心郭阳:“父亲,我们还是加紧增人手,将下榆林那处矿挖空,把矿洞填上。”

    冠文毅沉凝几息,点点头:“是要加紧。照响州府目前整修的进度,至多三年,便可全部完工。到时,云崇青肯定会挪窝。”

    “那就三年。”冠岩骁拱手:“父亲,南川的事就交给儿子吧。三年后,咱们撤离南川。”

    冠岩承转身向二弟:“两年。两年内挖空下榆林银矿,撤离南川。”

    伯仲认同:“响州府辖下十七县的路道一旦畅通,修城的速度会急剧提升。云崇青现在手中丰裕,又得圣心,已是毫无顾忌。”

    冠岩骁看向父亲。

    思虑片刻,冠文毅点首:“两年。”

    要说此回明亲王府被圈,谁最高兴?那定属宫里皇后了。皇后也不怕明亲王向皇上揭发什么,罪上加罪的事儿傻子才会去干。

    “朝花,去储宁宫把十皇子抱来,本宫想那小东西了。”

    朝花面有难色,昨儿太傅又着人带话进宫了,让皇后远着储宁宫。

    “杵着做什么?”皇后不悦。

    朝花福礼:“奴婢这就去。”明亲王被圈,芍伊没了倚靠。但愿她识好,靠紧中宫。只随着云崇青势头强盛,熙和宫要越发得意了。

    响州府,云崇青陪妻儿的几日,亦在思虑方与县红石山祸事如何处理。死伤肯定是要赔。怎么赔,赔多少,要不要参照红杉林泥石祸事的例?

    红石山事,是人祸,已显然。可以参照红杉林泥石祸事来赔补,但他一想到小儿抱死者痛哭的画面,又觉还需再做点什么。

    趴在爹爹臂上的小甜果,嗡一声放了个响屁。逗得躺在床上叠尿布的温愈舒哈哈笑。

    云崇青抽鼻闻了闻:“不臭。”

    不臭,那就再来一个。小甜果呜哝一声,两眼往起来眯。

    “这个臭。”云崇青抿嘴皱眉,笑着扇了扇。

    温愈舒下床,俯身凑到儿子面前:“我们这下舒服了是不是?”

    眼皮子抬了抬,小甜果嘴角往上扬了扬,像是在笑。

    云崇青低头,唇在他小脑袋上轻轻碰了下:“从高广林那一共抄得四十八万七千两金,加上牧姌居、李文满那抄得的,现在府库里近六百万两银。建城用不完,我打算修善学堂。”

    “好,反正咱们不贪一文。”温愈舒从后拥住夫君,她是深觉那些脏银子只有用在百姓身上,才是干净的。“只是皇上那会允吗?”

    “皇上得了铜矿,又能将南川清一遍,不会再计较这点黄白物。”云崇青晃了晃身,摇着娘俩,意味深长地说:“皇上可不怕我贪赃。”

    这点温愈舒十分认同。

    月底,圣旨抵达响州。皇上确没提银子。云崇青等妻子做足月子,便携家带口搬去知府府。安顿好了,他立马启程赴西画山。

    皇上没要银子,那西画山赔补,他得担了,毕竟高广林的家财全在他这。

    西画山下几个村子,现在的心全向着朝廷。户部的人来,他们是高高兴兴。云崇悌、记恩也不避户部官员,摆桌拿着记档,挨个给死在西画山矿洞下的劳力亲属赔补。

    云崇青与几个户部官员见了礼,就让候在一边的村长安排人手,引户部官员进山。

    从东蠡县赶回的张山,拿着老丈人与大舅哥的户籍排在队里。等着时,他歪身伸长脖子瞅了又瞅坐在桌子后的那两位,咝…咋觉有点熟悉?

    一刻后,轮到他了。

    记恩也不看人,仔细查验户籍:“死者是你什么人?”

    声音…像张山这样的混子,就怵官儿,老实回话:“俺丈人、俺大舅兄。”

    张山?记恩抬眼冲他一笑。

    是李师?张山盯着那脸那笑,越瞧越像,没有激动,打了个寒颤。敢情西画山这么快被查,里头还有他的功劳。

    “怎么是你来领?冯年妻子冯陈氏阿晚呢,他们还有一女两儿?”

    “俺…俺媳妇胎之前有有点不稳…”张山一怵,说话就磕巴:“为为周全,俺们就…就搬去了县城里。这不俺在城里寻了个活儿,有些顾…顾不上俺媳妇。俺就接了俺娘和两弟弟一道去了城里。”

    天爷啊,他遇上的都是些什么人?偷眼瞄向旁,严五爷在不在?他是不是该把银子还…还给官家?

    云崇悌取了五十两银票,两个五两的银锭子:“这银子是给冯年妻子和儿女的,你不能花用。”

    “绝绝…绝不会。”一家子就属他最富裕,不贪这点。伸手小心地拿过银子,张山被后头催着让出了位。才走几步,就碰上了一相貌极好的青年。青年…他盯着看,慢慢顿住脚,这人下巴颏跟严五爷像极。

    云崇青背手从旁经过,低语警告:“好好办事。”

    “咝…”张山倒吸一口凉气不知道往外吐,抱紧银子快走几步,撒腿就跑。天爷啊,真的是官家。他张山真的是在给官家办事…越跑越快,一气跑到村外,仰天大笑。

    他这辈子值了。娘,儿子对得住您了。笑得眼泪直流,干脆蹲在路边嚎啕大哭。张山,杂碎?他不是。

    从西画山回来,云崇青便着手规划城南城北。

    赶在年前,吏部提了蒋方和为响州知州,又派了新的知县赴方与县。

    新知县云崇青认识,于树青,他同科传胪。

    “我还以为你会留馆。”

    “当初考中庶吉士时,下官也这么认为。”于树青笑了,只之后发生了许多事,心态转变了。他大年初十来拜见,是为县里修路的事:“大人,连接小桐镇与乌月镇的那条路,下官想从齐河口过。”红石山,村民忌讳。

    “要建桥?”

    “是。下官丈量过,齐河口两丈六尺宽。春里水都浅,手脚若快,桥可在夏季来临前建成。”

    “你懂建桥?”

    “大人忘了下臣来自江寕?”

    江寕水乡。云崇青浅笑:“没忘。我同意建桥。整修城西的兰凌余家专精构造。你画好桥体构图,拿去给余家主看看。他觉得没问题了,你那便可动工。”

    合了他思想,于树青拱礼:“那下官就先回了。”

    从外回来的记恩,与于树青擦肩过。入了书房,快走到老弟身边。

    “咱们布在响州府的十一人,有两个腊月与人结队进山狩猎,至今未归。”

    “一整队都没回?”

    “是,”记恩抬手比了下:“九个人全失踪了。”

    云崇青翻开案上的《汇思》蒙学,将刚才整理出来的密信递予义兄:“郭阳最近在买壮劳力。”

    记恩看了眼密信:“冠家急了?”

    云崇青唇角微勾,转脸向义兄:“急才好。四平八稳的,咱们怎么找他们马脚?”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第 106 章

    也是, 记恩将密信团进掌心:“失踪的两人里,有个叫蒙大元,他家几辈都靠老林子活, 代代养鹰隼。这次随着一道进山岭的青燕, 前日飞回来了。”

    云崇青笑开:“好事儿。”经了西画山铜矿一事,他对当年的薛家案有了新的猜测。“你说马良渡被杀, 真的仅仅是因为薛家那笔银子吗?”

    “什么意思?”记恩蹙眉,他咋听不太懂老弟的话?

    “意思是…”云崇青收敛了笑意:“薛家案可能隐藏了点什么?”见义兄眉头未平, 又解释道, “西画山铜矿, 高广林打着官家的名号还需偷偷摸摸。”

    恍悟, 记恩接上话:“薛家偷采的那两处银矿, 已经被朝廷收归。朝廷对金银铜铁等矿藏的开采,一向把控得极严。冠家想沾,难。”

    云崇青轻眨眼,神色平静:“薛家应该发现了第三处矿藏。”

    “当初朝廷收没了薛家所有不当财后, 并没有要他们的命。”但记恩请岳父查过,薛家在流放的路上,因伤寒,差点死绝。“若真存在第三处矿藏,那马良渡一死,冠铭飞想要隐匿这处矿藏是轻而易举。”

    云崇青细思片刻,道:“先让蒙大元的家人试试青燕, 看能不能找到蒙大元的去向?”

    “好。”说完正事, 记恩转眼望向门口:“刚走的那个是于树青?”

    “是他。方与县连接小桐镇与乌月镇的路要改道。”

    “红石山那的土都泛着腥味, 是该改道。”

    三月, 响州来了新通判, 名孟跃飞。温愈舒打趣:“孟安老侯爷到底是往咱们这插了个人。”孟跃飞,乃孟固的嫡长子。去年姨母就在信里头说,孟安老侯爷想把孟固插南川来。

    “六品通判而已,总比孟固来要好。”云崇青逗着怀里的胖团子。四个月一养,小家伙已经有些压手了。

    “哈…”小甜果最欢喜爹爹抱着,两肥嘟嘟的小手扒着爹爹的脸,粉嫩嫩的嘴张大了去啃。

    坐在榻边的温愈舒放下针线,笑望着父子:“孟固是从西北军主帅退下来的,若真来了南川,必定要压介程一头。他如果插手管响州,那才是真麻烦。”

    “姨父不会同意。”他拿命挣来的功,谁也抢不走?沐宁侯府不允,他自个也绝不放手,转首问媳妇:“知府府住着比知州府舒坦吧?”

    “那是,地方宽敞不少呢。”温愈舒起身,抽帕子上前,为夫君拭去鼻上的口水,再给儿子擦擦小嘴:“是不是又饿了?”

    小甜果似听懂了一样,小眉头一耷拉委委屈屈:“嗷…”

    云崇青凑他颊上嘬了一口,奶香奶香。

    “你不才吃过吗?”

    温愈舒哈哈笑,抱过儿子:“爹爹怎么能这样说,我们肚量大嘛。”

    “哈…”小甜果欢欢喜喜地往他娘亲怀里拱。云崇青在他肥屁屁上轻轻拍了下:“别缠着你娘,爹让乳母进来。”

    “大白天的,就我来。乳母守夜间。”温愈舒抱着急坏的小家伙,往里间去。

    云崇青跟上:“秋凉时,就给他断奶。”

    “哪有这般早的?奶到周岁再断。那会他大点了,也好喂养。”

    “瞧你…”云崇青笑言:“看来日后只能我来唱白脸当严父了。”

    “男娃子,本来就该爹爹多带着教。”温愈舒坐到床边解扣。

    小甜果吃上奶,急吞几口解了瘾,就悠闲下来了,小脚往上翘,滴溜溜的两眸子还瞄着他爹。

    用完午膳,云崇青歇了一会,看儿子睡着了才往前头衙门。下晌有邸报送来,建和二十四年的殿试成绩已出,状元来自汇安,名陈述。江寕池笑然摘得榜眼。探花,刁羽清。

    意料之中,云崇青露笑。接下来的一条,勐州谢家被抄。这也是个好信儿。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响州城南、城北的整修,照着城西的例来。先选出十代表,与知府府共商。因着城西整修得极好,这次知府府就没再竞标。

    一切一丝不紊又热火朝天地行进着。

    刑部审理,确定了李文满滥用职权大肆营私、杀妻、戕害朝廷命官等六桩大罪,上告皇帝。

    红石山之祸,皇帝恨极,不由分说,赐李文满五马分·尸。高广林偷盗国本、为一己私利残害百姓,亦无可辩,同样落得极刑。二人家眷均被发配北陲劳役。

    大理寺用了一年,根据云崇青提供的证据,将牧姌居与地方官员的勾连查得清清楚楚。徐光远、钱潼、韩之先、阳西府前任知府费南等等,轻则被贬,重则抄家。

    一通清洗,整个南川的天都清明了不少。

    至于明亲王,大理寺与刑部都有意略过了他,其依旧被圈禁着。

    建和二十五年五月初六,大吉日,宜开张。响州满城欢庆,爆竹阵阵,舞狮杂耍精彩绝伦。

    城西、城东路道两边都种上了白果,大红灯笼高挂。穿着各异的商旅好奇地张望,极稀罕这方山野风情。

    城南百味长虹街,人挤人。个个食摊虽忙得脚不沾地儿,但仍干净整洁。摊主笑脸迎客,说着蹩脚的官话。烟火味香,勾动着五脏庙。

    城北山野大集,亦是热闹非凡。山菇、鹿角、皮子、木材等,只有你想不到,没有大集上没有的。各路贩子、商客比着货,看准了,便伸手向卖主。两手在袖中往来,讲着价。

    云崇青今日一早就出知府府巡察了。走在街道上,不住回应着百姓问好。看着一片繁荣祥和,他感触尤深。建和二十二年五月中,到的响州。用了近三年,花费大几百万两银,终于将响州换了面貌。

    现在这里没了死气沉沉,满目都是生动景象。他觉,一切付出都值当了。

    跟随在后的孟跃飞,一边留意着周遭,一边还忍不住看几眼前方那位主儿。三月初城北大集建成时,响州府就开始欢腾了。四月,更是八方来客。

    瞅瞅这街市…比京里会试年还拥挤。用他祖父的话说,一块贫瘠地,被近千万两银灌得油汪汪。关键,近千万两银,朝廷没掏一个子。

    别说啥抄没所得该上缴国库,那也要有本事拿住把柄有胆抄啊。云大人不但抄了,还把银子都给用刃口上了。前日家书来,祖父讲皇上近来总笑眯眯。

    能不笑吗?西画山铜矿,朝廷已经开始采。响州的盛况也显出来了。后者足矣给皇上政绩增色。且多了两添项,国库也会跟着越发充盈。国库充盈,能造的事就多了去了。

    当初京里多少人笑话沐三娶贱商女,如今就有多少人脸疼羞臊。这回严五酒坊、客满楼都入驻城西了。无意外,西南一片的酒很快就不止市面上那几家了。

    沐三夫人一年的净收,他祖父都给估过,不下十万两银。可以说,八皇子有这个舅母和云记恩撑着,夺嫡一点不愁银子。

    再说云大人,当下可不是三年前了。沐宁侯府小舅爷与三元及第的名,都抵不上响州建成。不久后,其势必会入省府营南。营南知府,正四品。云大人到十月,才足二十四。以他之能,而立之年进三品列,轻而易举。

    孟跃飞心中感叹,都是吃饭喝水长大的,人与人差别咋这么大?家里娘老眼红了,近两年就盯着长得好学问好的士子,一心想寻个云大人这般的女婿。

    尽做美梦!也不回头好好瞅瞅他小妹啥样儿?郎才女貌…郎才女貌,小妹眉眼脸模子全像了爹。性子也是,说话不看脸色,跟镇国公闺女都不能放一块比。

    知府府后院,温愈舒拿着方才送来的信。腿边,一岁六个月的小甜果胖嘟嘟,五官长开了不少,眉眼像爹又像娘,精灵白巧。这会正骑在木·马上,小嘴喊着驾驾。

    常汐在旁看着,眼里尽是慈爱。

    看完书信,温愈舒脸上笑容依旧,就是眸底变得深沉了些。信是田芳那送来的。这两年,田芳在三泉县除了治病,也没闲着,跟服侍她的许嬷嬷识多了字,读起书来。

    知道儿子投了官家,她也定下了心。日子恬静,病好转不少。三月,江老大夫说她可以出门走动走动。

    田芳喜极三泉镇的安稳,生了心思,想买处小院落居。能走动,她便请许嬷嬷寻中人说说,只才看了三处小院,就察觉有人在打听她。

    她大惊,回和春堂躲着。可寻思了几日,又觉一直躲着也不行,得想法子弄清楚打听她的人是谁?

    三月底,田芳相中了处院子,跟许嬷嬷商量,把宅子记她的名。许嬷嬷年轻时伤了身子,无儿无女,得了蔺中睦会给养老的许诺,事事顺着田芳。

    中人去县衙办契,田芳就盯着县衙。没人去县衙打听,她便请许嬷嬷去探探中人的口风。中人透露,云家老太太屋里在打听她。

    “娘…”奶声奶气的,小甜果大力摇着木马:“看果果驾驾…”

    温愈舒将信放榻几上,倾身凑过去摸了摸儿子的后颈:“都汗湿了。”

    “等咱们甜果玩够了,我再给他洗洗,换身衣裳。”常汐俯身,偷偷在后摁着点木·马屁股。

    “好。”温愈舒看着儿子,心里算计。

    齐氏什么德性,她早知。本以为邵氏走在下坡路上,云家日渐红火,老婆子就歇了不该有的心思了。没想这人啊跪久了,奴性还能刻进骨子融于血肉里。

    轻眨眼,温愈舒双唇微抿。生甜果的时候,自己就发过誓,谁要敢坏她的美满日子,她就让谁血祭。

    不是打听田芳吗?做孙媳的,满足老太太的那份好奇。夫君这,根据蒙大元的鹰和蒙大元留下的点滴痕迹,再结合张山所绘的图像以及摸查到的信儿,已经确定冠家瞒下的那处矿藏在霞飞山下榆林一带。

    皇上那也给了话,要夫君准备赴营南。现在已经是五月,她估摸着响州稳一稳,最迟九月夫君离任。

    南川正要收网,她可以掐着日子告诉齐氏田芳来历。蔺中睦那再小心些,待介程、郭阳被拿后,她夫君的盛名会大震四方。

    到那时,再寻几个无关人去北轲的什么铁铺说点信儿,譬如云崇青将南川彻底肃清后,极可能赴济阳,与盛家一起查银楼…

    这一着,全是试探。试探铁铺跟邵家是否相通,试探邵启河外放剑尖指向的到底是济阳盛家,还是江备私盐?

    邵家那个老贼婆若听闻此讯,会如何做?当然是阻断她夫君赴济阳。怎么阻断?够不着京城够不着他们一家,那就只剩一条道了,便是守孝。

    九个月而已。温愈舒觉夫君势头太甚,压一压正好。

    傍晚云崇青回府,小甜果在东院与喜峰、圆包玩着捉迷藏。他没去打搅,进屋挨到媳妇身边坐下,见榻几上信件,拿来阅览。看完,不禁嗤笑。老而不死是为贼,形容齐氏最是恰当。

    温愈舒翻完这月府上的花用,转头看向搁她肩上闭目养神的丈夫,沉凝几息,轻语:“她是你嫡亲祖母,你不要沾,我动手。”

    云崇青抬手掌着媳妇的脑袋,贴近自己。侧首蹭了蹭,眼睫慢慢掀起。

    “怎么是你动手?咱们都不要去抢邵老夫人的功。”阅完信,他就已有计较。近三年,沐宁侯府虽在铁铺附近埋了人。但铁铺行事十分谨慎。侯府的人为免暴·露,都不敢行差半点。

    故,他们一直没法确定铁铺跟邵家是否存在联系。

    祖母的行为,倒是提醒了他。他可以迂回着试探一下。

    温愈舒圈住夫君:“我以为你会不高兴。”

    “没有。”本来他对齐氏就没什么感情。一个总盼着子孙落入下流的长辈,亦不值得受敬重。云崇青忘不了那年在邵家,自己被齐氏摁着给邵书航下跪的那一幕:“她一生都在感恩邵家。邵家该感念她的忠心,全了这份情谊。”

    温愈舒亲吻了下夫君的唇:“我是再不想经历一次红石山那样的事了。”丧夫之痛,她怕自己承受不住。

    “不会。”云崇青望着妻子的眸子,笑着噘嘴:“再亲一下。”

    “么…”温愈舒满足他,幸福化成蜜流淌在心,贴着夫君的脸,娇娇道:“我还想再生个似姐姐那般漂亮的闺女。”

    云崇青也向往:“我努力努力。”

    “希望南川的事早些了结,这样咱们就能回京跟爹娘团聚了。”温愈舒十分愧疚,姑舅至今只见过小甜果的画像。

    “不会太久。”云崇青眼睫下敛,清冷的目光扫过拿在手里的书信。

    作者有话说:

    2022年最后一天了,咱们把不好的都留下,带着崭新的心境和美好期待跨入2023。作者君祝愿大家,今后健健康康,平平安安,事事顺心,阖家欢乐。

    ? 第 107 章

    “爹爹…”

    “嗳…”云崇青把信给妻子, 起身走向门口。

    矮矮墩墩的小家伙一头汗,小脸蛋红扑扑,看见爹爹, 一双桃花眼笑弯成月牙儿, 颠颠地跑着。到檐下石阶停住,回头看汐奶奶。

    有意走慢两步的常汐, 见小甜果看来,忙假装跑起来, 笑着道:“来了来了。”

    “慢…慢来, 果果等等汐奶奶。”

    常汐到近前, 牵住伸来的小手。有人搀着, 穿着短打的小甜果抬高腿上台阶。

    温愈舒处理完那封信后, 也去迎她家云熙。站在夫君身边,笑看着小娃儿。

    好容易走完台阶,小甜果大呼一口气,跟汐奶奶说了谢谢, 便扑向爹娘。

    云崇青俯身,一把将小人儿抱起。小甜果兴奋,大张双臂,喷着口水喊道:“飞飞喽。”

    将孩子举高转了几圈,云崇青把他抱入怀。小甜果还有些意犹未尽,短短的胳膊搂住爹爹的脖子,额蹭了蹭刺刺的下巴, 咯咯笑。

    “今天爹不在府上, 你有帮爹多陪陪你娘吗?”

    小家伙虽早产一月, 但被温愈舒调养得极好。发密而黑, 身子骨韧, 口齿也伶俐。

    “有。娘亲教…教果果画大名儿。”

    “那你学会了没有?”两辈子头回当爹,云崇青也在摸索。他遵循言传身教,故再忙也会腾出时间来亲自带小甜果。

    小甜果蹙起似了娘亲的长眉:“学…会云跟小、舌、甘,果果和熙熙还不会画。”

    “很厉害了。明天爹爹再教你画果和熙。”云崇青抱着儿子,牵着媳妇到榻边坐:“画完,爹带你和你娘去城里转转。城里好热闹呢,城北大集上还有卖小狗崽子的。你去挑一只养好不好?”

    “好嗷…”小甜果眼铮亮:“给喜咯咯和包包也挑一只。”

    温愈舒对夫君教子,向来是多看少说。接过姑姑淘好的热巾子,给孩子擦擦脸。擦干净了,将巾子交给等着的儿子。

    两只小手,小甜果看得着。肉肉的右手拿住巾子,左手张开五指。挨根擦,擦得非常仔细。

    “爹爹,包包说伯娘…肚肚里是妹妹。果果说弟弟…你说说弟弟还是妹妹?”

    这个有点为难他,云崇青故作思索,许久才摇了摇头:“爹也不知道,要不你见着伯伯的时候,问问他?他应该晓得。”

    闻言,温愈舒不禁笑开,轻捶了下丈夫。上月,嫦嫂子传出有喜,小圆包就早晚盯着他娘的肚子,十分疑惑。百思不解,跑去问他爹,娘肚里咋塞上小娃儿了?

    记恩也是狡猾,想老半天,跟小圆包说,“爹也不知道,要不你去问问你叔?他读书多,学识广,铁定清楚。”

    晚膳用一半,小甜果就打起瞌睡了。温愈舒拿起他的小碗,快喂两口。

    饭后,云崇青搂着萎靡的小家伙歇息了一会,便带他去洗澡。洗好澡,穿着寝衣的小甜果像往常一般尿了泡尿,就回去自己的小隔间,爬上小床。

    也就倒个水的工夫,云崇青来寻,小家伙已经撅着屁股睡熟了。站在小围床边,伸手试了试孩子的体温。帮着掖好薄被,调暗了灯,看了眼小小书案上的《汇思》蒙学,笑着离开了隔间。

    温愈舒梳洗完,见夫君不在里屋,便知人去了书房。走向设在东墙角的小隔间,进入瞅瞅小甜果。听着他的小呼噜,她身心都充盈了。

    孩子断了奶,夫君便将两个乳母送回了京城。他们带着睡了三月,等小甜果习惯了没有乳母的日子,就在里屋里隔了个小间出来。夫君告诉小甜果,这便是你的房间了。然后领着他选木材,打小围床、小书案、凳子桌椅。

    等小隔间布置好,小甜果迫不及待地入住。爹娘就在一屋,他自个睡一点没闹。

    温愈舒惊奇于丈夫的思想,爱极了他领小甜果时的模样。

    书房里,云崇青自研墨,对照着他原本的计划,思虑邵关那方的事儿。齐氏行为,他定是要透露予祖父。再稍稍示意,灶膛里的火过旺,未必是佳?

    他尚年轻,也不急着入大吏之列。

    心思百转,邵家…不由得想到邵书航。

    他是不是还可以做点其他?譬如引导引导什么人…

    翌日,云崇悌接手十二弟递来的信儿,有些意外:“家里是出了什么事吗?”

    一旁咬着频婆的记恩,敛下眼睫。圆包他娘说,和春堂来信了。和春堂来信,无外乎一点,事关田芳。江太医有事,都是走沐宁侯府的线往这送信。

    云崇青也无意隐瞒:“是我祖母在打听田芳。”

    “叔祖母咋这么多事儿?”云崇悌锁眉,垂目看了眼拿着的信。

    记恩冷嗤,不予置评。

    云崇青坦言:“若仅仅是好奇,那知道也无妨。如果有旁的心思,我想伯祖父和祖父会妥善处置。”

    那倒是,他爷和叔爷最恨的便是家里有谁坏十二弟前程。云崇悌叹气:“但愿叔祖母没憋什么坏。”

    记恩没做这梦,啃完频婆,将核扔进废篓里,转向老弟:“你怎么安排的?”

    “安排上确有变动。”云崇青拿出他昨夜画的局:“我以为祖母不是平白去打听田芳的,故…”手点向邵关府城,“咱们得带上邵家。”

    跟了十二弟三年余了,该知道的云崇悌都知。他把信揣进怀:“叔祖母知道田芳的来历,能不告诉邵家吗?”

    “不为邵家,齐老太太就不费心劳神打听田芳了。”记恩剔牙,嗤了下:“咱们得知会蔺中睦一声,让他防着点。”

    “这个是一定的。”云崇青还在想着心中所谋:“邵书航这几年没少折腾,虽放弃了科举,但已经在管邵家的庄子。我想用他…”抬眼看向两兄长,“探一探郭阳。”

    记恩心中快转,片刻后点首:“可以。邵书航他娘死后一年,爹在任上续娶。邵瑜娘娘三一死,其便孤零零了。”

    孤零零一人,了无牵挂,行事上也就没了顾忌。云崇青脑中浮现建和二十一年回乡途经邵关府时,与邵书航在邵府大门外对峙的场面。那双充斥着怨妒与阴鸷的眼,岂会眼睁睁看着他这个贱仆之子飞黄腾达?

    “祖父一直在盯着邵家,这次正好方便了我们。我写给祖父的信,内含两封。一封是特地为祖母准备的。祖父那,若祖母有所动作,他会截下,再照着祖母的行书,拟另一封信送往邵关,偶遇邵书航。”

    邵书航的野心,哪是管几个庄子就能填满的?他要的是整个邵家,要的是高高在上。

    记恩最喜他老弟的阴险:“郭阳的身份…”

    “具体我也不甚清楚,告诉祖父当然更是模棱两可。”云崇青低着头,手指圈着下榆林:“祖父阅完信,会知田芳的儿子于我有大用。只,其尚未投效我。

    我在怀疑郭阳名下的赌坊、银楼都在给谁洗银矿石,不过没证据,正在想法子突破当前的僵局。祖母突然打听田芳,很可能是受邵家指使。”

    对对,邵家就是这僵局的突破口。云崇悌清了清嗓子,正经道:“给邵家透信儿的事,交给老宅,肯定保准妥妥的,一点意外不会出。”

    云崇青敛目:“还要请席义老叔安排人去盯邵书航。”

    “未免疏漏,多安排两位。”记恩也想知道邵家跟冠南侯府到底是不是连着根?

    轻嗯一声,云崇青指移向铁铺。若无意外,肃清南川后,他就该等着丁忧了:“六哥,把信送出去吧。我七月就会离任。”

    “好。”云崇悌转身,未到门口,就见一只小脑袋伸出,不禁露笑:“呦,甜果怎么来了?”

    嘴边还糊着粒米饭的小胖子,咽下口里的东西,站好回话:“六伯伯安安,果果找爹爹。”

    端着碗跟着的温愈舒,笑言:“昨天他爹说要带咱们娘俩去逛大集,这不惦记着呢?吃饭未见着人,便拖着我寻来了外院。”

    甜果急着补充:“买狗崽崽。”

    “买狗崽崽,你得带上你喜咯咯。”云崇悌摸了把侄子的嫩脸,这小子长得真好!

    “还有包包。”小甜果看爹走来,立马上去抱住腿。

    云崇青也忙完了:“都带上。你饭吃完,爹教你画果和熙。画好,咱们就出发。”

    “我今天就留府上陪媳妇了。”记恩上来,弯腰逗小侄子:“伯让包包带上私房。你们小哥三买完狗崽子,再下顿馆子。”

    “去可可楼。”小甜果高兴,回头张大嘴,啊呜一口吞下娘亲送来的一勺鱼汤饭。

    “是客满楼。”云崇青纠正。

    “可蛮楼。”

    温愈舒再纠正,一字一顿:“客…满…楼。”

    “可慢楼。”

    “哈哈…”记恩大笑:“大芊姐听着,不得欢喜死了?”

    知府大人一家出行,蒋方和、孟跃飞都跟着照应。三个小家伙到街上,就趴在马车窗口。今日州府仍熙熙攘攘,炮仗声少了,但鼓声隆隆。舞狮、杂耍到处都是,围着的百姓连连喝彩。

    挨靠夫君的温愈舒,听着声,目光透着窗能窥见外面一二繁盛,心里由衷地自豪。

    云崇青抓住妻子的手放到自己的腿上,紧紧握着,低头套她耳上低语:“谢谢树芽儿一路陪伴。”

    “会永远陪着。”温愈舒仰望他,娇颜明媚。树芽儿向阳而生,他就是她的阳。

    到了城北山野大集,三个小家伙是看见什么都想买。陀螺、花篓、盆景…一样都不想落下。

    不多会,喜峰赖在一匹小马驹边,眼巴巴的。孟跃飞看马在行,确定不错,便给讲价。马贩子大老远跑来的,也诚心卖:“几位大人,这是某潜草地里一月余,才逮着的野马驹。寻常没地儿买,价…价你们看着给吧。”

    “不亏你的。”孟跃飞学着商贾,伸手出去:“来来,咱们掰掰手。”

    最后付了六十八两银,喜峰牵着马驹欢欢喜喜地走了。

    背上花篓的小圆包看上只白雪兔子,这个不值钱。温愈舒给买了一对,还跟圆包定下一只崽儿。到了卖狗的摊子,抱着只陀螺的小甜果站到摊边,盯着一窝狗崽崽,开始比着。爹爹说了,只能买一只。

    “小民拜见几位大人。”摊主是个老汉,手指粗粝,一看便知是做惯了粗活,嘴边含笑眼里有光。贵客临门,今日大吉。

    “无需多礼。”云崇青让老汉起身,蹲下跟儿子一块挑选狗崽子:“老人家,这些都是狼狗?”

    “对对,都满月了。”

    一条短短的小尾巴打在小甜果的脚丫上。小甜果被勾去了目光,看着小尾巴左一下右一下地甩,他拽住爹爹:“黑黑想…想跟果果回家。”

    “这好。条形匀称,眼黑溜溜,灵性得紧。”老汉正要向云大人推荐这只:“瞧着头身跟腿,长成了,说不准比头狼还俊。”

    小甜果越瞅越喜欢:“爹爹,就黑黑。”说着便低头去抓挂在腰带上的小锦囊,“给大钱。”

    “好,”云崇青见儿子小身子晃荡,忙揽住他。

    温愈舒买了一些品相上层的何首乌,遇上西吉来的红花,也称了半斤。中午一家去了城西客满楼,客满楼里座无虚席。掌柜早得了东家的信,膳摆在了四楼。

    响州府的热闹一直在持续着,京里宫中连天有讯自响州来。皇帝似看不够,笑了半月,眼尾纹路都深刻了不少。

    “好好好。”

    方达送上茶:“瞧您高兴的!”响州重建,朝廷虽没掺和,但皇上跟着操心呀。“云大人离任前,肯定会将这三年的记账送抵京城。到时,朝臣们就该清楚这里头您耗了多少心血。”

    “都是跟朕在装糊涂。”皇帝冷哼:“百姓日子好过了,他们两眼睁着又没瞎,看不见吗?”质疑他偏护崇青?

    大雍建国至今,响州府多少任知府了?怎么就不敌一个云崇青?个个说响州穷山恶水,瞧不见一样好。现在呢?

    户部都给算计过了,只要响州山野大集撑得稳定,不出三年那方必富庶。

    方达笑言:“奴才都想去凑凑热闹。”

    这话皇帝爱听。暗卫回报,崇青在响州名盛,但嘴上一直念着朝廷。西画山那,高广林打着官家的名偷采铜矿。矿洞塌了,埋了百十号人。他也以朝廷的名赔补了。

    这便是为臣之道。

    作者有话说:

    抱歉,今天少更了。本来昨天高高兴兴出去过节,但下午一件家事冒出来。作者君这两天都在处理家事。整个过程挺寒心的。突然发现…咱们把该尽的义务尽到位了,然后做个凉薄的人,其实也不错,至少不会再对不起自己了。

    ? 第 108 章

    三泉县云家老宅, 云忠恒一早去白鸭河边溜达了一圈,又往云潭院小孙子以前住的西厢房瞧瞧。老四一家搬去五严镇时,西厢的书房也挪走了。不过后来, 府上又对照着, 重整了书房。

    院里桂树枝叶茂盛,他在树下站了一会, 叮嘱家丁好生照看,转身正想离开, 管事领了个熟脸来, 不禁心一提。

    “响州那有事儿?”

    跟在管事后的老汉, 抬手拱了一礼, 将书信送上。

    云忠恒接过, 先查检密封口子,确定没被动过,才撕开取里面的信,有两封。忙将稍厚的那封展开细阅, 眉头渐蹙起,锁紧。待阅完,脸都铁青。府上现在多荣耀,贱妇竟还一心惦着邵府。

    敢趁着他修宗祠时妄动,齐氏胆子不小啊!邵隽和可真是养了个好奴才。若非休她,于老四一家名声有污,他绝不让那贱妇好活。

    “咳咳…”

    一听咳, 管事立马上前帮着顺气拍背:“虽是五月, 但清晨风凉, 老太爷得珍重着点身子。”

    跟着的小子, 赶紧将拿着的披风给二老太爷披上。

    云忠恒合着信, 又咳了两声:“我这心口闷,憋得慌。”

    管事听出音,转头向杵着的憨货:“还不去和春堂请小江大夫来给老太爷看看?”

    “是是,奴才这就去。”

    送信的老汉离开了,云忠恒由管事搀扶着去寻兄长,在主院待了三刻,回去合颂院。合颂院里静悄悄。正房,齐氏坐在榻上,四个婢女正给她捏腿揉肩,好不适意!

    云忠恒瞧见觉极刺眼。

    老爷子回来,齐氏轻柔地拨开婢女,站起身去迎:“您怎么去了这么会儿?”目光下落,定在老爷子拿着的信上。

    此刻云忠恒心绪已平复,由着她搀扶到榻边坐:“没什么,青哥儿请府上帮忙照看个故人。”

    “故人?”齐氏奉上茶,疑惑:“三泉县老四一家的故人多了,不知是哪个有此厚福得小十二这般惦记,还亲自写信予您?”

    云忠恒没搭理,拂开茶,轻咳:“咳咳…”

    “怎么又咳了?”齐氏佯作紧张,放下茶,抽帕子给老爷子拭了拭嘴,帮着顺气,口头上在说:“让您一早别去白鸭河,您就是不听。妾身知道小十二幼时常在白鸭河边读书,您念着那里。但您都什么岁数了?河边寒…”伸手要去抽信。

    云忠恒避过:“我去歇会儿。”音落便起身,移步往里屋。

    齐氏送了两步,待老爷子绕过摆屏,老眼里忧色散去变得阴幽幽。这些年,她也是忍够了。老四一房没出息前,她觍脸紧靠邵氏,庇佑着整个云家。

    云家有一人念她的好吗?真以为芊姐儿是靠着那点姿色,嫁进的沐宁侯府?有姿色没礼数,沐宁侯府会要?芊姐儿的礼数,谁领出来的?是她,齐彩兰。王淑英一个穷酸秀才家的女儿,懂什么?

    小十二三元及第,不知孝悌,还敢威胁她?

    齐氏捏着帕的手,死死握紧,盯着那繁花锦绣摆屏,许久紧抿的嘴角徒然扬起。以前的云家多好,卑躬屈膝,没人敢逆她。

    和春堂的小江大夫来,给云忠恒号了脉,开了两剂药,交代不要再灌邪风。

    云忠恒也不避着齐氏,问了两句田娘子的事,便让闻讯赶来的云梁送小江大夫。

    厨房煎好药,齐氏服侍老爷子喝了也没离开,就坐在床边拉着他说些体己话。

    “咱们相伴一辈子了。您说您年轻那会,一年到头也没个不舒坦。倒是我总有头疼身乏,叫您担心。到老了,我是样样好,您身子骨却不中用了。”

    药效上来,云忠恒两眼往起眯达,说话也无气力:“下辈子别嫁予我了…”

    闻言,齐氏心头一紧,张嘴欲说。云忠恒讲:“你样样好,被我糟蹋了。若是随彩红姨娘,你有三子傍身,现在就是邵家老太太了,不会与我窝在这小小三泉县。”

    “您是病糊涂了。”齐氏心头猛跳,握紧老死鬼的手,掌心发虚汗:“妾身跟了您,可没受什么委屈,真真是享尽了福。”

    云忠恒心里嗤笑,又说了几句眼便合起来了。

    齐氏静坐着,含情脉脉地凝视着安睡的人,待他气息平缓后,紧握的手慢慢放松,转目望向床头柜上被绣囊压着的信。

    “熟睡”的云忠恒听着轻微的动静,思虑着小孙子在予他那封信里提及的一话。灶膛里的火太旺,会烧焦了上好的菜。

    响州重建,云崇青之名已远扬。多少百姓称颂!族学里的两位先生,都敬服至极。青哥儿的本事显出来了,他们云家再不仅仅是沐宁侯府的亲家。

    多好!

    二十四岁,四品知府。大雍建国至今,不靠祖辈,几人有此成就?就连孟安老侯爷都把嫡长孙按到了青哥儿手下,为的是啥?沾光分点功绩。

    这才到哪?邵家就容不得了。大哥说的对,虽云家是自前凌朝时脱去贱籍,但邵家不倒,在一些人眼里他们始终低人一等。

    五月底,邵书航回邵关府,这次远行,他收获不小。不止巡视了几个庄子,还去蕲州探望了父亲。在蕲州,从父亲口中,他得知了邵家的根底。真是大出意料,却又令他亢奋。

    原来邵家是源自大金纥石烈部,且他们这一支身上流有完颜氏的血。

    完颜,大金皇姓。邵书航骑在马上,默念着自己的姓名,纥石烈书航,两腿放松马腹,藐视着来往行客,嘴歪斜着笑,邪性尽显。第一次见到云崇青,他就没来由的十分不喜。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他们是天生的敌人。

    邵府大门外,一个婆子拎着只包袱候着。邵书航离老远就认出那是云家奴仆,到了门口下马,将缰绳丢给迎来的门房:“这什么人?”

    门房忙道:“回七爷,是云家老太太屋里嬷嬷。”

    “云家?”邵书航蹙眉,露了不悦:“怎么来了正门,杵在此成什么样子?去角门等着。”

    婆子急了:“奴婢给七爷请安。奴婢这回来,是因老太太有要事相告。来时老太太再三交代,让奴婢一定要将信送到邵老夫人手上。”

    有要事就能走他邵家正门了?邵书航深吸,双目微敛:“信呢?”

    “在这。”婆子从包袱里翻出,送向邵七爷,好让他看清楚。

    邵书航伸手就将信抽来,快步入府。

    婆子一愣:“七爷,这不是给您了,您容奴婢进府…”

    “我交于祖母便好,你可以退了。”邵书航连头都没回,拿着信去往自己的院子,让厨房备水。水备好,他信也看完了。南川赌坊、银楼洗银矿石,郭阳,田芳,田芳儿子…

    银矿石?邵书航知道百年前他们这支是追随着完颜氏潜入中原的,但父亲只说到此,并没透露完颜氏现隐匿在哪方?

    将信原样折起,丢在桌上。长吐一气,背手向门而立。父亲不说,他也能猜到一二。京里冠南侯府已经被大理寺盯几年了,南川银矿跟谁沾着边,众所周知。大雍皇帝现在也就是没证据,若有,冠家早不存在了。

    冠家没了,他们纥石烈氏就成了大金残部的首。邵书航喜欢这样的结果,笑意发自内心:“哈哈…”

    待洗去一身风尘,他就拿着信去探一探祖母。若所想属真,那自己便走一趟南川,摸一摸这郭阳的底儿。

    寿宁堂,邵老夫人正沉着脸在等邵书航。云崇青外放响州三年,闹出那么大动静,她心里不安极了。逢年过节,打着送礼的名让葛兰去戳齐彩兰的心窝。好容易等来回声,却被小七给截了去。

    邵大太太在旁安抚:“母亲,您消消气。航哥儿那心里,您又不是不知?云崇青都快成了他的魔障了。他看不得云家人得意。”

    “魔障?还不是他没用。”邵老夫人厉声:“一样是读书,他怎么就没能读出息?”纥石烈部儿郎,都是上马能战,提笔行书。他呢?最懂花楼里门道。

    “您别怪,那孩子也苦。”邵大太太有些可怜航哥儿。打小被捧在手心里的人儿,现在竟落得这般。昔日疼惜他的祖母,如今也总横眉冷对。

    两刻后,邵书航来了,行了礼,将拆开的信大方送上主位,然后便眼不眨地盯着他祖母。

    “怎么拆开了?”邵老夫人利目与孙子对视。

    “孙儿去见过父亲了。”邵书航扬唇,有所指地瞄了眼大伯母。邵老夫人会意,嘴抿紧抬手让屋里人都退出去。邵大太太站着不动,她以为自己不用避讳。可邵老夫人却轻轻推了下她。

    “母亲…”

    “出去。”邵老夫人目光依旧在邵书航身。老大家的不错,但奈何心有些软,不堪大用。故这些年,也就只能帮着管点明面上的账。

    蒙在鼓里闷头过,非坏事。若哪日得幸大事成,老大家的跟着享福便可。事败,前头有冠南侯府顶着,纥石烈部就是书香门第邵家。为大金复国,冠家不会牵连纥石烈部。

    冠家灭了之后,也没人再管得着纥石烈部了。进可享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退亦有路。

    这么多年邵氏处心积虑,为的就是能长长久久。

    屋里没了外人,邵书航抽了信纸展开,送到祖母眼前:“父亲已经都告诉我了,我以为我可以帮您分担稍稍,您觉得呢?”祖母老了,府上还是要有个儿郎担着才行。

    邵老夫人似没听见一样,垂目下望,信上笔迹若春蚓,确是出自齐彩兰。就着孙子的手,快阅。

    “你父亲告诉你什么了?”

    “很多。”邵书航笑言:“说蕲州不比以前快活了。边上潼周府来了个苗晖,仗着督察院有人,底气足上不少,甚至敢跟蕲州争运河码头。那苗晖,与云崇青既是同科又是好友,性子也极似。”

    “一百斤的重,九十九斤反骨。”邵老夫人嗤鼻。

    “云崇青在响州修路建城,苗晖也学了他。潼周府通向西灵的道已经铺到碎岩岭那了。”邵书航看着祖母,见她都快阅完书信了,脸上仍没多大起伏,心中不免生了犹豫:“父亲还与我提了…”声音走低,“纥石烈。”

    邵老夫人无异,目光依旧在信上。

    “孙儿走一趟南川吧。”邵书航再试探:“冠家那里…”

    “闭嘴。”邵老夫人抬眼,对上邵书航:“冠家那里,我自会着人知会一声,你不许去南川掺和。”邵家与京里冠南侯府一点瓜葛就没有。这是祖上用了十年,好不容易说服冠家,求得的。

    还真是冠家。邵书航目光不避闪,颔首:“知道了。”

    邵老夫人内里有些怪儿子。航哥儿荒唐,做老子的又不是不知,竟将邵氏的底儿透给他。万一出了差池,邵氏全族都要跟着遭殃。

    “你父亲既然将大事告诉你,那是对你寄予了厚望。祖母也望你多稳重些,凡事不能急进,要谋定后动,耐着性子慢慢来。”

    邵书航认真听训,心里想着再慢,南川就被云崇青肃清了,到时他将一步迈入三品。而自己呢?放弃了科举,若大事不成,此生就只能匍匐在一个贱仆之子的脚下,任其践踏。

    “祖母跟你说的话,你自己好好思量思量。”

    “是。”

    离了寿宁堂,邵书航在府上跟两丫鬟玩闹了几天。江寕庄子来信,说边上有主家要出一个一顷的庄子,他告知了声伯娘,便带人离府了。

    六月底,云崇青将三年来整个响州府的记账都归整好,装箱密封。他的调任已经送达,八月前到任。

    “十二弟…”云崇悌快走进公堂。

    站在密封大箱边的云崇青,转头向来人。

    云崇悌到近前,杵到他耳边压低声:“邵书航来响州府了。他倒是大胆,一点装扮都没,原样入你的地界。”

    不奇怪。云崇青轻笑,让武斌领两人把箱子搬去府库。回身往堂上,他很清楚邵书航的思想。

    来响州,不为其他,仅是想亲眼看看重建后的响州,查检他的功绩是不是名不符实?外头盛传,邵书航不会也不愿相信。

    他的优秀,是邵书航不想承认的。

    至于原样?云崇青收敛了笑意,在邵书航心里官儿应该是什么样子?高高在上,不察民情,肆意弄权…其是笃定了不会碰上他。倒还有两分自知之明,清楚己身平凡,处茫茫人海里并不出挑。

    “待不了多久。他有重要的事要办。”

    云崇悌到案桌边上,双手抱臂,垂目看十二弟练字:“已经像九成了。”

    差一成也不行。云崇青在临摹邵书航笔迹。邵书航行文少,他的笔墨比郭阳的还难得。大肥在邵关府一家花楼撒了几天银子,才偷换出来。

    “我七月中离任。”

    云崇悌在思虑一个事:“你说咱们要不要看紧点介程?”

    “当然,我已经让席义老叔安排人手入营南了。”云崇青轻眨了下眼:“我拿他就要拿活的,不然冠家于马良渡的死上就有了说辞。”

    杀冠家,不可一刀捅到心。必须得一点一点地把他们的势力剪除,将之逼至死角,诛尽。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再来。

    ? 第 109 章

    “城北王老钱召集了九个靠谱的兄弟, 现在就等着你这发话。”云崇悌感叹,他十二弟真非俗人。

    王老钱啥出身?从小就活在暗里,靠着双灵快手, 过得别提多逍遥了。过去细腰口还在时, 那片谁看到他们一伙儿不怕?后来官家突袭查户籍,被一锅端了。

    城北整修, 三书押着他们干了一年的活。去年腊月王老钱才得自由。他细腰口的三间小屋被推,官府也有补贴。人拿了银子, 今春在东郊原牧姌居那块择了宅地, 建了房。

    现在响州建成, 城里人多, 每日消耗极巨。王老钱还不错, 买猪杀猪往城南百味街送。听说,他还准备置块山地,专门用来养猪。日子是过起来了。

    这回十二弟有事寻他,他确定了是知府指示, 没做犹豫一口应下。还说只要是知府大人需要,他王老钱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云崇悌很清楚,民都怕官,宵小更惧。王老钱之辈,畏十二弟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更多的是信服。十二弟重建响州,可没拿平民百姓一文, 从贪官污吏恶富那索的银钱, 全通过重建响州、设善学堂还予民了。

    清楚是非的人, 谁不敬佩?

    仗义每多屠狗辈, 下一句云崇青不欲去想:“交给席义老叔差遣, 让他们行事小心些。”

    “好。”

    云崇悌离开一刻,记恩回来了:“外头真够热的。”灌了两杯凉茶,缓口气,拉了椅子过来一屁股坐下。

    “城北大集口的刻印摊子支一月了,生意是越来越好。老啸叔一天都能挣上二三两银,眼都笑眯了。我瞧着那样,要邵书航再不来,他都快忘了咱为啥在那支个刻印摊子了。”

    云崇青露笑:“老陈叔已经眼红了,打算将一天三卦,改成一天七卦了。”

    为了个邵书航,他真是没少动心思。寻各类史籍,细研大金。罗列出大金贵族姓氏,仆散、纥石烈、浦察、乌林答等等,再全城部署刻印摊、卜卦、摆台说书…候着邵书航。

    邵家若是金人,那结合西灵铁矿、铁铺、孟元山所在,以及对薛家案与陈家案的参与来断,他们在金人里地位绝对不低。

    邵书航娘死爹另娶姐再丧,又放弃了科举,拥有的已极少。又有他这个奴仆之子的光辉在照着,其能抓住的仅剩的一点骄傲唯骨子里的血脉。自幼受中原文化教又如何,他快一无所有了。

    也正是因为快一无所有,才会生妄想。这就似…当人陷入低谷时,会极度渴望转变,信否极泰来…信鬼神之说信命运。

    更何况,此次来响州,其还怀抱大事,心中尤其不定,正需要一些肯定。

    他这都给邵书航安排上。

    邵书航领着几个随侍骑马走过城东,周遭的欢欣融化不了他内里的冷,面僵着。眸底妒意浓烈,压抑不住。没来前,他还觉有关响州重建的传言,存夸大之嫌。

    现在来了,目睹了一个几乎全新的城,一片欣欣向荣。他难受至极,心口沉闷得像压了千斤石,都快窒息了。云崇青的政绩当真是明晃晃。

    到城西,一眼望去,人头攒动。石屋小木楼迎来送往,有娃儿坐在路边的石墩上大摆着腿吃着红红的糖葫芦。兵卫沿街巡逻,威武又有序。

    至客满楼,邵书航不由自主地拉住缰绳停下。楼里大堂满当当,说书先生正讲到精彩处。

    “凌太主妙计,离间了金贼阵前将领…”

    双目一阴,他现在不喜听这个,但迟疑了两息,还是下马了。

    店伙计迎了出来,接手缰绳。

    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邵书航竟没上二楼厢房坐,而是在一楼大堂跟人挤一桌。听说书的老头大谈胡虏粗莽,不比中原人才秀,他气得脸都发胀,但又不敢出声驳斥。午膳用了几口,就丢下碗筷愤然离开。

    许是太热,城北山野大集,这会人不多。大集外的石刻摊子,也不及早上热闹。摊上摆放着上百小石印,石印上赤红的刻字,流畅有力,一看便知摊主功底。

    邵书航牵马从旁经过,余光一瞥,脚下慢行,没跨出第三步。顿停两息,把马交予随侍,回头来到石刻摊,目光定在摊边缘的那枚“纥”字上。

    摊主老汉埋着头,刻刀在石上画着勾:“百文一字,要刻就坐下挑石,石头另算。看不上我这石头的,也可以自掏山石。但那就不是百文一字了,得看山石定价。”

    摊上就只有一个“纥”,邵书航看过“散”、“蒲”、“乌”、“奚”、“颜”…没找到“石烈”,不免有些失落,转眼望向摞着的两本翻旧的书。《百家姓》在上,压在下的是《雍和字典》。

    伸手捡起那枚石印,指腹重重碾过上面的“纥”字。

    “那是别人刻了嫌意头不好,弃了的。你要,就算八十文。”

    “不可贱卖。”邵书航丢下块碎银,转身离开。

    刻字老汉短秃的眼睫掀起,转首看向快走远的年轻人,喊道:“要不了这么些。”

    山野大集几乎占了整个城北,邵书航逛时,死死握着石印才忍住尖叫嘶吼的冲动。为什么?

    他不懂为什么成就这一切的不是他,而是个贱仆之子?仓惶逃离城北,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握在手里的石印,尖角刺破了他掌心,血渗入指间。

    “陈老仙,您咋在这,俺找您一整天了。”

    一个妇人见着个手拿幌子花白发老者,像寻着亲爹一样,兴冲冲地小跑过去帮着扇风:“前两天您不是说俺闺女的正缘在路上?今日就有媒人上门了。您一定给算算,是不是俺女婿来了?”

    花白发老者抚须笑道:“昨个吃多了酒,今日睡晚了。”脚跟一转向路边走,“既在这叫你遇上,那今日卦摊就摆在这吧。”

    邵书航目光跟随,那幌子上写着,乐天知命,一日三卦。不知半仙说了什么,体态丰腴的妇人给了卦金,高高兴兴地走了。

    花白发老者打着哈切,深邃的眼望向盯着这方的青年,冷冷道:“要算就过来。”

    鬼使神差,邵书航脚步偏移,走向他。

    老者又打了个哈切,眼里生泪,掩去了深邃。到了摊边,邵书航问:“怎么算?”

    “观面、看字、断八字随你。”老者漫不经心。

    邵书航盯着老者,蹲下身,将握在左手的石印啪一下拍在摊上:“就看这个字。”

    老者垂目下望,:“纥,丝下矣。纟,微矣。微乞…老夫刚观你三庭五眼,你出身富贵且阳盛,可见这‘微’非落于父身。命贵,‘纥’贱,显然相冲。你母亲应已葬了这字。”

    心被触动,邵书航不禁抿紧唇。

    “母死,该轮到姐妹了。”老者断:“她也会祭了这字。”

    “她已经死了。”邵书航没忍住。娘被逼死时,他恨过九姐。后来九姐死了,他渐渐触碰到邵氏隐藏的底子,又有些可怜九姐。正如这老者所言,九姐和他那两个可怜的外甥都葬了“纥”字。

    温垚掌管户部多年,最是精明。九姐花用无度,他怎可能看不明白其中道道?

    老者交臂抱住两腿,没一点正经样:“‘人’下是‘乙’。‘乙’,第二、次者。”

    这话刺到了邵书航心窍,眼眶晕红,咬着后槽牙问:“什么意思?”

    “事在人为。”老者看向对面的青年,又现冷色:“到底是居于一人之下,还是匍匐人下,全在人为。”

    “你…”

    “嘘…”老者打住他:“字已看完,卦金七十七大钱。”

    “你不是一天三卦吗?”邵书航从袖口里掏出一只锦囊,丢到摊上:“今天应该还有一卦。”

    老者不悦:“你有点蛮横。”

    “你再测一字。”邵书航指在摊上快写。

    老者看着:“青。”

    “对,你测这字。”

    “主生机。”

    天黑时,云崇青拿到了各处送来的讯。

    记恩嘴里含着块冰:“邵书航已经被‘生机’二字气得离开响州府了。”终于明白老弟为啥每次都让席义老叔安排人手了?实在是席义老叔太懂他那群伙计了。

    老陈叔一张嘴,把邵书航骗得都昏了头。还她已经死了,这是算命时能吐露的吗?

    “纥?”云崇青敛目:“纥石烈。”

    “若真是纥石烈部,那就解释得通邵家跟冠家之间的微妙了。”云崇悌摸着下巴:“完颜,金朝皇族。纥石烈部,大部落,善战,实力强悍,不比完颜氏差多少。”

    “看邵书航的样子,不像肯屈于人下。”记恩轻嗤,又塞了块冰进嘴。

    云崇青已经打算好了:“响州府近三年的记账已经送往京城。明天我会传蒋方和、谭毅、孟跃飞来说话。”

    “是要好好交代一番。”云崇悌目光流转扫过四周,他都有些舍不得。

    翌日辰时,蒋方和、谭毅、孟跃飞到。云崇青在前院书房接待他们。

    “大人…”蒋方和日前也接到任书了,他被提为响州知府,有些意外但又觉有迹可循。响州重建,云大人常交重任予他,尽可能地培养他。他…感激不尽!只言语上,不知该如何表述。

    “好了,坐。”云崇青也不想听溢美之词:“向皇上推举你,我只提了一句,你能守好这里。皇上用你,你当不负期望以报圣恩。”

    才落座的蒋方和立马又站起拱礼,肃穆道:“下官一定肝脑涂地,稳住响州繁盛,不负皇上重用不枉您的栽培。”

    “坐。”云崇青弯唇,看向欲言又止的谭毅:“三年前,你不够资格当知州,现在足矣。”

    谭毅激动起身,眼眶泛红,拱礼道:“毅羞愧。”

    曾经他真的是浅薄又自大,看不起这个瞧不上那个。好在运道上层,遇上了位心胸宽广的上峰,不跟他计较,依旧让他发挥所长。李文满的下场,他见识了,也怕极。他想做个好官,为世间增片叶清明。

    云崇青今天叫他们来,还有要事:“我计划是七月中旬离任。”

    “这么快!”蒋方和自觉尚没准备好。

    “不快了。明天你就开始接手知府府的事务。”云崇青手放到书案上摆着的那本《汇思》上,翻开,露出夹在其中的明黄密折。

    三人窥见稍稍,心神一紧,都到堂中跪下:“大人有何吩咐,尽管吩咐。”

    云崇青无意吓唬他们:“当初我来响州,是皇上之意。目的是什么,我想你们应该也晓得一二。”

    能不晓得吗?孟跃飞吞咽,冠南侯府已经被大理寺盯死了。勐州谢家抄了,现在又查西平朗氏。大理寺一点不急,慢慢查,跟冠家耗着。皇上从不催,显然是默许了。

    “西画山铜矿是意外收获。”云崇青抽出压在密折下的一封信,起身绕过书案:“南川现在看似平静,但离肃清尚远。”将信交于孟跃飞,“一些事我已经查明,现在就差最后一步。这一步不走好,前功尽弃。”

    孟跃飞郑重,接过信,抬眼望向大人。

    “你可以回去看。”云崇青与之对视:“响州府三千七百民兵任你布控,我只要一个结果。信中都写明了。”

    他可不是他爹。孟跃飞扬唇:“大人信任下官,下官绝不辜负。”祖父使尽全身解数,才绕过沐宁侯爷把他插到响州。他不能给孟安侯府丢人。

    轻嗯一声,云崇青再交代:“事成之后,响州稳定,民兵就可散了。”

    蒋方和应:“是。”

    没旁的事了,云崇青最后拍了拍蒋方和的肩,眼凝望谭毅:“响州重建,你们都有参与。当前只有把它交予你们手,我才能放下心。”

    可他们不放心,蒋方和和谭毅都怕自己做得不好,白瞎了云大人三年的呕心沥血。但二人也知云大人不能长久留在这方,注定要高飞,硬挺起脊背承诺:“请大人安心。”

    孟跃飞回到自个府里,进了书房,关上门窗立马拆信。看到地图,忙往书案。书案上铺着响州、川宁一带的地舆图,比对了一番,很快确定云大人手绘的是川宁东蠡县霞飞山下榆林。

    将纸翻面,看留言。

    七月十六,宜出行。吾离任之日,飞围下榆林揭银矿,活捉贼匪郭阳。

    “三和赌坊那个郭阳?”孟跃飞正疑惑,门外传来轻敲:“谁?”

    “蒙耳。”

    孟跃飞松弛:“进来吧。”

    “大少爷,知府大人说您忘了样东西。”留着络腮胡的蒙耳,将一管半尺长的小卷轴双手奉上。

    孟跃飞心中一动,上前拿过卷轴,小心打开。果然是画像,落名处写的正是郭阳。

    七月初四,邵书航入了阳西府辖下费丕县的三和赌坊。他倒厉害,初六就联络上了郭阳。王老钱一伙,于偷盗上确实厉害。邵书航的随侍才出客栈,叫老一的瘦高个从旁擦个边,就得手了。

    大树、大肥拿到蜜蜡丸,细细看过,用力一捏,瞧了封在里的信,再用蜜蜡立马将信原样封好,还予王老钱。王老钱换个人把信迅速送回。

    整个过程至多半刻,没出一点纰漏。

    “纥石烈…书航?”记恩拿着自阳西府传来的信,忍俊不禁:“邵家怎么就让他来了这?活腻了,送命来的吗?”

    云崇青也乐:“还是郭阳谨慎。”

    未免意外,大肥没让王老钱他们对郭阳的人下手。不过王老钱的兄弟里,有个识字,装扮了下顶个客栈小二,给邵书航送水时,还是窥到了密信。

    郭阳的密信上没有落名,但盖了雄鹰图腾。沐伯父提过,冠南侯府的主院叫隽鹰堂。

    “一切都就绪了。”云崇悌长呼气。

    “是啊。”云崇青眉眼低垂,眸底幽寒。十二日,他向南川各州府知府发密函,要他们七月十六突击查抄辖下三和赌坊、香君苑、香公馆。并提了李文满、高广林之流,言明厉害关系,警告各府官员珍重,别行差踏错,累及全族。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 第 110 章

    密函发出次日, 云崇青十六日离任赴营南的事就流出去了。这事早有风声,只一直没确定是哪天离开。

    响州百姓极不舍,但云大人高升, 他们得高兴。不少人眼里含着泪, 在勉力欢笑。各家准备起送别的礼。

    城东被整治过的富户,松了口气的同时又不禁担忧。云崇青在响州的这几年, 他们过得是憋屈,可也安宁。只要挣的银子干净, 官家压根不会找上门。

    如今响州通达四方, 城中到处是机会。这一切都要感谢云崇青的远见, 富户担忧他一走, 蒋方和会镇不住。

    “大人, ”武斌领着孟跃飞进入公堂:“孟大人来了。”

    “下官见过大人。”孟跃飞拱礼,对下榆林那方的部署,他已有想法。现只一点还不能确定,他想请教清楚。

    云崇青正欲着人去传孟跃飞:“过来说话。”邵书航跟郭阳已联络过三次, 但并没透露田芳之事,仅隐晦地提点了郭阳要小心防范。郭阳在确定了邵书航的身份后,很直接,让他道明。

    邵书航大概是自持身份,想压一压郭阳,竟让他耐心点。郭阳就不再理会他了。

    孟跃飞到案桌边,垂目看案上图画:“大人, 您怎么能确定七月十六那天, 郭阳会在下榆林一带。”

    “他会去的。”坐在椅上的云崇青, 细观捏着的蜜蜡丸子。这是大肥根据邵书航房里丢弃的碎蜡制出的。不似邵书航传递出去的蜜蜡丸子, 这枚表面有半翅图样。

    这么肯定?孟跃飞看向云大人拿着的小蜡丸子:“下官愚, 还请大人指点一二。”

    “瞧瞧这个。”云崇青将丸子收入掌心,翻开压着图画边的书,调转,推向孟跃飞。

    书页里夹着两纸质不同的字条。孟跃飞见之双目不禁勒大:“纥…”声音一下压低,猛然回头望了一眼,再看向对面,“纥石烈?”他知道南川水深,只没想到这般深!纥石烈乃已覆灭的金匪大部落,还出过几个名将。

    “不用惊愕。”云崇青捡起署名仅“纥石烈”三字的那张纸条:“七月十六晚戌时正,下榆林巨石口见。”这是他准备的。下榆林什么地方?邵书航不但点明了,还约在那见?挑衅,亦或立威?随郭阳怎么想。

    郭阳就算不在意邵书航,但下榆林呢?

    七月十六戌时正…孟跃飞记着这个时间点,目光落到另一张字条上:“东蠡县丽花客栈天字二号房,七月十六酉时。”丽花客栈?拿起挡着的书,看图画。丽花客栈就与香公馆隔着两家铺。

    “这个不抓?”

    轻嗯一声,云崇青蹙眉:“还不是时候。”

    “他是谁?”孟跃飞盯着沉稳青年。祖父说,云大人是难得的能臣,且他异常清醒,小小年纪就已展露了坐卧家中决胜千里的谋算。得此姻亲,沐宁侯府大福。

    “我也是刚确定,皇上那尚不知。”云崇青回视:“具体时间、地点都给你了,我不接受事败。”

    皇上还不知。孟跃飞不敢再追问,拱礼道:“您尽可放心。”

    “出现在巨石口的另一人,他会襄助你拿郭阳。”

    “啊?”孟跃飞有些不乐意,就那么点功还两人分?

    “郭阳活口于南川肃清至关重要。”云崇青也不隐瞒:“拿住他,我才能拿介程。”

    “明白。”

    孟跃飞走后,云崇青将手里的字条放下,重新准备了两张。纸质偏暗的那张,盖上老啸叔给刻的雄鹰印章。另一张,署名纥石烈书航。傍晚,将它们送去给席义老叔。

    邵书航迟迟不走,肯定是想见一见郭阳。七月十六,近两月的大吉日,没有比这再好的日子了。

    身处阳西府费丕县的邵书航,十五一早就有动作。贴身的随侍出客栈,像前几次那般眼神左右瞄一瞄,往东去。

    三刻后到签途街三和赌坊,他又左右瞄瞄。一脚跨进门时,一位满嘴喷脏的大胡子被推撞了过来。随侍下意识地侧身躲避,大胡子收不住力随手拉了一把,正好抓住他襟口,两人摔到了一块。

    “老狗,你再推试试?”大胡子愤怒,爬起握拳就要打进赌坊。赌坊掌柜走出,喝道:“做什么?”

    大胡子的气焰一下没了,觍脸赔笑:“薛哥…”

    “滚。”

    “好好好,薛哥消消气。”大胡子不甘不愿地走了。

    大肥等到天要黑时,还不见郭阳回信予邵书航,便将一粒蜜蜡丸子交予王老钱。

    住得好好的邵书航,天黑后突然退房,领着几个随侍骑马西去。

    三和赌坊后院,有着一双八字眉的郭阳得知邵书航离开了,不禁冷嗤:“毛头小子胆子真肥,敢拿下榆林威吓我。”国破后,纥石烈部是愈来愈不成体统了。不但妄想与主撇清,还私自与中原大氏族结亲。

    进一步,荣华富贵。退一步,书香世家。梦做的美极!主上包容,他们却越发放肆,现在竟插手起南川事。

    要见是吗?他见。

    “备马。”

    “是。”赌坊掌柜退后两步,转身速去马房。

    十六这日天没亮,知府府外已挤满了送行的百姓。府衙内,蒋方和身着官服,自云崇青手里接过印信,眼眶泛红:“大人,方和一定不给您丢脸。”别的话,不说了,日后政绩上看。

    谭毅、孟跃飞亦是一身官服。三人亲自送云崇青出城。一辆辆马车,驶出知府府。有百姓实忍不住,流泪哭喊:“云大人,步步高升。”

    建和二十二年,云崇青来时十六辆马车,今日走还是十六辆。

    无数人夹道相送,几乎每人手里都拿着东西,鸡鸭鹅…什么都有。礼虽不重,但拦着的兵卫早得示意,大人不受礼。

    “不许扔。”武斌一把掐住被抛向马车的芦花鸡,塞回老乡手里:“你们的心意,大人都领了。大人说了,大伙儿把日子过好,就是予他最大的礼。他也欢喜这礼。”说着说着自己都鼻酸,眼里生泪。

    “这是俺在大安寺给大人一家求的平安符,麻烦武领头帮俺交于大人。”

    “俺这也有,祈愿大人啥事都顺心,长命百岁。”

    卢宁补上一句:“还有国泰民安。”

    坐在马车里的云崇青,抱着没睡足心的小甜果,腿边趴着长大不少的青狼。他听着外面的声音,心绪平静。响州三年,无愧朝廷无愧百姓无愧己身,他无遗憾。

    小甜果眼要眯起又睁开,小嘴动了动。

    温愈舒挽着夫君臂膀,靠在他肩头:“世间音律,美妙无胜于此。”

    “确实。”云崇青手遮上儿子的眼,让他好睡,侧首亲吻妻子的发顶。

    一直送到城外,蒋方和、谭毅、孟跃飞才驻足,拱礼齐声:“大人好走。”

    “你们回吧,有缘我们日后定还会见。”

    一阵小风来,推马车南去。马儿嗤鼻,脚步加快。等一行走远,蒋方和深吸转身仰望城门:“以后就只能靠咱们自己了。”

    “不用怕,坚守本心,按部就班来。”孟跃飞还有要事,右手落在玉带上。

    “对,”谭毅铿锵道:“不忘初衷,为国为民。”

    川宁东蠡县,邵书航寻到了丽花客栈:“掌柜的,我要天字二号房。”

    趴在柜台上的中年,被吵醒,揉了揉眼睛,打着哈切去翻记档:“实在不巧,天字二号房昨个已经订出去了。客官您看…要不天字一号房?”

    订出去了?邵书航拧眉:“那就天字一号房。”赶了一夜路,他疲得很,也不想再折腾了。上楼洗了洗,草草用了口早饭便歇息了。一觉醒来,已过午。着随侍下楼问问天字二号房是否有客?若没客,他就要了。

    不一会,随侍上来了:“七爷,掌柜的讲边上那屋自昨儿午时定出,就一直没人。”

    冷哼一声,邵书航继续用午膳。夏日酉时,日头还挂西山上。他为表不满,晚了半刻出屋,转身往右,伸手去推二号房的门。

    门一推就开,屋里静悄悄。他眼扫过一圈,没看见人。小心跨入把门关上,轻脚走到桌台边,见茶盅里还有半杯茶。摸了摸茶盏,还温着。正要转身离开,忽闻动静,两眼盯上门。

    门被从外推开,一与他随侍打扮无异的中年男子,背着个大包袱快速进屋。

    那人看到邵书航一点不意外,丢下包袱,拱礼:“事情有变,请您与您的人换上衣服,稍作装扮,走后门速速离开南川。”

    邵书航心头一紧,原他就是偷摸来的南川:“郭阳呢?”

    “您还是别问了,抓紧换衣装扮。云崇青已经布下天罗地网,要拿我等。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他不是在去营南的路上?”邵书航急问。

    “是孟跃飞。”

    邵书航一愣,瞬息回神,大步上前捡起地上的包袱,立马离开二号房,回去自己的屋。

    一刻后,陆续有人自客栈后门出。马匹、行礼,什么也没带,他们就像寻常外出一般。几人一走,一位身形与邵书航无差的男子,进了天字一号房,捡起丢在地上的衣服换上,然后洗了把脸坐到铜镜前。

    时候差不多了,人离开丽花客栈,往霞飞山去。不过两刻,便发现有鬼跟上。

    霞飞山下榆林一带,跟西画山那方不一样。这里草木茂盛,一点不像是藏着银矿。

    已埋伏好的孟跃飞,在感受着。他早知响州有民兵,以前觉民兵民兵…至多就是群散兵,肯定比不上京里南北两大营的兵。

    现在,他承认自个错了。沐宁侯府养的残兵,不是悠然山上先锋军头就是主帅护卫退下来的。那些人,个个以一敌十。他们练出来的兵,藏在这方草木丛里,都懂怎么隐匿气息。

    天黑,“邵书航”在前快走。跟在后的郭阳也不再遮着掩着了,望着纥石烈部的小子十分熟络地往下榆林去,他嘴紧抿,额上青筋凸起,双目寒如冰窟。

    离戌正还差半刻时,“邵书航”到下榆林巨石口,站定等候。

    不一会,郭阳抵达,慢慢走近,阴幽幽地说:“你祖母没告诉你,不要来南川吗?”

    “邵书航”背对,沉静几息,整理起袖口:“祖母已经老了,邵家迟早由我做主。”

    “这么说你来南川,府上不知?”郭阳驻足在他丈外,不知为何,今日四周的静谧令他有些不安。虽往日这方也静,但他从未有过不宁。盯着前方的小子,右手握上左腕,那里藏着把窝弓。

    “郭阳…”“邵书航”放大声:“在这里守矿守了这么久,你就不腻味?”

    郭阳来了。孟跃飞听到声,手摸上玉带。

    “你什么意思?”郭阳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看着那小子挺立的背,他脑中竟生出锋利一词。

    “意思就是…”“邵书航”轻笑,移动脚慢慢转身,一字一顿道:“弃暗投明。”

    “你…”郭阳神色剧变,不是邵书航。

    戌时正到,孟跃飞银丝软剑抽离玉带,蒙耳放哨箭。刹那间下榆林亮了,弓箭手上箭拉弓。

    惊变,郭阳放暗箭。“邵书航”避过,踢起一块小儿拳头大的石,袭向欲逃的贼匪。这方激斗时,一封密信送入营南府东智街介府。潜在介府外的邹长舟、孔三奇直觉不好,立马翻墙进府,摸向主院。

    果然,介程在阅完密信后,质问正抚琴的蔺中睦:“你母亲呢?”

    在抄经文的燕霞陵,搁下了毛笔,接过小厮递来的温巾子,敛下眼睫,轻柔地擦起手。

    蔺中睦眉眼不抬,轻嗤一笑:“大人不是已经知道了吗?”他等这一天,等了太久了。今晚过后,无论死活,于他都是解脱。

    “你…”介程气极:“我…我待你不薄啊!”

    “是待我不薄。但郭阳若非为了讨好你,也不会盯上我,使人辱我母亲,害她染上脏病,叫我再无倚靠。”

    蔺中睦拨着琴弦:“这亦是威胁,让我彻底认命。可是…”抬起上了妆色的面,“我并不好龙阳。从委身郭阳那一天起,我想的便是送你们这些不配为人的东西,下阿鼻地狱。”

    下阿鼻地狱…介程目眦欲裂,看来这畜生早跟云崇青勾连了,冲上去一把扼住他的喉:“想要我死,我…我先要了你的命。”

    “呃…”盘坐着的蔺中睦,被生生提起,他手摸向琴轴,充血的眼睛看着燕霞陵丢下巾子慢慢走来。

    燕霞陵目光盯着介程那宽厚的背,进到六七尺时,俯身自靴子内轻轻拔出把匕首。仍站在书案边的小厮,看着这方,浅浅笑着。

    介程不能死。蔺中睦在燕霞陵走到介程身后抬手时,一下拔出琴轴,拼尽全力踢到琴台。轰一声,介程不防,脚被砸,手下松了。蔺中睦高举被磨尖的琴轴,扑向燕霞陵,左手擒住刺向介程的匕首,琴轴狠插向燕霞陵的眉眼。

    “啊…”被插中左眼的燕霞陵惨叫,弃了匕首,手捂上血涌。之前看好戏的小厮,冲上来,一把拔了被蔺中睦握着刃口的匕首,再次刺向介程。

    蔺中睦忍着剧痛,推倒介程,让他避过一击。小厮扑杀。蔺中睦眼看尖刃落下,再举琴轴刺向小厮侧颈。电光火石间,门被踹开,一支箭矢穿小厮喉。匕首尖刃抵在介程心口,停下了。

    介程两眼珠子暴凸,气都不敢喘。孔三奇手中箭,对准捂眼跪在地上的燕霞陵。邹长舟进屋,一着卸了介程的下巴,将其从地上拖起。

    蔺中睦瘫软,还死死握着琴轴。

    这是个可怜娃子。邹长舟放轻了声安抚:“没事了。”

    这夜,整个南川都不平静。子时,各州府官兵突然出动,查抄辖下三和赌坊、香君苑、香公馆,应抓尽抓。

    七月十八日午时,云崇青抵达营南府,南川已风平浪静。送妻儿到知府府上,他骑马与六哥往东智街去。记恩则与三书、大树几个赴川宁。下榆林银矿被揭,矿下近千劳力,他要去找人。

    介府很雅致,假山流水,亭台楼阁,可谓无处不是精修,就跟介程这个人一样。可惜,此方很快就没主子了。

    云崇青在何曦院见到了被押的介程。

    这时的介程,眼角含着浓黄,嘴上干裂,发髻缭乱,再没了往日的干净。跪在地上,他看着云崇青,愤怒至极。只是下巴被卸,说不出一句话来。

    云崇青请了皇上密折,将之展开,送至介程眼前。

    密旨不长,介程三两息就阅完了,他摇着首否认。

    “你否认无用。”云崇青收起密折:“郭阳已经被拿。”蹲下身,望进介程那双充斥着慌乱的眼,“你知道郭阳是谁的人吗?”同样的话,他曾经问过李文满。不过那时,提及的不是郭阳,而是欢音。

    介程听清楚了,盯着云崇青,品着他面上的戏谑,心中掀起惊涛骇浪。

    瞧样儿,想必是悟出来了。云崇青笑言:“放心吧,你会活着进京自辩。”

    只是无济于事,皇上要他死。一是因介程这几年没少贪,也没少庇护郭阳。另,其在地方上当县官的时候,还玩死过两个男童,这是蔺中睦使人收集的罪状。

    二嘛,现在还不是诛冠南侯府的时候,南川这需要个背罪的人。

    作者有话说:

    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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