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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11 章

    何曦院东向观景台上小楼阁中, 蔺中睦站在窗边,眺望着远方。今日天空多云,不甚晴朗。但他身心轻松, 无比安宁。过去几年, 他不愿再去回想,倒是以后…听闻脚步声, 转过身面向门。

    云崇青踏上观景台,一步一台阶, 到了楼阁外抬手敲门。

    门从里被拉开。再次抵面, 蔺中睦心境大不一样, 侧身让路:“云大人请进。”

    洗去了妆色、香脂, 少年皎皎。虽依旧美丽, 但少了女气。云崇青跨入楼阁,目光落在他包扎着的左手上:“没事吧?”

    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蔺中睦笑着摇摇头:“孔三叔给瞧过了,匕首刃口钝, 没伤到筋骨。血止住,养些日子就好了。”

    “那就好。”云崇青细细打量起蔺中睦。两年余没见,少年长高了,现在也就比他矮个头顶。眼里多了神光,看得出其很高兴。“以后有什么打算?你母亲在三泉县置了小院,还用你给的银子买了地。”

    这些他都知道。蔺中睦垂目,只是有些事情看似过去了, 但他心境上尚未翻篇。他一时间还难以忘却那些屈辱。

    见他沉默, 云崇青就明白了, 转而问起旁的:“燕霞陵是怎么回事?”

    “具体我也不清楚。”蔺中睦蹙眉:“只晓得他近半年对郭阳要亲近些。郭阳那人手面宽门道邪, 想来要么是银钱上使到位了, 要么是拿着了他什么把柄。前儿晚上,若非邹叔他们及时赶到,恐我也是凶多吉少。”

    因着好龙阳,介程玩乐时常摒退左右,连屋附近都没人守。云崇青手背到后,移步往窗边:“杀了人,再悄没声息地远走高飞。”

    蔺中睦眨了下眼睛,沉凝两息,毅然上前两步跪下:“大人,睦想效忠您。”大人当初应他的,已全部兑现,无一丝含糊。士为知己者死。他脏不敢玷污“士”,但折服于一人,绝不背叛。

    云崇青轻吐,目光悠远:“既然暂时不想去三泉县,那就随押送介程、郭阳等人的刑车一道往京城。我老师年岁大了,需要个随侍。你先去伺候他老人家几年。”

    云大人的老师…蔺中睦欣喜,叩首:“请大人放心,睦一定伺候好先生。”他亦会好好学习,绝不辜负大人这番心意。

    “起来吧。”云崇青转过身:“不要一直困在不堪回忆里。你聪明又坚韧,当活成自己喜欢的模样。”

    他在努力。蔺中睦站起,唇角一点一点地上扬:“会的。只是睦还需要些时日。”

    云崇青点首:“活得明白就好。”

    “多谢大人。”能得遇这么一位清贵,是他大福。蔺中睦定珍重非常:“您刚说会押介程、郭阳赴京?”

    “不是我,我会另安排人。”云崇青思量过此事:“下榆林的银矿已经被揭,近千来处不明的劳力暴·露,这里牵扯尤大。介程被活拿的信儿,很快便会人尽皆知。郭阳背后势力,若不想朝廷大动深究,就不会再沾边。”

    确实,蔺中睦敛目:“只要郭阳咬死主使是介程,介程就无可推脱。”

    至于银子,各州府查抄三和赌坊、香君苑、香公馆,多少能抄出点。郭阳还有银楼,加上介程这的,也算是给了朝廷交代。

    营南知府府后院,喜峰领着两弟弟,帮着家里搬点小件。小甜果哼哧哼哧地忙里忙外。

    温愈舒指挥着:“把小木马抬到里间,对对…先放边上,别碍着走路。”

    肚子已经出怀的嫦丫,安坐在榻上,一颗心早跟孩他爹去川宁了。也不知这趟,他们能不能如愿找着人?

    放好木马,喜峰又一手牵一个弟弟去院里搬小凳子小桌椅。这些都是小甜果房里的摆设。

    温愈舒目送三人出门,回过头看嫦嫂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咬着频婆发呆,抽了帕子到她身边坐:“别操心了。缘分这事儿,老天爷做主,咱们扭转不了。”

    “自打姑爷要对下榆林动手,圆包他爹夜里总睡不安。”嫦丫叹气:“我上头有爹有奶有姑舅,也不怕再多孝敬位长辈。”

    “知道你是真心想圆包他祖父还活着。”温愈舒清楚嫦嫂子心疼记恩,但人没了二十余年,怕是难熬到今儿。

    嫦丫眼眶渐红:“希望老天能疼疼记恩。”

    川宁霞飞山暗沉沉,雷声隆隆。孟跃飞两手叉腰,看着魏钧领人挨个问询坐在地上跟没魂似的劳力,心里直骂娘。畜生啊!这些劳力不知在矿下待了多久了,脚上还锁着镣铐…不少人都忘了自己是谁打哪来。

    矿下臭气熏天,他们吃喝拉撒全在地下。

    他不用回京面圣,都可以想象皇上震怒的模样了。

    “你叫什么名字?”魏钧弯着腰问一眼里还有一丝清明的大个。

    满脸胡子,瘦得颧骨外突的大个迟钝了好一会,才试着张嘴:“俺…我…”舌头僵硬,不甚灵活,“呃叫强子…万万强…万强。”

    万强?魏钧立马翻手里的记档,有些激动:“你是不是山北北轲西十里河人?娘子叫孙红娟…”看着大个眼里神光凝聚,更加确定,“还有个儿子叫万耀祖。你跟你娘子打算送他去读书…”

    “娟娘…耀祖?”万强愣着,用力想,泪渐渐渗出,麻木地念着:“我…我要活着…我我还有媳妇儿子要要要养…”乌黑布满老茧的手,颤抖着抓上魏钧,“我要活,不能死…”

    “是了是了。”魏钧不在意手上的粗粝:“他们都在等你回去。”

    记恩抵达下榆林时,三书正领着民兵在这方起枯骨。

    一副一副,孟跃飞都不敢数。又是一声响雷,天下起大雨,冲刷着枯骨上的脏污。

    记恩到底没有找到他要寻的人,与莫效成、孟跃飞安排好八百三十一名劳力,便带着份册子回营南府了。

    “我给三书留了银子,让他置薄棺将那些枯骨都好好埋葬。”

    云崇悌不知怎么安慰他,只上前揽住兄弟的肩:“咱们救了八百多人,算是积了大德。叔就是到了九泉下,阎王也要厚待。你别太难过。”

    “我不难过。”记恩鼻塞,用力夹了夹眉,看着他老弟:“我真不难过。你们是没瞧见那些被救的劳力。二十余年,熬到现在他得遭多少罪?死了好,早死少受罪。”

    云崇青在阅名册,莫效成也写了份文书予他。到此,皇上交代他的事算是全结了。只他没有半点舒畅,心里艰涩得很。

    “我打算把邵书航与郭阳的往来,梳理一下,呈予皇上。”上告皇上的东西,不会添油加醋,但该隐的也会隐去:“还有发现下榆林银矿,查郭阳,拿介程等等的经过,都详细地写入折子。”

    “外面已经沸沸扬扬了,京里肯定很快就能知道。”记恩靠在六哥肩上:“皇上会等你的折子。”

    云崇青深吸长吐:“邵关府还要紧盯,咱们不能放松。”

    “我一会去知会席义老叔。”云崇悌嘴里发苦,从记恩绣囊里抠块牛乳糖,剥了油纸糖衣丢进口中。

    京里,户部还未将云崇青送来的响州三年记账算清,就有风声来。川宁发现银矿,云崇青拿了南川布政使介程,并令州府查抄了一些赌坊、花楼。

    有百姓还以为他继响州之后,又要重建营南。只朝野这回不似往常那般一遇着什么事儿就跟蚊子见到血了,个个都谨慎得很,不敢发一言。

    孙子在响州的孟安侯,安安分分地上朝。沐宁侯也不在家待着了。现王拖着“病体”,连着数日听政。

    皇帝脸是一天比一天黑。冠文毅朝上绷着心神,回了府里就坐在隽鹰堂里沉思。

    “主翁,”伯仲也是没想到他们千算万算急赶慢赶,竟仍比云崇青迟了些:“您喝杯茶。”

    冠文毅紧握太师椅把手:“岩承呢?”

    “大爷去二爷那了。按理郭阳最近不应往川宁,但他又确确实实在下榆林被擒。其中必有什么事儿,大爷想问问随二爷先一步撤离的那几人,看是不是能摸清里头缘由。”

    冠文毅撑着手把站起身,走向窗口:“响州府建成时,南川的人手就开始撤离。没撤的,这次基本都被拿了。现在想知道郭阳为何去川宁,难。”

    冠家也最好别去沾南川这潭浑水。

    晓得难,但不能一点不查。伯仲眉头锁着:“云崇青此人真是难以捉摸。以往他动手几乎都亲自来,可这回…不但没着边,还挑在去营南赴任那天。

    估计郭阳也是做梦没料到,他会…”突然想到什么,不由睁大眼,“不,应该说郭阳行踪早在云崇青的掌控之内。”

    冠文毅站定在窗边:“云崇青早不是三年前了。李文满、高广林、徐光远等人的下场为他立了威。响州建成,证明了他贤能。他敢放手让下属去办事,亦说明了部署周全。这样的人,若是从武,也是当主帅的料。”

    他们在南川…不,是在云崇青手里,输得彻底。

    “父亲…”冠岩承来:“安挞回京了,他说郭阳插在介程身边那个姓蔺的小子,应该是早就投了云崇青。其母在三泉县。”

    冠文毅敛目:“确定?”

    “确定。安挞绑过她,不会认错人。”冠岩承垂在身侧的手紧握:“邵家知道这事吗?”

    冠文毅不清楚:“和春堂查得怎么样?”

    “安挞就是查和春堂时,发现田氏的。和春堂的东家几代从医,跟云家关系一直不错。这与邵家前些年反应的一样,没什么不对。”冠岩承不知父亲为何在意起江陈?

    没有不对吗?冠文毅脑中浮现江陈那张脸,两月前他在宫里得遇这位医术高明的江太医。过去都没近距离细瞧过,那天面对面,有一瞬他生出一丝熟悉。但想了许久,都没想出在哪见过。

    冠岩承再道:“父亲,安挞说齐淑兰着人打听过田氏。”

    冠文毅闭目,沉静几息,冷冷道:“邵启河那摸得也差不多了,择个时候让他丁忧。”

    “是。”

    七月最后一日,一只密封的红木盒子加急送进京。方达得信亲去宫门迎,拿到盒子疾步往乾雍殿。

    皇帝背手站在天道清正牌匾之下,听到脚步声,手收拢握成拳。

    “皇上,奴才回来了。”不用吩咐,方达揭了密封打开盒子查检,动作迅速。他知道皇上心急如焚,在确定安全后,立马将云崇青的折子奉上。

    皇帝转身接过,展开快阅。从赴响州,到李文满、高广林被诛,再发现三和赌坊、香君苑、银楼洗银矿石…邵家盯梢三泉县,打听田芳…邵书航来响州…最终,三思之后还是放走了邵书航,拿了郭阳、介程。

    下榆林银矿已经被挖空。近千劳力获救,还发现一千九百六十三具枯骨。枯骨已置棺埋葬,劳力也被妥善安置。另,获救劳力大多都是死在徭役里的青壮。

    “皇上息怒。”方达跪伏,双手将几张字条捧高。

    皇帝阅完折子,眼眶赤红:“好啊…真是太好了!”伸手拿了一张字条来看。纥石烈书航?他们罪该万死。“大雍把一群金贼养得油光水滑。他们盗我国本,残害我大雍子民,还妄想着复国。朕…朕要将他们统统抓住,碎尸万段挫骨扬灰。”

    “皇上息怒。”

    “朕当然要息怒。”皇帝眼里晃着晶莹,近三千青壮…他勤政二十五年,从不敢懈慢分毫,自以为圣明,可这是什么?

    “一个都不会放过…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方达怕极:“皇上息怒,您要保重龙体。”

    暂时不能处置冠、邵两家,但有些个混账东西皇帝却是再容不得。拿走方达捧着的字条,他回去殿上:“把名册送去大理寺,令户部、吏部、工部配合大理寺查案。朕要知道谁在借徭役卖青壮,毁我大雍根基?”

    “是,奴才这就去。”

    “查清之后,朝廷该赔补赔补,经手卖人的严惩不贷。”皇帝将折子往龙案上一扔。

    “是。”

    名册被送到大理寺,南川肃清的事就传开了。不似之前那般猜猜测测,这次是真真切切了。都快下值,大理寺卿沈益领着人去户部查记档。这天,京机卫也接到口谕,加强京城布防。

    次日早朝,沐宁侯爷依旧在。百官无不绷着,气都能少喘一口是一口。

    皇帝阴阳怪气:“朕坐在大殿之上,眼看得到的也就这方圆地儿。你们说你们在朕看不到的地方,都耍了些什么?”

    “臣等该死,皇上息怒。”文武跪伏在地。

    皇帝笑了:“高呼什么该死?你们背着朕都有胡来?”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八月初一,不少朝臣后颈是阴风阵阵,凉得很。

    笑意一收,皇帝冷面:“再有四天,朕的好爱卿介程就会被押抵京。到时你们都把耳朵带上,好好听一听他如何辩驳。再睁大眼看看,朕怎么处置介程这样的罪臣。”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没人敢在这口上提什么冠铭飞、马良渡,都只想让皇上瞅不着他们。

    皇帝冷哼,起身:“退朝。”

    不到中午,京里百姓议论纷纷。

    “听说拿了个三品大官,这也忒能了。”

    “是啊。我娘家小舅前些日子去了响州买了二十三张皮子回来,说那山野大集一眼望不到边,不止东西比旁的地方全,还便宜。若非驴车上没地方,他都想给闺女拉张拔步床回来,价不抵京里一半,还是黄梨木的。”

    “真的假的?”

    “真的。俺当家的昨天才走,特地拉了几个伴,个个架着长板车,就是像多拖点回京来卖。听说响州被云大人建得跟神仙地儿似的,我都想去见见世面。”

    “你们说人家咋这般本事,还不到二十五,眼瞧着就入三品了?”

    “你以为三元及第是寻常人呢?那是文曲星转世。也是咱们皇上眼明,给大伙择了个好官。我家小根儿要是及状元郎十分之一,我睡着都能笑醒。”

    “那是祖坟冒青烟了。”

    “对。”

    八月初五中午,囚车进京。百姓夹道,臭蛋烂叶不砸燕霞陵、郭阳几人,全掷向介程。

    “当官黑心,百姓活得不如狗。”

    “你个祸害,该下十八层地狱,打他…”

    早一步进京混在人群里的蔺中睦,高呼:“皇上万岁…皇上万岁…”

    “皇上万岁,”有百姓跟随附和:“皇上万岁…”渐渐的,声音震天。

    刑部接手押囚,蔺中睦背着包袱随大肥往喜燕胡同。云禾、王氏听说儿子遣人回来了,激动不已。见到人,虽惊讶于少年样貌,但还是不住嘴地问话。

    “小甜果喜欢营南吗?”

    “他可会说话了。崇青是不是像愈舒信里讲的那般,常带着孩子玩?”

    “小圆包兔子生没生?他允了我一对,我正等着。”

    “小甜果的青狼呢,凶不凶?”

    理解两位长辈的心情,只这些问题蔺中睦一个也回答不了,他抬手拱礼:“睦虽与云大人相识两年余,但少处在一起。”

    张嘴还想问话的王氏,打住了,有些抱歉:“快坐,我给你上两盘点心。”

    云禾陪着坐:“你这趟来是崇青那有什么吩咐吗?”他也想儿子一家,尤其是小甜果,都没见过。小圆包也快四岁了,离开时还在吃奶。

    蔺中睦垂目:“大人让睦来伺候先生。”

    闻此,云禾眨了眨眼睛,懂了,朝端着点心来的媳妇说道:“我领这孩子去竹铃居。”

    一提竹铃居,王氏便不留了:“把点心带着。先生那有好茶。”

    “行。”

    蔺中睦带着云崇青的信,莫大山阅后就问:“你可会煮茶?”他知道蔺中睦,千晴曾在信中予他提过,还论了一番罚酒与敬酒。

    紧张得掌心发汗的蔺中睦,勉力平稳语调,回道:“会。不知先生茶放在哪,睦去煮。”

    “就在茶座那。”这孩子身处泥潭多年,性子不移,眼神依旧清,可见心似明镜。莫大山喜欢。

    蔺中睦轻舒气,起身去茶座那。他留下来了。

    合上下巴的介程,在殿上大呼冤枉。皇上一句不听,只问三句,他有没有受了郭阳的好处?三和赌坊、香公馆等是不是在他庇护之下?他知不知郭阳为非作歹?

    介程无法辩驳,被处以极刑。

    八月下旬,北方就见凉了。云崇青肃清南川有功,皇上当朝嘉奖。三泉县云家,因此打算摆几天流水席。一早老厨子就背着家伙什去铁铺:“帮我磨利索。”

    铁铺还光着膀子的壮年,板着脸,也不热络,提过斩骨刀看刃口。

    对面铺子掌柜眼尖,认出老厨子忙走出柜台:“您这是为流水席做准备?”

    “对。”老厨子笑呵呵:“虽灶上有客满楼的几位大厨,但我刀功上层。十二爷的事,就是咱府上最大的事儿,我不能给他丢人。既要办流水席,那必须体面着来。”

    “这还用说。”掌柜拐了下大厨:“我都想好了,开席那天再忙也一定带我那不孝子去沾沾云大人的喜。”

    “来,都来。”

    “云大人几年回乡了,听说有儿子了?”边上杂货铺子的老婆子,抓着把边果杵到门口。

    老厨子笑脸:“小少爷再有两三月就两岁了,府里两位老太爷念得紧。只朝廷事儿重要,咱家十二爷穿上官服,就不能总惦着小家,不然哪有心思办南川那么大的案?

    这不南川干净了,官家又想让他去济阳,跟大钱庄盛家查银楼吗?”

    “又要升了?”

    “这个不好说。”老厨子直摆手,转头盯着铁匠磨刀。

    次日这方谈话就进了邵关邵府,邵老夫人头都晕沉:“还真是阴魂不散了。”手撑着脑袋,招呼老大家的,“去…去请大夫。”

    邵大太太不敢迟疑,忙往外。

    回府半月的邵书航,担惊受怕了些日子,没人找上门,心渐渐定了。今日来给祖母请安,顺便探探口风。见大伯娘着下人去请府医,他脚下加快。

    “祖母。”

    “你来做什么?”邵老夫人看到他,头更是胀疼。

    “您怎么了,哪不舒服?”

    她全身都不舒服。邵老夫人恨死,上月她去信蕲州叱骂二儿,责怪他将家底儿泄给个不中用的小货儿。

    二儿回信,竟跟她诉苦,说什么航哥儿从小机灵,一切自暴自弃都是在亲娘自绝后。他做父亲的,在儿子逼问下,愧疚不已,也不忍年纪轻轻的小子就这样废了,便透了点点,给儿子些希望,想其奋起。

    他还自觉无错,只后悔没在儿子小时将人带在身边教。

    邵老夫人胸口闷极,二儿在怪她。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 第 112 章

    病来如山倒, 没几天邵家就往外求医。三泉县云家三天流水席才办完,便迎来了邵老夫人房里的嬷嬷。得知邵老夫人已卧床不起,齐氏还抹起眼泪。

    “去看看吧。”云忠恒由管事扶着走出里屋:“我咳咳…一身病气, 这次就不陪你一同前往了。”

    齐氏有些犹豫, 她也不是真跟邵家那位有多亲厚:“可你还病着…”

    “别惦着我了,我的身子我清楚, 无大碍。”云忠恒要瞧瞧邵家唱的是不是他想的那出:“倒是邵老夫人那,都着人来了, 想必是已病重。你不去, 恐以后就再也见不着了。”

    “府里都忙…”

    “我让云粱陪你走一趟。”云忠恒没有给齐氏拒绝的机会:“来回几天空而已, 邵家与咱们到底是老情分咳咳…”

    邵府, 邵老夫人躺床上几天, 终于等到了她要等的人。

    齐氏来时特地换了身暗沉的衣裳,只好炫耀的心不死。左腕上一只镶绿宝石如意金镯不够,又套上只羊脂玉镯。硕大的祖母绿耳璫把耳垂都给遮了,唇上还涂了口脂。被邵大太太请进里间, 没看清床上人呢,眼泪便下来了。

    “您怎么说倒就倒了?”

    邵老夫人半躺着,背靠软枕假寐,听到问勉力撑开耷拉的眼皮,迷迷糊糊地望向坐到床边的人。一瞧见齐彩兰这身打扮跟作态,她差点安耐不住抡起手给老骚·妇个巴掌。故意歪嘴,撑起身子去够人。

    “彩…彩兰啊, 你可算来了。老身是不中用了, 临了就想见…见见你们。老身比老爷多活了这么些年, 愧对他, 让他一人…一人在地下守着。”

    手被抓住, 齐氏有心想抽回,但邵老夫人提到隽和,她亦不禁悲从心底来:“您可不能这样说,府里上下还得您帮大爷看着。”

    邵老夫人眼利,怎会瞧不出齐彩兰那点脏心思?多少年了,她这辈子都忘不掉自己方嫁进邵府时,茶水房的两婆子背地里拿她跟个贱婢作比的事。

    什么大奶奶腚瘪又平,一看就不是个有福气好生养的主儿。还说彩兰那丫头腚大又肥,有福气。

    齐彩兰这贱婢胆也大,竟敢三番五次当着她的面,对着爷们扭腰摆臀。怎么,她是死的吗?邵老夫人恨毒,不是腚肥吗?那就给贱婢要飞上枝头的希望,再一棍将之打进地狱,让其一边怨着婆家一边生奴才秧子。

    也是因着这手段,叫自个真正入了姑舅的眼。在她生下嫡长后,姑舅将邵家来历告知。起始,她难以接受,但管了部分账,经手的黄白物如流水,就慢慢认同了。

    可谁能料到,云家那鸡窝里真飞出只凤凰?云崇青的出色,在不断提醒她,齐彩兰福厚。

    “彩兰,你能来,老身喜极。老咳…老大家的,快快奉茶。”

    邵大太太低垂的眼睫一颤,稍有迟疑但还是去了。

    能得邵大太太亲自奉茶,齐氏心里得意,只面上不显。茶才入口,就闻管事来报,说大老爷给老夫人寻了个厉害的女医。抬眼看向老夫人,见其有些愣神,她不免多嘴关心了句:“老姐姐,您怎么了?”

    邵老夫人回神:“噢…没有,就是有些想老大了。”嗔怪地瞪向大儿媳,“老大任上忙碌,你怎这么不懂事?我病了就病了,告诉他做什么?”

    她没告诉。邵大太太扯起唇角笑言:“您病得都卧床了,儿媳哪敢瞒老爷?老爷惦着您,您还不高兴?”

    “说的是。”齐氏帮嘴:“河哥儿也是一片孝心,您可不能不识好。”

    不多会,女医被请进来了。邵老夫人敛目凝视这张生脸,心里没来由地发怵。女医放下药箱,行拱手礼:“月色拜见老夫人。”

    月色?邵老夫人没听过这名,一时忘了装相,拿起威严来问:“我家老大是怎么与你说的?”

    “邵大人知道您病了,实放心不下,便着人求上月氏医馆,请我来给您诊一诊。我自幼好钻研,精于疑难杂症。邵大人去年患上的心疾,就是我给医治。”月色从容。

    只她越是这样,邵老夫人越觉不好,拉过齐氏:“既如此,那就请你先给老身妹妹诊诊。”

    齐氏没拒绝:“正好,我最近总睡不宁。”

    “可以。”

    三刻后,女医离开邵府,嘴角一勾头也不回地走了。

    九月中,云崇青接到邵关来信,说邵家老夫人真的病了,心头不禁一沉,忙铺笔墨纸砚,写信回三泉县。可信才送出去六天,报丧的人携家书抵营南。

    他祖母病逝。

    温愈舒听闻,立马令婆子将府上色彩明艳的摆设全部换下,并收拾行李。嫦丫赶来,拉住姑娘的臂膀,压着声问:“怎这么快?”

    “我也不知。”温愈舒转眼看向书房,夫君说邵启河要丁忧。这就意味着江备、济阳一带,很可能已被邵启河渗透了。

    书房里,云崇青正在奋笔疾书。他上告皇上,在知道邵家乃金匪纥石烈部后,自己便查了薛家案跟陈家案发生前后五年的地方官员,发现可疑处…

    现邵启河之母大病,他怀疑冠家极可能又要动手。只不知其剑指的是江备私盐,还是济阳盛家?

    折子写好,立马送出。再脱下官服,换上黑色锦袍。次日一早,一行回乡奔丧。一路疾驰,昼夜不停,赶在出殡前日抵达三泉县。

    “青哥儿…”披麻戴孝的王氏抱住儿子大哭,不为躺在棺里那位,只为她一家再聚。样子有些潦草的云禾,已经从崇悌手里抱过迷迷瞪瞪的孙儿,再腾出只手,牵住有些茫然的小圆包。

    来不及叙旧,云从芊眼馋爹怀里的大侄子,一步两回头地领着弟妹、六嫂、嫦丫去屋里换衣。齐氏丧事,沐宁侯夫妇也来了。

    王氏平缓了情绪,放开儿子,回头去寻媳妇跟两孙儿。沐宁侯背手打量着三年余未见的青年,心里欣慰,他比以前更加内敛了。

    云崇青接过六哥递来的孝服,套上,抬手拱礼:“伯父。”

    沐宁侯走近:“回来歇一歇也好。”倾身,嘴杵到他耳边,“和春堂的江老大夫亲自给你祖母诊过,中毒不深,致命的是噬心蛊。”

    蛊?云崇青眼睫下落,遮住眸底的厉色:“家里其他人呢?”

    “其他人没事。”沐晨焕走到小舅子右手边,帮他整了整孝服:“邵家老夫人昨天也没了。祖父说,他问过祖母。祖母跟邵老夫人一同被个叫月色的女医号过脉。”

    齐氏好过了一辈子,临了落个蛊噬心,生生疼死。这算是报应吗?

    他媳妇昨夜还在骂,说若非邵家不允,她一定将两脾性相投的老妇合葬。两虎子这几天都不敢调皮,就怕惹着心情甚差的母老虎。连带着糖包也好跟着祖母和外祖母,离着她娘跑。

    云崇青进屋,领媳妇、小甜果给棺柩磕头。九月二十七出殡,也不知是不是云忠恒吩咐的,齐氏的墓独立。这表明了,夫妻不合葬。对此,云家没人反对,外人就更不敢吭声了。

    办完齐氏的丧事,云崇青一家回五严镇。沐宁侯夫妇也跟着去了。主家归来,管事早把宅子从里到外洗刷个遍。采买不敢明着买荤腥,在集上抓了几只老母鸡,说回去孵鸡崽子。

    莫大山站在云府外门楼下,望着路道。身着青衣的蔺中睦,在旁守着。

    马车驶到门楼停,云崇青跳下车,急去拜见:“老师,学生让您担心了。”

    “没担心多少…”莫大山一把拦住要下跪的弟子:“你给为师长足了脸。”钱坪在黄三书斋见他几回,都怪声怪气。他知道那是嫉妒。

    云禾抱着小甜果也跟了上来:“叫师公。”

    早上被娘亲教导过的小甜果,立马扭动肉乎的小身子往下探。云禾将他放到地上,小家伙正正经经来到爹爹身边,弯膝跪下作揖:“云熙拜见师公,果果给师公…磕头。”

    “哈哈…”莫大山欢喜,赶紧把小脸快杵到地上的徒孙抱起,掂了掂,眼里生泪。若非有冤在身,他也早该含饴弄孙了。

    蔺中睦趁空向云大人拱了一礼。云崇青颔首:“可有去看过你母亲?”

    “去过了。我母亲的病已无碍,江老大夫说她可以搬去小院自住了,无需再长留和春堂。”

    “那就好。”云崇青让小甜果下地走,他搀扶着老师,与沐伯父、沐伯母、爹娘一同入家门。

    云从芊跟在后,没好气地瞪着弟弟。温愈舒发笑,挽上姐姐:“勿怪勿怪,弟妹这就给姑奶奶赔不是。”

    闻言,云崇青回头,冲他姐道:“你进自家门,还需要我请?”

    “这话说得好。”大虎跟上舅舅:“我娘最近比较矫情,见天的想拿老姑奶奶的架势。”

    “我瞅你是欠揍。”云从芊拐了下丈夫。沐晨焕抬脚踢了下大虎:“就你话多。”

    大虎捂住屁股:“姥,您也给我娘上上规矩。”

    王氏听见跟没听见一样,满眼慈爱地看着前方三小。糖包左手牵圆包右手牵甜果,姐姐当得别提多美了。小虎佯装丧气:“完了,老虎一长大就没人疼了。”

    “祖母疼。”沐侯夫人笑着揽过两孙子。

    记恩扶着媳妇缀在后,跟六哥说着小话:“老太太娘家人,这两天都在寻机会往崇青边上凑,回回都被喜安几个隔开了。齐家打什么主意?”

    “齐家也不知听谁说的,十二弟送了个人让莫老教。祖父跟我嘀咕,齐家嘴念念族里有两上进的后生,想奔点前程。”云崇悌轻嗤。

    前程哪那么好奔?蔺中睦有机会到莫老身边伺候,全是人自己挣得的。没他,介程活不到舟叔、三奇叔赶到。

    当然十二弟将他送到莫老身边,也是想护一护。说到底,他们能寻着郭阳,把人盯住,几乎是靠蔺中睦提供的信儿。蔺中睦这也算是坏了冠家大计。

    冠家许不再沾南川事,但未必会轻易放过蔺中睦。蔺中睦只有待在沐宁侯府眼皮子底下,才安全。

    才脱籍几年,这就族里了?记恩发笑:“两位老太爷什么意思?”

    “不理。”

    几天劳累,今晚用完膳,大家就各自回房歇息了。小甜果陪祖父、祖母睡,云崇青疲乏却久久不得入眠。抱着媳妇,听着她平缓的呼吸,在想着事。

    月色?月…悦,会是巫族人吗?巫族族规严苛,首要是遵从正统,其次便是不伤无辜。邵氏许会惹到她们,但齐彩兰呢?齐彩兰就是个窝里横的主儿,她不可能会犯到巫族。

    月色送走了邵老夫人,邵启河借丁忧离开江备。

    难道是冠家人?不无可能。悦离养出的追踪蛊,可在茫茫人海里准确找出相似气血的人。冠家欲废去悬在颈上的这柄利刃,势必要灭追踪蛊。灭追踪蛊,再灭巫族。

    想灭巫族,肯定要设法除蛊。如何除“蛊”?先得懂“蛊”,只有熟悉各类“蛊”,才有可能寻到克星。

    看来他得给罗东闻去封信,让他联系悦尚韩。

    手指轻摩夫君的下颚,温愈舒眼睫轻掀:“睡不着吗?”

    云崇青亲吻她的额:“你睡。”

    “今天我听姐姐说,现在外头都在传祖母跟邵老夫人姐妹情深。”温愈舒不喜这说:“什么因着邵老夫人病重,齐老太太伤心过度,触发旧疾,竟先一步走了。邵老夫人闻讯悲恸至极,也跟着去了?全是胡言。”

    “人家有心,什么话传不出?”邵书航想拉云家下水,梦做得真美。云崇青手顺着媳妇臂膀下行,与她十指相扣。

    温愈舒仰首,唇贴上丈夫的下巴:“我已经让人透出风声了,我家老太太不是病丧,而是毒发。至于这毒在哪中的,那就要问问邵家了。”

    “媳妇威武。”云崇青侧过身,拥抱她:“你哄哄我睡觉。”

    “好。”温愈舒弯唇,轻拍他的背。

    夜深,三泉县东郊惜石里田云家墓地,今晨才被埋的齐氏棺柩被起出。一身白衣的悦尚韩,开了棺,弯腰就近细观尸身。面青胀,发际发紫,确合了噬心蛊体表。再查心口,心口有一小儿指甲盖大的凸起。

    手指摁了摁那个凸起,凸起瘪下去。

    见状,悦尚韩蹙眉。噬心蛊会随宿主一起亡,虫尸应就在这点凸起里。竟然没有,难道是被谁取走了?沉凝片刻,他想到一人。站直身,把棺合上,一脚将棺踢回墓中。拿小铲子把土填上,复回原样。

    清晨,和春堂刚开张,迎来了一白衣青年。刚好江老大夫在,上下瞟了一眼,就道:“你随老夫来。”

    悦尚韩收起了姿态,跟着老大夫去了后院药房。江老大夫从药柜里取出只小盒,丢到桌上:“拿走。”

    捡起小盒打开,里面蛊尸肥嘟嘟,颜色泛青,不似寻常噬心蛊死后模样、悦尚韩拱礼:“这只蛊是活着时被取出的。”他很肯定。

    江老大夫知道他想问什么,屈指在药柜上一处敲了敲。

    悦尚韩移目细看,山蒜?

    “别怀疑,就是靠的这东西。”江老大夫轻哼:“驱蛊,你们巫族有巫族的法子,我医家有医家的门道。”

    悦尚韩再拱礼:“多谢您指点。”江陈医道上从这么一位祖父,其得皇帝欣赏是实凭本事。收好小盒,告辞。有了这只蛊尸,养它的主就不难找了。

    五严镇云府,云崇青才将信写好,姐夫便来了。看到跟在后的那位,他有些意外,将手里的信扬起:“无需往京里送了。”

    “云大人。”悦尚韩拱手,心甘情愿。这是位能人,仅仅三年两个月,他不但把南川清干净了,还重建了响州。其在巫族里,名声也是极好。

    云崇青把信处理了,抬手作请:“坐。”

    作者有话说:

    明天继续。

    ? 第 113 章

    悦尚韩没客气, 与沐晨焕提了椅子到书案边坐下。二人落座后,云崇青直接问道:“月色是巫族人吗?”

    “这个暂时不清楚。”悦尚韩也不瞒:“我六月去了漠河,一直在那待着, 直到罗东闻来信得知此方事才离开。”

    “是我给罗东闻去的信。”沐晨焕敛目:“祖母病重, 老宅差了人去京里,让岳父岳母赶紧回乡。我和娘子不放心二老, 便收拾了行李,打算送他们回来。

    临走时, 接到了和春堂的信儿, 说祖母中了噬心蛊。我爹知道后, 便让我联系尚韩。”

    悦尚韩言:“我个人之见, 月色应非巫族人。巫族族规想必二位都晓得一些。不伤无辜, 仅次于遵从正统。违者,以命偿命。”

    巫族族规不是摆设,那是经朝廷认同盖上大印的,于巫族人就是律法。

    “我也在怀疑。”云崇青道:“尤其邵家、云家都非普通人家。”

    “掺和朝廷党争也是巫族大忌。”沐晨焕看着小舅子:“你要联系尚韩做什么?”

    云崇青露笑:“就是为祖母中蛊的事。”

    “你祖母体内的噬心蛊, 我已找到。容我些时日,巫族会给你个交代。”这事不小,他肯定要回一趟南塑。

    “不急。”云崇青还有旁的事要问:“你还在用追踪蛊追踪那气血?”

    “是。”乱南塑,等同于谋害他娘。悦尚韩岂会轻易放过:“不过在得了你的警示后,我不再遇着一个杀一个了。能摸底的就跟一跟,不能的才设法除去。”

    “那你母亲对我所提之事,可有准备?”云崇青最近一直在思虑目前形势。庆安煤矿, 被凛余爹盯得死死。他又清了南川。一重接着一重, 冠家会甘心坐以待毙?

    悦尚韩眼睫下落:“有, 半年前黑水林里已经放养各样毒蛊。除此之外, 母亲还择了三千族人, 练兵。”

    “悦合衣呢?”云崇青再问。

    “还囚在禁地。”

    防贼不是长久之法。云崇青深吸,心思百转:“你们让我想想。”

    沐晨焕不再盯着小舅子,转头向右:“随我去见见我爹娘,他们也惦着漠河那。”

    望着拧眉沉思的云崇青,悦尚韩想他可以在此多留两日,欣然对上沐三哥:“好,我还想尝尝三生醉的原浆。”

    “走。”

    二人离开后,云崇青呆坐到日头偏西,起身松动了番筋骨,拿起墨条在纸上图画。屋外小甜果被他姑父带着骑上了马,咯咯笑。边上记恩也抱着儿子坐在马背上,绕着园子打转。

    两只虎都没眼看两小表弟的傻样,折了枝条作剑,切磋了起来。沐宁侯背手在旁,观两孙儿打斗。

    晚膳,王氏亲自下厨。嫦丫、温愈舒、云从芊打下手。

    沐侯夫人坐在炉边看着汤:“小甜果的眉,还是随你跟你娘。”

    “眉峰不似我,他的挑高了,瞧着英气不少。”温愈舒笑着道:“您看我家那双眼了没,是不是跟他爹一模一样?”

    “还真别说,确实像足了。”沐侯夫人感怀:“你们一走三年余,再回来身边多了个会说会跑的小人儿。”要是韶音还在,不知得有多欢喜,“昨个糖包让他叫姐姐。他围着糖包左一声姐姐右一声姐姐,叫得糖包抱住他亲香了好几口。”

    云从芊拿着个面基快捏:“我大侄子比他爹小时俊多了,还活络。”

    “果果说话,比我家圆包早了足足一月。”嫦丫站着桌边,折着豆角:“一会说话,弟妹白日里就不给他垫尿片子了。渐渐习惯,现在晚上一点不用人操心。我都想好了,肚里这位也这样带。”

    “我家也会尿床。”温愈舒揭儿子的底儿:“小家伙一点点大,还知道羞。尿了,他偷摸找汐姑姑帮忙收拾。”

    常汐哀求:“这事就我跟果果两人知道,你们可不能当他面说。不然下回他就自己收拾,不找我了。”

    几人哄笑。

    次日下午,云崇青去寻老师。

    正好沐宁侯爷与莫大山在对弈,沐晨焕、悦尚韩、记恩、云崇悌都在。

    见学生到,莫大山起身:“为师被侯爷逼得进退两难了,你来瞧瞧这局怎么解?”

    蔺中睦奉上茶。云崇青在老师让出的位置盘腿坐下,先观棋局。白子守为主,但已开始布局进攻。黑子强势,可重要的几方位都受白子渗透。他执起一黑子,先挡进攻势头。

    这样走棋,沐宁侯就继续渗透。云崇青进攻。沐宁侯行兵布阵的高手,一眼看穿对方意图,立马改变战术。你来我往,杀得激烈,最终打了个平手。观棋的几人,都冒汗了。

    缓了片刻,沐晨焕撤棋盘。云崇青站起,请老师坐。蔺中睦给他们换了茶,退出屋,守在门口。

    “说说你这一天都在想什么?”沐宁侯含笑看着坐于对面的人,端杯闻茶香。

    云崇青长呼气,神色没有丝毫轻松:“我在想引蛇出洞。”

    挨着沐晨焕坐的悦尚韩,弹杯壁的指顿住了。

    记恩问道:“蛇,冠家吗?”

    云崇青未答话,却说噬心蛊之事:“众目睽睽下,神不知鬼不觉地下蛊。单就这点,可见对方于此道上十分娴熟。”转眼看向悦尚韩,“这应足以说明月色对蛊非常了解?”

    “我认同。”悦尚韩道:“噬心蛊最初叫噬毒,养来是用作拔除内毒。只后来巫族一位长老,在救人时发现蛊虫噬毒后竟不受驱使顺气血往心脉去,结果可想而知。

    从此,她钻研其中,耗费十年终养成新蛊,命名噬心。新蛊杀的第一个人,就是对她不忠的丈夫。族内见识了噬心蛊的厉害,便将它列入禁书。入禁书的蛊虫,只有在巫族遭受大难时才可养。”

    话,云崇悌都听懂了,但什么意思?他望着悦尚韩:“你是指知道噬心蛊的人不多?”

    “培养出噬心蛊的长老…”悦尚韩沉凝两息,接着道:“姓氏瑟,她的父亲叫悦林阴,是当时的巫族族长的胞弟。巫族尊女,按理瑟长老的孩子,姓氏也应从她。但在杀了丈夫后,她一意将流着不忠血脉的一对子女改了姓。”

    云崇青听出话意了:“瑟长老的丈夫姓什么?”

    “乌。”悦尚韩眼里冰寒:“乌家已被我杀绝。”

    “但不代表没有漏网之鱼。”记恩攥着茶杯,垂目看杯中飘着的一叶嫩芽:“月色这个名字也有趣。月,同音悦。色,同音瑟。”

    悦尚韩没反驳:“禁书不开放,巫族里能养出噬心蛊的人屈指可数。”

    “月色养出了。”云崇青点到。

    悦尚韩道:“乌家人会。但噬心蛊在乌家也是个禁忌。我以为乌家即使还有人活着,也不会养这个,更不敢用它来杀无辜。”

    云崇青不予置评:“我说噬心蛊,是在猜疑有人正研究蛊,目的是寻找克制之法。”

    “克制住了蛊虫,巫族就没什么可叫人怕的了。”沐晨焕轻叹。

    室内静寂。这一点,悦尚韩想不承认,但却否定不了。

    “至于是谁在寻找…”云崇青勾唇:“在座的还有不知道的吗?”

    莫大山望着徒弟:“你觉得他们找到了没有?”

    “不知道。”但云崇青以为即便现在还没找到,那也是迟早的事:“京里冠南侯府被大理寺盯得紧紧,南川已然干净,庆安严管煤矿,各地又在查贩卖青壮…情况是越来越清晰,形势在一点一点地扭转。”

    沐宁侯接上话:“冠家快要捉襟见肘了。”

    “几时?”云崇青与沐伯父对视着:“我现在担心一点,今日月色敢用蛊杀两官家妇,明日她会不会朝平民百姓下手,借此离间朝廷与南塑?”

    “我会尽早找到她。”悦尚韩保证:“不会让她滥杀无辜,污我巫族名声。”

    “你之前找乌家用了多长时间?”记恩问。

    悦尚韩双目一阴,不说话了。

    “与其让冠家施手段离间朝廷与南塑,还不如我们自己来。”云崇青沉声:“冠家目前需要的是个可以突破现状的口子。”

    几人目不转睛地看着云崇青,云崇青接着说:“我们给他。”

    “怎么给?”悦尚韩提心,他一直在说南塑,难道口子在南塑?

    云崇青直视悦尚韩:“你母亲不会想永远隐着身世吧?”

    “不行。”悦尚韩反对,握紧拳:“她的五个兄弟全被先帝逼死了。”

    “你也说了,是先帝。”云崇青道:“先帝所为,当今圣上也知。之前朗羡于大理寺牢中自戕,督察院左都御史冯威与大理寺卿沈益坚称无罪,并且恳请皇上彻查南泞陈家金库被盗一案。皇上迟疑,你以为皇上迟疑的是什么?”

    悦尚韩依旧接受不了:“谁能保证今上不会将她发配漠河?”

    “我能保证。”云崇青笃定:“你母亲上任巫族族长后,不但加强了对族人的管束,还与南境驻军友好,事事遵从朝廷。她不仅仅是已逝辅国公韩钰的嫡长女,也是南塑的领主。

    再者,皇上会答应彻查南泞陈家案,就是相信先帝没有残害开国功勋。韩家干净,先帝又没有残害,那里面是谁在搅?”

    悦尚韩抿着唇,眉头深锁。

    云崇青继续:“在皇上同意彻查南泞陈家案前,我请钱坪大学士进了趟宫。他替樊仲说情了,坚称樊仲是被人所害,还向皇上透露了一些细节。

    当时,我就在边上看着,可以确定皇上于陈家金库被盗一案上迟疑,是因先帝。而能叫皇上不敢查陈家案的背后,只有辅国公府的覆灭。”

    吞咽了下,悦尚韩有些动摇:“你先说说你是怎么打算的?”

    “冠家不是想策反悦合衣吗?”云崇青从襟口掏出他画的推演图,一共十六张,平铺到矮几上:“那咱们就利用悦合衣。”手点在第一页上,“放松对悦合衣的看管,设计她误闯你母亲的密地。密地里供奉着父兄牌位。”

    悦尚韩盯着图纸:“你能肯定悦合衣会向谁告密?”

    “南塑在你母亲的掌握中。我以为只要她想,悦合衣就能。”云崇青不掩饰对悦离的推崇。

    确实不难。悦尚韩指点上‘故技重施’四字:“什么意思?”

    这个沐宁侯可以解释:“皇帝之所以不敢查陈家金库被盗案,是以为那是先帝陷害辅国公府的一步棋。其实真相如何,恐只有冠家最清楚?故技重施,就是你母亲身世被外界知道后,冠家杀上南塑,栽赃给皇帝。”

    “栽赃给皇帝?”悦尚韩只觉甚可笑:“皇帝龙体康健,冠家有这胆子?”

    “有。”云崇青手点上后宫:“宫里还有个芍伊。如果南塑乱了,冠家绝对会伤皇帝。只有皇帝大伤,朝野才会不稳。朝野不稳,冠家就有机会了。薛家案、陈家案都在查,冠家耗不起,定牢牢抓住这个机会,绝不放过。”

    “可芍伊…”记恩乐了:“是马良渡的后人。”

    云崇青看着悦尚韩:“只要芍伊接到冠家的指示,她就可以私里拿状书状告冠家,为先祖正名。以当今的聪明劲儿,面上绝对会顺了冠家,大病,并对芍伊‘严刑拷打’。”

    然后芍伊就什么都招了。沐晨焕喜欢这部署:“到时,皇后该挪腾地方了。”

    云崇青再点南境:“巫族被剿,南塑大乱。你母亲恨极,誓要报仇,带领逃过的族人往南姜氏领地去。当然这只是做给别人看的。

    皇上病里听闻此事,怒不可抑,派兵追杀。冠家见内乱,肯定会将内乱往大里搅,再伺机逃出京城。济阳盛家危矣。”

    “明面上如此,那实际呢?”悦尚韩心动了。

    云崇青手指北上:“巫族人换上中原服饰,入山北,杀孟元山个措手不及。皇上派的人,则往济阳。”

    “冠家呢?”悦尚韩问。

    莫大山道:“只有当大雍内忧外患并起时,完颜氏在大雍复国的妄想才有可能实现。”

    “将先帝残害开国功勋,皇上灭绝巫族的事夸大,向四方传播。”沐宁侯冷言:“皇家声誉尽毁,他们再煽动民心。”

    沐晨焕手点西北:“冠家出京后,不会往这。乞颜悍部屠金贼的时候,可是凶得很。他们只会跟东夷、南蛮合谋。”

    “不会让他们逃远。”云崇青笑道:“咱们有追踪蛊。”

    “还有蒙大元家的鹰。”记恩抬手竖四指:“我养了四只鹰在蒙大元家。”

    外患…沐宁侯叹气。崇青没明说的一点,蒙古。冠家既要挑起大乱,怎可能放过蒙古?他们是不会往西北去,但借名通敌,让蒙古大军入侵大雍却是不难。

    沐家守悠然山几十年,自是深知蒙古犯大雍之心从未绝过。但仔细权衡,现在打也好。蒙古内斗尚未结束,没有休养好生息,匆匆南下。大雍可趁机将蒙古主力全灭,把他们驱逐到雪莲山以北。

    沉静十来息,悦尚韩还有一点迟疑:“你怎么说服皇帝?”

    云崇青弯唇:“我只是提个思路,至于皇上那…”抬眼望向对面,“就是沐伯父的事了。你要相信皇上比我等更在意大雍的安稳,思虑与部署上较之我亦只会更加谨慎、周全。之后咱们听君令便可。”

    沐宁侯笑了:“你倒是交个了难题予我。”话是这么说,但他心中已有计较,转脸向悦尚韩,“回到南塑,让你母亲立马上书,将有人欲乱南塑的事言明,别提追踪蛊。噬心蛊杀人的事,不用瞒。”

    “在回来奔丧前,我送了封折子进京。折上写了我对邵家老夫人病重的猜测,皇上看了应会生些想法。”云崇青将桌上图纸收起:“铁铺的事是时候告诉皇上了。”

    “我会将咱们打的剑、刀、弓箭呈予皇上,就说是一回外出时无意间发现了可疑。”沐宁侯认可了崇青的思路:“皇上那,你们尽可放心,我有分寸。”

    这是一盘大棋,下精准了,大雍可太·平至少三十年。下不好…不,这盘棋怎么能输?

    当晚,悦尚韩就离开了。沐宁侯夫妇多留了几天,十月初四才走。沐晨焕一家还在五严镇待着。

    十月十二,沐宁侯估摸着时候差不多了,一早爬起捯饬。到武源门外时,不少官员已在,他站到武官首。

    孟安侯赶在宫门开时才入列,气喘吁吁,戳了戳前头那位:“你怎么来早朝了?”

    “我不该来吗?”沐宁侯不想理他。孟跃飞在南川立了点小功,这人到处宣,生怕皇上忘了孟跃飞。

    孟安侯跟着进宫门,没好气地道:“您该天天来,从此别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了。”

    皇帝看过云崇青上奏的折子,最近瞧谁都不顺眼。朝臣们头都收着点,就恐脖子伸太长把脑袋丢了。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方达唱完,目光落在沐宁侯爷身。没人出列,那就退朝。

    皇帝回到乾雍殿才批了两本折子,守在外的侍卫报,沐宁侯来了。方达瞄了眼皇上,忙走下殿去问问侯爷什么事。

    候在殿外的沐宁侯,身后跟着个侍卫。侍卫俯首,手捧三只大木盒。

    “侯爷,您怎么来了?皇上这正忙。”

    他看到了。沐宁侯压低声:“麻烦方公公去禀报皇上,臣有要事上奏。”

    方达瞅了眼御前侍卫捧着的盒子,心里一动。刚在朝上没说,想来这要事是不好当朝说。

    “那请侯爷稍等片刻,奴才这就去回了皇上。”

    “有劳公公了。”

    方达进殿,匆匆至殿上,小心翼翼地禀报:“皇上,沐宁侯带着三个大盒子来,神色凝重,说是有要事上告。”

    “那你还让他站殿外?”皇帝合上批好的折子,丢到一边。

    咝…方达倒吸,赶紧唱:“宣沐宁侯进殿。”冤死了,哪是他让沐宁侯爷在外站着?他没权也没胆啊!

    沐宁侯进殿行大礼:“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皇帝搁下朱笔,抬首看向殿中央:“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今日怎么上朝了?”

    “上月邵关亲家白事,臣去吊唁了。”沐宁侯爬起,再拱礼:“臣有要事上告,还请皇上摒退左右。”

    皇帝移目定在御前侍卫捧着的盒子上,抬手指一拨。殿里伺候的宫人,除去方达,全部速速退离。

    方达下殿,接手侍卫捧着的盒子。呵,还挺沉,得有好几十斤重。侍卫也跟着退了。

    沐宁侯不敢让皇上等着,在殿内只有三人时,立马开口说事:“年初,臣与崇青先生去京郊垂钓,路上偶遇一行镖师。”确有此事,但接下来就是胡编了,“一开始臣并无多在意,但错身过时,无意间瞟到一位镖师的刀,立时心紧。那刀的刀柄不似寻常,跟当年劫悠然山军饷,杀臣岳丈的贼匪所用的一模一样…”

    皇帝凝目。方达忙将盒子放到地,挨个查检、打开。

    “臣不动声色,等他们走远,便吩咐人跟上去,伺机接近镖师,打探刀的来历。原刀是山北一家叫炎甲的铁铺锤的。臣又着人寻个草莽,找到那铺子打了一把刀。”

    沐宁侯跪下:“皇上,臣以项上人头担保,那铺子打出的刀与军中所用一模一样。”

    大胆!皇帝紧抿着嘴,腮边鼓动了下。

    “皇上知道臣府上养了些伤退又无所依的残兵,他们在悠然山待惯了,个个行事谨慎。臣派了几人前往山北,回来皆说那铁铺看似散漫,但打铁的铁匠绝对是练家。而且他们还发现,类似炎甲的铁铺不止一家。”

    方达都心惊,这是要造反啊!

    沐宁侯从袖中取出本册子,奉上:“不明确的事,臣也不敢告到您这,但亦不敢马虎,速派人摸查。半年余,还算有收获。查到可疑铁铺六十七家,都是隐在城南城北。

    另,臣还得云记恩提点,查了铁铺铁与炭的买入。铁铺的铁一直有买,但少量。炭…三年前才有买。而三年前,正是庆安严打私煤时。”

    方达将册子呈到殿上。皇帝拿起翻看:“你怀疑谁?”

    “铁铺分布最密的是山北。臣这次亲去三泉县吊唁,也是想见崇青一面。崇青说在从芊嫁进沐宁侯府前,云家每年都会向邵关邵家上交上千两银。

    邵家从不开口要,但这银若是不给,那云家的日子也别想过。类似云家这样的商户,邵家手里握了不少。”

    皇帝翻完册子,扯唇看向殿下那只老狐狸:“云崇青告诉你邵家姓什么了?”

    沐宁侯眨了下眼睛:“不瞒皇上,臣早就怀疑上邵家了。温棠峻一家的死,温棠啸上告说是误食毒菇。臣不信。再说孟元山,就挨着邵关府,几乎是在邵家的眼皮子底下。邵家会不知道是谁建的?

    狼子野心虽不显,但结合种种细究,又遍布处处。

    在崇青肃清了南川后,臣也做了个试探。让人去三泉县那的铁铺磨刀,透露崇青不日将赴济阳与盛家查银楼。结果没几天邵家老夫人就病了,还特派人到三泉县请崇青祖母。

    皇上,崇青祖母不是病逝,是中毒又中蛊。”

    “什么?”皇帝诧异,中毒不意外,但中蛊…

    “千真万确。云家请的是和春堂的江老大夫。江老大夫乃江太医的祖父,医术高明,绝不会断错。

    邵家还往外放声,说齐老太太跟他家老夫人姐妹情深…云家上下都恨毒了,愈舒不顾体面,直接让人将齐老太太在邵家中毒的事宣出。”

    云崇青的那本折子…皇帝吞咽,沉定心神:“邵启河在江备,你怎么用济阳做试探?”

    “皇上,自南泞陈家案后,江备那方私盐早收敛了。能叫冠家惦记上的,只有济阳盛家。”沐宁侯再道:“臣现在还有一担心…”抬眼对上皇帝,“南塑。”

    方达跪到了地上,不怪侯爷不敢在朝上说事儿了。这听完,朝臣们的脑袋还能稳当吗?

    沐宁侯深吸,缓了口气,压低了声:“冠家想谋大事,必得先搅乱大雍。大雍内忧外患,他们才有机可乘。”

    “铁铺那,你有着人盯着吗?”皇帝脑中浮现南塑领主,巫族现任族长悦离的画像。她的眉眼,跟辅国公世子韩南渊像极。韩钰的妻子,是刁克纪在南境巡察时捡到的。

    这些年有人暗里照应漠河韩家人,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插手巫族内务,是朝廷许诺的。

    悦离,希望你别让朕收回承诺。

    沐宁侯坦言:“只敢盯着点,不敢有分毫妄动。”

    皇帝放下册子,扯下左手拇指上的扳指重捻,站起身走下大殿:“你倒是提醒了朕。”

    沐宁侯佯作不解。

    皇帝轻笑:“内忧…外患。”

    之后几日,沐宁侯规矩上朝。皇帝心情依旧不美。

    十月十九,南塑的折子抵京。皇帝细阅,面上倒无怒意,看完让方达取本新折子来,朱笔亲书。悦离上告,说有人欲乱南塑,他信。她说外界出现噬心蛊杀无辜,极可能是想让朝廷对南塑不满。这他也信。

    现在他问她一事,望她如实回禀。

    悦离确如实回禀了:辅国公府一门对大雍忠心耿耿,绝无叛逆之心。臣定查明,擒拿祸首,请皇上做主还韩氏清白。

    既如此,皇帝就给她一个机会。

    十一月末,南境仍郁郁葱葱。黑水林幽暗静谧,叫人望之生畏。

    巫族族地,女子皆头顶华丽繁复的银饰,环佩叮当。有几光着脚丫,领着孩童踩水嬉闹。也有年轻的男女,隔河眉来眼去。最热闹的还是属斗蛊,一群人围着较劲。

    当午时,炊烟夹带着油香。南边树屋里,袖子撸到胳膊肘的悦离,正坐在炉边翻炒肉片。一个还没扎头的小女娃儿趴在她腿上,踮脚伸长脖子往锅里张望。

    “好香啊。”一个方脸长眉的女子回来,关好门,将怀里的明黄物取出,跪下奉给母亲:“娘,皇帝密旨。”

    悦离放下铲子,把小孙女抱放到一边,两手在娃儿身上擦了擦才正身接过明黄物。查检密封,确定完好。小心拆开,见到“巫族族长悦离亲启”,她不由心紧。

    当今比先帝要机警,手段也是极狠辣干脆。从陈炽昌父子死在海上,诚黔伯府闭门谢客至今两事上,足可见。

    跪着的女子,叫悦上越,是悦离的长女。

    站起抱了闺女,翻炒了两下锅,悦上越来到母亲身侧。快阅完密旨,她坐到炉边感叹:“聪明人设起圈套来,还真是让我等凡俗想都不敢想。”皇帝竟跟云崇青不谋而合,都要南塑乱,引贼人入瓮。

    悦离合上密旨:“你小弟呢?”

    “去黑水林了。”

    悦离抬手轻抚头上银饰,指腹下的触觉让她心宁,冷声:“大族老七十大寿,好好办。”她也等够了。

    “早就想见见那位云大人了。”悦上越慕强:“这次我肯定睁大眼,看他怎么领着咱们一众女子,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上孟元山。”

    “能者多劳。”

    “是啊,他都不用担心起复。才守孝两月,皇上就给他派上活了。”

    “天地君亲师。过往也不是没有臣子孝期受命在外。不过,那些多为武将。”

    小女娃在她娘腰间又摸又抠,好容易抓到只软乎乎的活物,拿到眼前,对着嘿嘿笑。

    悦上越看她小手抡起想将毒蛊往锅里扔,忙拦:“嗳嗳…这个不能吃。你换一只青色的。”

    悦离哈哈笑,上前提了孙女:“走,陪祖母去暖房。”

    腊月,和盛钱行三位东家入京。不多久,就盛传朝廷要查银楼。冠南侯府,气氛低沉。南川肃清,皇帝杀了介程,但郭阳生死不明。冠文毅清楚,他是落到了皇帝暗卫手里。

    封印前一日,大理寺卿沈益上呈证据。皇帝没让百官传阅。退朝后,八皇子封卓瑧到乾雍殿请见。

    除夕夜,沐晨彬得令,领北角山大营一万兵往津州瀚书县白山村。以查抄前怀泞盐运使白彦行不当财为名,将整个白山村围了。上千村民哭嚎震天,但仍难逃被抓。

    冠文毅得知,怒火烧得唇都干裂。

    “父亲,我们还要忍到几时?皇帝好心机好耐性,他让大理寺盯死冠南侯府,自己则一点一点地拔咱们羽翼。”冠岩骁气红了眼:“大理寺说白叔老在任上弄权压迫陈家,证据上呈。皇帝却不让朝臣评,等着除夕动手,这里明显有猫腻。”

    “用你来提醒?”冠文毅鼻间火燎燎:“我还没老糊…”

    “别吵了…”冠颜婷推开书房的门,领一穿着连帽黑斗篷女子入内。

    书房静了下来,女子走出冠颜婷身后,抬起首。脸模子姣好,但面上却布满一条条紫痕。那痕迹,似皮崩裂过留下的。

    “你是谁?”冠岩骁看着她,觉有些眼熟。

    “投诚的人。”女子取出一块牌位,翻转向冠文毅:“侯爷瞧瞧,这个够吗?”

    先父韩钰,女韩悦离…冠文毅双目一紧,垂在身侧的手紧握:“你是悦合衣?”

    女子弯唇,两眼里充满癫狂:“我要南塑…还有韩悦离。”她要将上万蛊虫填进韩悦离的身,将其养成蛊母。她要把自己在禁地受的苦,十倍百倍地还予韩悦离。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就这么多了。

    ? 第 114 章

    冠岩骁盯着人, 她是悦合衣?翻找出记忆中的身影,对照着,与眼前人一点一点地重合。她怎么变成这副鬼样?

    “你的脸?”

    不提还好一提及脸, 悦合衣整个人都绷紧变得僵硬, 她梗着脖颈,咬牙强忍已融进骨子里的那股瘙痒。

    注视着她的冠颜婷适时出声:“爹, 咱们的运道来了。”目光落在那块黑色牌位上,谁能想到南塑巫族的领主竟是韩钰之女?这下皇帝该坐立不安了。

    “主翁, ”久未发声的伯仲拱礼:“想成大事, 大雍必得先乱。”

    “大雍乱还不够…”冠颜婷微扬起下巴, 语调冷幽幽:“蒙古与咱们的血海深仇, 也是时候了一了了。”

    外患…伯仲心紧, 眼睫渐渐下落,没有附和主家小姐。

    冠文毅看着牌位上的字,右手微抬起又顿住,沉凝一息, 手往后背去踱起步来。悦离这样的身世一旦暴·露,于冠家无疑是大利。原因着追踪蛊,他就有心要灭巫族,现在确是正好。

    悦合衣沉定着心神,深吸长吐,身子跟着慢慢松弛:“侯爷是有什么顾虑吗?”

    冠文毅驻足,吐出一字:“蛊。”落桑领着月色、月影细研了四年, 试了几百种法子, 也只能降住、杀死有数的几样蛊虫。而南塑蛊虫何止千数?

    这点还真难住了悦合衣。她们巫族从生下来, 就不怕蛊, 牙牙学语时便已接触蛊虫。能叫巫族惧的, 只有被列入禁书里的一些蛊。

    “功成,万骨枯。”冠颜婷明白父亲的顾虑:“成大事,总会有牺牲。不说这些年咱们被猎杀的上百死士,单就南川、白山村、庆安,折了我们多少心血?”

    冠文毅利目,望向悦合衣:“一点办法都没有?”

    虽没点明,但悦合衣清楚他指的是什么,摇了摇头:“也许有,但估计仅韩悦离知道。”

    室内静寂。冠文毅再看了眼那牌位,去到书案后坐下,倚靠着椅背,沉思许久才拿定主意:“你先离开,寻个地方好好休整一番。待朝廷开印,往武源门跪求皇帝为你做主。”

    闻言,悦合衣有些迟疑,但还是点首了。冠颜婷送她。

    人一走,冠岩骁就开口了:“父亲,皇帝允大理寺查南泞陈家案,就表明他不信先帝设计陷害辅国公府。悦合衣这着会不会适得其反,助了韩家返朝?”

    “不会。”冠文毅两手紧抓太师椅的把手:“居高者,多疑。辅国公府案疑点重重。在未查明时,先帝就拿韩氏一门逼死了韩钰父子六人。

    朝野禁忌,但百官哪个敢忘辅国公府?韩家活着的人不怨恨吗,皇帝会相信韩家不怨恨?”

    “您的意思是还要再等等?”冠岩骁锁眉。

    冠文毅不喜他这性子:“大雍当前可谓国泰民安。我们不等,难道与皇帝硬拼?”

    “父亲说的是。”冠岩承推门进入,看了一眼二弟,拱手行礼:“落桑来信,三泉县齐淑兰尸体里的噬心蛊没了。”

    冠岩骁悻悻,撇过脸双手抱臂。冠文毅皱眉:“邵家那个呢?”

    “还在。”冠岩承有些忧心:“落桑怕噬心蛊尸是被巫族人取走,故已招月色、月影回咸和洲了。”

    巫族传承诡异,很多只凭蛊虫便可找到养蛊的人。月色、月影虽不认南塑,但养蛊术法袭自南塑却是真。因此,巫族只要找到她们,处置起来是轻而易举。

    冠文毅心里生一想,悦合衣来了…要告韩悦离。韩悦离坐镇南塑二十余年,南塑一直安稳。可若这份安稳只是表象,皇帝当作何想?权衡片刻,心思渐定。

    “别拘着月色、月影了,让她们带些人远游。”

    冠岩骁阴郁散去,唇角微扬:“四处点火,再着人爆出虫蛊滥杀无辜之事。”到那时,皇帝还能容着南塑吗?

    大年初二,皇帝未得休息,坐在乾雍殿听暗卫回报,得知悦合衣已现身京城,目光阴幽,周身透着肃杀之气。

    “去把小八叫来。”开弓没有回头箭,他也要有个准备。万一…便立马定东宫。正统在,朝野就不会乱。

    方达单膝跪地应声:“是。”

    暗卫还有一事要禀:“皇上,悦离有意将巫族老弱送上匪鹊岭,请南境军照料。”

    倒是聪明。皇帝满意悦离做法,提朱笔,在平铺的明黄绢上书写。仅百息,搁笔盖印。

    “这份密旨,你即刻送往南境军,交于洛凡山。”

    暗卫低头:“是。”

    “另,传朕口谕,让悦离速速派人寻踪噬心蛊之主,清理门户。”在皇帝以为,养蛊之人都属巫族,皆受巫族族规管束。祸害无辜,当以命偿命。

    “是。”

    暗卫带密封好的旨意离开,皇帝静坐。遥望殿外苍茫,他心揪着不松,但神思却分外安宁。许久,一声幽叹刺破殿中寂寞。宫人跪地叩首。

    皇帝脱下扳指,重重捻过几圈,起身回内殿。方达领着封卓瑧到时,却被御前侍卫拦在了殿外。

    “还请八殿下稍等。”

    方达眼睫一颤,隐约猜到皇上在忙啥大事了,心里头紧张。倒是封卓瑧没多想,回身看天边。年节,小舅一家没回京里,就留在了邵关。外祖说,处于外行事便宜。母妃近日时常发呆,应是在担忧。

    风雨欲来,谁能置身事外?他到今年九月,就十七了,宫外的府邸已经建成。幼时事迹在脑中过,他…在自己期待中长大了。

    过了足三刻,终于有人来宣了。方达请八殿下在前,腰躬得更弯,头比以往低一寸。

    后宫,沐贵妃听说儿子被叫去了雍和殿,并无多意外,只问:“丽妃身子好些了吗?太医院怎么说?”

    芬嬷嬷轻叹:“还能怎么说?生产落下的病,哪是容易养好的?除夕那天多冷,丽妃娘娘硬是拖着孱弱的身子骨参加宫宴…想得皇上怜爱,也不能这样糟蹋自个。一儿一女,多好的命,她也不知在争什么?”

    “想争,就是心有不满。”沐贵妃轻笑。

    “奴婢说句大实话,她这胎得亏生的是公主,不然哪能活到现在?”芬嬷嬷冷嗤:“都这岁数了,竟还闹不清自个有多大本事。也不想想,她生九皇子,若没您在前挡着,能平安吗?她倒好,领着儿子蹬鼻子上脸。”

    皇后手也是真辣。沐贵妃浓密的眼睫下落:“嬷嬷,帮本宫把髻拆了。”玉白的手揉上额,“头皮绷紧着,甚是不适。”

    “好。”芬嬷嬷是个记仇的人:“生个公主,九皇子高兴得跟什么似的,没在哪呢就惦记上镇国公幼子了。段家小公子,今年都十一岁了。”

    “惦记而已。”发髻一拆,沐贵妃舒了口气:“今年小哥一家不在京里,本宫都觉寡落。”爹传信予她,说了崇青算计。她也明白,小哥留在邵关是为孟元山。

    唉…一家子忙忙碌碌,昼夜操心,都是因她和瑧哥儿。

    “还有大姑娘和三姑娘呢。”

    一想到二哥家那位好板着脸的胖丫,沐贵妃不由笑开:“厨房都吩咐过了吗?婳姐儿好食海鱼,甜包喜咸甜口。”

    “您放心,一早奴婢就吩咐过了。”

    沐贵妃轻眨了下眼,由着嬷嬷篦头:“糖包在三泉县外祖家,有两个小表弟陪着,应该是欢喜得很,肯定一点没惦着我这。”

    “您这话有些酸。”芬嬷嬷十分小心地为主子摁压穴位:“您说云大人与舒姑太太那般品貌的人儿,生下的小公子得体面成啥样儿?”

    “肯定跟两只虎一样标致。”

    崇青给孩子取训名,没避忌熙和宫,她高兴。沐贵妃露齿一笑。她们这样的宫妃,娘家得用,皇帝都会爱重两分。若娘家不得用,自己个再不得宠,那哪天死了许都无人知。

    芬嬷嬷又道:“云大人守完孝,应会来京。到时,您得招三舅夫人和舒姑太太进宫见见,也让奴婢好好瞧瞧小公子。”

    沐贵妃莞尔:“那本宫得用心备份礼。”

    “这您可不能省。”

    三泉县,云崇青在初七迎来了邵关客。再见到邵书航,他毫不客气地上下打量了番:“我以为你还在孝期?”站在门前,没有要请人入府的意思。

    “云大人。”他是在孝期,但三泉县这趟却是不得不来。邵书航眉头深锁:“外面传言,不知府上可有听闻?”

    云崇青点首:“听说了。”

    “贵府老太太中毒之事,邵家真的不知。”邵书航拱手,恳切道:“邵云两家往来百年,交情深厚。在下祖母与齐老太太,多年姐妹,感情甚笃。外界传言恶意满满,明显是捏造来伤两姓情分,还请云大人明察。”

    云崇青抬手掏了掏耳朵:“邵七爷话说得好,但不太中听。邵氏与云家往来百年我认,但交情在哪?”

    经过门前路道的百姓,脚步都缓了下来。

    邵书航有想过云崇青一点脸面都不给,所以也无多慌张,面上伏低做小:“知道您气愤,邵家会尽全力追究传言的事。”

    “谁说那是传言?”云崇青看着邵书航:“敢跟我谈交情,是打量着我会认还是觉…我心胸宽广?”对待邵家,就不能软弱半分。

    “云大人…”

    “我教你怎么做个聪明人…”云崇青戏谑:“聪明人在跟我谈两姓交情之前,会先把云家过去孝敬给邵家的银子双倍奉还。不然,两家之间,就只存在交易。”不在意邵书航的压抑,语调轻缓,“交易嘛,讲究的是银货两讫。”

    好个忘恩负义的东西!邵书航腹内怒火熊熊,但不敢表于面,在想着如何应对,奈何找不着合适的话语。一时间,场面有些难堪。

    云崇青不想在这浪费辰光:“不送,”转身回府。

    门房也有眼见,在老爷进家后啪一声将府门关上。独留邵书航在外,受行客窥探。这一幕刚好落入不远处一头裹布巾的女子眼中,她挎着竹篮慢悠悠地经过,左瞟右瞄,眼珠子乱转。

    府里,前后院到处是半大的鸡。小甜果拎着他的小竹篓出屋,小嘴就窝起:“咯咯咯咯…”

    院子里那些四散的鸡,听声争先恐后地奔向他。守在后的青狼见状,护到甜果身边,汪一声。跑到跟前的鸡崽子立时耸毛,不敢放肆凑近。

    小甜果喂鸡极耐心,走到长条食槽那,用小铲子把细糠拌的鸡食一铲一铲地铲进槽里,铺均匀。有鸡想偷啄两口,青狼哼哼两声,它们就忙缩回脖子。

    “吃吧。”小甜果拎着空竹篓,后退几步,把地儿让出来。云崇青进后院,面上的冷色就散了,弯唇笑看园中景象,心里暖融融。

    他家小甜果养了七十八只鸡,其中小公鸡二十一只,小母鸡三十九只。剩下十八只,是采买去年从集上买的,老母鸡十六只,大公鸡两只。

    十六只老母鸡,孵了二十三窝蛋,得了一百九十八只小鸡。

    小圆包抓了七十只,小甜果分了六十六只,剩下的都归糖包。养了两月,小公鸡大的都有一两斤重。几个小家伙可没菩萨心肠,已经想好怎么吃了。

    温愈舒站在檐下,望着回来的夫君:“人打发走了?”

    “走不走是他的事,反正云府是不会让他进。”

    “爹爹,我的鸡崽又长大了一圈。”小甜果把小铲子放进竹篓,拎着小跑向他爹。

    云崇青牵住儿子伸来的小肉手:“是吗?”

    “人小,眼倒利。”温愈舒是没看出他的鸡崽子又长了多少,迎着父子两进屋:“快去洗洗手。”

    把竹篓放到自己的小隔间,小甜果跑出来,到属于他的矮盆架那,仔细洗手:“姐姐说…荷叶糯米鸡也好吃,清香不…不油腻。”

    云崇青从后抱住媳妇,下巴搁她肩上,笑得灿烂。

    温愈舒抬手捂脸,也在乐。前天是烤,昨天是红烧,今天又有新花样了。几小只是一点不顾念他们这群尚在孝期的大人。

    “我口里都生津了。”

    “馋了?”云崇青套在媳妇耳上,悄悄说:“今晚咱们拿银子先向小甜果买一只。我给你做叫花鸡吃。”

    温愈舒侧首,手挡着嘴小声道:“偷偷的。”

    “你们在说什么?”小甜果手已经洗干净,正滴溜溜地盯着爹娘。

    “爹跟娘在商量,想跟你买只大肥鸡。”云崇青蹙起眉:“就是不知道你这公鸡咋卖,贵了我们可能要再考虑考虑,去问问糖包、圆包那什么价?”

    “货货比三家。”这理儿甜果懂,他眼睛珠子开始转了,想了一会道:“要不…爹爹先去问姐姐和包包,然后再问果果。”

    王氏来,正好听到:“别把我们当傻子。咱果果是人小靠心近,精着呢。”

    小甜果煞有介事地重重点首:“对。”

    温愈舒乐得肚子都疼,拍开丈夫还圈着的手,转身去搀扶婆母:“您再晚来一步,您儿子就准备行骗了。”

    “谁也甭想骗我大孙子。”王氏不用儿媳妇搀扶,快走两步把团小手行礼的甜果拉起:“要买公鸡是吗?咱卖,先说说你们想多少大钱买,咱们祖孙也商量商量看能不能卖?”

    小甜果兴奋了:“对。”

    云崇青搂住妻子,眯起一只眼看他矮墩墩的儿子:“甜果,你能数到几了?”

    一听这话,甜果就冲他奶说:“爹爹想偷鸡。”

    “哈哈…”王氏稀罕死她这小机灵了。

    云崇青自觉人格受辱,摆摆手:“这买卖不谈了。”搂着媳妇就往外,“我们去找糖包,她实诚。”

    “果果也要去。”甜果拉着奶奶跟上。

    当晚到底叫温愈舒吃上了咸鲜肉嫩的叫花鸡。不止她,围着篝火的十几好口全享用得有滋有味。尤其是拿了银子,还白吃了顿肉的那三位。

    青狼趴在小甜果身边,咔嚓咔嚓地嚼着鸡骨架,两耳竖得直直。已经上族学的喜峰,冲两弟弟一妹妹比着大拇指:“你们三太厉害了,把鸡养得又肥又嫩,比我娘养的都…”

    李娟拧住儿子耳朵:“肥,确是因养得好。但嫩,那是你十二叔手艺佳。”

    “知道了娘,您先放开。”

    吃饱了的小甜果,有些犯困,赖到了他爹怀里。云崇青抱住小家伙,抵着他的额:“这一天操劳下来够累的。”

    “这个两眼皮也往起来凑了。”记恩把小圆包抱坐腿上。

    云从芊催起记恩:“你也赶紧回,圆包娘也就这一月的事了。”

    “我直觉这胎还是个小子,她怀圆包时瞅我就烦,这胎是瞅我父子两都烦。”记恩抱着孩子站起,拍了拍后臀。

    圆包要合起的眼又睁开,两手揪住他爹的两颊,十分郑重道:“是妹妹。”

    “借您吉言。”记恩亲香了儿子一口。

    人散了。云崇青灭了火,一手抱着甜果一手牵着媳妇回屋。

    半夜,歇在屋后狗舍的青狼突然大叫。熟睡中的云崇青一下睁开眼,轻巧掀被下床,穿了件轻裘拿剑出去察看。

    “汪嗷…”狗吠声不似白日那般空,此刻充斥着恶狠。夜里寒凉,地面结霜。鞋履轻踩,发出微弱的沙沙声。云崇青到屋后,青狼已不叫唤。席义老叔也来了,正驻足在狗舍边,望着不远处的高墙。

    “怎么了?”云崇青看过青狼,它还在哼。

    席义摇首:“不清楚,但这狗敏锐又灵性得很。甜果养它到现在,少有今夜这般发作。”

    “是,毛都直立。”

    两人查了院子,未发觉异常,便回去歇息了。清晨,常汐打开鸡舍,一群鸡挤着冲出散开觅食。不多会,咯咯…咯咯声四起。

    在书房的云崇青听到,眼睫一颤,搁下毛笔,快步出屋。见不少鸡在亢奋扒地,立马抵近查看。墙角一只鸡啄住只白色肉虫,快速进嘴下肚。

    小甜果提着实沉沉的竹篓,又准备喂鸡,只他才咯咯两声就被爹爹打住了。

    “竹篓放那,一会爹给你喂,快进屋去陪你娘。”

    莫大山穿了高靴走来:“是蛊。”

    云崇青想到了,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虫?唇角微扬,眼睛里幽冷阴森。

    “天堂有路不走,地狱无门硬闯。”他会允几个孩子散养这么些鸡,就是在防此着。

    沐晨焕翻过墙,脚尖着地,见小舅子家的鸡跟自家一样忙碌,不禁露笑:“江老大夫的法子虽糙,但也是真管用。我差之甚远。”

    “墙外有什么发现吗?”云崇青看向姐夫。

    “一个打滑的脚印。”沐晨焕终于知道小舅子为何让人把洗刷的水往外墙根脚倒了。夜里结冰,滑得很。白日融化,泥稀烂。

    云崇青深吸:“放了这么些蛊,想来是恨我极深。”听到脚步,转头望去,对上席义老叔,“让人留意附近,她应该在等我的死讯。”

    莫大山认同:“再差几个人,慌慌张张地去各家医馆请大夫。”

    正如云崇青所想,下蛊的人并没走远。云府一有异动,人便就近查看。七个家丁慌了神一样快跑去寻大夫,也引得不少百姓好奇。

    云家门也不关着了,管事在门口打转,时不时地张望,十分急切。

    会讨巧的,已经往县城云家老宅去。半个时辰后,一张莫大山亲书的告文贴到门楼那,告诫三泉县各家警惕不明虫卵。

    经过的人不管识不识字,都留步在那。

    云家老宅也养了些鸡,只这里的鸡和往日一样,没大异常。听说五严镇云府四处请大夫,云忠恒都打了个踉跄,急急吩咐:“快…快备马车,去和春堂。”

    只他们到时,和春堂的江老大夫已经往五严镇去了。五严镇云府大门外没人敢围着,但门楼告文那堵了上百人。

    “不会是王氏和云禾吧?”

    “那就真糟了。要有个万一,云十二得在家守上三年。”

    “守三年人家也不怕,有沐宁侯府那样的亲家在,皇帝老爷还能忘了云十二?”

    “也是,咱们上顿接不上下顿的,跟着瞎操什么心?”

    “你们说这病的要是云…”说话的妇人,抬手点了点云府门匾,意有所指。

    “那不能。”

    伺候田芳的许嬷嬷,这时也挤在人群里。她眼盯着点门匾的妇人。那妇人有些面生,手是粗糙,但指甲盖却圆润光滑。

    妇人察觉目光,也不扭头对上一眼,默默挪脚退出人群,快走往三泉县那方去。

    许嬷嬷今天来云府,是给睦小哥送袄子。见妇人心虚,她紧抱包袱立马跟着挤出人群,追上去:“大妹子,我瞧着你眼熟…”

    妇人似没听见,脚下更快。一记碎石从旁来,破空袭向她。她侧身避过。背后又来碎石,她躲闪不及,被打中了左臂。不等稳住身,前后两碎石直击她膝盖、膝窝。

    许嬷嬷驻足,嚷道:“快抓住她,她就不是个田家人。刚还说云府病的是云大人,云大人年纪轻轻怎么可能病重?”

    睦小哥年前几趟回家,都叮嘱她们小心,无事不外出。她听在耳里,早捉摸了。嗨,还真叫她碰上个黑心烂肺的东西。

    这边出事,群众里又有一人速离。那人布巾裹着头,右手挎着篮子。只想走没那么容易,孔三奇上了墙头上箭拉弓对准那人,喊道:“停下。”

    那人听到了,脚下一顿猛然转身,提篮子跑往人群。孔三奇不迟疑,满弓射箭。箭矢离弦,咻一声刺穿那人提起的篮子。那人飞掷,盖在篮上的布飘离,各色蠕动的肉虫掉落。

    孔三奇再次出手,一箭断了她的腿筋。

    百姓惊慌,沐晨焕出府,指示众人反向离开。同时青狼赶着一百多只鸡,从角门走飞奔向路道。

    作者有话说:

    今天就这么多了。

    ? 第 115 章

    一场闹剧结束, 云府门前冷清。两个未能逃离的妇人,没谁敢靠近她们,她们自绝得也利索。待鸡归圈时, 江老大夫的马车到了, 在门楼停。

    云崇青得讯立马出府去迎。

    江老大夫下车,见云老四女婿正在查看尸体, 不禁挪步也上去瞅瞅。女尸七窍流血,眼仁暴突, 瞧着不像是中蛊死的, 倒似…中毒。

    戴着手套的沐晨焕, 捏上女子的下颚, 掰开嘴。嘴里黑紫, 一只赤红的肉虫正从喉往外蠕动。两指进嘴,捏住那只虫,拿出细观。

    江老大夫年事是高,但眼神尚明亮。他背手弯腰, 凑近看:“单就这颜色,便晓不是个善茬。”

    沐晨焕于蛊上知之甚少:“您要吗?”

    “给我?”江老大夫不给沐小子反悔的机会,立马朝跟着一道来的儿子招手:“快过来,把这小东西收好。”

    小江大夫背着药箱,回头吩咐了两家丁一句,赶紧去伺候他爹。

    云崇青到,拱手行礼:“又要麻烦您老了。”

    得了蛊, 又确认了女子中的什么毒, 江老大夫对这具尸体就无多大兴趣了, 转身向云家小子:“不麻烦。一会你领老夫去看看鸡。要是可以, 老夫想买些回去。”跟着沐三移步往另一具女尸那。

    云崇青弯唇, 虚扶着老人家:“您尽管挑,账都算我的。”原他还想让姐夫去帮忙瞅瞅鸡,看还能不能吃,现在倒是就便了。

    “老夫早十年就在琢磨鸡鸭鹅的食道、胃馕和粪便了。虽有所得,但远没达预期。”江老大夫欢喜,近两百只鸡,全是他的。这具女尸,一只嫣红肉虫已经爬到唇口了。

    小江大夫都不用他爹吩咐,就拿着银筷,夹了虫丢进一只小白瓷瓶里。堵上木塞,放回药箱。

    确定死了的两妇人中的是一种毒,沐晨焕站起身:“我也去挑几只鸡剖来看看。”

    “不行。”江老大夫果断拉起云家小子,往云府去:“你们年轻人腿脚活络,能耍的地方、东西多了去了。老夫颠簸不得,只能待在巴掌大的三泉县,靠着些玩意打发余生。就那么几只鸡,还跟我抢?”

    云崇青被拉着往前,笑着道:“好好,都给您。”

    江老大夫回头瞪了眼跟上来的沐三,没好气地说:“鸡全是我的,至多留下几只还能吃的给几馋娃子。”

    小江大夫装聋作哑,头垂得低低的,小步走在沐三后。两个家丁驮着大捆的草棒子,闭紧嘴忍笑看着路。老太爷常说逝去几十年的祖爷是药痴,实则他更盛。

    进了云府,江老大夫没急着去鸡圈,而是先将几个院子查一遍。确定没大碍,便令家丁将草棒子丢给沐三。

    “这是老夫配置的驱虫棒。你拿了点燃,将府里角角落落都熏一遍。”

    沐晨焕俯身抽了一根,放到鼻下闻了闻:“记恩媳妇要生了。”

    “这于人无伤,只要熏时,避着点烟就可。”江老大夫强调:“是烟伤人,并非老夫的驱虫棒有害。”

    他这是捅了老江大夫的心窝了。沐晨焕发笑:“行,晚辈知道了。”

    云崇青领着江老大夫,就近去小圆包的鸡舍。记恩同莫大山一样,穿着高靴,正等在鸡舍外,见江老大夫来,抬手拱礼:“给您请安嘞。”

    “客道了。”江老大夫拉起记恩,俯身透着麻绳编织的网,看圈里亢奋的鸡。小江大夫搬来只板凳,拿出蔻丹。

    坐在板凳上,江老大夫一只一只摸,一只一只看。他要的用蔻丹涂染翅膀。不多会,小圆包由个婆子抱着来了。

    “江太爷、江爷爷安好!”

    “嗳…”小江大夫让婆子把孩子放地上:“没事了。”

    小圆包已经听说了,江太爷要买他们的鸡,似了记恩的圆眼亮晶晶。挨到江老大夫身边,盯着数鸡。

    留下十二只,别的江老大夫全要了。云崇青牵着小圆包,领人往下一家。

    糖包到底是云从芊的闺女,还拿了小秤。她这留下九只。

    一行人到云崇青家鸡圈时,小甜果正在喂鸡。

    温愈舒提小秤站在一旁:“麻烦你们稍等片刻,我家的鸡崽还没吃饱。”

    记恩哈哈大笑,搂住老弟肩膀:“你们父子两是商量好了吧?先卖圆包和糖包的鸡,腾出空让你们家鸡吃饱饱。”

    小甜果把最后一点鸡食铲进食槽,羞得躲到娘亲身后。云崇青也是乐不可支。

    江老大夫拍了拍记恩的臂膀:“你家那位最实诚。”

    卖完鸡,云崇青送走了江老大夫,又吩咐采买去集上再买些小鸡仔和种蛋回来。这时老宅的车马也到了,跟着一道来的还有三泉县知县张合。

    云忠恒瞧见小孙子无事,一颗心落定了,急问:“哪来的恶人?是不是南川那方漏网之鱼犹不甘心,来报复你?”路上遇着知县,知县都跟他说了,这起事肯定是有意针对。

    云崇青安抚:“事情都平了,祖父不必担心。”

    知县行礼:“云大人。”

    “张大人无需多礼。”云崇青转眼看向还躺在路道上的两具尸身:“这里就有劳你了。”

    张合眉头紧锁:“是下官失职。”歹人也是大胆,竟敢寻上门夺人命。好在云府没损伤,不然他就难交代了。

    “留意着点县里。我怀疑这起人已疯魔,有意造事端,妄图违逆朝廷。”云崇青没有夸大。

    心紧,张合凝重:“多谢云大人提点,下官现就加强防备,并且排查辖下人口。户籍模糊的,宁可错抓,绝不放任。”

    云崇青点首:“你知道厉害就好。和春堂有驱虫棒,六文一根。百姓家里日子要是允许,可以买几根熏熏宅地。”

    听着这话,云忠恒立马说道:“我让管事去和春堂问问,看能不能多买些,拿去城南、城北、远郊散散。”

    “您老仁善,某真不知该说什么好。”张合拱礼深鞠。

    “大人折煞老头子,老头子也只是在积福。”六文一根,三两银子能买上五百根。云忠恒真不在意这点。只要叫那群针对他云家的恶人无处可钻,他耗些银子算个啥?

    一夕间三泉县增多了巡逻,到处排查。各家熏药驱虫,忙坏了和春堂。田芳都领着许嬷嬷跑去医馆,帮忙炮制药材。集市上鸡鸭鹅更是难求,连种蛋都贵了一文。

    云崇青在孝中不便,沐晨焕去信京里将这方事告知。正月十六,沐宁侯进宫请见皇上。

    皇帝得知有人意图用虫蛊杀害云崇青一家,心绪平静,早料到会这般:“这么说和春堂有克制蛊的法子?”悦离已将悦合衣的情况上禀,并交了驱逐悦合衣腹内毒蛊的法子。

    “不是克制蛊,是驱虫草药棒。”沐宁侯也意外,但还是十分相信江老大夫的本事。

    听他纠正,皇帝轻晒。站起背手走下大殿,打量着老狐狸绕着转了两圈。

    “南塑领主悦离,是韩钰嫡出。您可知?”

    这语调…沐宁侯眼睫下落,沉凝几息,深叹一声:“不瞒皇上。老臣也是近来才晓。知道时,十分讶异。老臣夫人还哭了一场,说她那些小姐妹命都不甚好。韶音惨死,韩钰妻子…

    再说她,一到秋冬就难眠,心都挂在悠然山,也只这十年睡个安稳觉。”屈膝跪地,“臣不敢欺君,韩家肉傀儡案疑点太多。悦离钻研医理,耗尽心血养出一种可辨血亲的血蛊,仅仅是想向皇上证明韩家清白。”

    皇帝也想叹气,拉老岳丈起来:“人死不能复生,朕还不了悦离父兄。但她若找足证据,朕当为辅国公府做主。”

    先帝之错,他一点不想担。但不想担又如何,他得护皇室声名。

    沐宁侯凝眉:“皇上,悦离的忠诚,在她掌南塑这二十来年,足可证。再者,还有匪鹊岭南境军看着。”

    “朕不糊涂。”皇帝冷色:“悦合衣已经进京。”

    “悦合衣?”沐宁侯佯装不知是谁。

    “悦离的族妹,野心大得很,早跟冠家联手了。此次进京就是要揭悦离身世…”皇帝要沐宁侯站辅国公府,与他合唱一出大戏。

    正月二十寅时初,头个到武源门外的官员,正打着哈切,就瞅见一黑乎乎的东西团在地上,吓得他连连后退。

    “谁?”

    团在地上的那东西,正是悦合衣,她扭转头看去。

    苍白的皮子,合了志怪杂谈里对鬼祟的描述。官员更胆寒,大着声壮势:“你是谁?”

    悦合衣阴幽幽地道:“吓到大人了,奴家是来请皇上做主的。”

    原…原是告御状的。官员心有余悸,离着点:“这里不是你能坐的,往后退十丈。”

    悦合衣不想动,但恰好冠南侯到了。被瞪了一眼,她只得起身慢挪步子,往不碍事的地儿去。

    沐宁侯姗姗来迟。孟安侯似猜到了他今天会来,特给留了位。人一站定,孟安侯就戳了下前方:“哎…开印第一天就有人告御状,这可不是好兆头。”

    确实。沐宁侯没回头,现已可预见今年多事。

    “跟你说话呢。”孟安侯又戳了戳沐广骞:“你不会还在气那事吧?”他家跃飞去响州,不但没给云崇青拖后腿,还围了下榆林活捉了匪首。沐家人气量什么时候这般小了?

    沐宁侯只是单纯地不想理身后那老狗,闭起眼睛蓄锐。一刻后,鼓声隆隆,宫门开。百官整理衣饰,起步进宫。

    悦合衣忙爬起,跑向宫门口跪下,将从悦离那盗来的牌位高举过头:“皇上,奴家悦合衣要告南塑领主,巫族族长韩悦离。韩悦离乃罪臣韩钰之女,她隐瞒身世,是欺君。蛰伏隐忍多年,在南塑党同伐异…”

    听闻的官员,不少乱了步伐,不是踩着前头就是迟钝了稍稍被后踩了脚。孟安侯心神都绷起,跟在他后的段励已打定主意今日闭紧嘴。

    因着武源门外那着,今日太和殿尤其静。

    卯时末,宫人唱报:“皇上驾到。”

    百官跪拜:“臣等恭迎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理着袖口,快步到龙椅坐下:“众卿平身。”

    “谢皇上。”文武站起,退列左右。

    皇帝沉沉地看过百官,望向殿门:“去把悦合衣带来。”

    守在殿外的御前侍卫,立马应声:“是。”皇帝又吩咐方达:“去太医院传江陈。”

    “是。”方达匆匆离开。

    殿内噤若寒蝉。皇帝静坐,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事关辅国公府,文武都不敢妄议。方达腿脚快,领着江陈先一步抵太和殿。

    江陈拜过皇帝,得了示意,他退到殿外。

    半刻后,身罩连帽黑斗篷的悦合衣到了。

    候着的江陈,立马回头自御前侍卫手接过药箱。取两支灰色细香点燃,只几息一股冲鼻的草药味飘进殿内。皇帝面不改色,看着江陈对着悦合衣熏香。

    相较之下,悦合衣神色就不甚好了。她已察觉藏着的蛊不喜欢这气味,在蠕动挣扎想要逃离。就连沉睡在她腹腔内的那只,也在苏醒。试图屏息却难持久,目光定在那年纪不大的太医身,她收敛了姿态。

    到底是天家贵地,人杰皆聚于此。皇帝这着,不止在于防蛊,更是威慑。他在明示,朝廷有克制蛊虫的法子,无惧巫族。

    太和殿静悄悄,朝臣们纹丝不敢动,都在等着。很快,有蛊虫顺着悦合衣的衣摆着地,快蠕逃离。一只只,直到悦合衣捧腹色变,江陈仍未罢手。

    半盏茶的工夫,一只黑色肉蛊从悦合衣嘴里钻出。

    江陈熄了香,自药箱里取了银筷和一盒小白瓷瓶。首先夹了悦合衣含着的那只黑虫,然后去抓跑远的那些。一共是十九只,将它们分开装瓶。

    皇帝心情好了一点,脱下扳指轻捻。

    方达此刻已对江太医及其祖父佩服得五体投地。虽说其中少不了悦离的襄助,但人家是真能耐。

    江陈收拾好药箱,朝皇上拱礼。方达立马深吸高唱:“传悦合衣进殿。”

    悦合衣半条命都快没了,强忍腹痛,抬手抹去嘴角的血,勉力正身抬步入太和殿。江陈未退,跟在其后。

    悦合衣艰难走至大殿中央跪下,气弱道:“奴家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她不该带蛊进宫,这是大不敬。“奴家无知,还请皇上宽恕一回。”

    “按例,巫族族长进京朝拜都要净身。你倒是胆大。”皇帝冷嗤。

    “奴家该死,请皇上息怒。”宫里规矩,悦合衣知道,只是没放在眼里。不过…现在见识了,受过罪,她再不敢了。

    皇帝深吸沉凝两息,道:“不是让朕给你做主吗?”

    “皇上…”悦合衣愤恨:“奴家要告巫族族长韩悦离,她乃逆臣韩钰之女,一直潜伏在南塑。辅国公府以肉傀儡为介,诅咒天家血脉,人人皆知。韩悦离逃过罪罚,不知忏悔,还大肆结党争得巫族族长位。

    从此伐异,累积势力,意图乱世与朝廷作对,为她父兄报仇。奴家察觉她的诡计,她不顾同族血脉情,将奴家囚禁禁地,受万虫噬。皇上,韩悦离从了韩家,天生反骨,早存不臣之心了。”

    能编出这么些,也真是难为她了。沐宁侯走出列:“皇上,巫族归顺时,朝廷许诺允自治。悦离继任族长后,南塑安平,亦从未有逾越。臣请皇上明鉴。”

    悦合衣脱连帽,拿出块半湿的巾子,抹去脸上妆:“奴家无意冒犯…”豆大的眼泪滚落,她慢慢扬起头左右转了下,最后面向殿上,“请皇上为奴家做主。”

    有朝臣倒吸气,偷瞄龙椅上那位。翰林院大学士蒋重走出:“皇上,将同族血亲容颜毁至斯,悦离绝非善人。”

    沐宁侯撇嘴:“照大学士这样说,那介程、李文满之流当落得什么下场?”

    “介程、李文满都是罪大恶极,皇上处他们极刑合情合理。侯爷作何将两事混为一谈?”蒋重不忿。

    “我是劝你在未了解清楚前,少指摘旁人。”沐宁侯提旧事:“当初李文满构陷云崇青时,你话也说早了。”

    “你…”蒋重脸胀红。

    “皇上,悦合衣到底是因悦离伐异才遭惩治,还是争权失利被囚,亦或其他…不能只听她说。”沐宁侯郑重:“此事未查清楚前,臣以为朝廷不宜插手巫族内务。”

    孟安侯出列:“臣附议。悦合衣认自己与悦离是同族血亲,可却口口声声直呼韩悦离,对南塑领主巫族族长是毫无敬意。比照大雍律例,该治她个大不敬之罪了。”

    悦合衣恼怒:“她是韩悦离,逆臣韩钰之女。”几乎是嘶吼,“你们没听到吗?逆臣之女,怎可掌南塑,受巫族万千子民拥戴?这于朝廷于皇上,是大患。”

    右都御史章理发声:“皇上,若悦离真是韩钰所出女,其确犯欺君。”

    张方越出列:“皇上,臣认同沐宁侯之言,当派人往南塑查明内情,并传召悦离来京自辩。”

    “你让悦离来京自辩,就是信了悦合衣所说。”沐宁侯拱手向殿上:“匪鹊岭距南塑仅五十里。南塑若真有异动,南境军会不知?悦合衣明显在说谎。”

    “早听闻开国四大功勋段、韩、沐、孟同气连枝…”悦合衣似破罐子破摔:“今日奴家也是见识了。”转脸向旁,厉声道,“沐宁侯爷、孟安侯爷从开始心就是偏的。是非对错,于你们不抵韩钰之女毫末。”脖子一伸,“奴家既敢来告御状,就没想活着回去。命在此,你们想要尽管拿走。”

    段励不满:“皇上,臣听着悦合衣所言,怎么觉甚熟悉?”做样歪头回想,“好像冠南侯也说过。都说父女连着心,她不会是姓…”

    “还请世子慎言。”冠文毅也没想到悦合衣会说这话:“连巫族都知段、韩、沐、孟同气连枝,臣以为四家当自省。”

    孟安侯呛声:“什么同气连枝?你们哪只眼看到孟家跟段、沐两家密切往来?老夫是看透了,你…”

    “皇上,”沐宁侯打断孟安侯的话,肃穆道:“悦合衣之言不可信。朝廷承诺,万不可轻易背弃。”

    皇帝面色冷凝,右手不断转动着左手拇指上的扳指。

    百官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沉声:“悦合衣留下,退朝。”

    悦合衣闻言,右眼皮突然跳动了下,又不敢违抗,跟着朝臣叩首高呼万岁。冠文毅有些摸不准,退出太和殿后,抬首欲再看一眼殿内,不想却被孟安侯挡住了。

    孟安侯叉着腰,冲他冷冷一笑。在沐宁侯经过时,他忙追上,只才追两步,又被段励小子给拽住了。

    “你做什么?”

    “晚辈在提醒您避嫌。”段励快离:“免得再遭人非议。”

    作者有话说:

    北京下雪下得是寂寞。我都等了两天了,啥也没等着。

    ? 第 116 章

    太和殿静寂, 悦合衣跪伏着。皇帝坐在殿上,神情冷淡。

    隔了许久,悦合衣终忍不住出声了:“按例, 韩悦离在上任巫族族长时, 就当带着族规进京朝拜。她却一直避着您,您就不怀疑吗?”

    “沐宁侯有一话说得对极。朝廷承诺, 不可轻易背弃。”皇帝敛下眼睫,遮住眸底的深沉。

    悦合衣急道:“没有背弃。您只是下旨让韩悦离进京朝拜。巫族遵从正统, 韩悦离身为族长, 进京朝拜应当应分。奴家敢肯定, 她不敢来。”

    皇帝锁眉不语, 不多会起身:“你的脸…”长叹一声, 饱含怜惜,“方达,着人领她去太医院。让太医院给好好瞧瞧,看有没有法子淡化那些伤痕?”

    “是。”方达明白意思了, 皇上这是不想放人。

    悦合衣一口气停在了嗓子眼,回过味忙推拒:“皇上仁慈,奴家心领了。只奴家贱命一条,活着只为一口气,早已不在意皮相,就不麻烦…”

    “知道皇上仁慈,悦姑娘就该领了这份君恩, 不要烦皇上再惋惜您。”方达一个眼色。两个宫人立马上前, 将悦合衣拉起, 搀扶着往殿外去。

    胳膊上的力道, 叫悦合衣心慌。她想挣开, 却使不上劲,两腿几乎是被拖着往前。

    冠文毅回到府上,还未进到隽鹰堂,冠岩承、冠岩骁、冠颜婷就寻来了。

    “父亲,怎么样?”冠岩骁脚没站定便开口问了。

    冠文毅领着几人进了隽鹰堂,走到后窗边透过交错光秃的枝杈看宗祠:“悦合衣巫女的身份,加上告的是韩悦离,皇帝倒未为难。只沐广骞极力反对朝廷插手南塑事,张嘴闭嘴巫族自治是朝廷承诺。”

    冠颜婷凝眉:“皇帝呢?”

    “皇帝未表露太多,今日朝上也少有人敢放肆窥探。不过…他留下了悦合衣。”冠文毅直觉皇帝对韩悦离隐瞒身世之事也许有气,但因先帝,他多少有些愧对韩家。一旦愧对,就难免偏护。再者,南塑现在尚太·平。

    “那现在怎么办?”冠岩骁垂在身侧的手收拢。

    冠文毅敛目:“等。”

    还要等?冠岩骁握紧拳:“等什么?”等皇帝去收拾孟元山,等云崇青守完孝去济阳查银楼吗?

    “二哥…”冠颜婷转脸瞪了眼兄长:“注意你的口气。”虽然她也不觉现在继续等还有什么意义,但爹总有原因。

    冠文毅未恼,叹一声长气。冠家筹谋百年了,谨小慎微从不敢出分毫差。他背负大任,万不能大意。

    “侯府现是被大理寺盯着,可只要找不到证据,皇帝就不会对冠家下重手。这虽是个僵局,但僵局未破前我等就是安全的。你们要清楚…”冠文毅转过身,凝目看向子女:“我们一旦动了,便没有回头路。”

    冠岩承理解父亲:“所以咱们要等天时、地利、人和。”

    “要赢。”冠文毅轻吐,沉静着快跳的心,坚定道:“只能赢。”

    “悦合衣被皇帝留了…”冠岩骁无奈:“她现在是死是活,父亲知道吗?”他觉当下就是最好的时候,天时地利人和都敌不过人为。

    “都说君心难测。皇帝在想什么,谁能料准?我只知道皇帝在疑忌冠家。过去四年,每一天,我们都活得惶恐不安。可四年的安分守己,换来的什么?”

    冠颜婷不悦:“二哥…”

    “你闭嘴。”冠岩骁斥道:“现王到今天还没下聘,你觉得他为什么不下聘?”

    冠颜婷面色有些难看。

    “皇帝亲下的圣旨,又为什么容他一拖再拖?这是抗旨!”冠岩骁眼眶泛红,斥完妹妹,又看向父亲,手指向外:“还有沐晨焕…去年赴邵关奔丧,至今未归。死的是齐淑兰,云从芊一个外嫁女无需守孝。沐晨焕,世家子弟,父母在,大年不回京。”

    冠文毅背在后的手,握得咯咯响。

    冠岩骁嗤笑:“父亲,您说他留在邵关做什么?”问完也不等答话,放下手,十分无力道,“您错了,现在不是僵局,是皇帝在拖延。”转身离开。

    父亲真的老了。

    “二弟他…”冠岩承想劝,冠文毅却抬手让他们出去:“为父想静一静。”

    冠颜婷迟疑,嘴张了张最后还是闭上,福礼,拉着长兄退出了隽鹰堂。冠文毅站在窗边,耳里回荡着次子刚说的那些话。岩骁怪他,他早察觉了。可纵观当前局势,冠家赢面在哪?

    他也想冲动肆意一回,只如果输了,完颜氏百年心血就荡然无存。

    他们输不起。冠文毅大吸气,放松紧握的指节。

    当天悦合衣没能出宫,翌日早朝,经过深思熟虑的朝臣,不少都提出让悦离进京朝拜。

    沐宁侯依旧反对:“悦合衣武源门外叫嚷,京里风声已起。这个时候让悦离进京朝拜,不是摆明了朝廷不信她?

    悦离能坐上巫族族长位,可见其巫女身份无疑。她执掌巫族,严格遵守族规,未有逾越,更没撕毁巫族与朝廷签署的协议。朝廷有何理由插手巫族内务事。”

    “她是韩钰之女。”蒋重强调。

    沐宁侯驳斥:“巫族尊女,她从母。再者,大学士大概忘了,先帝虽夺了辅国公府的敕造,但并没有诛灭韩氏。谋逆之罪,按律法,轻则诛族,重则灭九族。”

    一文官走出:“先帝是顾念情分。”

    孟安侯实在忍不了了:“要真谋逆,就没情分可言了。先帝留着韩家人,是因他心里存疑影,也不信韩家会谋逆。”

    坐在殿上的皇帝,赏了老东西一个眼神。这话说的不错,算是给以后垫了个底儿。

    一众朝臣争得面红耳赤,早朝又是不了了之。连着六天,都是一样。当百官以为皇上偏向守诺时,一道圣旨下,要悦离来京朝拜。

    立时间,外界众说纷纭。沐宁侯急急进宫请见,可惜这回皇帝没见他。他候在乾雍殿外直至天黑宫门要落锁,才不得不离开。

    后宫沐贵妃听闻,特下厨准备了皇帝爱吃的菜,还备上美酒,着人去乾雍殿请。皇帝没来。她亲送去乾雍殿,皇帝倒是允了她进殿。

    “您在生气?”

    “你既知道朕在生气,就不要提不该提的。”皇帝放下调羹,拿巾子拭嘴,冷然道:“自悦合衣告悦离乃韩钰之女起,沐宁侯就不断地在提醒朕,巫族自治。可他忘了,率土之滨莫非王土。”

    沐贵妃离座跪下,眼里生泪:“皇上息怒。”

    “朕也提醒你一句…”皇帝丢下巾子,站起身:“后宫不得干政。”手背到后,“你回吧,今晚朕就不留你了。”

    沐贵妃红着眼离开乾雍殿的事,仅仅半个时辰,满宫里便都知道了。

    皇后高兴不已:“终于叫本宫等到了。沐莹然不是仙儿,她也有色衰的一天。咱们瞧着吧,皇上厌弃起一人,能厌恶到根儿上。沐宁侯府的好日子…快到头了。”

    圣旨一路疾驰,于二月初六抵南塑。巫族正好暗里转移了最后一批老弱。悦离接旨,却未准备上京,只写了折子将悦合衣之事细述,请皇上明察。

    折子才被送离三天。夜里,静谧的黑水林突然响起鸟叫。睡梦中的悦离似有感知,凑了凑鼻子嗅了嗅,双目睁开,一拗起身,神情冷肃。快手穿好衣服,戴上头冠,取了族长号角,匆匆往景台去。

    上了景台,闻风。确定有股不属于她们的味道入侵,她不做迟疑,立马将堆在一旁的干牛粪丢进塔灯,撒上灯油点燃,再拿起号角,深吸一气吹响。

    呜…呜…

    整个巫族都动了。号角声歇,悦离往匪鹊岭的方向看了一眼,毅然下了景台。情况有变,异动来的比预设的要早一月。好在该送走的人都送走了。

    黑水林,万鸟捉食。一群夜行衣持刀剑快速穿越。与此同时,匪鹊岭的守卫也发现了南塑那方的火光,忙去禀报。仅仅百息,五百铁骑离匪鹊岭,急往南塑。

    黑水林里,偶有惨叫。夜行衣只半个时辰就抵巫族族地。族地静悄悄,借着月色,可见到处都是破瓦罐。

    甘草里,一只足有三寸长的红背蜈·蚣在快爬着,一点一点接近人腥。夜行衣警惕着四周,慢踱步,意欲深入族地。

    一只白蛾,落到一夜行衣耳上。夜行衣惊惧,猛然甩头,吸引了些注意力。红背蜈·蚣悄默声地爬上鞋履,不过三息,一声惨叫打破了宁静。

    被蜈·蚣咬了的那位,露在外的皮子肉眼可见地灰败。此情激得一众夜行衣顿时暴戾,上千人齐声怒吼:“杀…”握紧刀剑冲入族地。

    气息难隐,更何况这行夜行衣都是好手,不多会便发现了人迹。激战触发,悦离一杆长·枪戳穿一人,厉声斥道:“你们是什么人,南塑地是尔等想来就来的?”

    没人答话,夜行衣招招致命。即便巫女极力拼搏,还是节节败退。悦尚韩斩杀一人,横穿抵挡下落的刀,救下一族人。

    悦上越同样使长·枪,直击一夜行衣门面。夜行衣急退,长·枪挑落他的面罩。见无眉白脸无须,悦上越喊道:“娘,宫人。”

    闻言,悦离杀掉一人,转眼看去,一个不慎臂膀被偷袭一剑。她恨极:“皇帝…”

    嘶吼惊到跟来掠食的鸟,顿时翅膀扑棱声阵阵。悦尚韩横扫一剑,示意族人后撤。

    两方对峙,悦离怒目,后槽牙咬得吱吱的,静默两息,她蓦然嗤笑含泪痛斥:“既然皇帝不仁,那就不要怪我巫族不义了。”左手一挥,一本明黄绢布册子飞出。她越起一·枪断了册子,“族规不再,杀…”

    一声刺耳尖哨响起,周遭沙沙。激斗中的夜行衣顿时汗毛直立,突觉浑身不对…

    巫族一路北去。南境军五百铁骑赶来时,所剩不多的夜行衣突然示弱,仅几息就被巫女杀尽。

    “巫族族长悦离可在?”骑在高头大马上的南境军主帅洛凡山问。

    巫族速速东逃,悦离留音:“皇帝想要绝我巫族没那么容易。此仇不报,悦离甘受蛊穿心经。”

    南塑乱了,境边百姓恐惧,有些不顾南境军规劝,已经收拾家当准备北上。流言乘风扩散,都在说皇帝欲绝巫族。没几天悦离上诉的折子抵京,朝堂上又是一番争论。

    翰林院大学士直斥:“这是抗旨不遵啊皇上。”

    “皇上,悦离折子里已说明,悦合衣犯上,并与外勾结,妄图夺南塑领主位,才被囚禁地自省。”沐宁侯点明:“悦合衣与谁勾结,还请皇上严查。”

    “皇上让她来京朝拜,她却不遵从…”

    “报…”

    一声扼断了争论,皇帝霍得站起下殿。身着南境军兵服的青年,唇口干裂喊道:“八百里加急,皇上,南塑领主悦离断了巫族族规…”跑到太和殿外,倒在殿门口,粗糙的双手将拦中断了的明黄册子捧高。

    皇帝色变,掩在宽袖中的手慢慢收紧,双目盯着沾染血迹的明黄细绢。朝野震惊,巫族撕毁了族规?

    士兵禀报:“皇上,有人夜袭南塑。悦离撕毁族规,扬言…”停顿喘息,继续,“皇帝想要绝我巫族…没那么容易。此仇不报,悦离甘受蛊穿心经。”

    “放肆!朕何时要…”

    “皇上,”翰林院大学士蒋重返身跪地:“韩悦离断巫族族规,就是撕毁了与朝廷协议。臣不知所谓的夜袭是否是她预谋,但可以肯定巫族现已背离朝廷,不受管束,我大雍无辜百姓危矣。”

    “臣附议。悦合衣诬陷她,她上书辩解。可对待不明夜袭,她竟直断是朝廷所为,甚至断了族规。这是何道理?”

    “臣附议。韩钰父子六人自戕在诏狱,韩悦离深恨先帝。这次夜袭,谁能肯定非她指使,意图构陷朝廷栽赃皇上?”

    身后附议不断,皇帝脸铁青:“退朝。”

    “皇上…”还有朝臣想说话,方达却没给机会,高唱:“退朝。”

    冠文毅回到府上,抡起一巴掌打向迎面来的次子:“你大胆。”

    被打得嘴角流血的冠岩骁,笑了:“儿子只是替您做下正确的决定。”

    “你擅自做主,折尽一千五百强兵,还有功了?”冠文毅气极,心思百转。事已至此,他也没有退路了,得尽快打算。

    “想一个不损,那就俯首称臣,别谋大事了。”冠岩骁抬手抹去嘴角的血:“可爹…薛家案、陈家案都在查。我们降了,皇帝就会放过我们吗?”

    啪,反手又是一巴掌。冠文毅双唇紧抿。

    冠岩骁一点不在乎被打:“儿子还去信了蒙古,”扬唇笑起,“当然…爹大可放心,儿子与您一样,用的都是西顺侯的名儿。”

    “逆子!”冠文毅咬牙切齿。

    “儿子是在保冠家百年谋划。”冠岩骁上前半步,抵近他老子:“您怎么变得犹犹豫豫了?一点不像您年轻时候。”有些委屈,他做的是对的。“儿子能做的,都已帮您做了。现在也没的选择,该您出手了。”

    冠文毅喉结滚动,盯着逆子那双眼。

    冠岩骁抽了下鼻水,压低声:“皇帝康健于咱们大事大不利。儿子知道您宫里有两个得力的人,此时不用…待何时?”

    冠文毅凝目,他正想这事。

    “那位…”冠岩骁不知想到什么,轻嗤一声,极尽讽刺:“您尽心尽力培养她,好不容易趁皇上微服出巡,将她送到皇上跟前。她倒好,被带回宫怀上胎就为子计长远了。身子健壮,胎位正,却破腹取子。

    您教得真好!她是真聪明也是真傻,以为死了,她的儿子就可以安稳做着尊贵的皇子,再不受人摆布了?”

    “说够了吗?”冠文毅心绪已平复。

    “够了。”冠岩骁笑道:“爹,儿子提醒您一句,芍伊也有儿子了。”

    下午,皇帝下旨,令督察院左都御史冯威为钦差,南下查南塑遭袭一事。龙虎将军席税虬赴北角山大营点兵三千,随行协查。

    京里气氛低沉,百姓暗里买鸡买鹅买驱虫粉。没两日,医馆、药铺连硫磺都告罄。宫中,沐贵妃病了,将宫权交还坤宁宫。皇后得意,已打算好将宫务捋顺便开始清除沐莹然势力。

    皇上现无心理后宫,正忧巫族会脱离掌控。储宁宫,芍昭容陪着儿子蹴鞠,内务府送来了江寕新贡的胭脂水粉。

    叫蓝英收好,她继续陪孩子玩。晚上,坐到妆奁前,细查那些胭脂水粉。水粉、口脂都没问题。当摸到一盒胭脂时,她眼睫一颤粉淡的唇微抿。

    该来的,都会来。

    冯威、席税虬离京不过八日,几省府急报进京。

    得知巫蛊肆虐残害无辜,皇帝大怒,立马令沐晨彬领精卫千数,北上去漠河将韩氏一族押回京城。马蹄踏过,京城已然风声鹤唳。

    五严镇上,云崇青亦心焦,罗东闻与悦尚韩失联了。夜半难眠,他闭目养着神,心在细细分辨南塑事,突来一声尖哨。趴在他怀里的温愈舒,睁开眼睛,推了推丈夫:“来找你的?”

    云崇青眉头紧蹙:“不知道。”媳妇挪开,他起身下床。穿上靴子、轻裘,拿着剑出屋。倒不用他找,人就站在门外一丈处。

    依旧是一身白衣,悦尚韩转过身,拱手向云崇青:“打搅了。”

    见到他,云崇青的心定了:“你一人来的?”

    悦尚韩此刻笑不出来:“还请云大人随我来。”南塑遇袭,巫族死伤不少。这个…娘与皇上、洛凡山有约在先,巫族死伤全由南境军处理。死的厚葬,伤的极力救治。

    他们逃离南塑后,有派人回去查看。洛凡山没有失约。

    见到悦离,云崇青不意外。但看到悦离请出密旨,他诧异了,跪下受命。

    已退下银冠环佩的悦离,换上了中原服饰,十分朴素。布带绑发,只用一根银簪盘固。灰棉袄子裹身,脚穿布履。她身后的黑暗里隐着几千族人。

    皇上竟让他带领巫族拿下孟元山。云崇青扯唇苦笑,他该谢皇上信任吗?站起,郑重对悦离拱礼深鞠,以示敬重。

    悦离收好密旨,还一礼:“我也是久仰云大人威名了。您肃清南川的魄力,不输阵前将帅。”

    “您高赞了。”云崇青对自己认识够深,清楚自己有几分本事。目光越过眼前人,落到不远处仰面朝月的老妇身。老妇枯瘦,面容干瘪,双手捧着只小罐,指甲足有两寸长。她正念叨什么,只这方听不清。

    悦离侧首后望,幽叹一声,轻语介绍:“那是我族长老。她在告祭此次巫族遭难死去的亡魂。”

    云崇青明白了,收回目光,沉凝两息,道:“皇命在身,云某想问询您几个问题,还请您如实相告。”

    “什么问题?”

    “有关巫族。”云崇青直白说:“只有清楚战力,云某才能做好部署,尽全力减少损伤。”

    悦离凝眉思路片刻,点首:“我同意。”

    “那请您借一步说话。”

    “好。”

    二人来到了偏僻处,悦尚韩跟随守在附近。云崇青开门见山:“这次遇袭,巫族死伤多少?对方战力几多?”

    悦离嘴里泛苦,但还是说了实情:“巫族死伤足三千数。对方战力过千,但不足两千,都是好手。”说完,她又道,“巫族没有外人想象的那般厉害。我们也是肉·身凡胎,只是养几只小虫吓吓人罢了。”

    云崇青沉默,脑中在评估、算计。沐晨焕来了,慢慢走近,驻足在悦尚韩三尺外。

    悦离泪眼:“巫族从未想过犯人,只望在男尊的世态下安分守着一方地用心延续着我们的传承。神秘不为人知,阴毒叫人畏。

    我们不犯人,是怕泄露巫族的脆弱。人犯我们,我们拿命抵抗,只敢胜。因为输了,巫族尊女便难以存世。而赢了呢?他们就会放大心底的畏惧,以为我们只使了…”竖起一根小指,“这么一点点手段。实则,我们是已豁出命了。”

    沐晨焕听着话,心情难言。

    悦离转首望向她的族人:“知道族长老为何那般模样吗?”鼻子堵塞,声音显得沉闷,“因为她们在成为长老的那一天,便已以身侍毒蛊,来守护巫族。将来…待韩家清白了,我也会成为其中一位。”

    云崇青还有一疑:“追踪蛊?”

    “追踪蛊没多神奇。它就是一种可辨血亲的血蛊。”悦离正视云崇青:“悦合衣的反心,族内早有察觉。策反她的人,被我女上越伤了,有流血。我用那血,唤醒了两只血蛊卵。

    族内长老,带着蛊卵,顺着他逃离的踪迹追去。进到一定范围,蛊卵便会异常急躁。找到人,再伺机杀之。只没想到,那些人血气竟十分相似。”

    “被杀的那些人呢,都用来养血蛊了?”云崇青猜测。

    悦离点首。

    云崇青不明:“巫族既如此脆弱,您为何还放任悦尚韩出去猎杀,就不怕带来灭顶之灾吗?”

    悦离张嘴,沉默两息,哀伤道:“有什么不同吗?在血蛊找到策反悦合衣的人时,巫族就在别人要灭的名册上了。我也想捂住,可捂不住。”

    云崇青凝视着她。悦离承认:“我确实存了一点私心。”

    “您放任悦尚韩,是想推着一些人早些动手。”云崇青点破:“您等了太久了,久到您怕自己有生之年都洗不清韩家的冤屈。所以,不惜大赌一场。而今日的局面,可以说是甚合您心。”

    不愧是三元及第。悦离眼泪滚落,流到了唇口,她尝到了熟悉的咸,抬手鼓掌:“你可以上告皇上,说我利用他。”可皇上没有利用她吗?她愧对巫族三千死伤,但对皇上皇家…问心无愧。

    “您言重了。”云崇青垂首看地:“皇上本意也是想借南塑乱来…”没将话说完,转首向姐夫,“京里形势紧张,明日您启程回去,告诉皇上悦族长已经抵达邵关,请他安心。”

    沐晨焕没异议:“好。”皇上有安排,他留下也无意义。

    云崇青仰首上望,他该给蒋方和去封信,借兵。

    作者有话说:

    估计这两天就完结了。

    ? 第 117 章

    眼泪止不住, 悦离干脆发泄一通,将满腹的积郁抒出。她韩家一门忠烈,却落得那般下场, 该怪谁?先帝没将韩家赶尽杀绝, 她是不是还要感恩戴德?

    谷晟年间,沐宁侯府掌三十万西北军远在悠然山, 试问先帝敢寒透开国功勋的心吗?

    他不敢。

    悦尚韩此刻心情亦艰涩无比。娘三十年来的疼痛,近来他切身体会到了。他不知道待一切了结后, 南塑是否还能回到过去的模样?

    想了一刻时, 云崇青心里有了计较, 正好悦族长的情绪也稳定了些。现已过子时, 他亦没工夫含糊:“北去十里, 有个不大不小的庄子。庄子门匾上只一‘和’字。您先带着族人去那安置。好好休整两日,之后我会请人对你们加以锤炼。”

    悦离没意见。

    云崇青沉凝两息,又道:“此番锤炼,不止是为眼前。”

    “也为巫族将来。”悦离是个明白人, 抬手拱礼:“多谢云大人。”

    她虽出生将门,但没在将门长大,于练兵一道上可谓浅薄,远比不得悠然山上下来的煞神。借此机会,上越也可观摩学习一番。以后…巫族许会有自己的兵,对敌不再只依赖蛊。

    “还有,你们派了人去追踪月色那行吗?”

    “有。”巫族不替贼子背罪, 悦离道:“四个长老领着三百族人寻踪去了。我叮嘱过她们, 一旦听说南塑出事, 就沿路下些不伤人命的蛊, 闹个头疼脑热肚子痛就行了, 把风声带起来。这样,皇帝那也好向外派兵。”

    “还是要尽快找到月色一行。”

    “会的,她们在不断犯事又不做掩盖,不难找。”

    回到家里,云崇青见媳妇披着斗篷坐在灯旁等候,不由心暖,上前抱住她:“皇上给我派了个事儿。”

    温愈舒凝眉,思虑片刻,心里有底了:“孟元山吗?”皇上等不及臣子出孝,就给安排事儿,那肯定是事关重要又紧急。当下什么事最紧急?冠家。

    云崇青默认:“你先歇息,我去书房写封折子。明日姐夫会回京。”

    “姐夫回京?”温愈舒没想到。

    “悦族长领着族人带着密旨来了。我让她们去田芳的庄子歇息。”

    温愈舒愣了下,了然:“田芳庄子上秋粮还没卖,又养了不少鸡鸭鹅,暂时倒不缺吃的。只人多,估计也坚持不了多久。”

    “让六哥跟着忙吧。”云崇青笑道:“义兄正黏糊着小闺女,咱们这两月少扰点他。”

    “前个晚上,小甜果洗完澡拱我怀里哀求,求我给他生个比豆包更俊的妹妹。”温愈舒圈住夫君精瘦的腰,下巴抵在他心口:“云大人,您听到我们娘俩的诉求了吗?”

    云崇青笑开,抬手捧住媳妇的脸,低头在她撅起的唇上重重嘬了一口:“听到了,出孝我就好好努力。”

    “再亲一下。”

    “么…”

    一封折子写到天明。搁笔后,云崇青从头细读一遍。他将了解到的巫族死伤上报。虽然南境军可能已经透给皇上了,但他既受命围剿孟元山,就得让皇上清楚我方战力。

    皇上容不得孟元山,肯定是深入探查过。两方战力一对比,才会知道打孟元山易还是不易?况且,孟元山居湖中心,易守难攻。

    另,他毫无保留,也会让皇上心安。皇上记他的好他的功与忠,便是他所求的。再详尽地说几点对攻孟元山的看法,从天时地利人和出发,细述利弊。最后他的思想是偏向寒食节时动手。

    金国破,无数国人被屠。现又逢他们复国的关键时候,故今年的寒食,余孽必定郑重祭奠亡灵以求保佑。寒食,刚好过了女儿节十天,咸和洲游人少,也便宜进攻。

    沐晨焕来时,身后跟着三孩子。他们已经听说今日要离开了,很是不舍。糖包想留下,但心里又念着婳大姐。

    “舅舅安好。”

    “你们都好。”云崇青将晾干的折子递予姐夫。沐晨焕也不客道,展开阅览,眉宇偶有紧蹙,但很快平复。看完,他回味了片刻,便着手将折子密封。

    “自己小心。”

    云崇青点首:“我会的,京城再见。”

    “等你。”

    下午送走了姐姐一家,云崇青又亲书一封,让席义老叔着人送往响州府。

    云崇悌知道他十二弟要养大几千张嘴,一点不心疼,高兴得很。外头都什么形势了,他还以为十二弟要错过这波,不想活儿就来了!

    所以啊做官要想往上爬,一定得设法让皇帝老爷记着你好。至于粮食,云家自打十二弟考中举人,便热衷置地买庄子。几千口人而已,养个三月还是够的。裤腰带勒一勒,撑四个月也行。

    云崇青让巫族休整两日,还真就休整两日。邹长舟、孔三奇几个练兵,压根不分男女。第一天,就叫打小练功的悦上越腿软手抖。但巫族女子韧性要强于一般男子,倒下就爬起来,没有叫苦喊累的。

    “一…二…”邹长舟还不断地刺激这众女子:“有撑不住地就出列…”手指向不远处的瓶瓶罐罐,“摔了你们的蛊,从此不再戴银冠环佩,收敛气性,安安分分地嫁人相夫教子。”

    “一…二…”哪个巫女忍得这激,更是紧握兵器,挥舞得利落。汗滚下,流过眉眼,她们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

    悦离放下了长·枪,拿起了弓,上箭对准五丈外的靶。孔三奇挑选了两百三十苗子,巫族一共带来两百把弓。再加上响州府那的三百弓箭手,围个孟元山,虽少了点但还凑合。

    京里城西西当街,一桃粉衣姑娘匆匆往耀禾屋去。走得急,头又微微颔着,才跨过门槛,一个没留意就与人撞了个满怀。纤细的手抵上锦衣胸膛,愣神后,忙推开人,自己也往后退。

    “小心…”锦衣男子年岁不大,剑眉星目,极隽秀,伸手将被门槛绊得朝后倒去的姑娘拉回。那姑娘收不住力再次撞进了男子怀里,霎时脸火热。

    男子稳住了她身,从旁离开。姑娘红着脸杵在门口,听到屋外喊七爷,回头望去,见一小厮打扮的小子跟在男子身边殷勤地讨糖吃,男子愣是不给。她唇口不由微扬。

    “秀芸姑娘今天还是买桂花糖吗?”店家见她挡着门口,出声问询。

    秀芸是耀禾屋老熟人了,她移步到柜台:“廖掌柜,给我秤半斤桂花糖半斤酥糖,一斤沙糖。”耀禾屋的糖,在京里是在数的。她们小姐妹最是喜欢,虽贵了点,但也不是天天买。

    “好嘞。”近日京城不太·平,掌柜的一边称糖一边似扯家常一样说道:“有些日子没见着秀芸姑娘了,我还以为您配人家了?”

    哪那么快?秀芸不由自主地想到之前那出,面上才消的热意再起:“廖掌柜可别打趣我了。”国公爷在边关,她家姑娘的婚事一拖再拖。去年倒是相了一个,可没想那主儿心里藏着人。

    她家姑娘好成人之美,不屑争。

    夫人不看门户,就是想姑娘过得舒坦。有这么一出,与那家往来都少了。

    “京里各家都在买驱虫药,得见您出来走动,我这心就定了。”掌柜的像往常一样,每样多给了一两。人家在镇国公府伺候,他求个常来常往。

    “怕啥?京城贵地,什么鬼祟敢来?”秀芸拿了糖,付了银子离开,出门就见刚那男子在对街巷子口给一群顽童散糖,心不禁紧收。他竟还没走。

    “七爷,糖好像不够。”小厮眼巴巴地盯着主子的手。男子弯唇:“那你再去称点。”

    小厮单膝跪地…秀芸见此眼睫不由轻颤,宫礼?待那小厮跑来,她看清了立马低下头,真是宫人。七爷…是去年刚被封王的七皇子吗?

    男子散完手里的糖,抬眸看向对街。有马蹄声来,他转首望去,双目一紧,立时退入巷子。

    一行十二辆黑木马车,正是沐宁侯府特有。车上坐的是归京的沐晨焕一家。赶车的车夫眼利,在经过巷子口时眼仁右移,没看到那抹身影,也不纠结。

    沐晨焕一着家,就将小舅子的折子交于父亲,并告知折中内容。沐宁侯把云崇青的折子封上他的封,赶在宫门落锁前递了进去。

    皇帝阅后,烦躁了许久的心情终于好了不少。有心想去熙和宫,但又忍住了。莹然都把宫权交还皇后了,他这时去…去叱骂吗?

    “贵妃的身子如何了?”

    终于问了。方达抱紧拂尘,头垂得低低:“回皇上的话,江太医说贵妃娘娘是受邪寒。邪寒拔除,再将养些日子就好了。”

    皇帝也委屈,他是做样说了几句重话,可转头不还是让沐晨彬携密旨出京办差了?

    “朕也累了,伺候洗漱吧。”今天他想早点歇息。

    巫族施蛊祸害民间,愈演愈盛。北方因着寒凉未消,情况尚好。南边天暖,虫卵早孵,百姓惧极。尤其是周边有人死了的,稍微见着只飞虫,都被吓得肝胆俱裂。

    才几天,又有不少急报抵京。皇帝气得脖子都粗了,当朝申饬了六部尚书,并再派精兵五千南下平乱。

    三月初二,芍伊好好陪儿子玩了一天,晚上亲手做了小家伙爱吃的猫饭,看着他大口小口地吃完,心里满足又愧疚。她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见到明日的晨晖?在乳母将孩子抱离后,眼泪刷一下滚落。

    皇帝有好些日子没进后宫了,今晚点了芍昭容。储宁宫,芍伊坐在妆奁前脱簪去饰。沐贵妃是个好主儿,也就她的话在御前还好使点。

    十皇子惦念父皇…她这个做母妃的到底利用了孩子一回。

    戌时正,储宁宫外吟唱:“皇上驾到。”

    无人迎接。皇帝蹙眉,进到正殿,见空荡荡,心里不禁起疑。芍伊不是个矫情人,也不好玩花样,在诞下小十后更是安分。他一直觉这是个活得明白的女子,因此还高看她一眼。今晚…阔步往内殿,绕过门口摆屏。

    方达警惕,有两个样子平平的宫人眼神都变了。

    内殿,散着发的芍伊着一身素净,跪在地上高举一卷轴。皇帝见此,锐目一眯:“方达,着人去照看十皇子。”

    “是。”方达半挡在皇上面前,抱着的拂尘从左换到右。缀在最后的两个宫人,转身去偏殿。

    芍伊眉眼不抬:“皇上…”一滴泪啪打在地上,“妾身马绍寜告前冠南侯冠铭飞杀人栽赃。妾身先祖马良渡是清白的。”咚一声,叩首在地。

    咝…方达握紧拂尘,宫里还真是卧虎藏龙。皇帝眼底幽冷:“你不是皇后宫里的芍伊。”

    语气笃定,马绍寜听出来了:“是。妾身不齿偷子,只身不由己。但进宫能见到皇上,得宠幸生下小石头,是妾身厚福。妾身想放下仇恨,可夜深人静时每每闭眼,都是先祖死不瞑目的凄惨。

    妾身没见过他,但他就在妾身心里。

    马良渡是大雍第一文士,不是贼。先祖寒窗十年,学成报国,不该受奸贼污。妾身别无所求,只求皇上看完状书和妾身所呈证据。之后,皇上要杀要剐,妾身皆感念圣恩。”

    “那小十呢?”

    马绍寜痛哭:“是妾身对不住他。”

    皇帝沉默几息,示意方达拿过状书。

    熙和宫,沐贵妃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她在等,又在怕。等储宁宫的讯,怕皇上真的出什么意外。小八还不满十七,他现在尚不能完全独当一面。

    时间在不急不慢地流走,宁静的储宁宫突然传出一声惨叫。杂乱的脚步声冲入内殿,皇上手捂着腹,明黄寝衣上已被血浸湿一大片。披头散发的芍昭容右手里紧握着一把珠钗,额头磕在床脚上血流不断。

    方达慌了神:“护驾护驾…快传太医…”

    芍伊见宫人来擒她,立马调转珠钗刺向自己的喉。只手慢了一步,珠钗的利尖才触及肌肤,她就被拿下了。

    这时皇帝支撑不住了,身子软倒。方达抱住主子:“快来人,移驾回乾雍殿。”

    宫里乱套了,御前的小太监急奔向熙和宫,一路跌了三跟头。

    “娘娘…贵妃娘娘…”

    听着声的沐贵妃一拗起身,顾不得体面,围件斗篷就跑出内殿:“怎么回事?”

    小太监进殿,扑通跪下:“娘娘…不好了,芍昭容无端端行刺皇上,皇上皇上…”

    “什么?”沐贵妃踉跄了下,未稳住身子就冲上去质问:“皇上怎么样,御前的人都是做什么吃的?太医呢…皇上呢,现在哪?”这时不管真假,她心都紧揪着。

    “皇上已经被移去了乾雍殿,太医院在值的太医都赶往乾雍殿去了。”

    沐贵妃神色一凛:“芍昭容呢?”

    “被…被方公公拿下了。”

    坤宁宫慢熙和宫半刻得知消息,皇后吓得脸煞白:“你…你说什么,芍昭容刺…刺伤皇上?”张着嘴盯着来报信的太监,见他点头,眼都勒大了,迟迟才找着自个的声,“皇…皇上被伤着哪了?”不等回话又急问,“十皇子呢?”

    一旁的朝花紧抠帕子:“娘娘,您赶紧捯饬一下,去伺候皇上。”这个时候还问十皇子,娘娘难道没听闻吗?芍昭容刺杀皇上,这乃弑君大罪。十皇子已经废了。

    “对…对对,不能让沐莹然那个贱人抢先。”皇后转身,急急去换衣:“本宫是皇后,皇上的妻子,这个时候肯定要服侍在龙榻边。”

    只皇后想错了,她跟沐贵妃都被拦在了乾雍殿外。今夜江陈不当值,在的只有佟院判。

    佟院判一手血疾走出乾雍殿:“快…快去传江陈,让他带上羊肠线。”

    “佟院判,皇上怎么样了?”皇后冲上去。佟院判没空理她,跑回内殿跪到龙榻边。

    皇帝已经换下了脏衣,这会正盘腿坐在龙榻上,右手里攥着串佛珠:“都管好自己的舌头,不然哼…”

    几个太医把嘴闭紧,叩首在地。他们已经打算好了,近日都伺候在乾雍殿,一步不离。

    宫人半夜敲开了江府的门,叫走江陈。这事没能掩住,很快传开。皇帝歇朝,百官神色凝重。

    几个搬出宫的皇子,守在宫里。就连瑛王府也没再闭门,宗室里几个老王爷更是从早到晚候在乾雍殿外。

    一日两日,冠文毅在等,等立储。三月初六,御前传皇上口谕,让沐贵妃代为抚养十皇子。三月初七,皇帝宣东阁大学士钱坪、文华殿大学士谭立弥、吏部尚书俞不渝、京机卫统领庄千宁进殿。

    身为太傅的张方越心凉,他知皇后所为皇上都看在眼里,开始思虑起张家日后。

    三月初九辰时,圣旨下达,立八皇子封卓瑧为太子,暂代理国事。

    钱坪宣读圣旨时,几个皇子都在。现王眼眶都红了,九皇子额上的经络渐渐凸起。瑛王似早已死心,平静得很。理王、玦王面上亦无异样。璟王最先冲他八弟行礼:“太子殿下千岁。”

    封卓瑧手捧着的圣旨,心也没跳多快。他为这一天已经准备了十余年:“六哥请起。”

    最小的十皇子,这几天被吓坏了,挪到他八哥腿边抱住。

    三雅胡同镇国公府同丰院,段冉怡正在小书房里抄写经文,为悠然山上的将士祈福。不多会,穿着青衣的秀芸端着汤盅进来:“姑娘,您抄了快一个半时辰了,歇歇手,趁热把燕窝用了。”

    段冉怡写完最后几字,搁下笔。伺候在一旁的秀芳端来水,请姑娘洗手。

    洗好手,段冉怡接过巾子,抬眸看了眼秀芸,见丫鬟面上神色不佳,不免问了句:“谁惹着你了?”

    “姑娘没听说吗?皇上立了八皇子为太子。”秀芸嘴微撅着:“奴婢没见过八皇子,但有幸得遇过一次玦王爷。他人真好,还卖饴糖散给路边的童儿…”

    段冉怡纤长浓密的眼睫下落,丢下帕子:“秀清,去叫袁嬷嬷来了。”

    秀芸心一提:“姑…姑娘…”

    “我这庙小,容不下你这样的大佛。”段冉怡冷声:“皇上立储,你都敢议敢不满,我段家人可万万不敢。”

    “姑娘饶命。”秀芸跪到地上哀求。只段冉怡是个心硬的人:“闭上嘴,我给你卖个好人家。闭不上,我就不容你去祸害别家了,直接杖毙。”她父手掌三十万西北军,她清楚自己是个什么价儿。

    秀芸嘴闭紧紧,一声不敢吭,眼泪直流。

    半盏茶的工夫,一个圆脸嬷嬷疾步来:“姑娘…姑娘快收拾收拾,赐婚圣旨到门口了。”

    什么?段冉怡心一紧:“谁?”

    袁嬷嬷手比了下,八。

    不由吞咽,段冉怡握紧拳头,扯起唇角笑。大喜的事,她要高兴。

    太子才立,皇帝就将镇国公嫡女赐婚给太子。立时间,京里都知皇上怕是要不好了,在加紧给新帝奠基。新旧更迭,最是紧张。又当南塑大乱,巫蛊肆虐时,民心惶惶。

    “都是报应…”一个在津州被捉拿的巫女哈哈大笑:“先帝构陷忠良,残害辅国公府一门。皇帝为父掩饰,要屠杀巫族全族,简直灭绝人性。巫族势小,收不了你们,老天来收。大雍的气数尽了哈哈…”

    此话一传十十传百,不及一日,就传进了京城。百姓议论纷纷。

    “真的假的?”

    “照我说十之七八了。我娘家以前就在南边贩药材,听说巫族炼制的肉傀儡是没血的。没血怎么辨血亲?”

    “前阵子,茶馆里就有几个先生在争论西元胡同那事儿,差点打起来。”

    “肯定有不妥的地儿,不然韩家早死绝了。”

    “皇上干出这样的事,也真是寒…”

    “胡嘞什么呢?”

    不让说就不说了吗?随着巫蛊伤人的事故多发,悦离留话也被传得人尽皆知。百姓怨声起。有混子胆子大了,竟敢趁夜打砸店铺。从津州到通州,乱象围着京城,步步逼近。

    三月十三,冠家祠堂外一个老汉在细细清扫,主家晚上要祭拜祖先。下晌,两个妇人提着膳盒来,将祭祖的酒菜交于老汉。

    老汉早已净身净手,在此等候多时。提上膳盒,推门进去祠堂,微低着头来到供桌。撤下供桌上的供品,小心打开右手边的膳盒。第一层是新鲜的瓜果,第二层是菜…揭开最底一层,一管金色入目。

    老汉慢慢抬起首,眼珠子上望屋梁。东西就在那里,拿到了它,他的岳父岳母就可安息。连带着宫里的昭容娘娘,也能活命。

    十皇子,不是下人女所生,他体内流着大雍第一文士的血,以后会是尊贵的王爷。

    回身将祠堂门关上,老汉毫不犹豫地把卷轴往怀里一揣,走向墙。他小时最擅爬树,戴上容娘特地做的手套上墙。

    也就百息,祠堂的门开了。一个妇人来收走了两只膳盒。

    这夜子时,冠文毅领着一家老少进祠堂祭拜,看着高香烧尽,三叩首。众人起身,冠岩承上梁,取了完颜氏族谱。

    “爹,我们该走了。”终于要离开这鬼地方了,冠岩骁有些兴奋。

    冠文毅吐气,点了点头:“以后还会回来。”

    “回来时,我们…”冠颜婷笑目:“就不再是冠姓。”

    “而是尊贵的完颜氏。”冠岩骁接话。冠岩承得父亲示意,收好族谱,上前拉开供桌,转动二排右边角的牌位。呼隆一声,牌位桌下开了个大口子。

    京城宵禁,但逢寒食节,不少人家要出京祭祖。冠家换了装扮,混在其中北去。城门口严查,正要轮到他们时,不知打哪来的疯子推着一长板车烧着的甘草冲向城门口。

    “嘿嘿…大家陪我玩…我们一起去见见阎王爷好不好?好朋友…一起死啊…”

    排队的百姓一拥,涌过城门。城卫也没空严查了,拔刀向疯子,去拦板车。

    冠家才逃离京城,明亲王一家就下了诏狱。宫里又一道旨意下达,皇帝废后。张方越急急进宫求见,这次他得进乾雍殿了。

    皇帝面容苍白,人消瘦了许多,躺在龙床上,正看着太子处理国事。张方越跪拜:“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方达咳…咳咳将芍伊招供拿给太傅。”气弱无力,皇帝右手握拳抵在唇上,再次咳起。太子搁下朱笔,到榻边帮着顺气:“父皇珍重。”

    “朕没事。”皇帝看向张方越。张进那笔糊涂账,难查清,他不好清算。但皇后这出,足够治罪张家了。竟敢与封铭启合谋,他倒小看她了。

    张方越快阅着供书,面如死灰。皇后…皇后糊涂啊!她这是引狼入室,那狼还大伤了皇上。

    “你说咳…朕该不该废后?”

    张方越放下供书,叩首道:“臣罪该万死,还请皇上治罪。”

    “致仕吧。”皇帝给靖边张氏留份脸面。

    “小民谢皇上隆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张方越懊悔,这些年自己争的到底是什么?他早该告老了,不应留恋权柄给皇后妄想,害了张家一族。

    “皇上…您不能废臣妾,您与臣妾的婚是先帝亲赐…臣妾是您的结发妻子是太子的嫡母…”皇后身着明黄凤袍,在乾雍殿外大闹,几欲硬闯。

    “臣妾就知道…臣妾知道您要给沐莹然腾位置…她的儿子已经是东宫太子了…臣妾什么都没有了,只有坤宁宫…”

    封卓瑧面目平静,接手宫人奉来的参汤,试了试温,确定冷热刚好,舀半调羹送向父皇。

    皇帝眉头已蹙起,瞥了一眼还跪伏着的张方越,示意方达:“让张氏进来说话。”

    “是。”方达一点不怜惜皇后。他十一岁就跟在皇上身边,对皇后…不,是张氏做下的那些糊涂事是一清二楚。皇长子珣怎么早产怎么死的?亲娘作的。

    张氏冲进内殿,看到太子喂皇上汤药只觉极刺目,扑通跪到地上:“您太狠心了,臣妾到底哪了做错了?这些年我忍得还不够吗?自沐莹然进宫,臣妾就称病,什么时候与她争过。您还要臣妾怎么样呜…皇上,您对得起先帝吗?”

    闭嘴吧。张方越咬牙,若非身处乾雍殿,他都想回头锤这蠢痴人一顿。

    皇上遇刺,她不知吗?见着面,不关心几句,就一心想着指责。换他,有这么个发妻,也想休。

    对不起先帝?皇帝手捂上心口,他现在给谁收拾烂摊子?先帝对得起他吗?哪天韩家的冤洗清了,他还得安抚辅国公府一门,安抚南塑。这些,哪一桩不要他觍着脸?

    目光飘向太子,他突然觉早立储君也好。

    “皇上,您还记得…”

    “不是莹然容不下你,是朕…”拗起身,皇帝扭头直视张氏:“是朕要废你。你还敢说你忍让…你忍让什么了?你清楚芍伊的谁的人吗?”若非她是马良渡的后人,他再过几天都该被移送皇陵了。

    一提芍伊,张氏脖子收了收,但也仅是瞬间,气焰再升:“皇上怎么不问问臣妾为何变成这般?是您…是您逼得。沐莹然掌六宫权,臣妾这个皇后…宫里谁敬?”她委屈,不尽委屈,眼泪滚滚。

    封卓瑧插上一嘴:“自孤记事以来,除了您称病,孤母妃几乎日日不堕去坤宁宫请安。”

    “本宫是你的嫡母,那你为何还坐着?”张氏恨毒了。

    封卓瑧道:“以前是,但现在您不是了。”

    “逆子…”张氏指着太子:“皇上您看到了吗?他同沐莹然一样从未敬过臣妾。您怎可将天下交予这么一个不孝之徒?”

    “那该交予谁?”皇帝重咳两声,沉声道:“交给不及四岁的小十,然后等朕死了,明亲王摄政,你垂帘听政吗?”

    “臣妾没想过要…”

    张方越再也忍不了了,爬起身甩手就是一巴掌:“闭嘴,孽女,乾雍殿是你能放肆的地方吗?行错事不知悔改,还冥顽不灵。我看你这几十年是白活了。”

    手捂上脸,张氏仰望着她爹,眼里满是不信:“您竟敢打我…我是皇后啊!”

    “已经不是了。”张方越再跪下求道,“皇上,小民今日也是见识了。你别跟这混账动气,万要保重龙体,太子殿下还需您往前领。这蠢痴人,您也别姑息了,直接赐她白绫、毒·酒、匕首,免得她活在世上祸害无辜。”

    这是他的真心话,就皇后刚犯下的大不敬,足够张家上上下下死一回了。他不能为着个废后,置全族于不顾。

    “爹,您在说什么?”张氏直觉自己听错了:“我是皇后啊…靖边张家这些年仰仗的全是本宫,您跟本宫说过,宫里有没娘的…”

    啪…张方越手快,一巴掌打断了皇后的话:“我看你是疯魔了。”

    皇帝喝着儿子喂的参汤,斜眼望着那对父女,心里只觉好笑。

    封卓瑧见父皇嘴角微扬,放下调羹,拿了干净的巾子帮他拭嘴,顺便把扬起的嘴角拉下。

    作者有话说:

    以为九千字左右能写完,现在一看,明天应该还有好几千字。

    118  ? 第 118 章 ◇

    ◎结局(下)◎

    张氏犹不觉自己有错, 想当年她被赐婚时,皇上还不是太子,而她的祖父、父亲都手握重权。若非是娶了她, 皇上哪会那般顺遂地入主东宫?

    “皇上…臣妾心里苦极…您难道真的一点都不顾念我们三十余年的夫妻情分吗…”

    皇帝已经听够这些话了, 抬手轻挥。方达立时招来宫人,张氏见此更是大吼大叫:“不许动本宫…本宫是皇后, 你们这些没根儿的脏东西…”

    张方越朝着皇上、太子重重三叩首,然后爬起全力一巴掌打向疯妇。张氏被打摔在地,宫人趁机上前将她擒住, 拖出内殿。

    张氏痛哭流涕:“皇上…你不能这么对本宫…”

    将将几刻时,张方越似苍老了十岁, 透着股死气。他霍颤颤地抬起手拱礼:“小民告退,皇上万福金安,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待内殿清静了, 皇帝坦然享受着儿子的服侍, 倚着软枕一手枕到脑后:“这些年,朕给过她许多机会。可惜, 她从未珍惜。包括张方越、靖边张家, 满心满脑都在盯着朕的龙椅。”冷嗤一笑,不尽讽刺, “坤宁宫给她住了二十七年,是白瞎了。”

    封卓瑧懂父皇的意思。皇后已经母仪天下了, 膝下又无子, 哪个皇子坐上那把椅子于她几乎无差。只要她母家敬从正统,她无大错, 那属于她的那份尊贵便无人可夺。

    说到底, 张氏落到今日这地步, 都因贪心不足。她、他们要的不止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皇帝打量着太子:“朕将段南真之女指给你,你心里可有不满?”

    “父皇要听真话还是假话?”封卓瑧笑着回视。

    “都想听听。”皇帝曲起一条腿:“先说说假话。”

    “儿子欣喜若狂。”封卓瑧长相多似舅,可一旦笑开,那韵态像足他父皇。

    皇帝也不禁扬唇:“朕瞧出来了。”

    封卓瑧明白父皇的心思:“您会将段姑娘指给儿臣,看重的是她的品行。至于其父掌西北军驻守悠然山这点,最多只沾个边角。儿子识好,一定珍惜。”

    有个懂他心思的儿子陪着说说话,皇帝觉挺好:“段冉怡虽比你长一岁,但她是镇国公夫人精心教养大的。不怕告诉你,段家都没想过让她高嫁。朕给你指这婚,说不准待段南真回朝,还要看他几天脸色。”

    他肚里门清,四大铁帽子公侯都不愿与皇家结亲。也能理解,他们早已封无可封了。做纯臣,拥享不尽的富贵。可屁股坐歪了,就难保不被削。

    先帝临死前将莹然指给他做侧,要的不就是沐宁侯府坐歪吗?

    想想如今的局面,皇帝竟生出一丝痛快。先帝把沐家拉离纯臣的道,现在沐家外孙成了储君。他这也算是给自己出了口气,瞧瞧外面那一大片烂摊子?

    封卓瑧笑言:“您不用担心,到时儿臣挡您前头。”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皇帝趁机撂活儿:“那等韩家归朝,悦离来京朝拜,你去帮朕好好安抚。”

    “父皇吩咐便是。”封卓瑧喂完参汤,将碗交给方达,转头看了眼沙漏:“都午时了。”

    皇帝敛起双目:“快了。”

    是快了。山北省这,悦上越已经领着两千族人潜到了咸和洲。悦尚韩换上了锦衣华冠,带八十美眷就等着天黑上画舫。

    皇帝安插在咸和洲的五十明卫,也于三日前与云崇青接上头了。云崇青还请打过交道的一些商贾富户、官家亲戚,以清明游湖之名,租下了咸和洲所有的船只,一共是两百一十八艘。

    今晚这些船会载着弓箭、兵器往孟元山,而一千强兵与三百弓箭手则就船隐藏。

    一户矮屋里,几人围着张破桌,眼盯着铺在桌上的咸和洲地舆图。

    “近四天,屡有船只送客往孟元山,可就是不见那些客离开。”云崇悌指按在唇上,他寻匠人专门制了副龅牙。

    “附近的河灯被孟元山全买了,总计过三千盏。”装扮成坨子的记恩,哼哼两声:“过去可没这样,看来他们的大事是真到了紧要关口了。”

    一副土地主打扮的云崇青,微笑:“这场祭祀越盛大,来的贼匪就越多。今晚祭祀之后,那些人里应有大半会离开,追随完颜氏南去。”

    “你们说…”云崇悌问:“邵家会来人吗?”

    这云崇青还真思虑过:“以邵书航急功自大的性子,应该不会错过此次祭祀。”他若猜得不错,皇上派往南塑查巫族遇袭之事的冯大人与席大人这会…应已在汇安。

    八成汇安那也是今晚动手抓人。有明朗接应,邵启海又丁忧了,那方势力不难铲除。

    和泽省济阳那…每年寒食、中元、冬至,盛家在外的族人都会回归族里,祭祖。他计较过,十有七八冠家会择在这时动手,将盛家一网打尽。

    沐二哥去的就是和泽省。金俊在那,他行事上也能便宜许多。

    皇上最后派出的南下平乱的五千精兵,名上是由京机卫右副统领萧河领。实则,二月下旬辅国公世子韩南渊的嫡长子韩斐然已经抵通州府。此事,是沐伯父透露予他。

    皇上将冠家一行交于韩斐然捉拿,用心不浅。

    明日就是清明,天很应景,阴沉沉。酉时,飘起濛濛细雨。暮色降临,长洲上多了凄凉。今晚冷清,这方也无人巡逻。河上,还有三两小舟在等客。

    天黑尽,孟元山上灯火通明,哀哀戚戚的管弦音随小风飘远。一富丽画舫自下游来,船上公子煮酒,美眷音甜舞美。绕山游一圈,不留恋顺风离开。戌时末,雨停了。一盏盏河灯被放逐河面,乘波而去。

    不知何时,十数辆马车驶到长洲边?纤弱的身影踩着脚凳下车,她们个个披着斗篷戴着连帽,黑纱半蒙面。隐在黑夜里,像幽魂一般。清凌凌的眼眸,望着孟元山那方。

    马车调转方向,往回。挂在车厢一角的风铃,叮叮当当。大概两刻,又送来上百一样装扮的女子。

    许是潮湿,长洲上的星火没能久留。子夜过后,宁静的河面起了哗哗划水声。一艘艘大大小小的舟载着人离开孟元山。

    孟元山上擂起了鼓,像是在送别勇士。

    舟快抵岸时,舟上的人隐隐约约看到身影。沿岸站立的女子,盯着他们。马车送来最后一批客,像之前几回那样,转头叮叮当当地离开。

    有长舟抵达,舟上七人跳上岸。其中有一开口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一位女子领着九同伴从那行人身边过,往长舟,语调幽幽:“无家可归的游魂。”

    问话的人才祭过亡灵,心境正低沉,听闻此话以为她们是同族,口气柔软了些:“你们来得太晚了。”

    首先上船的女子,正是悦上越,她掩在面纱后的唇角微扬:“不晚,刚刚好。”云大人说得不错。冠家摊子铺得大,又这么些年过去了,管理上很难做到一丝不漏。

    舟陆陆续续靠岸。岸上的女子底气正得很,有空舟就上。不及一刻,她们就全登了船,往孟元山去。

    要离开的人,也不久留。只他们没想到才离河边不足百丈,就闻咻一声。

    一人倒下。

    “小心戒备…”众人警惕,却已经晚了。密密麻麻的箭矢袭来,根本不给他们喘息的机会。一顿乱射后,等候多时的五十明卫冲出做先锋,上千巫女随后。

    那行人也精,不少未受伤的趴在地装死。敌露面,他们立马爬起搏杀,一边还大喊:“有敌袭。”

    悦上越就在等着这音,见“船家”变脸,右手一甩,一根银钗刺穿了他的喉。经过二十天的苦练,巫女的手个个快狠准。不过十来息,她们就控制了河面上所有小舟,见下游挂灯的船来,立马加快往孟元山划去。

    孟元山上已发现怪异。今儿这样的日子,喜好红艳的落桑也穿得素净。她站在飞鹰台,望着那些逼近的船,面无表情。不远处,巨大的鼓上,赤着脚的两女仍在舞。

    观舞的不是旁人,正是留了髯须的邵书航。

    在看清船都是空的时,落桑转身:“有客来扰,请神弓营。”

    四周立时安静,正倒酒的邵书航尚有些迷糊,但见鼓上背靠背站立的女子放哨箭,心神一下子绷紧。

    哨箭升空,孟元山灯火熄灭。此时悦上越一行距孟元山也就三五丈,她们立时弃船投入河中。控船的巫女没有下水,反桨往回去接援兵。

    孟元山没能静谧多久,就有惨叫。

    “啊…什么东西…啊…”

    “是蜈蚣呃…”

    接二连三,惨叫此起彼伏。仍站在飞鹰台的落桑心绪渐渐不稳,她知道那些不是蜈蚣、飞蛾…是毒蛊。细细回想之前,神思定在那艘画舫上。她蓝灰色的眸子流露阴狠,一定是那艘画舫。

    巫族怎么会来袭孟元山?有什么呼之欲出,只落桑不愿相信:“把那些船沉了。”

    神弓手才上箭,呜呜号角声入耳。落桑一愣,猛然转身望去。一片漆黑里,一点星火亮起。然后两点、三点,很快灯火照亮了整艘画舫。

    画舫的甲板上,云崇青一身黑色锦衣。左边悦离穿回了她巫族族长的服饰。

    正当落桑凝目急欲看清时,画舫的灯又灭了。悦上越一行已经扒上了孟元山,稍稍沉定气息,手下一个用力,上了石台。

    “什么人呃…”

    利索地杀了巡卫,出手的几巫女放下臂膀,快速给窝弓上短箭。下游来的船,灯已熄。神弓手即便占据有利地势也难对准,除非点灯。

    巫族人长期生活在南塑茂林地,对周遭感知异常敏锐。当找到一窝点,大战起。

    画舫环山游,一会灯亮一会灯熄。悦尚韩领八十女,弃画舫上了孟元山。

    云崇青看着明卫登孟元山,看着人从山上坠落…看着血流进河里。风呼呼的,直至东方见白时,孟元山上安静了。

    而这时,距离此方仅三十里的一条小街上,两青壮打着哈切来到一间铁铺外。走在前的那位,摘下挂在裤腰上的钥匙开锁。两人推门,准备找地方先歇会,只脚才跨入两步徒然顿住。

    藏在门后的黑衣人一剑横扫,两人·头落地。

    铁铺的门关上,十息后又打开。

    天亮后,悦上越下到孟元山临河的石台,拱手向停泊的画舫:“云大人,可以上山了。”

    席义站在半山腰,朝着望来的云崇青点了点首。

    跳下画舫,云崇青与悦离并肩上到孟元山顶。仙客春居外,一女子瘫躺着。他走近,一眼认出:“落桑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下巴被卸的落桑,漂亮的眸子里爬满血丝,愤恨地盯着俯首看她的青年。

    云崇青轻笑:“不用这样愤怒憎恨。我来拿你,也是想让你早日与冠…”手背到后,眯起右眼,装作思索,“不不,这样称呼有些不敬,应该是完颜氏亲族团聚。”

    闻话,落桑啊额两声,极力挣扎。只她手脚都被卸了,难以动弹。云崇青移步向被押在地的邵书航:“邵关不够你折腾的,你跑去南川,把郭阳害惨了。”

    邵书航惊惧,两眼勒大了上望云崇青。下巴被卸,兜不住口水。黏腻的银丝,拖到地。

    “才消停多久,你又跑来孟元山呵…”云崇青冷笑:“你还真是哪热闹往哪凑。”今日开晴了,仰首看碧蓝天,“不过以后也没机会了,纥石烈…书航。”

    当飞鹰台的匾落地时,南去的冠文毅右眼皮跳了下。他不喜欢路道两边的灌木林,敛目俯身,打马疾驰。跟在后的三十六人,随之加鞭。

    高空有鹰俯冲而下,一双泛着冷光的鹰眼紧盯着一只被马蹄惊到的灰兔。

    利爪抓向兔子后脖,兔子急躲。鹰抓空,扇翅膀转向再袭。兔子一急竟蹦起返身四爪朝天,蹬向逼近的鹰。

    冠文毅心不由绷紧,正要打马,眼睫一颤,不做犹豫两脚一蹬离马。一支利箭破空而来,跟在冠文毅后的伯仲躲闪不及,被一箭穿喉。

    十丈外,一身着破缕戴着斗笠的男子,从背后再抽一支箭矢,上弓拉满。马感知危险,刹蹄嘶鸣。也就这瞬间,无数箭矢从路道两边来,杀向马匹。

    在见到京机卫右副统领时,冠文毅知道自己输了。他不甘,泛着泪光的双目盯着前方。

    仍旧站在路中央的男子,放下弓,摘下斗笠,露了真容,勾唇一笑:“文毅叔,好久不见。”

    “你…你是?”冠文毅惊诧,脑中浮现出一人,韩南渊。

    “韩斐然。”男子笑容温暖:“韩南渊的长子。”他终于回来了。流放时,他七岁。姑母有想过让他诈死遁逃,但他不愿。因为韩家嫡脉没人了,他不能死。即便是诈死,也不可。

    傍晚,断了手脚的邵书航被丢到了邵府门前。门房跑出来还想质问骑在马上的大肥,只他话到嘴边,五百弓箭手已上墙瞄准了邵府里走动的人。

    “你们做什么?这里是邵家。”

    大肥轻嗤一笑:“放心,我们没找错门儿,围的就是邵家。”

    三两天的时间,外界没了巫蛊作乱的声了,一切归于平静。月底,皇帝大好。四月初二,太和殿百官聚集。

    沉静了几年的诚黔伯,也在列。大殿外,悦离、韩斐然、樊仲都候着。云崇青没着官服,站于先生旁。落在他后的中年男子,脸上有新疤,是济阳盛家家主。

    这回盛家虽做了万全的准备,但对上悍匪,还是不堪一击。好在,沐晨彬、常俊鑫在清乐成功截下了那群悍匪,盛家一门得救。

    冠文毅、冠岩承、落桑、邵启河等戴着镣铐,被押跪在地。

    辰时至,方达到,抱着拂尘高唱:“皇上驾到…”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朝臣跪拜。

    皇帝气色不错,慢走到龙椅坐下:“众卿平身。”

    “谢皇上。”文武退列左右。方达再唱:“传南塑领主巫族族长悦离进殿…传韩斐然进殿传前大理寺右少……押冠文毅进殿…”

    悦离今日的银冠溜边不再是银,而是黄澄澄的金。她跨入大殿,走至中央跪下:“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这一天,她等了三十年。

    韩斐然随后,云崇青虚扶了把先生。樊仲眼有热泪,他的家人日前已经回到京里。京中的宅子,朝廷也返还并修缮了。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真好啊!钱坪紧抿着嘴,老眼里蓄满了泪。今日事了,明天他就去寻樊伯远喝茶对弈。

    皇帝看着御前侍卫押着一众进殿,嘴角带着嘲弄:“冠文毅,苦主都在这了,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皇上要臣从哪说起?”冠文毅嗤笑,他不认命:“是从先帝以查南泞私盐作饵钓辅国公府上钩不成,竟逼臣杀人盗银栽赃南谦门大营的兵,借此构陷辅国公府说起吗?”

    朝臣均颔着首,不敢吱半声。

    冠岩骁怒目望着殿上:“皇帝,你明知冠家是受命行事逼不得已,竟还着大理寺查南泞案,不就是想帮先帝洗脱构陷开国功勋的污名,保你皇室圣贤吗?我冠家是被你逼离京城的,你与你父一丘之貉。”

    皇帝冷哼:“到了此般境地,尔等竟还敢胡说八道。朕只问一句,你们到底姓什么?”

    “正如皇上所说,都到了此般境地了,冠家姓什么还不是由皇上说了算?”冠文毅凛然模样,要是不知内情的,还真以为他刚正。

    云崇青心里在算计,马悦榕也快来了。

    武源门外,一老妇背着包袱到了,仰望宫门,静立片刻,深吸一气毅然去擂鼓。滚过刀山,蹚过火席,被侍卫抬到了太和殿外。

    “皇上…民妇…”灰头土脸浑身是血的马悦榕,右手死死抱着包袱,左手扒地向前爬:“民妇马悦榕…前南川布政使马良渡之女,要告冠家贼人栽赃诬陷,他…他一家都是金匪余孽,民妇父亲冤枉…”

    皇帝沉着脸,抬手示意方达。方达立马吊嗓子唱:“传马悦榕进殿…”

    站在武官首的沐宁侯,低垂着眉眼。冠家那卷族谱可不易复制,不过能派上用场,所有就都值得了。

    宫人将马悦榕扶起,架着她进入太和殿。

    看到姓冠的一家,马悦榕再不做掩饰,怨毒地朝着冠文毅啐了口吐沫:“你们想过会有今天吗?”仇恨撑起了她的意志,“杀千刀的,你们害了多少人,你们有数过吗?”

    皇帝双目一阴,他们怎可能数过?

    马悦榕跪下,颤着手解开包袱,将一卷金黄捧起。

    “皇上,民妇因父亲被诬陷,一辈子恨极偷子。但…但到最后…”她哭笑:“民妇却做了回偷子。这是冠家族谱。民妇潜伏冠家五十年,求的就是个清白,让被害的父亲安息。”她伏身叩首,“求皇上做主。”

    方达走下大殿,取了那管金黄,展开细细查检,确定没问题,奉到殿上。皇帝接过,一目十行,看后将东西丢到殿下:“冠文毅,你还有什么可说?”

    冠文毅望着摊在地上的金黄,眼里充斥着阴鸷。被锁了镣铐的双手紧紧握着,他一败涂地。

    完颜氏…一败涂地。

    “父皇,”现王出列,一脚踏上那金黄,拱礼道:“儿臣请求父皇收回儿臣与冠颜婷的…”

    “啊…”冠文毅突然发狂,脚上镣铐竟轻易被挣断。一脚扫倒挟制他的一个御前侍卫,蹬地飞扑。越过跪着的几人,用锁着两手的铁链圈住现王脖颈。

    被押的一众,见势立马学样。他们的脚镣竟都不牢靠,一挣就断。

    瑛王眼里滑过冷芒,与玦王、理王、九皇子几乎同时跑上大殿,大喊:“护驾…来人啊快护驾…”

    方达察觉不对,挡到皇上前:“护驾…”

    御前侍卫冲进太和殿。

    反正都是个死,冠文毅一下折了现王的脖子。冠岩骁去擒钱坪,云崇青将老师推向谭老,一把将冠岩骁拉回头。新仇加上旧恨,冠岩骁挣断手链,挥手用铁链扫离逼近的侍卫,招招袭向云崇青门面。

    斯文的邵启河、邵启海兄弟,竟都是练家。太和殿大乱,因着王公大臣不少,护驾的御前侍卫手脚拘束。沐宁侯、段励左右夹击意欲袭向太子的冠岩承。

    封卓瑧站在龙椅正下方,警惕着。诚黔伯对上冠文毅,似要求功赎罪,攻势猛烈。孟安侯拦下了冠颜婷。大殿之上,瑛王掩在袖中的右手一转,一把匕首落下,毫不犹豫地捅向在前的理王。

    “呃…”理王错愕,愣愣地低头下望,只见滴血的尖刃。

    方达察觉,回头看去。瑛王拔回匕首,杀向璟王。璟王躲避,脚下踩空,滚下大殿。皇帝面色铁青。沐宁侯一掌击碎冠岩承的头骨,袭向靠近太子的诚黔伯。

    正与冠文毅打得难分上下的诚黔伯,徒然收势,攻击太子。要上殿的封卓瑧,避过攻势,一脚将他踹向外祖的杀招。冠文毅上殿,被两宫人拦下。瑛王见封卓瑧到殿上,竟反手杀向龙椅。

    方达、封卓瑧同时阻拦。方达快了一步,却空出了皇帝身前位。这时,九皇子从旁来,一把将收力身子未稳的封卓瑧推向玦王。玦王左手寒光迎接。

    “小心。”皇帝瞥见,起身拉太子。不想九皇子这一推是拼尽了全力,太子被拉住了,皇帝自己却倾倒了过去。玦王未收手,眼里暴戾满溢,一刀捅进他父皇侧腰。

    封卓瑧一掌击向玦王心口,玦王血自口中奔涌而出,笑看杀来的小九。只九皇子未等抵近,方达已回守,一拂尘将他扫落大殿。

    “传太医…”封卓瑧抱住他父皇,眼眶通红。皇帝斥道:“不许哭。”

    大殿里的乱臣贼子,全被杀绝。百官跪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方达含泪,唱:“退…”

    “八百里加急…”

    满朝震动,皇帝忍着剧痛,想要去拔匕首。封卓瑧阻止,语带凝噎:“不能,我们让太医来拔。”

    “皇上…”送信的兵丁到太和殿外已力竭,瘫倒地上,脸灰败:“蒙古集结…十十六部,二十万铁骑压境。”

    皇帝让太子扶他起来:“打…”唇上血色肉眼可见地退去,“云崇青,顺天府尹。”

    云崇青听到了,神情凝重铿锵道:“臣遵命,誓死为皇上为大雍守好京畿。”

    皇帝看向还跪在大殿中央的悦离、韩斐然,刚他们一直未动手。冠家…是朝廷养肥的,皇家该受这罪。

    “辅国公府蒙冤,爵位恢复从前。朝廷与南塑协议依旧,巫族自治。”

    悦离、韩斐然叩首:“臣谢主隆恩。”

    “樊仲…”

    “小民在。”

    “你身子若还可以,就进刑部修律法。”

    樊仲脑中回荡起钱坪对他的期望,欣然应了:“臣遵旨。”

    “马良渡,无罪。”皇帝两眼上翻,有些撑不住了:“退朝。”

    ………………………………

    马昭容被放,回了储宁宫。沐贵妃将十皇子送还,就去了乾雍殿。见到小舅,她看着小舅两手上的血,有些眩晕:“皇…皇上怎么样了?”

    “伤及内腑。”江陈只庆幸玦王没在刀上抹毒:“臣拼尽全力,至多能保皇上卧榻三年。”

    沐贵妃身子晃荡了下,芬嬷嬷忙上前稳住。

    江陈规劝:“娘娘保重,皇上那还需您陪伴。”冠家伏诛,一切已真相大白。朗家的好日子没几天了。他想等闲时寻愈舒商议,将姐姐的墓迁移到三泉县。正好,崇青的根也在那。

    收拾了心绪,沐贵妃扯起唇角:“我进去伺候皇上。”

    皇帝已经知道自己什么情况了,佟院判正跪在一旁守着。

    封卓瑧紧握父皇的手,嘴里苦极:“您不该拉儿子的。”

    “你糊涂了。”皇帝换口气:“朕…朕不能将大雍…江山交到不忠不孝的奸恶手中。不…不拉你,你让为父…培养小十还是再生几个?”

    瑛王被擒,现王、理王、玦王都死了。封卓瑞尚好好活着,封卓瑧吸气慢吐:“锁完颜氏、纥石烈氏的镣铐,应是瑛王、诚黔伯府动的手脚。”

    皇帝看着贵妃进殿,展笑,回儿子的话:“最后了…背水一战,自是拼尽所有。是朕大意了。”所以,他把京畿交给了云崇青。

    云崇青盛名在外,百姓爱重。由他掌京畿重地,民心安。而他的手段,也能震住一些心中藏鬼的狗东西。

    “你先出去,我与你母妃有话要说。”

    封卓瑧没守好父皇,心里愧疚,正要跪他母妃。沐贵妃两眼盯着龙榻上的皇上,拉起儿子,将他推开。来到榻边坐,接过宫人递来的温巾子擦擦手,端茶帮皇上润口。

    皇帝抓住贵妃的手:“封后的旨意,朕会亲手写。这些年…委屈你了。”

    沐贵妃没推拒:“莹然谢皇上没让新君来册封莹然,成全了莹然的傲骨。”

    “朕咳…不能陪你到老了。”皇帝看着他的贵妃:“你…你要好好保重身子,帮朕多看小八几年。”

    “我一妇道人家,能看他什么?领太子这事,还是得由您亲自来。我都问过江太医了,他说能保您好些年呢。我乐意伺候您,服侍您。”

    “好。”皇帝不与妇道人家争辩:“朕…朕早知皇家情薄,只没想到有一天…会死在自己儿子手里。”

    沐贵妃强忍着不让眼泪掉落:“玦王真的太不懂事了,他对不住他母妃。”

    “不懂事的又何止他?”皇帝叹气:“方达…”

    方达跪到地上,他罪该万死啊!

    “把…把九皇子送去给瑛王。”皇帝扯唇:“朕的手上,占满了皇室的血,不缺这两个。”一个个的都想让自己成为大统唯一承继人,他还没死呢,在眼睁睁地看着。

    “是。”

    四月初三,皇帝下诏,太子监国。

    云崇青上任顺天府尹,第一把火就烧到了诏狱,严查冠、邵镣铐事件。仅仅一月,便查到了京机卫。京机卫统领庄千宁,配合着将京机卫整个清洗一遍。

    太和殿之乱也有了定论。诚黔伯府陈家被诛三族,贤妃、瑛王妃及瑛王妃母家一个都没逃过…九皇子在狱中被瑛王虐·杀。瑛王得知亲娘于冷宫里自杀后,撞墙而亡。

    太子手狠,没轻放一个罪人。午门外刑场,足足一月血都没干过。

    大雍与蒙古之战,段南真有意拖着蒙古,打了三年之久,生生将蒙古拖到山穷水尽,最后歼灭蒙古十三万青壮。蒙古递上降书,派公主和亲。

    段南真搬兵回朝,太子犒赏西北军之后,建和皇帝宾天。

    正承二年六月初三,乾雍殿,封卓瑧背手歪着头,愁眉对着他严肃的云爱卿说道:“希望等您回来时,朕膝盖头上也趴着一个小的了。”

    对皇上与皇后之间的事,云崇青一点都不想多嘴:“臣此回代您巡查边陲,怎么也要三四年。子嗣的事,都看缘。臣与内子就是成婚快三年才有了云熙。云熙五岁,内子生云蜜、云惜墨。”

    不一样,他的皇后是不想生。皇帝手搭上崇青舅舅的肩:“在外巡查,您要常写折子进京。”

    “臣遵旨。”

    六月初六,宜出行。云崇青携媳妇、孩子离京。十六辆马车驶到京郊十里亭停下,都成熟稳重不少的苗晖、常俊鑫等候在亭中。

    三人见面,相视笑过,不约而同整理衣饰,对天地拜。拜完,举杯碰撞,他们齐声道:“赠清明予俗。”

    一边说话的三位夫人,闻言望去,皆满目爱意。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明后两天,会更番外。先推一波作者君的下本文《路人甲,强惨还带点憨》,年后几天更文。

    辛珊思穿书了……

    穿成了个女疯子。

    女疯子年纪轻轻,却内功绝顶,因此一直被囚禁着。在文中,她唯一的存在感,就是于女主重伤时,给女主喂了一甲子内功。

    内功没了,然后…女疯子就死了。

    辛珊思穿来时,头号女配正撺掇着她去抢亲。

    抢谁?

    抢江湖第一女霸王遗花宫宫主看上的郎君。

    辛珊思兴奋站起:“快…帮我解开锁链。”

    锁链一解开,她撒腿狂奔,誓要远离头号女配这个疯子。

    可……谁能告诉她,书里都没女疯子抢亲这回事,她怎就赶上了?

    不但赶上了,还阴差阳错把某郎君给糟蹋了……

    糟蹋了还不够……她竟然还有喜了……

    有喜了还不够……某郎君不是个小白脸吗?咋一翻身就成了百草堂黎上?

    文中,黎上此人,多智近妖,表象俊美无俦温文尔雅,实则乖张凉薄心眼极小。他师父就是他杀的。

    完了,辛珊思两手抱着大肚,两眼望着茫茫前路,仿佛已经看到阎王长啥鬼样了。

    119  ? 第 119 章 ◇

    ◎番外,太和殿之乱后续◎

    “退朝…”

    方达的吟唱声里带着颤抖, 朝臣亦是一般:“臣等恭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几个宫人并着太子将皇上移往后殿。朝臣再唱:“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满殿的血腥,冲刺着众人心窍。仅仅一瞬息, 也就换几口气的工夫, 天崩了。皇上在太和殿被重伤,蒙古压境…他们不知之后大雍会如何, 却清楚一定异常艰难。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百官久久不愿起身,直到太医院的十几太医匆匆赶来,他们的心才稍稍松弛了些。

    一刻后, 皇帝回乾雍殿。文武退出太和殿,两个宫人扭着九皇子离开。磕破头的璟王还呆跪着, 他脑海里一片空白,看着御前侍卫将瑛王从地上拉起,心里渐清明, 畜生…一下爬起冲上去就打…

    “你这个混账…怎么敢?”父皇伤了, 被封卓玦那个孽障伤了。封卓瑛若没趁机作乱,孽障根本没机会。璟王打红了眼, 封卓瑛被御前侍卫压着无还手力。

    殿外百官看着, 没人规劝。瑛王罪该万死。

    建和二十六年四月初二的早朝,注定会被载入史册。

    出了宫门, 云崇青紧绷的肩慢慢下沉,走在旁的樊仲眉头依旧紧拧。沐宁侯长吐一气, 转首向段励:“蒙古既已压境, 那现在咱们能做的只有保粮饷充足,让西北军无后顾之忧。”

    段励拱礼:“您说得极是。”现在打比以后打胜券要大, 只…皇上伤了, 他怕朝中动荡。

    走在后的孟安侯庆幸, 庆幸孟固早离了悠然山,不然他现在就想死一死。

    段励移目向右,圣上英明,定了这位接顺天府尹的职。只要京畿有条不紊,百姓的心就能安大半。

    “别在这站着了,都回去吧。”沐宁侯回头拍了拍云崇青的肩,先一步上马车离开了。

    云崇青与段励、孟安侯拱了拱手,同老师走向等候在不远处的师侄樊峰。

    “爷爷、云师叔。”回京脸上就脱皮的樊峰,快步迎上去。没了繁重的劳役,他有些不习惯,学了骑马、赶车,接送起祖父。

    “等久了吧?”云崇青微笑,这是老师最小的孙儿,年方十六。

    “我带了《汇思》。”樊峰搀扶祖父,回头望了眼宫门,压低声音:“宫里是不是出大事了?”刚京机卫统领庄大人急急出宫,手才抓上缰绳就打马,匆忙得很。

    樊仲点首,没多说,转头向弟子:“为师送你回喜燕胡同。”他日前已经搬回了三勺胡同的府邸,与家人一起。

    “多谢老师。”

    马车离开了武源门,拐了道。云崇青深吸慢吐,沉定心神:“今日太和殿之乱…”与老师直视着,眸底深邃,“应是完颜氏的最后一谋,剑指太子。”

    樊仲认同:“泊林海山岛遭倭寇洗劫的事,八成也是完颜氏算计。而诚黔伯府走错,过全在己身。利欲熏心,是非不明。”

    “确实。海山岛一事,皇上为保皇家名声,只要了陈炽昌父子的命,陈家之后闭门谢客。他们许自省过,认命了。但完颜氏不会放过陈家。”云崇青敛目。

    樊仲叹气:“海山岛的事若被揭,瑛王可能活命,但陈家是必定受诛族。”

    “只苟活于世并非是瑛王所要的。”云崇青冷嗤。

    “玦王…”樊仲疑惑:“倒是叫我没想到。”

    玦王一向安分,云崇青也没料到会来这出:“玦王生母,是皇上在外带回宫的。”

    事已至此,樊仲也不愿多耗心思在死人身上了:“几个皇子资质如何,百姓许不知,但完颜氏一定清楚。杀太子,乱大雍皇室。皇室内斗,山河动荡。好算计啊!完颜氏至死都不容四海太平。”

    云崇青心里在盘算:“金匪复国之谋,我以为应昭告天下。蒙古压境,皇上又重伤,我们需民心凝聚护太子稳朝纲,共抗外敌入侵。”

    “这…”樊仲思虑,好一会眉宇才松,流露欣喜,大赞:“妙!”

    回到喜燕胡同,云崇青便往书房,将所想所思全部呈于纸上。他不以为完颜氏势力已被除尽,故仍需防范。但只防范还不行,得将津州瀚书县白山村与王大兴失踪事告知于民。

    并详述金匪阴暗心态,他们专挑好人家破坏,借此压大雍国运…

    设身处地,他若原本爹疼娘宠日子无忧无虑,却被拐被偷,从此见不得光,过着有今天没明天的日子,会不恨吗?爹娘还可能像王大兴的娘一样,疯癫了。

    从内击破金匪残余势力,还能引起民愤对外族恨之入骨。云崇青整理了思想,开始写奏折。午饭都没用,一坐到日头偏西。

    折子写好,他请席义老叔送往沐宁侯府。席义出了喜燕胡同,恰巧跟一队京机卫碰上。诚黔伯府、瑛王府…瑛王妃母家已经全部下了狱。九皇子外家在京里的宅子,也被围了。

    街上空荡,不少店铺歇业。

    动静这般大,百姓已嗅到不对。果然皇帝重伤的事,没能瞒住。四月天明明暖洋洋,却比腊月更寒。

    这一夜,京里难安眠。次日寅时,樊仲出府往刑部。左邻匡家大人也正要去工部,看着樊家马车经过,不禁生感慨。朗朗乾坤天理昭昭,黑白终有定断。回想之前,他还是有些惊奇。

    云崇青受命,领巫族围剿孟元山,捉拿邵氏查抄邵府。消息传进京里,谁不愕然?以为是假,毕竟当时云崇青尚处孝期。可次日,人家就与身着巫族族长服饰的悦离押犯人抵京。

    同天,朝廷修缮三勺胡同的樊家宅子。百官诧异,不敢议论。

    匡大人眼前浮现樊家十几好口回京时的场面,云崇青扶着他的残面老师到城门外迎接。沉冤得雪,一家子见面抱头痛哭。

    那时大家才知云崇青的先生,乃樊仲矣。樊仲,谷晟元年探花郎。三十而已,居大理寺右少卿。他没死,隐姓埋名三十余载追凶,还顺便教出个三元及第云崇青。

    云崇青之名,早在重建响州肃清南川时,就已四方知。

    有此徒,樊仲几十年不在朝又如何,他依旧名动天下。

    匡大人羡慕,但却不嫉妒,因为他无法想象樊伯远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自断右掌毁去俊朗容颜,练左手,暗查陈家案…一桩桩,他自认无这份坚韧,抬手向走远的马车一拜。

    匡慜敬佩!

    天亮,皇帝下诏,太子监国。

    因在孝期,云崇青上值未着官服。前任顺天府尹半月前病倒在回府的路上,太医断是大厥之症,已致仕。

    他名声在外,接手事务没人敢为难。午时,方达来传召。

    乾雍殿,不止太子在,沐宁侯、孟安侯、段励以及钱老、谭老都在。云崇青行礼:“臣拜见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

    “云大人请起。”封卓瑧眼下有青色,昨日傍晚他拿到崇青舅舅的折子,给父皇读了。父皇细思片刻,让方达把崇青舅舅过往上奏的折子都予他。他读了一夜,想了一夜。

    今早,父皇问他,可有悟?他回,民心。

    几位大臣已经阅过云崇青的折子,都有感触,其中尤以段励心情最是难言。他就比云崇青小三岁,怎么都想不通人家心眼是如何长的?昨日下朝,他到公府门口了又回头往户部去。

    户部给他透了信儿,国库充盈。空虚的国库怎么就一下充盈了?

    原是此回皇上派出去的几波人马都拿着脏了,不止押回了人,还运回了银。其中,云崇青不但把邵家、孟元山抄干净了,还上交了一份名册。

    明亲王府也被抄了。京机卫昨个奔走一天,几十万两银入国库。珠宝玉器,和盛钱行收。

    现在又来一本折子,他读完后心里只觉朝廷苦,金匪之恶罄竹难书。我大雍不犯人,上下求的只是国泰民安。可在蒙古、东夷、南姜氏眼里,大雍就是块肥肉,都虎视眈眈。

    自己的家园,自己守护。咱们要自强,拧成一股绳对抗侵略,让外敌惧让他们永远不敢犯我大雍。

    段励终于知道皇上为啥会这么喜欢云崇青了?换他,他也偏心。

    就折子,一众商议到天黑。翌日,皇帝下诏,告天下百姓,将完颜氏换姓潜藏中原,密谋复国事细述。

    顺天府誊抄上百份,到处张贴。怕百姓看不懂,云崇青还在每张告示下按了几位国子监学生,与民细说。

    堵不如疏。皇帝告天下百姓书,效果远超预料。百姓在知道马良渡之死、陈家案、辅国公府倾倒、南川不明劳力、南塑乱、蒙古压境等皆是金匪手段后恨极,许多都破口大骂。

    “想俺们大雍灭亡,给他们那群猪狗不如的东西腾地儿,做梦。”

    “咱们日子过得好好的,招谁惹谁了?个个都来欺负咱…”有妇人都抹眼泪了。

    “不能叫他们得逞,伤皇上杀太子,不就是要让我们穷不聊生吗?”

    “狼心狗肺啊,在咱大雍藏了多少年,不存一点感激,连拐孩子还专挑好人家的娃子拐。他们该被天打五雷轰。”

    “不能叫贼人得逞…把犯咱们的畜生全部杀绝…”

    “咱们踏实苦干,不拖朝廷税粮,让西北军安心打仗。”

    “对…”

    文士激愤,陈词痛斥,到处宣扬。和盛钱行张扬捐军饷,不少商贾学样。

    云崇青着手开始查冠、邵镣铐事件。

    三泉县,云家各房又聚到了一块。云忠诚沉着老脸,但心里欢喜不已。青哥儿升顺天府尹了。顺天府尹正三品,不止管京畿重地,地方上有冤难平的也可递状书到顺天府。

    小十二,小不得呀!

    云忠恒说道:“皇上重伤,蒙古压境,这次咱们就不摆流水席了。今天叫你们来,是要知会你们一声。西北战事未结束前,云家庄子上产粮除去自家吃,其他全部捐军饷。”

    “捐。”云粱抢先出声赞成:“云家不是从前了,现在邵家没了,咱们要做好样子。”

    云忠诚道:“你们心里清醒就好。从崇青这辈起,我们云家要撑得起来那累积三代便是书香门第。这个名儿,意味什么?”

    “意味着云家子女以后出入往来都是官家门户。”云忠恒再次警告:“崇青能走到今天,是拿命拼来的。他的名声,一点不容有污。”

    “不会的,爹。”钟氏这些年是真长见识了。过去别说邵关府的官儿了,就是三泉县知县府上摆宴都不是云家能沾边儿的。现在可不一样,知县夫人摆宴,头张帖子就往云府送。

    为着不失礼,府上还特地请了教习嬷嬷回来,教规矩。

    能坐正桌和主家吃席,谁愿站着伺候人?

    五严镇云府,王氏正与当家的商量:“还是要让愈舒早些回京。不然青哥儿身边都没个知冷知热的。刚上任顺天府尹,又忙。我真怕孩子年纪轻轻就熬坏了身子。”

    “六月一出孝,就赶紧让他们娘俩上京。”云禾也担心:“咱们在五严镇继续守着,不跟去,免得招闲话。”

    王氏点头:“我们守满三年再去京里。”

    京里来人,悄默声地请走了和春堂的江老大夫。皇上勤政,江老大夫也想与阎王抢一抢人。

    四月中,邵家、冠家九族被诛。

    午门法场,连着一月不歇。百姓天天围观,唾骂。

    五月末,西元胡同辅国公府修缮完毕。韩家没有点炮庆祝,而是挂起白帆,祭奠谷晟二十年草草下葬的韩钰父子六人和死在流放路上的韩氏族人。

    太子亲临。

    韩家宗祠,韩斐然将点燃的香奉予太子。封卓瑧对上百牌位深鞠,沐宁侯夫妇也在。

    上完香,一行出了宗祠。封卓瑧面对韩斐然:“听说你尚未娶亲?”

    对这个流有沐、刁两家血的太子,韩斐然怨不起来,弯唇笑言:“殿下有合适的人选吗?”

    封卓瑧摇了摇头:“没有,你自己找对眼的。父皇让孤催一催你,三十好几了,别再拖沓。”

    这话深得悦离心,她挽上沐侯夫人:“姨母,您也给斐然留意着。咱们不求门第,只要心眼实品行好能过日子便可。”

    “行。”沐侯夫人眼还红肿着。这些日子,她没少掉眼泪,为她的几个姐妹,为莹然。

    韩斐然送几人离开,看着太子仪仗走远,转身向姑母:“您也该回南塑了。”

    轻嗯一声,悦离长叹:“这次回去,我便会传位给上越。上越再赴京,与朝廷重新签订协议。”移步面对侄子,“先帝与韩家的账,在四月初二早朝时已清算。以后,辅国公府依旧敬从正统,”

    “姑母放心,斐然不会拖着韩氏一族执着于过往恩怨。”

    “这样最好。”

    韩斐然转眼望向南边巷子口,那里韩东林站立,他漠然:“姑母,我们回府吧。”

    “好。”

    六月初,马昭容领着十皇子,在储宁宫见了她的族人。养了些日子,马悦榕身上的伤好了许多,见着外孙女,她很是抱歉:“这些年苦了你了。”

    “都好了,一切都过去了。”马昭容紧拥她外祖母,泪眼看着外祖。这一天,是她曾经想都不敢想的。

    十皇子白白·嫩嫩,与他外曾祖对望着,许久才收回目光低下头取锦囊。饱饱的锦囊里,装满了他喜欢吃的糖。一颗一颗地散,他说道:“很好吃,你们吃。”

    马家人看着他,不安的心终于定了。马悦榕叮嘱外孙女:“咱们不要犯傻,去想那些遥不可及的东西。”

    “我懂,您放心。”马昭容心思清明。皇上现在就剩下三儿子了。他们母子安安分分,哪天新帝上位,就是为着名声也绝不会亏待小石头。

    “你明白就好。”不及午时,马悦榕领一大家子离开了储宁宫。走在出宫的宫道上,艳阳照面,她脚步轻盈,不知想到什么嘴角扬起,转首望向永远默默陪在旁的丈夫。

    她这一辈子,死而无憾了。

    封后的旨意,六月初六下达。沐贵妃没有让礼部准备封后大典,只一心照料皇帝。有江老大夫在,皇上少受了几分苦。

    温愈舒守完孝,带着小甜果月底抵京。皇后特招了娘俩进宫。小甜果知道皇帝病了,还给准备了礼,六只活鸡。

    “活鸡怎么就不能进乾雍殿了?”皇帝脸上有些浮肿,笑意洋洋:“那可是民生。”

    皇后应他:“行,让您看两眼。瞧把您稀奇的?”

    “当然稀奇,这还是头回有人送朕这般实诚的厚礼。”皇帝知道莹然是有意将事告于他,想逗他乐一乐。

    温愈舒领着打扮体面的小甜果,随方达进到内殿。

    “臣妇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臣妇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千岁金安。”

    小甜果跪下,团起小肉手,嫩嫩的奶音一点不弱,很响亮:“小子云熙给皇上请安,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千岁金安。”

    “好漂亮的娃儿!”皇后欢喜,转首看向皇上:“您一会可得回礼。”

    “这不用你担心。”皇帝让母子二人起身:“赐座。”

    “谢皇上。”

    宫人拎着几只鸡进殿,没敢靠近龙榻。也不知谁想的主意,把鸡嘴都给绑了,这会一点声儿都没。皇帝见了,嗯了一声:“鸡养得真不错。”

    小甜果忙道:“果果挑的最肥的。”

    “你的心意,朕看到了。”皇帝一本正经:“方达,把鸡送去御膳房。今儿午膳朕要喝上鸡汤。”

    “是,奴才这就送去。”

    “多吃多喝,身子倍棒。”小甜果朝皇上竖起圆润的大拇指。

    皇帝笑开:“你几岁了?”

    “到…到下雪时就三岁了。”小甜果挺着自己的小肚子,很高兴:“爹爹说,三岁就给果果分屋住。”

    温愈舒与皇后娘娘相视笑着,她家这位一点不怯呢。

    看着小甜果,皇帝生了向往,心里在思虑着是不是该让太子早点大婚?只西北正打仗,不宜大操大办。

    “听说你还养了只青狼?”

    “对,是爹爹带果果在响州大集上挑的。”小甜果还记得事儿,两手比划:“摊子上一大窝,好些小狗崽。小子都…都不知道挑哪只好,就有一只小狗用小尾巴跟小子说,带我带我走,我想跟你走。小子就带它回家了。”

    这还是个小话痨。皇帝笑问:“大集好玩吗?”

    小甜果点头,一双桃花眼晶亮:“好玩,果果哥哥买了马驹。他可喜欢了。还有包包,他养的一对白兔子…长了有这么大。小子娘亲还在等…等他的小兔子。”

    提及这,温愈舒就乐,朝着皇后娘娘无声道:“两只都是公的。”当时摊主说一公一母,怎知竟出了错?

    皇后忍俊不禁,套到皇上耳边,告知。皇上哈哈笑。

    母子在宫里用了午膳才离开。方达亲送,将人交到等候在宫门口的云大人:“今天皇上很高兴,咱家多谢小公子了。”

    小甜果小手攥着挂在腰上的麒麟玉,跟方达道:“果果还有很多鸡,皇上要是吃完了,可以叫…叫个谁来我家里捉。”

    嗯,家里还有四十三只。云崇青手牵上小家伙。这次来京,他和小圆包带了一整车的鸡。

    方达应道:“行。”

    坐上马车,小甜果撩起窗帘跟方达摇手告别:“改天再见。”

    “一定。”

    小甜果四岁时,太子大婚。建和二十八年才出正月,温愈舒被查出有喜。这可喜坏了小甜果,每日里除了读书、锻炼便是陪着娘亲。

    此回怀胎,温愈舒还是少有不舒服。只相较头胎,肚子要大不少。江陈亲来趟云府,猜测极可能怀了一双。

    云家脱了孝,云禾、王氏赶紧回京。

    西北战事拖了两年了,蒙古已近弹尽粮绝,边关形势到了紧要时。云崇青忙碌,幸好有家人守着媳妇孩子。九月十六,温愈舒诞下一双儿女。满百日,云崇青给孩子取名,姐姐唤作云蜜,弟弟训名惜墨。

    建和二十九年三月,蒙古投降,大雍举国欢庆。皇帝下诏,谢万民。六月,西北军班师回朝,太子犒赏。

    八月初二,建和皇帝含笑而终。

    作者有话说:

    想看谁的番外,大家可以给我留言。

    120  ? 第 120 章 ◇

    ◎番外二,封卓瑧与段冉怡◎

    建和二十六年三月初二, 皇帝被宫妃大伤,各大家就知可能很快就要立储君了。

    只段冉怡做梦没想到,储君刚立, 一道赐婚圣旨就落到自个头上。

    太子殿下吗?她好像比他还大上一岁。

    圣旨宣读完, 镇国公世子段励与方达说话。一旁的礼部尚书默默打量着太子妃,皇上为太子定下这门亲实在是用心良苦啊!

    段冉怡两手捧着明黄的圣旨, 从喧闹的镇国公府府门口一步一步地回到了她的同丰院。

    秀芸还跪着,脸色惨白,泪目看着静立在堂中的主子。袁嬷嬷领来两个粗使婆子, 将人绑了。她挣扎,但于事无补:“姑娘…姑娘饶命, 奴婢愿姑娘与太子百年好合早生贵呜…”

    袁嬷嬷一把捂住她的嘴,都到了这境地了,这丫头竟还不知错, 真真是白活了一场。镇国公府是什么人家, 能行差踏错半点吗?一个贱婢敢妄议立储,简直放肆。此事要是传出去, 整个国公府都要跟着遭殃。

    给两婆子使了眼色, 三人拖人速速退出堂屋。

    秀芸拼死反抗。

    段冉怡眼睫下落,明黄醒目, 这便是她的余生了。她轻吐一气,悠悠道:“袁嬷嬷…”

    已下台阶的袁嬷嬷闻声, 立马驻足:“姑娘?”

    沉凝几息, 段冉怡道:“秀芸不用留了。”

    秀芸瞠目。袁嬷嬷应道:“姑娘放心,奴婢知道怎么处置了。”她来时, 夫人就交代过。

    这丫头是姑娘的贴身婢。玦王有心沾染, 冲着谁, 傻子都清楚。姑娘已被赐婚太子殿下,名声不能有一丝脏污,否则便是死路一条。

    镇国公夫人到时,同丰院已然清静了。

    “奴婢给夫人请安!”守在内室门口的秀芳屈膝行礼,头垂得低低的,屏着息。

    轻嗯一声,镇国公夫人绕过摆屏,见闺女迎来。

    “娘…”段冉怡未到近前就伸出手,她眼眶泛着红眸里却含笑。

    镇国公夫人心酸,鼻间火燎,握住闺女的手,将人拉进怀,双目泛起泪,在儿耳边低语:“是娘不好,都是娘不好。”自己不该挑拣,可精养大的闺女,又怎甘心草草将她嫁了?

    “没有。”段冉怡笑着宽慰:“女儿能得皇上看重,配予太子,是女儿人品贵重。娘该为女儿高兴。”她命…比沐贵妃好。

    “你爹知道,肯定要怪上我。”镇国公夫人紧紧抱着她的心肝肉,眼不敢眨就怕泪滚落,哽着声道:“娘庆幸从未放纵过你。”

    “女儿多谢娘。”段冉怡在记忆里寻找那人,只可惜仅有他幼时圆乎乎的模样。她故作轻松,问起:“娘,您近年见过太子吗?”

    “去年十月里在护国寺见过。”

    “俊吗?”

    镇国公夫人微扬起首,轻轻眨了眨眼,泪意消退,回答女儿:“俊,太子相貌肖舅…”

    “二舅?”

    沐二那张脸…镇国公夫人笑了:“不是,似他小舅。”

    段冉怡弯唇,玩笑:“那女儿就放心了。沐二舅的脸尽得岁月厚爱,二十年不见有变,我是真磨不过。”

    “哈哈…”

    母女笑成一团,低沉的气氛消解。没几日,皇帝下诏废后。段励特地寻沐三吃了顿酒,回府与母亲、妹妹细说个中缘由。

    听完,镇国公夫人叹气:“皇后魔障了,胆子也忒大了!”

    “可不是。竟敢勾连明亲王,将来路不明的女子送上龙榻,她这是在自掘坟墓。”段励冷嗤,镇国公府与靖边张氏早在张进在时就有结怨。

    他祖父任宿边总兵那会,张进坐宿边布政使。两人政见多不合,祖父屡屡忍让,张进却自持寒门出身得寸进尺。镇国公府的爵位世袭罔替,容他一时。几十年过去了,靖边张家终于把路走绝了。

    段冉怡微笑:“张氏…何必呢?”

    室内静默一时,镇国公夫人再叹:“是啊,都是中宫了,何必呢?”

    夜深时,段冉怡躺在床上,闭目想着以后。镇国公府、沐宁侯府、孟安侯府早已封无可封,因此自建国以来一直坚守正统,少有结党。可辅国公府…她睁开眼睛,望着黑暗。

    南塑动乱,皇帝大伤。这时将她赐婚给太子,无疑是在稳局势。太子的外家沐宁侯府,功高但没兵权了。她父在悠然山已经待了五年之久,等太子坐稳朝堂时,西北正好当换帅。

    皇帝的算盘…打得一直精妙。

    她呢?段冉怡苦笑,她不谦虚,自个容颜确实姣好,可奈何年岁上不占优。太子三十风华正茂时,她三十有一,脱离青春颜色渐衰,还能留得住恩宠吗?思虑良久,嘴里乏味,不为难己身了。

    既留不住恩宠,那就求君臣相得夫妻…相敬如宾吧。

    之后数日,形势是瞬息万变。孟元山被剿…邵关邵氏被抄…济阳盛家遭劫…沐二舅押一众劫犯抵京…冠家异族…樊仲族人返京…

    “妹妹,皇上大好了。”

    段冉怡看着长兄,心里突突的,想问是大好了还是一切动乱快结束了?只话到嘴边,她打住了。无论皇上龙体如何,她跟太子的婚事都是毁不得的。

    父亲的家书也到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段家敬从。她静心备嫁,可四月初二的早朝却降两霹雳。太和殿混乱,玦王弑君。蒙古铁骑压境,西北迎战。

    突闻消息,镇国公夫人一口气没上来,差点厥过去。

    “娘…”段冉怡抱住瘫软下的母亲,挪到榻边。

    段励紧握双拳,眼眶赤红,嘴上语调平稳:“现在打…是好事。蒙古内斗未彻底结束,兵强马壮仅是表象。倒是咱们大雍,正昌盛。”

    “你爹是如愿了。”跟了段南真这么些年,镇国公夫人岂会不知他心思?悠然山是多少武将的梦,他要去她不拦。现在他领兵上阵守国门,她看家护老小等他归。“我没别的求,只望他平安。”

    “会的。”段冉怡泪盈满眶。

    镇国公夫人看着儿子,段励拱礼:“娘,我会盯紧西北军军饷。”

    皇帝这回是真的伤重了,钦天监择了吉期,礼部和内务省上门。沐贵妃入主中宫后,段冉怡在自家后院见着了将要迎娶她的人。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如娘所言,太子隽秀,气韵不凡,周身全无浮躁,沉定优雅。

    “臣女段冉怡给太子殿下请安,殿下千岁千千岁。”

    因着西北战事、父皇抱恙,封卓瑧下定之日也没着艳色,一袭墨锦衬得人更是矜贵。看着三步外的女子,他平静着有些无措的心,放柔了声道:“不必多礼。”

    “谢殿下。”段冉怡起身,眉眼低垂。

    今日封卓瑧来,一是想让她见见自己,二也是有事相告。他走近两步,凝视着…他的妻,抱歉道:“咱们的婚事不会大办,委屈你了。”

    “臣女不委屈。”当下是什么情况,段冉怡清楚得很。大雍上下,团结一致对外敌。身为镇国公嫡女,将来的太子妃,她当作表率,拒绝奢华铺张,节省钱粮供应西北。况且,皇上还病卧龙榻。

    封卓瑧保证:“虽不能大办,但孤会尽量亲力亲为。”

    段冉怡福礼:“殿下心意,臣女明白。臣女谢殿下眷顾,也万望殿下以国事为重。国好…”顶着他的目光,嫣红爬上脸,“小家才会安宁美满。”

    她的发黑麻麻的,瞧着似很柔软。封卓瑧浅笑,摘下挂在玉带上的龙珮,抓过她置于腰侧的手,将珮放于她掌中:“这是孤出生时,父皇命人雕琢的,现在予你。”

    玉佩温凉,段冉怡依旧颔着首,抓着她的那只手很大,指腹并不细腻。对了,大哥说殿下有练内家功夫。眼睫轻颤,目光慢抬,看向他。

    眼神对上,封卓瑧展颜笑之。

    胜三月春色美,段冉怡欣赏着太子,心似被鹅毛抚弄。住东宫,她是太子妃。太子登基,她便是皇后。坐稳中宫,不参党争,若能长命过皇上,她就是尊贵至极的皇太后。

    封卓瑧不知太子妃所想,见她收拢五指握住龙珮,他松开手退后一步:“以后请多包容。”

    只要不糊涂,她稳坐赢家。段冉怡微笑,福礼:“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他是君,她是臣。君臣在上,后说夫妻。

    建和二十七年十一月初八,太子大婚。大婚后,皇帝就在眼巴巴等着他的皇孙。一月两月过去,太子妃肚子没见动静,太子催起璟王。

    璟王面红耳赤地望着他的好弟弟:“我才添了一闺女,您能容哥哥歇歇吗?”

    “你家小四又非六嫂生的,六嫂已经歇了三年了。”封卓瑧打定了主意:“一会孤请江太医去璟王府给六嫂瞧瞧。父皇龙体这般,你总不能让孤才成婚就纳侧吧?再说镇国公还在西北阵前拼杀,孤现在纳侧不是寒他的心吗?”

    对对,您说得在理。璟王都想撂挑子不干了:“您不觉得哥哥是个没儿子的命吗?”他府上四个小郡主了,个顶个漂亮可爱,要问自个现在最怕的是…脑中灵光一闪,回去废腰拼儿子也不是不可以。

    封卓瑧观六哥面相:“你子孙宫很饱满。”

    “借您吉言。”璟王凑近太子,觍着脸:“您给句话,我立马回府努力。”

    “什么话?”封卓瑧不解地看着他六哥。

    璟王舔了舔唇,小心道:“不和亲。”

    封卓瑧蹙眉,沉声道:“自康德长公主后,大雍不会再派公主和亲。”

    “成。”他不怕他的小郡主嫁得不好,就怕嫁到他伸手够不着的地儿,不能护佑她们。

    建和二十八年春暖,蒙古军仍没能攻破悠然山,占不到好便想退回草原休养。可段南真怎会让,他粮草充足,三十万西北军士气强盛,硬是拖着蒙古军打。过了夏秋,蒙古被逼入绝境,破釜沉舟,扑杀硬攻。

    悠然山战鼓雷鸣,千军万马白刃相接。烽火连天,腥风血雨。蒙古不敌,段南真乘胜追击,这回他没再半途放过。

    捷报抵京,正当三月。蒙古投降,太子妃喜极而泣。举国欢庆时,她再提为太子纳侧事。

    封卓瑧头疼:“父皇龙体一日不抵一日,孤暂时不想纳侧。”翻身覆上妻子,细看她神色,“江老大夫说你身子很好。”

    被压着的段冉怡,纤柔的手探进他的寝衣,愁眉苦恼道:“嗯,但就是怀不上呢。”

    是吗?封卓瑧盯着妻子,拇指轻摩她的粉颊:“孤怎觉得你想坐享其成?”不然也不会总惦记着给他纳侧,借别人肚子绵延子嗣。

    心一紧,段冉怡面上伤情:“您这样质疑妾身,妾身可不依。”说着便凑首上去亲吻她的太子殿下,“现在就给您生。”不纳就不纳吧,趁着太子年轻,她多多享用,也挺美。

    尽骗人。封卓瑧攫住她的唇,长驱直入。

    乾雍殿,消瘦了许多的皇帝,揽着皇后躺在龙床上,在编排:“朕有点后悔给小八娶个年长的媳妇了。段南真那狐狸的闺女,精着呢,与小八成亲一年余了,不着急自己肚子,倒挺热衷给自个寻姐妹。”

    皇后笑着,指抚过皇上的眉:“他们年岁尚小,不着急。”

    “知道你心思。若非朕身子不好,你是不会同意小八未满二十就娶亲的。”皇帝叹气:“也不晓得小六媳妇这回能不能争气一次?”

    “臣妾看过了,婉宁肚子尖尖的,同臣妾怀瑧哥儿时一样一样。您就等着抱皇孙吧。”皇后也盼着璟王妃能得男。江老大夫给了明话,皇上撑不了多久了。

    “但愿吧。”皇帝还是忍不住要说太子:“你且瞧着,小八跟他媳妇有的耗。”知子莫若父,他会不知那小子心思。“段冉怡若是个拎不清的,她就是想给小八生子,小八都未必容。”

    皇后心里清楚:“还不是您眼神明亮,给他挑了个最好的。”

    皇帝确实高看段冉怡,嘴角带笑:“朕再留意些日子,要小八还拿不住媳妇,便教教他什么是恩威并施。”

    “好…”皇后轻拍皇上的肩:“时候不早了,您也歇息。明天臣妾让小十过来陪您,您先看着您小儿子解解馋。”

    六月,西北军班师回朝。太子见着了他岳父。段南真恭敬行礼:“臣拜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快起。”封卓瑧亲扶:“这些年劳累您了。”

    “臣不敢,能为大雍为皇上为百姓守悠然山,是臣之幸。上得悠然山,拒敌千里,臣此生也无憾了。”段南真没想到一走几年,京里竟大变。冠家,完颜氏?

    他不以为金匪被蒙古屠尽,但也没想到一支完颜氏竟潜藏大雍如此深。万幸…万幸皇上警觉,没让冠家得逞,不然大雍将生灵涂炭。

    “父皇在等您,您随孤一道进宫。”

    “是。”段南真心境复杂。皇上要还好好的,他此次回京少不得要摆个脸色做做样子,可现在却是不能了。

    今日,太子妃也在乾雍殿,见到鬓边已生银丝的父亲,她强忍眼泪,心中哽塞。终于回来了,她的父终于回朝了。

    “臣拜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段南真叩首:“臣拜见皇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臣请太子妃安!”

    段冉怡侧身,避过礼。半躺着的皇帝,笑着抬手:“朕这次不能亲扶你了,快起来。”

    “皇上…”段南真未起,红着目道:“臣让皇上久等了,臣有罪。”

    “歼敌十数万,朕没白等。”皇帝高兴:“起来。”

    封卓瑧瞥了一眼太子妃,上前搀扶。段南真顺势起身,然后抬首看向太子妃:“您大婚,臣不在。现在虽晚,但臣还是想敬份礼,祝太子殿下与您百年好合永结同心。”

    “多谢父亲。”段冉怡含泪微笑:“您能凯旋,女儿别无所求了。”

    这话皇上不爱听:“朕与镇国公等着抱孙。”

    皇后忍俊不禁,用力握了握皇上的手。他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封卓瑧笑看着太子妃。段冉怡福礼:“儿臣知错,父皇息怒。”段南真也听出话音了,清了清嗓子:“皇上,蒙古乞颜悍部派了公主和…”

    “宗室里那么些人,随便择个配。”皇帝不耐:“都战败了,他们没份儿挑三拣四。”

    人家明显是冲着新君来的,段冉怡垂着首。

    “若是不满意,那就进朕后宫。”皇帝嗤笑,他现在最烦异族:“朕不介意陵寝里多件殉葬。”

    “您不可胡言。”皇后捂他的嘴。段南真跪到地:“皇上万岁万万岁。”

    皇帝拉下皇后的手:“朕没胡言,”看向太子,“一个异族,绝不可以入你后宫。”

    封卓瑧拱礼:“儿臣遵旨。”

    “儿臣明白。”段冉怡福礼。又叙了一会话,她亲送父亲出宫。一路上,父女无多言。直至看到宫门,段南真才停下脚步:“你过得好吗?”

    “女儿很好,太子待女儿也很好。”段冉怡笑眼凝视她见老的父亲:“父亲保重。”我不会让您让镇国公府难做。

    段南真看着闺女,他走时,她尚未及笄。现在,他的娇儿都为人妇了。

    “顾好自己。爹再守悠然山两年,便上交兵权回京。”

    “女儿会的,爹珍重。”

    六月二十六,璟王妃疼了一夜,诞下一子,六斤二两。皇帝、皇后大喜,一重重的赏赐送往璟王府。太子松了一口气,太子妃再张罗着给太子纳侧。只不等择定好人选,皇帝病重。

    八月初二寅时,建和皇帝离世,国之大痛。王公大臣哭灵,百姓哀伤。紧接着太子登基,扶龙棺入皇陵。十月,皇太后病倒。获封皇后的段冉怡侍疾。

    皇太后一病就是近半年,段冉怡日日伺候在旁,撵都撵不走。

    “哀家这是心病,过阵子心开了便好了。您也顾着些皇帝。他昨日来看你那眼神,幽怨得很。”

    段冉怡净了手,接过宫人端来的药膳:“母后肯定看错了。您凤体违和,有儿臣盯着,皇上才能安心理国事。”

    皇太后吃着药膳,笑瞅着儿媳:“你打算就这么过下去?”

    怎么过下去?段冉怡心里也堵。跟皇上提选秀,皇上回她说要给先帝守孝三年。这话还在耳边荡,那人就压着她这样那样。她近日只要宿在坤宁宫,就没睡过整觉。

    她也是瞧明白了,皇上在跟她耗。

    耗吧,她倒要看看三年后中宫无所出,他还有什么借口阻拦选秀?

    正承元年冬,封卓瑧跟皇后说:“崇青舅舅家的蜜果都会喂鸡了。”

    “惜墨小哥儿呢?”段冉怡给皇帝更衣。

    “惜墨拆了他娘亲的鲁班锁。崇青舅舅请工部做了一些小玩意。朕瞧着挺好,也留了一套,准备给咱们孩子玩。”

    段冉怡低着头,眼泪珠子往下掉:“臣妾让皇上失望了。”

    一个被窝拱了三年了,封卓瑧早悟透皇后了,抬手捧起她的脸,在她唇上重重嘬了两口:“不要愧疚,朕会心疼。”皇后不诞子,他就夜夜宿在坤宁宫。一年两年的,她不会置己身于风口浪尖。

    看着皇上眼中隐含的笑意,段冉怡只觉浑身都不好。一夜热烈,次日她又是腰酸背疼。

    慈宁宫免了安,也没人给中宫晨昏定省,段冉怡摊在床上睡到中午才起身。

    日复一日地僵持着,皇上不查坤宁宫也不查皇后身边人,只让太医院隔日给皇后请平安脉。

    正承二年六月,云崇青卸任顺天府尹,代君巡查边陲。八月,辅国公韩斐然得女,皇帝眼红:“皇后,你说朕几时能抱上闺女?”

    段冉怡哀婉:“是臣妾没用,”滑跪到地上,“臣妾求皇上了,选秀吧。”

    皇帝歪在榻上,没拒绝:“那一切就有劳皇后了。”

    闻言,段冉怡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竟泛起一丝酸涩,立马压下:“皇上放心,臣妾会善待各宫妹妹的。”

    还没选呢,就各宫妹妹了?皇帝伸手拉起他的爱妻:“朕也请皇后放心,即便六宫佳丽三千,你始终是朕心头最爱。”

    右眼皮跳动了下,段冉怡露欣喜:“臣妾谢皇上厚爱。”

    确实厚爱。

    选秀大张旗鼓,进到殿选的足三百秀女。皇帝只点了七,之后仍日日宿在坤宁宫,似完全忘了后宫多了七位妃嫔。

    正承四年,镇国公夫人进宫,看着面色红润的女儿,想劝又不知该怎么劝:“皇上昨个早朝后留国公爷说话了。”

    段冉怡凝眉:“京里又有哪家添丁了?”她要做贤后,可现如今她这皇后在外的名声可不太好。独占恩宠,数年无出。

    “工部尚书添孙了。”镇国公夫人,目光落在女儿喝的茶上:“皇上…还没临幸那几位吗?”

    段冉怡鼓着嘴,有些气:“没。”她不就是想清清静静地做个好妻子吗?

    “咱们段家要出个妖后了。”镇国公夫人叹声,皇上就是有意的。

    妖后…段冉怡最怕听这两字:“您不能请沐宁侯夫人帮着劝劝皇上吗?”

    “那您怎么不去求求太后娘娘?”镇国公夫人心想,沐宁侯府才不会去劝。建和二十六年那场大清洗,有眼的都看清了,当今的手段比起先帝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先帝又是那般去的,皇上的心早硬比磐石。沐宁侯府向来懂分寸,朝纲一稳,沐宁侯便告老了。

    皇上允了他外祖告老,立马调了沐晨瑾去北陵守在悠然山后方。之后国公爷交了西北军兵权,皇上让席税虬上悠然山练兵。一重重的,蒙古投降了又如何,西北仍密不透风。

    段冉怡垂目:“母后从不催皇上…”也不催她,就守在旁嗑着边果看戏。

    当晚,皇帝回坤宁宫,见皇后两眼红肿,饶有兴致地凑近细观:“被你娘教训了?”

    “皇上说什么呢?”段冉怡抬手给他揉肩:“臣妾母亲懂理法知尊卑,可不敢教训臣妾。”

    将人摁倒在榻上,皇帝趴在皇后身,放松颈肩,享受着她的揉捏:“那你怎么哭了?”

    段冉怡抽了下鼻,指下用力:“臣妾要被冠以妖后之名了。”

    封卓瑧嘴角微扬立马又落下,冷脸抬起头,沉声问:“谁告于你的?”

    一见他这样,段冉怡哪还敢提及谁:“不是吗?皇上读史,该懂的。”

    “朕不懂。”封卓瑧唇凑到她耳边,小声道:“朕只知道朕喜欢怡姐姐。”

    心都跟着颤,段冉怡暗骂,这个妖孽!深吸一气,加大捏肩的力道,她要疼死他。

    封卓瑧吃疼,一口咬上妻子的耳,嘟囔道:“你故意的。”

    “臣妾没有。”段冉怡手下放轻:“这个力道呢?”

    “正好。”

    正承六年,皇帝主动问起选秀之事,段冉怡已经受够后宫那七怨妇了,干脆抱病。她这一抱病,宫外风声就吹起来了。正承六年年底,终有大臣谏言皇上为江山社稷想当雨露均沾。

    皇帝嘴上应着,但依旧如故,日日宿在坤宁宫。次年三月,皇后有喜,十一月二十午时诞下一子,名封越秦。

    同年,巡查完边陲的云崇青上书,提边境商贸。

    作者有话说:

    推作者君新文《路人甲,强惨还带点憨》,二月二号开文。

    辛珊思穿书了……

    穿成了个女疯子。

    女疯子年纪轻轻,却内功绝顶,因此一直被囚禁着。在文中,她唯一的存在感,就是于女主重伤时,给女主喂了一甲子内功。

    内功没了,然后…女疯子就死了。

    辛珊思穿来时,头号女配正撺掇着她去抢亲。

    抢谁?

    抢江湖第一女霸王遗花宫宫主看上的郎君。

    辛珊思兴奋站起:“快…帮我解开锁链。”

    锁链一解开,她撒腿狂奔,誓要远离头号女配这个疯子。

    可……谁能告诉她,书里都没女疯子抢亲这回事,她怎就赶上了?

    不但赶上了,还阴差阳错把某郎君给糟蹋了……

    糟蹋了还不够……她竟然还有喜了……

    有喜了还不够……某郎君不是个小白脸吗?咋一翻身就成了百草堂黎上?

    文中,黎上此人,多智近妖,表象俊美无俦温文尔雅,实则乖张凉薄心眼极小。他师父就是他杀的。

    完了,辛珊思两手抱着大肚,两眼望着茫茫前路,仿佛已经看到阎王长啥鬼样了。

    大智若愚女主&多智近妖男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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