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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苏澄:“……”

    看起来悲剧已经发生了。

    她走向面前的房子, 也是维恩家族的宅邸,随手掀起几块大的墙板和屋顶,在断壁残垣里看了看。

    没有任何尸骸,也没有血迹。

    而且从坍塌的碎块来看, 这里不像是被人翻找过的。

    她觉得那几个小孩应该还没死——毕竟自己走之前, 他们就开始收拾行李了。

    蕾丽安娜的手下让盗匪团来恐吓镇民, 即使真打了别的主意, 那也该是晶石矿脉为主,其次是劫掠财富。

    杀人应该不是重点, 毕竟算起来没什么仇怨。

    苏澄不太确定地想着。

    她一回头,发现赫维茨已经消失了。

    可能是去周边进行调查了。

    这种级别的高手, 要找她的时候肯定会自行出现, 苏澄不想管他,就沿着山坡向下走。

    城镇里出现了很多凹陷巨坑, 周边遍布着交错的裂痕。

    商业街的楼房几乎都塌了,在砖瓦下依稀可见焦黑的尸骨,彩色玻璃渣在阳光里闪闪发亮。

    她记得几天前欢庆节日的盛况。

    此时此刻, 先前跳舞欢歌的广场, 化为骇人的深坑,坑里残留着无数烧灼的污痕,以及大片干涸发黑的血迹。

    稍远处的高地上,矗立着几顶白金色的帐篷, 宛如焦土上绽放的铃兰, 几个穿着甲胄的圣骑士在旁边值守。

    苏澄没有隐藏自己的身形,他们看到了她。

    她干脆就直接过去了。

    在帐篷间的空地上,围坐着十几个幸存的居民,正从圣职者手里接过面包和水。

    他们大多数年纪很小, 几乎都是青少年,还有几个茫然无措的幼童。

    有个看着五六岁模样、面色惨白的孩子,正在接受牧师的治疗,双颊很快显出红润血色。

    “……你是谁?”

    值守的圣骑士们警惕地看着她。

    他们显然也是教廷的精锐,足以感觉到这个陌生人的实力,至少是远超于他们的。

    “镇上有我的朋友,”苏澄低声说道,“这边有没有姓氏是维恩的人?”

    几个圣骑士面面相觑。

    那边的幸存者看到她,有人率先和她打招呼,圣职者们才放松了几分。

    “查尔斯阁下一直惦记着你呢,”那少年扬声说道,“他昏迷的时候都含喊了你的名字——”

    苏澄有点意外,“……他昏迷了?”

    圣骑士们大概终于相信了她,有人将她带到一座营帐里。

    银发青年靠在床边,脸色苍白至极,呼吸轻微至极。

    他那张漂亮的脸庞上,神情空洞而悲伤,长长的睫羽湿漉漉的,眼角还泛着红,似乎刚刚哭过。

    两个穿着白袍的祭司坐在旁边,掌心里流泻出源源不断的白色光带,另一端没入他的胸口。

    查尔斯微微敞着怀,露出了一小片肌理分明的胸膛,鼓胀的肌肉上蔓延开青紫交接的痕迹。

    那些被污染的异色血管从皮肉里微微鼓起,时不时还会颤抖一下,像是蛰伏在体内的毒虫。

    “……苏澄?!”

    他看清了站在入口的黑发少女,神情变得震惊,接着浮现出懊悔和自责。

    苏澄皱眉望着他,“发生了什么事?”

    查尔斯看向那两位祭司,“阁下们,我可否与她单独聊聊?”

    那两人同意了,看起来他们本来也想休息一下。

    其中一个叮嘱他,三刻钟内要回来,否则伤势可能会恶化,查尔斯默默点头,站起来系上扣子出了帐篷。

    “……抱歉,”查尔斯低声说道,“如果我听你的就好了。”

    苏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什么意思?你不是已经同意我的提议了吗?”

    两人顺着山坡走下去,稍稍离开了教廷的营地,站在弥漫着硝烟气息的荒芜废墟上,眺望着满目狼藉萧索。

    “……是的,我也这么做了,”查尔斯痛苦地说道,“但当我想送走他们的时候,我在路上被人堵住了,他们听到了风声,说镇长得罪了秘教的人,那些人要来报复我们,而镇长决定将孩子们送走避难,让无辜的居民承担——”

    “那只是一群无关紧要的人,他们在胡诌八扯!”

    苏澄打断了他,“而你要送走的是你的血亲,他们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更何况你只是送他们去金珀城上学!再说了谁拦得住你?”

    “……他们拦不住我,但我试图和他们讲道理,耽误了时间,后来母亲找到了我们,让我带人先回去,她说他们已经送信了,要和秘教的人谈话,事情会解决的。”

    查尔斯的脸色冷了下来,“然而他们等来了那些盗匪。”

    “那你呢?”苏澄问道,“你被匪徒打伤了?”

    “有一个幻术师,”查尔斯低声道,“我被他控制之后,就失去了意识,等我醒来的时候,城镇已经变了现在这样,应该是有人试图杀死我,但只留下了这个。”

    他指了指胸前的伤口,“教廷的人很快来了。”

    “所以你没有看到途中发生了什么?”

    “显而易见,”银发青年咬牙切齿地说道,“那些邪恶的、贪婪的、不知餍足的秘教成员,发现与其支付几百万金币,不如将这里的人都杀死更便宜!”

    苏澄沉吟一声,“所以秘教获得他们想要的东西了吗,我说的是晶石。”

    考虑到之前他们说树血晶在地下,还经过很多人的屋子,倘若秘教的人要开采矿石,地上应该有挖掘的痕迹。

    但她一路走过来,却没有发现相关的蛛丝马迹。

    查尔斯看了她一眼,“没有。教廷的人来了。”

    苏澄:“……所以现在晶石属于谁?”

    查尔斯皱起眉,“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都没有,”苏澄平静地说,“我在询问事情的过程,毕竟我全都不知道。”

    查尔斯闭了闭眼,“教廷的人会出钱,购买开采权,并且安置这里的人。”

    苏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另外,我看到还有其他幸存者,你有没有和他们交流过?还有,你家人下葬了吗?”

    “我问过他们,他们说镇长将他们聚集起来,后来他们被斗气震晕了……”

    查尔斯犹豫了一下,神情变得更为痛苦,“母亲和弟弟妹妹们都死在了镇务厅附近,那里只剩下了深坑和沟壑,他们的尸体全都已经被烧焦了……”

    苏澄没有再说话。

    银发青年微微低着头,抹去从眼角滑落的泪水,“你呢,你接下来要去哪里?”

    “……南大陆吧。”

    “嗯?”查尔斯愣了一下,“为什么?”

    他们已经走到城镇外围,抵达了维恩家族的宅邸废墟。

    苏澄还没来得及回答,身边人影一闪。

    赫维茨回来了。

    他那双沉淀着倨傲的碧色深眸,平静地扫过面前受伤的青年,然后望向了苏澄。

    “走吧,”一身黑色战袍的银发男人淡淡道,“我已经弄清了事情原委,会有人因此付出代价。”

    “!”

    查尔斯惊愕不已,视线从来人身上反复划过,“你是秘教的人——”

    他也猛地瞪着面前的女孩,“你说你要去南大陆,你要加入秘教?”

    苏澄抱起手臂,“我并没有询问你会不会加入教廷,所以我也没义务回答你的问题。”

    她停了停,“不过,也没什么不能回答的,是的,我会的。”

    “你!”查尔斯目眦欲裂,“你明明知道他们做下了那种事,那些匪徒都是他们的人,他们几乎杀光了整个城镇——”

    “年轻人,”赫维茨淡漠地开口道,“以你的水准,难道看不出来?你们城镇中心的地陷是斗气对撞生成的,至少有两个大战师在这里交手,敢问除了你之外,这里还有六阶以上的战士吗?”

    查尔斯被问住了。

    他的母亲也只有五阶,镇上自然没有更强的人了。

    “这个气息,”赫维茨望向废墟,“还是两个火属性,你们家的斗气恐怕也不是吧?”

    查尔斯强压着怒意和杀气,“你想说什么?”

    “你的理解力真是令人敬佩,”赫维茨冷冷地说道,“事情的脉络已经如此清晰,你却还在索要解释?我还以为你只知盲目仇恨、是因为不愿接受自己的无能,没想到你只是被蒙蔽的蠢货。”

    苏澄不由头痛,“阁下,至少给他点时间思考,他才失去了家人。”

    查尔斯本来要发怒,听她开口又猛地回头,“你也站在他那边?”

    “天呐,”苏澄扶额,“你们和教廷的人报过信吗?如果你们报了,那秘教的人肯定会以为你们出尔反尔,如果你们没报信,你没想过教廷的人怎么来得这么快吗?这俩问题先不说,最重要的是,真正毁掉这镇子的,不是一群人,而是两个人,有两个人在广场上方打起来了,这两个人多半一个来自教廷一个来自秘教,他们的交手摧毁了整个城镇,你的家人显然都是这么死的。”

    查尔斯僵住了,“教廷的人不会这么做,他们向来——”

    “向来在乎普通人的性命?”

    苏澄接口道,“确实。但你们会和秘教的人做生意,你们不是光明神的虔诚信仰者,也不是会被教廷在乎的那种普通人。”

    她至今仍然记得米瑟洛斯是如何被摧毁的,也记得那城里的人如何被屠杀殆尽,最终还被掩埋真相。

    秘教并非善良的代表。

    但教廷也绝对不是。

    就像回忆里曾经说过的那样,在双方的战争里,一切界限已经模糊了。

    苏澄叹了口气,“你有没有见过火属性斗气打架?我见过,他们斗气乱飞,飞到哪里,哪里就像是被大火球砸了,我说的还是低阶战士,中高阶战士的斗气威力会翻倍,翻几十倍。”

    查尔斯低下了头,“……所以一切都是因为那些晶石?”

    苏澄很难回答这个问题,不由看向旁边的人。

    “教廷的人会乐意看到现状,”赫维茨淡淡地说道,“毕竟这里还有不少知晓古神秘密的人。”

    查尔斯冷笑,“或许秘教的人也是这么想的。”

    “既然是撒隆负责这件事,如果他想这么做,那么在他确定消息的第二天,你们就全死了。”

    赫维茨语气平静,“等你清醒下来,就会明白事情和你想的截然不同。”

    查尔斯咬了咬牙,“你说得轻松,你又没体会过——”

    “因为所谓伪神信徒的罪名而失去家人?我体会过,”赫维茨打断了他,“我的姐姐和哥哥们从小学习古代魔法,都成为了蒙福者,后来全都被审判庭的刺客杀死了,我一直能看清教廷的面目,我不恨他们,他们只是被利益驱使,或是盲目追逐信仰,因而为光明神卖命。”

    查尔斯似乎想反驳什么。

    “当然,”赫维茨停顿了一下,“我不指望你这样的人能有如此清晰的认知,倘若不是很少见有人能在这个年纪练成这种水平的斗气,我也都不想浪费时间和你说话。另外,我建议你在你家的仓库里翻找一下,看看有没有什么罕见的防护类魔法卷轴被使用。”

    查尔斯深深吸了口气,扭头看向苏澄,“你要去南大陆?”

    他一字一句地问道,似乎要确定这件事。

    苏澄颔首,“我也有事情要弄明白。”

    “好,”银发青年轻轻一哂,“或许下次见面,我们就是敌人了。”

    苏澄不置可否,“如果你说你会对我很凶这件事,那我应该能迅速习惯。”

    查尔斯愤怒地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那双忧伤的灰蓝色眸子里,似乎隐隐浮现出淡金色的弧线,像是某种一闪而过的印记。

    苏澄愣了一下。

    那些金线的形状看起来——

    沙漏?

    她目送对方的背影消失,“……其实他想明白了,对吧?”

    “很明显,”赫维茨微微颔首,“对于这种人而言,如果他想查清楚这件事,那么他只能加入教廷。”

    苏澄歪头打量旁边的银发男人。

    赫维茨和她对视一眼,“怎么?”

    “维恩镇长,就是刚刚那个人的母亲,是五阶,她其实应该能在那种震荡里活下来吧?”

    “前提是她没有使用某种家传的防护魔法卷轴,”赫维茨斩钉截铁地说,“一旦卷轴里的魔力用尽,防护结界就会吸收她的生命力,我看过这位镇长的尸体了,很明显就是死于这种原因,她确实是尽职尽责的领主,尽最大努力保护了那些幸存者。”

    “……为什么她自己的孩子没活下来?”

    “如果那些人自愿贡献生命,加入他们的母亲,去维持防护结界的时间,那么很快就会被吸成干尸,我想他们的斗气水准还要更低吧?”

    苏澄长叹一声。

    这样的真相着实令人不舒服。

    “……说实话,大多数时候是不是好人没好报呢?”

    “如果你有足够的力量,你可以成为任何一种人——”

    赫维茨望向废墟,“如果那位维恩先生练习过如何抵抗幻术,能在后面的战斗里保持清醒,事情的结局多半会不一样。”

    “所以是谁用幻术控制了他?秘教的人?还是教廷的人?”

    “在他的记忆里,”赫维茨的脸色沉了下来,“我看到了幻术师的脸,就是我在追查之人。”

    “……镜隐会的人?”

    “是的。”

    发觉镜隐会成员仍在搅风搅雨、并且想要进一步恶化两个组织的关系之后,赫维茨更改了计划。

    两人同行了一段时间后,他表示要告辞了。

    “请恕我无法与您一同返回高庭。”

    银发男人冷静地说道,“我还要在北大陆停留一段时间。我的属下们会和您一起,确保您能顺利进入神殿。我相信我们会在高庭再见。”

    苏澄点点头,“但你不怕我跑了吗?你的手下们比你差远了。”

    黑骑士们面无表情地伫立在旁边。

    赫维茨投来一个看傻瓜的眼神,“你是想要寻求答案的人,又不是被押送的囚犯。”

    苏澄耸肩,“或许我是谎称我想去,让你降低戒备的。”

    银发男人看了看她,唇角不明显地翘了一下,“……我不这么觉得。”

    好吧。

    显然他还是能开玩笑的。

    苏澄这么想着,“那么高庭再见啦,祝你的调查尽快出结果,或者抓住那个人。”

    “谢谢,”赫维茨优雅地颔首,“旅途顺利。”

    第122章

    苏澄本来以为要漂洋过海长途跋涉。

    她忘记了此时永夜秘教在北大陆还算兴盛, 他们的神殿也遍布每个国家,只是相较而言比教廷数量少一些。

    在抵达金珀城后,她和几个黑骑士就开始使用传送阵。

    他们出示了赫维茨留下的信物,金珀城神殿的秘教圣职者们, 诚惶诚恐地迎接了这群人。

    然后开放了魔阵。

    ——这魔阵将他们送到了安瑟公国首都的神殿, 接下来又数次重复这样的经历。

    所以大部分时间都在秘教的神殿里度过。

    当然算起来也没有很久, 前前后后加上等待魔阵调试的时间, 也不过是大半天。

    黎明时分,她从一座魔法塔楼里走出来, 望见漆黑玄武岩铸造的港口,以及水畔林立的巍峨宫殿。

    一种深沉的宁静和威压扑面而来。

    那是一片近乎由纯黑构筑的庞然建筑群, 钟楼、宫殿和廊桥, 都是黑曜石为主体,看起来厚重坚实, 仿佛深深扎根于地脉里。

    在晨曦的照耀下,镜面般的墙体隐隐流淌着幽邃的蓝紫光泽。

    那些金银铸就的立柱基座、窗框镶边或是门楣符号,都闪耀无比, 没有任何被时光侵蚀的磨损黯淡的痕迹。

    赫维茨的下属们显然都来过很多次, 轻车熟路地走了某种员工通道。

    这条路线上没有太多岗哨,只有一波同样身披黑甲的值守者,在检查了信物和验证他们身份后就放行了。

    苏澄感觉到那几个守卫实力极强。

    是让她都有威胁感的水平。

    她忽然就对“为什么教廷没能彻底扳倒秘教”的问题有了实质的感觉——虽然这件事本质上是因为光明神的实力不能碾压黑暗神。

    他们穿过一座极为开阔的广场,周边都是高耸入云的神殿, 宛如无数沉默的黑色巨人。

    石笋般的尖顶嶙峋起伏, 数不清的空中廊桥穿插交错,将那些巨型神殿连接起来。

    穿着深色风衣或者长袍的圣职者,在这些建筑间穿梭来去,好似密集的蚁群。

    在深入高庭内部之后, 苏澄再次抬头仰望,看到的就不再是清晨淡薄的青蓝色天幕。

    深远的苍穹里晕染着薄纱般的蓝紫色,时间仿佛被凝固在黑夜降临之前。

    大片黑紫的火焰,如云层般横亘在天上,像是活物般轻微蠕动着。

    “……这是什么意思?”

    “那是黑暗神冕下的力量,”一个黑骑士回答道,“这会庇护我们不受到侵害。”

    苏澄忽然懂了,“因为凡是‘光’所照耀的地方,都能被那个人的力量所影响对吧?”

    走近前方的神殿时,一个穿着黑紫色长袍的祭司迎接了他们。

    “沃雷阁下收到了赫维茨阁下的传信,”那人彬彬有礼地说道,“派遣我来为您引路,欢迎您的到来,苏澄阁下。”

    苏澄向她致谢,“……虽然我不知道谁是沃雷阁下,但是谢谢他。”

    黑骑士们已经退去了,仅剩祭司引着她向前走,她们踏过漫长的阶梯,进入了幽静华丽的长廊。

    期间也遇到了不少人。

    秘教的圣职者都是深色衣服,除了长袍风衣和盔甲之外,也有人穿了常服,但也都是纯黑、黑紫、黑蓝或是黑银黑金为主。

    他们很少会打招呼,基本都是目不斜视擦肩而过,似乎只有关系比较好的熟人会短暂问候。

    因此也没几个人注意她。

    “沃雷阁下是万识之塔的看守者之一,也是秘教的大监库使。”

    祭司轻声说道,“赫维茨阁下认为您有资格申请禁典区的阅读权限,但这需要沃雷阁下的批准——”

    苏澄心中一跳。

    她不觉得黑暗神会立刻接见自己,毕竟那家伙本来也不是总在高庭,大多数时候应该还是在神域的。

    那么在秘教总部度过的时间,如果能自由翻阅他们的古籍,多半是能找到一些答案的。

    她本来就想过这个计划。

    “……就是这里了。”

    她们抵达了一座格外宏伟的巨型塔楼前,那建筑的基座比之前的广场还要宽阔,拔地而起的塔身隐没在朦胧的云雾里。

    两人从侧面三层的小门进入,那扇门上镌刻着许多怪异玄奥的符文,她试图辨认却连眼熟的感觉都找不到。

    苏澄脑子里划过一个词,不由下意识问道:“那是古代魔法吗?”

    祭司点点头,“倘若您在这个领域涉猎不多,不认识是很正常的,那是一个相当古老的复合型监测半永久魔阵……”

    苏澄没好意思说自己完全是零知识,除了知道这个词之外。

    塔楼里弥漫着浅淡的熏香和冰冷的石质气息。

    内部空间划分也很神奇,从底层到穹顶,正中的厅堂是垂直贯通的,墙壁上镶嵌的架子里堆满卷轴典籍。

    中轴矗立着一座有升降梯的立柱,柱身上蔓延出千百道走廊,像是巨树展开的枝杈。

    这些长廊里也摆放着书籍,长廊尽头则是连接着墙壁的书架。

    她们走的侧门,就连接着一条长廊,两边架子上堆放着纸莎草卷、皮革册或木牍,还有某些封皮质地奇特的厚书。

    长廊里的书架不是很高,并没有完全遮挡视野,她能看到其他走廊里晃动的人影。

    这整个塔楼里大约有数百人在看书,但因为这里太大了,所以仍然显得非常空旷。

    她好奇地看向那位祭司,“任何秘教的成员,都可以来这吗?”

    “是的,”后者点头道,“禁典区并非任何人可以随意进入,但这里对所有的教会成员开放,有些人不远万里从北大陆前来寻求知识……”

    祭司停顿了一下,“而且不仅是圣职者,任何被获准进入高庭的人,即使没有向黑暗神冕下效忠,只要不是来受审受刑的囚徒,也都可以随意出入这里。”

    她们坐升降梯抵达顶层,又走过一条长廊,然后离开正中的公共藏书区,开始在塔楼深处穿梭。

    过了一会儿,两人来到一扇厚重的石门前,门上刻印着一副小型星图法阵,银色的符文闪闪发亮。

    祭司伸手触碰了其中一枚符文,门扉缓缓滑开。

    里面的空间堪比一座小礼堂,高度超过十米,黑石墙壁上刻画着发光咒文,提供了相当充足的光源。

    墙壁的架子上摆着各种奇奇怪怪的书,有的无风自动缓慢翻页,有的书籍上镶嵌着奇怪的眼球,直勾勾地盯着来客,有的是正在播放某种画面的水晶石板,有的看起来是用魔兽的鳞片或者骨头做的纸张。

    空气中弥漫着油墨气息,混杂着一种类似晒干菌类的味道。

    正中间有一座巨大的石台,基座上密密麻麻遍布着符文,台上的东西更是乱七八糟。

    一团发出幽绿磷光的胶状生物在玻璃罩里蠕动。

    一个正在煮沸黑色药水的大锅放在魔阵上,时不时冒出浓烟,烟雾里出现扭曲的人脸,似乎正在痛苦地尖叫,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周围散落着更多的水晶盒子和金属囚笼,里面封存着各种颜色的烟雾、脏器或者骨头,还有一些很小型的生物,看不出是完整的躯体还是被切割的部分。

    以及数不清的写着演算公式的草稿纸,还有堆成小山的各种书籍。

    “……大人。”祭司小心翼翼开口,“苏澄阁下来了。”

    之前埋首在书山间的身影,闻言慢慢抬起头。

    祭司如同逃命般退场了。

    苏澄眨了眨眼,“您好,沃雷阁下。”

    桌前坐着一个高挑的褐发男人,穿着纯黑的制服,精瘦匀称的身段被全然勾勒,腰肢也显得格外纤细。

    他的肤色瓷白,容貌俊秀清隽,颧骨的弧度优美,鼻梁挺直,唇色很淡,神情还称得上温和。

    乍看起来非常年轻斯文,活脱脱的学者模样。

    但是——

    他有一双令人不寒而栗的眼睛。

    明明虹膜颜色很浅,像是某种凉薄的冰绿色,却像是深不见底的潭水。

    他的视线带着一股强烈的穿透力,仿佛刺破了皮囊,在审视人的灵魂。

    这人还戴了一枚闪烁密集符文的单片镜,镜片旁边垂落着细细的银色链条,越发显出那种奇特的气质。

    “苏澄阁下。”

    褐发男人点了点头,露出一种近乎着迷的神色,“这可真是个惊喜,一个人身上有三位古神的烙印——”

    他说着缓缓站了起来,“甚至还有龙族。”

    苏澄:“?”

    苏澄:“三个?”

    沃雷的视线落在她脸上。

    有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像是被蛇盯住了,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兴味,在那双冷酷的冰绿色眼睛里燃烧。

    “哦?”褐发男人微微挑眉,“这在你认知之外吗?”

    苏澄只能想到那扇门,以及灰山镇的舞者,不确定第三个是哪来的。

    苏澄:“你既然能分辨数量,那你恐怕也知道都是谁吧?”

    “不,”沃雷干脆地摇头道,“不过如果你配合我,做几个实验,应该也能很快弄清楚。”

    苏澄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不。”

    沃雷一声不吭地看了她几秒钟,然后露出点遗憾的神色,“真可惜……你是龙裔,应该是完美的样本。”

    苏澄干脆沉默。

    这家伙也不知道是怎么感应出来的。

    赫维茨都没提过这些——也不知道他是出于礼貌不多问,还是没有那么敏锐。

    沃雷从抽屉里拿出一枚小小的石质令牌,随手丢了过来,“这本来属于我的副手,你可以用它出入万识之塔的任何房间,别误会,这不代表你我有任何上下级的关系。”

    苏澄注意到对方所使用的时态,“你的副手呢?”

    “他在这里。”

    沃雷随口说道,伸手敲了敲桌上那口煮着黑色液体的大锅,锅上的烟雾又变成了一个哭丧的人脸。

    苏澄:“???”

    苏澄:“你说他在那里,指的是用他身体熬成的汤在那里?”

    “什么?”沃雷歪头看着她,忽然笑了一声,“不,这里面没有他的骨头或者血肉,只有他的灵魂。”

    他停顿了一下,“他触犯禁忌遭到惩罚,按照规矩我可以负责了结这件事。”

    苏澄:“……所以你把他变成了实验材料。”

    “这是他最后能为秘教做出的贡献,”沃雷理直气壮地说道,“我的研究成果会分享给整个教会——”

    他眼中射出一种极致的渴望和贪欲,“黑暗神冕下也会嘉奖我,给予我更多的奥秘知识……”

    苏澄拿着令牌默默后退,“是啊,挺好的,祝你成功。”

    说完回头跑了。

    那位祭司已经溜得无影无踪,苏澄离开办公室后茫然四顾,想起自己也忘记问禁典区怎么走了。

    可是她实在不想回头面对沃雷,那家伙太诡异了。

    于是她打算在塔楼里好好探索。

    苏澄花了三四天时间,总算勉强将这地方上上下下逛了一圈,也找到了所谓禁典区的几个入口。

    那枚令牌确实能打开任何一扇门,她甚至误入了几个圣职者的休息间。

    当然那几人丝毫不在意,尤其是看到她的令牌,他们还颇为热情地招待了她,告诉她平时可以去哪里领饭。

    这些人都是沃雷的下属,平时负责万识之塔的各种维护工作,从修魔阵再到整理书籍。

    苏澄没再见过沃雷。

    按照这些圣职者的说法,那位大监库使阁下,每年里百分之九十九的时间,都在办公室里闭门不出。

    除却黑暗神冕下的召唤,或者教会里极为重要的会议,否则人们很少能见到他。

    苏澄就放心地扎入了书山书海里。

    她本来想要先看看古神相关的知识记载,但在过程里,她难以避免地翻到了一些关于所谓古代魔法的书。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所谓古代魔法,其实就是字面上的,远古时代的魔法——据说那是精灵的时代,他们不需要咒语,就能轻而易举操控元素。

    而古代精灵语,更是能轻松地完成复杂的魔阵,让元素精灵永久自愿维持某种形态。

    苏澄如痴如醉地看了好几天的书,忍不住就进行了一些相关尝试。

    塔楼里的圣职者们也多少会一点古代魔法,她和他们稍稍交流了一下,就越发混熟了。

    她很快也发现,元素魔法只是古代魔法的一部分,这个领域里面还有更多的力量形式。

    苏澄昏天黑地学了几个月,期间还恶补了许多幻术的知识。

    终于,在某次遇到难题困扰了两天后,才踏出了万识之塔,想到外面散散心。

    她也翻找到了一些关于古神的记载。

    但不知道为什么,有些信息明显是被截取了,似乎有意不想让人知道。

    她在那暮色笼罩的神殿群里穿梭,不知不觉走了很久,周围经过的圣职者越来越少。

    偶尔还出现了几个穿着华丽长袍的人。

    他们戴了很多首饰,腰间悬挂着金银饰链,衣摆上垂落着明珠,看着简直像从宴会归来。

    ——虽然好像也是秘教的制服,但看起来比其他圣职者更繁琐。

    空气变得湿润温暖,像是某种名贵的香膏被蒸腾,也仿佛新雨后绽放的花草。

    她走过一片刻满符文的廊柱,就被浓郁的水汽所包裹。

    眼前豁然开朗。

    前方是一片巨大的圆形下沉浴场,四处都弥散着蒙蒙水雾,整个空间笼罩在柔和的魔晶灯烛光里。

    地面罕见的是白色玉石,衬得浴池里蓝宝石般的水流越发清澈。

    在朦胧的雾气里,有一道修长光裸的身影。

    他背对着入口的方向,随意地侧坐在水池旁边,湿漉漉的墨黑鬈发披散在象牙色的脊背上。

    几缕卷翘的发丝贴着肩胛骨的凹窝,向下是紧窄有力的腰线,以及肌肉饱满的大腿。

    水珠在那洁白的肌肤上滑落,沿着优美的脊柱和起伏的背肌,勾勒出一道道迷人的轨迹。

    那是具满含力量却又异常精致的躯体。

    他手中握着长柄骨梳,正一下一下划过那浓密厚重的黑发,动作缓慢又优雅。

    ——那不是浑然天成的贵气,更像是一种经过训练而养成的、特意为了展现魅力的动作。

    他手中的梳子也是莹润的白色,在那漂亮的手指间,几乎与白皙透亮的肌肤融为一体。

    梳齿划过湿发,水珠被挤压得破碎,发出细微而清晰的簌声。

    下一秒,黑发青年扭头看了过来。

    苏澄对上那双宛如红榴石般的眼睛,不由有些感慨。

    “是你,”那个男人盯着她,“你也是教会的人?”

    “……你还记得我?”

    “是的。”

    男人放下梳子站起身来。

    苏澄微微一窒。

    她和色秽之神见过不止一次,还在幻境与现实里都发生过亲密关系,所以也能坦然面对这具充满诱惑的身体。

    更何况他现在还没有成神,若是真论起魅力,大约也比不上回忆里那个形象。

    毕竟那不是肉体凡胎,而是神祇力量凝聚的产物。

    但是——

    在那光裸精瘦的小腹上,赫然有一片血红的心脏状的徽记,被玫瑰藤蔓所缠绕。

    苏澄:“……”

    这东西和她的诅咒印记有七八分相似。

    苏澄:“那是什么?”

    黑发青年低头看了看,“我不确定你在问哪个东西。”

    苏澄无语地抬起手,“那个印记——我看起来像个弱智吗?除了那之外,还有什么能让我这样问?”

    “抱歉,”他平静地说道,“有些人会说一些明知故问的调情。”

    黑发青年这么说着,脸上神情却放松了些。

    他似乎很满意她不是在和他调情。

    看向她的目光也变得更柔和了,或者某种意义上褪去了几分警戒。

    然后,那张棱角分明、极具冲击力的艳丽面庞上,浮现出一点茫然和困惑的神色。

    “至于这个——”

    他的手指落在小腹上,“他们说这是神眷者的印记。”

    第123章

    苏澄:“神眷者?”

    苏澄的视线落在他的小腹。

    那片瓷白光洁的肌肤, 因为浴室里蒸腾的水汽变得湿漉漉的。

    一朵猩红的红心被卷曲的藤蔓紧紧缠裹,每寸图案都泛着润泽的光。

    藤条的卷须顺着腹肌的沟壑蜿蜒,甚至还会缓慢地蠕动,仿佛下一秒就会从血肉里跃动而出。

    “嗯, ”黑发青年低头看着她, “是的。”

    苏澄抬起头, “哪位神祇?”

    “……欲望之神。”他轻声说道, “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也不清楚我为何会被选中。”

    “这一定有原因, ”苏澄耸了耸肩,“你可以慢慢去探索, 相信我, 很多人一开始都好奇这件事。”

    他眼中闪过一抹惊讶,似乎没想到她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不过, 如果你想弄清楚,”苏澄停顿了一下,“你可以回顾前后的经历, 你做了什么事, 或者心中有什么念头,往往都有些关系。”

    “我想不到什么经历,”他微微摇头,“但应该是在……某次宴席上演奏的时候, 我觉得身体发烫。”

    他一边说一边看着她, 好像不想错过她面上任何细微的反应。

    苏澄只是一脸认真地听着,露出某种陷入思索的表情,没有其他任何异样。

    他再次放松了几分,“后来, 有人杀了我的朋友,他坚称是他们冒犯了他,可是他们的尸体——”

    “那兄妹俩是我的同事,他们的父母去世了,他们还有三个年幼的弟弟妹妹要照顾,于是他们来会馆跳舞……”

    “他们就住在两条街外,都是勤恳又老实的平民,对我这样的奴隶都很好,又怎么可能去冒犯贵族……”

    “……他们被那个人折磨死了。”

    黑发青年沉默片刻,修长洁白的手指划过腰间,落在下腹妖娆诡艳的猩红印记上。

    “它赋予我一种力量,会让人陷入疯狂,迷失在某种强烈的欲望里……”

    他的眼神也变得有些迷茫,“虽然有时候它也会让我痛苦。”

    苏澄眼神一顿,“痛苦?”

    “嗯,”他低下头,“身上会很热,但是忍一忍就好了。”

    苏澄又仔细打量那个印记,发现它和自己的有些区别,或者说它看起来更精致复杂。

    藤蔓上甚至还有含苞欲放的玫瑰花,整体的面积也大了不止一点半点。

    欲望之神?

    尽管两个教派关系不好,但如今黑暗神和光明神似乎还没彻底闹掰,其他主神也没明确划分阵营。

    日后会成为黑暗神盟友的欲望之神,选中了面前的家伙,他因此受到特殊照顾也说得过去。

    但是——

    欲望之神现世的时间比光暗两位神祇更早,祂也有自己的信徒,那些人怎么不来招募这位神眷者?

    “其实,”苏澄忽然开口道,“你当时演奏的时候,心情,想法,哪怕只是某个一闪而过的念头,都可能是你被选中的缘故,你一定表现出了某种被认可的特质,至于它会给你带来什么负面影响,说真的,神眷者身份几乎都这样,自己也会受到一些制约,不同的神祇情况不同,所以——”

    “谢谢。”

    头顶传来男人低沉的语声。

    苏澄仰起脸,“嗯?”

    “没有人对我说这些话。”

    黑发青年轻轻地说道,珊瑚色的红唇微微弯起,露出一个苦涩又微妙的弧度。

    他随手将垂落的发丝撩开,露出那两弯纤长的眉,以及凝血罂粟般浓郁的深邃眼眸。

    那两排乌黑卷翘的睫羽带着水汽不断颤抖,天然上勾的眼尾带着慵懒气息,哪怕表情迷惘也盖不住艳色。

    “……他们找到我,将我带来这里。”

    他用呢喃般的口吻说道,“高高在上,像是在施舍我,每个人看我的目光,都像是在看一个走运捡到金子的乞丐,哦,或许还不如乞丐,毕竟我是奴隶,还是个逃犯。”

    “嘿!”

    苏澄伸手捧住了他的脸,“听我说——”

    他的面庞匀长瘦削,下颌线条宛如精心打磨,还带着点清凉湿润的水意。

    苏澄不得不举高胳膊保持这动作,看起来有点滑稽。

    她的神情十分凝重,“你是个出色的乐手,你是艺术家,有些人因为你的身份,因为你工作的地方而鄙视你,那是他们有毛病,你不要觉得有人看不起你,有人展露出糟糕的态度,就意味着你有问题,说句难听的,秘教里最上层的人物们,最厉害的强者们,照样会被教廷的人挂在嘴边唾骂,更何况他们对黑暗神冕下都会说出不敬的言辞,你觉得是谁的问题?”

    他愣住了。

    “你看吧,”苏澄晃了晃他的脸,“你记住我说的话,今天你是人,明天即使你成为神,都会有人对你不满意,但那不是你的错。”

    他慢慢抬起手,似乎想要触碰脸侧纤细的手腕,指尖又在即将接触她皮肤的时候停住了。

    “……这是我听过最奇怪的鼓励和假设。”

    黑发青年喃喃说道,“我学习元素魔法两天了,才会了一个火苗术,你却觉得我能成为神。”

    “哈?”苏澄直接笑了,“两天?你比那谁好多了!”

    他愣了,“谁?”

    苏澄张了张嘴,“呃,一匹马。”

    “?”

    天知道未来的纯洁之神、光明神座下头号打手,居然在那种条件下无法感知元素精灵。

    要知道那只是学习魔法的第一步,从感知元素精灵存在,再到学会第一个魔法,中间还有很多步骤。

    所以两天学会一阶魔法,绝对已经算是不错的了。

    “……好吧,”路夏无奈地说道,“只是觉得,这里有很多天才,你知道,前段时间也有一个逃犯,他已经得到了秘祭使的职位,那是负责调制圣餐的职位,据说他以前就是位厨师,他学魔法也比我快多了。”

    苏澄愣了一下,“这个厨师是逃犯?他是不是金头发蓝眼睛个子很高?”

    路夏也愣了,“我没见过,但确实是逃犯,听说他杀了好几个教廷的人——”

    苏澄:“?”

    不是杀自己家人?

    苏澄:“他为什么要去杀教廷的人?因为仇恨教廷?还是被教廷的人找茬了?”

    路夏皱眉想了想,“我听说,他们说他的情绪不太稳定,有几个教廷的人去他的酒馆吃饭,不知道怎么回事,他就从厨房里冲出来把他们都杀了,听说还把尸体剁了。”

    苏澄:“???”

    这和她想的是一个人吗?

    苏澄轻咳一声,“好吧,先不管这些,也别管那些贬低你的人,多半其实只是嫉妒你的天赋而已,你别听他们胡扯,更别因此影响心情,另外,你想穿上衣服吗?我好像一直和你说话了,你要是想穿可以先穿上,当然,你要继续洗的话,我就出去等你吧?”

    黑发青年深深看了她一眼,“……谢谢。”

    他转身拿起挂在远处架子上的浴巾,精壮雪白的脊背上肌线律动。

    “而且,当时你给我那些钱,帮了我很多。”

    “哦,”苏澄欲言又止,“不客气,我相信你自己也能解决——”

    “对了,我叫路夏,”他擦拭着那头黑亮如绸缎的长发,“虽然你可能已经在通缉令上看到了。”

    “我是苏澄,”苏澄没有接那句话,“很高兴认识你,先生。”

    路夏微微侧过头,“嗯,我也是。”

    苏澄完全没想到他是这种性格。

    看起来脾气软和,也不难接近,被人误闯浴室也很淡定。

    ——当然他对她心怀谢意,所以或许有更高的容忍度,但在发现进来的人身份之前,他也不像是要发怒的样子。

    连杀死那个贵族,都是因为对方做了极为恶劣的事。

    虽然仔细想想,色秽之神的脾气似乎一直都不差,很少莫名其妙的发怒,可以随意和他开玩笑。

    说到发怒。

    苏澄不禁想起某个还没有成为小马的人。

    也不知道他在教廷过得怎么样。

    以他的实力和年纪,被教廷招募后,肯定能很快升迁。

    但她很快就没心思去关心别人了。

    按照路夏的说法,既然是欲望之神的印记,是神眷者的证明,那么自己身上的徽记,或许与此有关。

    但她从来没感觉到所谓神的力量。

    是没去挖掘?

    还是自己根本没有?

    苏澄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你怎么感觉到你能使用那种力量的?你本能地就知道了?”

    “……不,是在我练琴的时候,”路夏低头整理内衬,“旁边的人有些不正常的表现,我意识到了。”

    他披上了华丽厚重的翻领黑色外袍,银红色丝线交错延过衣襟和袖口,那面料隐隐流动着青色的光泽。

    黄金腰封上镶嵌着瑰丽的宝石,像是无数闪光的妖异眼眸。

    这身装束看起来相当华贵,也非常正式。

    苏澄:“……你要去主持什么仪式吗?”

    “不,我不是主持者,”他立刻说道,“每天下午都有小型圣吟仪式,我要去参加,我是咏礼使之一。”

    苏澄了然,“哦,所以在高庭见到的,那些穿着很华美的人,是不是都是干这个的?”

    “也有别的仪式,”他无奈地说道,“你刚加入教会吗?”

    苏澄眨眨眼,“你猜?”

    “我猜,”路夏忍俊不禁,“不管怎么样,你肯定是刚来这里。”

    苏澄正要说话,忽然想起一件事。

    之前刚见到沃雷的时候,那家伙说她身上有三个古神的烙印。

    舞者算一个,“门”算一个。

    第三个难道是指的欲望之神?

    那可就有意思了。

    她缩在万识之塔啃书几个月,已经大致知道古神究竟是什么。

    简而言之,祂们是一些形态变幻万千、意志不可琢磨、又掌控着某种权柄的古老生物。

    因为古代精灵和人类以及其他智慧种族们,被这些东西的力量所震撼或是诱惑,就将祂们奉为神祇。

    很多人成了古神的信徒和追随者。

    他们因此殒命,或是陷入疯狂失去理智。

    再后来,真正的神祇们出现了,与龙族联手击退了古神,将祂们赶到了虚空外域。

    从此祂们变成了虚空伪神。

    ——至少那些书籍上是这么记载的。

    所以古神=虚空伪神。

    然而欲望之神,在如今是正经的主神,在一千多年后也是黑暗神的盟友。

    教廷会给欲望之神诸多蔑称。

    但没有任何人会将欲望之神称为虚空伪神。

    倘若欲望之神也是古神,那么就说明,有一部分古神被驱逐到虚空,有一部分古神却并非如此。

    那所谓“真神击退了伪神”的故事,也只是截取了部分真相。

    “路夏!”苏澄扯了扯他的袖子,“你知道虚空伪神吗?”

    路夏微微一愣,下意识看了看周围,禁不住压低声音,“怎么了?我以为那是禁忌?”

    苏澄:“……”

    他并不知道或者不认为欲望之神是古神。

    “抱歉,”路夏误会了她的沉默,赶忙解释道:“我以前不知道这些,来到高庭之后,看了一些书……”

    他说着还有些惭愧。

    “不不不,”苏澄摇摇头,“我只是想到一些事,我先去一下万识之塔!”

    路夏以前没怎么接触魔法,肯定也不会去看什么古老典籍——除非是乐谱,所以不知道伪神的概念也正常。

    苏澄一溜烟窜回塔里,冲进了沃雷的办公室。

    褐发男人站在那张巨大的石台旁边,单片镜上不断闪动着符文的银色流光。

    他正捏着一个水晶试管,往里倒入花花绿绿的液体,此时头也不抬地道:“……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沃雷慢条斯理地说着,将管子放回支架里,用丝绢擦了擦手,“考虑到你上次离去的状态——”

    “你在锅里熬你下属的灵魂,”苏澄没好气地说道,“你指望我怎么样?”

    “哦,”他抬眼看她,“所以现在又是什么驱使你过来?”

    苏澄吸了口气,“你说你感觉到我身上有三个古神的烙印,你能感觉到它们的位置吗?”

    他那双冰绿色的眼眸里闪过意味不明的光,“烙印只是一种笼统的说法,它未必是有形的。”

    苏澄点头,“但我猜三个烙印的存在形式不同,譬如有个可能在我身体里,有个可能在灵魂上。”

    “确实不一样,”沃雷歪了歪头,“但除非你允许我接触它们,否则我很难给你确切的回答。”

    苏澄眯起眼,“这是交易吗?”

    “嗯?”

    苏澄动了动蜷缩在袖里的手指,天枰印记悄然浮现,“如果我答应你,那么你必须——”

    下一秒,褐发男人的身影横空越过,出现在她面前,“原来你还是双舌者的使徒——”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抓她的肩膀。

    苏澄直接转身把他摔了出去。

    沃雷直接被她丢出三米远,脊背撞在了石台上,厚重的黑曜石桌面轰然裂开,化作满地碎块。

    “哈哈哈哈——”

    他胸口的扣子崩开,露出一片精瘦苍白的肌理,心脏位置盘踞着一条昂首的双头蛇。

    苏澄目光一顿,“那是什么?真理之蛇?!”

    沃雷也不急着起来,就维持着瘫倒靠在桌子前的姿势,低头看了看胸前的图案,“哦,是的——”

    他似笑非笑地说道,“你也知道祂,那你知道你身上也有祂的气息吗?虽然不是烙印。”

    苏澄:“……”

    苏澄:“?”

    她虽然没有很鲜明的表情,但沃雷似乎意识到她不清楚这件事,脸上又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

    “在我加入秘教之前,祂向我揭示了这个世界的种种真相,祂给我答案,祂给我路径——”

    褐发男人慢慢起身,“我也曾向祂发誓,我永远不会停下寻求未知和索取真理的脚步。”

    他那双毒蛇般的浅色眼眸再次盯住她,“你想弄清你腰上的东西是什么,我说对了吧?”

    苏澄的脸色沉了下来。

    沃雷抬起手,“那就让我感受你的身体,让我进入你的灵魂——”

    他眼中浮现出一种被点燃、被扭曲、被求知欲烧灼出疯狂意味的光芒。

    “让我看看——”

    他低声说道,带着令人寒毛倒竖的嘶哑颗粒感,每一个音节都鼓动着无法抑制的渴望。

    紧接着,他颈部肌肤下的血管骤然凸起,仿佛有活物在皮下蠕动爬行。

    苏澄听见骨骼哀鸣的声音。

    男人的肌肉拉伸,骨头震颤,整个身躯都开始抽长,像是在被某种力量融化重铸,外袍倏然爆开化为碎片。

    他的皮肤也撕裂了,露出仿佛由书页压缩而成的黄色筋肉和骨质,散发出浓烈的油墨和书霉味道。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咔嚓声,他的脖子开始伸长且生出黑黄色的鳞片,头颅裂成了两半,破损的血肉里生出了一个又一个蛇首。

    那些蛇头每个都大如脸盆,口吻开裂到极限,眼球里闪烁着密密麻麻的符文。

    它们的舌头像是伸展的羊皮卷轴,拖曳是粘稠的黑色,像是滴落的墨水。

    在脖颈之下,则是一个巨大的肉球,方形的鳞片层叠蜷缩,像是无数纸张黏合而成的,脊柱在厚皮下扭动。

    那些蛇颈陡然伸长,直接扑到了她面前。

    苏澄:“……”

    她的身影几乎要被团团缠住撕碎。

    两秒钟后。

    漆黑的鳞片如同怒放的地狱之花,急速覆盖了白皙的肌肤,锐利的棱角撕开了绫罗裙装。

    琥珀色的眼眸里泛起冷冽的金。

    收窄的瞳孔化为利刃。

    黑鳞迅速遍布了四肢,顺着脊柱向下蔓延,手脚筋骨在爆响里撑出利爪。

    半龙半人的身影撞开了缠绕的蛇颈,一爪子将最近的蛇头拍到了地上。

    少女昳丽的脸庞上,也爬上了细小的黑色棱晶,冰冷的金色眼眸里燃烧着怒焰。

    两道非人的身影厮打到了一起。

    第124章

    蛇首尖锐的獠牙划过黑鳞, 发出金铁交错般的撞击声,却没能破开她的皮肉。

    然而长长的蛇颈相继缠绕过来,挤压着她的躯体。

    苏澄甚至听见了骨骼发出的轻微呻吟声。

    她吸了口气,猛地抬起手, 缠绕着幽焰的利爪撕裂了暗黄的蛇鳞, 血肉的碎块在眼前飞溅。

    那些蛇头发出怒嚎, 眼中闪烁的符文迅速明灭, 脖子上的伤口也在眨眼间扩散。

    被黑火烧灼的肌肉直接消失了,还在周遭留下了大片可怖的伤痕, 空气里顿时散发出呛人的焦糊气息。

    “你——”

    蛇怪用几种语言发出了咒骂,金橘色的火焰在颈鳞缝隙间闪耀, 然后在口中汇聚成巨大的吐息火球。

    苏澄后退了两步, 在喘息间也酝酿起了斗气,黑色火焰在双手中聚集。

    下一秒, 艳丽的金橘色火流如同熔浆般喷薄而出,撞在了黑焰凝成的利刃上。

    两股力量硬生生碰撞,如有实质的波动宛如海潮般翻卷, 半空中浮现出层层防护结界。

    那些闪耀着符文的壁障开始高频嗡鸣, 从最外层开始土崩瓦解,化作细碎的光点。

    在这种强悍的冲击下,办公室里的防御性魔阵一层接一层地开始消失。

    然后两人再次打到了一起。

    斗气在房间中纷飞激射,墙上的书架被拦腰切断, 无数珍贵的典籍弹到空中, 纸张宛如飘落的枯叶。

    水晶器皿稀里哗啦地破碎了,五颜六色的烟雾升腾到空中。

    蒸煮着灵魂的大锅被掀翻了,暗色的药剂泼到地上,仍在不断冒泡, 黑曜石地砖滋滋作响,被腐蚀出坑洞。

    整个办公室里可谓是混乱不堪,咆哮与吼叫叠起,夹杂着防护结界震颤崩解的嗡响,以及书籍燃烧和容器碎裂的声音,四处弥漫着焦糊和酸雾的味道。

    “真是一出好戏。”

    伴随着一道冰冷低沉的语声,几个闪光的符文横空迸现,怒号的蛇怪如遭重压,七个脑袋全部落在了地上。

    他挣扎了两下,身体很快恢复成人型。

    苏澄则是被人按住了肩膀。

    “……两位阁下,以你们的实力和身份,却像是泥里的野猪一样厮打,不觉得很难堪吗?!”

    她回头看到了满脸怒容的银发男人。

    赫维茨不知何时出现了,正用一种班主任看斗殴学生的眼神,皱眉打量着满目狼藉的办公室。

    某种意义上他也确实算她的老师。

    苏澄深吸口气,脸上的细鳞褪去几分,好歹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他先开始的。”

    大概是因为她看起来很冷静,赫维茨放开了她,“……那上一句话的主语就是单数了。”

    他冷着脸看向前方趴在地上的褐发男人,“每个赐福者进入高庭,你都要来这么一回吗?”

    苏澄:“?”

    合着还是惯犯。

    沃雷也深深呼吸了几次,抬手将自己撑起来,摸了摸脖子上残留的伤口,“我只是想要帮忙——”

    苏澄用力翻了个白眼,“帮忙把我放到锅里煮吗。”

    赫维茨没错过她的表情,“我们走。”

    他显然能想明白到底谁是过错方,但也不打算在这里兴师问罪,毕竟他也并非沃雷的正经上司。

    苏澄身上的鳞片也渐渐褪去,两人刚一出门,她就从手链里掏新衣服。

    “他一直这样吗?”她禁不住问道,“他打过路夏阁下吗?”

    赫维茨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似乎没想到她嘴里能吐出那个名字。

    赫维茨:“我还以为这几个月你会都留在塔里。”

    苏澄眨眨眼,“基本上是这样的,不过即使如此,我也未必见不到路夏吧?”

    银发男人眼中露出鲜明的讽刺,“我不觉得那种人会主动踏入万识之塔。”

    苏澄欲言又止。

    “再回答你的问题,没有,”赫维茨淡淡地说道,“那位路夏先生并没有和沃雷接触过,但他也没有类似的经历。沃雷只对那些有强大力量的人感兴趣。”

    苏澄:“……你和路夏有什么矛盾吗,还是你单纯看不起他?因为他的出身?”

    “阁下,”赫维茨平静地道,“我从没询问过你的来历,而且我也不想知道,因为那不会动摇我对你的看法,你是个坚定又自我的人,你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也不会被别人的评价影响。”

    苏澄扶额,“我懂了,你觉得他很在乎别人的看法。”

    “而且,”赫维茨冷淡地补充了一句,“很少看到神眷者陷入如此狼狈的境地。”

    “狼狈?”苏澄了然,“你指的是他被通缉四处逃窜?所以这句话可以翻译成你觉得他不够强,是吧?”

    他瞥了她一眼,“你对他很有好感?”

    苏澄:“……是啊,有什么问题,难道我必须要顺着你说他很弱吗?有没有可能你只是标准太高了?”

    “哦?”银发男人微微扬眉,“所以我能否知道,他是不是凭借力量强大这种理由获得你的青睐的?”

    苏澄叹气,“那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但无论你是被他的容貌打动,还是在可怜他——”

    他冷静地说道,“我又不是你。我对大多数人的看法都差不多,他也不过是其中之一,但出于我的职责,如果需要的话,我也会教导他,但不代表我愿意和这个人过多打交道。”

    “好吧,”苏澄也不再纠结了,“你想怎样都行,但我挺喜欢他的,这不会因为你的态度改变。”

    赫维茨反倒是露出点欣赏之色,“很好,跟我来。”

    他们说话期间离开了塔楼,穿过几道长廊后,进入了一条更为宽阔的、被高耸黑曜石柱撑起的过道。

    巨大的菱窗上镶嵌着幽蓝的晶石,将天光都筛出了冷色,四周越发静谧起来。

    附近的圣职者越来越少。

    当他们进入一座空旷的殿堂时,赫维茨随手解下有着金银丝线刺绣的斗篷。

    他那面料华贵的衬衫上蔓延着暗纹,精壮的身形撑出宽肩窄腰的线条。

    旁边有几个身穿轻甲的侍从,其中一个捧着武器上前。

    赫维茨拿起一柄纤细优雅的刺剑,护手上缠绕着银白的荆棘雕饰,剑身流动着水银般的寒芒。

    另一个侍从也走了过来。

    苏澄从她手里接过剑。

    这柄刺剑的护手是缠绕的藤蔓状,整体呈现出钨钢色,在昏暗的环境里几乎要消失不见。

    她随手挽了个剑花,利刃流转出一丝冷厉的乌金锋芒。

    “黑暗神冕下希望我指点你——”

    赫维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那双蓝绿色的眸子里涌动着一丝兴味。

    “让我看看你的斤两。”

    “嗯?”

    苏澄有点惊讶,“黑暗神冕下知道我了?”

    她想了想还是没问出为什么没来见我,或许自己的重要性还很有限,也或许人家有别的事要忙。

    苏澄眨眨眼,“只比技巧?斗气还用吗?魔法呢?”

    赫维茨微微摇头,“你随意。这里没有任何禁制。”

    苏澄在那些侍从眼里看出了羡慕,看起来他们都恨不得上来替代自己。

    苏澄:“……我还以为你只教内部人员。”

    “不,”赫维茨也没有不耐烦,“我已经卸任北大陆驻军统帅职位,现在我只是高庭的守护骑士之一,虽然明年我会成为骑士团的最高导师,但那也是黑暗神冕下的命令,我的工作只取决于祂的要求。”

    苏澄点了点头。

    两柄如同月光锤炼的刺剑在空中交汇。

    寂静被撕裂了。

    侍从们脸上都露出惊诧之色。

    ——那两柄刺剑的位置角度,乃至两个人移动的步伐节奏,都有七八分相似。

    甚至在调整重心时肩肘微妙的变化,都很相像。

    没有挑衅的言语,也没有气势的呼喊,他们的交锋安静又迅速,带着寒芒的剑尖如同吞吐的蛇信。

    空中闪现出一道道笔直而锐利的银线,带着致命的杀机,凝聚着某种千锤百炼后的精准。

    苏澄反手上挑,剑尖撞在对方剑脊正中,清脆的碰撞声回荡在殿堂里,余音被冰冷的石壁不断放大。

    赫维茨终于露出几分异色。

    他并没有低估对手,所以她能接下他的试探,这并不是值得奇怪的事。

    然而——

    有些招式和习惯实在是似曾相识,已经到了让他没法用巧合解释的地步。

    第一击的鸣震尚未止息,滑开的剑刃再次袭来,连串的银光如雨般炸裂,闪耀的光丝密集似飞瀑。

    苏澄压住想要传送跑路的本能,硬着头皮接了。

    在一串串急促如冰雹坠地的碰撞声里,暗色的剑刃在她身前回旋晃动,仿佛织出了网罗。

    点、缠、引、卸——每次撞击都在消解对方的力度。

    两人在场中进退腾挪,像是在进行默契的对舞,剑锋碰撞迸出的细碎光点,如同无数冰冷的星火。

    不知不觉间他们对着拆了几十招。

    忽然间,银发男人周身的气势飙升,利刃如雷霆般撕裂空间,剑尖化作细如针芒的刺目光点。

    在裂空的尖啸声里,那一击的速度力量仿佛都提升到极致,像是要将整个宫殿洞穿。

    苏澄第一次没控制住正经用了斗气。

    剑刃上燃烧的黑火嘶嘶作响,翻卷着撞上了刺来的剑刃。

    那优雅的刺剑瞬间碎裂。

    苏澄:“……”

    原来他没用斗气。

    苏澄刚想说句话,忽然瞥见旁边多了道高大的身影。

    有个赤红色短发的男人抱着手臂,靠在石柱旁边站着,另外几个侍从都离他远远的。

    他身量很高,体格也魁梧,穿着半铠战袍,大半张脸都被金属护面遮掩,显得十分凶戾。

    男人紧紧皱着眉,看起来很不高兴,轮廓深邃的眼眸里满是不耐烦,还带着呼之欲出的暴虐气息。

    苏澄侧过头看了一眼,险些以为他要上来砍人。

    赫维茨随手将那把剑丢给侍从,“向你介绍我的接班者,现北大陆中部辖区戍卫骑士团的军团长,灰痕铁卫的冠军,撒隆阁下。”

    红发男人看起来没想进行友好交流,“……铁笼镇的事,该受刑的该处死的,都已经解决了,如果你要知道。”

    苏澄眨眨眼,“这是你们秘教内部的事,即使要有所交待,也是对铁笼镇的幸存者吧,和我没关系。”

    撒隆冷笑一声,“那不已经是教廷的地盘了吗。”

    说完他也不再等她回复,只是看向赫维茨,“阁下,我有事和你说。”

    “请等一下,”银发男人淡淡地说道,然后转向苏澄,“你以前曾在米瑟洛斯生活过吗?”

    苏澄:“……我确实去过那里。”

    赫维茨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有过好几位剑术老师,我猜他们其中有人也教过你?”

    苏澄暗忖总不能说是你教的我,“是的,不过我不太想提我的过去——”

    “那就不用说了。”赫维茨并没有多言,“你最近一直在学古代魔法?你的身体并不是巅峰状态,去休息几天,或许我可以教你一些能结合魔法的战技。”

    说完就直接走了。

    苏澄本来还有一肚子问题,但她短期内不想再去万识之塔。

    路夏又去准备仪式了。

    她想找个地方研究魔法,又怕太消耗精力,思来想去干脆用点能迅速恢复的法术。

    苏澄离开了高庭,路上并没有受人阻拦,感觉到某种禁制解除了,直接向着海边传送。

    当天黄昏,她抵达了赤阳帝国的蔚风城,一座位于南大陆边缘的海滨城市。

    彼时夜市刚刚开始,商业街上的人潮汹涌混乱,巨大的彩色帆布棚顶连绵如浪。

    夕阳穿过那些棚子的缝隙,在挤满了人类和鱼人的地面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

    那些鱼人们容貌各异,有的长着鳞片,有的裸露着背鳍,只是都有双腿——有鱼尾的也不会轻易上岸。

    空气里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摊位上摆的现捞新鲜鱼虾散发出腥咸,渗透在烤鱼和炸鱼的油脂香气间,地面上堆积着小山似的辣椒和香料,还有五彩斑斓的甜腻水果。

    商贩们的叫卖声起此彼伏,棚子和推车上的铃铛叮当摇曳,当地的居民熟练地讨价还价。

    苏澄被人流推动着前行。

    她的视线在摊位上仓促滑过,看到一些劣质的珍珠首饰,还有粗糙而鲜艳的陶器,以及各种手工制品。

    忽然间,她感觉不太对劲。

    眼前的世界似乎晃动了一下。

    苏澄觉得眼上的印记在发烫。

    ……幻术?

    有人使用了幻术。

    自己可能不是对方选择的对象,或者说这种力量作用于群体,而她也身在其中。

    她环顾四周,果然看到了几个穿着白色甲胄的圣骑士,他们挤入人群正在搜寻着什么。

    ——大概是某个使用幻术的逃犯。

    苏澄无意干预这种不知前因后果的事,就默默地在旁边围观。

    被追的人显然用幻术隐藏了行踪。

    圣骑士们找了半天没找到,其中一个沉下脸色,猛地释放出了精神力。

    一股沉重的威压向四面八方席卷开来。

    集市上的人群纷纷惊呼倒地。

    他们几乎是无法选择地、被那恐怖的力量压垮,从内而外向地上倾倒。

    苏澄讶然站在原地。

    她扭过头,隔着一堆瘫倒的商贩和游人,和那几个圣骑士对视。

    苏澄:“……说真的,我也可以假装倒地,但我实在不想这么做。”

    圣骑士们狐疑地看着她。

    “我们在追击镜隐会的残党,”为首的圣骑士冷声道,“我们能通过圣术定位到一定范围内……你非常可疑。”

    苏澄忍不住白了他一眼,“我还说我也在追击镜隐会的人呢,我看你们也很有嫌疑。”

    她不想和这群人浪费时间了。

    为首的圣骑士拔出长剑,呼唤着光明神,释放了祷言,让剑刃上燃起金色火焰。

    苏澄第一次动用了幻象之神赋予的力量。

    那几个圣骑士的神情一变,接着纷纷跃起,跳到数十米外的屋顶上,然后追着不存在的身影远去了。

    那是她制造的假象。

    苏澄也放精神力找了一圈,并没有在附近找到任何可疑的人。

    她觉得镜隐会的成员估计早就跑了。

    最初那个幻术,更像是某种调虎离山的诱饵。

    平心而论,她对这个组织没有半点好感,也并不想帮助他们的人。

    但那几个圣骑士也令人不爽。

    不过他们既然有某种方法定位目标,所以应该也不影响。

    这边已经造成了不小的骚动,她直接溜去了隔壁街道,刚在几个摊位上看了看,就忽然愣住了。

    在前面一个摆满鲜花的小摊上,有道熟悉的身影,站在色泽跳脱如火的木槿花前,若有所思地看了过来。

    他的个子很高,身段匀称而漂亮,那浅淡的金发宛如浣洗过的晨光,随意地散落在腰间。

    那张脸。

    ——她曾因为那张脸打翻过饮料,也曾在雪夜里将亲吻烙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澄再次使用了幻神的力量,试图确定这不是幻象。

    答案也如她所愿。

    她在一千多年前遇到了伊安。

    第125章

    对方看起来和她记忆里的模样别无二致。

    只是表情似乎有些冷淡, 眼里好像有点好奇,但也没有太多情绪。

    ——这也很正常。

    毕竟这会儿他应该还不认识她。

    苏澄恍恍惚惚地想着。

    她知道这家伙年纪不小了,却没想到他竟然也是四位数级别的。

    虽然很多人类里的强者活几百岁没问题,但若是上千岁的, 往往都会非常有名了。

    不过——

    这家伙若是有人类之外的血统, 像是高等精灵们, 原本就能活到一千岁。

    倘若实力高强, 那这数字可以翻倍,而且相比起人类, 对阶位的要求还低一些。

    人类想活两千岁可能要十阶,精灵大概到八阶就行了。

    苏澄脑子里乱七八糟闪过一堆念头。

    她还没忘记自己刚刚耍了教廷的圣骑士, 而且他们还在追击镜隐会的人, 所以难保他是为这个来的。

    金发青年站在棚顶的阴影里,那张宛如黄金与白玉雕琢出的完美面庞上, 仍然看不出什么鲜明的神情。

    苏澄仔细瞧了瞧,没看出多少厌恶或警惕,就保持着戒备往那边走了几步。

    考虑到现在他们不认识, 以及前面发生的事, 她一边防着对方突然出手,一边开口了。

    “先生,你有什么心事吗?”

    “嗯?”金发青年微微扬眉,“是什么促使你这样问的?”

    “你在闹市上, 使用了某种力量, 导致人们看不到你——”

    苏澄看了看周围。

    从路人们的反应来看,他们要么没看到他的脸,要么他们眼中他是个路人甲的长相。

    否则多少也会有回头率的。

    “除了我,”苏澄歪了歪头, “所以我有点好奇。另外,我希望你不是来兴师问罪的,因为刚刚是个意外。”

    “我确实感觉到了一些不同的力量,”他不置可否,“但我不认为你需要负责任何事,否则我们不会像这样说话。”

    “好吧,”苏澄叹了口气,“那你来做什么呢。”

    他垂眸望着她,“如我所说,我感觉你使用的力量,所以过来看看。”

    苏澄默默等他的下文。

    然而伊安只是安静地打量她几秒钟,忽然就消失了。

    苏澄:“?”

    苏澄:“…………”

    还真的就是看看啊?

    算了。

    她又不是没事做,难道还非要和他发生点什么?

    在夕阳霞光笼罩的喧闹集市里,苏澄感到一种无端的烦躁,仿佛眼前的事物都开始失真。

    然而——

    当她随便买了几个手工小饰品,回高庭找到路夏的时候,这种糟糕的感觉就消失了。

    “狂欢节?”

    他们坐在黑石台阶上仰望夜色,前方的庭院里一片静谧,偶尔有窸窣虫鸣声响起。

    天穹里阴云散开,依稀露出一轮冷月,却又被朦胧的蓝紫色雾霭遮挡着。

    考虑到月神也是光明神的属下,所以这种力量的阻隔大概也是有必要的。

    “是的。”

    黑发青年双手支在身后,微微仰起脸,露出线条漂亮的下颌。

    “不过明天我还要参加圣吟仪式,所以可能没法和你一起——不过那也不重要,反正听说会有很多好玩的好吃的,你可以好好放松一下。”

    他忽然转过头,“顺便,谢谢你在蒙塔涅阁下面前为我说话。”

    苏澄呆了一下,“啊?”

    “……之前我们遇到了,他指点了我,有提到‘她看起来很欣赏你’。”

    路夏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虽然他没有说是谁,但我猜是你,除了你也不会有别人会在他面前提起我,毕竟他很明显地不喜欢我。”

    他停顿了一下,认真地望着她,“谢谢。虽然我好像总在感谢你,但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了。”

    “没什么,”苏澄忍俊不禁,“我才不在乎他怎么想的,我只是说我自己的感觉。”

    两人起身并肩穿过长廊,在几条过道汇聚的厅堂里,迎面遇到另一伙人。

    那些人的个子都很高,头顶有着带横嵴螺纹的尖长犄角,腰后漆黑的尾巴上扬或者垂落着,末端的骨刺合拢成桃心状。

    他们的肌肤颜色或浅或深,但都光洁无比,在烛火的照耀下,泛着一层玉石质地般的微光。

    苏澄才多看了两眼。

    那些人几乎也同时看向她。

    有人向她眨眼暗送秋波,有人舔唇晃着尾巴打量她,还有个人直接伸手来摸她的脸。

    苏澄握住她的手腕,笑眯眯地和对方打招呼,“你好啊,这位阁下。”

    那人发出银铃般清脆的笑声,“夜安。”

    黑漆漆的长尾灵活地伸过来,眼见着就要触碰到大腿。

    苏澄默默往旁边挪了一步,“我就不打扰你们了,看起来你们还有事的样子。”

    魅魔们神情各异地打量着她。

    “走了。”领头的人不耐烦地说道,“……还在等我们。”

    那双冷淡的冰蓝色眼眸里充斥着某种焦躁情绪。

    苏澄和他对视了一秒。

    那人有一头黑褐色的鬈发,像是沐浴着月光的古树,苍白的肌肤上蔓延着妖异的黑纹。

    他半裸着上身,那些藤蔓般的纹路,顺着肩颈的肌理向下缠绕,环过精瘦的腰腹,向下没入股沟。

    他有张俊美冷艳的脸,偏浅的虹膜显得有些冷酷,但又凸显了一种难以接近的奇特魅力。

    那玫红色的薄唇天然上翘着,哪怕神情淡漠,也像是似笑非笑的样子。

    苏澄几乎也不受控制地心跳了。

    ——那绝不是情感上的触动,而是某种被魅魔力量影响的本能。

    在与之对视的一刻,那双宛如冻湖般冰冷的蓝眼睛,就仿佛流泻出某种将她包裹的冷意。

    拉着她沉入那令人迷醉的寒冷里。

    以及。

    她发现这位某种意义上还是熟人。

    在她穿越第一天晚上,跑到她卧室里的那位逃犯先生,就长着这样一张脸。

    魅魔们显然也有各种性格,并不是每个都很热情。

    譬如这位首领。

    他看向面前的两个人,目光本来还带点烦躁,很快就变了,“……龙裔?”

    其余的魅魔面面相觑。

    他说着向前走了两步,“主人为什么会将恩赐给予龙裔?”

    苏澄挑起眉,“你说我身上那个东西是恩赐?”

    “哈?”他抱起肌肉虬结的手臂,“不然呢?”

    苏澄:“……”

    自己和这个魅魔第一次见面时,他可信誓旦旦说那是诅咒。

    怎么这会儿变成恩赐了?

    “那是考验,”魅魔沉声说道,眼中甚至还有几分妒意,“真不知道祂为什么会选中你——”

    “等等,”苏澄打断了他,“所以和一般的神眷者烙印不同?祂考验我?考验什么?通过考验又怎么样?”

    “这需要你自己去挖掘吧,”魅魔瞥了她一眼,“我想这本就是考验的一部分。”

    说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其余的那些魅魔也纷纷跟上,还有人不断回头抛媚眼。

    苏澄瞪着他们的背影。

    “……你也有?”路夏震惊地看着她,“我完全没有感觉到——”

    苏澄维持着原本的茫然神态,“什么?”

    路夏显然误会了,“你不知道吗?那是雷瑞尔阁下……魅魔口中的主人就是欲望之神殿下。”

    苏澄扶额。

    现在她能百分百确定,自己那个诅咒来自欲望之神,但显然它和一般的神眷者印记又不同。

    她决定假装沃雷那个混蛋已经死了,转身一头扎入万识之塔,搜寻着关于欲望之神的各种资料。

    然而也没能找到任何有用的信息。

    第二天黄昏时分,塔楼里的几个圣职者来喊她,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参加狂欢节的庆典。

    庆典就在隔壁的暮光城,在高庭坐落的山脉投下的阴影边缘,矗立着一座极具活力的港口城市。

    在春夏交界的时节的节日,传说中曾经有古老的神祇于此日降世,与凡人一起同歌共舞,放纵于生命的欢愉。

    苏澄听到这个故事下意识想起了某位神祇。

    祂好像已经好久没理她了。

    难道是最近她不够快乐?

    甚至还有一点点想念。

    整个暮光城沉浸在欢腾气氛里,尽管被群山的黑影所遮蔽,城市里亮起的灯火却宛如星河坠落。

    数不清的纸灯高悬在屋顶、房檐和行道树上,闪耀的磷粉在夜色里发亮,像是无数饱满的果实。

    家家户户敞开的窗口里,还摆放着盛满彩色夜光藻的玻璃罐子。

    在大大小小的广场上,都堆起了漂亮的魔晶篝火,五彩斑斓的火焰嘶鸣着升腾而起,将斑驳的光影泼洒在摇曳的人群里。

    苏澄走在拥挤的长街上,震惊地看着这绚烂多彩的世界。

    她听见皮鼓和风笛的乐声,那些乐手演奏着欢快旋律的舞曲。

    街道上还飘荡着诱人的油脂荤香。

    商贩们将刚出炉的馅饼装入纸袋,或是将铜锅里熬煮的果酒倒进木杯里,烤架上的香肠和鱼串滋滋作响。

    同行的伙伴们很快各自散开。

    四面八方都回荡着强劲的鼓点、掌声和响指,以及各种放肆的大笑、尖叫以及即兴的歌唱。

    苏澄买了两根烤肠啃着,一开始还能像是局外人般欣赏,很快就渐渐被那狂欢的声浪挟裹。

    她的心情也莫名好了起来。

    之前的各种困惑和疑虑都暂时地消退了。

    她将铁签子扔进了箩筐,手里不知被谁塞了个东西,那是个只遮盖下半脸的面具,很轻,可能是纸糊的。

    外面刷了一层层炫丽的颜色,勾勒出一个模糊的笑脸。

    苏澄检查了一下,干脆也戴上面具混入人群里。

    她也像是进入了面具的海洋,太阳、月亮和星星,藩盛的花朵,狰狞的兽首,或是各种人脸表情,数不清样式的五颜六色的面具,配合着各种油彩绘制的图案,羽毛的披肩,流苏的裙摆,叮当作响的金属饰品,一起掩盖了每个人的身份,只剩下沉浸在快乐里的灵魂。

    那种奇妙的松弛感越发加深,伴随着更激昂的鼓点炸响,人群发出山呼海啸般的轰响。

    一群穿着羽毛短裙的舞者,推着燃烧蓝紫色火焰的花车经过街口,顿时被团团围住。

    人们争先恐后从车上拿下被烈火包裹的花朵。

    舞者们将花团扔到空中,然后随手打出一道道气刃,花朵顿时被炸得漫天飞舞,如同彩色的火雨般飘摇而下。

    那些花显然被施了魔法,上面的火焰熊熊烧灼,却丝毫不烫手,摸起来还是凉凉的。

    满街尽是摇曳的光影和炸响的乐声,人群随着鼓点舞动欢呼,清爽的夜风吹面而来。

    苏澄随着人群跳跃,感觉像是摆脱了某种无形的束缚,整个世界都化作骤然远去的背景板。

    恍恍惚惚中,有人似乎拉住了她的手,牵引她向前迈步旋身。

    然后是轻吻落在嘴唇上。

    她像是品尝到了最甜美的甘露和蜜酒,心中的喜悦如潮水般迸发开来。

    睁开眼睛的那一刻,苏澄看见了飘摇而过的金银色发丝。

    仿佛淬炼的月华在灯火里开出繁花。

    下一秒,所有的喧嚣和躁动都归于寂静。

    隔着重重摇晃的人群,苏澄看到了一个站在屋檐下的身影。

    那人个子很高,身形显得有些消瘦,鸦黑的鬈发随意地束着,瀑布般垂落在腰下。

    他戴着黑色的羽毛镶边的面具,只遮盖了眼周的肌肤,露出高挺的鼻梁和线条完美的下巴。

    那个男人并不曾完全静止,似乎也在随着乐声韵律轻轻晃动。

    然而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带着一种抽离的清醒和欣赏,像是漩涡里沉静的礁石。

    然而,真正擒住她目光的,让这满街炽热氛围陡然降温的,却是那双眼睛。

    那双深邃而忧郁的眼眸,是最纯净的、不含一丝杂质的黑色,暗沉却又明亮。

    仿佛午夜里映射月光的黑曜石,也如同夜空里焕光的星辰。

    在那浓黑纤长的睫羽下,那双藏在眉骨阴影里的眼眸,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深沉,像是寂静了亿万年的古海冰川。

    第126章

    他一边聆听着街上荡漾的旋律, 一边仰头看向远方。

    那沉寂的目光,似乎穿透了狂欢的人群,望向城外山脉压抑的黑影,亦或是更远处广袤的天穹。

    像是无边寒夜中闪烁的两颗孤星。

    几缕散碎的发丝垂落下来, 划过那线条清晰的额角, 又增添了几分阴郁的美感。

    他其实没什么表情, 线条锐利的薄唇微微抿着, 看不出是要笑还是要怒,还是想要说话。

    苏澄再次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不清楚欢欣之神为何只是现身了一刻就离去, 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事情可能就有很多种答案了。

    时间在这一刻凝固。

    四周的狂舞和欢笑, 震天的鼓乐, 炸开的花火和烟雾,仿佛都被无形的屏障隔绝了, 化作某种模糊而失真的背景。

    她忍不住从人群里挤出来,走向了那个站在屋檐下的男人。

    苏澄才走了两步,对方就扭头看了过来。

    她也驻足。

    黑发男人没有表现出任何的警惕或是厌恶, 也没有戒备和拒绝之色, 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那双勾魂夺魄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

    周围的人群察觉不到异常,仍然在嬉笑欢呼,有个戴着野牛面具的男人趔趄一下,撞到她背上。

    苏澄纹丝不动。

    那人惊叫一声晃了两下, 险些摔倒, 但丝毫没有观察周围,稳住身形就开始继续跳舞。

    涌动的人潮宛如水流般重新合拢,她终于彻底挤出来,走到了商铺门口的空地上。

    黑发男人静静地看着她。

    苏澄想说些什么, 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眼见着旁边的人群即将靠过来,甚至要涌到那个男人身边。

    在他们即将被淹没的那一刻,她鬼使神差抬起胳膊,拉住了对方的手腕。

    ……真的碰到了。

    她的动作不是特别快,她相信对方若是真的想躲,大约也能闪开。

    但他没有任何动作。

    甚至在她的手指触碰到他的皮肤后,他也仍然没动。

    他穿了件略短的暗色风衣外套,露出一截劲瘦的窄腰,袖口向上翻卷,下面是漆黑的皮革手套。

    中间则裸露出一段雪白的、略显骨感的腕线。

    所有的喧闹都湮灭了。

    她感觉到指腹下的骨节冰冷坚硬,微弱的凉意令人战栗,在几秒钟后才轻轻震动了一下。

    像是一只在湖畔栖息的天鹅,猝不及防被岸边的荆棘钩扯住羽翼。

    那双夜空般的黑眸里波光闪动,视线从遥远的虚空里收回,带着点错愕和初醒的茫然,骤然转向她。

    那一秒钟时间也像是千百年般漫长。

    苏澄听见鼓噪的心跳在撞击胸膛,“话说——”

    她的声音被乐曲和脚步淹没。

    指腹触到的动脉里没有温度和热意,甚至摸不出血液流淌的节奏,好像那只是一具精致的人偶。

    她忽然意识到,在通过龙族的试炼后,自己的体温也比寻常人要低一些。

    倘若对方的身体还要更冷——

    算了这不重要。

    在她的朋友圈里,真正的人类好像还是少数呢。

    “……我们去跳舞吧?”苏澄大声说道,“难得有这么一天!”

    迟了一刻,她想起自己还算个外地人,对于这周围的人,或者说秘教的圣职者来说,这大概也不算什么稀罕事。

    人家要是活个几百岁,也见过几百次了。

    黑发男人仍然保持沉默,腕间绷起的肌肉却稍稍放松了,他那拉紧的唇线也像是融雪般缓了下来。

    在面具的遮掩下,苏澄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大概就是无声胜有声的同意了吧?

    不然他至少可以甩开她。

    她抓着男人的手腕,转身撞入了人群里,像是冰块没入了沸腾的潮水,人流顿时像是蜜糖般包裹上来。

    无数旋转的彩巾、抖动的羽毛、喷溅的酒液一起袭来,他们像是两滴墨水沉入浓彩的河流,随着狂欢的人群舞动。

    周围实在是太乱了。

    哪怕他们依然维持拉手的动作,很多时候她也看不到他的表情。

    只能依稀望见他也在随着鼓点和琴声摇晃。

    而那双寒星般的黑眸,似乎也流露出某种沉溺的专注。

    或许是因为拉着他,苏澄没再完全被人流挟裹,几首曲子结束后,他们已经从最热闹的街道出来了。

    前方是一座有着魔焰篝火的古老石桥,桥上也有许多人在欢唱饮酒。

    桥边是连接着老船坞的旧码头,曲折的石壁阻挡了音浪,因为地势崎岖,倒是人少了些。

    她嗅到潮湿的水气和腐朽的木质味道,混合着烤肉的香气,让人清醒了几分。

    “……抱歉。”

    苏澄松开了那个人。

    他们站在略显安静的码头上,踩在倾泻而下的月光里,桥上的光焰雀跃着投落下来。

    黑发男人微微摇头,瑰丽的火焰落在他的虹膜上,被那深沉的暗色所吞噬。

    他那线条深邃清晰的面庞,被石桥的阴影切割开来,雪白的肌肤泛着珍珠似的光泽。

    ……像是神话传说里走出来的某种精怪。

    苏澄都不由愣了一下。

    她以为自己已经见太多的漂亮男人,却仍然为对方的容貌和气质所惊艳。

    船坞里的木板栈道发出声响,水浪在夜风里拍击着石墙,某种微妙的氛围开始蔓延。

    紧接着,桥边演奏的乐手们换了风格。

    一道低缓凝重、带着穿透力的提琴慢调,从上方悠扬地飘落而下,旋律缠绵而优美,饱含着某种丰富而浓烈的情绪。

    那并不是特别欢快的旋律,但在石桥月下,却颇为应景。

    苏澄眼睛一亮。

    带着某种莫名的勇气和冲动,她后退了半步,然后屈膝张开手臂,试探性地发出了邀请。

    黑发男人微微垂眸,像是羽毛落入静湖掀起涟漪,他眼中似乎划过某种情绪,然后落在少女伸展的手臂上。

    然后他向她俯身鞠躬,回应了这个仪式。

    在一段绵长而哀婉的提琴旋律升腾而起时,那被漆黑皮革包裹的、骨节分明的手掌,向前伸了出来。

    苏澄握住他的手。

    像是蝴蝶的触角落在花瓣上,他们双掌相扣,她向前走入对方的臂弯里。

    男人抬起胳膊虚虚环住她的后腰,动作稍微有些生涩,但也恰到好处地卡住了节奏。

    他们在清冷的月光里跳舞。

    潮湿水意笼罩的码头上,远方的焰火都成了失焦的光晕,唯有提琴的悲歌在阴影下回荡。

    船工们相继扭头,桥上的狂欢者也纷纷探头,乐手们都禁不住被这一幕吸引。

    那两个人踩着碎银似的月光,在琴声里不断旋转分合,层叠的裙摆宛如绽放的莲花,飞扬的黑发彼此纠缠。

    月华与篝火交错投落,将两人的影子映在斑驳的石板路上,随着舞步不断拉长摇晃。

    那纠缠的倒影带着一种虚幻的亲昵,在近距离时如同拥吻的情侣。

    忽然间空中升起群群烟花,呼喊和掌声从远处炸开,如同海浪般汹涌而来。

    他们的舞曲恰好结束。

    那声响几乎和休止符同步,两人同时停下了动作,呼吸同样平稳。

    苏澄下意识转头,看到桥上的人欢呼着拥吻,朋友和家人亲吻彼此的面颊,情侣们不出意外在啃咬彼此的嘴。

    苏澄:“……”

    苏澄默默回过头,“我说我不知道有这种环节你信吗?”

    黑发男人安静地低头看她,眼里浮现出一点放松的笑意,柔化了那种孤独的郁色。

    “……嗯,”他颔首,“但是我知道。”

    苏澄又愣了。

    他轻轻地抬手拉起她,低头在少女光洁的手背上烙下一吻。

    嘴唇也带着轻微的凉意,像是冬日的雪花落在肌肤上,很快又被血肉融化。

    苏澄深吸了口气。

    这个人做这样的动作实在是太有冲击力了。

    下一秒,她的后背蔓延开烧灼感。

    苏澄:“…………”

    这东西也太破坏气氛了。

    黑发男人微微蹙眉,又露出了那种被某种思绪困扰的忧虑眼神,“……我不喜欢这个。”

    苏澄赞同地点头,“我也不喜——”

    等等。

    苏澄震惊地看着他,“你也能感受到?”

    他没有回答,只是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让它结束吧。”

    苏澄眨眨眼睛,“如果你有办法——”

    话音未落,她就觉得特别困,一头栽倒在对方肩膀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苏澄被一阵凉意唤醒。

    她躺在一座宽大的软榻上,墨黑的羽绒枕头散落在旁边,暗银的绣线缠绕在边角,旁边茶几上摆着精致的点心和水果。

    这是一座宽敞空旷的宫殿,穹顶高得令人眩晕,黑曜石拱肋宛如巨兽的骨骼,从两侧向中间收拢。

    魔晶灯悬挂在高处,像是无数悬浮的冬夜明星,更多的石柱通向殿堂深处,几乎望不见尽头。

    她站了起来向里面走去,走了一段路后,忽然看到几座无比巨大的水晶柜子。

    它们澄澈而透明,像是囚笼般包裹着里面的物品,下面还有雕刻着文字的石碑。

    水晶展柜里放着一些泛青的骨骼,拼凑成了鸟翼的形状,只是非常大,仅是两段尺骨和桡骨,就有十多米长了。

    而且这还不是完整的。

    甚至只是一小段。

    苏澄试图在脑子里还原本来的大小,惊讶地发现说不定能撑破这宫殿的楼顶。

    她低头往下看。

    那些文字都是古人类语。

    苏澄已经学了不少相关的词汇,因此几乎能拼凑出上面的意思。

    ——流岚之主、裂空之镰、怒啸的天灾,飓风的阿摩图尔。

    苏澄:“?”

    她向前走了几步,又去端详另一个柜子,这里面的展品小了一些,看起来只是几段骨骼,但分不清是什么部位。

    那些骨头看似是白色,在某些角度却呈现出奇异的金红。

    ——焦土之主,熔炉之心、创世的余烬,烈焰的裴厄洛斯。

    苏澄看着那个名字的拼写,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她看到第三个展柜。

    里面放着一颗被封印的心脏,尽管从尺寸来看,那堪比寻常的亚龙身躯大小了。

    心脏上蜿蜒着漂亮的青蓝色的血管,像是无数被冻结的河流。

    ——潮汐之主、涌浪之灵,深海的呓语,狂水的欧森斯特。

    第四个柜子里存放着半边颅骨,从空洞的眼窝里能看出这一点。

    那个头颅也堪称巨物。

    苏澄不得不仰起脑袋观瞧,甚至还后退了几步。

    ——地脉之主、擎天之脊、万山的基石、坚岩的卡尼奥翁。

    她曾经见过这个名字。

    苏澄还记得那个场景以及一系列相关的记忆,说实话她现在不太想回忆那些。

    于是她看向第五个柜子。

    那个柜子应该是体积最小的,也只两人多高,里面放着几块巴掌大的骨骼碎片。

    它们被某种力量影响,因而悬浮在空中,甚至还缓慢地转动着。

    那些碎骨漆黑光洁,蔓开细密的纹路,泛着一种金属质地的冷光,看着有点眼熟。

    苏澄低下头。

    ——虚无之主、万界之癌、原初的黑暗、终焉的低语,混沌的凯克琉斯。

    第127章

    苏澄向宫殿深处走去, 黑曜石连绵铺开如无止的湖面,前方没入浓郁的暗影之中。

    周围仍然是一片绝对的死寂,唯有她那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在回荡。

    过了几秒,她又看到了那个男人。

    他伫立在石柱的阴影下, 站姿优雅又随性, 此时缓缓转过头看她。

    那双冷寂又沉静的黑眸里几乎没有情绪波动。

    苏澄轻轻吸了口气, “不管怎么说, 我想先感谢你,这位——怎么称呼?”

    她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真相。

    毕竟不是任何人都能轻松压制那个诅咒——若是发作起来, 她绝对会被痛醒,不是简单睡觉就能熬过去的。

    所以那人应该是做了些什么。

    但或许是下意识想要进行更正常的交流, 而非是完完全全感恩戴德的致辞, 所以她想索要名字。

    黑发男人脸上没有丝毫不悦,“……艾林。”

    “唔, 谢谢,艾林先生。”

    苏澄努力让自己看起来轻松一点,尽管心里已经涌现出一大堆问题, 还迫不及待想要一一问询了。

    艾林微微摇头, 似乎在表示这不算什么。

    “所以——”

    苏澄指了指身后那些水晶柜子,因为距离太远,巨大的展柜此时也显得渺小了。

    “那是什么?”

    她说着回头看了一眼。

    苏澄知道字面意义上的答案,但她想问的并不止是这个。

    “那些, ”艾林平静地开口道, “是我的手下败将,哦,除了最后一个,那有些特殊, 我不能宣称我独自将祂击败。”

    他很坦然地说着,但也不打算给出更多的信息,去解释到底怎么特殊了。

    苏澄等了几秒钟没等到下文,不确定自己是否该追问,“……你和祂们有仇吗?或者你只是想证明自己?”

    “我曾经感谢祂们,因为祂们的存在,让这世界上有魔法的力量——”

    艾林慢慢说道,“后来,我憎恨祂们,因为同样的理由。但这不是我与祂们交锋的理由,我只是为了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他又不说话了。

    苏澄:“譬如成为现在的你?”

    艾林没有回答。

    苏澄意识到自己可能很难问出他不想说的内容,“好吧,那就是‘是’了对吗。”

    他不答反问:“我以为你会想知道关于祂们的事。”

    “哦,我唯一感兴趣的那位,”苏澄想起那似曾相识的龙骨,“我早晚会见到祂,我会自己去弄清楚,我不想从别人嘴里得到答案。”

    艾林没有对此做出评价。

    “不过,”苏澄忍不住又问,“为什么有的古神成为了虚空伪神,有的古神还……仍然是神,譬如欲望之神?”

    艾林看了她一眼,“你觉得呢?”

    苏澄无数次琢磨过这件事,“我能想出很多缘故,最有可能的,嗯,祂选择成为你的盟友,就像爱神选择倒向那个谁。”

    艾林微微弯起嘴角,似乎被她逗笑了,“你无需惧怕提起他的名字,尤其是在我面前,他的力量不能进入这里。”

    “你别说,”苏澄干咳一声,“我都不知道光明神叫什么。”

    艾林好像也不想告诉她。

    或者是不想说出那个名字,但看起来也并非是出于忌惮,更多像是厌恶。

    他沉吟一声,“关于你之前的问题,确实可以那么理解。”

    苏澄歪了歪头,“所以其实还有别的原因?就像你好像青睐那些被古神赐福的人,你是否打算在他们当中挑选一些……未来擢升成神祇?效忠于你的那种?这其中有什么联系吗?”

    “你确实发现了很多线索,”他的目光里带了点微妙的赞许,“或许你能在下一段旅程里寻找答案。”

    苏澄:“?”

    苏澄:“什么意思?”

    艾林轻轻叹息一声,那双黑如夜幕又冷似冰川的眼眸注视着她,“当我告诉你真相时,这个世界就会溃散——”

    苏澄:“???”

    “但我能看到,你即将获得你想要的,我们将在更久远的过去重逢——”

    他微笑着说道,“虽然这只是我的记忆,但和你相处的久了,我也能意识到这不过是一场考验。”

    考验?

    溃散?

    苏澄觉得自己的左眼开始发烫,眼角周边的肌肤像是在燃烧,妖娆的金纹从皮肉里溢出、不断闪烁着光辉。

    ……假的。

    某种强烈而清晰的认知忽然浮现在脑海里。

    她想起来了。

    被某种力量强行封锁的记忆,那些消失的画面和片段,皇宫里失控的魔法阵,尖叫的法师们。

    神恩试炼。

    眼前的世界倏然凝固,然后像是被击碎的镜子,猛地四分五裂化作千万碎片。

    无尽的黑暗席卷而来。

    苏澄:“!”

    她深吸一口气,从地面上坐了起来。

    盛夏的热风吹面而来,混合着清新的草木气息,花瓣从眼前拂过。

    这是一片繁茂而苍翠的森林,入目皆是大片交错的浓绿,像是被阳光熏染的翡翠,层叠的枝杈和叶片织成密不透风的穹顶。

    她站起来,很快闻到了浆果的酸甜气息,脚下的草地柔软得像是绒毯,星点的紫红色野花从山坡撕扯而下。

    这片山林相当辽阔,参天古树粗壮无比,少说要三人合抱,树皮上的青苔和藤蔓宛如绸带般缠绕。

    因为远超常人的视力,苏澄抬起头,就能看到树冠高处的房屋。

    银绿的藤条编织成旋转楼梯,连接着一座座精巧的建筑。

    透明的晶石拼接成屋顶和墙壁,檐下悬挂着风铃似的花朵,窗台上摆着各种土栽的魔植。

    她望见一些轻盈的身影在台阶上跳跃,在房门和窗扉间穿梭忙碌,那些人都有着长长的尖耳。

    ——高等自然精灵。

    考虑到这里的环境,那么他们应该就是木精灵,也被称为森林精灵。

    这种族最明显的外貌特征就是耳朵,两三倍长于人类,而且耳廓顶端非常的尖。

    其他种族或许也有尖耳,但往往不会有那么长。

    除此之外,高等精灵们平均颜值更高,精灵当中的普通长相,放到人类里也是正经的美人。

    因为寿命漫长,也因为天赋体质优越,哪怕是相对懒惰的精灵,也不难在魔法或者斗气方面取得成就。

    所以他们的平均战斗力也高。

    苏澄又观察了一会儿,确定他们是精灵,也确定这不是幻象。

    她并没有刻意隐藏自己的行踪,精灵们的视力也都很好,很快就有人发现了她。

    几个青年模样的精灵打了声呼哨,让其他人去传讯,然后身姿矫健地跃下了树梢,满脸戒备地走过来。

    他们皱眉看着她,神情很排斥,还有点迷惑。

    似乎想不明白她为何能出现在这里。

    “……人类?”

    “不,这气息……”

    “某种混血……”

    他们用精灵语迅速交谈着。

    “嘿,日安?”

    精灵们齐刷刷看了过来。

    苏澄已经认识很多精灵语的单词,但平时也根本不说这个,所以阅读能力和口语水平相差很多。

    她有些别扭地使用了精灵语,“打扰一下,我是因为一场魔法事故出现在这里的,我想知道现在的年月日?”

    “撒谎!”有个精灵尖叫道,“这里是法维尔林缘,已经在结界的保护范围内,即使你误入了密影森林,也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

    此时又有一个精灵从树上跃下,急匆匆地将几个同伴拉住,低声说道,“圣穹的结界已经受到影响……”

    他们压低声音谈话,但苏澄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密影大森林位于帝国西南边境,另一边与安瑟公国的北部接壤,这地方是木精灵的聚集地。

    木精灵有很多部族,散落在南北大陆各处,但密影森林里绝对是数量最多的。

    因为他们的王庭,用精灵语来说的法瑟瑞亚圣穹,就在森林中央,被众多防护性结界所包裹。

    这里还有许多混淆性的魔法,可以阻挠各种远程法术的窥探。

    也会迷惑误入或是故意闯入的外人,让他们永远找不到真正进入王庭的路。

    “万一是同伙……”

    “但是他们已经……”

    木精灵们还在窃窃私语,时不时对她投来警惕的注视。

    但苏澄迫切想弄明白现在的时间,于是她直接消失在原地,传送到了树冠上。

    她站在一座开着窗的小屋外面,看到里面架子上摆放的一些书。

    除了魔法典籍外,里面夹杂着一些人类作者写的冒险爱情故事,都是长篇小说。

    这里的精灵也并非几十年不出门,他们也会到周边的人类村镇城市去玩,而且森林周边还有一些多种族混居城镇。

    苏澄一眼瞥见几个熟悉的书名,是近两年来的畅销作品,不由松了口气。

    自己总算是回来了。

    ——那么黑暗神说的下一段旅程是指的什么?

    是指的在现实世界的重逢?还是别的?

    她想想之前的对话,不由又有些震撼,哪怕只是一段记忆,那家伙竟然也能分辨出真实与虚假?

    怎么做到的?

    或者说——

    是现实里的祂将力量投射进去了?

    “怎么回事?!”

    “空间法师——”

    当苏澄再次回到草地上的时候,那些精灵们如临大敌地看着她,好几个人都拿出了武器。

    他们或许打不过她,但眼力也不差,能分辨出高速移动和传送魔法。

    苏澄:“诸位,如果我想走,我早就走了,如果我想做点不好的事,那我估计也做完了,我还在这里是因为想请教几个问题。”

    精灵们的脸色都很糟糕,但也意识到她说的是事实,所以压住了涌到嘴边的质询,只是警惕地望着她。

    “首先,”苏澄还记得一些相关的剧情,尽管只有模糊的大致事件,“我有一位木精灵同伴。”

    她拿出了自己的雇佣兵日记。

    “我们同属于一个佣兵团,几个月前他进来探访亲友,本来说要和我们一起前往帝都,但他好像有什么事要处理,于是传信来让我们先走了。”

    她观察着精灵们的神情,“你们知道有这么个人吗?”

    精灵们面面相觑。

    他们这样的种族寿命漫长,而且并不热衷于生育,五百岁的精灵能有三四个孩子,已经算是多的了。

    很多精灵遇不到心爱的人,可能会直接选择不生。

    也有些精灵即使找到了情投意合的对象,也依然选择不生。

    这导致精灵的聚集地里,居民数量或许不少,但可能多年没有新成员,所以大家基本都互相认识。

    就算不熟也知道名字。

    精灵们盯着她手里的雇佣兵日记嘀咕了几句。

    “你先说,”有个人询问道:“你的精灵同伴叫什么?”

    “青菱。属于银叶氏族。”

    精灵们露出恍然之色,然后叽里呱啦地飞快说起话来,甚至还手舞足蹈开始比划。

    苏澄:“?”

    苏澄被迫面对充满口音的高速听力考试,一时间头痛欲裂,终于听懂了几句。

    大意就是那个人现在王庭内部,但他们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因为普通的精灵不能随意出入圣穹。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还无意间提到了一个词。

    那个词的发音有些拗口。

    但听起来无比耳熟。

    “等等!”苏澄打断了他们,“你们说树血晶?是这个吗?”

    精灵们错愕地看着她,似乎没想到她的关注点在这里。

    其中一个人不由讶然道:“你知道那是什么?”

    苏澄仔细观察他们的神色。

    ——那绝不是“你知道我们的秘密这很危险,我们琢磨把你灭口”的表情。

    就是单纯的惊讶于她知道一个生僻的词汇,一种罕见的矿石,发现她比自己想象中更博学而已。

    苏澄:“我在书上看过,好像是一种古老的矿脉,有很多作用,不过我以为在一千多年前已经消失了?”

    有个精灵扬起下巴,“那是在人类的国土上,在我们的地盘,在圣树的光辉下——”

    她说到这里脸色又变了,似乎想起现在圣树也出了问题。

    苏澄逐渐能确定,他们大概率不知道那种晶石和虚空伪神的联系。

    倒也不奇怪。

    这些精灵看起来都不是很沉稳,倘若是青少年,那恐怕也都没有五百岁,不清楚一两千年前的事也正常。

    如果他们的长辈知道,也未必乐意告诉他们。

    苏澄:“谢谢了,诸位!”

    她记得他们比划的方向,那边大约就是木精灵王庭的核心区域。

    在一群精灵的大呼小叫中,苏澄直接传送走了。

    因为这是完全陌生的、而且视野并不开阔的空间,所以她将精神力放出去,然后进行了短途传送。

    下一秒,她在百多米外的树冠上现身,周边是藤蔓缠绕的廊柱,两个精灵小孩坐在房门口,呆呆地看着她。

    苏澄再次发动了魔法。

    每一次移动都像是穿过层叠的绿色帘幕,森林里的风景在光晕中不断更迭,数不清的藤条鲜花和果实晃了过去。

    然后她看到在巨榕间耸立的宫殿,树木的根须宛如龙蛇般盘绕,新绿的枝叶半掩了殿堂的窗棱。

    以及一座巨大的、由银绿色玉石铺就的广场,周边是几圈石制回廊,苍绿的藤条在长廊里蜿蜒。

    广场正中则是一棵漂亮的绿树——它不算小,但没有想象中那么壮阔,树干也就是两人环抱的程度。

    苏澄愣了一下。

    因为远远看去,这棵树的形态像是一个蜷缩沉睡的人。

    树干根部向上弯曲,弧度柔和,像是屈膝侧卧的躯干,树冠繁茂的叶片拢成半弧,主枝稍微倾斜,枝杈舒展时宛如垂落的臂膀。

    那些更细长的枝叶就像是拂过地面的手指,随着夏日的热风微微起伏。

    树皮是一种浓郁深沉的黑褐色,在朝阳里似乎还流淌着光泽,表面上布满了细密的螺旋纹路。

    纹路里流淌着荧光,像是树干内部的血脉在皮下闪亮。

    树干两边生出的侧枝格外规整,每根枝条都长着纤长的心形叶片,还有一些鲜嫩的淡绿色花朵。

    树的根须深深扎入广场,更多的部分被砖石淹没,但能感觉到某种魔力的流淌。

    苏澄看着看着就忍不住靠近了。

    “你!”

    接二连三的人影从天而降,将她团团围住。

    那些精灵披坚执锐,身上的斗气充沛,看起来是这里的守护者,此时都满脸震惊和怒意。

    “你是什么人?!”

    “我,”苏澄拿出自己的雇佣兵日记,“我来找我的队友——”

    她话音一顿,忽然发现树后面还有块菱形水晶,就插嵌在虬结粗壮的根须之间。

    晶石大约两米高,通体泛着朦胧的白金色的柔光,表面密布着闪烁的符文。

    那块水晶里沉睡着一个人。

    苏澄倒吸口冷气。

    她刚看到许多精灵,都生得标致美貌。

    她还见过各种各样的神祇,也都有着绝世出尘的容颜。

    然而面前这位还是让她感到惊艳。

    水晶里沉睡的精灵,正安详地靠坐着,黑褐色的鬈发垂落在腰后,偶尔有发丝随着能量脉动而悬浮。

    他的肌肤莹白,如月光浸润过的细腻玉质,面部轮廓深邃又秀气,即使双目紧闭,也能看出眼型柔和的弧度。

    哪怕安静的憩睡着,那张脸上似乎也带着温软的笑意。

    他还穿着一身寻常的皮甲,那些皮革束带和金属钩扣,勾勒出肩宽腿长、修美柔韧的身段。

    苏澄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他的气质非常独特,像是春日里的柔风,薄雾笼罩的远山,让人的心情都禁不住变好了。

    很快她发现这个晶石有些诡异,其魔力并非来自构造本身,更像是某种传输装置。

    ——它在抽取里面的人的魔力,输送给这棵树。

    苏澄眯起眼,“……以及顺便把他救出去。”

    第128章

    这不完全是被美色打动上头的结果。

    ——即使这里面是个容貌平平的精灵, 就凭他是黑焰的成员,是凯的朋友,她也会救人的。

    “……我还以为他留在这里是有什么事要做。”苏澄黑着脸说,“没想到变成你们的活体能量源了。”

    那些精灵守卫僵硬地站在旁边, 他们的神情在她拿出日记的一刻, 就变得有些微妙了。

    “他、他是自愿的!”有个人这样说道, 声音里却缺少中气。

    苏澄抱起手臂, “真的?你能对契约之神发个誓吗?”

    “我,”那人张了张嘴, 眼神闪烁起来,“我当时不在场……”

    苏澄摇了摇头, “这太离谱了, 我数五下,不想受伤的闪开到广场外面!”

    精灵们面面相觑, 似乎想要上来阻止她,又忌惮她的实力,一时间不敢妄动。

    苏澄举起手, “五——”

    “等等!”

    精灵卫兵们相继散开, 让出了一条通路。

    远处走来了几个身穿华服的精灵贵族。

    为首的拿着权杖,挽着满头银发,戴了枝杈状的黄金王冠,上面缀着浆果似的红宝石。

    她身上则是一席墨绿色的丝绸礼服, 面料泛着柔和的光, 看起来典雅又贵气。

    这位精灵身姿窈窕,然而面相却有些憔悴,眼角也蔓延出细纹,看起来已是中年模样。

    “我猜测您就是苏澄阁下?”银发精灵沉声说道, “我们对您闻名已久,有失远迎。”

    这人显然身份不凡,周围的精灵卫兵们正纷纷向她行礼,闻言都露出震惊之色。

    苏澄有点意外,“青菱向你们提过我?”

    那位素未谋面的队友若是知道她,倒也不奇怪,很可能是团长写信说了这件事。

    银发精灵微微摇头,“作为法瑟瑞亚圣穹的守护者,我也有一些消息渠道,而且您很有名——”

    苏澄顿时知道了。

    这位就是木精灵王庭的最高统治者。

    原著里这位是男的,还是个反派,或者至少对于主角而言是反派,因为林云勾引了他的女儿。

    于是精灵王作为棒打鸳鸯的角色出场了,男主要不是有金手指,又得死在这里。

    而且——

    虽然精灵公主已经三百多岁,但按照精灵这边的年龄计算方式,完全还是少年阶段。

    大概也就对标人类的十四五岁。

    苏澄不太清楚密影森林里发生的具体事件,但林云在神恩试炼的经历和她绝对是不一样的。

    她大部分时间都在修炼,他基本都在做少儿不宜的事。

    当然这就是一篇限制级小说,所以也很正常,但至少能推断出他多半不是用这种方式进来的。

    苏澄:“……”

    她的视线落在另一个精灵贵族身上。

    那是个非常漂亮清俊的男孩,站在精灵王身后半步的位置。

    他有着美丽柔顺的银白色鬈发,发间有一枚精巧的镂空树叶银夹,敞开的领口里露出同样形状的吊坠。

    他看起来也很纤瘦,穿着和精灵王相似的袍子,只是花纹要简单许多,镶嵌着宝石的腰带勾勒出匀称的线条。

    苏澄:“所以我猜这位就是王子殿下了?”

    精灵王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目光里似乎有几分警惕,“是的,这是我的幼子,因为还没有行成人礼,所以目前仍在圣穹居住——”

    她将成人礼那个词特意咬得重了些。

    苏澄很想说自己对未成年没有任何想法,“……好吧,我就不说客套话了,我要救我的伙伴出来。”

    “阁下,”精灵王发现她不再盯着自己的儿子,仿佛也稍微松了口气,“青菱先生确实是自愿的。”

    她说着也不免露出几分愁容,“上万年来,圣树在给王庭提供庇护的同时,只需要自然的雨水和土壤就能自行回复消耗,但前段时间一切都变了,祂好像失去了这种力量,我和长老们都消耗了很多魔力,却也是杯水车薪——”

    苏澄在她停顿时好奇地问道,“前段时间是多久之前?”

    精灵王叹息一声,“大约十多年前吧。”

    苏澄:“……”

    不愧是精灵。

    她还以为也就是几个月前。

    苏澄:“那就把人塞水晶里吗?”

    精灵王微微摇头,“之前青菱回来看望亲友,发现了圣树的状况,他试图修复祂,后来就变成了这样,这一切都是他的选择,因为他让圣树有了些变化,所以我们全程都没有干预。”

    苏澄皱起眉,“你知道我是谁,向我发誓这是真话,除了他之外,没有任何人用任何方式让他这么做。”

    “我发誓,”精灵王淡淡地说道,“否则契神殿下就可以来收走我的灵魂了。”

    苏澄静静地看了她几秒钟,确定人没事,“……好吧,他或许是自愿的,但他未必知道现在这种后果吧?他在里面沉睡了多久?难道还能一直这样下去?时间久了难道不会被掏空身体吗?”

    精灵王露出苦笑,“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阁下,事实上,他有这样的本领已经让我感到惊讶了,虽然我和他不太熟悉,但我也记得他的父母,他们是善良勤劳的种植者和园艺家,十多年前,他们一家被变异的螺心藤所伤,只有青菱活了下来,于是他离开了密影大森林,出去闯荡,我猜他就是这样成为雇佣兵的,或许也是在这期间接触了某些失落的知识。”

    苏澄:“我猜您至少应该也将近两千岁了?”

    倘若不是为了圣树消耗魔力,精灵王这种级别的高手,从外表上看肯定是很年轻的。

    精灵王平静颔首,“是的。”

    苏澄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你不知道,而且你在你们王庭的藏书里也没找到相关信息,这种知识是不是过于失落了?”

    “我并不清楚他都去了什么地方,”精灵王看了她一眼,“您也是雇佣兵,阁下,我想您肯定也知道有些位面的进入需要时机和运气,一旦错过或许就没有下次,而这种地方也有概率出现一些更为古老的遗迹,法瑟瑞亚的藏书室也曾被教廷的圣火所‘洗涤’。”

    苏澄大为震惊,“我以为你们是教廷的盟友?”

    其余的精灵卫兵早就退到了远处,那位王子殿下在好奇地看了她几眼后,也到一边等着去了。

    圣树前仅剩下她们两个。

    以及那块巨大的、不断输送魔力的水晶石。

    “……我们是,我们也只能是,”精灵王慢慢说道,“即使我的年纪还小,但我仍然记得那些日子——”

    “更何况,”她似乎想起什么事,“草原精灵里最古老强大的氏族,就被安上了异教徒之名,被圣骑士的军团剿灭。”

    苏澄并不意外教廷有这种行径,“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个?”

    精灵王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我曾见过黑暗神冕下本人,您身上有祂的气息,而且——或许您还与其他几位次神殿下有过联结?”

    苏澄:“……”

    回响位面里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但是,神恩试炼的本质是遴选神眷者,也就是说神祇可能会感应乃至观看里面的一些状况。

    所以她可能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被赐福了。

    苏澄:“如果我要想办法救他,你会拦着我吗?”

    精灵王沉默了几秒钟,“我能在你身上感觉到数位神祇的力量,甚至还有——”

    她默默咽回了古龙这个词,“所以我想倘若与你交手,整个圣穹可能都会因此受到重创,我只希望你不要伤害圣树。”

    苏澄也有点头痛,“我只是觉得不能总让他这样。”

    她抬起手试图去摸水晶,又谨慎地停住了,在放出精神力试探和肌肤触碰之间犹豫几秒,还是选了后者。

    精神力的接触若是被反噬,那可能会直接变成傻子,或者灵魂湮灭。

    如果只是损失一只手,有的是办法能长回来。

    在衣袖的遮掩下,漆黑的鳞片爬上雪白的肌肤,垂落的指尖也迅速锐化。

    苏澄轻轻碰了一下水晶外壁。

    刚触到那层微凉的莹光,整个晶石就忽然震颤起来,表面泛起了细微的裂纹,纹路里渗出绿色光芒。

    苏澄:“?”

    下一秒,淡绿色的光芒猛地盛放,铺天盖地笼罩了整个广场。

    与此同时,那块水晶就安静地融化了,直接消失在空气里,只剩下细碎的光粒飘散。

    有人缓缓站起身。

    他站在圣树的根须旁边,黑褐色鬈发如流水般垂落在腰下,发间缠绕着金绿色的细藤,那些藤条上还缀着青翠的叶片。

    那厚重如瀑布的发丝,如同斗篷般覆盖了大半光裸的躯体,从旁边看只能望见修长饱满的双腿。

    迟了一刻,那人微微回过头。

    他有张超越凡俗之美的面庞,因为睁开的双目而越发显得惊艳攫魂——

    那双眼睛本身就是最鲜活的春日风暴,是盛开的、律动的生命本身,是永不枯竭的湖泽,也是流动奔腾的浪潮。

    那是初融雪水浸润的苔痕碧翠,是新种破壳的染露嫩芽,也是倾盆暴雨后苍绿欲滴的饱胀蕉叶。

    那是最浓郁鲜艳的绿色,纯粹得令人心惊胆颤。

    那种颜色并非漂浮于表面,而是从瞳孔深处迸发喷涌,有一种要刺穿灵魂的滚烫活力。

    苏澄几乎感到窒息。

    他的神情带点迷惑,但气质又很温煦,眉骨和鼻梁的线条鲜明却柔和,让那张脸看不出多少攻击性。

    他虽然很安静,但或许是因为那双眼睛,她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洋溢的惊人的活力。

    那种感觉非常奇怪。

    ——大概就像是在城市待久了,忽然进入到森林里,有些人就会生起某种奇特的归乡感觉。

    她想起潮湿绵软的腐殖土,想起松针和冷杉的气息,某种沉睡的感应因此被唤醒。

    那是无数遥远的古老的低语,在血脉里封存千万个春秋后,忽然开始震颤嗡鸣。

    “……是你。”那人的声音低沉柔缓,“谢谢你担心我。”

    苏澄花了点时间找回自己的声音,“不客气,你没事就好?”

    她费了好大劲挪开视线,去看旁边的精灵王。

    从精灵王那如同见鬼的表情来看,显然青菱进去之前,和现在还是有点区别的。

    苏澄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

    不知道为什么,她本能地想要靠近这位伙伴。

    或许是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种生命力的暖意太诱人了。

    “我感觉到你的气息,”那人轻声说道,“有一瞬间,我以为是凯先生来了,很快我发现不是这样。”

    他说着歪了歪头,“但既然是他认可的伙伴在呼唤我,我也应该做出回应,不能让你继续担心我。”

    这个动作又显得有些俏皮了。

    苏澄被他的美颜暴击,深呼吸了两下,“我希望我没打扰你,或者影响什么,嗯,阁下——”

    “没有,”他摇了摇头,“你可以继续喊我青菱,我喜欢这个名字。”

    鬼才相信他真是个普通的森林精灵。

    苏澄默默想着。

    从精灵王讲述的故事来看,真正的青菱多半死在了十多年前,然后他身体里换了个魂。

    “当一个精灵的感觉也挺好的。”

    青菱这么说道。

    苏澄正想要说话,忽然感到背上涌起了烧灼热意。

    苏澄:“…………”

    之前在神恩试炼里就发作了一次,她还挺庆幸,现在想想那都是假的。

    “哦,”青菱迷惑地看了她一眼,“你带着■■的印记,它会被你精神或是身体的欲望所影响——”

    他忽然露出了恍然之色,“你希望承载我的种子吗?”

    苏澄险些呛着。

    青菱并没有一直等待她的答案。

    那句话说完,他似乎就已经确定了这件事。

    那具精瘦纤长、满含雕塑感的男性躯体,忽然激荡起某种无形的力量——

    他那笔直优美的双腿,从漂亮的脚踝处,浮现出深棕色的木质纤维,雪白的肌肤开始融合转化。

    细密坚韧的黑褐色纵行木纹,在体表上层层叠叠蔓延。

    他的足腿化作数不清的活体根须,蠕动着向外延伸,那些树皮般的结构不断向上,顺着脊柱向两侧张开。

    然后缠绕到手臂和指尖。

    那双手的掌心纹理,也宛如交错的年轮与叶脉,圆润的指尖开始收窄,仿佛抽条的枝杈,指关节处钻出翠绿的新叶。

    他额头上伸出黑褐色的犄角,像是两丛藩盛的荆棘主枝,连着颅骨的基座粗壮,上方蔓生出利刺。

    “来吧。”

    这半人半树的奇异生物,以缓慢而充满神性昭示的韵律,向她伸出了一只手爪。

    祂身上散发着令人愉悦的清新草木香气。

    “面对祂。”

    祂神情温柔地说道,“既然你不喜欢它,我们就战胜它。”

    苏澄愣愣地和他对视。

    ……还真是种子。

    她茫然地想着。

    第129章

    苏澄抬头望着那双美得惊人的绿眼睛。

    微微缩张的瞳孔宛如深绿的日轮花蕊, 其中又好似蕴含着蕨类的孢囊,雨滴里的藻尘。

    那里有最纯粹的生华精魄,每一次眸光流转,都好像有一个微型的新世界诞生出来。

    像是春秋的潮汐, 也像是生命的本身。

    她好像也坠入了这种漩涡中, 被洗涤净化, 被灌注力量, 然后开始生长。

    千百道根须延展着钻入地下,枝条在树干上生发, 织成了黑影般的幕布,将他们二人的身影与外隔绝。

    苏澄恍恍惚惚地伸出手。

    她握住那有着古老纹理的、生发新芽的纤长手爪, 感到一股令人舒心的温暖引力。

    还有一种令人振奋舒畅的力量, 随着两人身体接触,源源不断涌入体内。

    所有的犹豫、忧虑和迷茫, 都开始消失了。

    她的意识好像也浸入了生机勃勃的绿色海洋里,背后烧灼的痛感渐渐湮灭,化作某种更原始混沌的冲动。

    那种渴望并不止是被美丽的样貌、或是充满诱惑力的非人形态所唤起。

    更多是因为那种汹涌澎湃的生命本源的气息。

    苏澄上前抱住了祂。

    那个生物并没有更多动作, 只是静静地立在原地, 宛如风雨中耸立的巨树,承受了她的靠近。

    她埋首在对方的胸口,感觉到那半木质的肌肤,部分是冰玉般光滑精壮的胸膛, 部分是油润的黑褐色树皮。

    迥异的触感像是两条冷热交叠的河流, 在面颊敏感的皮肤上蜿蜒。

    她感觉到黑褐的发丝扫过颈侧,又顺着自己的肩膀滑落,像是润泽的瀑布,也像是雨后的藤萝。

    繁密、浓郁、缠绕着细碎的枝条, 宛如古老神秘的森林。

    即使听不见鼓动的心跳,也感觉不到皮下的血流,但仍然有一种蓬勃而古老的生机在那身躯里酝酿。

    苏澄仰头看着那些暗色的、有着奇异纹路的树皮。

    它们勾勒出自然与神性的分界线。

    “你的愿望是什么呢?”

    祂抬起手,以一种包容而毫无狎昵的姿态,拢住了少女纤瘦的脊背。

    “或者说——”

    祂的声音依然温柔沉静,“是什么驱使你走到这里?”

    “啊,”苏澄仰起头望着祂,“我有很多想做的事,学习魔法,享受美食,和……我在意的人一起冒险,但是归根结底,最重要的大概只有活下来吧。”

    祂微微点头,然后伸手抚摸了她的发顶,引导她望向远处。

    “没错。所有梦想的根须,都扎在生命的土壤里……”

    她看到法瑟瑞亚圣穹茂盛的林地,在那宛若树海的森林,在风中如浪潮般涌动。

    “我曾经目睹这里从荒地变成今天的模样……”

    在枝杈的梢头,叶片簇拥着深红的琥珀结晶。

    结晶的色泽浓艳而饱满,沾染着清晨的花露,仿佛凝结了整个夏日的骄阳。

    在燥热的微风里,那两枚晶果正微微颤动,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馥郁热息。

    她触碰到粗糙而温暖的木质纹理,攀上了坚硬的木身,带着某种探索者的勇气——

    然后品尝到了果实的滋味。

    像是含住一捧酥雪,也像是啜饮甘霖与蜜露,那结晶里蕴藏着唤醒原初记忆的大地芬芳。

    苏澄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沙漠里的旅人,枯涸的唇舌尝到甜美的泉水,因此遵从本能地去啃咬碾压。

    她的意识似乎也飘远了,被引导着进入那片森林。

    她在巨树的藤蔓间穿行,黑褐色的藤条拥抱了她,在肌骨间绞缠环绕,树藤上的绒毛如同细小的针刺,划过四肢的皮肤。

    一股微弱电流般的酥麻酸爽感,也随之在血脉里炸开。

    缠绵的呜咽被晶石切割得破碎了。

    她望着那深渊漩涡般绮丽的绿,忍不住伸手去抚摸摇曳的枝条,看着它们窸窣摇动,分开覆盖地面的岩石。

    树枝垂落在松软的土地上,大约是因为暴雨刚过,树皮上还沾染着尚未晒干的雨珠。

    那晶莹的液体,顺着粗糙的纹路向下流淌,打湿了枝杈的尖端。

    林地还浸润着潮气,树枝钻入有着苔痕的幽深缝隙,触碰到湿漉漉的土壤,稍微挤压就溢出了雨水。

    要扎根在新土地的根须开始伸展,湿润的土粒攀上根茎的纹路,岩石间的青苔和草叶都被蹭上水迹。

    树根全然没入土地后,又悄然蔓生分叉,无数细小的须开始向外延展,缠上埋在土里的枯叶,或是继续向下伸探。

    森林里的温度在升高,那棵树木似乎也汲取了热意,地面上虬结盘绕的根须开始有节奏地起伏。

    它深深扎入土壤,在震动间将泥土揉搓得更软。

    那些带着湿气的土壤紧紧裹绕着树枝,眷恋地拥抱着充满生命气息的枝条。

    它们彼此交缠融合,几乎要化为一体,森林里延伸出大片发亮的痕迹。

    苏澄恍恍惚惚地醒来了。

    她的目光被眼前精致的面孔攫获,那雕塑般完美又充满非人异样的躯体,以及那双蕴藏着千万个春夏的绿眸。

    那个生物的瞳孔里没有躁动和沉沦,只有善意的温情和某种认可的赞许。

    在那双绿眼睛的倒影中,她看到了无数虚远的幻象,古老的树根刺穿腐殖深壤抵地心,创生之源的甘泉在沸腾。

    然后是初春的融雪洪流汹涌而来,浇灌了被诅咒的土地。

    带来灵魂被填充的满溢感。

    恍惚间,有什么人握住了她的手,稳住她飘摇的身体。

    苏澄看到金银色流光的鬈发一闪而过。

    “真是值得庆祝的时刻……”

    脑海中似乎也响起了谁的声音。

    那嗓音空灵悦耳、带着愉快的笑意,以及无尽的欢喜。

    “……也该被铭记。”

    下一秒,那道虚幻美妙的身影破碎了。

    苏澄重新看到了那双浓郁的绿眸,里面倒是不见愤怒,只是有些无奈。

    她微微后仰,仿佛置身于暴风中,又像是融入了那片森林,成为巨树枝叶的一部分。

    然后——

    祂垂首亲吻了她。

    那柔软的唇纹像是细腻的叶脉,贯入了一股甘美而清冽的生命源质,像是涤荡尘埃的春雨,也像是亿万草木的精粹。

    她吞下了那股力量,然后感到它在咽喉里散开,涌入五脏六腑。

    苏澄觉得自己的身体好像在撕裂,又在同一时间迅速重组,整个人像是被拆碎成了无数块。

    “你的愿望。”

    祂平静地道,“是让存在本身不会被掐灭,是要守护所有可能性的源头,这是对生命最纯粹的渴望——”

    苏澄愣了一下。

    “它该被应许,作为你行至此刻的奖励,你将得到无需代价的馈赠。”

    祂这么说着,“从这一刻起,时间的利刃不会在你的肌肤上留痕,死亡的阴影不能再笼罩你的灵魂——”

    祂既像是在对她说话,也像是在向其他什么人声明这一事实。

    “……即使皮肉粉碎,骨血成灰,新的躯体也会被你的意志引导重塑。”

    半人半树的生物向她微笑,“这并非恩赐,是我对你的‘渴望’的认同,是我因敬意而分享的力量。”

    苏澄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躯体被某种力量重塑翻新过。

    ——与以前或许并没有什么区别,但就像是被洗涤过的衣服,脏东西都消失了。

    她原本能隐隐约约感觉到的诅咒印记,已经不再是之前的状态。

    周边支撑的树藤渐渐收缩,四处蔓延的根须也纷纷断裂,然后融化在了土壤之中。

    那个生物又变成了褐发绿眼的俊秀精灵。

    苏澄:“……真正的青菱已经死在十多年前了,对吗?”

    青菱轻叹一声,“人类很喜欢用死亡这样的词汇画出界限,其实他只是把躯体还给了脚下的土地。”

    他再次转头望向远处的森林,“你看那些树,都扎根在骨血溶解后的土壤里,这也是存在——”

    青菱语气温柔地说道:“并不止是被困在一具躯体里。他只是换了一种更自由的方式,留在这片他热爱的地方。”

    “等等,”苏澄快要被他整不会了,“你既不认可人类对死亡的定义,却又欣赏我渴望活着?”

    “那是不一样的。”他笑了笑,“我不认可死亡是存在的终点,因为人类总觉得躯体的消亡等于彻底湮灭。我喜欢你想要握紧生命的渴望。”

    青菱随手将一片落叶递给她,“你看它从抽芽到坠落,都是顺着既定的轨迹运转,而你面对威胁时,没有将希望寄托在对方身上,你缺少力量时,也没有无所作为只期盼世界温柔对待你,你总在努力,试图改变,为了那些还没实现的可能性,我习惯自然的循环,但敬畏那些主动燃烧的生命,前者是规则,后者是抗争,更何况,倘若我也愿意接受命运,或许我就不会站在这里——”

    苏澄缓慢地点头,“……团长知道你是谁吗?”

    青菱微微扬眉,“其实我也想问你同样的问题,不过看起来答案已经很明显了,否则你不会这么问我。”

    苏澄:“……”

    这句话听起来就像是在说团长知不知道她是谁,但她觉得对方应该不是这意思。

    否则也太离谱了。

    如果他是在说团长的身份,那她确实有所猜测。

    但如果是——

    苏澄忽然愣住,“等等,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是那个声音吗?!你说我比林云更合适所以选择了我?”

    “那个声音?”青菱歪了歪头,“我从没和你有过任何形式的交流。”

    苏澄:“……”

    她那激动的情绪顿时消退了。

    青菱沉吟一声,“其实他们几个都知道我是谁,按照你习惯的说法,真正的青菱确实已经不在了——”

    他说着又扭头看向稍远处。

    精灵王站在那边,以及几个同样满面疲容的长老,他们都用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神色看着他。

    苏澄忽然意识到刚刚自己和他打了个野战。

    虽然有那些树枝遮挡着。

    而且理论上说,那些精灵大概也没空去思索他俩在干啥了。

    “冕下!”

    精灵王上前几步,颤颤巍巍地开口,“真的是您吗,您回来了——”

    那些长老们跟着她,表情也同样满怀期待,但似乎也有些畏惧。

    青菱不置可否,“我从来没有离开,圣树是我的一部分。”

    在他们说话的期间,苏澄默默从手链里掏了件衣服,一低头发现小腹上多了个印记。

    那是一棵枝繁叶茂的树形图案,沉垂绽放的树冠向上延伸,树干则笔直地向下,每一道金绿色的光纹都无比闪耀。

    ……

    神域。

    金发青年靠在廊柱上,膝头敞开的典籍里,正刻画着一棵美丽丰饶的树木。

    那显然是一本古老的书籍,用线装订,纸页上都是时间的刻痕。

    在那树木印记之下,有一行流畅的花体小字。

    ——向丰穰始祖、生华灵主、息之施予者,伟大的古神,致以最高的敬意。

    第130章

    银月帝国皇宫。

    殿堂高耸的穹顶隐没在阴影里, 彩色花窗上绘制着盘旋的巨龙图样,在白玉地板上投下摇晃的光斑。

    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息,金属,皮革, 各类魔法香料的味道, 也能听见宫殿中央那巨大传送阵的嗡鸣声。

    那座圆形魔阵的直径超过十米, 足以轻松容纳数十人, 古老的符文密布在法阵的环圈中,旋转的银光像是流淌的河。

    法阵上方的空气偶尔会扭曲一下, 泛起微弱的涟漪。

    殿堂里聚集了数十个青年,无论是法师还是战士, 每个人都是五阶往上, 他们的衣袍面料华贵,甲胄光鉴可人。

    还有一些家族的纹章在胸前, 与阶位徽记共同闪耀着。

    两天前,神恩试炼彻底结束,据说最后一个参与者也从位面返回。

    ——据说是因为传送阵出了点问题, 所以那些人没能成功回到皇宫, 而是出现在帝都周边,偶尔也有落到更远的地方。

    但无论如何,回响位面里已经没有人了。

    这试炼已经多年不曾开启,有些不尽人意的地方也并不奇怪, 没在帝国引起太多风波。

    虽然在上层贵族圈子里隐隐有传言, 说在试炼的第一日,有邪神侵入了皇宫制造了动乱。

    但皇室从没有承认过。

    所以也没有影响后续的龙骑士试炼举行。

    参与者已经悉数到齐,三三两两凑在一起说话,其中一部分是贵族出身, 还有些只是寻常人家。

    但既有资格站在这,平素也都是顶尖学院的风云人物,所以放眼望去,这些年轻人大都颇为镇静。

    也有些年纪小的满脸期待。

    距离正式开始还有点时间,大家聊着聊着,就禁不住往某个方向看去。

    慕容悦站在人群中,和两个朋友交谈着,时不时就有视线落在他身上。

    “……嗯,就是他。”

    “那个神眷者……”

    因为这里的人实力相仿,就算有些差距也差不了太多,所以他们打量他的眼神,就没多少敬畏。

    更多都是看热闹的幸灾乐祸。

    “早不退晚不退,才发达了就要找人退婚……”

    “你不懂,早些时候哪能找出专心修炼这种理由呢,那不得有点成就了再说话啊,否则就成了慕容家族以势压人了,毕竟那边也就是个商会副会长,有点钱的平民罢了……”

    “笑死了,后面难道就不是以势压人了?只不过没想到惹上硬茬子。”

    “行了吧你们,但凡那位不是神眷者,你们估计还会嘲她配不上慕容悦吧?都在装什么呢?”

    “那你可是错了,如果那位没本事也没背景,我可不会嘲笑她,我还更支持退婚呢,否则融入不了慕容悦的圈子,还会被他那些狐朋狗友瞧不上,何必呢?人家那出身本来也不差钱。”

    “是啊,不过是觉得慕容悦可笑罢了,更何况那位恐怕还乐得如此——”

    “她肯定高兴,你别说,我都觉得这是她的计划了,否则那神眷者身份为何要藏着掖着?还不就是为了让慕容家先提出来?”

    “嘶,我听说她和奥卢公爵认识,她和两位大主教关系都不错……”

    “哦,我还听说她和她的情夫在红桥镇……”

    慕容悦的五感敏锐,那些人也没刻意避着他,只是出于公众场合才稍微压低声音,所以他全都听见了。

    无论是讨论苏澄的,还是讨论他的。

    “……服了,整天道貌岸然的,父子俩一个赛一个恶心,既要又要的。”

    “还好意思自称名门呢,这么言而无信……”

    “丢人现眼的东西,我都没脸说我和他们家是亲戚……”

    他垂在身侧的双手悄然攥紧。

    然而还能怎么样呢?

    他不可能在这里和人大打出手,纵然有几个人实力逊于他,但也不是没有比他强的。

    更何况在风言风语的人可不止一两个。

    慕容悦的脸色越发难看。

    时间渐渐过去,殿堂里也出现了更多的议论声。

    “好像已经到点了吧?传送阵怎么还不启动?”

    “不会这也要出事吧?”

    “……别乌鸦嘴行不行。”

    就在这时,殿堂尽头沉重的青铜门缓缓打开。

    有两个人走了进来。

    已经有人认出,其中一位就是帝国龙骑士事务司的司长。

    司长正和另一个人并行,一边说话一边向前走。

    后者的面孔很陌生,是个穿深红风衣的青年,有着乱糟糟的红褐色鬈发,头顶还有一对尖长赤色的犄角。

    他脸上隐隐浮现出赤红流光,眼角还有细碎的鳞片。

    殿堂里出现了一小阵骚动。

    ——那是龙裔吗?

    也是参与者?

    然而从他和司长交流的姿态神情来看,他的身份显然不一般。

    “……好了,诸位。”

    司长环顾整个殿堂,“传送阵已经与第一场考验的雨露山脉连通,然而现在有一个问题——”

    她说完转向那个红发青年,两人用某种拗口的语言低声交谈了几句。

    “雨露山脉的巨龙们已经感应到了你们的气息——”

    司长转过头,目光锐利地扫视他们,“他们拒绝你们的进入,除非你们当中一个人离开这里,因为那个人身上带有某种诅咒,那种气息让巨龙们感到不舒服。”

    整个殿堂顿时一片哗然。

    什么诅咒?

    竟然能让巨龙们都感到不舒服?

    而且还不是近距离接触,隔着那么远都能感觉到的。

    参与者们顿时面面相觑,然后下意识在人群里扫视起来,暗自猜测着是怎么回事。

    “谁啊这是,”也有人忍不住轻声抱怨,“带着诅咒还来参加……”

    下一秒,一股无形的威压在殿堂里扩散开。

    所有人几乎都被压制,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鸦雀无声。

    “我不想在这里浪费时间,所以我就直说了——”

    那个长着犄角的红发青年踏前一步,眼神随意地扫过这些帝国的才俊英杰,脸上还带点不屑。

    “这个人。”

    他伸手指着慕容悦,“让他出去,就没问题了。”

    殿堂里安静得针落可闻。

    所有人都扭头看向他。

    慕容悦面色沉郁,“阁下,我们素不相识——”

    “我也没兴趣认识你,”红发青年打断了他,“如果不是裴厄殿下,我根本不想进入人类的皇宫。”

    在场的人都消息灵通,谁不知道那位亲王是龙骑士?而且还是巨龙骑士!

    成熟期的巨龙基本都可以变出人形!

    所以他们眼前的,大概率是裴厄亲王的契约龙,真真正正的高等龙族!

    “……有眼无珠的东西。”

    红发青年冷冷地说道,看向慕容悦的眼神里充满嫌恶,好像他是一坨发臭的烂肉。

    说完就转向司长。

    “我建议你们以后不要让这个人类进入皇宫,或者任何重要的地方,不是每个龙族都像我这么好脾气,如果碰到一些喜欢发疯的黑龙,说不定会因为他身上这股气息把连他在内的所有人都撕成碎片。”

    慕容悦的脸色难看至极,攥成拳头的手几乎都在发抖,“你在胡言乱语,我根本没有被诅咒过——”

    红发青年甩来一个看小丑的眼神,也没有再和他多说,直接看向司长,“剩下的你们自己解决吧。”

    说完就走了。

    司长没有多说,只是看向慕容悦。

    “既然卡利德斯阁下这么说,或许您曾经无意间触碰了什么物件,因而沾染了一些特殊的力量,我想您先去解决这个问题才是当务之急,否则或许会对您的健康和修炼有所影响——”

    她慢条斯理地说着,神情也很平和,然而却有种不容拒绝的气势。

    慕容悦轻轻一哂,“侯爵阁下,只凭一个巨龙的说法,就认定是我的问题,是否有失偏颇?”

    司长笑了笑,“我在给您留面子,您却在耽误我的时间。”

    慕容悦上前走了两步,“我也根本没有接触过——”

    司长打了个响指。

    慕容悦周身的空间剧烈波动起来,他连斗气都来不及运起,就被压得跪在了地上。

    然后整个人消失在扭曲的水波纹路里。

    人们听见了重物坠地的声响。

    大家纷纷回过头。

    就在殿堂外面的花园里,慕容悦从天而降,整个人被狠狠摔进了水池。

    随着扑通声响,池边水花四溅,打湿了周围修剪整齐的翠绿草坪。

    ……

    北大陆西南部。

    神圣联国中央地带,索兰北门。

    在晨曦光辉的照耀下,教廷的圣城宛如从云端坠入凡间的奇迹。

    那巍峨的城墙宛如万载冰川之巅的积雪,映着蔚蓝的天幕与波光粼粼的湖泊,带着一股神性的崇高气息,屹立在广袤的平原上。

    “是的,我是帝国人,这是身份证件。”

    苏澄拿出自己的户籍文件。

    门口值守的圣骑士个个身披银甲,甚至容貌都很标致,身高也是相近的,看起来极为赏心悦目。

    其中一个接过来察验,“……没有问题,您进入圣城的原因是?”

    虽然内部的核心区域有些准入限制,但圣城本身是允许非圣职者进入的。

    从周边的居民再到不远万里来朝拜的异国信徒,他们都有机会参观最高神殿所在之处。

    “几个月前,”苏澄说道,“怀特大主教邀请我参与你们的暑期神眷者培训班,现在应该要开始了吧?”

    圣骑士:“?”

    圣骑士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周围的圣骑士都耳聪目明,也都注意到了她——她身上的魔力和斗气强度,也让人不得不注意。

    这下大家都几乎都放了手里的工作,纷纷扭头看她。

    苏澄坦然面对目光洗礼,顺便抬手展示了一下神眷者的印记。

    “……真是抱歉,这位大人!”

    圣骑士的队长立刻走过来,向她深深鞠躬,“我这就为您安排马车,送您进去——”

    周围排队入城的信徒们大多是普通人,听不见刚刚的对话,这会儿都满脸惊讶羡慕。

    尽管或许不明白徽记的象征,他们也意识到这是来了大人物。

    苏澄摇摇头,“我想慢慢逛一下,我这一路也是自己过来的……”

    神圣联国是教廷的地盘,和世俗王权统治不同,这里没有国王和贵族,对于信徒而言就是绝对的乐土。

    整个联国的面积不大,但是土地肥沃,物产丰富。

    帝国公民想要入境倒是很简单,提供身份证明就行了。

    苏澄是直接传送进来的。

    因为没有地图,又懒得走回头路,所以错过了几道关卡。

    最后也是远远看到一座边境神殿的高塔,才确定的方向,稀里糊涂地进来了。

    圣骑士队长恭敬地点点头,“您请进。”

    苏澄随即踏入了充满阳光的白金色城市。

    这里的氛围宁静而秩序,但又不过分肃穆,清新的空气里飘散着幽香。

    街道干净而整洁,有郁郁葱葱的行道树,还有浸润雨露的鸢尾和兰花,路边时不时能看到玉石雕刻的白色塑像。

    那些雕像多数都是历史人物,是教廷的英雄,有些甚至已经成为了神祇。

    街上行走的大多是圣职者,穿着袍子或是风衣制服,也还有便装的学者抱着书。

    他们的神情都很安稳,或是和朋友同僚交谈,或是独自悠然行走。

    或许是因为色调,也或许是因为圣城外围的楼房都不高,所以相比起高庭的宫殿,这里的生活气息倒是更浓郁。

    苏澄走过一条街,来到一片静谧的小广场上,白石地砖荡漾着粼粼金辉,灰白相间的鸽群在地上行走。

    长椅上零零散散坐着几个人在看书。

    她一抬头看到熟悉的人影。

    有人靠在一条浅棕色木质长椅上,雪白的衬衣干净得不染尘埃,修身剪裁勾勒出漂亮的肩线和劲瘦的腰腹。

    他的金发映着朝阳流闪着耀眼的光辉,衬得那张精致无瑕的面庞越发完美。

    “所以,”伊安默默合起了手中的书籍,“我希望你旅途愉快。”

    他那双盛满曙光的浅金色眼眸望过来,“……虽然从你身上的气息来看,一定是些相当有趣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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