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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苏澄怔怔地看着他, 只觉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他的语气平静却又认真,没有刻意的煽情,却越发让人觉得诚挚。

    “……好吧,”她轻声说道, “只是想让你知道, 我总是愿意帮你的, 如果有这种机会的话。”

    “嗯, ”黑发男人缓缓颔首,“我明白, 谢谢你。”

    苏澄忍俊不禁,“是我该说这句话吧——”

    此时已是清晨, 门外响起脚步声, 是佣人们来送早餐了。

    “我去开门,”苏澄猛地跳了起来, “你在这里一起吃吧!”

    佣人们送来一个摆满食物的大托盘,还有一壶凉牛奶,看到书房里还有客人, 他们不由有些惊讶。

    毕竟现在时间太早了, 一般人都不会选择在这会儿拜访。

    但他们都知道这和自己毫无关系,因此绝不会多问,也不会有更多的表现。

    “麻烦你们再去拿——”苏澄想了想,“五人份的早饭, 唔, 你说够吗?”

    她望向团长先生说的最后一句。

    凯看了看送进来的托盘,“……差不多,劳烦再送点酒?”

    林家府邸里的厨师动作很快,佣人们很快又送来几个大托盘。

    一叠酥脆的面包片和燕麦饼, 配了枫糖浆和蜂蜜罐子。

    煎培根油亮焦香、边缘微微卷曲,烤肠饱满多汁、带着细密的网格纹,腌鱼浸泡在醋和香料中,酸咸开胃。

    还有洒了肉桂糖粉的奶油炖蛋,新鲜切的水果块和奶酪。

    味道算不上极好,但至少也中规中矩,不比寻常的酒馆逊色。

    “我至今吃过最好的一顿,”苏澄一边给面包涂果酱一边说,“好像还是在神殿混到的晚餐。”

    “嗯?”凯坐在她对面,也没有切肉,而是直接用叉子往嘴里送,“有多好吃?”

    “……你让我意识到自己语言很贫瘠,”苏澄呆了一下,“总之就是口感很好,味道很香,饮料还特别好喝。”

    他微微扬眉,锃亮的金眸盯住了她,“是酒吗?”

    “果汁,”苏澄想了想,“但好像那餐车上也有酒——”

    黑发男人淡定点头,又塞了根烤肠,“……下次有机会混到神殿里尝尝。”

    苏澄满头黑线,“我或许不该惊讶你的想法,而是该惊讶你以前居然没这么做过?”

    “因为你是第一个向我夸赞神殿厨子手艺的人。”

    “等等,如果你在神殿里翻车了,咳,譬如被人抓了,那是不是也成我的错了?”

    “我想想,”凯忍俊不禁,“如果我说是的话,你会去捞我出来吗?”

    “即使不是,”苏澄没好气地说,“我也会的。”

    “好,”他微微扬起嘴角,“不过我保证我会尽量避免那种事的发生,省得给你带来麻烦——”

    然后他说起接下来的行程。

    队伍的另一位成员还在密影森林,但短时间内恐怕是出不来了,他们刚刚收到那人的消息,示意他们先去帝都。

    所以大家要准备启程了。

    虽然修炼了一整夜,但苏澄丝毫不疲惫,还很有精神,吃完饭就兴致勃勃地研究了空间手链。

    在滴血之后,她觉得手链和自己产生了某种联系。

    因此她也能感受到手链里存在的、无形的空间——

    她甚至可以将手伸进去。

    好像那里有一个看不见的孔洞。

    她用手试着摸了摸,发现大概能探进半个胳膊,高度也差不多,应该是个四十公分左右的立方空间。

    放金币魔晶卡没问题,也可以放一些比较轻薄的衣服,以及少量食物和水。

    这类道具都有禁制,活物是不能放进去的,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限制。

    “所以,咱们要怎么去帝都?”

    她火速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去和便宜舅舅告别,又去魔法公会找到学院的人,告诉他们自己要单独出发,不和他们一起。

    然后去了雇佣兵公会。

    三个队友已经都在等她了。

    原先会议室里乱七八糟的东西,从坩埚材料到卷轴书籍都被收好。

    “哟,有斗气了,”萨沙饶有兴趣地打量着她,“天赋不错——当然是飞过去。”

    各大学院的招生团队往往都是乘坐魔兽车架,雇佣兵们的长途赶路方式一般就是骑乘魔兽了。

    如果有自己的驯服的、或是契约的魔兽自然方便。

    但有些人的魔兽是小型的无法载人,还有些人没有魔兽,那就会选择去公会或者商会租赁。

    雇佣兵公会、魔法公会和战士公会都提供类似的服务。

    因为各个城市乃至绝大多数的城镇上,都有他们的分号,所以很容易进行异地归还。

    还有一些大型商会和专门的驿站,只覆盖主要城市和贸易枢纽,就不太适合去偏远地区的人使用。

    在黑市里也能找到私人租赁点。

    那些驯兽师们手下通常有多个魔兽,通过出租赚钱,这样的魔兽一般都是认主的,而且有很强的认路的本事,在抵达目的地后会自行返程,采取这种方式的人,通常是为了省钱,以及免除那高额押金,只是风险也存在。

    譬如租来的魔兽可能有各种问题,尚未被完全驯服的,服从性太差的,甚至可能将人天上丢下来摔死。

    类似的事故也发生过很多次。

    “放心,肯定在你的学校开学前抵达帝都,事实上,应该还能提前几天——”

    当他们在办公室里签租赁合同时,萨沙低头凑在她耳边说道。

    苏澄早就发现这伙人都不差钱。

    所以他们似乎也不介意选取比较昂贵的方式。

    但雇佣兵公会出租的魔兽,种类也非常多——也是五湖四海的佣兵们抓捕来的。

    只是租赁也有一些需求,像是某些相对稀有的魔兽,就并不是任何人都能租的,要么有贵族身份,要么也得是有等级的雇佣兵。

    但作为B级佣兵团的团长,凯几乎能租赁这里的所有魔兽,除了龙兽。

    亚龙兽们的体力和智慧能碾压绝大多数魔兽,但亚龙们也是龙族,他们往往只会服务于自己的签约者。

    但像是雇佣兵公会这样的势力,私底下也会培育亚龙,从龙蛋开始养,养出的龙兽可能就会更听话。

    只是亚龙本来就很珍贵——像是银月帝国这样雄踞北大陆的国家,在军队编制里,亚龙骑士的最高单位也只是大队。

    其余的大小王国,能凑出亚龙骑士中队的,已经是比较难得了。

    所以雇佣兵公会的亚龙,也不会随意出借,能获得租用资格的人极少。

    “你怎么想?”

    凯倒是还专门问了一下她的意见。

    “我没想法也不了解,”苏澄微愣,“按照你们平时的习惯来吧,我既然是黑焰的成员,就听你的。”

    在这种情况下,原著男主向来是抓住机会就往她们身上贴,说自己不会这个不会那个,非要赖着和人共骑。

    苏澄实在是没心思做什么占便宜的事。

    她还想趁机锻炼一下,多积攒点经验,毕竟以后需要骑魔兽的时候应该还挺多。

    凯微微颔首,又和公会的员工交流了一番。

    “那么最合适的选项应该是风羽龙鹰。”

    那位员工翻看着记录簿,“之前被预定了几只,现在还有四只成熟期的可以出租……”

    她是根据租赁者的需求和人数推荐的。

    风羽龙鹰并非亚龙,而是亚龙和鹰科魔兽混交的产物。

    论起战斗力,他们远逊于亚龙种里的鹰龙们,然而也继承了极强的体力和耐力,能连续飞行数日。

    期间可能只需要短暂的降落时间,用于喝水和补充食物。

    ——甚至如果骑乘者能做到,还可以在天上投喂他们。

    “很简单,”萨沙抬手比划了一下,“你拿出食物来,他们嗅到血腥味,就会开始减速滑翔,你在合适的时机扔出去,当然不能太轻,因为会被气流卷走,也不能太重,角度也必须合适,否则如果打到他们的眼睛,他们会生气的。”

    苏澄:“?”

    团长先生签了合同,并支付了高额押金后,在员工的带领下,他们前往公会的顶楼。

    驯兽师们唤来的四只龙鹰很快抵达。

    在连续的尖啸中,这些堪堪成年的魔兽俯冲而下,宽广的羽翼掀起激烈的风流。

    ——这四只都是雄性,比同龄的雌性略小一点,但体长也将近六米,翼展更是得有十米。

    他们的羽毛是银灰色,在曙光里泛着淡淡的蓝,头颅似鹰,脖颈修长,覆着钢针般的鬃毛,在风里如旗帜般猎猎舞动。

    缠绕着雷光的尾羽晃动着,细小的电弧时不时爆开。

    这种魔兽性情高傲,纵然是被从小驯服的,也不会立刻接受生人,通常需要一点磨合时间。

    雇佣兵公会这边经验丰富,都有完整的流程,这会儿已经驱使四只魔兽分开,分别和四个骑手交流。

    苏澄仰起头看着面前两层楼高的魔兽,“你好。”

    那只龙鹰斜了她一眼,没有什么表示。

    公会员工提着一个大桶过来,空中顿时洋溢着浓烈的腥气。

    苏澄从满桶血水里捞起一块骨肉。

    那骨头不知道是什么魔兽的,又沉又硬,比她的胳膊都要粗两圈,上面那块肉更是比人头都大。

    她两只手才能将之提起来,颤颤巍巍地举高。

    龙鹰低头一口咬住。

    苏澄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放手不够及时,整个人都被从地面提起来。

    她连忙松手落回地上,心有余悸地看着魔兽撕咬那块肉。

    苏澄这才有时间去打量他背上的鞍具。

    ——风羽龙鹰并不喜欢过多束缚,因此无法在他们身上安装繁多的带扣和锁具。

    那鞍座轻便且抗电,然而非常非常简单,仅有前后两条皮带勉强固定,没有脚蹬没有扶手,仅有两根很短的鞍桩。

    以及一条所谓的安全带缰绳,也仅仅能够防止骑手被完全甩脱,无法将人更好地固定在上面。

    苏澄:“……你们说他们能飞多高来着?”

    这答案也十分令人绝望。

    无疑是摔下来就会粉身碎骨的数字。

    虽然对于风系法师来说,能够凭借魔法应对一些致命情况。

    但低阶法师的能力本来也有限。

    而且有些魔法,对施法者的状态是有要求的。

    “这已经不错了,”吸血鬼幸灾乐祸地说道,“如果不是被从小训练的风羽龙鹰,别说背个座位,就算栓根绳子都不可能的。”

    苏澄艰难地喘了口气,“所以这根绳子——”

    “如果你从座位上脱落,还没法立刻回去,”萨沙在旁边扬起声音,“你就会像风筝一样被甩来甩去,直至那根绳子断裂,不过放心,就你这个体重,还是要甩一会儿才能完全断掉的。”

    苏澄:“???”

    凯走了过来,显然他已经和他的坐骑商量好了,只是来看看团员们的情况,或者主要是新人的状态。

    “感觉怎么样?”

    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那张过分英俊的面庞上挂着微笑,背后的兽皮披风卷起,投下一大片晃动的阴影。

    苏澄眨了眨眼,“挺好的,如果我死了,请麻烦你把我的骨灰洒进海里。”

    第42章

    团长先生无奈地看着她, “不会发生那种事,你可以在路上趁机锻炼一下。”

    苏澄扶额,“当你说锻炼的时候,我以为是让我在路上徒手攀岩爬树、和土匪们打架之类的——”

    凯微微扬眉, “你喜欢那样吗?”

    “无论我喜不喜欢, ”苏澄面无表情, “现在看来只是我的想象力太有限了。”

    他忍俊不禁, “你是风系法师,那些事你都可以用魔法解决, 但是在魔兽的背上,你总要消耗点体力的。”

    苏澄眼神一动。

    “当然了, ”他笑着摸了摸她的头, “如果你想用魔法稳定自己,也可以这么做, 好了,上去吧。”

    苏澄本来就在琢磨这件事,闻言不由再次仰头去看旁边的魔兽。

    龙鹰站在地上, 没有要变姿势的意思, 脊背离地也很远,绝非她能自己跳上去的高度。

    苏澄:“…………”

    而且没有任何可以借力的地方。

    除非她抓着那些羽毛向上爬,但这样恐怕会让魔兽不舒服吧?

    下一秒,一只大手陡然握住她的腰。

    背后的男人俯身凑近, 单掌轻轻松松将女孩举起来, 向上一扔,就将人丢到了龙鹰的鞍座上。

    苏澄晃了一下,连忙抓着那个缰绳,才稳定下来, 赶紧将另一头拴在自己腰间。

    凯在下面和工作人员说了两句话,抬头看向她,“小心点。”

    说着又扔了一个大背包上来,里面装着给魔兽预备的生肉。

    苏澄差点被砸下去。

    她勉强抱住那个巨大的包,艰难地将包背在身后,“这是几天的食物?”

    “前两天的!”

    萨沙轻巧地跃上魔兽的鞍座,扬起声音说道,“到第三天,咱们就能抵达铁笼镇,那边有专门的围场。”

    苏澄扭头看向另外一边,加缪不知何时已经上去了,他的兜帽被风吹开,露出那麦浪般的深金色鬈发。

    血法师似乎感应到她的注视,也侧过脑袋来看她,暗蓝的眸子里露出一丝疑问。

    苏澄仔细观察了他们,发现他们甚至都没栓那根绳子,只是随意地握住。

    苏澄:“……”

    “你为什么一副要上刑场的样子?”萨沙看着她就笑了,“亲爱的,你有斗气了,倘若你去做个考核,也是一阶战士了。”

    苏澄死鱼眼,“我那些表亲们有很多都是一阶战士,而且还当了好多年的战侍,他们也没骑过这样的魔兽。”

    血族闻言继续笑,“哈哈哈哈那是他们的遗憾——”

    话音未落,领头的龙鹰一声长啸,另外三只纷纷应和,振动的羽翅卷起磅然风流,楼顶的烟尘翻腾如海。

    苏澄连忙抓紧了鞍桩。

    紧接着,她垂落的双腿骤然悬空。

    身下的龙鹰猛蹬地面,羽翼全然张开,身体如炮弹般斜冲上天。

    她脑袋后仰,用尽全身力气攥紧了鞍桩,缰绳缠绕在手臂和腰间,饶是如此,也觉得双腕几乎都要折断。

    龙鹰每一次振翅都让座位剧烈地晃动。

    脑浆仿佛都要摇匀了。

    苏澄完全没时间也没心情去欣赏空中风景、或是借机俯瞰渐渐缩小远去的城市了。

    她的手指很快就开始疼痛,只能试着夹紧双腿,然而那些羽毛又硬又滑,肌肉都好像无处发力。

    没过多久,她的大腿就开始轻微颤抖,双臂也酸得厉害。

    而且每一次颠簸,沉重的背包就像铁锤一样砸向后腰,她都听见脊椎发出抗议的闷响。

    她甚至也无法说些什么,毕竟稍稍张嘴,就被灌一肚子风,只会更难受。

    他们的铅灰色的云海里疾驰,另外三只龙鹰都跟随领头那只飞翔,所以也不需要她分神去操控方向。

    苏澄也不太明白,团长到底是怎么用这根破绳子和龙鹰交流的。

    下方的森林和湖泊都变成模糊的色块,远处的天空里划过几道细小的黑影。

    或许是路过的鸟群,也或许是一群巡逻的飞行骑士,或是像他们这样赶路的雇佣兵,但她也没心思分辨了。

    罡风如同冰刀般刮过脸颊,以及她又酸又麻的四肢。

    苏澄试图靠一下,然而鞍座的靠背极矮,堪堪支住后腰,大半个后背都是悬空的。

    而且龙鹰的飞行并不算平稳,他们也会借助风力变化速度,所以时快时慢。

    因为不知道下一回颠簸何时来临,她也不敢完全放松。

    这样坚持了没多久,她就觉得全身都开始疼,甚至脑袋也晕乎乎的,只想到地上躺着。

    她想起队友的话,就试着调动体内那可怜的斗气。

    然而昨夜修炼时无比专注,这时让人分心的元素太多,她只觉得那火焰般的气流燃一下就熄灭。

    这样尝试了许多次,都没有什么进展。

    但是——

    她觉得手指好像没那么疼了,手腕和腿也都不抖了。

    苏澄有些惊讶,不由捏了捏先前酸痛发胀的关节,结果龙鹰一个转向,她差点被甩飞出去,只匆忙抓住了鞍桩。

    四只龙鹰是品字形飞翔,凯骑乘的那只在最前面领头,另外三只几乎是并排的。

    苏澄喘了口气,又试着调动斗气,尽管无法让它汇聚在某处,但也勉强在体内流动了一下。

    虽然仍感觉很累,但肌肉骨头的疼痛大幅降低。

    她甚至有时间去观察别人的状况。

    左边的某只吸血鬼躺在龙鹰的背上,仰面朝天,双手枕在脑后,甚至还翘起了长腿,似乎在盯着天空发呆。

    右边的某位血法师正在看书,一边看还一边在写什么东西,写了几句似乎不满意,直接把草稿纸撕掉,挥手洒出漫天燃烧的灰烬。

    苏澄:“……?”

    她又去看前方的团长先生。

    凯和领头龙鹰距离他们比较远,她也只模模糊糊看到个挺拔的背影,勉强能分辨出他没躺着而已。

    黄昏时分,他们降落在一处清幽的小山谷里,湖边芦苇丛郁郁葱葱,四只龙鹰扑闪着翅膀落地,准备去喝水。

    苏澄瘫倒在魔兽的背上。

    加缪从龙鹰身上跳下来,远远看了她一眼,抱着一本砖头厚的书和一叠草稿纸,默默走到树下去演算了。

    萨沙晃到她身边,“你不想下来吗?”

    苏澄仍然躺着,虽然腰臀被鞍座架起来不太舒服,但她的背太酸了,一点都不想动。

    “不,我这样挺好的。”她小声说,“而且我把绳子缠了很多圈,还打了死结,可能解不开——”

    话音未落,她面前人影一闪。

    银发青年径直跳了上来,单膝跪在她身边。

    “是吗?我看看?”

    萨沙抓住她腰间的绳结,看了看就开始嘲笑,“哈哈哈哈哈你也太害怕了吧!”

    苏澄瞪着他,想要坐起来,却实在是累得很,想了想还是继续倒着,“不是说龙鹰不喜欢承载两个人吗?”

    “那是指他们飞起来的时候,”萨沙一边解绳子一边说,“而且要单论重量,三四个你都没有团长沉——”

    他一边说一边歪头,视线从躺倒的某人身上掠过。

    “他的剑都比你重得多,所以龙鹰可能是不喜欢两个人的感觉,但没那么在意重量本身,你懂吧?”

    血族笑眯眯地说着。

    他身上浅色的皮甲反射着日光,宽肩窄腰的体型精健,稍稍俯身就能完全将她笼罩。

    “……不过你还是有收获的嘛,小天才。”

    那双冰冷灵巧的手掌迅速抽出缰绳,然后一把将瘫倒的女孩横抱起来,从龙鹰背上跃下。

    这家伙动作很快,苏澄都没来得及抗议,就已经落地了。

    “可惜这里没有教廷的大人们,”萨沙拖长了腔调,“否则一个圣术下去,你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苏澄没力气和他冷嘲热讽,只是疲惫地看了他一眼,“懂了,当圣职者修炼更方便,你是希望我也当光明神的信徒吗?”

    萨沙:“……”

    吸血鬼默默将她扔在了地上。

    他看起来像是在泄愤,然而动作极轻,也不知如何用的力,苏澄完全没摔着,只是顺势躺在树荫里松软的草地间。

    四只龙鹰并肩在湖畔喝水,还时不时用尖锐的鸟喙啄彼此一口,湖对岸的野兽们见状纷纷惊恐逃窜。

    对面森林里更是早就惊起了群群飞鸟。

    ——寻常的动物看到这种体型的魔兽,也都是这样的反应。

    苏澄躺在草地上,默默拍掉爬到脸上的虫子,甚至懒得去看那是什么,只觉得似乎有很多条腿。

    过了一会儿,一大片阴影从上方投来。

    穿着盔甲的男人无声走近,披风垂落在半空中,他站在旁边低头看她,那双金色眼睛在逆光里显得幽邃。

    “我没法完成循环。”苏澄躺着说道,“我试了很多次,但是都没能成功,就是点燃没多久就散了。”

    “已经很不错了,”凯蹲下来,伸出戴着兽皮手套的大掌,轻柔地捏她的手腕,“嗯,没受伤。”

    苏澄眨眨眼,“要不是有斗气,我要么摔死,要么也至少会扭伤拉伤,可是我以为……我以为会更好一点,譬如一瞬间清空疲劳值之类的。”

    “你的天赋不错,所以那一天大概也不远了。”

    他收回手,视线在少女的大腿上停留了一刻,也没去触碰可能会受伤的内收肌群。

    “……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全身的每一处?”

    “好,”黑发男人微微扬眉,眼中溢出几分笑意,“那就是没事了。”

    苏澄投去了幽怨的目光。

    她没能休息太长时间,龙鹰们也想尽快启程,好早日返航,回到他们的栖息地。

    背包里的肉没能都喂出去——她的龙鹰只吃了一块,就拒绝再次进食,凯提醒她说可以今晚再喂。

    “如果他们连续发出短促的叫声,就是在催你喂食,你可以注意一下。”

    他再次将她稳稳丢上了鞍座,站在下面仰起头看过来。

    “今晚天气会有变化,或许是个机会,当然,可能要吃点苦,但如果你能熬过去,可能抵得上你按部就班修炼两三个月的进展,但如果你担心的话,我可以带你一段。”

    “真的?两三个月?”

    苏澄的眼睛顿时亮了,只觉得身上疼痛都淡了几分,“吃苦无所谓,我知道斗气修炼都不舒服的,骨头断了碎了都是常事,但能有什么进展呢?”

    “……我也不确定你能做到什么程度,总之尽量别让自己掉下来吧。”

    “?”

    启程之后又是一段漫长的煎熬。

    苏澄苟延残喘着坚持到了入夜,龙鹰们在一片峡谷上方飞过,狂风撕扯着厚重的云层,天空里骤然传来雷鸣声。

    顷刻间,暴雨宛如钢针般落下,层层水幕遮蔽了昏黑的山林。

    魔兽的羽翅劈开翻涌的雷云,在咆哮的罡风里穿梭,颠簸越发剧烈。

    苏澄觉得自己要死了。

    她的手指死死扣住鞍具的短桩,指间和掌心全是血泡,又被雨水淋浸得发白。

    魔兽不断转身甩动,她的手臂越发疼得厉害,二头肌正像被铁钳夹着朝相反方向拉扯,每次呼吸都剧痛不已。

    她觉得那些肌腱似乎都被扯裂了,胳膊渐渐用不上力,手也抓不住了。

    龙鹰忽然昂起头,欢快地拍打着翅膀,接着气流开始上升。

    拳头大的冰雹夹在寒风里涌来,重重砸在她几乎脱臼的肩膀上,她哀嚎一声,左手卸了力气。

    然后身体直接向右边一滑,仅凭右手抓着鞍桩,以及缠绕在右臂和腰间的绳子,整个人都半挂在了鞍具侧面。

    她的右臂痛得撕心裂肺,仿佛皮肉骨头都被要被拆碎了。

    然而——

    但凡再往下掉,就会摔进翻滚着雷电的云层中,然后粉身碎骨了。

    ……要不要放手呢?

    作为风系法师,只要在快坠落的时候,及时释放一个强力的唤风,她应该就能被风流重新抛起。

    就不至于直接摔死了。

    只是她从没有这种经历,具体的距离也不太好把控,更何况现在状态也不好,魔法效果必然也会受影响。

    但是真的非常痛。

    她那一只手很快就要挂不住整个身体,再加上太疼了,甚至想到死亡都有种能解脱的感觉了。

    不行。

    她费了这么多力气活下来,就算真要死也该死得更有意义一点,这算什么鬼?!

    苏澄用尽了全部的毅力,脑子里勾画着斗气流向,进入了一种奇特的专注状态。

    额头。右手腕。左脚。

    因为姿势而形成的不规则三角形,断断续续的斗气勉强相连,倏地涌入了剧痛的右臂。

    似乎有一股热意包裹了破碎的肌骨。

    莫名的力量涌入了手臂至指尖。

    苏澄猛地一用力,仅凭单手将自己完全拉了上去。

    她整个人在空中旋身腾起,外套衣摆甩出一串水珠,直接回落在鞍具上。

    第43章

    苏澄:“?”

    她震惊地看向自己满是伤痕的右手。

    数不清的细小裂口、淤血发紫微微松动的指甲, 磨破的水泡渗出的液体又被冲刷——

    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刚刚那一瞬间发挥出来的力量,绝非她原本能做到的。

    这显然是斗气的作用。

    虽然她的手臂仍然酸痛不已,手指也疼得像是要碎掉, 偏偏又能感受到其中燃烧的力量。

    龙鹰昂起头在暴雨里穿梭, 欢快的短促尖啸一声接一声, 叫了几声就开始用力扑扇翅膀, 上蹿下跳。

    苏澄意识到他是饿了。

    现在她单手握着鞍桩,也差不多能将整个身体固定住, 另一只手伸到袋子里去拿生骨肉。

    雨点噼里啪啦砸在了她脸上,她几乎要睁不开眼睛, 强撑着颤颤巍巍抽出一根巨大的带肉腿骨, 吸了口气猛地向前扔去。

    ——倘若是没有斗气的时候,她绝无可能在这种姿势下、单手将这东西扔出那么远。

    然而此时此刻, 那根骨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龙鹰猛地侧过头,用尖锐的长喙叼住了肉块。

    苏澄松了口气。

    这种魔兽的智商不会太低, 但也不能指望他们像人或者龙族一样。

    在他们的世界几乎没有体谅这种概念。

    虽然说换成龙族, 大概率也不会这么做,毕竟他们通常只愿意与强者合作。

    在夜色将将褪去的时候,城镇的轮廓在曙光里逐渐清晰。

    周边连绵起伏的群山相较低矮,形似围拢的兽栏, 在天际勾勒出锯齿状的弧线。

    下方的屋舍与丘陵都罩在一片灰扑扑的阴影里, 兽群在围场里咀嚼草料,数百头大角岩牛甩动着蓬松的尾巴,双头火蜥在水洼旁边刨着泥土,栅栏门前站着围场的主人, 夫妻俩正在井边打水,远远听见龙鹰的呼啸,顿时抬起头,然后面露喜色。

    几辆满载牧草的板车辘辘驶过道路,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银光。

    龙鹰们相继降落,那夫妻俩早已跑过来,热情地招呼雇佣兵大人们去自家的围场。

    苏澄全身都疼得不行,根本没空听他们推销那些牛和蜥蜴的肉质如何鲜美、如何受到龙鹰们的喜爱了。

    “这镇上有没有教廷的神殿?”她扯开沙哑的嗓子问道,“我要找牧师给我治疗,多少钱我都付得起——”

    那妻子连连点头,“有的有的,这位大人,神殿里还有主教大人呢……”

    苏澄有些惊讶,毕竟一般来说,只有正经的城市里才会有主教坐镇神殿。

    但倘若这座城镇足够重要,或者要面临什么严峻的威胁,那教廷派主教过来也说得过去。

    她掏出几枚金币,“我的龙鹰就在这里吃了——”

    至于队友们要不要选这家围场,那是他们的事,反正她是撑不住了。

    苏澄:“你们家有没有马?借我用用?”

    那夫妻俩顿时笑逐颜开,连连点头,妻子一溜烟狂奔回家去骑马过来,丈夫口沫横飞地说着围场里的牛多么新鲜。

    “你还有力气骑马?”

    萨沙跳下龙鹰的脊背,饶有兴趣地看着她,“确定不是下来倒头就睡?”

    “我都已经坚持到这里了,”苏澄有气无力地看着他,“大概还能苟延残喘一会儿吧。”

    银发青年笑着跃起,轻巧地坐到她旁边,“这就能够聚气了?”

    说着伸手捏捏她的腕骨和足踝,冰冷的手指顺着半湿的衣料向上,按了按膝盖,然后碰到了大腿内侧。

    苏澄猛地吸气。

    不用看也知道那些地方肯定都被磨破了,裤子上的雨水和血混合在一起,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血族抬起手,“抱你去神殿?”

    苏澄白了他一眼,忍着痛没好气地说道:“不要你!”

    萨沙眯起那双红眸,“那你要谁抱啊?”

    “你聋啊!我自己骑马过去!”

    苏澄终于解开了缰绳,连滚带爬地滑下去了,反正有了斗气的保护,她也不怕摔断骨头。

    最多是再来一些擦伤和淤青罢了。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没有到来。

    一双铁箍般的强健胳膊接住了她,还避开了那些磨伤的敏感处。

    后背撞上一片坚实的胸膛,凉意透过衣料渗进来,她跌坐在男人屈起的小臂上,膝弯被他的另一只手稳稳捞住。

    “……小心点。”

    他的声音从头顶压下来,低沉得如闷雷。

    苏澄微微抬起脸,这个姿势下,她的头顶堪堪够到他的肩膀,整个人被他圈在怀里。

    她仰首看着那双灿亮的金眸,心情十分复杂,“我现在又感谢你又想打你。”

    凯低头和她对望,闻言倒是将她往身前抱了抱,“对不起,那你打吧。”

    苏澄:“?”

    苏澄:“……我是开玩笑的,你都提醒过我了,我也感觉到那种进展了,确实是一瞬间突破的,在差点死了的时候。”

    “我知道你很辛苦,”他沉默片刻,“但你不会死。”

    苏澄长叹一声,“那些能防止自己被摔死的风系魔法,我确实也会,但那也并不是任何状态下都能完美释放的,如果我——”

    “不是因为这个,”凯无奈地说,“如果你真的摔下去,我会接住你。”

    苏澄不太确定地看着他。

    其他时候不说,在暴风雨里那段,四只龙鹰彼此间的距离很远,她完全都看不到另外三只在哪里。

    “……不过我一直相信你能做到,因为一开始你就展现出了不错的天赋和悟性。”

    凯低声说道。

    晨风掀起了他披风的一角,将怀中的少女彻底裹进他的阴影里。

    “如果让你感到太多痛苦,抱歉。”

    他一手搂着她,让人靠着自己的肩,另一手抬起遮了遮小姑娘汗湿的前额,像是要为她挡住那阵凉风。

    加缪也从魔兽背上跳下来了,目不斜视地从他们身边经过,好像根本不认识他们。

    他们也都懒得货比三家,干脆就决定在最近的围场喂坐骑。

    龙鹰们甩掉了临时的骑手,欢快地飞过去干饭了。

    围场里顿时一片混乱,牛群四处奔逃。

    收了一堆金币,那位男主人笑得牙不见眼,女主人也很快骑马过来。

    她特意选了厩里最好的一匹马,毛色雪白光亮,鬃毛如闪烁的银霜,四肢修长劲健,身姿很是雄伟。

    那匹马高昂着头,发出一声清越的嘶鸣。

    苏澄看了它一眼。

    然后不合时宜地想到了纯洁之神。

    “总之,我下次会注意的。”

    凯握着她的腰将她放在了马上,大约是顾忌着腿上的伤,就换了个侧坐的姿势。

    苏澄拉起缰绳,低头看了看团长先生,“无论怎样还是谢谢你,不过你究竟是怎么想出这么抽象的锻炼方式的——”

    她说着抿了抿嘴,“……算了,我先去治疗吧,太难受了。”

    虽然马背很高,但比不得魔兽,而且鞍具非常完整,马匹性格也没那么暴躁。

    有了骑乘龙鹰的经验,她现在只觉得毫无难度。

    苏澄向女主人询问了路线,得知教廷神殿就在城镇中心,随即轻轻踢了一下马腹,“走吧,小帅哥——”

    早间的集市开放了,城镇的街区上人潮涌动,几条较宽的街巷像车轮辐条,将镇子分成大大小小的扇形区域。

    她从东边进入小镇,满街尽是鳞次栉比的商铺,售卖骨器、鞍具、皮货、肉类和草料。

    因为镇子位置在交通要道上,途径此处的旅者很多,一些食植中型魔兽正被骑手带着在槽前进食。

    城镇的正中央,有座漂亮的白色玉石建筑,穹顶处竖立着十字焰环圣徽。

    苏澄下马一瘸一拐地踏上阶梯。

    她现在的形象实在不太美好,比乞丐都好不到哪去,本是有可能被赶出去的。

    然而门前值守的圣骑士都看到她手里的金币,也看到那匹颇具价值的白马,因此都没有吱声。

    整座神殿很小,只有一个大的礼拜厅,晨间来做朝拜的信徒都聚集在这里。

    她从门外经过,随手拉住某个路过的牧师,请对方给自己治疗。

    牧师惊讶地看着她,打量她片刻,“您受了什么伤?我成为圣职者的时间不长,倘若是很严重的——”

    “都是皮外伤,”苏澄给她展示自己的手,“我的腿也磨破了,但都没有伤筋动骨。”

    牧师松了口气,笑盈盈地说道:“那我能治,不过用不了这么多钱,一个银币就好啦。”

    这种程度的皮外伤,对于大部分牧师而言,都是一个治愈圣术就能解决的,也不会损耗太多体力。

    她们随即去了旁边的小偏厅。

    牧师低低吟唱了几句,手中涌出一片圣洁的乳白色光芒,那些带着暖意的光落在伤口上。

    苏澄眼见着手上的伤在十秒内全然愈合,“真是厉害……”

    忽然有一丝后悔没有加入这组织。

    否则她岂不是也能有这种力量?很多事就能变得方便了。

    这还是圣职者的入门圣术。

    她一边解开腰带一边想着。

    只是自己未必能通过入门考核,毕竟她知道光明神是什么货色,很难发自内心想要为那家伙效忠。

    “好啦,”牧师看了看少女光洁如初的大腿,“您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因为对方坚决拒绝接受金币,苏澄只好给了她一把银币,顺便请教对方这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

    牧师仍然不好意思,觉得她给多了,又给她刷了个恢复精力的圣术,这种圣术适合那些很久没睡觉的人。

    苏澄连忙道谢,虽说魔法师的精力比旁人好一些,两三天不睡觉能撑住,但终究不太舒服。

    牧师热络地介绍了一番,又说可以带她在神殿里转转,“这里就有古迹呢!都是对外开放的!”

    铁笼镇是帝国古老城镇之一,数千年前已经存在,据说曾被异教徒的恶火所侵袭,如今还保留着古时留下的纪念雕塑。

    有些就在教廷神殿的花园里。

    被高墙和藤蔓环绕的庭院间,古老橄榄树投下斑驳绿影,几座雕像矗立在高地上。

    苏澄看向最近的雕塑。

    那是个神情坚毅、面容瘦削的中年人,打扮像个小贵族,但手里还拿着两把剑。

    苏澄轻轻读出下面的碑文。

    “谨以此纪念依莎·维恩,她用剑与誓言守护这片土地,直至最后一息——”

    旁边的牧师轻叹一声,脸上露出敬佩之色,遂小声解释起来。

    这雕像是一位数千年前的镇长,彼时黑暗神的势力尚未退至南大陆,银月帝国还陷在混乱的战火中。

    有一伙异教徒的盗匪团经过附近,血洗了整个城镇,时任镇长英勇抵抗,身中十数箭才战死,还有四个子女一并牺牲,最年幼的仅有九岁。

    她拼命为居民们争取逃生的机会,然而匪徒们数量太多,镇上的人几乎都被杀死,幸存者寥寥无几。

    “……她的躯体归于尘土,但灵魂永铸于此。过路人啊,请记住:真正的勇气,是明知黑暗将至,仍高举火把。”

    苏澄看着那久经风霜的碑文,禁不住叹息一声,向雕像轻轻鞠了一躬。

    “说起来,为什么她的雕像在这里?她是圣职者吗?”

    旁边忽然变得安静了。

    “不。”

    后面传来一道声音。

    之前的牧师不知何时离开了。

    苏澄回过头。

    一道颀长的身影立在树荫里。

    那人个子很高,体格精壮,穿了一件浅灰的风衣外套,衬出宽肩劲腰,裹在高筒靴里的双腿越发显得修长。

    他双手抄在口袋里,银白的鬈发扎成高马尾,如霜河般垂落在腰间。

    淡金的晨曦穿过枝叶缝隙,斑驳洒落在他的发辫间,划过那深邃英挺的眉眼。

    他微微皱着眉,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看过来。

    “这里曾是镇务厅的花园,后来镇务厅因扩建移址,这里也修了神殿,他们保留了这部分。”

    那个银发男人这样说道。

    他踏过青苔覆盖的小径,缓缓走近了。

    苏澄总觉得他长得有点眼熟。

    第44章

    苏澄暗忖也不知道是扩建, 还是被教廷挤走了。

    毕竟这地方才是城镇正中心。

    她这么想着,自然不会说出来,表面上还是点点头,“您好, 我只是路过的外地人, 来看看古迹。”

    银发男人走上前两步, 和她保持了一段距离, 也没再靠近。

    “你好,外地人, ”他淡淡地说道,“你为何向她鞠躬?她又不曾拯救你的祖先。”

    苏澄一愣, 接着明白他在说雕像, “……我觉得她很伟大?即使她做的事和我无关,也不妨碍我表达尊敬吧?”

    这人咋回事?

    倘若换个地方, 她会怀疑对方是黑暗神信徒,但这里是教廷的神殿。

    等等。

    苏澄禁不住后退两步。

    不会又是色秽之神来搞她吧?!还特意选了个看起来禁欲风的外表——

    “她是六星战师。”

    银发男人忽然开口道。

    苏澄:“?”

    苏澄:“哦,你在说这位镇长大人, 那很厉害了呀, 看这生卒年,她牺牲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

    便宜舅舅也是五阶,年纪也差不多,在金珀城那样的地方, 都算得上有数的高手了, 当地的贵族都要卖他点面子。

    南河学院的人瞧不上他,也是因为他们实力更强,在整个帝国都算得上是高手了。

    铁笼镇虽然繁华,但终究比不上城里, 这边的镇长能有这种实力,无论怎么说都是罕见的事。

    银发男人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说些什么,过了几秒钟才缓缓开口。

    “……这意味着,她至少能逃命,”他沉声道,“哪怕带上她的孩子们,也够了,可她执意要守护整个城镇的人,直至流尽最后一滴血。”

    苏澄耸了耸肩,“有其他选择仍然这么做,会显得她更伟大。”

    银发男人微微皱眉,“我还以为你会认为这很愚蠢。”

    苏澄眨眨眼,“如果你一定要说,换成我不会这么做,因为我是个自私、冷血、道德有瑕疵的人。”

    银发男人:“……”

    他的眼神有些微妙。

    “是,”苏澄抱起手臂,“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你是听到类似的回答,或者让我赞同你,无所谓,反正这是事实,而我不这么做,不代表我不敬佩这样的人,这个道理不需要我再三重复吧?而且你又怎么想呢?你觉得这样——”

    “我觉得很蠢。”

    银发男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苏澄沉默了两秒钟,“好吧,我们都有权力保留自己的想法,这位——抱歉,怎么称呼?”

    银发男人瞥了她一眼,“维恩。”

    苏澄恍然,“哦,你们同姓,你是这位镇长的后人。”

    虽说维恩镇长和孩子们都死了,但她若是有兄弟姐妹,姓氏一样能传下来。

    再说若是结婚稍微早点,四十多岁当奶奶很正常。

    苏澄不由脑洞大开,“说起来,镇长阁下的孩子们牺牲了,他们是自愿战死的吗?这是你愤怒的原因吗?”

    她不由猜测,维恩镇长死去的子女当中,是否有一位是眼前这男人的直系祖辈。

    不过这时间也太久了。

    即使是的话,他也不该有太多怨愤,除非还有别的什么缘故。

    “是的,”银发男人冷冷地说道,“但所谓自愿的选择,也可以是被引导塑造的后果。”

    苏澄懂了,“哦,所以你们家族是有类似的祖训——”

    所以他才不高兴?乃至怨恨千年前的祖先?

    “不要再分析我,”银发男人沉声说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苏澄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是啊,毕竟我只是个向纪念雕像鞠躬的路人,我理应知道一切千年前的故事和辛秘。”

    银发男人没理会这个反讽,只是仍然注视着雕像。

    过了几秒钟。

    他自言自语般开口道:“我也曾经为我的母亲自豪,为她的勇气、正直、善良——后来我却希望她是你这样的人。”

    苏澄:“?”

    男人继续道:“自私、冷血、道德有瑕疵——”

    苏澄:“……”

    虽然这是她自己说的,但这会儿听起来就有点奇怪。

    银发男人转过头看她,“那样我就不会在废墟里拼凑她的尸体。”

    苏澄彻底懂了。

    原来他的母亲也是维恩镇长一样的人,看来这家人的某些精神还是遗传的。

    “虽然我不可能设身处地体会你的感受——”

    苏澄叹息一声,“但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了,很遗憾听到这个。”

    银发男人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俯身蹲下,看向面前落着细碎草叶的纪念碑,神情冷淡,却似乎陷入了思绪里。

    苏澄忍不住去看他。

    他的眉眼、鼻梁乃至下颌的弧线,都非常漂亮,宛如初雪锻打塑成。

    垂落的睫羽好似冬夜松针结成的冰晶,掩盖着那双冷漠而沉静的、埋藏着忧伤的眼睛。

    “……嘿,”她小声说,“别难过了。”

    银发男人微微转过头看她。

    他身量很高,但蹲着终究比她矮些。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那张脸漂亮得令人难以喘息,眼中稍纵即逝的茫然和郁色又如此惹人怜惜。

    苏澄忍不住摸了摸他的头,“你妈妈不会愿意看到你这样的。”

    她的五指陷入男人的发间,那银白色鬈发在日光里近乎剔透,宛如被洗涤过的丝绸,触感又带点凉意。

    像是初冬里的薄雪,柔软而微冷,卷曲的发丝轻蹭着指缝的皮肤。

    那感觉像是在揉搓一团云,又像是抚过某种名贵的动物皮毛,细腻顺滑又带点蓬松。

    有一瞬间,她简直想将手指埋在里面不出来。

    苏澄:“……”

    等等。

    迟了一刻,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行为非常诡异且失礼。

    她摸了一个陌生人的头!

    苏澄僵住了。

    那人也愣住。

    他们大眼瞪大眼地对视了几秒钟。

    银发男人豁然起身,肩膀投下的阴影笼罩了她,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羞愤、尴尬、恼火的神情。

    有一瞬间,苏澄觉得他简直想揍人了。

    就像是那种被冒犯了之后,随时会给流氓一个耳光的状态。

    苏澄:“我只是想——”

    他们在讨论颇为严肃的话题,她还真没有任何别的想法,只是看着他有点可怜,再加上他很帅,就想安慰一下。

    事情怎么会发展成这样?

    或许还因为他希望他母亲像她一样,所以莫名激发了她的母爱?

    这也太离谱了!

    苏澄:“……抱歉。”

    她僵硬地一步步后退,“你看起来像是个战士,毕竟你——”

    苏澄说着不禁打量对方。

    银发男人身量极高,似乎不算很魁梧。

    但在风衣那优雅的翻领和修身的线条下,也能看出胸膛厚实,腰肢劲瘦,饱满的大腿撑开了靴筒,皮革都紧紧绷起。

    “你——”

    男人垂在身侧的手指倏地攥紧,指节抵在风衣的衣摆上,压出一道凌厉的折痕。

    他的衬衫扣子都系着,严丝合缝地卡在脖颈间,领口上方的喉结微微动了一下,看起来像是在压抑怒火。

    耳根后那一片皮肤更是烧得发烫,血色不受控地蔓延,在冷白的肤色下透出一层极淡的红。

    偏偏又因为肌肤太白,所以很容易就看出来了。

    他下颌收紧,薄唇抿成一条锋利的直线,“如果你再这样看我——”

    那声音压得极低,像是从喉咙深处碾出来的,带着一丝微不可闻的颤意。

    “不是不是不是!”

    苏澄头大如斗,“我只是想说,如果你要决斗,咱们好歹出去打,毕竟这里那么多雕像纪念碑,都是历史了,别给人家打坏了。”

    银发男人皱眉瞪着她,像是怒极反笑一般,面上露出个讽刺的表情,“你真的在意吗?”

    苏澄一直后退,已经离开花园退到走廊里了,“我就是来看古迹的,我要是觉得这玩意儿不值一提,我在这里干什么?有这时间去喝酒吃蛋糕不香吗?”

    他好像被她问住了。

    苏澄正要再说点什么,忽然又觉得背上一阵灼热,细密的烧蚀感从脊柱升腾,顺着血脉向外蔓延。

    苏澄:“……”

    不是吧!

    她退了两步扶住围栏,忍不住喘了口气。

    少女眼尾漾开的晕影闪烁着,渐渐勾勒成忽明忽暗的金色酒杯,诡艳的紫红葡萄溢出杯口。

    她的吐息都带了几分香甜的味道,丝丝缕缕逸散开来。

    银发男人:“……”

    他嗅到了那气息,闻起来清新又甘甜,却又好似带着钩子,撕扯着人的理智。

    普通人一瞬间就能因此攀登极乐,当场抵达顶点。

    ——这是欢欣之神的力量显现,或者说是神力的一种表现形式,更多取决于神眷者自身的意图。

    人获取快乐的方式很多,而眷者们可以让人沉浸在不同类型的喜悦和快感里。

    性就是其中一种。

    男人脸上浮现出短暂的暴怒,似乎觉得她有意为之,紧接着才发现不对劲。

    少女靠在走廊的柱子上,雪白的面颊上泛起潮红,额头上已经渗出汗水,几缕发丝被打湿粘在了一起。

    “我劝你最好别过来,”她吸了两口气,烦躁地抓扯着衣领,“……你很可能会受伤的,我,你就当我有病吧,发病了会伤人的那种。”

    苏澄颠三倒四地说着。

    面前的男人看着确实条件不错,但一身肌肉和实力可不能画等号,她不能以貌取人判定对方是个中高阶战士。

    虽然他有点奇奇怪怪的,但终究是她先乱摸人的头发。

    “所以——”

    银发男人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看着她,慢慢走了过来,好像在打量什么怪物。

    “你被……了。”

    他说话的声音很轻,“而你这样的人……居然……”

    苏澄觉得脑袋晕乎乎的,在一阵天旋地转间,额头撞在了对方的胸口。

    面前高大坚实的男性躯体陡然僵硬。

    她只能听见断续破碎的词汇。

    她意识到自己在使用欢欣之神的力量,而这似乎会加剧这种不清醒的状态。

    尽管她是无意间使出来的,但那多半也是因为诅咒的影响,让她本能想要寻找某个能缓解状态的人。

    对了。

    团长他们还在镇上,离这边也不算很远,骑马过去肯定来得及。

    但无论如何,还是要先从神殿里出去,她不能总在神殿里做这种事。

    然而她的脑子越发像浆糊,那种宛如醺醉的快意,似乎也反射到了自己身上。

    她忽然明白秦荆为什么那么神经质,这固然是因为他自己是个癫子,但神祇的力量本身对这些眷者也有别的影响。

    尤其是在使用的时候。

    配合这个垃圾诅咒更是效果翻倍。

    “我不能再这样了,”苏澄试着收敛力量,“再来一次会被那个谁干掉的,他肯定恨不得弄死我……”

    头顶忽然响起一声轻哼。

    “谁会干掉你?”

    银发男人没好气地说道,“如果你……”

    话音戛然而止。

    少女滚烫的指尖无意识地滑进他的袖口,柔软的指腹贴在他的手腕内侧,像是羽毛般刮过血管,还不断地来回刷动。

    “小马讨厌我!”

    她哼哼唧唧地说道,“虽然他脾气很烂,可是小马真的很帅!”

    他的话音顿住了。

    第45章

    银发男人垂眸看了她几秒钟, 忽然手腕一翻,扣住了在袖口游走的手指。

    “你真是……”

    纤细柔软的手指在掌心不安地转动,他却像是碰到烫手的烙铁一样,猛地放开了禁锢。

    她的五指落空, 下意识还想再抓握什么。

    接着就扯到了他的衣领, 胡乱掀开垂落的外套, 拽住了衬衫的纽扣, 崩裂声随之响起。

    银发男人再次僵了一下,稍稍往前探身, 想查看那紊乱的魔力状况的根源。

    他已经感应到问题出在背后。

    倘若是诅咒的话,印记也应该在——

    话音戛然而止。

    面前年轻的女孩, 正混乱地拱入他怀里, 毛茸茸的发顶蹭着胸口,高挺的鼻梁压过衣襟缝隙。

    然后她一口咬住了他胸前的扣子。

    银发男人:“…………”

    少女埋首在他怀里, 像是磨牙的幼兽,不轻不重地撕咬着扣子,牙齿碾压着圆润的金属边缘。

    然后又舔舐着纽扣正中的花纹, 那些凸起的纹路都被完全打湿, 蒙着亮晶晶的水迹,又被含在口中吮吸。

    甚至都发出了清晰可闻的水声。

    银发男人惊愕地看着她,“你——”

    从出生至封神的千年间,还从没有人敢对他做这种事!

    饶是他知道她现在不清醒, 也险些将她打飞出去。

    他死死咬着牙, 红晕从耳根一直蔓延到颊间,手指甚至都微微颤抖。

    “……”

    在恍恍惚惚间,苏澄忽然感到一股纯净而冰凉的魔力。

    那种力量缓慢而坚定地注入,像是甘霖滋润了旱地, 暂时压制住了体内汹涌的燥热。

    她的理智短暂回笼。

    那个银发男人还站在面前,宽阔的肩膀遮蔽了廊外的日光。

    他低头看了过来,眉头紧皱,似乎很不高兴,一只手还按着她的肩,将她整个人推在了立柱上。

    那魔力源源不断地注入,然而被诅咒吸收的部分却不多。

    “你居然是魔法师,”苏澄按住他的手背,“这可能不够,既然你是法师的话,你应该明白那些和情欲相关的魔药该如何解除——”

    银发男人面色越发沉郁,眼中翻滚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忽然抬手扶住了她的后颈。

    以他们的身高差,他不得不更深地弯下腰,看起来已将面前的少女完全拥入怀中。

    两人之间的距离完全消弭。

    苏澄能闻到他身上清冷的、如同雪后森林般的气息。

    在她微微睁大眼睛时,银发男人低下头,细碎的发丝扫过她的颧骨,将一个微凉的吻印在了她的额头上。

    额头上的吻触感轻柔,像是一片脆弱的雪花坠落,却又漾开凉意,带着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魔力瞬间找到了更有效的通路,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涌入后背。

    然后被诅咒的烙印所吸收。

    苏澄:“?!”

    苏澄猛地惊醒了。

    什么情况?!

    这一次效果明显变好,那种凉意迅速在体内扩散,驱散了盘踞在四肢百骸的蚀骨热度。

    她舒服得喟叹一声,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了。

    银发男人直起身放开了手。

    她却稍微有点失去平衡,忍不住又抓了一下,扯到了对方的衬衣,几颗扣子相继崩开,露出了一片大理石般的强壮胸膛。

    银发男人:“…………”

    他脸上再次浮现出那种羞窘和恼怒之色,一把握住少女纤细的手腕,同时感到对方的呼吸拂过心口。

    尽管她有意在控制力量,但那种若有若无的甜香还是散发出来。

    古老神祇的权柄,即使是他,也没法完完全全地抗拒,尤其是以他现在的状态。

    最让人头痛的是,他自己都说不清这是怎么回事。

    这个无礼的、可恶的、莫名其妙的家伙,若是换成别人,他早就把她杀了。

    现在——

    他本来只是遵守至高神的旨意,想看看她身上还有什么能挖掘的优秀品质,恰好她又出现在这里。

    谁知道会变成这样!

    哪怕人身都只是力量凝聚的形态,他也仍然觉得不舒服。

    那被揉皱衬衫和扯开的领口,以及在掌心里旋动的纤巧手腕,都让他浑身难受。

    银发男人放开手,猛地退开两步,留给她一个线条冷峻的侧脸轮廓。

    他的声音冷淡又僵硬,“你可以走了。”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反倒是先匆匆离开了。

    苏澄过了几秒钟才彻底恢复。

    她不可思议地低头,看看自己整齐的衣服。

    ——刚才他们做了吗?

    她记得自己被亲吻了额头,也记得自己啃了对方,除此之外却是一片混沌。

    “抱歉!”

    之前的牧师匆匆忙忙回来了,“刚刚我听到钟声,想起我还有要给祭司大人送东西,咦,你怎么了?”

    苏澄摇了摇头,“你们镇上还有那位维恩镇长的后人吗?”

    “哦,他们不住在镇上,”牧师立刻说道,“维恩家族的人还挺多的,都在那些村庄里,但他们时不时会过来,哎,前些年还有一位维恩夫人,在一次兽潮暴动里牺牲了,她救了不少人呢,但她伤得太重了,我们还没来得及过去,她就……”

    她遗憾地叹息一声,“他们也为她修了雕像,就在村庄里。”

    没放在镇上,自然也是因为事发地点不在这里。

    苏澄轻轻点头。

    这样听起来好像刚刚那位,就比较像是这位维恩夫人的孩子。

    不过——

    苏澄想了想,“维恩镇长的孩子们,有四个牺牲了,那是她全部的孩子吗?”

    牧师微微摇头,“我不知道呢,这是我们仅有的记载,这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或许可以问问大祭司阁下?她非常博学呢,还有主教大人,不过她现在不在这里……”

    苏澄:“……还有个问题,你们这里有没有神祇降临过?”

    牧师呆了一下,“什么?没有,这又不是帝都,也不是金珀城那样的地方,哦,我前些天还听说纯洁之神在金珀城显像了,听说是遴选了新的眷者,啊,也不知道是谁那么好运,得到殿下的青睐,倘若能侍奉切西亚殿下……”

    苏澄忽然莫名觉得心虚,和对方胡乱聊几句就告辞了。

    出去之后,她看到了镇务厅的大楼,发现比神殿还是略大一些的,扩建的说法应该也是真的。

    铁笼镇颇为繁华,镇务厅大门前有无数人来来往往,光是围栏里就塞了十多只中小型魔兽。

    她沿着街道随意漫步,远远望见铁匠铺的红光在晨曦里闪烁。

    工坊里还有两个矮人——也或许是半矮人,正挥着锤子敲打颜色怪异的金属板,溅射的火星坠落如雨。

    铁匠铺的老板在擦帘子,扭头望见她,笑着问她要不要买点什么。

    苏澄:“……有没有大剑?刚入门的一阶战士能用的那种?”

    老板顿时招呼她进去瞧瞧,她踏入铺子,热浪裹挟着铁屑气息扑面而来,橙红的火焰在锻炉里跃动。

    “这是星辉矿打造的。”

    他指了指墙上陈列的一排武器,从最外侧的一柄大剑开始,“是精灵的手艺,非常轻盈——”

    “这是碎岩者,是巨人工匠的作品……”

    老板喋喋不休地介绍着那些大剑,又询问她的战斗习惯,说可以给她订做武器,尺寸样式都可以协商。

    苏澄看了一圈,也没找到哪把剑的颜值比得上团长的武器,也就没了兴趣。

    若是真要做武器,肯定不会选在一个小镇上。

    她目光一顿,发现另一面墙上,摆着各种武器护养工具。

    老板很敏锐地发现她的视线,立刻走过去拿起一块暗蓝色的磨石。

    那石头表面细腻如釉,在火光里泛着幽蓝的波纹。

    “这是蓝淬晶,从芬莱王国的雪山矿脉里挖出来的,最适合打磨冰水属性武器……”

    苏澄没有说话。

    老板见她这样反应,又拿起一个鎏金的方盒,里面整齐排列着两枚寸长的水晶瓶。

    液体在瓶中微微晃动,折射出朦胧的金红色光晕。

    “混入了龙血的黑砂树脂,涂在剑上能防锈蚀,让锋刃持久如新。”

    他压低声音,“这一瓶就够用个半年,我打包票,绝大多数品级的武器都能使用,而且随身带着也方便。”

    这好像就有用了。

    苏澄拿起那个小瓶子掂了掂,“多少钱?”

    “一百金币。”

    苏澄忍不住侧目,饶是她知道这些领域的道具都很贵,但这么一瓶就是很多人毕生的积蓄了,也是真的夸张。

    她扯了扯嘴角,“…………确定是真货?如果是龙血的道具,恐怕价格还要更贵吧?”

    “当然是真货,只是您也知道,有些东西如果正经售卖,我们是要交重税的,而且还要说明来源——”

    苏澄懂了。

    这还指不定是从哪家贵族仓库里抢的,或者从谁坟墓里挖出来的。

    “你怎么确定是真货?你能发誓吗?如果不是你就立刻摔一跤的那种?”

    “哈哈哈哈哈,您真是幽默,当然可以了——”

    五分钟后。

    老板数完了金币,满脸堆笑地将她送了出去。

    她将盒子揣在外套的大口袋里,走下台阶回头看了看,发现老板还好端端地站着。

    稀薄的晨雾漫过街道,空中带着一点铁锈味。

    这条街上的人还不算多,苏澄走了几步,就遥遥望见熟悉的背影。

    隔着一条街道,高大的黑发男人站在一家店铺门口,和几个疑似是雇佣兵的人说话。

    那背着巨剑的魁伟身形很是显眼,哪怕少说隔着百多米距离,她也能立刻认出来。

    ……或许也是被斗气强化了视力?

    苏澄不太确定地想着。

    她的注视只持续了一两秒,凯就感觉到了,立刻也回过头来。

    苏澄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料想对方能看清自己,一时间觉得有点奇怪,才想挥挥手打个招呼。

    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她左手边是一家皮具店,店门口挂着镜子,上面映出人影熙攘的街道,以及牵着马的黑发少女。

    少女背后的空气泛起怪异的波动,圈圈涟漪状的浪纹正在向外扩散。

    “?”

    苏澄立刻给自己上了个风步,然后发挥出暴风雨里锻炼出的运气速度,斗气猛地灌注在双腿上。

    店铺门前摆着半人高的鞣制木桶,桶内泡着未处理的兽皮,表面浮着一层油状泡沫。

    她借着魔法跃起,踩着桶边,轻轻借力一跳,一手抓住屋檐,就直接攀上晒着一些廉价皮料的屋顶。

    几乎是同一时间发生的——

    她原先站立的地方,地砖上蔓延开厚厚的冰霜。

    在不断波动的空气里,露出了一道瘦削矮小的身影。

    那是个全副武装、手持白色短匕的刺客,戴着护面遮住了脸,只露出一双阴冷的眼睛。

    他手里的兵刃缠绕着丝丝缕缕的冰雾,看起来要么是附魔器具,要么就是他自身的斗气显现。

    倘若是后者,那么恐怕就得是三阶的水平了。

    苏澄:“……”

    那人再次消失。

    下一秒,他的身形倏地出现在她面前。

    刺客手中的匕首横切而来,眼见着就要斩断她的脖颈。

    苏澄眼中的图案变幻。

    然而——

    一道气势磅礴、黑沉沉的剑光,诡异地划过长街,撕破了稀薄的雾气。

    血肉爆裂的声音接连炸响。

    刺客的身体突然僵在半空,四肢诡异地与躯干分离。

    他的右臂从肩头整齐切断,左腿自膝盖以下飞旋着砸向墙壁,喷溅的鲜血划出一道刺目的弧线。

    “啊——”

    惨叫迟了半拍才响起。

    残缺的躯体重重摔在她脚边,断肢截面无比整齐,甚至能看清森白的骨茬和蠕动的血管。

    苏澄回过头。

    一大片黑影笼罩过来。

    有人悄然出现在旁边,和她仅有一步之遥。

    他随手将巨剑插回背后。

    那双锃亮的金眸仍然温和,瞳孔里却仿佛残留着未散的暗沉剑光,英挺的眉目在逆光里越发显得深邃。

    “没事吧?”

    第46章

    街道突然死寂。

    下面的路人震惊地抬起头, 向这边屋顶投来恐惧的目光,他们看着刺客残缺的躯体,尖叫都卡在了咽喉里。

    “……没事,谢谢。”

    苏澄缓缓开口。

    她琢磨了一下刚刚对方的位置, “所以如果我从龙鹰上摔下来, 你还真能接住我?”

    这堪比瞬移的速度!

    而且还是少说一百多米的距离!

    苏澄抬手抹去脸上溅到一点点血迹。

    方才那一剑的轨迹仿佛还在视网膜上燃烧。

    那不是单纯的速度或者力度, 是斗气积蓄产生的、某种超越物理法则的恐怖能量。

    她还从未看过战士中的强者正经出手, 这一下可谓是大开眼界。

    凯本来低头在打量刺客,闻言无奈地看她一眼, “是啊,否则我不会让我的队员承担那样的风险——”

    说着停了停, “虽然我也相信你能自己处理, 无论是用魔法应对危机状况,还是在重要时刻领悟斗气的运用。”

    他抬脚将刺客踢下屋顶, 血肉模糊的残躯摔在道路中间,溅起一片刺目的殷红。

    周围的路人们又忍不住惊叫。

    皮具店老板早从铺子里出来,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

    苏澄还带着风步, 也直接跳了下去, 给了她几枚银币,“……不好意思弄脏你的房子了。”

    老板脸上的惊恐顿时散了大半,笑呵呵地表示没问题。

    迟了一刻,苏澄才意识到, 这些人害怕的不是尸体, 而是怕自己和团长在这里继续杀人。

    铁笼镇繁华热闹,又处在交通要道上,来往的雇佣兵极多,当地人也见惯了各种打斗, 闹出人命的情况并不少。

    刺客仍然躺在地上,痛苦地呻吟辗转,因为失去了肢体,只能像是蛆虫般蠕动。

    一般人在这种伤势下,早就失血过多死了,但他看起来还能多活一阵子。

    苏澄盯着刺客的脸,回忆了半天,确定自己绝对没见过他,“我不认识他。”

    “我也是,”凯微微摇头,“不过加缪会有办法。”

    苏澄挑了挑眉,不由挽起袖子,准备去拖拽刺客,然而一时又不知该从何下手。

    凯站在旁边默默看着,看她动作一顿,面露犹疑,不由问了一句:“怎么了?”

    苏澄有点不好意思,“我想抓他的领子,又怕他咬我。”

    凯:“……”

    他俯身抓住刺客的脑袋,被鞣制皮革包裹的宽大手掌轻易罩住那颗头颅,然后将那不断颤抖的躯体提起来。

    刺客的哀嚎和咒骂都被压碎在他的掌心。

    苏澄本来还想问,要不要低调一点,结果就眼睁睁看着团长走过两条街,全程都提溜着血人般的刺客。

    直至在路口遇到了萨沙。

    “……嗯,”血族抱起手臂看着他们,“我也不认识。”

    他显然也远远感应到之前的事,面上没有任何讶色,“走吧。”

    话音刚落,加缪从街对面的书店里出来,怀里还抱着几本老旧的书籍。

    血法师皱眉看向刺客,以及地上滴落的血迹,随手将书装了起来,也并不多问。

    苏澄本来以为他们会将刺客带到镇外,谁知道这伙人去了最近的酒馆。

    柜台后的老板原本要说话,萨沙丢了一把银币过去,老板顿时忙着去数钱了。

    两个侍者也赶紧拿起抹布拖把来清理血迹。

    “……杀手公会的人。”

    他们在楼上随便挑了个大的空房,甫一关上门,凯就将人扔到了地上。

    刺客面朝下躺着,试图翻过身来。

    萨沙一脚踩住他的后腰,用带着鞘的短刃挑开后背的衣服,露出了一个怪异的剑刃图腾。

    “所以是哪位光荣中标了?”血族哼笑起来,“我猜一定是某位高贵的神眷者大人。”

    苏澄本来想怼他,但她也觉得肯定就是自己,因为如果刺客目标是他们这一伙人,那他的实力也太不够看了。

    即使不清楚几位队友的真正本事,但好歹是B级佣兵团的团长和核心成员,他们明面上的身份还摆着呢。

    她不由看向加缪:“你能问出来吗?”

    金发男人打了个响指。

    萨沙后退一步。

    刺客大声地惨叫起来。

    他四肢伤口处的血液喷涌而出,在空中编织出千万道殷红的丝线。

    苏澄嗅到浓烈的腥气。

    周围的温度急剧攀升,那些血液仿佛开始燃烧,灼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血丝翻涌着没入刺客的身体。

    他喉间的嘶吼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牙齿碎裂的咯吱声。

    红线钻入他的眼眶,将眼白烫出细密的气泡,眼球在高温里干瘪成焦黑的硬块。

    他剧烈抽搐着,后背拱成可怖的弓形,脊椎骨在扭曲中发出鞭炮般的脆响。

    “我说——我什么都说——”

    刺客痛苦地哀嚎着,“但我不知道雇主的身份——他们只是让我提前来这里等着——”

    他混乱地交代了一切所知的内容。

    杀手公会历史悠久,已经存在了数千年,因此早已发展处多种任务模式,也有很多方式让甲方保密身份。

    这个人接的单子就属此类,他声称雇主给出了地点,以及大约的时间,又大致描述了目标的长相。

    ——虽然目标的发色眸色并不算显眼,然而雇主还专门说了,目标长得很漂亮,漂亮到那种程度的很是罕见。

    还是个风系法师。

    有这几点就不容易搞错了。

    苏澄沉思片刻,“就你一个吗?那人只雇了你来杀我?还是你也不知道?”

    刺客被折磨得几近崩溃,此时问什么答什么,闻言又点头又摇头,“只有我、这里只有我——另外几人去别处了!”

    苏澄一愣,“守在铁笼镇的只有你?其他人去别处堵我了?还是其他人去别处杀别人了?”

    刺客不断点头,“别人、杀别人了,都是同一个人下的单子,我在公会里有个朋友,是他告诉我的,他说雇主很急……”

    苏澄大概明白了,又问了几个问题,然后坐在一边思索起来。

    “还想说什么吗?”加缪淡淡道,“没有就杀了。”

    苏澄抬头,“你们没有问题吗?”

    血法师冷淡地摇头,瞥向地上惨叫连连的刺客。

    后者已经开始求他们给个痛快了。

    加缪屈指一弹,刺客肢体断口处的皮肤迅速发黑、溃烂,肌肉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灼烧,肉眼可见地萎缩消融。

    他的腰腹和胸腔很快也被莫名的力量侵蚀,眨眼间就化作满地血水,最后只剩下残留着恐惧表情的头颅。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焦糊味和腥气。

    “这应该是通缉犯,”萨沙语气轻快地说道,“你们可以带他去镇务大厅碰碰运气。”

    当然这所谓带他,其实是带他的脑袋。

    “……我知道了。

    三个男人同时看向苏澄。

    “应该是高勒伯爵,”她摊开手,“她疑心是我杀了她的儿子——当然,她并不确定,因为树敌太多,所以她应该派出了好几个杀手,同时去杀那些她认为可能是嫌疑犯的人。”

    萨沙挑起眉,“所以是你杀的吗?”

    苏澄:“……魔法公会门口那个。”

    凯恍然颔首,“哦,就是那时候。”

    萨沙眯起眼打量他们,“你俩又有什么见不到人的小秘密了?”

    “至少有好几百人见到的大秘密,”苏澄没好气地说道,“虽然没人知道是我做的罢了,呃,至少绝大部分人不知道。”

    她简略讲述了自己和伯爵少爷的契约,只是省去了和契约之神的约定。

    “哦,所以你猜测他要对你动手,如果他违约死去,就能腾出名额给你?”

    萨沙饶有兴趣地说道,“我还真没看出来,你很在意去哪个学院吗?还是说你不在乎,你只是看那个人不顺眼?”

    苏澄耸肩,“我不在乎去哪个学院,如果十字星的人直接把我分去锋之院,我都不会说什么,如果那位伯爵少爷不一口一个贱民,而是给我一大笔钱,我可能会直接放弃决斗,如果他不违反规定和我正经打一场,那我也会认认真真地比试,接受输赢结果,但是没有这些如果。”

    如果伯爵少爷不是那种性格,她肯定会再想别的办法,就不会盯着他了。

    至于高勒伯爵本人,在丧子之后,因为无法确定谁是真凶,干脆将嫌疑犯一网打尽,也并不奇怪。

    毕竟魔法公会门前那一幕大家都看到,正常人不会想到那是神眷者所为,而会觉得是某种诅咒发作。

    详情参见慕容悦的那位炮灰学妹。

    “她可能是觉得,害死她儿子的有两种人,一是他们家的仇人借机报复,二是能从中得到切实好处的人,譬如我。”

    苏澄总结道,“不过应该还有些别的想法,譬如凭什么我儿子死了,你却能好好去上学,即使不是你杀的也要给他陪葬之类的……大概吧。”

    另外三个人都没有对此大呼小叫,或者表示这听起来很奇怪。

    从他们的表情来看,他们大概也见多了这种事。

    “嗯,人类贵族常见的作派嘛,”萨沙懒洋洋地说道,“她能猜到你经过这里也不奇怪——”

    从金珀城前往帝都,铁笼镇几乎是必经之地,即使是跟着十字星学院的团队,也会在这里停留补给。

    苏澄刚刚问了时间,刺客比自己提前一天出发,也是骑了魔兽过来守株待兔。

    对于刺客而言,他要考虑她跟十字星学院出发的可能,也要考虑她自己动身提前走的可能。

    反正仅定金就是一大笔钱,刺客觉得值得多等几日,就在接到任务的当天晚上动身。

    苏澄推算了一下时间,“……伯爵少爷的死讯传回家,伯爵应该就开始下单了,而且刚刚那人说雇主很急,是说她在赶时间吗?”

    再仔细一想,之前她曾怂恿教廷的人去查他们,如今是不是查出什么问题了?

    那家族本来就不干好事,肯定经不起查。

    但若是现在的话,这才过了几天?

    教廷办事的效率何时这么高了?

    或者又是大主教在给自己送人情?特意催促他们动作快点?

    苏澄摸上口袋,“对了——”

    等等。

    她将外衣口袋翻了一遍,发现之前那个鎏金盒子不见了。

    苏澄:“?!?!”

    难道是打架的时候掉了?!

    她跳起来就要往外冲,“我东西丢了——”

    另外两人还没反应过来,凯倒是拉住了她,摊开手给她看掌心里的小盒,“找这个?”

    “对!”

    苏澄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丢在街上了!”

    “确实,”他微笑了一下,“我看见这个从你衣服里掉出来。”

    苏澄很高兴,正要伸手去接,忽然又想起来,这本来就是想送给他的。

    脑子一抽,也不知怎么,就胡乱开口道:“你既然捡到了就归你吧。”

    “嗯?”

    凯也有些意外,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来这么一句。

    他眨了眨眼,那双漂亮的金眸里浮现出些许错愕,“归我了?”

    “嗯,”苏澄硬着头皮道:“好吧,其实就是给你买的,虽然你可能不缺,或者有其他的同类道具?”

    凯看了她一眼,“我能打开吗?”

    “反正是你的了,”苏澄背起胳膊,“你随意,不用问我。”

    那个精致的鎏金盒子,她都能单手拿住,在他掌中就显得更小了,随便用拇指就能拨开。

    饶是如此,凯还是认真地抬起另一只手,颇为郑重地将之开启,露出里面剔透的水晶瓶子。

    “哎呀——”

    萨沙一直在旁边围观,见状吸了吸鼻子,“我就说为什么有一点龙血的味道,原来是这个东西。”

    银发青年故作忧伤地叹了口气,“看起来在你心里,你只记得他是唯一一个使用冷兵器的人了。”

    苏澄黑着脸瞪他,“你身上的匕首真不是装饰吗,你什么时候拔出来过?”

    血族笑眯眯地回望:“或许只是我们相处时间太少了——”

    “你忘了吗,萨沙,”团长先生淡定地开口,“她和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就很喜欢我的剑。”

    他轻轻拍了拍苏澄的肩膀,“你没在那里面挑到心仪的大剑,我猜?”

    苏澄:“!”

    苏澄用力点头,“团长你懂我——”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啊!

    她也只是灵机一动想看看大剑,没找到合适的才觉得护油不错,顺手就买了。

    又不是专程为了这个进店的!

    虽然这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让混蛋吸血鬼这么一说,就觉得很奇怪。

    凯低头看着她,小姑娘满脸庆幸,仿佛已将他引为知己,这会儿正紧盯着他。

    他的倒影几乎填满那双美丽的琥珀色眼睛。

    男人捏着盒子的手指微动,最终还是没有什么动作,只是合上了盒子。

    “……谢谢,”他认真地说道,“武器的话,如果你愿意的话,等到了帝都,我可以帮你挑,或者帮你做一把。”

    萨沙看了他一眼,“你还有合适的材料?”

    “没有也可以有,”凯想了想,“或许抽两根……龙骨。”

    第47章

    罗瑟安教区西部。

    黄杉城坐落在苍岩山脉以东, 因城中遍布黄铜色杉木得名,城市依托天然隘口而建,四周环绕着褪色砂岩堆砌的城墙。

    由于地处山脉背风坡,城市常年笼罩在灰黄的薄雾中。

    城内街道狭窄崎岖、且少有装饰, 唯一算得上宏伟的建筑, 就是高勒家族的城堡。

    一座建于山崖上的灰暗的石制要塞, 俯瞰着整座城市。

    自从先代伯爵获得头衔, 被授予此处当封地,至今已超过五百年, 这期间高勒家族世世代代统治此地。

    “……但从今天就结束了。”

    有人站在台阶上,俯瞰着满地横尸的广场。

    他身量高大, 穿了一身半甲战袍, 披风上绣着剑刃与十字焰纹。

    头盔上的长羽如旌旗般飘扬,下方流泻出几缕深红色的鬈发, 像是烧灼的火丝。

    他凝望着那些残缺的甲胄和尸身。

    ——高勒家族豢养的私兵。

    不同于效忠帝国的城防守备军,这些人只听从于伯爵和其亲眷的命令。

    他们数量不多,但都是精锐, 最差的也是二阶战士。

    这些人能像斩瓜切菜一样屠杀村庄城镇——他们也确实做过类似的事。

    但如果是对抗教廷的圣骑士, 就完全不够看了。

    这场短暂的厮杀在黎明前结束,从头到尾也只有十多分钟罢了。

    喷泉里溢满暗红的血水,绣着家族纹章旗帜残片漂浮其中,四处弥漫着腥气。

    横七竖八的尸体, 从广场花园一路铺到主楼门前, 他们四肢扭曲,面容凝固着死前的惊恐错愕。

    几个杂役颤抖着搬运尸首,铁钩拖过地面时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偶尔有乌鸦俯冲下来, 啄食未干的血迹。

    在广场正中的喷泉周围,堆放着从城堡里搜出的各种罪证,一箱箱账册与契约卷轴,以及各种违禁魔法材料,五彩斑斓的瓶罐堆叠,泛着幽光的各色矿石、来自魔兽和魔植的脏器枝干粉末被装盛在特殊容器里,有些贴了标签,有些则没有,但从它们的成色来看,都极具价值。

    一些魔法师辛苦数年的积蓄,才堪堪能买到其中的一两样。

    这数字对于普通人来说更是不可想象的天价。

    部分材料的产地仅限于南大陆,而且是被永夜秘教控制的区域,北大陆的法师想要得到几乎是不可能的。

    有些能找到替代品,有些却是独一无二的,让法师们不惜花费重金、哪怕违背教廷禁令也想弄到手。

    “……真是生财有道啊,是不是?”

    戎装的红发男人悠然走到主堡门口,在坍塌的廊柱旁边,有一男一女倒在地上,尸体已然冰冷。

    两人都是魔法师,身上华丽的长袍残破,手中的法杖顶端宝石碎裂。

    他们旁边还躺着一些尸体,皆是阶位不低的战士。

    这些人都是伯爵的护卫。

    “大人。”

    有个圣骑士疾步走近,递来一卷长长的卷轴,上面罗列了各种罪状,条理分明。

    红发男人接过来看了一眼,“整理一下,到外面贴告示吧,写得直白点,别用那些拼写复杂、一般人看不懂的词。”

    他随手将卷轴抛回去,“瞧这地方的样子,大多数本地人的词汇量应该也挺有限的。”

    “您是对的,”另一个圣骑士颔首道,“这里的书价极高,学校也少。”

    “啧,这领主是怎么当的啊,伯爵大人——”

    红发男人转身看向城堡入口处。

    有个人跪在地上,鬓发散乱,面无血色,神情有些灰败。

    她的四肢都被金色的光锁束缚,手腕足踝被光箭钉穿,沉重黑紫色的裙摆被撕破,斑斑血迹凝涸在蕾丝花纹间。

    “哦,我忘了,从你父亲和祖母开始,你们家就喜欢做这种勾当了。”

    红发男人弯起嘴角,“只是你比他们都更贪心。”

    “哈,”那人喘着气笑了一声,“不用说这些废话,几位阁下,这事从一开始就是陷阱,对吗?”

    她没等到任何人的回答,就自顾自继续说道:“我的幼子死在你们手里,因为你们发现了他身上的烙印——”

    圣骑士们都沉默不语。

    红发男人仍然笑盈盈地看着她,既不否认也不承认,倒像是默认了一样。

    “倘若我猜错,几位阁下的身份,绝非是寻常的圣骑士大队长——”

    伯爵猛地抬起头盯着他,又看向另外两个圣骑士,“所以,能不能让我死个明白,究竟是谁出卖了我?”

    她笃定自己身边有叛徒,否则教廷为何会忽然查了他们家族?

    他们确实曾经做了不少违背教廷禁令的事,但也做了相应的掩饰,寻常的检查绝对不会发现端倪。

    教廷必然是掌握了某些信息,下了大力挖掘真相。

    “……伯爵阁下,”红发男人好笑地说道,“你下辖的地盘,有十七个城镇和五十八个村庄报了失踪案,受害者超过三位数,哦,虽然是过去二十多年里总共发生的,但你与异教徒勾结,纵容伪神信徒在你的领土上,用平民当祭品进行献祭仪式,也未免太过猖狂,说真的,你祖母和父亲好歹只是将罪犯送给他们呢,你做的这么明显,真以为没人知道?”

    卷轴上罗列的罪名里,这一项最为严重。

    永夜秘教崇拜着黑暗神,也会供奉其麾下的七罪神,但这七位也都各有信徒组织。

    嫉妒之神的崇拜者,组建了诸多教派,其中一个名为破碎之面的规模最大,也是最狂热最极端的。

    他们坚信唯有通过摧毁世间之美,才能取悦神主——据说在他身为人类的时候,曾经因为嫉妒其容貌而锤杀自己的兄长。

    这群信徒游走于偏远村镇和艺术城邦,以“净化虚荣”之名,进行血腥献祭。

    在南大陆,他们甚至会进入王室宫廷,但在北大陆,也只敢在偏僻的地方活动。

    他们挑选美貌的青年人,其中男性居多,这些人被当成祭品,大多都会在仪式里痛苦死去。

    伯爵皱眉盯着他,“必然有人向你们通风报信。”

    红发男人微微扬眉,“只是你的手下们太嚣张了。不过是有人杀了你儿子,你家那些随从非要说是异端所为,谁整天把异端挂在嘴边的?除非你们经常和异端相处。”

    他停了一下,“而且又有神眷者的指示,在那种情况下,她的话几乎等同于神祇律令,我们当然要认真,否则你这样的角色,确实也不值得我亲自跑一趟。”

    伯爵看了看他,忽然大笑,“哈哈哈哈哈哈你终于说了实话!”

    她那张美艳的面孔很快狰狞起来,“金珀城那个地方,打听到新出现的神眷者身份也不难,我必然诛杀此人——”

    她对自己儿子的性子很清楚,必然是他招惹了不该惹的人。

    如果是旁的平民杀了也就算了,偏偏惹到神眷者,反倒死在人家手里,如今看来,有嫌疑的不过就那么几个。

    伯爵猛地攥起手。

    在她残破的衣袖之下,小臂间缠绕起了紫色的毒雾。

    她身上的金色光锁倏地崩碎,化作漫天飘扬的光点。

    伯爵曲起手指,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下方的地面就轰然裂开。

    无数粘稠的黑液喷涌而出,在空中凝结汇聚,化作一只高约四五米的怪物。

    它矗立在废墟之间,宛如一座肮脏的祭坛,数具人形骸骨贴在一起,拼凑出了整个躯体的轮廓。

    尺骨桡骨堆叠成扭曲的肩甲,数十根脊椎肋条像缠绕的蛇,蜿蜒着支撑起畸形的上半身。

    那些骨骼被各种肉瘤肿块相连接,青紫色的血管在肉块间搏动。

    怪物体表是一层半透明的暗红色膜质,像被剥皮后暴露的筋膜,包裹着内部蠕动的黑色液体。

    那些液体从骨缝间渗出,滴落在地面时发出腐蚀性的嘶响,将石板灼烧出焦黑的凹坑。

    “……恶魔?!不、那不是——”

    “不!那是圣骨魔像!”

    怪物的头颅上,镶嵌着几张痛苦的人脸,不断蠕动着,时而重叠在一起,脸颊与脸颊互相融合,时而分裂,黏粘的骨肉破碎滴血。

    头颅上方的双目,则是两个暗红的血球,里面悬浮着镜像逆转的祷文,那些原本神圣的文字像蛆虫般蠕动。

    那些人脸忽然张开嘴。

    一股恐怖的威压向四周蔓延开来,正要拔剑的圣骑士们纷纷如遭重压,一个个撑不住趴倒在地上。

    他们先是听到了一声啼哭。

    ——像是初抵人世的婴儿,但音调被极度拉长,仿佛一根生锈的铁丝从耳膜刮到脑髓深处。

    然后哭声分裂成无数重叠的惨叫,像是惊恐的嘶鸣,也像是绝望的呐喊,所有声响同时挤进耳道,像一群虫蚁在颅骨里啃食神经。

    圣骑士们在地上颤抖着,瞳孔失去焦距,理智全然溃散,耳中流出鲜血。

    空气仿佛在扭曲,像是被打出涟漪的湖面,扭动的波纹里浮现出无数或伤痕累累、或血肉模糊的面孔。

    它们或是被剥去皮肤,或是被切开骨骼,或是遍布了伤疤,嘴部肌肉痉挛着,不断发出各种怪异的叫声。

    圣骑士们蜷缩起来,脑内充满了纷乱的幻象。

    各种黑暗负面的情绪,宛如虫卵般在精神世界里爆裂,流淌出不属于自身的记忆。

    他们被指责、被贬低、被与其他人比较,然后嫉妒、憎恨想要杀死每一个比自己优秀的人。

    “……”

    唯有红发男人和旁边两个手下仍然站立,但看起来似乎也不能动弹了。

    ——圣骨魔像。

    是由教廷圣职者们的骸骨所做,因此对光系力量有极强的抗性,是绝大多数圣职者最不愿面对的黑暗召唤物之一。

    这东西的制作过程极为复杂,最初技术来源于永夜密教,后来黑暗神从神们的信徒组织纷纷得到了传授。

    它的身躯非常坚固,据说八阶以下的魔法都无法破坏它。

    伯爵拍拍手站起身来,“……杀了他们。”

    她身边的魔像开始颤抖,那些人脸齐声发出嘶吼,甩开由各种腿骨拼凑起来的肢体,扑向了面前的圣骑士们。

    下一秒,一柄纤细轻巧的刺剑横空划过。

    曦光在剑脊上流淌成金河,剑刃与空气摩擦出火星,在空中拖出一道燃烧的光痕。

    在这霸道的力量面前,魔像坚硬的躯体脆如纸张,剑锋毫无阻碍地切入皮膜,撕开了肉瘤和白骨。

    飞溅的碎骨如同惨白的雨点。

    脓血与碎肉一同喷涌而出,形成一片血色雾霭。

    伯爵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幕,顿时试图释放法术逃跑。

    一道剑风倏地袭来,直接斩断了她的双腿和半截右臂。

    她惨叫着倒在了血泊里。

    剑身的旋转宛如风涡,魔像扭曲的肢骨不断抽搐,却无法挣脱这致命的绞杀。

    像是被打碎的肉馅。

    脏器的粉末和糜烂的皮肉混成暗红的浆水。

    当细剑带着一道血弧抽出时,怪物已化作摊在地上的血泥。

    “我其实一直在等你的后手,没想到也就是这样,真是令人失望。”

    红发男人甩了甩剑上的血渍,剑身嗡鸣不止,仿佛还在回味这场迅速的绞杀。

    “我敢告诉你神眷者的事,就是确定你跑不出去。”

    他随手将刺剑一插,放回下属腰间的剑鞘里。

    “虽然确实很吵,”红发男人揉了揉耳朵,“顺便说一句——”

    显然他都没用自己的武器,就轻松解决了那骇人的魔物,此时说话语调平稳,连一点喘息都不见。

    “……我出手只是为了让他们安息,”他垂眸望向地上的血水,“至于你嘛,伯爵阁下,你就不配了。”

    红发男人抬起腿,战靴挑起地上断裂的手臂,上面的紫色纹路聚集交缠,汇出一个残缺的半边镜子图案。

    光芒已然熄灭,但那图像却还留在溅血的皮肤上。

    “连神眷者都不是——”

    他一脚踏碎那截手臂,骨屑和血泥从靴底溢出,“杀了吧。”

    旁边那圣骑士缓缓拔剑,“不送去审判庭了吗?”

    “不!”

    伯爵怒吼起来,“杀了我!现在就杀了我!”

    她脸上浮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我绝对不会去……”

    红发男人饶有兴趣地看她,“去审判庭吗,其实秦荆肯定很乐意和你玩玩,据我所知他才被人揍了一顿,哈哈哈哈哈哈——”

    他笑了几声,“你们家族也真是有趣,怕被发觉自家的小秘密,所以选择远离帝国权力中心,导致你连我都不认识,这也太惨了。”

    旁边两个圣骑士面面相觑。

    大审判官被人揍了?

    红发男人没在意手下们的反应,只是继续道:“伯爵阁下,你和碎脸者的仆从们来往已久,辛辛苦苦二十多年,就只是赚了点钱呀,这也太亏了。”

    “等等,真不是眷者吗?”另一个圣骑士询问道:“那怎么召唤出魔像的?不是说这种形式的召唤只有——”

    红发男人微微摇头,“不,或者算是备选人吧,嫉妒之神的信徒里有一些选拔仪式,通过的有机会觐见,如果只通过一部分考核,也能获得一些力量就对了,虽然毫无意义,哼,最多算个异端神恩者,还是比较低劣的那种。”

    说完就转身走到一边了。

    那个圣骑士颔首,手边的长剑挽了个花,看向倒在血泊里的伯爵。

    后者正拖着残缺的双腿在地上爬行。

    圣骑士垂眸看了看她,“真是奇怪,你还想去寻仇,你害死了很多人的孩子,还好意思摆出这副样子?难道只有你的孩子是人?”

    伯爵露出一个虚弱的冷笑,“那些贱民的命算什么?你也不必装模作样,你们难道真是在执行正义?即使你们没有查到这些罪证,但凡我得罪了神眷者大人,你们也会给我编些罪名——”

    “那我就好奇了,”圣骑士也冷笑,“你怎么会得罪神眷者大人呢?因为她杀了你儿子,你要报复她?人家为什么要杀你儿子?哦,原来伯爵少爷连一场非死斗的对决都不敢接受,非要雇人去把竞争对手杀了呀,啧啧啧,真是烂树结烂果……”

    旁边的圣骑士满脸莫名其妙,“什么玩意儿?”

    “大主教阁下的命令,”执剑的圣骑士随口道:“有人把伯爵少爷的随从们都抓走审了一遍,你猜怎么着,伯爵少爷想雇人把那位大人杀了,就因为一场普通入学比试,从测试结果来看,单论魔法实力,他俩的水平是差不多的,这都不敢去打,真是个孬种。”

    她这么说着,又禁不住看向伯爵,“哦对了,你的长子已经被我们杀了,你让他从地道逃跑,对吧?而且听说你的小儿子死得很是痛苦,神眷者降下的神罚那可是——”

    伯爵嘶吼着撞在了她的剑上。

    旁边的同僚满头黑线,“你哪来这么多废话,没完没了的。”

    “只是看这种贵族败类不顺眼,”圣骑士抽出剑,甩掉上面的血迹,“报告你来写。”

    “凭什么?”同僚无语道,“人是你杀的,再说,贵族里大多数都是这种货色,只是胆子没这么大罢了。”

    “谁说的?我家的领主就很好啊,出钱给我们建小学校,让我们读书和练武,有天赋的还能学魔法呢,庆典的时候我和哥哥们去她家帮厨,她还给我小蛋糕吃。”

    “……那样的才是少数。另外我不写报告。你写。”

    “我都杀人了,不该是你写吗?什么都要我做,那你来做什么的?”

    “操,”同僚抓住她胳膊,“是我带人一路杀进来,是我亲手打破了大门的防御魔阵,也是我让人去堵出口抓了伯爵的长子,现在变成我什么都没做了?咱们去找军团长大人评评理——”

    两人吵闹着推搡起来,然后拉拉扯扯向前走。

    红发男人站在稍远处打量城堡,一眼瞧见她俩过来,连忙摆手。

    “我不管你们谁写报告,”他默默后退了两步,“别来问我,反正也不是我看,我建议你们应付一下得了,詹恩从不在这些方面苛责别人的。”

    周围的空气早已被浓重的腐臭与铁锈味填满,这几人却都习以为常,完全没有急着离开的意思。

    两个圣骑士交换了眼神,发现顶头上司是真不想管这些事,也不好开口了。

    “军团长阁下!”

    有人匆匆从远处跑来,在下面几级台阶站定,向另外两位快速行了个礼,“大队长阁下们——”

    “怎么样?”红发男人随口问道:“都处理好了?”

    “是的,”来人俯首道:“神殿里受贿的那些都招了。”

    即使黄杉城并非战略要地,还有些贫瘠,但好歹也是正经的城市,自然是有教廷神殿人员驻扎的。

    高勒伯爵纵容嫉妒之神的信徒搞事,自然也买通了当地神殿里的圣职者——至少是主事的那几位。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全部真相,否则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和她做交易。

    他们不过是以为,她和一些来自南大陆的异端法师做交易,高额倒卖违禁魔法材料罢了。

    而边境上的领主们,本来就有不少人做过这种事。

    至于下面那些村镇,并非每个都有教廷的神殿、或是有圣职者驻扎,很多事情根本捅不到上面去。

    “这就不是我的管辖范围了,”红发男人摇了摇头,“直接送去审判庭吧,我就不经手了,省得大审判官又要阴阳怪气,觉得我和他俩又在搞什么阴谋……”

    另外几人都眼观鼻鼻观心,假装没听到这些话。

    传信的圣职者离开后,两位大队长对视一下,都挤眉弄眼示意对方先开口。

    “……我还在这里呢,”红发男人看了她们一眼,“或者我应该假装自己瞎了?”

    “咳,我能不能问另一个问题,”其中一个人忍不住说道:“您刚刚说有人揍了大审判官?”

    “是啊。”

    男人随手摘掉了头盔,露出火焰般的深红色鬈发,头顶支棱起一对尖长的、覆着红棕色短毛的耳朵。

    他伸手捋了捋耳朵,那双兽耳在风中抖了一下。

    “是一位有趣的小姐。”

    第48章

    “……什么叫抽两根龙骨?从哪里抽?”

    苏澄茫然地看向团长。

    “从龙身上抽, ”萨沙撇了撇嘴,“显然有些人知道去哪里寻找龙族。”

    走廊里响起了脚步声。

    来人匆忙跑近,然后站在了他们房间门前,小心翼翼地敲门。

    苏澄都能听到这一连串动静。

    按理说这样跑过来, 应该急促地拍门才对, 偏偏那人在门前停下, 过了几秒钟才敲门。

    而且动作很轻, 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

    她好奇地去开门。

    “诸位大人——”

    酒馆老板气喘吁吁站在门外,满头大汗地说道, “这里有没有一位苏澄阁下?神殿的大祭司来找您了!”

    铁笼镇神殿的主教,之前赶赴金珀城去参加会议, 如今这里最高负责人是大祭司。

    大祭司是圣职者的高阶职称, 牧师要经由两次试炼,经过各种各样严苛的考核, 才能升阶至大祭司。

    对于绝大部分牧师而言,获取类似的等阶,几乎是他们毕生的目标。

    但大多数人花费数十年上百年, 也做不到这一步。

    ——大祭司这样的头衔获取需要实力, 一旦他们再有相应的功绩,就有机会得到主教头衔,被分配到更高级的神殿。

    所以没有主教头衔,并不意味着某位大祭司就会弱于一般的主教。

    而对于普通民众来说, 即使对这里面的弯弯绕绕不甚清楚, 也会知道那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如今居然亲自来酒馆找一个外地人!

    这个外地人一定是更厉害的角色!

    苏澄沉吟一声,“……是因为刚才街上的事?”

    老板看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敬畏,“我也不知道,希望没有打扰您——”

    苏澄摇摇头, 直接下去了。

    厅堂里一片肃穆,原先喝酒聊天的客人们,这会儿都屏声静气。

    酒馆里原本比较冷清,几个圣职者的身影尤为显眼。

    苏澄走过去,向正中间的中年人问好,“大祭司阁下。”

    那人一身白金制服、握着宝石手杖,旁边带着两个年轻的祭司,还有两个圣骑士小队长。

    “大人。”大祭司也向她回礼,“我奉命向您送信。”

    说着取出信件,双手递了过来。

    她的姿态很是郑重,苏澄不由也严肃了,同样双手接过。

    一般来说,传送法阵要依托锚定石工作,这东西的加工过程极为繁复困难,而且还需要一些非常罕见的稀矿。

    大部分势力传讯方式,都是通过专门训练的魔兽进行。

    而教廷财大气粗,所有的神殿——从大城市到小村镇里,只要是正经的神殿,无论规模如何,都至少会设有一个微型法阵,也被称为函阵,可以传递很轻量的物品,譬如信件。

    具体的传送速度取决于两个法阵间的距离,但差距也不过是几秒钟。

    “我刚刚收到的信,”大祭司低声说道,“……指名要交给您。”

    苏澄摸了摸信封,指腹触到封蜡上的十字火环纹路,金红的火漆已凝固成坚硬的壳,边缘微微翘起。

    她翻转信封,背面缠绕着一条金丝绶带,上面印着细密的符文。

    旁边一个圣骑士递来拆信刀。

    苏澄道了声谢,缓缓打开信封,雪白的笺纸边缘烫着圣徽,墨迹很新,字迹锋利如刀刻,字母间卷翘的游丝十分漂亮。

    ——致尊敬的神眷者苏澄阁下:

    愿永沐光之恩泽。

    经密探彻查,确系高勒伯爵奥蕾莉亚四世及其族众,勾结破碎之面,罔顾帝国律法与圣典教义,以血腥祭祀污染神圣疆土,残害无辜民众,妄图渗透异端信仰,颠覆正教根基,所幸阁下警醒,吾等得以先发制人,黄杉城异贼悉数伏诛。

    欣闻阁下选定学府,谨致贺忱,愿神佑常伴,一路坦途,帝都再会。

    神圣教廷驻北大陆骑士团银月帝国东部辖区统帅凌旸

    苏澄:“……”

    苏澄将信翻过来看了看,确定后面没有内容了,不由看向面前的大祭司,“他们直接把老巢打掉了?”

    大祭司有些错愕,“我不清楚信中内容,您若是有疑问,不如写一封回复?”

    苏澄顿时知道她不清楚内情,又瞧瞧信封,“唔,阁下,神殿里的函阵是你负责管理?那你有没有办法知道这信的发送地点?”

    “黄杉城。”

    “时间大概就是不久之前?反正发过来只要几秒钟,你再从神殿过来,也就几分钟,对吧?”

    大祭司微微颔首。

    苏澄暗忖看来是今早打通了高勒家族城堡,各种事情收拾停当就给自己写了个信。

    “……你们的军团长文化水平还挺高,有些用词看起来就像是古代通用语。”

    “这是规矩,”大祭司笑了笑,“用函阵写信,都要尽量简略措辞,让信纸越短越好……”

    虽然说军团长这种大人物,就算写得罗里吧嗦也没人敢管,但他也不是一进教廷就当了军团长,所以肯定早就养成习惯了。

    苏澄无语,“要是从传送消耗成本考虑,还不如把信封做薄一点。”

    她也不想和人继续讨论这种问题,表示自己要去写个回信,“最近的文具店在哪里?我没有好纸!”

    大祭司连忙请她回神殿,说他们能提供纸笔。

    苏澄跟着去了一趟,被请到了招待客人的休息室,笔墨卷轴都摆在桌上。

    她拿着羽毛笔想了半天,发现自己写不出那种文绉绉的东西,干脆直白地感谢对方的祝福,表示自己也很期待在帝都和他相见,到时候一定请他吃饭。

    “……不。”

    苏澄默默卷起一张纸塞进口袋,接着重新写了一遍,先说那事没有自己的功劳,自己不过是随口乱说的。

    “不行。”

    她又叹息着团起一张纸,头痛地开始写第三个版本,这次内容勉强满意,中间却有地方笔误了。

    苏澄气愤地写了第四遍,交给大祭司让她帮忙送走了,然后急匆匆回到酒馆。

    萨沙和加缪都跑了,只有凯还在等她,见她回来就提起人头,“现在去吗?”

    苏澄:“……破碎之面是妒神的信徒组织,对吧?”

    在得到肯定回复后,她将刚才的事简略说了。

    “看来我之前分析得差不多,伯爵不清楚谁是真凶,就派人去搞定所有嫌疑人,不过现在她和她全家都死了,因为他们勾结了嫉妒之神的信徒——”

    而且还是破碎之面。

    这些神祇的信徒组织都不止一个,就像教廷是光明神的信徒组织,但也只是最大的。

    这位至高神冕下的信徒教派非常多,其他神祇或许没这么多,但往往也不止一个。

    同一个神祇的不同教派,行事风格也会有些差异。

    譬如有些教派喜欢给神祇献祭,以此得到力量,或者单纯地想要取悦神祇。

    有些教派则更注重发展新成员,或者传播某种理念。

    这些人的手段也会不同。

    像是破碎之面,好像很喜欢抓那些美丽的男男女女,给他们毁容,让他们痛苦崩溃,然后献祭给妒神。

    嫉妒之神这角色也非常抽象,身为黑暗神麾下七朵金花之一,在原著里本来也和男主有一腿。

    结果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俩似乎是睡了,后面又因为什么缘故闹崩了。

    苏澄琢磨着自己应该是跳章错过了,但无论如何,这家伙肯定不是个容易打发的。

    “据我所知,高勒伯爵本人,以及她那些亲戚里面,没有很厉害的高手。”

    苏澄想了想,“当然肯定是有两把刷子,但估计师团长级别的圣骑士就能轻松对付吧?不至于让军团长出手,除非她是神眷者。”

    无论是直接的还是间接的,若是自己害死了妒神的眷者,被那家伙报复可就麻烦了。

    苏澄还记得色秽之神干的那一套烂事,想想就觉得胃疼,“要不咱们赶快启程吧,等到了帝都,我亲自去找凌旸问问。”

    那封信上没提,但军团长本人必然知道,伯爵到底是不是神眷者。

    凯低头看了看她,“等那些龙鹰吃饱喝足就上路,不过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可以进行一个小小的训练。”

    苏澄:“?”

    他晃了晃手里的头颅,“先去交了这个。”

    两人随即去了镇务大厅。

    这镇上消息传得很快,尤其是这些政府的员工,更是一个比一个灵通,都知道有个魔法师和战士在街上杀人,大祭司阁下还亲自去酒馆拜访了那魔法师,并将魔法师引回神殿,这必然是了不得的大人物。

    故此镇长亲自来迎接他们,甚至表示不用查那死者的身份,此人必是通缉犯。

    苏澄叹了口气,“还是查查吧,我们不是来讹你们钱的,就是想熟悉一下流程。”

    结果还真让队友们说对了,镇务厅的人很快找到了对应的魔法画像——那是印在特制纸张上的人像,看起来非常像是照片,还原度极高,因为是魔法绘图,甚至还隐隐是立体的,有些像是戴着3D眼镜看到的效果。

    只是刺客的赏金也不算高,他是个混血的半侏儒,曾经刺杀过一位贵族少爷。

    少爷的护卫打落了刺客的面具,他被窥见了真容,才成了通缉犯。

    但这位少爷也只是下级贵族,不算什么厉害角色,如今赏金也只有五十个金币。

    “其实还是挺多的,我只是最近总在做大额交易,所以对钱麻木了,之前还刚买了——”

    苏澄说着说着停下了。

    她不想在收礼的人面前去说自己买礼物花钱。

    “……一些零食。”苏澄在团长的注视下,磕磕巴巴地说道,“我觉得这里物价有点贵。”

    黑发男人笑了笑,眼神温和,“嗯。”

    他也刚逛过几家店铺,其中也有卖食物的,价格比金珀城便宜了三成有余。

    只是这也不用说出来了。

    谁杀的人谁拿赏金,苏澄宣称理应如此,凯也没再推辞,提着一袋子金币就出门了。

    “等等——”

    他们走到镇务厅前的广场上,苏澄忽然举起手,“你怎么不把钱放到你的空间装备里?”

    五十枚金币不算很多,但也并不少,不是随手能塞到什么地方的。

    他仍然没正经穿衣服,健硕的上身仅有革带交错,披风垂落在肩侧,皮裤勾勒出结实饱满的大腿线条。

    苏澄的视线在他腿上停顿了一下。

    这裤子都被肌肉撑满了,口袋应该是放不了几枚金币的,至少五十个是绝对不可能的。

    “不用,”凯按下了她的手,“我很快就能花掉。”

    苏澄:“?”

    这可是五十枚金币!换选一下等于五十万块rmb呢。

    他不会也要买什么礼物吧?

    “等一下。”

    他们经过一家小酒馆时,苏澄看着团长转身进去了一趟,过了几分钟就拎着满满一箱酒出来。

    金币已经没了。

    苏澄:“……”

    这家的酒是不是卖的有点贵?

    “是他们酒窖里的极品陈酿,”凯看起来还挺高兴的,“我能闻出来——”

    他单手提着那个巨大的箱子,里面的酒瓶都安静地竖置着,彼此间毫无碰撞。

    苏澄本来也不喜欢管人家怎么花钱,再说这些高手的体质不同,喝很多酒也不会伤身,就更没什么好说的。

    苏澄:“只要你确定没被诈骗就行,我本来还想说我可以帮忙。”

    他看了看她,“你真的要把契神的力量用在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苏澄重复了一下,“我愿意在各种时候用各种方式帮你,说真的,话说有没有甜的,给我尝一口。”

    凯摇了摇头,“有,但是——”

    “我会给你钱的!”

    “不是那个问题,是接下来的训练,我怕你会都吐了。”

    “?”苏澄瞳孔地震,“你要做什么?你要亲自揍我吗?”

    他看着一脸震惊的小姑娘,视线从后者窈窕纤瘦的躯体上扫过,“不,现阶段不用进行对战——”

    苏澄松了口气,但仍然觉得有什么糟糕的东西在等着自己。

    凯无奈地示意她放松,恰巧他们经过书店,他问她要不要进去看看,苏澄还有些意外。

    “魔法师们应该都挺喜欢看书的?”他不太确定地说,“好吧,其实我也喜欢。”

    这座书店门头很小,门前有棵歪脖子树,一块木板斜着悬挂在枝头,上面用褪色油漆画了个卷轴图案。

    里面的房间狭长曲折,充盈着油墨和干草的气息,门口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各种画册,都是饲料配比、畜牧知识、围场建设等等书籍。

    苏澄远远看到加缪站在最里面,正在角落里翻某本书,看起来十分专注。

    她并不想去打扰他,就小声问柜台后的店主,有没有什么关于神祇的古老传说。

    既然镇子历史悠久,或许也会有些传承吧?

    店主让她往后面走找暗红色书架,苏澄依言向里,小心翼翼从某个金发男人后面挪过去。

    血法师垂眸扫了她一眼,没有说话。

    在染着红油漆的木架上,堆着许多厚重的羊皮卷和书本。

    有些封皮上用金线绣着 “诸神纪年”“巨龙之战” 等字样,看起来都有些磨损,还印着手抄编号。

    她翻开其中一本,泛黄的纸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文字,还附带五彩斑斓的插画,只是因为年代久远,略有些褪色了。

    苏澄仔细看了看内容,发现这是一本爱情故事,是某个作者在幻想自己和神祇谈恋爱。

    又读了几本,发现都不是什么正史,甚至还有小黄书。

    苏澄:“……”

    她翻了一阵才意外发现,这居然还有黑暗神相关的书籍,若是按照教廷的标准,这玩意儿都算禁书了。

    上面倒是没提什么邪恶的献祭仪式,只是一些似是而非的诗歌。

    “那是蠕行在倒影里的虚荣之蛆,被恶焰腐蚀心智的魔鬼——”

    她的手指一顿。

    “被称为金色晨露的阿尔托斯,眉弓如黎明的雪峰,唇线似盛夏的玫瑰——”

    “而他的幼弟举起银锤,让那金发浸染了红露,碧眸破裂如碎冰。”

    “尸骸躺入墓园的玫瑰丛,自此每片花瓣都长出獠牙,啃噬路人的裙摆。”

    “凶手在月夜里逃亡,披着血与怒火,拜倒在无岁者的祭殿前。”

    无岁者是黑暗神的别名之一,还带了点尊称的意味,但在这里倒是更像讽刺了。

    “看啊,那侍奉黑暗的大司仪使阁下,金发是熔化的王冠残骸,每根发丝都在嫉妒的毒炎里淬炼,眼球是浸泡孔雀石的硫磺湖,每道纹路都是扭曲的荆棘铁线。”

    “剑眉星目的战俘钉死在十字架上,哀嚎声被融化的铅液浇筑,英俊温柔的同僚遗体腐烂,在碎裂的棺木外被秃鹫啄食……”

    苏澄:“?”

    后面的诗句都变得残缺,有些地方似乎已经被磨掉了。

    “白夜的战火席卷天幕,敌阵中走出的将领沐浴晨光,银发纯净如新雪,身形巍峨似山岳。”

    “那是怎样的美貌与力量——”

    “弑兄者的妒火被点燃,他嘶吼着、尖叫着、咒骂着前行。”

    “他的剑刃被折断,就扯出对手的脊骨做武器,他的臂腿被斩去,就嫁接敌人的残肢为己用——”

    “他在日出时倒下,圣火焚毁了罪孽的暗影。”

    “镜海里千万张破碎的脸,都在对他重复同一句话,你永远得不到,所以必须毁掉。”

    苏澄:“?”

    她看得浑身发毛。

    “怎么?”加缪不知何时走过来,“你——”

    他扫了一眼少女手捧的诗集,看清了上面的文字,神情顿时有些微妙。

    加缪:“……你对杰莱尔很感兴趣吗?”

    苏澄仰起头,“什么?”

    血法师眨了眨眼,“嫉妒之神。”

    苏澄痛苦面具。

    还真的是啊!

    就说怎么故事看着眼熟,除了性别变了,从杀姐变成杀哥,其他好像都和原著差不多。

    苏澄:“我在想,我可能得罪了嫉妒之神,但从这些故事来看,他好像是一个很麻烦的人。”

    加缪:“……”

    如果一般人这么说,多半只是在发癫,毕竟也不是谁都有本事得罪神祇的。

    但她讲出这种话,他脸上却没有丝毫的质疑或者嘲弄。

    加缪:“那个伯爵是他的眷者?现在教廷的人把伯爵杀了?”

    苏澄叹了口气,“你脑子转得真快,是的,我现在就怀疑有这种可能性——”

    她翻了翻书,诗篇的下一页被撕掉了,只剩下最后的一小段尾声。

    如果你在窗前忽觉后颈灼痛,那是他将目光投注于此。

    倘若有一缕金发比他更灿烂,便被剜作灯芯,

    倘若有一寸肌骨比他更莹润,便被碾为血浆,

    快逃吧,趁他尚未发现,

    你瞳孔中囚禁着更完整的黎明。

    ——《伪神的曲谱·第七章 终》

    第49章

    苏澄拿着诗集去找了书店老板, 询问有没有完整的誊抄本,“这都烂了,好多地方也不清楚。”

    老板看了看那书,说这个已经是复本了, 新抄的也是一样, “你手里那本十个银币, 新的十五个。”

    苏澄:“…………”

    对于一本破书来说, 这价格是不是有点离谱了。

    苏澄:“那这里面被撕掉的部分呢?新的上面有吗?”

    老板变了脸色,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苏澄拍了一个金币给他,他终于松口了。

    这书是很多年前一个流浪诗人的作品, 那人四处游走, 见证过各种邪教的秘仪。

    后来又将部分法阵和符文也画在了书上。

    按说若是无人指点,一般人拿着这种图画也没什么用, 作者只是为了让这些诗更有氛围。

    偏偏书店老板有个朋友是牧师,朋友见了那些图案赶紧让他毁去。

    还说若是教廷的人看到,多半是要将他送去审判庭的。

    老板吓得魂飞魄散, 连夜将所有书上相关内容都撕掉烧了。

    苏澄:“…………我以为被撕掉的还是故事呢, 既然是那个,我也没兴趣。”

    老板还怕她是哪来的异端,闻言顿时松了口气。

    “说起来,”苏澄抱着书从店里出去, “这些诗讲述的内容是真的吗?”

    团长不知何时离开了, 这会儿只剩他们两个。

    血法师低头看了看她,“或许有一部分是。”

    “嗯?所以你知道真相吗?”

    “关于嫉妒之神,我不太清楚,但我看过类似的诗歌, 记叙了某个我知道的故事,有些内容是假的。”

    “哦,”苏澄点了点头,“那就是艺术加工,或者作者的脑补吧。”

    街角有家小型炼金工坊,加缪直接进去了,她在门口张望片刻,忽然发现这片街区有些眼熟。

    ——先前自己从铁匠铺里出来时,还远远看到了团长先生。

    那会儿他就站在街对面的酒铺门口。

    苏澄不禁歪头看了过去,那铺子装潢陈旧,门帘半卷,里面酒架由粗糙的原木搭建,歪七扭八地摆放着各色瓶子和陶罐。

    屋里的座位很少,总共两桌,此时都被坐满了,那些人看起来是一伙的,都穿着轻装皮甲,瞧着像是雇佣兵。

    凯站在墙边,和其中一个人说话。

    苏澄只稍稍看了一眼,黑发金眼的男人就回过头来,遥遥向她招手。

    她好奇地小跑过去。

    “我向这位借了他的坐骑,”凯指了指面前的雇佣兵,“给你做个训练。”

    那个雇佣兵笑了,“就是这位吗,没问题,走吧。”

    苏澄茫然地跟着他们,三人很快出了镇子,她顺便将马还给农场主,然后来到一处平坦开阔的草坡上。

    雇佣兵吹起尖锐的口哨。

    高空中盘旋的黑影长啸一声,很快俯冲而下,停在了他们前方十米处。

    那是一只体态矫健的魔兽,前半身形如骏马,后面则像是鹰鸟,一身墨黑的短毛,鬃毛则是银灰色,羽翼宽阔丰满。

    它和寻常的马匹差不多大,算是中型魔兽,乌溜溜的圆眼睛看起来明亮温驯。

    “……借你用用,”雇佣兵拍了拍伙伴的脖子,“她非常温柔,不会伤到你,你也别弄疼她,拍手叫她就好了。”

    说着凑在魔兽耳边念叨了几句话,就转身走了。

    苏澄满头雾水地和马鹰对望,“什么鬼?”

    旁边的某人仍然拎着箱子,里面的酒瓶已经被喝空了大半。

    “一个简单的训练,”他笑着说道,“墨翎骏鹰在起飞前需要冲刺,他们的骑手通常会在这期间上去,你去试试。”

    苏澄:“为什么不在她冲刺前先上马背呢?”

    凯又喝了一口酒,“那可能会影响她起飞,尤其这种还没成年的。”

    苏澄看着那匹马鹰,心想自己之前骑的东西,可比这恐怖多了,不由点头决定试试。

    她问了一下冲刺的大致距离,就开始往后退,退了大概百多米远,深吸一口气,用力拍了拍手。

    随着一声嘹亮的嘶鸣,魔兽前蹄腾空,后肢发力,如黑色闪电般冲了出去。

    霎时间就从她眼前掠过,狂风将她的头发拂乱,衣摆都吹得飘飞不止。

    地面上扬尘阵阵,草屑翻舞。

    苏澄:“???”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漫画里风中凌乱的小人。

    眨了眨眼,马鹰已经冲上了高空,化作云端的黑影。

    苏澄:“……”

    这是什么速度?!

    她根本反应不过来,别说翻上马背了,就连摸都摸不了一下吧?

    也是人家根本没冲着她跑,否则她已经被撞成肉酱了。

    很快天上的魔兽降落了,在她身边转了两圈,用鼻子拱了拱她,疑惑地看着她,似乎在纳闷。

    苏澄满头大汗,“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太菜了——”

    不对啊!

    她赶紧去找了团长先生,“这个是不是应该从慢速开始?逐渐升档的?”

    后者坐在草地上喝酒,“没有,就是那样,我特意挑了一只最年轻的,速度已经是最慢的了。”

    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法师都会用精神力,战士也能用斗气强化感官能力,想办法协调这些力量。”

    苏澄满头黑线,“你说得好像很容易。”

    现实却非常悲惨。

    直至另外两位队友姗姗而至,她也没能取得多少进展,幸亏这魔兽性子真的很好,完全没有不耐烦。

    饶是如此,她自己都有点负罪感,感觉自己对不起这匹小马。

    苏澄:“……”

    她干脆在心里念了个倒计时,反正魔兽的速度很均匀,不会这次快下次慢,每次抵达她面前的时间差不多。

    在马鹰再次冲来的时候,她数了秒数,破罐子破摔地伸手。

    然后毫无疑问地被撞飞了。

    苏澄躺在地上望着蔚蓝色的晴空,缓缓闭上了眼睛。

    “你说她是睡着了还是死了?”

    然后头顶响起了戏谑的男声。

    “……快要中午了。”

    另一道更低沉的声音说。

    苏澄难以置信地坐起来,“什么?”

    加缪站在两米外,瞥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天空,似乎在示意她看太阳。

    “亲爱的,”萨沙在她旁边蹲下,笑眯眯地看着她,“如果你想学习像战士一样打斗,必须要能进行连贯的、持续的使用斗气,不是限定于一个姿势,或者短暂的一两个动作——”

    他抬起冰冷修长的手指,轻轻戳着她的肩膀,然后顺着肩胛骨移到脊柱,贴着脊骨的线条缓慢地下滑。

    苏澄被弄得有点痒,不由下意识向前躲。

    吸血鬼却没有放过她,指尖顶着她的后腰,随着她的动作一起向前。

    她本来就是坐在草地上,这下被对方用力一按,腰眼倏地又酥又麻,直接软了半截身子。

    然后以狗啃泥的姿势扑倒在一边。

    苏澄忍不住回头骂他,“……你有什么毛病?”

    萨沙还用食指按着她的腰,好像没用很多力,偏偏她就是站不起来。

    他好整以暇地瞧着她,苏澄本来还想骂街,忽然又隐约明白了,

    她想要用劲,却只勉强支起上半身,耳后忽然响起笑声,寒凉的气息拂过发间。

    “想象你的斗气——”

    血族抬起另一只手,带着冷意的指尖划过尾椎,在骨盆上方重重一按,“点燃你的核心支点。”

    他的左手滑向腿后侧,用力掐进颤抖的股二头肌,狠狠捏了一把。

    接着曲指敲了敲她的小腹,掌心贴着腹直肌缓缓下压。

    腰带扣都被深深按进了肉里,不由哼了一声。

    “……互相带动,可以想象你的斗气是链条,串起了你的骨骼和肌肉。”

    他揽着她的腰,又捏了捏腰侧的竖脊肌,“试试?”

    苏澄深呼吸了两次,感受到腰后沉重的力量,那劲道让她不舒服,本能地想要抵抗。

    体内的斗气似乎也在蠢蠢欲动,随着腰臀发力而流走。

    她按着草地一跃而起。

    萨沙站起来,给她竖了个大拇指。

    苏澄的肚子还隐隐作痛,恼火地看了他一眼,“……谢了,我再试试吧。”

    现在她需要解决的只有一个问题了。

    ——就是在魔兽冲过来的时候,增强自己对其运动轨迹的捕捉,能在关键时刻伸手抓住鞍具缰绳。

    苏澄给那只马鹰道了个歉,抚摸着她的鬃毛表示自己太差劲了,可能要劳烦她多跑几趟。

    魔兽打了个响鼻,不知道是听懂了还是怎么,又用脑袋碰了碰她的头。

    苏澄:“……”

    好乖哦。

    她都想养一只了!

    虽然以她的财力大约也能买到,但后续各种事还挺麻烦的。

    然后她又尝试了一阵,在正午毒辣的阳光里,顶着满头大汗,终于尝试着让斗气运转上来。

    即使只是隐约聚集在眼周,视野内的各种景物也变得清晰了。

    山坡间柔和的绿意变得鲜活。

    青草在风中摇曳时,她能看清叶片边缘锯齿状的轮廓,以及藏在根茎间忙来去的虫蚁。

    苏澄望向百多米外准备冲刺的魔兽。

    然后就是专注。

    其实和用风之知觉去倾听是一样的,只是有既定魔法指引,效果会大大提高。

    自己使用精神力没那么明显。

    但她知道那种状态,也勉强熟悉了调用精神力的感觉——每回放魔法后处理分析那些杂七杂八的声音。

    她轻轻拍了拍手,同时让自己的注意力全然集中。

    黑影疾驰而来。

    这一次魔兽的速度似乎慢了一点,至少在她的感知世界里是这样的。

    于是她得以伸手抓住缰绳,手指被马鹰后颈结实的肌肉撞得生疼。

    苏澄吸了口气,斗气循环陡然一停。

    她没能及时翻上马背,一手拉着绳子,整个人吊在了空中,然后在魔兽起飞的那一刻,摔在了地上。

    倘若没有斗气,这一下多半要摔断脊椎。

    但她现在就没有受那么重的伤,虽说觉得很疼,但仍然活动自如,用手摸了摸感觉骨头好像没错位。

    观众们都没有对此发表意见。

    事实上,加缪还在看书,萨沙坐在山坡上,用一根小树枝戳地上的蚂蚁,他们似乎都没注意她。

    苏澄拍拍头发上的土,决定再接再厉。

    她在脑子里不断重复着整个过程,又想起刚刚自己起身的动作——重点是连贯,聚集、分布、流转。

    摔了三次之后,苏澄终于成功翻上了马背。

    成功的那一瞬间,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挽着缰绳的手还在隐隐作痛,马鹰已经欢快地嘶鸣一声,振翅冲上了云霄。

    论起飞行速度,这就比不过先前的龙鹰了,所以她没有任何不适,更何况这鞍具更完整还有脚蹬。

    苏澄稳稳地坐着,低头俯瞰下方碧绿的草原和城镇。

    半分钟后,魔兽重新降落回地上,她仍然坐在马背上,不远处的黑发男人向她竖起大拇指。

    苏澄高兴地挥手,展示性地伸开胳膊,“我喜欢她!如果以后我有自己的地盘了,或许也会养一只。”

    凯放下最后一个酒瓶走了过来,“这是可以散养的。”

    苏澄歪头,“被人偷了怎么办?”

    她还坐在马鹰身上,倒是可以低头俯视他。

    面前的男人也仰起脸,那双锃亮的金眸盛着骄阳,越发显得灿烂明媚。

    那看似凶戾的、针尖般的竖瞳,也被温和柔缓的笑意所暖化。

    下一秒,酒精与皮革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眼前人影一闪,原先站在旁边的男人消失了。

    冰冷宽阔的胸膛贴上她后背。

    被皮革手套包裹的大掌,轻轻扣住她握着缰绳的纤指。

    男人精壮的大腿在两侧曲起,似乎将她圈在马鞍上,“可以契约的。”

    他说话时气流拂过她头顶。

    苏澄僵住了。

    苏澄:“?!?!”

    苏澄:“不是只能带一个人吗?!别把这位小姐压坏了!”

    “那是说的飞行,”背后的人迟疑了一下,“我以为你想让我上来?你刚才伸手——”

    他们身高差了太多,苏澄不用回头,只要向后仰脑袋,都能看到那棱角锋利的下颌。

    她一时哭笑不得,“我刚刚那是向你炫耀……算了,其实没什么好炫耀的。”

    “你很厉害了,”他沉声说道,带着一点笑意,“我还在想,我其实不怎么会教人,很庆幸遇到你这样的学生。”

    马鹰在草坡间悠然漫步,对于背上多了一个人,也并没有什么特殊反应。

    苏澄松了口气,“那至少说明你眼光很准,给我的任务都是我能完成的——”

    魔兽的体型不算很大,虽说能乘坐两个人,但他们也得贴着对方。

    她几乎嵌进了那冰冷宽阔的怀抱,身侧是肌肉贲张的手臂,坚硬的皮带扣顶着脊椎骨。

    苏澄忍不住动了一下。

    背后的男人呼吸微滞,忽然握住了她的腰,粗粝的皮革被有力的手指压入单薄的衣料。

    “……小心点。”

    “?”

    他不会以为她要掉下去吧?

    “我没事,”苏澄忍不住说道,“那种契约并不是随便可以建立的吧,还有花费很多时间——”

    她自己倒是愿意经常和魔兽玩耍。

    “问题是我不能保证,我能一直有这样的时间,毕竟还有很多事要面对——”

    苏澄停了停,用一种开玩笑般的口吻说:“当龙骑士倒是挺好的,亚龙不说,反正飞龙和巨龙只要不是刚出生的,都很聪明,还不容易被拐走。”

    “……龙骑士?”

    凯的语气似乎有些微妙,咀嚼了一下这个词,“你喜欢什么样的龙?”

    苏澄:“?”

    一般人听到她这么说可能会觉得她痴心妄想,团长先生不是会那么说话的人,但她还以为他会鼓励自己。

    苏澄:“我不知道?巨龙都会说话吧,那就和我谈得来的?投脾气的?”

    背后的人似乎笑了一声,“好吧,那应该也不是很难找。”

    马鹰在茵茵草坡上漫步,阳光将骑手们的影子融为一体,随着魔兽行进的节奏摇晃着。

    第50章

    几只龙鹰吃饱喝足, 又短暂睡了一觉,个个都精神抖擞,迫不及待地想要出发了。

    ——他们也想尽快完成这次旅程,然后回到家园。

    离开铁笼镇之后, 行程就加快了, 数日里只偶尔降落几次, 也都是龙鹰们需要饮水。

    苏澄很确定自己对斗气掌控程度提高了。

    但她的骑乘过程仍没有很舒服, 手指大腿还是会被磨破,肌肉也一样会酸疼。

    她开始尝试在龙鹰背上睡觉, 一开始总会被晃醒,手还会忍不住松开, 甚至人都从座位上滑下去。

    得亏现在反应快了些, 也能很快重新爬上来。

    这样来回了许多次,她渐渐能坐稳了, 睡个十多分钟也不改姿势,手还牢牢抓着鞍桩,就是醒来时有点累。

    这感觉倒像是消耗了斗气。

    苏澄也就尝试着在魔兽背上修炼, 按照一开始的方式重新聚气。

    在这种处境里的消耗, 等同于一定强度的运动,所以锻炼起来还是很有效率的,几天下来就能感觉体质有提升。

    入睡时间也在变长。

    下一站的休息点在帝国西南的群山之间。

    城镇的浅米色的楼房依山而建,层层向上, 青灰色石板路蜿蜒如蛇, 中央矗立着一座八角瞭望塔,塔身上镶嵌着古老符文砖。

    那些石料的质地奇特,看起来是沉沉的乌黑,在日照下却流淌着白光, 上面深嵌的符文仿佛也被点燃。

    苏澄站在塔楼下仰头观瞧,“这是什么的符文?和一般的魔阵用的那些不太一样?”

    凹陷的符文边缘泛着微弱的银光,像是血管般缠绕在砖石上。

    指尖抚过时,能感受到若有若无的震颤,像是沉睡的力量在砖体深处脉动。

    萨沙抓住了她的手腕,冰冷的长指陷入少女温热的肌肤,“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

    他盯着那些符文,“……虽然我理解你们魔法师经常没法抗拒这种吸引,但这和黑暗神的力量有关哦。”

    苏澄倒吸一口冷气,赶紧扭头看了看,确定附近没有人,远处的路人们似乎也没听到。

    虽然他这副口吻也不像是追随者,但把这个称呼挂在嘴边,本来也挺危险的。

    更何况他还是个血族。

    这里是城镇的中心,一座铺着米色石砖的广场,周围一圈都是各种商铺,橱窗里的货物也很丰富。

    镇务大厅在稍远处,门前颇为热闹,几个牵着魔兽马的骑士在吵架。

    这地方常常出现外乡人,尤其是经过的雇佣兵们,当地居民都习惯了,也只是见到血族会多看两眼。

    苏澄:“……我以为你们都很尊敬她呢。”

    萨沙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向她,“她?”

    苏澄还在琢磨他的话,“这些砖和黑暗神有关系?还是和那些狗、呃,次神们有什么关系吗?”

    她扭过头,砖石表面还有不太明显的裂痕,仔细观瞧才发现,那些痕迹蔓延得很长。

    “……这些石头都是重新拼起来的?”

    苏澄不太确定地问道。

    “是啊,这是来自米瑟洛斯的遗物——”

    血族放开了手,“如果你放开精神力去仔细感知,或许能听到一些声音,也许还能看到点东西。”

    苏澄狐疑地看着他,“米瑟洛斯是什么?”

    “一个古老的城市,据说曾经有永夜秘教的神殿,在白夜之围里,教廷的军队摧毁了它。”

    萨沙随口说道,“它的废墟就在翻过去的山脚下,其实离这里还不远呢。”

    苏澄:“?”

    苏澄:“教廷居然没把它夷为平地,还留了废墟?还允许人把里面的砖挪出来?”

    萨沙抱起胳膊,“或许他们也想这么做,只是没能做到吧。”

    他看起来像是在故弄玄虚,引她发问。

    苏澄不由鼓起脸。

    就不问!

    虽然她确实很好奇。

    这镇坐落在山中,没有大的围场,凯带着几只龙鹰去山里找食物了,加缪也一如既往钻进书店。

    只有萨沙买了点魔兽血,喝完了就开始闲逛,和同样闲逛的苏澄在广场上碰头。

    “……不会有什么危险吧?”

    她不太确定地问。

    “可能会有点不舒服,危险不至于,这些东西在这待了上千年吧?”

    萨沙抬头看了看。

    苏澄琢磨着也是这么回事,大部分居民还是普通人,如果这东西真的很危险,早就搬走了。

    她的精神力训练一直没间断,虽然没有牧师能给她恢复,每次的强度都不算高,但好歹也练着。

    现在也能不借助魔法去调动精神力了。

    苏澄盯着那些砖石,深吸一口气,放出的精神力缓缓渗透过去。

    她那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力量,像是破碎的蛛网般笼罩了砖石。

    在触及的那一刻,就好像被某种滚烫粘稠的东西缠住。

    呼啸的风声拂过耳畔,叮叮当当的凿刻响动在远处回荡,热闹的城区里人潮涌动,鳞次栉比的尖塔伸向天空。

    画面不断摇晃着,好像整个世界都在颠簸。

    有个银发男人站在前面,面容模糊不清,只看得出个子很高,站姿笔挺,看起来优雅又倨傲。

    他披着墨蓝色天鹅绒外套,衣摆盘旋着星象似的银绣纹,袖扣和领针闪烁着冷冽的光泽。

    男人握着修长的黑檀木手杖,杖头雕刻成展翼的鹰隼,鹰眼嵌着两颗璀璨的白色晶石。

    有几个人跪在他面前,手里的托盘上摆着几块黑色砖石。

    银发男人抬起一只手,虚虚地拂过那些砖石,石头上浮现出了铭刻的咒文。

    那些人喜悦地看着石头,有人激动地向他磕头。

    银发男人漠然转身离开,看起来也不为所动。

    “……靠!”

    苏澄猛地醒了过来。

    她用力地喘息了几声,踉跄着后退,直至撞到吸血鬼的怀里。

    “嗯?”

    萨沙有些意外,“你‘看’到什么了吗?”

    苏澄恼火地回头,揪住他的胸甲,“你说只有声音!”

    “正常来说,确实只有声音,”血族看了看她,“不过你在精神力方面的天赋应该很不错,那就——”

    苏澄松开手捂住额头,精神力宛如被斩断,轻微的反噬让她眼冒金星,一股莫名的寒意还在脑袋里游走。

    “小心,魔法师大人!”

    旁边一位好心路过的居民说道。

    她提着菜篮子,忧心忡忡地看过来,“这些石头都是有魔力的。”

    “哦,谢谢。”

    苏澄看向面前的人,瞧着是一位面善的大婶,不由打听了两句。

    大婶显然很喜欢说话,看到魔法师向自己询问,也高兴起来,挺胸抬头地介绍了一番。

    “这些石头能帮我们预测气象呢,比如说要有大雾,上面的花纹就会发出白光,那我们就知道不能下山啦——”

    她念叨着外面的山路险峻,“你们这些厉害的雇佣兵都有飞行坐骑,我们整个镇上也找不出几只能载人的魔兽,外面的路又长又不好骑马,如果走到一半起了大雾,那可是会跌死人的!哦对了,还有雷暴和大风,这些魔法石头都能提前警告我们……”

    苏澄怎么也想不到,上面那些符文竟是这个用处。

    大婶仍在滔滔不绝地说着,说魔法石头如何好用,是在镇上传承了千年的好东西,看起来颇为骄傲。

    苏澄:“您知道这是石头是哪来的吗?”

    “知道!”大婶更得意了,“是以前的领主大人所做!”

    苏澄想起那画面里的银发男人,“镇长?”

    “不不不!”大婶摇了摇头,“是一位子爵大人,他是整个米瑟洛斯的领主,灰山镇只是米瑟洛斯的一部分罢了。”

    苏澄懂了,看来山脚的废墟是主城,这边的小镇只是下辖区。

    苏澄:“他叫什么名字?”

    大婶被问住了。

    “总之他是个大好人!我们祖祖辈辈都感谢他,我爷爷就和我说——”

    大婶叹了口气,“可惜,他被异教徒杀死了。”

    这大概是个世代传承的故事,土生土长的本地人都知道的,博学善良心怀民众的领主,死于黑暗神信徒之手。

    那些残暴的异端匪徒血洗了城邦,将整个米瑟洛斯化为废墟,可敬的领主大人为了保护属民而战死。

    大婶慷慨激昂地讲故事,同时开始唾骂异教徒,诅咒着该死的黑暗神。

    苏澄悄悄看向萨沙。

    银发青年微微扬眉,绯红的眸子里带着讽刺的笑意。

    苏澄顿时明白了。

    千年前,光明神黑暗神的势力,是四处分布在南北大陆的,但在白夜之围后,黑暗神的势力就撤出北大陆。

    至少明面上都被杀干净了,没死的也都跑掉了。

    萨沙说米瑟洛斯废墟曾经有永夜秘教的神殿,显然那地方曾经是黑暗神信仰影响的地盘。

    那么——

    黑暗神的信仰者们,就不可能冲到这城市里去大肆杀戮了,人家都是一伙的。

    退一步说,就算他们真要做坏事,譬如搞点献祭仪式,也不会是直白打砸烧抢的暴徒作派。

    毕竟地盘都是他们的,暗地里想做什么都很容易。

    大婶骂了半天,犹自愤愤不平,苏澄不由问了一句,米瑟洛斯是什么情况。

    “废墟?”大婶连忙摇头,“你可不要去,那里面都是幽魂,那地方被异端诅咒了,就连教廷的大人们也没法靠近,晚上还能听见哭声……”

    苏澄转了转眼珠,“是吗?”

    “那当然了,去了也是白去,说不定还有危险呢,哦对了,明晚我们有篝火晚会,每个月一度的……”

    大婶又念叨了一番,说如果她不急着赶路,可以在这里住一晚,“我女儿的酒店里还有很好的房间——”

    苏澄:“……”

    这只是想让我们去住店吧。

    大婶走后,萨沙敲了敲她的肩膀,苏澄回头看他,血族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想去就去嘛,反正也不远。”

    苏澄眯起眼,“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你想去米瑟洛斯废墟,”他瞥了她一眼,“我猜你还没见过幽灵?”

    两人对视一眼。

    五分钟后,苏澄带着风步,跟着血族在山路间跳跃。

    周边的野草绿树飞掠而过,曲折断裂的石径在林间若隐若现。

    在魔法的加持下,她不用费多少力气,就能轻松跃出很远,尤其是还有斗气强化——

    哪怕从十多米高的地方跳下去,基本也没不会受伤了。

    所以他们赶路速度很快,至少比寻常人要快得多,很多地方都可以走直线不用绕路。

    苏澄接连跃下几块光滑的山石,在草堆里打了个滚,拍掉头发上的土屑。

    “你去过那里吗?还有多久能到?”

    “嗯,”萨沙还是要放慢速度等她,一边走一边悠闲聊天,“按你这个状态,午夜之前应该可以。”

    说着抓住她的手腕捏了捏,“哈,你这斗气待会儿就要续不上了。”

    苏澄:“……”

    现在才开始日落呢。

    黄昏的天幕渐渐变得深沉,夜色笼罩了群山,他们终于到了山脚下,苏澄已经累得气喘如牛。

    斗气确实很快就没了。

    而且入夜后山里又起了雾,倘若她不是风系法师,早就摔死一百次了。

    苏澄岔气得厉害,捂着肚子痛苦地呻吟,“……难以置信,当你说不远的时候,我以为你指的是半小时就能到的那种。”

    血族抱起手臂在旁边看她,“我半分钟都能过来。”

    “废话,你们这些人从山顶直接跳下来都没事——”

    他挑起眉,“我们这些人?”

    “长生种,练了好几百年斗气的,”苏澄上气不接下气,“我这样怎么去冒险?”

    萨沙嗤笑起来,“也不影响嘛,接下来应该也没什么战斗。”

    苏澄:“能不能不要乌鸦嘴。”

    “……有的话我负责行了吧?”

    “不,我想要战斗!”苏澄气愤地说,“我现在很手痒,我很想揍人——”

    “那要不你来揍我?”

    “……”

    他们吵吵嚷嚷地在山麓间行走。

    忽然间,苏澄止住了脚步。

    起伏的峰峦在月光下勾勒出锯齿状剪影,在山脚湖泊与夜幕交界处,一整座巨大的废墟悬浮于高空。

    它大得惊人,仿佛一片被撕下的天穹,边缘泛着病态的血色光晕,宛如结痂的伤口。

    因为距离遥远,她只能模糊看清建筑残骸的轮廓。

    那些宏伟的楼房凝固着倒塌时的角度,倾斜的街道和桥梁间,飞舞的墙体宛如坠落的枯叶。

    “……这个废墟怎么挂在天上?”

    她惊讶地仰起头。

    “它一开始就是空城?还是被人弄上去的?”

    苏澄禁不住问道。

    然而没人理她。

    她转过头看了看,忽然发现周围空无一人,树木稀疏的山林里仅有夜风呼啸。

    苏澄无语,“如果你是故意躲起来,然后指望着吓我一跳,那不会成功的,而且很无聊——”

    下一秒,她肩上忽然多了只苍白修长的手掌。

    “那就算了。”

    有人凑在她耳边说。

    苏澄:“………………”

    苏澄强行咽下差点出口的咒骂:“你看,我没被有吓到。”

    血族直起身来,“是啊,我就假装听不到你的心跳。”

    苏澄拍掉他的手,“怎么会有一个几百岁的人这么无聊!”

    萨沙笑眯眯地抱起胳膊,“我不是几百岁哦。”

    苏澄:“一百多?”

    萨沙不置可否,只是有些玩味地看他,“你觉得团长和加缪几岁了?”

    苏澄欲言又止。

    她知道那俩都不是普通人,肯定也不可能是看起来的二十多岁。

    苏澄:“你这么问我,说明这个恐怕不太好猜——”

    “那我换个问法,”萨沙歪了歪头,“你觉得我们三个的年龄是怎么排序的?”

    苏澄陷入了沉思,正要开口,忽然发现脚边一暗。

    两片巨大的黑影扫了过来。

    来人脚步都很轻,几乎是悄无声息地靠近了。

    苏澄:“……”

    苏澄回过头,发现刚刚被点名的两位,正一左一右站在两边,而且都在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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