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澄沉着脸看了他几秒钟, “我现在不是很想和你说话。”
她脑海里下意识涌起了一些糟糕的回忆。
……其实也不算太糟。
毕竟他也没和她作对,他们也没有刀剑相向,不过是进行了一场对话。
从逻辑上说,他当时的表现没有多少问题, 毕竟那地方接近高庭, 而她还使用了幻术。
他没和她打起来就不错了。
只是, 不知道为什么, 她就是觉得有些不爽。
看不到他也就算了,如今一见面, 那种情绪又涌上来了。
伊安沉默了一下,“抱歉, 如果是因为回响位面里的事。”
“那不是真正的你, ”苏澄抱起手臂,“你不需要为你没做过的事道歉——”
“如果有助于缓解现在的状况, ”金发青年慢条斯理地道,“我不介意道歉,尽管我也觉得没错。”
苏澄深吸一口气, “……你知道那里面发生了什么?”
“我只能说, 你在回响位面里遇到的每个人,只要这个人现在还活着,或者更严谨地说,以任何形态存续——”
伊安耐心地解释, “都可以接收那些‘记忆’, 甚至,如果他想的话,还能与之融合。”
苏澄听得有点瘆得慌,“融合?融合之后, 发生在回响位面里的事,就会某种程度像自己的记忆一样了?”
“记忆本来也不是刻在钢铁上的铭文,不同于凡人,神祇可以用自己的力量让它恒定清晰,也可以让它消失模糊,或者随自己的心愿添加点别的东西。”
苏澄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我听过类似的话。”
说完她还有点后悔。
因为上次发表关于记忆看法的人,好像还是幻象之神,还是教廷口中的异端伪神。
伊安却没有追问,“很多人都会有这样的看法,因为它是真理。”
“不过,”苏澄想了想,“很多人参与试炼,每个人的性格不同,也会做出不同的选择,创造出不同的故事——”
“理论上确实如此,”伊安挑了挑眉,“但你知道有些人进去之后,可能还没遇到某个神祇就死了吧。”
苏澄:“……啊?”
他沉吟一声,“毕竟参与者实力不同,运气也不同,但其实也未必要和神祇本人有交集,只要展现出符合要求的特质,一样可能被选中。”
苏澄眯起眼盯着他,“你之前好像还说过你对神恩试炼了解不多——”
“那也是真话,”伊安毫无心虚地和她对视,“我对这种事没有兴趣,但你说要参加之后,我也去了解了一下。”
苏澄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一会儿,“我到底为什么会在里面遇到你?”
“或许是因为那件圣物,”伊安轻叹一声,“我没有刻意……让你和我见面,或者不让你这么做。”
他很坦然地说道,“我希望顺其自然,让命运和概率决定。虽然我知道,如果我们见到了,那多半不会有很美好的发展。”
“是吗,”苏澄没好气地说道,“你别说,我还挺喜欢那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的,虽然那都和你没关系。”
伊安不动声色地看着她,“那你现在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苏澄强行扯出一个微笑,“你显然是个神,但你却假装成圣职者。”
“哦,”他状似恍然地道:“你感到不舒服,是因为这种隐瞒,而不是因为回响位面里的我对你冷淡?”
苏澄面无表情地盯了他几秒钟,“你知道吗,我还想在圣城里好好游览一下。”
说完她转身就走。
从种种迹象来看,这家伙出现在里面都不是意外,所以自从她在密影森林里醒来,就差不多猜到了。
神域的神祇,尤其是光明神阵营的,论起来也是三位数起步。
主神和次神加起来就几十位,还有很多没有位格、只是被赐予力量的准神。
而且——
按照原著的尿性来看,基本上和主角产生交集的人,都有些非同凡响的身份。
甚至她们自己可能都是失忆状态,某天忽然觉醒,记得自己原来是某个神。
类似的情况不胜枚举。
当然也有些没失忆的,但因为某种缘故,要伪装成人类或者其他身份在南北大陆活动的。
苏澄也早有类似的心理准备。
“我可以陪着你。”
旁边倏地投落了一大片阴影,几乎将她的身形完全遮住。
伊安站起来走到她身边,“如果你想在这里逛,我也算熟悉这个地方。”
苏澄没有拒绝。
“……我身上的气息,”她忽然问道,“你提过好几次,所以你一直能分辨出来,我和什么人接触过,对吧?”
“不完全是,”伊安思忖道,“有时候它只是混乱。”
苏澄皱眉看着他,“你知道我和——”
伊安微微歪头,“无论你要吐出哪个名字,那都不会影响我们的关系。”
“真的吗,”苏澄抱起手臂,“我很难说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愣了一下,看起来好像有点不解,“不是进行过约会的关系吗?”
苏澄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但以她对这家伙的理解来看,多半是前者。
“……每个神祇只能看到和自己有关的记忆吗?”
苏澄忍不住说了最好奇的问题,“还是,举个例子,如果你们想看的话,我在那里面做的每件事都会被看到?”
伊安平静地看了她一眼,那双深邃又沉静的金眸里,似乎浮荡起一丝笑意。
“理论上说,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
苏澄:“……”
说实话,因为很难说会在回响位面里度过多长时间,所以在进入神恩试炼之前,她也被告知了一些相关的规矩。
而无论是她还是其他人,都不会在乎什么隐私被偷窥这种事,譬如生活中的洗澡换衣服等等。
首先神祇没那么无聊,其次这个世界的神都是一群非人类。
更何况,为了得到力量,这点事连牺牲都算不上,没有任何人会在乎这种东西。
所以她现在纠结的也不是这个。
她前脚和妒神接吻,后脚就和纯洁之神亲一起了,还和黑暗神热舞了一场。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恋爱物语试炼。
“但是——”
伊安望着旁边的少女鼓起脸的样子,又慢悠悠补充了一句:“祂们能不能看到,其实不是祂们自己决定的,是那段记忆的提供者。”
苏澄疑惑地看着他,“你的意思,我举个例子,我和你见面那段,如果你不希望被别的神祇看到,那么祂们就看不到,如果你不在乎,祂们就能看到?”
金发青年优雅地颔首,“没错。”
苏澄欲言又止。
好吧。
这下更是充满了悬念。
苏澄扶额,“行,随便吧,我也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所有的言行,也都是我的真面目罢了。”
伊安无声地微笑了一下,眼中那点不爽的情绪消散了些,“……是啊,我知道。”
他们并肩向圣城深处走去。
整个索兰都以白色为主,却也并非是空洞的纯白。
那些被阳光与湖水滋养的石料,经过特殊的加工,呈现出各种风味的白,玉髓白,母贝白,象牙白,云絮白,皎月白——或许单独看都是白色,但放在一处却能瞧出微妙的差别,因而构建了整个城市的层次感。
从塔楼、神殿、图书馆以及外围的圣职者居住区,温润细腻的白石都在朝阳里焕发出柔光,教廷的十字焰火环纹章镶嵌在各处。
他们穿过宽阔笔直的街道,两侧店铺的水晶窗户光滑如镜,倒映着澄澈的天光云影。
苍翠的绿植带也被修剪得异常整齐,少数具有安神效果的魔植混合其中。
稍微深入之后,头顶上方就出现了巨大的拱廊天桥,它们连接着不同的街区和功能建筑。
周围时不时有圣职者经过。
那些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去,有的则是友好打招呼,但那看起来也不像是在问候熟人。
苏澄其实很想多问伊安一些事情,关于他自己的,然而想想试炼里的那段经历,就是没来由地不爽。
于是她开始保持沉默。
伊安似乎也有点目的性,带着她转入一座巨大恢宏的神殿,在明朗敞亮的回廊里穿梭。
晨曦穿过拱形窗在空中拉出光带,照亮了漂浮的微尘,长廊尽头转出一道修长的身影。
他穿着纯白镶金的长袍,昂贵的丝光织料颇有垂坠感,也越发显出庄重典雅。
苏澄立刻认出了老熟人,“……詹恩?”
大主教一抬头看到了他们,露出几分讶色,接着就是某种微妙的尴尬。
但他很会调节掩饰情绪,迅速恢复了正常状态,“之前有人给我传信,我猜到应该是您,祝贺您完成了神恩试炼。”
“谢了,”苏澄想了想,“话说那个神眷者学习班是不是已经开始了?”
“是的,”詹恩温和地微笑道:“……这段时间没见面,您的实力增长速度真是令人惊叹,或许您也不是那么需要进行学习了。”
他随即解释了一下,“除却想要参加圣冕之仪的人,其他人学习的主要是如何召唤神降,或是在关键时刻让神祇赐予力量的技巧,当然,您也可以去听一听他们的课程,不过如果让我说,您对神祇力量的理解,应该已经超过了其中绝大部分人。”
苏澄没有反驳。
她现在身上还带着一些了不得的东西,也并不想全然暴露给教廷。
苏澄知道自己是死不了了,诅咒也不会像之前那样发作,或者说它已经不再是诅咒了。
苏澄:“好吧,那只是个借口,其实我是想进来看看,我对索兰闻名已久了。”
在他们说话期间,又有一个人从转角走了过来。
那人有着深红卷发,头顶支棱着红棕色兽耳,身上披着繁琐华丽的斗篷,里面是硬朗笔挺的制服。
他抬头看见他们。
红发男人显然和詹恩颇为熟悉,因此视线从大主教脸上掠过,先看到了站在前面的苏澄。
“是你啊,小姐,哦,现在该称呼你为阁下了,当年在金珀城见到你时——”
他的目光一顿,话音戛然而止。
苏澄也认出他了。
教廷在北大陆总共九位军团长,其中一个就是这位凌旸阁下,她穿越当天晚上送走魅魔就迎来这位。
后来他剿灭了高勒家族,还给她送了封信。
“总之——”
凌旸的神情变得有些奇怪,头顶的兽耳动了动,“我就知道您定然会有所成就,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谢谢,”苏澄真诚地道:“那天也多亏你放水,而且,后面高勒伯爵那个事,也劳烦你记挂给我送信,当时你说帝都再会,可惜错过了,要不然我请你吃饭吧?”
凌旸的视线不受控制往她旁边挪了一下。
凌旸:“……”
苏澄震惊地看着他露出了飞机耳。
苏澄:“…………”
第132章
苏澄默默回过头。
伊安站在她背后两步远的地方, 神情是一如既往的平静淡定。
苏澄再次望向凌旸,“……你知道他是谁?”
凌旸:“?”
詹恩甚至都忍不住微微扬眉,露出了一点你终于明白的感慨眼神。
凌旸轻咳一声,“十年前的圣礼节, 我有幸见过。”
军团长一边说一边垂首致意。
苏澄并不意外他的恭敬, 毕竟这些圣职者对神祇的态度, 肯定不会和自己一样。
苏澄:“请你不要介意, 我和他并没有更多值得一提的关系——”
伊安无言地注视了她几秒钟,“你还在生气。”
苏澄:“我不——”
伊安继续说道:“你知道你不该生气, 从理智上你认为事情那样发展是对的,可你就是忍不住难受。”
“好吧, ”苏澄抱起手臂, “说实话,你或许不是我最……但我也在意你, 不然之前我为什么要对你做那些事?你没必要逼我,因为我本来也没抗拒承认这一点。”
在她看不见的角度,另外两个男人的表情都变得非常惊悚。
伊安轻叹一声, “不, 现在你才是理解错了,我不是在逼迫你承认任何事,我是在询问你觉得该如何解决。”
苏澄望天,“等等就好了吧。”
“是吗, ”伊安轻轻皱眉, “我知道很多情侣在遇到分歧和矛盾时仅靠时间去淡化情绪,可我觉得这样不好,它会让我们以后的相处更容易出现问题,那些没化解的负面情绪只是被沉淀了, 我认为我们应该更多沟通和拆解那些问题——”
苏澄无力地看着他,“首先我们没有分歧,其次我们不是情侣……不对说反了,首先我们不是情侣,其次我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你就是那样的人,一旦你对某个人没有更多兴趣时,你就会是那种表现,说白了,我觉得挺好的,否则不是崩人设了吗?”
伊安似乎在试图理解最后一句话,“嗯,确实如此。”
“说起来,”苏澄忽然露出有点恶意的微笑,“你也可以通过给我惊喜,或者做点让我高兴的事——”
她抬手在右眼周边比划了一圈,勾勒出酒杯和葡萄的图案,“让这里亮起来的程度,让我能听见祂笑声的程度。”
詹恩:“……”
凌旸:“……”
显然两人都知道那说的是欢欣之神。
他俩的表情越发诡异了。
两个高位圣职者默默对视,凌旸投去一个难以置信的眼神,詹恩只是无声地摇头。
伊安若有所思地瞧着她,“带给你某种意外的惊喜,还是满足你某个确切的心愿,哪种更能取悦你?”
苏澄呆了一下,“我不知道,不过我都想不到有什么心愿——”
诅咒的事情解决了,不死之身拿到了。
纷杂的念头在脑海里相继飘过。
总不能说想见团长吧。
她倒是知道凯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做,这会儿未必还在帝都,甚至可能已经不在帝国了。
苏澄忽然想起了纯洁之神。
苏澄:“你能回答我一个问题吗,纯洁之神以前是人类的时候,是不是姓维恩。”
伊安:“……嗯。”
苏澄本来也差不多确定了这件事,闻言更是头疼。
——她很难说如果那家伙看到试炼里的场面,会有什么感想。
是不是更想把她宰了。
毕竟她前天还和他热吻,没两天就跑去高庭做客了。
对他那种人而言恐怕是莫大的亵渎吧。
而且。
之前在他母亲的纪念碑附近,她似乎还对他做了一些不好的事。
苏澄:“你——”
苏澄本来想说你和他的关系如何,能不能顺口帮我问一句,转念又一想,小马那个性格,好像和同僚处得都不算融洽。
也未必是关系不好,只是他仿佛总是过于认真,或者过于不假辞色。
她依稀记得书里写过,其他神祇还吐槽“她”性格无趣。
苏澄其实不觉得伊安做错了什么事,所以也不想让他去应付很难堪的局面。
苏澄:“你随意给我带点惊喜吧,其实怎样都好,不会有什么负面情绪积压的,我又不是小孩子。”
说完她忽然觉得这话也很傻。
毕竟她的年龄连他的零头都没有。
“嗯,”伊安沉思了片刻,“我有个想法了。”
说完就走了。
苏澄转身面对另外两个目瞪口呆的男人,“先生们……我们吃饭去吧?唔,我也可以请你们两个?”
詹恩表示自己还有工作,“等你们这边结束,来千知之殿找我吧。”
凌旸塌下的兽耳慢慢竖了起来,看了看面前的女孩,“我来带路吧,而且,您远道而来,我该请您才对。”
……
神域。
伊安站在手持水瓶的神像旁边,看着空中簌然飞溅的清流,又望向恭敬站在一旁的银发青年。
他的视线从对方身上划过,审视地观瞧那凛冬霜色般的发丝,那宛如冰雪塑成的俊美圣洁的面孔。
“查尔斯。”他若有所思地开口道,“你很想见她,对吧。”
银发青年沉默了两秒钟,“冕下——”
“所以,”伊安微笑起来,“我决定帮你一个忙。”
……
在象牙色大理石砌筑的二层酒馆外,金色藤蔓状雕纹缠绕窗棱,窗前就是波光闪烁的碧蓝湖泊。
午前的光辉投入室内,落在正举杯对饮的两个年轻人身上。
墙壁上还悬挂着神祇巡礼的油画,地上铺着厚实的银白天鹅绒毯,石桌打磨得光亮无比,能照出人影。
这是家坐落在圣城外围的高档酒馆,客人并不多,但半数以上都是圣职者,偶尔也有几个富裕的商人旅客。
侍者们的动作很轻柔,行动间几乎没有声音,大厅里的交谈声都克制而低沉。
“如果您才从东边过来,那您可能还没听说。”
第一道飘着奶酪球的琥珀色高汤被饮用完撤下,就上了精心烤制的巨大牛肋排,表面闪烁着诱人的焦糖色。
凌旸褪去了斗篷,靠在座位上,神情有些玩味地说道,“龙骑士试炼出了点小插曲。”
苏澄默默切着牛排旁边的各种根茎蔬菜,蘸了点鲜翠欲滴的香草泥,据说这东西还是本地特色。
“……你说的没错,确实挺好吃,”她尝了一口,“什么插曲?”
然后她就听说了慕容悦失去入场资格、还丢到喷泉里的事件,甚至慕容侯爵还被皇帝本人问责。
如今已经撤掉了职位。
整个家族也被挤出了帝都上层贵族的圈子。
而且——
慕容悦本人在归家路上遭到重创,据说是他比较倒霉,有两个路过的龙裔忽然精神失常而袭击了他。
所以他现在还昏迷不醒,能不能醒来都不好说了。
“龙裔?”
“嗯,看起来完全是巧合,那夫妻俩只是经过去帝都游玩的,但据路人声称,三人动手前经过一番交谈……”
从路人的描述来看,像是慕容悦说了什么,俩人忽然被激怒了,所以朝他出手。
“那两个人现在如何了?”
“他们已经跑了。”
苏澄拿起圣城泉水特调的冰茶喝了一口,“所以是裴厄殿下的龙族伙伴指出慕容悦身怀诅咒?”
“我和我的伙伴讨论过这件事,”凌旸思忖道,“我们都比较倾向于,那未必是纯粹的诅咒,卡利德斯阁下,也就是裴厄亲王的契约者,选择了一种比较简洁的说法,因为他不想在那里浪费更多时间去解释,当然,也可能涉及到一些禁忌的东西,因为他提起了黑龙。”
苏澄当然记得凌旸是龙骑士,所以知道他口中的伙伴也是龙,“我以为黑暗属性的巨龙已经灭绝了——”
原则上说,黑暗系和光之力的体系相反,他们操控的是生命的负能,通过解构物质和魔力以达成各种效果。
绝大多数人类天生光之力亲和,黑暗系能量更难被掌握和控制,再加上两位至高神的对立,所以黑暗系被与邪恶相关联。
苏澄嘴上这么说着,其实心里也知道,在教廷严密掌控的北大陆,黑暗系力量基本上是完全被禁止的。
古龙们销声匿迹之后,剩下的巨龙是不可能与神域抗衡的,所以也出现了站队的情况。
一部分巨龙成了秘教和教廷高阶圣职者的契约者。
还有些巨龙和人类帝国王国定下契约,愿意配合龙骑士试炼。
剩下的就游离在各种偏僻遥远、人迹罕至的地方。
巨龙们的平均智商高于人类,即使是最蠢的黑暗系巨龙,也不会在北大陆招摇过市,否则随便来个准神都能杀死他们。
“其实并没有,”凌旸倒是很实在,“您既然已经和……”
他隐晦地停顿了一下,投来某种心照不宣的眼神,“我想您大概也知道,有些言论是为了稳定民众,不引起恐慌。”
“我懂了,”苏澄无奈地点头,“所以慕容悦身上有高等龙族、而且大概率是有实力的黑龙所降下的诅咒?或者说不是诅咒,是某种类似的东西,这会导致其他黑龙或者龙裔看到他就想杀了他?”
凌旸微微颔首,“其实黑龙只是一个简称,其实按照龙语的定义,那应该是混——”
话音未落,有一群年轻人从外面进来了。
他们个个身材挺拔,气质不符,还都穿着洁白如雪的制式长袍,腰间和袖口有着精致的银色绣纹。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纤瘦的银发少年,那宛如浸润月光的发丝柔软垂落。
他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淡青色血管在颈间若隐若现,眉目秀丽而精致,霜蓝色的眼眸澄澈剔透。
少年走过骄阳笼罩的过道,整个人像是一尊即将融化的冰雕,带着某种不染尘埃的纯净和脆弱。
另外几个同伴似乎都想和他多说几句话,少年却只是垂着头,偶尔会应声一下。
苏澄歪头多看了两眼。
她并没掩饰自己的目光,那些人很快注意到了,顿时有人投来不满的眼神。
然后他们看清了她对面的男人,都纷纷露出惊讶之色。
“……那是凌旸吗?”
他们面面相觑,本来有人想发作,也顿时不敢说话了。
“那个人,”有人感受了一下,很快露出骇然之色,“……好强的斗气,她是南大陆那边来的军团长吗?”
因为秘教的势力根深蒂固,也因为黑暗神麾下诸多追随者的活动,南大陆的情形太过混乱。
教廷的十几个辖区的军团长都常年驻守,很少离开岗位进入圣城,所以基本都是生面孔。
“这也太年轻了……”
“有些斗气就能有这种效果,而且那明显还是魔法师……”
他们这边暗中揣测,苏澄已经没了兴趣,收回目光。
她看向桌对面的军团长,“那些小孩就是神眷者学习班的成员?”
“你知道他们和你年龄差不多吧?”凌旸似乎觉得这说法很有趣,“也不完全是,还有几位是要参加圣冕之仪的——”
“哦,圣子圣女们的候选人,”苏澄无所谓地道:“我记得这个要求十八岁以下吧?那不就是小孩。”
凌旸不再和她争辩,“……好吧,您说了算。”
苏澄又瞧了瞧其中那个美少年,“他是不是纯洁之神的眷者。”
凌旸微微挑眉,“是的。”
苏澄:“……”
从那个外貌气质,以及这个神眷者身份来看,这大概就是原著里的圣女阁下了。
苏澄:“挺好的。”
虽然在她看来,完全比不上年轻时的小马。
当他们准备离开酒馆的时候,忽然遇到一个牧师过来送消息。
她先是传递了怀特大主教的口信,说枢密会有个重要会议,他要先去一趟。
“然后,”牧师脸上露出点迷惑神色,“有位伊安先生,约您去回声林地一叙。”
苏澄买了瓶果酒答谢她,牧师非常高兴,还问她要不要带路。
“您帮我指一下方向就行,阁下,那我就去了?”
苏澄一边说话一边回头,忽然发现凌旸已经退了三丈远,一边走一边向自己挥手,然后转身就跑了。
苏澄:“……”
牧师将她带去了索兰的南郊,向前指了指,给她个鼓励的眼神,就转身走了。
苏澄好奇地前行。
这边有一小片银叶桦树的森林,树皮洁白,枝叶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
前方就是鹅卵石堆砌的浅滩,沿着碧蓝的湖岸线温柔蜿蜒,湖畔还有几株繁茂翠绿的垂柳,枝条轻柔拂过水面。
有个人站在树边眺望湖水,旁边还立着一匹毛色白如霁雪的马。
苏澄:“?”
迟了一刻,她发现那不是马。
那是一匹有着螺纹犄角的马形生物,从饱满的肩颈、宽阔的脊背到强健的胸腹,每寸肌肉都充满了雄壮力量感。
他的鬃毛与长尾泛着珍珠似的柔光,四蹄修长匀称,此时稳稳地站着,扭过脑袋似乎也在看风景。
苏澄:“???”
但凡这东西再多一对翅膀,就几乎和曾经神殿里的天马雕像一模一样了。
所以——
她不禁看向在场的另一个金发青年。
伊安弄了个独角兽过来?
第133章
在翠绿葱茏的矮树丛间, 林地的石板路蜿蜒而过,周边的空气清新,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湖水的湿润。
苏澄心情复杂地走了过去,“……你在干什么?”
独角兽这种生物, 已经不能算是魔兽了, 他们虽然大多不会说话, 但智商和飞龙也相仿。
所以并不好糊弄。
而且不同于龙族惯常的力量欣赏准则, 独角兽们本来也不怎么喜欢人类,或者其他任何的智慧生物。
所以只有少数品德高尚、内心纯洁的人, 才可能获得独角兽的青睐。
——这种青睐指的是和人相处一会儿,有一定几率接受投喂, 如果食物符合他们的口味。
如果想要和独角兽建立契约, 可谓是难如登天。
而且最为矛盾的是,但凡带着这种功利心态接近独角兽, 那么他们会有所感觉,也会立刻离开。
那些被允许和独角兽相处的人,往往都没有这样的念头。
在奇蹄目的魔兽里, 最常与人类兽人精灵等等种族达成契约, 成为其伙伴坐骑的,也就是各种马。
那些长翅膀的天马更是备受喜爱,他们耐性极好,大多性格不错, 而且还很聪明, 对食物也不挑剔。
所以,正常人想得到独角兽,会因为难度太高而放弃,转而寻求别的目标。
可是为了获取一些特殊的珍贵材料, 或是攫取巨大的利益——
有些雇佣兵甚至会伤害独角兽,或者抓捕幼小的独角兽强行囚禁他们。
据说这种人会遭到纯洁之神的报复,因为这是绝对的亵渎行径。
不过——
对于神祇而言,独角兽可能就是一种属性独特的魔兽罢了。
苏澄倒也明白这个道理,“我能想到,你肯定有很多完全不伤害他们、还让他们自愿跟从的方式……”
她一边说一边嘴角抽搐,“可是如果你要送我这个,人家不会愿意被我养吧?我记得独角兽是这样的,除非是从很小开始养,而且那种通常都得圈出几座山的地盘……”
伊安轻轻挑眉,“我不想给你添麻烦,我只是觉得,看到这个,你的心情或许会好点,你不是很喜欢吗?”
苏澄想起那个关于惊喜的约定,不由干咳一声,“谁和你说我喜欢这个的?”
伊安用一种玩笑的口吻道:“我记得在金珀城的神殿里,你说那个——”
他嘴上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也不是特别高兴。
苏澄扶额,“好了好了,那是个误会。”
但是话说回来——
她还是禁不住去看独角兽。
比起神殿里那座雄伟的天马雕像,这个独角兽因为没有双翼,显得小了一圈,但体格也是无比健壮。
他的皮毛是不含杂质的雪白,泛着朦胧的雾光,身上的每寸肌肉都蓄势待发,还有双温柔的灰蓝色眼睛。
苏澄和他对视了一秒。
她忽然想起某个漫天霞光的黄昏,想起蔷薇色的夕阳在那个人的虹膜上燃烧,想起满是笑声和烟花的篝火晚会。
独角兽转过了脑袋,用嘴咬住了一根柳枝,泄愤般地撕扯了两下。
苏澄猛地回过神,“……谢谢,我觉得他很美丽,但我毕竟不是你。”
她看向伊安,“你是神,你有办法让他们不拒绝你,我的话,我显然不是独角兽欣赏的那种纯洁无瑕的人。”
伊安看着正在啃树枝的“独角兽”。
伊安:“……”
伊安回过头,“你觉得怎么才算是纯洁无瑕?”
苏澄望着独角兽的侧影,“……心里没有恶意,没有贪念,总能宽容理解别人,没有什么自私的想法,这样吧?”
“是吗,”伊安反问道,“你见过曾经的纯洁之神,你觉得他算这种人吗?”
“他不算吗——等等,”苏澄愣了一下,“如果他是的话,他就不该对我说那些话……”
他曾说希望他的母亲也是她这样的人。
倘若他全然无私,他肯定只会觉得母亲身为镇长,坚守职责而牺牲很伟大,不会有这种怨念。
“嗯?什么话?”
“他说,”苏澄正要回答,忽然停住了,“那是他的隐私吧,虽然我们关系很不好,但我也不想到处说他的事。”
伊安看了她一眼,“那你就不用对我说了,我猜你心里也有答案了。”
他望向前方无垠的湖泊,“雪山的峰顶并无善恶之分,却仍然是人们眼中最洁净的存在,你看,有人瞧见绽放的花,会想将它折断插进瓶子,有人却只想让它留在枝头,前者未必心存恶意,只是钟爱它的艳色,但后者明白占有会破坏这份美丽,当你看到独角兽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苏澄:“……”
“你觉得独角兽不习惯被饲养,你第一个念头不是你喜欢他,要将他强留你身边,毕竟你不是做不到。”
“好了,”苏澄无奈地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好吧,但是……不提这些比较唯心的东西吧,独角兽是不是也不太喜欢黑暗系的力量?”
伊安饶有兴趣地看着她,“黑暗系?”
“是啊,”苏澄摊开手,“我在你面前就不装了,说到底纯洁之神肯定是最讨厌那些气息的人吧?他的化身形态里既然有独角兽,我就假设独角兽这种生物应该也有些相似的特质了,所以,我现在虽然很想摸摸他,但我觉得他大概率会拒绝。”
伊安沉默了一会儿,“他的脾气虽然不是很好,但我想也不会有太过激烈的反应,毕竟他都在这里了。”
苏澄狐疑地看着他,“怎么?你把这个独角兽催眠了吗?还是别的什么精神控制手法?你不怕纯洁之神找你的麻烦吗?”
伊安忍俊不禁,“你不是也做过一些他不太喜欢的事?而且还是和他本人有关的。”
苏澄望天,“那不一样,我又不和他共事,再说了我的经历很复杂——”
“哦?我还以为你还怕他。”
“谁说的?”苏澄立刻反驳,“若是说我在回响位面的经历,我和神祇打架都不止一次了,我甚至还和某位至高神跳过舞。”
伊安:“你什么和——”
伊安:“?”
伊安:“…………什么时候的事?”
苏澄眨了眨眼,“就在你不理我之后,第二天就是暮光城的狂欢节,那个节日——”
“我知道那是什么,”伊安打断了她,“……原来是那一天。”
他看起来似乎还算平静,那双金眸里却似乎有风暴暗涌,“真是戏剧性,我猜是他结束了你的试炼。”
苏澄琢磨着既然黑暗神的记忆也在其中,那黑暗神本人的性格,肯定是不会乐意让别人窥伺这段故事的。
所以伊安不知道也很正常。
苏澄:“是的?”
伊安轻轻一哂,“当然了,他当然会这么做了,否则你和我或许还会再遇到——”
然后他就不再说话了。
气氛忽然有些窒息。
苏澄默默扭过头,望着阳光下碧波粼粼的澄澈湖水,流云、森林与城墙尖塔,都倒映在那镜似的水面上,又随着风吹起涟漪而褶皱,偶尔又有几只雪白的天鹅,扑扇着翅膀落下来,在湖上悠然遨游。
她看到有两只天鹅往湖畔游过来,“嘿,他们好像饿了,按照我的经验,这多半是要吃的,你有没有带水果?”
下一秒,一只白皙如玉的修长手掌从旁边横斜靠近,递来一个圆滚滚的红苹果。
那苹果红得鲜艳,像是在蜜里燃烧的火,拿在手里都能嗅到浓烈的香甜。
天鹅们似乎也闻到了味道,啪嗒啪嗒地凑过来,伸长了脖子想要争抢。
“别急别急——”
苏澄把苹果掰成小块丢给他们,带着汁液的果肉散出发酵般的甜味。
她都忍不住深深嗅了一口,“我的天,这不会是你从神域花园里偷的吧。”
天鹅们欢快地吃着苹果,甚至发出了高兴的叫声,还拍打翅膀溅起细小的水花。
“……不。”
身侧传来一道低而清冷的嗓音。
苏澄浑身一僵。
她震惊地回过头,对上那双久违的灰蓝色眼睛。
铁笼镇的数月时光疾驰而来,像是轰鸣的列车驶过沉寂的记忆世界。
她愣愣地看着他。
银发青年沉默地和她对视,仿佛他们仍然在后院的沙地上练剑,或是在幽静的山谷里战斗——
“……是我自己种的。”
他平静地说道。
苏澄欲言又止。
他的发丝像是深冬凝冻的冰河,笼罩着月晕内环的光雾,卷曲出优雅的弧度,随意地束在腰后。
那张线条清冽深邃的面庞,带着冰川棱线般的锋利,眉弓、颧骨和下颌的弧度一如既往的完美。
和她记忆里某张脸全然重合了。
或许因为不是降临状态,也或许是他有意为之,亦或许是她实力变强了很多。
苏澄没怎么受到神祇力量的影响,现在清醒得不能再清醒。
“在没有我参与的现实世界里……”
她缓缓开口,“你在铁笼镇宅邸后山种的苹果树,有没有结出甜的果子呢?”
银发青年神情不变,“我不知道。”
苏澄:“?”
苏澄:“你放弃了?没再去品尝那些苹果?”
他看了她一眼,灰蓝色的眸子里纠缠着无法言说的情绪,随即转过头。
“……我替换了记忆,”他慢慢地说道,“你在试炼里的所作所为,成为了我的过去回忆的一部分。”
苏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说真的,杰拉尔德那么做我都能理解,但你是为什么?”
她毕竟支持了妒神,还揍了他那恶心的父亲,而且原本他好像也没好朋友,和家人关系更是一坨。
自己这种天降基友——还发展出暧昧关系的,肯定就很难得了。
纯洁之神本来也有幸福生活,就算是有点没学魔法的遗憾,那也有善良可爱的弟弟妹妹们,有爱他的母亲。
有没有自己重要吗?
苏澄:“或者厨师先生,毕竟他和他家人处得也不好——”
“可以了,”银发青年闭了闭眼,“我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任何一个污秽的名字。”
“哈,真有意思,”苏澄冷笑道,“你既然有那段记忆,那你肯定明白教廷和秘教没什么区别,他们都是害死你全家的凶手。”
她本来以为对方会暴怒,甚至已经做好被传送跑路的准备,或者在这里死掉一次。
然而他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那我换个说法,我不想从你嘴里听到任何名字。”
苏澄:“……”
原来还是吃醋吗。
苏澄:“你不想是你的事,我怎么做是我的事,你是什么我必须服从的人吗,我还不想再从你嘴里听到任何这样的话呢。”
他转过头,“嗯,如果能让你这么做。”
苏澄:“…………”
他只要不摆出那副人人欠他五百万的样子,就更像查尔斯而不是纯洁之神了。
苏澄:“所以你为什么要替换那段记——”
话音未落,面前的神祇倏地回首,低头吻住了她。
第134章
那是一个急切甚至有些慌乱的吻, 带着鲜明的生涩。
仿佛想尽可能堵住所有未曾出口的、那些他无法回答、或是不愿面对的问题。
或者——
也想弥补一千多年遥远而空茫的距离。
神祇温暖宽大的手掌捧住她的面颊,修长的五指陷入到墨黑的发丝之。
苏澄有点意外。
他们站在垂柳下的阴影里,她抬眼去看他,那双灰蓝的眸子逆着光, 像是被晨雾锁住的远山, 也像是暴雨前积蓄雷电的云层。
里面积蓄着某种近乎思念一样的深沉情绪。
那凝结月光般的银色发丝, 如同水一样倾泻下来, 擦过她的颧骨和脖颈,带起细微的痒。
他用力地碾压她的唇边, 混乱地撬开齿关,似乎在被某种燃烧的冲动和渴望所驱使——
另一只手几乎有些僵硬地搂住那截纤瘦的腰肢, 将人全然圈在了臂弯里。
这个看起来掠夺性十足的吻, 因为他糟糕的技巧和僵死的动作,莫名就显得有些滑稽。
苏澄:“你的吻技好像没什么进步。”
她在唇舌的碰撞里模糊不清地说道。
那个乱糟糟的亲吻像是笨拙的表演, 她甚至都不想和他认真战斗。
银发青年垂眸望着她,灰蓝的眸子里涌起某种委屈的怒意,“我为什么能进步呢?”
苏澄:“……说得好, 你把我问到了。”
他望着少女泛红的唇瓣, 脸上的表情十分微妙,看起来更生气了,好像随时会爆发打人。
或许不会。
苏澄满头黑线地想着,但这家伙就给人类似的感觉, 不知道是不是原著后遗症。
苏澄:“查尔斯——”
银发青年冷着脸, “你一定要这么喊我吗?”
苏澄:“为什么?你不喜欢这个名字?”
纯洁之神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不喜欢这个名字代表的那段过去。”
“好吧,切西亚,”苏澄撇下嘴角, “有点诡异,感觉这是那种祈祷的时候才会喊出来的词,不像是人的名字。”
他面色不变,“我早就不是人了,我死在了——”
苏澄:“黯门之战?”
他愣了一下。
苏澄:“我在某个地方看过你留下的断剑,虽然当时还不知道是你,不过我印象还挺深的,因为你的名字显然是人类,而你斩首了古龙,我觉得很了不起,说真的,我还以为你会死在七罪神之一的手下。”
他本来还安静地听着,在被夸奖的时候,眉目弧度稍微柔和了几分。
到最后一句,眸中又浮现出讥屑。
“杰莱尔、路克萨拉、格拉顿、沃雷修斯——”
他轻轻一哂,“全都是我的手下败将,他们加起来也杀不了我,你真正想说的应该是赫斐斯?”
苏澄知道那是赫维茨成神后的名字,“……你的意思是他能杀你?”
他默然片刻,“我不知道,即使我厌恶此人,也不得不承认,他在魔法方面的天赋堪称登峰造极,所以如果我们陷入死战,我想或许会同归于尽。”
“这就挺有意思的,”苏澄忍不住讽刺道,“光明神诅咒了他,夺走了他的力量,他维持着被削弱的状态,被圣骑士围剿,最后被圣火烧干了身体。我不想做出任何批判,因为我知道他们也未必没做过类似的事,只是可惜你不能亲自体验那些魔法了。”
切西亚:“……”
从他的表情来看,他显然也知道那位大导师阁下是怎么死的。
苏澄本来以为他会暴跳如雷,会当场和自己打起来,或者把自己杀掉一次。
不过,他虽然不太高兴,但并不像是要发作的样子,眼神还越发微妙了。
切西亚:“……你知道他为什么被诅咒吗?”
苏澄眨眨眼:“光明神觉得没人打得过他,让他活着会给你们造成很多损失,或者不想让你因此牺牲?假如你是你们这边唯一一个能杀他的人?”
切西亚不置可否,“这最多是好处。白夜之围后,赫斐斯毁去了许多教廷的神殿,还亵渎了冕下的圣象。”
苏澄禁不住睁大眼,“哪种亵渎?”
切西亚:“…………”
他投来一个你无可救药的眼神。
苏澄扶额,“抱歉,对你而言,把雕像砸烂也是亵渎对吧?”
他无言地颔首,又瞥了她一眼,“不是每个人都是你。”
“啊?”苏澄满脸委屈,“我只是在心里感叹一下根本没——算了,你的意思是其他人都没这么做过?”
“你以为他为什么是傲慢之神?”他轻轻一哂,“没有谁敢像他那样挑衅至高神的权威,即使是你的那几位老朋友……”
苏澄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和色秽之神见面。
路夏也是选了纯洁之神的祈祷间,而不是在有光明神塑像的地方。
她忽然有点明白了。
“哦,”苏澄了然道,“所以光明神也要报复回去——而且,赫维茨阁下估计本来也是你们的眼中钉肉中刺,一举两得是不是。”
切西亚不再说话了。
苏澄伸手勾住他耳畔垂落的发丝,“你融合那些记忆后,感觉是怎样的?不会真的是思念了我一千年吧?”
银发青年微微低下头,似乎想要说话。
苏澄跳起来吻了他。
她一手搂着他的后颈,给予了一个更具爆发力和回击意图的深吻,唇瓣带着压力封住了他的嘴。
“……”
他似乎有些错愕,在被齿尖啃咬下唇时,也禁不住微微张嘴,然后就感觉到带着凉意的舌尖滑入口腔。
她的力度很快卸去,熟练而准确地扫过口中的每个角落,在牙龈齿缝间舔舐,然后卷起他的舌头缠绵拉扯。
两人之间最后的空气也被挤压消失。
他忍不住伸手抱住了她。
银白和漆黑的发丝交错缠绕,像是捆绑的绳结。
纤细微凉的手指从他颈侧滑落,宛如强硬而冰冷的锋刃,割开了卡在喉结下方的领口。
浸染着一点水红的指甲,好似刀片划过锁骨,抚摸那宽阔结实的肩膀,然后触碰到带着弹性的健硕胸肌。
苏澄抚摸那撑满衬衣的鼓胀胸膛,掌下的躯体是神祇意念的凝聚,热意也只是力量的聚结。
她再也摸不到真实的心跳。
查尔斯已经死去多年,在自己触碰不到的真正的过去。
更多纽扣在被她用手指扯动时弹开。
饱满的胸肌和凹陷的沟壑在呼吸里起伏,腰腹紧绷时的块垒线条清晰无比,凝聚着难以言说的力量感。
苏澄侧过头看见天鹅扑着羽翼起飞,忽然觉得不太对劲。
“说起来,刚才那个人哪去了?”
“……”
切西亚再次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目光。
“抱歉,”苏澄毫无歉意地说道,“只是在想我们要不要换个地方,或者快一点,不然待会儿要是被打断——”
“……我不觉得他不知道这里在发生什么。”
他轻叹一声,语调有些奇怪地说道,“另外,时间取决于你,如果你想的话,即使到明年的今天也没问题。”
苏澄:“?”
她无法想象这家伙能说出这样的话!
怕不是真因为融合了那段记忆,然后被她污染了?
苏澄忍不住捏住他的脸,“你不是路夏假扮的吧?”
下一秒,她的脊背抵在了柳树树干上。
“……真是亲近的称呼。”
银发青年垂首看着她,那双灰蓝色的眸子里燃起怒焰,“你就那么喜欢他?”
“我喜欢的人挺多的,说他是因为他比较有概率做出这种事——”
盛夏的话语再次消失在亲吻里。
盛夏的热风拂面而来,水畔的垂柳枝条轻轻摇晃。
岸边坚硬粗壮青色的树枝,随后微微触到湖水,像是羽毛扫过绸缎,水面泛起的涟漪漾碎了云影。
在满池晃动的银色水纹里,枝条的尖端被湖面打湿,在阳光下泛着闪亮的水光。
风越来越剧烈,整颗树木都开始微微摇晃,枝条微微震颤着没入了水中。
被骄阳晒得带了热意的湖水,急切地攀上了树枝的纹路,没过枝杈的结节和凸起。
枝条渐渐触碰到了浅滩下方,然后径直顶开了底部堆簇的鹅卵石,水面因此泛起了细小的气泡。
柳枝沉入了滩下的沙地,叶片探入那潮湿而泥泞的土地,湖水因为风的震动而形成漩涡,卷起破碎的浪花。
水草的清香与泥土的湿润,在空中酿成了粘稠的气息。
随着更多枝叶坠入湖中,浅滩下的泥沙不断地被掀起、搅动,每次碰撞都涌动起鲜明的水声。
下方坚固的岩石微微摇晃,湖底飞溅起暗色的扬尘,泼溅的水珠打湿了岸边的萋萋草叶。
苏澄仰头靠在树干上,感受到柳叶从耳畔拂过,沾着水的枝条从湖里抽出。
过了几秒,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几乎没感应到多少神祇专属的力量气息。
好像——
他们只是一对普通的来岸边约会、然后情不自禁亲热的情侣。
某人应该是故意的。
“……镇上喜欢你的人挺多的。”
苏澄看向近在咫尺的神祇,“你知道,之前还有人和我说,让我好好对待你,我都不认识她,你为什么没去尝试和谁谈一次呢?”
他又沉默了几秒钟,“很忙。闲暇的时候更想一个人待着。而且……也找不到那种感觉。”
“心动?”
“差不多,”他迟疑了一下,“当时我看过一些书里描述的故事,可能给了我些期待和幻想,但现实里和那些表达好感的人相处,会觉得说不到一起。”
“你们镇上路过的那些雇佣兵,或者圣职者呢?”
他无声地摇头,“……更多是麻烦。除了你。”
“好吧,”苏澄轻叹一声,“我要告诉你,考虑到你好像比较……你知道我和你不是一种人吧?再说你也不是人类,我觉得我没有什么需要负责的部分。”
切西亚扫了她一眼,“显而易见。如果你觉得我会那么想,那你就低估了我对你的了解,哪怕是查尔斯都没这种念头。”
“好吧,”苏澄满头黑线,“查尔斯不这么想我能理解,毕竟那会儿你一直觉得我惦记着某个人。”
银发青年重重地冷笑一声。
苏澄:“……我只是以为你想见我,才让伊安带你过来,你还假装成独角兽,那要么是来报复我,要么是希望我做出某种选择。”
“什么?”
他眼中再次露出那种古怪情绪,像是在压抑某种火气,“我不是——我根本不——”
银发青年深呼吸了一下,似乎快要原地爆炸了。
他后退了两步,好像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直接就消散在了空气里。
苏澄茫然地看着他离开的地方。
“说真的,我以为我见过的脾气奇怪的人够多了,但他好像仍然能排在前列……”
她小声吐槽道。
“我还以为这恰好是某种吸引你的特质。”
旁边传来一道低沉悦耳的嗓音。
苏澄回过头对上那双淡金色的眸子。
伊安不知何时回来了,“另外,你的扣子系歪了。”
第135章
苏澄默默低下头。
她还没有抬起胳膊, 另一双修长漂亮、骨节分明的大手,已经伸到了胸前,动作利落地解开了衣扣。
伊安迅速地将扣子推出来,然后捏着她的衣襟整了整, 又耐心细致地重新扣了一遍。
他的指尖带着热意, 隔着薄薄的衬衫, 在微凉的肌肤上逡巡燃烧。
苏澄:“……你是刚来的吗?”
伊安低头望着她, 又将略显凌乱的领子扯平,“我想说你无需有任何担心, 虽然——我以为你不在乎。”
苏澄叹了口气,“说实话就算你看了, 我也不介意, 但你这个人脾气也很怪,难保哪个画面又刺激你。”
“不, ”他笃定地说,“今天的一切都是我想给你的惊喜,虽然我想象的不是这种发展, 但也属于意料之内, 再说,如果我在乎,我就不会配合你了。”
苏澄迷茫地抬头,“你配合我什么?”
他眨眨眼, “你不是故意把我气走吗?”
苏澄:“……不是。别给自己加戏可以吗, 我没气到那种程度。”
他倒是笑了一声,“我知道,我以为你想和那头‘独角兽’私下里相处一会儿——”
“好了好了,”苏澄打断了他, “这一切就过去了,我还是要谢谢你,他还解开了我一些疑惑,以及我好像不用担心哪天他忽然过来把我宰了,呃,这也不好说。”
伊安不置可否,“查尔斯确实不是个性情稳定的人。”
苏澄不禁侧目,“他允许你这么叫他吗?”
他投来一个揶揄的眼神,“不,他不喜欢任何人这么称呼他。”
苏澄也忍不住笑了,“好吧。”
别人暂且不提,纯洁之神就算再不爽,还能把同阵营的神祇杀了吗。
苏澄:“……你真是个恶趣味的人。”
伊安不置可否,“少数时候我确实会从让别人不适这件事里找到一点乐趣——”
苏澄默默往旁边挪了两步,“也很危险。”
“但是,”金发青年俯身搂住她的肩膀,“你也挺喜欢我这样的,对吧?”
苏澄很想说你不要自恋,但她意识到自己的爱好其实也挺广泛的。
苏澄:“……”
她决定假装无事发生。
显然她的沉默已经展示了答案,伊安满意地放开了手,“你在圣城里玩得怎么样?”
苏澄表示挺好的,“不过詹恩好像要见我——”
面前的神祇微笑着颔首,“那就去吧。”
他垂首将一个轻吻烙印在她额间。
那一刻,某种灼热而纯粹的力量贯入体内。
像是揉碎的日光浸透了每寸肌骨,又宛如翻涌的滚烫浪潮,要将所有的血肉都洗涤净化。
伊安直起身,露出了一点不爽的神色,“……那棵树的气息真是洗不掉了。”
“那你就习惯这个吧,”苏澄随口说道,“我身上的气息多了。”
伊安伸手揉乱了她的头发,然后盯着那些浓黑卷翘的发丝,目光顿了顿,似乎想到了什么。
“所以你不再生我的气了?”
“是的?”苏澄奇怪地看着他,“你为什么现在忽然在乎这个了?”
“……只是希望你保持愉快心情去做接下来的事。”
“?”
他没再多说。
苏澄很快也抵达了约定的地点。
千知之殿的位置比较靠近圣城中心,这座巨型藏书馆也有数千年历史,由数不清的白色环状回廊堆叠构成,每一层拱廊都是半露天结构,宛如无数靠拢的花瓣。
顶部则是乳白色水晶构成的采光井,将日光均匀地散射到所有弯曲的长廊上,远望宛如一座环绕着光轨的圣洁祭坛。
它的占地面积很大,但也不是索兰最高的建筑,因为后面还有为每个神祇修建的宏伟殿堂。
苏澄不确定詹恩在哪里等自己,也不好随意放开精神力,毕竟这地方高手太多。
所以她准备进去看看。
在入口处,她又遇到了刚才那几个少年。
他们也认出了她,都投来古怪的眼神,显然是仍然不确定她的身份。
苏澄顿时明白他们的消息不太灵通,毕竟这会儿教廷的高层多半都知道自己来了。
那个银发少年走在他们中间,仍然像是一朵清冷冰洁的雪莲花,带着那种随时会被暴风摧折的柔弱丽质。
他生得实在美貌,哪怕她没有什么想法,也多看了两眼。
下一秒,少年微微蹙眉望了过来。
苏澄:“?”
他那几个同伴似乎都挺护着他,顿时也都露出如临大敌的样子。
苏澄没看完原著圣女相关的剧情,只记得是偶然在外面遇到,圣女本身受到某种力量影响,陷入了一种虚弱状态。
所以林云趁虚而入了。
否则以他那几百万字下来都没多少真本事的状态,根本也没法接近她。
但无论如何,也和现在的场面毫无关系。
苏澄倒是挺欣赏他的美貌——但和在外面看到漂亮花瓶多看两眼无异,她并没有更多的想法了。
她正想直接离开。
“阁下。”
银发少年轻声喊住了她,“请等一下。”
苏澄轻轻吸气。
有些男孩在这岁数或许还在变声,他却有一把极为美妙柔和的好嗓子,哪怕是寻常的说话也宛如歌唱。
她扭头看了一眼,对上那双雾蒙蒙的淡蓝色眼眸,忽然愣住了。
那种颜色像是初冬黎明的寒雾,也像是被月光亲吻过的冰面,淡薄又带着一触即碎的脆弱。
然而在对视的那一刻,她好像又看到了别的东西。
那瞳孔深处仿佛隐匿着微光,像是星河深处寂灭的白洞,灵魂深处的某根弦因此而触动。
然后引起一种强烈的、向那冰海里坠落献祭的冲动。
她难以自制地想要靠近对方,想知道那双眼睛里蕴藏的故事,甚至想要拯救他,呵护他——
等等。
苏澄忽然猛地醒了过来。
刚刚那是什么鬼?
“抱歉。”
银发少年张了张嘴,面上浮现出一种惶惑,似乎自己做错事了一样。
苏澄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为什么要喊住我?”
她现在满腹疑问,语气不算很糟糕,但也算不上很温和。
有个少年忍不住扬起声音,“嘿,是你先盯着人家看的——”
苏澄看了那些人一眼。
那人脸色一白,顿时闭上了嘴。
苏澄转过头,“我懒得说了,如果你想报复回来,你也可以盯着我看,我不介意。”
银发少年微微摇头,“不,抱歉,我控制不了那种力量……我只是在您身上感觉到切西亚殿下的气息。”
“你没感觉错,”苏澄点头,“你说控制不了什么?刚刚那个可不是纯洁之神的力量吧?”
银发少年面上显出一点慌张,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那是、那或许是爱神殿下的赐福……”
苏澄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爱神是光明神的盟友,并非是禁忌的邪神,但书中对祂的描述一直是古老的神祇,还说祂和欲望之神是双生兄弟。
从这个角度来说,如果欲望之神是古神,那么爱神必然也是。
只是这两个古神都投靠了光明神和黑暗神,所以才免去被逐入虚空冠上伪神头衔的命运?
苏澄:“哦,所以不仅是纯洁之神,你还是爱神的眷者?”
银发少年不太确定地点头又摇头,“不,或许吧,嗯,我,我只是梦见过祂。”
苏澄还想再问,他面上却泛起几分红晕,低着头迅速地跑了。
苏澄:“……”
切西亚的眷者果然也很特别。
另外几个少年都在看她,神情相当复杂,显然也听见了刚刚的对话。
纯洁之神的气息?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想破脑袋也想不到真相,只以为她要么也是那位殿下的眷者,要么也受过赐福。
而且,若是普通的赐福,那种力量影响通常不会持续太久,也不至于引起那位准圣子的瞩目。
毕竟这可是索兰。
很多在这里的圣职者都和神祇有过多多少少的接触。
其中一个人好像终于想起来什么,忍不住就和旁边的朋友咬耳朵。
“什么?”
他们看着那个黑发少女离开的背影,“就是那个人?”
“说不定呢,听说当年在金珀城,纯洁之神殿下就因为她而显露了力量……”
“那她到底是不是祂的眷者?”
“……不知道呢。”
他们这边议论纷纷,苏澄却是已经找到了詹恩。
“……阁下。”
金发碧眼的大主教站在一条底层长廊入口,偶尔有路过的人和他交谈,他也都温和地回应。
然后他远远向苏澄招手。
她走了过去,“下午好!”
詹恩微笑着回应了她,在短暂的寒暄之后,他带她穿过了这座巨大的藏书室,然后进入了隔壁的殿堂里。
他带她去了一些教室和祈祷间,指出这就是那些适格者、那些被选出等待成为神眷者的人学习的地方。
苏澄:“……他们是不是也要进入回响位面参加试炼?”
詹恩微微颔首,“是的。”
苏澄歪头看着他,“之前银月帝国那次试炼出了乱子,你们查清楚是怎么回事了吗?”
大主教轻叹一声,投来一个你自己意会的眼神,“在北大陆这片土地上,异端邪神们可能会做出任何破坏稳定与秩序的事。”
苏澄:“……”
她忘记这周围人来人往,满走廊都是圣职者了,大概也只能得到这种回答。
詹恩忽然看了她一眼,“您还想参与神恩试炼吗?当然,这次是教廷举行的,传送阵也是在圣城内部。”
苏澄:“?”
“所以,”大主教若无其事地继续道,“这次你不会遇到任何黑暗神阵营的次神。”
苏澄无言地看着他,“那我倒是相信——”
黑暗神的手下们就算是想要发疯,也不太可能跑来索兰搞事,未必是他们不愿意,而是实力上难以达成。
毕竟是教廷的圣城,有光明神亲自降下的保护,也有其他的次神时刻关注这边。
倘若能让对手随意进出,先不提别的,教廷的权威都要大打折扣,所以他们绝不会允许这种事。
但她可不是什么虔诚的光明神信徒,即使进入那些“邪神”的记忆里,也无所谓。
只是——
虽然试炼的旅程还挺有意思,也涨了很多知识和本事,可一旦从里面出来,好像就要面对某些麻烦事。
苏澄不禁有些犹豫。
在他们谈话期间,两人又穿过侧翼的长廊,经过一座水晶雕琢成的拱门,上面镌刻了无数繁复的符文。
她仰头看了看,“……奇异的搭配。”
在詹恩投来注视的时候,苏澄又解释了一句:“我是说上面那些古精灵语和空间魔纹的结合,感觉很有创意——”
大主教无声地笑了笑,“那是光明神冕下的手笔,不过也是好几千年前的事了。”
苏澄能隐约感觉到空间波动的无形涟漪,尤其是在他们踏入门内时,好像有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隔绝了外界。
眼前豁然开朗。
前方的神殿穹顶高得令人目眩,最上方仿佛横亘着白金色星河。
亿万细碎的光点被凝结其中,随着光流的涌动缓缓旋转,柔和地照亮了整个殿堂。
雪白玉石构成的地面,随着人的脚步踩过,闪耀起明灭的金色流光。
在那些崇高的白色石柱上,凝固着液态黄金般的符文,里面隐隐传来魔力运输的嗡鸣声。
然后她看到了魔法阵。
数十个大型魔法阵,以各种奇特而规整的几何阵列精密排布,每个魔阵占据了一片独立的方形或者圆形区域。
直径从五米到十米不等,占据了这里的大多数空间,当然也留下了宽裕的过道。
她能在魔阵核心里看到纯度极高的各种珍贵材料——秘银、精金、各种罕见的魔晶粉末,被熔铸镶嵌,阵环的线条充盈着各色璀璨的光芒。
大多数魔阵都被激活了,或者说进入了测试状态。
苏澄能瞧出这些都是传送阵,无一例外,这种高精度的魔阵需要时常维护和调试,在使用前更是要多次测试,否则很容易出事。
他们从宽敞的过道里穿过,周边的魔阵似乎检测到有人靠近,光芒都在相继变亮,很快又恢复黯淡。
然后两人在一座巨大的金色魔阵前停驻。
苏澄看着那燃烧星辰般的阵核,在自己靠近的那一刻,光芒变得更加耀眼,每道线条似乎都活了过来。
里面的符文开始旋转甚至重组,一层一层法阵上浮,从平面变成了立体层叠的状态。
她听见玻璃摩擦般的尖锐空间撕裂声。
苏澄:“……这是什么意思?”
詹恩沉默了一下,“这些魔阵都会向适格者开放,不同的魔阵里放入的记忆有些区别,它会对具备某些特质的适格者有所反应。”
所谓适格者,某种意义上也是预备神眷者,就是教廷按照某些神祇的眷者所需特质,专门挑选出来的一些人。
这些人未必能百分百成为神眷者,但相比之下概率更高。
尤其是在“荣光七神需要定期为教廷输送眷者当战斗力”的前提下,次神们可能就更容易从里面选出几个合适的。
但主神们就比较任性了。
“哦,”苏澄懂了,“所以这个魔阵里放了谁的记忆?”
詹恩看了看那个传送阵,“应该是光明神冕下本人的。”
苏澄:“???”
她拥有什么光明神所看重的特质吗?
从原著信息来看,所提过的光明神的眷者,也就是下一任的教皇。
但是,教皇更迭继位,似乎也是数月或者数年后的事了,并不是前期的情节。
苏澄:“……我能进去吗?不是你们内部人员专用的?”
詹恩垂眸望着她,“如果你想的话,可以,即使你不是圣职者,但你能让魔阵有所反应,就有资格参与试炼了。”
虽然通常来说,如果不是圣职者,是没法进入到这个地方的。
苏澄本来还有点犹豫,因为她也不是很想招惹光明神。
毕竟为了让人表现出本真的性情,神眷者的试炼都会修改人的认知,一旦她进去就会忘记自己在做什么。
更不会知道自己遇到的某个人就是光明神了。
然而——
她忽然想起来,黑暗神曾经提过下一段旅程。
苏澄扭头望向魔法阵中央,看到了扭曲的漩涡状光流,那涡流深处似乎浮现出模糊的人影。
“……是的。”
恍惚间,苏澄听到了一道陌生又熟悉的声音。
她愣了一下,才意识到是狂欢节的跳舞搭子。
虽然他说话不多,但他的声线也很有特色。
“……你想要答案就在里面。”
那个人继续说道。
苏澄扭头看向詹恩。
金发碧眼的大主教仍然静静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丝毫反应,完全不知道敌对教会至高神的降临。
……虽然只是在她脑子里。
“詹恩,”苏澄不太确定地说道,“我进去之后,是不是会忘记第一次试炼的事?不然我很容易从‘我穿越到过去’这现象产生联想,从而去明白自己在试炼里,而非是真正的穿越——嗯,你懂我的意思。”
“你很敏锐,”他沉吟一声,“理论上说,多次参与神恩试炼的人,对之前那些相关的记忆会产生不同的认知,你不会清晰地回忆起神恩试炼这件事,但是此前的某些事情,仍然会对你有影响,你也会记得那些你学到的知识,只是关于学习的过程,会暂时有些不同。”
苏澄犹豫了一下,在感受到魔法阵吸引力的时候,没有再挪动脚步。
涌动的金光从阵核里扑面而来,带着空间抽叠坍缩的异响,将她卷入了能量的海潮之中。
黑发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光芒流动的殿堂里。
周边的魔法阵们相继归于寂灭。
詹恩在原地站了两秒钟,那双碧绿的眼眸里绽出细碎的熔金光丝,凝望着空中的某一处,语气冷淡地赶人。
“你现在可以滚了。”
……
苏澄昏昏沉沉地睁开眼睛,意识如同从幽深的湖底浮现,沉重而粘滞,每次尝试凝聚思绪都像是逆流划水。
过了几秒钟,长久持续的精神力训练起了作用。
她终于清醒了一点,然后感觉到眼睑上扫落的温暖柔光,耳畔也响起了各种响动。
苏澄看向头顶上方浓密的树冠层,交错的枝杈层层叠叠,翡翠色的叶片鲜嫩光亮,微尘在空中漫舞。
稍远处枝头的鸟雀在歌唱,风里传来小溪抚过鹅卵石的潺潺流水声,湿润的土壤和清新的草木气息一起钻入鼻腔。
还有点火焰余烬的味道。
她坐了起来,发现身下是一张厚实干燥的毛毯,散发着干草的苦香,上面的粗糙染色已经发白了。
苏澄刚想四处看看,忽然发现手上多了点东西。
——就在右手的虎口周边一圈,右撇子们执笔最常使用的部位,出现了一个白色光纹徽记。
一条盘绕的双头蛇。
苏澄:“?”
她一眼看过去还以为手上爬了条虫子。
那条蛇的尾部盘成螺旋状,向上抬着头,两个脑袋一左一右。
它们的状态还不太一样。
左边的头颅伸展着,似乎在寻找什么,右边的则是安静的垂放状态,似乎还微微低下,像是在观察。
……双头蛇。
苏澄记得自己曾经从哪看过类似的图案。
她环顾四周,发现不远处有一小堆将要燃尽的篝火,橘红的火炭石已然黯淡,飘出几缕发蓝的轻烟。
“亲爱的,小心点,你那把弓今天又要用月榕树脂油浸泡了,记得用细石砂打磨一下……”
前方响起一道温柔悦耳的嗓音。
“没问题,”另一道清亮跳脱的声音回答了她,“我都准备好啦——”
苏澄很快看到了两个人。
一个金发青年半跪在地上收拾背包,身上穿着柔韧鞣制过的白色兽皮短外套,米色的连肘精工鞲环护住小臂,穿着浅色的马裤和短靴。
这身猎装做工不算精细,但看光泽也知道材料不错。
那人瞧着二十出头,浅金色鬈发用皮绳扎着,在晨曦里熠熠生辉,侧颜清瘦秀丽,肌肤白皙又透着红润。
苏澄能感觉出她身上的斗气浑厚充沛。
旁边还有一道身影。
那是个身量修长的金发少年,正在用绒布擦拭一张造型优美的长角兽骨弓,动作很细致专注。
那人发色更浅,像是初绽的晨曦落在雪峰上,此时扎了个蓬松的高马尾,发辫落在后背上,显得颇为俏皮。
他的皮肤细腻匀称,像是牛乳般光滑,完全看不到毛孔。
金发少年也穿着利落的猎装,米白皮背心,墨绿的亚麻束腰罩衫,收紧的皮革腰带和长筒靴衬得身形越发挺拔。
他低头擦拭那把长弓,长长的金色睫羽低垂着,侧颜美好得几乎不真实。
这俩人的容貌有七八分相似,眉眼几乎如出一辙,不过年纪小的更有种精致的雕琢感。
苏澄很快找到了原因。
——精灵血统。
她看着金发少年脸侧的耳朵,像是一片玉白的树叶,上轮廓尖锐,比寻常人类的耳朵长了一倍。
但比起精灵们可能还要短一点。
这大概率是个半精灵。
柴火在炭石周围发出微弱的噼啪声。
那两人很快也看了过来,望向坐在毯子上的黑发少女。
金发青年站起身,“您醒了,感觉怎么样?”
“我没事了,”苏澄揉了揉脑袋,“……有点昏沉,是你们把我放在这里的吧?”
她看到前方被林木半掩的帐篷,知道这应该是人家的营地,而且自己总不可能恰好昏迷在毯子上。
“谢谢,”苏澄说道,“这是什么地方?我该怎么称呼你们?”
“……这是翡翠山脉的西部,”金发青年说道,“我在河上游发现了你,你脸朝下趴在地上,我帮你洗了洗脸,希望没有冒犯。”
苏澄连连摇头,“当然不会,多谢。”
“不用客气,”金发青年露出个温和的笑容,“我是莱雅,雇佣兵,冒险家,这是我的儿子,伊安。”
第136章
苏澄:“?”
翡翠山脉?
那不是赤阳帝国最大的、魔兽最多的山脉吗?
她只记得自己在圣城误触了魔法阵, 结果竟然传送到南大陆了?
苏澄缓慢地点头。
而且——
伊安?
这个名字不是特别常用,但也不算罕见,随便去挤满人的商业街吼一嗓子,通常也能有两三个回头的。
苏澄忍不住去看那个金发少年。
他也转头望过来, 正脸仍然漂亮得毫无瑕疵。
——他们母子俩长得很像, 莱雅的虹膜颜色是常见的深褐色, 这男孩的眸色却要浅淡许多。
那双眼像是融化的琥珀, 也像是阳光里的液态黄金,光线稍暗时就沉淀了, 像是映着黄昏天幕的湖水。
名字一样能理解。
但是。
眼前这位小伊安先生的模样,和自己记忆中另一个同名人士, 其实也挺像的。
金发少年眨了眨眼睛, “您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
苏澄轻咳一声,“难以想象, 我以为你们是姐弟——”
说着看向莱雅,“您看起来太年轻了。”
那母子俩都笑了。
“我虽然不是魔法师,但我是水木属性斗气, 所以能常年维持这种状态。”
莱雅笑眯眯地说, “我的儿子都快要二十岁了,庆幸的是他在这方面比较像是人类,倘若像精灵的话,这会儿大概还在学说话吧?”
苏澄:“……”
半精灵的生长速度也是两种情况, 要么像人类要么像是精灵, 这个好像是完全随机的,但无论如何他们寿命上限都很长,少说也有七八百岁。
即使是早早长成,也会一直维持着青年样貌。
“我猜你来自银月帝国?我曾经也去过待过几年, 不过,都是在人迹罕至的地方,所以我也没和太多那边的人交流……”
莱雅兴致勃勃地说道,接着又露出关切之色,“哦,您看起来像是遭遇了意外,我希望一切都好?”
苏澄扶额,“还好,我误触了一个传送阵,不过没想到能把我扔到这么远的地方——”
“从银月帝国?”伊安忍不住加入了她们的谈话,满脸好奇地看着她,“那是什么样的魔法阵?”
“事实上,不是银月帝国,”苏澄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你们是教廷的信徒吗?”
那两个人同时露出了茫然之色。
“教廷?”莱雅问道:“这是哪位神祇的信徒组织?”
苏澄也愣了,“……光明神。”
那两个人面上的迷惑更甚。
伊安头顶好像冒出一个问号,“光明神?”
他重复了一下这个词汇,然后拆解了一下单词构成,“是某位和光芒有关的神祇吗?”
苏澄:“?”
莱雅也颇为意外,“无意冒犯,我去过很多国家,也认识一些神祇的信徒,从来没听说过这个。”
苏澄:“…………”
他们看起来不像是装的,也没必要演她。
除非从来没接触过外面的世界——他俩显然也不是这样,否则不可能连教廷这个词都不知道。
等等。
苏澄:“现在是几月?”
伊安眨眨眼,“四月。”
苏澄:“……”
她明明记得已经是盛夏快入秋的时间,怎么还倒退了?
要么是她昏迷到第二年春天,要么是那传送阵把她丢到了另一个时间线。
这也太离谱了。
紧接着,苏澄忽然想起来,自己得到幻象之神的印记前,曾经和他有过一段对话。
在那段记忆所反应的时间里,似乎就没有教廷和光明神的存在,或者说那处于光明神现世之前?
苏澄:“……事实上,我误入的那个地方,属于某个宣称追随光明神的组织,但我也没见过这个神,所以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我觉得可能是比较小众的信仰,他们使用的魔法阵也比较奇怪。”
莱雅似乎有些恍然,“不奇怪,这年头有不少类似的组织,宣称自己信仰着某个不存在的神祇——”
“怎么奇怪了?”伊安追问道,“他们不使用镜像对称法则或者相位锚定律吗?”
“哦,基础定理肯定都是这些,不过他们会在外阵环里加入一些自制的古代魔纹,在古精灵语基础上衍生的。”
“譬如说呢?”
“嗯让我想想——”
苏澄只得和他讨论起来。
说了一会儿,她发现伊安也不算正经的行家,大概就是读了几本书的水准,所以自己勉强能糊弄他。
虽然她说的大部分也是真话。
莱雅没有参与两个人的空间魔法和魔阵学讨论,只是在前面引路。
苏澄很快知道,莱雅是接了佣兵公会的任务,在翡翠山脉里寻找一种特定环境季节生长的稀有魔植。
“你主动选择的?”苏澄问道,“还是佣兵团下发的?”
“我以前有几个同伴,”莱雅轻叹一声,“后来……有段时间我正在和伊安的父亲约会,没和他们一起,而他们接了个任务,遇到了一个发疯的龙裔,全都因此死去,我就再也不想加入佣兵团了。”
“抱歉。”
“没事,这也都是很多年前的事,而且雇佣兵们都是这样。”
莱雅回头看了看儿子,“我就经常和他说,如果有一天我也因为意外而离开,他要尽快接受——”
“你能不能不要说这种话?”
金发少年露出无奈之色,“大部分雇佣兵都还活着,每次去公会都能看到那么多人,他们都没死!”
莱雅:“……好吧。”
她看着苏澄无声地摇了摇头,似乎在遗憾儿子还是那么不成熟。
苏澄:“……”
翡翠山脉里魔兽众多,虽然中低阶魔兽是多数,但对于普通人而言已经相当危险,就像一座危机四伏的迷宫。
不过莱雅显然来过不止一次,在头顶树林浓密得能遮蔽阳光的区域,也完全分得清方向。
母子俩的身手都很好,轻盈地踩过厚厚的落叶,越过暗含杀机的湿地沼泽,几乎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苏澄想要问出现在的时间,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莱雅说话。
后者颇为热情地和她聊,同时也观察周边环境,从树皮上细微的刮痕再到泥土里几乎看不出痕迹的脚印。
伊安落后她们几步,时不时用刀从树干上刮掉点苔藓,或是从某些蕨类下方挖出点根茎,用某种宽大叶片包裹着放进皮革背包里。
苏澄和莱雅讨论着各种历史事件,终于绕着圈子得到了年号。
青月历。
苏澄:“…………”
竟然是回到四五千年前了。
接近中午时分,太阳已经升至天顶,灿金的光柱穿过层叠枝叶,在林地里投下斑驳的光圈。
莱雅停下脚步仰起头,看着前方一棵粗大的黑橡树,那树干直径超过五米,布满了沟壑和青苔,虬结的根须扎入地面。
“你们饿了吗,”她随口说道,“另外,澄澄有什么忌口吗?”
苏澄摇了摇头,“没有,事实上,我也不急——”
“就这个吧,”伊安正在整理背包,“待会儿不一定有更好的了。”
莱雅看向巨树的顶端,“那就准备吃午餐吧!”
她的语气很轻松,眼里还带点期待,同时给苏澄解释,“你没有来过南大陆,可能不认识,这边是巨型墓羽鸟的领地——”
莱雅用科普般的耐心解释道,“普通的墓羽鸟基本只吃虫子,最多是家畜,但咱们一路过来,树干上那些蓝色苔藓,是受到它们标记地盘喷出的黏液影响形成的特殊魔植,而落叶下面那些椭圆粪化石里可以看到人的牙齿……只有巨型墓羽鸟才吃人。”
苏澄认真地听着,“谢谢,我确实不知道。”
说着与莱雅一同抬头看去,在那高耸的树冠里,隐约可见一个巨大杂乱、宛如小山般的巢穴。
“……墓羽鸟的肉质发酸还很粗糙,需要长时间腌制才能入口,不算是什么好食材,不过它们的蛋就很不错了,普通的蛋太小了,巨型的就不一样了。”
“我懂了,”苏澄点点头,“巨型墓羽鸟是几阶魔兽?”
“能生育的话应该是八阶水平了。”莱雅淡定地说道,“所以一旦我拿到蛋之后,我们必须以尽快速度逃跑——”
苏澄:“……”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能打的。
不过也没必要。
苏澄琢磨着这时候连教廷都没有,那暴露一下空间魔法也不是问题。
毕竟她也很好奇那个蛋尝起来怎么样。
苏澄:“我带你们走,我是空间魔法师,你告诉我哪个方向,多远的距离,不过森林这个密度,我大概只能传送到高空,但我可以再带你们下去,如果不放心的话——”
“那就太谢谢你了!”莱雅惊喜地说道,“我没什么问题,虽然我只是大战师,但我也不至于摔死,伊安会点风系魔法。”
苏澄回过头。
金发少年眼神闪亮地看着她,“我还以为你是魔阵师,原来你还……”
“待会儿再聊天,”莱雅拍了拍他的头,“我们先上去,一人一个应该就够了?澄澄是人类吗?”
苏澄:“……不算是。但是不要在意我,我有口吃的就行。”
自己本来也不是正经的龙裔,而且人家的伙伴还被龙裔杀了,她也不太想提这个。
三人顿时开始上树。
苏澄要准备接下来的带人传送,这难度比自己传送要高点,干脆直接瞬移上去了。
她刚一落脚就闻到浓烈的腐肉恶臭气息,宛如进了塞满内脏的仓库,还混合着禽鸟的腥膻和血液铁锈气息。
巢穴是干枯的枯藤和树枝搭建,窝在树杈形成的阴影中,直径大概有三四米。
下方的枝叶缝隙里填塞着灰黑色羽毛,还有边缘被啃噬过的树皮,以及各种骸骨和遗物。
巢穴内芯也是由各种羽毛泥土和碎骨铺就而成,稍微踩一下就有摩擦碰撞声,边缘甚至还有带蛆虫的腐肉。
苏澄:“…………”
这蛋真的能好吃吗。
在巢穴外围一圈,还能找到铁皮头盔,干瘪的水囊,生锈的铜币,被撕破的蕾丝发带等等明显属于人的东西。
巢穴正中间倒是相对干净很多,由一些带着嫩叶的枝条和翠绿的叶子铺成浅坑。
坑里有很多散发着热气的白色砂砾,然后堆积了五颗巨大的鸟蛋。
每一颗蛋都有二三十公分高,蛋壳粗糙厚实,但隐隐透明,甚至能看到里面流动的深黄色粘稠液体。
母子俩对巢穴里的情况司空见惯,显然类似的事干过不止一回。
苏澄跟着他们一起,也抱了个蛋在怀里,“拉住我。”
他们一人伸出一只手,抓住了她的手臂。
同一时间,远方已经响起了极为尖利的长啸声。
那声音迅速由远及近。
三人的身影倏地消失了。
然后出现在数十里之外的天空中。
苏澄观察了一下周边的群山走势,带着他们再次传送了一回,确保彻底远离那只鸟的领地。
降落过程也很迅速。
靠近树冠时,母子俩相继用斗气凝聚成气团状,在空中稳住了身形,然后轻松钻入森林。
苏澄在即将碰撞时用了风系魔法。
他们仍然挑了水边建立营地,莱雅熟练地清理出空地,用炭石和苔藓升了篝火,拿出锅开始涂抹油脂。
伊安钻进旁边的林子,很快带回大把鲜嫩的锈红色蕨菜,以及一大把散发着甜香的橘红浆果。
他拿起蛋在上方敲开一个洞,倒出里面那些融化奶酪般的蛋液。
金色蛋液很快凝固,边缘被煎得卷曲焦黄,散发出浓郁的香味。
他掏出盐和黑胡椒还有几个香料罐子,回头看了看,“……来吧?”
伊安一边说一边拿出勺子,把里面的煎蛋压成更多小块,然后挖出来放到碗里。
他打开另一个蛋,和某种植物根茎混在一起炒熟,第三个蛋则是和野菜一起做成了汤。
苏澄尝了一口煎蛋就颇为震惊,“……好吃!”
那个味道咸香浓厚,带着一种原始狂野的鲜美,她从没吃过这么美味的蛋类。
炒蛋和蛋花汤的口感也非常独特,她忍不住疯狂夸赞厨师,“你的手艺太好了!”
“谢谢,”金发少年露出一个明亮又略带羞涩的笑容,“嗯,如果不冒昧的话——您是门之神的眷者吗?”
苏澄:“门之神?”
伊安点点头,“是啊,维度界主、无尽的门扉、万有之域的掌控者,权柄是空间和位面力量的古老主神。”
苏澄:“……哦,在我学习空间魔法的时候,我‘见’过祂一次。”
伊安了然颔首,露出几分敬佩之色,“那么您就是尊贵的折叠者了,我听说在你们眼中这个世界会有另一种形态。”
“其实不算是眼中,”苏澄想了想,“只是你在释放魔法时需要从另一个角度去感受世界,否则没法成功。”
金发少年抱着膝盖歪头看过来,“嗯?”
苏澄被他的样子击中了,忽然忘记自己想说什么。
第137章
苏澄将那本书的内容梳理了一下, 然后稍作复述,其中加入了一些杰拉尔德和自己的想法。
伊安认真地听着,以一种惊人的理解速度明白了她的意思,还提出了几个相当关键的问题。
她一一解答了, “哇哦, 看起来你也要入门了。”
“唔, 其实和我接触过的一些古代魔法是相似的, ”金发少年沉吟道,“虽然我学的时间有限, 当我在艾赛恩洛斯那几年……”
他看到面前的女孩脸上浮现出茫然,就解释了一下。
“那是我父亲的家乡, 也是暮风氏族的领地, 坐落在蜜露之原,也是帝国最肥沃的地方之一……”
“哦, ”苏澄总觉得这氏族名字有点耳熟,“所以你的父亲是草原精灵。”
伊安轻轻点头,神情有些惆怅, “他试图解析一种灵魂相关的禁术, 对自己造成了不可逆转的伤害,即使族地里有很多珍贵的药剂,也很难修复,所以在我七岁的时候他去世了, 我……那边有很多精灵并不喜欢人类, 所以也不喜欢我,后来我给母亲写信,她带走了我。”
苏澄:“抱歉。”
“没什么,”伊安平静地说, “如果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事,那是我的问题,如果只因为我有人类血统而不喜欢我,那就是他们的问题,毕竟他们并没有被人类伤害过——人类也没有这个本事,但总有些精灵觉得人类是愚蠢低贱的。”
苏澄欲言又止,“那就不要理他们了,反正这世上的半精灵也不止你一个,总有很多精灵有个正常的脑袋。”
“是的,”他轻松地说道,“我也这么想的,而且我喜欢和妈妈一起冒险!”
苏澄看着少年脸上浮现出笑容,那双漂亮的金色眼眸里,蕴含着某种未被世事磨砺的纯真活力。
——这一刻他看起来那么熟悉又那么陌生。
明明只是记忆中那张脸的幼化版本,但气质差了太多,那个男人笑起来从不是这个样子的。
苏澄:“……说起来,你们做任务要找的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来帮你们一起找找?”
自己已经展示了实力,很明显并不需要他俩的帮助,她也能离开这片山脉。
然而她实在是好奇面前这个人——感觉目前百分之九十九能确定,他就是未来的那个伊安。
即使有微弱的可能不是这样,也必然有些联系。
“其实,第一个任务已经找的差不多了。”
莱雅一直没参与两个年轻人的对话,此时才招呼他们过去。
她正坐在篝火旁边画图,似乎要将现在的位置记录下来,还掏出一块引路水晶埋在地下。
“你去绿松城交任务吧,”莱雅说着又转向苏澄,“让他带你在那边玩玩,你应该是第一次来赤阳帝国?”
苏澄询问她的行程,莱雅表示自己还想顺便完成另一个任务,要在山里多待几天。
伊安倒是习以为常。
“走吧,”他向她招招手,“我们大概一天就能出去,你可以先不用魔法……”
两人一边聊天一边上路了,伊安很有兴致地继续提问,苏澄最初还是解答,后来就变成了互相讨论。
然而还没离开多久,大概也只过了半小时,金发少年脸色一变,从衣服里拽出了吊坠。
那项链上的晶石坠子本是透明的,此时竟然泛起不祥的血色,丝丝缕缕的红雾在晶核里逸散开来。
“……我母亲受伤了!”
他急匆匆地说道,转头就要跑。
“我带你传送过去!”苏澄立刻说道,“是原路返回吗?”
伊安握着项链感受了一下,抬手指了指,“先往那边——”
他们走走停停,苏澄连续发动了数次能力,每回都在安全前提下尽可能将距离拉到最大,没几分钟就找到了。
森林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气息,还有种令人舌根发麻的甜臭味。
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这诡异的味道,只是闻一下都觉得非常倒胃口。
前方的林地里一片狼藉,碗口粗的血迹沿着地面泼洒,浸透了墨绿的苔藓和土壤,周遭的树木几乎都被折断或粉碎,岩石上残留着骇人的刻痕。
一具巨大的蛇形魔兽尸体瘫在那里,身长超过十五米,长着一个酷似人类的脑袋,下方的躯体覆盖着青黑鳞片。
它的头颅仰面朝上,长着血盆大口,里面露出几排锋利的獠牙,部分牙齿断裂了,最长的毒牙上还残留着闪光的绿色黏液。
魔兽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的伤口,几道恐怖的斩击痕迹,直接将它的腰腹剖开,里面的脏器都滚落出来。
越是靠近尸体越是能闻到恶臭。
在那死去的魔兽附近,莱雅靠在一块开裂的岩石上,正在急促地喘息着。
她身上的衣服几乎都被鲜血染红,从锁骨到右肩撕开一道巨大伤口,腰腹处也有个被贯穿的孔洞。
这两处伤最严重,翻卷的皮肉旁边,都在蔓延诡异的黑绿纹路,淌出的血液也带着绿色泡沫。
她的四肢上也有各种深深浅浅的划痕,裸露的皮肉上密布着蛛网般的暗纹。
莱雅微微侧过头看他们,脸色呈现出死尸般的青灰,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只是发出嘶哑的抽气声。
然后她晕了过去。
“母亲——”
金发少年跌跌撞撞扑了过去,那张昳丽俊美的脸庞写满了痛苦,泪水决堤般涌出。
“不要——”
他身上并没有伤口,似乎也无惧接触毒液,俯身将人扛到了肩上,“没事的没事的,我带你去艾赛恩洛斯……”
变色的毒血也沾到他身上,他看起来有些不舒服,但还是没有将人放下。
苏澄也感到难过,只是她们毕竟才认识了不到一天,因此她还算清醒,赶紧从手链里拿出一瓶通用解毒剂。
她犹豫了一下,“我不清楚那条蛇的种类,但这个药剂确实没有禁忌——”
“谢谢!”伊安红着眼睛接过去,“我们也有药,但对人面蚺的毒液都是无效的,我发誓无论有什么后果都和你无关——”
苏澄有些诧异。
他看起来快要崩溃了,但还是敏锐地察觉到她在担心什么。
然而这瓶价值数千金币的解毒剂,并不是针对性魔药,起到的效果非常有限。
尤其是对于高阶魔兽的毒液。
“……看尸体的话,那个人面蚺还不是完全形态,没长成的话毒性也会弱一些,否则母亲早就撑不住了。”
在他们前往蜜露之原的路上,伊安这样说道。
两人很快从森林里离开,在夜色下的沙地间传送和狂奔,直至黎明的第一缕晨光落在辽阔的原野上。
她越过一条波涛汹涌的长河,看到无边无涯的草原映着融金般的日光。
“这就是蜜与甘露之地,”金发少年仰头看着天空,“倘若不是为了妈妈,我真的不想再回来。”
在太阳全然升起时,苏澄望见那片古老的精灵栖息地。
在平原的低地上,矗立着数十座巨大的月长石建筑。
那些石制塔楼弯曲高耸,泛着银灰色的流光,远远望去像是沉默的墓碑,也恍若试图触碰苍穹的巨人断指,带着一种压抑的肃穆感。
在那些高塔之间,散布着各种奇妙的花圃,有些种植在土地里,有些则是环形的水池,精灵们三三两两坐在周边,观察着魔植的状态,同时轻松地聊天。
“……就是这里。”
伊安在入口处停了下来,“我们要等一下,这里的魔法阵只有族人才能进入——”
显然他的母亲并不涵盖在内。
前面是一个被魔法阵封锁的入口,空中隐隐泛起水波似的涟漪,某种魔法能量像是无形的潮水般卷来。
苏澄感觉到那是一种探测性质的力量。
金发少年脸上的神色很焦虑,不断看向靠在自己肩上的莱雅。
后者几乎一直是半昏迷的状态,很少能清醒过来,而且从头到尾都说不出话。
苏澄忽然希望自己是个圣职者。
——那样或许能净化这些伤口。
然而在她完成了龙族的试炼之后,她知道自己不需要再担忧受伤和中毒,就也没再去收集过类似的卷轴。
不过话又说回来,如今教廷都不存在,光明神也没现世,能不能使用光系圣术也未可知。
“……是你。”
前方的水纹屏障倏地分开,走出了几个精灵。
他们有着淡金色或是银白色的长发,洁白的肌肤笼罩着朦胧的柔光,身上穿着质地奇异的丝绸长袍。
为首的精灵皱眉扫视他们,视线在苏澄身上停了停,然后看向伊安。
“你离开时曾说你不会再回来,”精灵淡淡地说道,“现在你带了这样一位客人重返族地——”
“你认真的吗?”伊安难以置信地说道,“我母亲快要死了,你看不出来吗?这位魔法师阁下只是在帮忙!而且我当时说的是我不想再回来!”
“魔法师?”精灵微微扬起嘴角,神情有些讽刺,“这样的贵客临门——”
他仍然在盯着苏澄。
甚至根本没有正经打量过莱雅,好像那个重伤濒死的人类,只是路边的蚂蚁,根本不值得自己注视。
更别提去讨论其存在了。
“天呐,”苏澄也火了,“别浪费时间了,你是故意的吗?我现在就走。”
她不确定对方是想做什么,但也不想给他们借题发挥的机会,万一错过治疗时间就不好了。
下一秒,黑发少女的身影消失在原地。
“……求你了,长老阁下,”伊安看向肩上的母亲,“她杀死了一个人面蚺,中了它的毒液——”
“我看得出来,”精灵表情淡漠,“区区一个七阶魔兽。你父亲选了一个如此脆弱的伴侣,这就是你该面对的。”
“她才四十多岁!”伊安嘶声道:“有多少人类能在五十岁前达到六阶的?你是觉得她太弱了所以不配用溯光花露?还是想要钱?我们有很多钱,我全都可以拿出来,还有我,我自己,你们那些奇奇怪怪的魔法实验,都可以用在我身上!”
“她确实能算人类当中的强者,因为大多数人类就是愚蠢的,没有共鸣天赋就无法学习元素魔法——”
另一个精灵冷笑道,“多么可笑的存在,洛格斯冕下给予他们知识,让他们得以开化,就是对他们最高的恩赐了。”
“我求求你们了——”
金发少年将母亲放在一边,直接跪倒在了地上,“我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你们说出来,我会拼尽全力去做,我只要一滴溯光花露。”
“你知道规矩,我们的圣花和神泉所制作的甘露,人类是不配使用的。”
那位长老随口说道,“此外,我承认她在人类当中算是强者,这种人完全有资格决定自己的道路。显然她选择去面对那些魔兽,而非是在学院任教或是经营庄园这些更无害的事,也都是出于自己的意愿,那除非她是个彻头彻尾的蠢货,否则也必然会预料到这样的结局。”
另一个精灵点点头,“而你,伊安,即使你被人类的血统污染,但你仍然很有天赋,少见的那种,所以如果在你母亲死后,你想重回族地,与我们一同侍奉真理之神——”
“给我一滴花露。”伊安低声说道,“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长老冷酷地摇头,“那是不可能的,而且她已经死了。”
金发少年平静地看了他们几秒钟,忽然轻轻地笑了一声。
“哈,”他望向身边已经咽气的母亲,“……那无尽智慧的守护者,不过是长着两个脑袋的蛆虫,祂教出了你们这些傲慢、冷血、不近人情的畜生,我为我和你们分享了相同血统而耻辱!”
“我看得出来你心怀怨气,”那位长老面露鄙夷,“所以你将你的朋友带到我们的族地,将我们用秘法隐藏的入口展示给她,一个说着蹩脚精灵语的古龙?”
第138章
苏澄其实并没有走得太远。
她只是传送了几次, 移到数十里之外,坐在一处山坡上静静地等着。
大概半小时后,伊安的精神力从远方扫了过来,像是风中飘落的羽毛, 带着某种悲伤的气息。
苏澄长叹一声。
没多久他就找到了她。
苏澄看出莱雅已经去世了, “……抱歉。”
她没有很惊讶, 因为从那些精灵的态度, 基本就能看出他们很不愿意帮忙。
金发少年无声地摇摇头,“妈妈其实是自我了断的, 她用最后的斗气震碎了心脏,或许是不希望我再求他们了, 也或许是太痛苦了——”
他有些茫然地说着, 那双漂亮的眼眸里蓄满泪水,“是我太任性了, 我让她在疼痛里煎熬了这么久,或许早知如此就该让她解脱。”
苏澄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了,“……那样你大概还是会后悔没来试一试。”
“你说得对, 无论怎么做我都会后悔, ”他自嘲般地叹息,“妈妈不喜欢她的家乡,我打算去绿松城的陵园里安葬她。”
在草原外围一座城镇上,殡葬馆的人整理了尸体, 伊安买了棺木和马车, 沿着官道驶向前方的城市。
他对人类社会的事务不太熟练,再加上情绪低落,整个人浑浑噩噩的,途中还哭了很多次。
苏澄帮他办了一些事, 中间还遇到故意为难他的——伊安没掩饰耳朵,他们都能瞧出他是半精灵。
莱雅本就是帝国人,但户籍并不在绿松城,所以买墓地的时候有点麻烦,不过办事的人听说这是一位大战师,顿时就改口了。
等到彻底完成下葬,一切尘埃落定,墓园里的水松树郁郁葱葱,枝叶在风中发出轻微的响动。
“……谢谢。”伊安声音沙哑地道谢,“如果不是你,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苏澄默默摇头,“不用客气。我实在不会说什么安慰的话,也只能帮你到这里。”
金发少年侧过头看她,“你还有家人吗?”
苏澄:“……只有一些血缘关系很远的亲戚。”
大概是十八代祖宗那种。
甚至这数字都保守了。
伊安点点头,似乎不经意地问道:“之前……你说你不是人类,那你怎么看待人类?”
“一个智慧种族。”
“?”
“就这样了,”苏澄干巴巴地说道,“某种程度上,我觉得大家本质上都是一样的,我见过很多善良正直为别人牺牲的人类,也见过很差劲的。”
伊安沉默地望着母亲的墓碑,“在赤阳帝国的领土上,有大大小小数百个高等精灵族地,草原精灵,森林精灵,山地精灵……为了吸引精灵加入政府任职,或是在皇帝的宫廷卫队团工作,帝国对精灵其实颇为优待,母亲说,正因为这样,很多人反倒是对精灵有怨言。”
苏澄才想说话,忽然意识到几千年后没这种事,某种意义上是因为彼时的赤阳帝国,沦为教廷和秘教争权夺势的工具,精灵已经是哪凉快哪待着去了。
伊安仰起头,“妈妈曾经说我应该在人类的世界寻找我的未来,如果我想要成就事业。她也说如果我只想快快乐乐的生活,那么我去哪里可以。”
苏澄眨眨眼,“那你现在有什么想法?”
“我想,”他的声音轻得如同细针落地,几乎微不可查,“报复他们,让窥秘之蛆的高贵的宠儿们在历史上消失。”
苏澄没完全听懂最后那句话,但至少明白他想报复谁。
苏澄:“……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陪你回去揍人,刚刚出来的那几个长老,我一个人全都能对付。”
伊安转过头,意味不明地看着她,“我相信你能做到,但,我不只是想揍他们。”
没等她回答,金发少年就站起身来,“走吧,我请你吃饭。”
尽管已经过去了大半天,他的情绪显然还非常低落,苏澄完全能理解,这种状态持续几日几个月都很正常。
他们随即踏入了热浪涌动的城市里。
绿松城位于赤阳帝国中北部,春天已经颇为炎热,带着那种厚重水汽,像是海面覆在皮肤上。
他们穿过人声鼎沸的长街,周边是各种商贩们的吆喝叫卖声,车轮碾过石质硬地发出碰撞声。
伊安对这里很熟悉,穿过两条街道,带她准备走入一家热闹的酒馆。
两人才登上台阶,里面出来几个身材高壮的雇佣兵,毫无避让的意思,直接撞了过来。
伊安下意识往旁边闪了一下。
然而那人似乎有意为难他,刻意用肩膀撞向那张过分俊美的脸。
金发少年干脆停住了。
砰!
那个佣兵发出一声惨叫。
他的肩膀和那男孩的鼻尖相撞,如同碰在了钢钉上,顿时疼得龇牙咧嘴。
“你!”佣兵捂着肩头咒骂,忽然瞥见少年的耳朵,神情顿时变得更恶毒,“你这尖耳朵怪物!为什么要来撞我?!”
说着就愤怒地挥拳打了过来。
伊安看起来并不擅长面对这种场面,显然以前都是莱雅在处理这种事。
他在短暂的茫然后,就露出嫌恶之色,随手挥了一下,那人的胳膊就完全折断了。
佣兵后退几步跌坐在地上,抱着扭曲的手臂,肘边甚至露出森白骨茬。
“我的骨头被打断了!我的胳膊——”
那个雇佣兵扯开嗓子,用一种饱含委屈与愤恨的哭腔,大声地嚷嚷了起来。
“嘿!”
苏澄刚想说话,就被伊安拉住了。
“不要,”后者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神色,“让他说,我想看看他要怎么样。”
这地方本来就在商业街附近,又是路口处,周边人来人往的,很快就聚集了不少观众。
那人抱着惨不忍睹的手臂开始哭嚎,“你们看看,这就是帝国的上宾!高贵的长生种!我不过是没有给他让路,他就打断了我的胳膊!”
他一边说一边挤出几滴眼泪,声音里充满了悲愤,另外几个同伴也都面露不甘,纷纷帮腔。
“是啊,我们人类寿数短暂,要么辛苦种植,要么刀口谋生,拼尽力气也不过赚几个银币,让家人不至于饿死,生病了能去买药——”
“可是他们呢!他们生来就有上千年的寿命,不仅青春永驻,还远离病痛灾难,能轻松学会斗气魔法!”
有个雇佣兵越说越上头,伸手捶着自己的胸口,“我们熬白了头发,他们还是少年模样,打个盹的时间都比我们一辈子长……”
周围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很多人都在窃窃私语,不少人看起来都有些恼火。
那几人越发来劲了。
“帝国优待他们,尊贵的皇帝陛下,还有御前议会的大人们,都想招揽这些古老的智者,真理之神的眷族——”
那个受伤的人扯着嗓子喊道,“帝国给他们高官厚禄,给他们金银财宝,他们只凭借身份就能得到爵位头衔,普通人努力一辈子也得不到的东西!现在换来了什么呢!他们的智慧用在了我们这些短命种身上,在我们面前彰显他们的傲慢!看看他那张俊俏的脸,看看他那金子般的头发,没有一丝风霜的痕迹,他懂什么叫挣扎求生吗?他懂什么叫食不果腹吗?他懂凡人的喜怒哀乐吗?他不懂,他只会用那种看泥里打滚牲口一样的眼神看我们,那么他们凭什么来领导我们——”
一石激起千层浪,这些声泪俱下的控诉,似乎也点燃了观众们的情绪,很多人脸上都出现了同情愤慨,以及鲜明的敌意。
他们看向那个美丽的金发少年。
有家长拉着孩子小声嘱咐,“千万别惹那些眼高于顶的精灵,他们杀了你都不用付出代价——”
有人往地上吐痰,“呸,他们说得没错,我们起早贪黑工作几年就熬坏了身体,这时间他们在林子里睡一觉就过去了……”
有个捧着书的人摇了摇头,“凡是愿意注册公民身份的精灵,仅凭这个就能领到一笔不菲的补助金,那够几十个孩子去魔法学校了,还不都是我们的税钱养活的……”
“是啊,他们有什么智慧!不过就是仗着命长罢了,如果我能活一千年,我会的比他们多得多……”
“滚回你的山里去!”
“小心点!别招惹他!”
叫嚷声此起彼伏,人们虽然嘴上喊得凶,却没有谁敢真正上前一步,甚至许多人喊完了还要后退。
于是中间的空地越来越大。
伊安看到那些写满嫉妒和愤怒的脸,他们不敢动手,但享受着用言语将所谓高贵的人拉入泥潭的快感。
仿佛这样就能抚平被命运苛待的不公。
他呼出一口气,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转过身,看向仍然站在自己后面的纤瘦身影。
黑发少女一动不动地站着,脸色很不好看,似乎在压抑什么,看起来已经准备好冲出去吵架。
或者杀人。
伊安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子,“……带我传送一次,远离这里,可以吗?”
苏澄其实很想去好好理论一番。
那人最初根本没看见耳朵,也不知道面前的少年是半精灵。
——他只是因为看到一个长得好看的同性,心生嫉妒而想要欺凌身材相较瘦弱的对方。
但凡真是个普通的漂亮男孩,大概率会被撞倒,从台阶滚下去头破血流了。
如果角度不好,说不定还能摔死。
“好吧。”
苏澄点了点头,然后反手丢出了一道风刃。
在那个雇佣兵捂着脸凄厉尖叫的时候,她拉着伊安直接发动了空间魔法。
苏澄不太熟悉这里,只是下意识选了最远的对角线方向。
他们降落在一片宽阔的广场,前方是洁白高耸的阶梯,连通着一座宫殿般的恢宏建筑。
那栋楼是白玉雕琢,穹顶镶嵌着磨亮的青金石,宛如一片永不褪色的星空。
台阶下方黑压压聚集了数十人,周边停了些华丽的马车,还不断有加入人群的。
“这是什么?”
“……那是绿松城的图书馆,”伊安低声说道,“是领主的祖先所建,他们家族世代出资维护……”
在那雕刻着史诗图景的巨大门扉前,站着一个衣着华丽神情倨傲的中年人。
他的衣袍是深紫色的,上面用金线绣着家徽,一匹展翼的飞马。
“诸位,请看看我们脚下的城市,由我们祖先的智慧和力量堆砌成的神迹,再看看我们自己,魔法师,战士,学者,还有高贵的神眷者,沐浴赐福的人。”
他的声音高昂而富有穿透力,“为什么我们能站在这里,蒙受神祇的恩典,啜饮知识的甘霖与艺术的熏陶,而下城区的泥腿子们,却只能在污秽的沟渠旁边为几枚铜板偷抢犯罪!”
下方的听众们都安静地聆听着,许多人都点头赞同,或是目露鄙夷。
“这答案就在我们的血脉里!”那人振臂高呼,“我们的先祖是曾与巨龙共舞,与精灵盟誓的伟人!他们的后裔因而被赋予了来自高贵种族的力量,我们有更敏锐的感知,有更聪慧的头脑,有凡人无法企及的天赋,神祇也会优先眷顾我们!”
他说着用轻蔑的眼神看向远方。
——苏澄注意到,对方所看的方向,正是自己和伊恩来的方向。
“但是,我们神圣的血脉,正面临着被污染的危险!”
那人话锋一转,用沉痛的语气说道,“我已经听说了传闻,有些家族为了财富和土地,竟然愿意屈尊降贵和平民通婚,这是何等的自甘堕落,他们难道不懂吗,一滴污水就会毁掉清泉!”
人群骚动起来,许多人都发出了赞同的议论。
“我们继承了数十代先祖的力量,我们的孩子天生就更高贵,离魔法的真谛更进一步,如果让一个流着凡俗之血的男人或者女人成为你孩子的父亲或者母亲,那就是在稀释我们从先祖那里继承的最宝贵的遗产!是背叛我们的过去,更是扼杀我们的未来!”
下方的人群发出了热烈的掌声。
他们并没有粗野的叫嚷,只是克制地低声谈话,但脸上都充满了认同。
“我在此呼吁,为了维护我们血脉的纯净,守护这城市的根基,我们必须划清界限,别让那些肮脏的欲望污染我们——”
“说得太好了!”
“是啊,那些连酒馆菜谱的单词都认不全的人,就不该和我们活在同一个城市里……”
“是啊,子爵阁下说得太好了,我女儿招了一个龙裔丈夫,现在我的孙女们都检测出特等天赋,我们家族后继有人……”
苏澄渐渐听不到他们说什么了。
她和伊恩已经走出了很远。
“说真的,”她回头看了看,“这城市里还有正常人吗,哪怕一个?”
伊安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
过了两秒钟,他忽然回神。
“抱歉,”少年无奈地说道,“我本来想请你吃珊瑚虾串和鱼肉汤包,真的很好吃,在尝到那些东西之前,我都只吃水果和蔬菜的……”
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思绪似乎也飘远了。
“他们都很愚昧,对吧?”
伊安忽然说道,“我们刚刚见过的那些人。”
“嗯?”
苏澄看了看图书馆前熙熙攘攘的人群,那里显然都是富人和贵族。
“要我说,刚刚任何人说过的任何话,都是胡诌八扯,你不要在意,每个种族里都有不同的蠢货——”
“我不是在意,”伊安摇了摇头,“我曾经想过,如果我要在人类的社会里生活,我一定要让他们认同我,可是这些人?他们的认可毫无价值,他们那么容易被操控,只要让他们有点共鸣感,情绪就会被煽动,关于苦难的哭喊,或是荣光的颂歌,其实都是他们宣泄愤怒压力或是寻找优越感的借口,如果你能抓住那根线,他们就都会变成你的傀儡。”
第139章
“……确实。”苏澄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假如你想利用他们做什么的话。”
“我不确定,”伊安似乎也有点意外,“我以为你不会认同我。”
“为什么?”苏澄奇怪地道:”你说的是很有道理,还是你觉得我会认为他们不值得利用?”
“不是吗?”他反问道, “对于你们而言, 只有力量才是真理, 你们的始祖掌握着世上最强大的力量, 即使神祇们也要退避三舍,因为祂随时可能因为心情不好毁掉每个位面, 即使摧毁南北大陆,也不过是祂喷一口龙息的时间——”
苏澄:“?”
苏澄:“什么?”
金发少年深吸一口气, “我知道你是古龙了。”
苏澄:“……”
多半是因为那些莫名其妙的精灵。
她无语地想着。
当时那个检测性质的魔法, 大约是从自己身上感受到龙族的气息。
从逻辑上说也不奇怪——她和真正的龙裔还是不一样的,如果他们既能检测到龙族力量, 又得不到龙裔的结果,那或许会这么推测。
至于为什么不说她是巨龙,她猜测巨龙也能被明确检测出来, 但古龙本身就是很难定义的存在。
苏澄不愿提起这件事, 因为这会加剧她的后悔,在进入圣城前没和团长见一面。
虽然那时候她也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
不过他应该也在忙别的。
苏澄:“这与我是谁没关系,我也有位……同族,他会支持我做任何事, 只要我能从中得到想要的东西。”
伊安眼中的情绪有些怪异, “你的同族?还是你的情人?我知道你们是没有性别的,你为什么要用‘他’?他曾经变成过男人的样子和你相处吗?”
苏澄抱起手臂,“如果你怀疑我隐藏身份是想对你图谋不轨,我本来也打算离开, 毕竟我大概已经变成通缉犯了,我当街伤人,那家伙是死是活还不好说呢。”
“我有什么值得一位古龙图谋的?”
他微微摇头,“我没有那种想法,只是……”
伊安沉默了一会儿,“应该没事,这里对魔法师很宽容,对精灵也是,你和我都不会被通缉。你原本计划做什么呢?”
苏澄深吸口气,猛地握住了自己的手链,“我要去找人。”
即使这是数千年前。
——如果精灵都能将她认成古龙,那么如果她找到真正的古龙呢?
她现在已经有了一些线索,也想去验证一些事情。
苏澄:“你要留在这座城市吗?”
伊安本来想说什么,闻言又立刻点头,“是的,我早就知道,那座图书馆只向获得领主认可的人开放,但任何精灵都能进去,半精灵也一样的,里面有好几位德高望重的高阶魔法师,时常会进行讲座,我想去结交他们,然后拿到去学院任职的资格,这样就很容易混入他们的圈子——”
苏澄忽然想起另一个伊安讲述的过去,给某个教授当助手,然后参与学院的研究项目。
似乎对上了。
“好吧,”她觉得这听起来合理,“很符合你的计划,那么你要在这里待一阵子了?如果下回我来找你,我会去图书馆打听你,我有很多办法混进去。”
“……即使你不说你是龙,你是神祇赐福过的人,他们会跪着请你进去——”
伊安皱了皱眉,“我听说很少有龙族能被神祇注视,真是奇特,你一定是非常厉害的人,说不定有一天你会比你的力量赠与者更强。”
苏澄愣了一下,接着忍不住笑起来,“哈哈哈哈借你吉言,我也有这个信心!”
伊安本来以为她会否认,毕竟混沌龙王的武力举世皆知,那是最恐怖的古龙之神。
甚至因为那过于凶暴的本源力量,祂都无法维持清醒的理智,因而常年在无光之墟的深渊里沉睡。
伊安:“……”
他看着面前露出笑容的女孩,也忍不住弯了弯嘴角,“真好,我也要像你一样自信。”
苏澄:“???”
她一直觉得团长是个靠谱的人,无论哪方面,但他又不是神眷者。
她觉得自己综合战斗力超过他也不是什么梦想。
怎么让这家伙一说,就听起来怪怪的。
苏澄:“好吧,总之祝你一切顺利,你还需要钱吗?我觉得你最好置办一些华丽的行头,法袍,首饰,各种道具,你懂吧,我不是说你要靠这些,毕竟你的身份和对魔法的领悟——”
“哦,”伊安恍然点头,“不用担心,我们攒了很多钱,其实我一直想让妈妈买个爵位,我们可以去个风景优美的地方经营土地和庄园……算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你说得非常有道理。”
他们在上城区找了一家位置清静的酒馆。
苏澄尝到了伊安倾情推荐的珊瑚虾和鱼肉包子。
那些粉嫩弹软的虾肉在签子上,和切成方块的彩椒以及洋葱交错串起,刷着秘制的香辣酱料,咬一口就汁水四溢。
包子里则是腌制过的鱼肉和鸡肉碎,混合了椰奶和红色蘑菇,不油不腻,汤汁醇厚鲜香。
“你说得没错,”苏澄竖起大拇指,“真的很好吃——”
他们坐在窗口的位置,整个餐厅里的人不多。
忽然有两个穿着长袍的人从旁走过。
她瞥见其中一人背上的图案,是用银色绣线绘制的沙漏印记,看起来十分眼熟。
……沙漏?
苏澄总觉得自己在哪看到过相似的印记。
伊安注意到她的视线,“那好像是沙誓会的人,时之神的信徒——你不认识他们?还是你不喜欢那位神祇?”
苏澄思索了一下他俩有过的对话,轻轻苦笑,“说实话,不管你信不信,我在人类社会度过的时间很短。”
“我信,”伊安说道,“你之前说的什么光明神,多半也是些当地人编出来的,但你好像当真了,其实我在人类城镇度过的时间也不多,很多事也是妈妈告诉我的,如果你想了解一下,或许可以去图书馆看看。”
他们并没有结伴而行,而是分开进入了那座恢宏的大图书馆。
苏澄并没有搬出古神赐福,而是去魔法公会做了个等级证明,顺便补了个正式身份文件。
——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
归根结底,那些人太乐意为一位大魔法师服务了,也恨不得自己的城市里多一位六阶魔法师。
苏澄其实也能继续提高阶位,然而她不想受到过多关注,因此还胡诌自己的年龄是一百二十三岁。
完全没人怀疑。
凭借六阶风系法师的身份,她轻轻松松进了图书馆,甚至还在某条走廊遇到之前高谈阔论的演讲家。
那人看到她胸口的徽记,还向她微笑颔首。
苏澄完全不想理他,只是冷淡地点头,那人也完全不觉得奇怪,自顾自地走了。
然后她在这里找到了许多资料。
譬如伊安提到的沙誓会,他们崇拜着权柄与时的概念挂钩的古神。
书上描述其为时间的具现化身,是瞬间也是永恒,是开始也是终结,是赋予者和收割者,吞噬过去并推演未来。
某种意义上,祂和那位无尽的门扉——空间之神比较相似,祂们都不是会化身成人类、或者会混入人类世界的类型。
欢欣之神可能还在酒宴上跳舞与人共饮,即使后果可能是让人永远沉溺在祂的光芒和笑声里。
但像是时间之神这类型的古神,与人的接触可能最多就是某个瞬间的启迪。
书上提到,时神的眷者们非常非常罕见,远远少于空间之神的眷者——后者数量本来也不多,但前者还要更少。
不过,一旦被时间之神眷顾,可能就会掌握非常强大的力量。
有人能轻松逆转自己的时间,达成各种意义的不老不死,还有人能利用相似的机制,让自己拥有更多的时间。
书里没具体描述究竟要怎么做,但提到过一些伟大的魔法师,因为拥有了更多时间而获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成就。
——其他人的一年,可能是他们的一百年甚至一千年。
所以在旁人眼里,他们或许只用了几天时间,就学会了无比高深玄妙的魔法。
时神也有很多信徒,这些人渴望获得赐福,但真正达成所愿的很少,没有人知道那位神祇究竟如何选人。
苏澄继续翻动手里的典籍。
非常诡异的是,这上面记载的名字,在数千年后全都消失了,而且变成了虚空伪神。
譬如所谓的真理之蛇。
在这个年代,祂还有很多的头衔和称呼。
无尽智慧的守护者,奥秘典籍的掌控者,二重冠的谕使,贤狩双影,知命衔光——
由左首的求识者,和右首的洞察者,所组成的双头蛇,智慧与真理之神,洛格斯。
她的手指缓缓滑动,描绘那盘踞昂首的双头蛇的伟岸轮廓,洁白如雪的鳞片,以及头颅上闪烁着妖异光泽的蓝色眼眸。
传说中,在远古时期,人类尚未开化的年代,就是这位真理之神赐予他们智慧,让他们学会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
祂也将那些玄妙的魔法传授给了他们。
——然而,因为人类的短命,所以双头蛇仍然更喜欢精灵。
据说很多精灵部族里那些年迈的长老,都曾经在祂的座下侍奉,聆听祂的教诲。
又翻了一页,书上提到智慧之神的从者们。
画册上出现了一幅繁复至极的几何构图。
那是一座奇特的结晶迷宫,竖起的外壁和里面层叠的隔墙,都是半透明的深金色,像是由光线凝固而成。
画师以精妙的笔触描绘了无数朦胧的剪影,纷纷被呈现在那些剔透的墙壁里。
国王在华丽神殿里加冕,商业街上人声鼎沸,战场里断剑满地硝烟弥漫,绿野田园上的牧者吹起笛子。
这些画面被封存在上面。
苏澄输入了一点魔力,它们很快变成了栩栩如生的动态影像,仿佛都是无比真实的过往。
而在这些画面间,还有千万条穿行的金色光芒,汇聚成正在流淌的时间星河。
然后它们在正中间交融成一点。
在画面的最底部,也是迷宫的下方,线条纠缠着泛起灰蓝色,沉入了枯井般的黑色漩涡里。
旁边有一行花体字的注解。
——宫廷首席法师阿尔德里奇绝笔。
据其最后记述,他并非在描绘记忆,而是在转录记忆。
此画完成之日,便是阿尔德里奇从所有现存记录中消失之时。
据说他的一些朋友也忘记了他的存在,似乎他们生命里从没有出现过这个人。
苏澄低头向下看。
在画作的角落有一行端正的文字,似乎是画师留下的。
“致敬铭刻者、苍白回响、思维迷宫之主……”
“……无上智者忠诚的学徒,记忆之神加尔莫斯。”
第140章
从者?
苏澄仔细看了看书里的原文, 那是古人类语的变体,从词根来看就是追随者和下属的意思。
所以这年头的神祇也有从神?
要知道在数千年后,像是光明神麾下的次神们,都是祂亲手擢升封位的, 是祂赐予的权柄。
那些都是教廷的英雄人物——以前要么是人类要么是兽人半精灵之类的。
现在书上这个东西, 读完所有的相关描述和记载, 怎么看也不像是曾经当过人的。
苏澄往后翻了几页发现这些“从神”情况都差不多, 但凡是有画像的,那形态必然是抽象到一定地步的。
然后她翻页的手停住了。
书页上出现了一个新的似曾相识的神祇。
“……真实是最完美的骗局, 而虚假是最可靠的真理,这是假象之王的耳语, 祂教导我们看清这世上唯一的法则——真实是不存在的。所有看似坚固的认知, 不过是脆弱的共识,皇帝之所以是皇帝, 并非因为血脉高贵,而是因为所有人都‘同意’此人头戴冠冕;金钱之所以有价值,并非因为它本身, 而是因为所有人都‘相信’它能交换货物。我们所见、所闻、所感的一切, 都被这虚象所支配。”
苏澄低头往下看。
镜隐会学者迈尔的启示录引言,向伟大的映世者,万象的梦影,千面的无脸之神献上我忠诚的灵魂。
后面是一副极为精美的画作。
一座巨大华丽的穿衣镜从黑雾里浮起, 边框上黄金雕镂出无数模糊的面孔, 它们有些是人形有些是兽首,神情在悲喜之间变幻不定。
组成这些形状的金子像是融化般缓缓蠕动。
而在镜面之内——
苏澄输入了一点魔力,发现那书上的镜子里浮现出了自己的脸。
那张熟悉的面庞沉浸在黑灰的漩涡里,旁边闪现出层层幻影, 似乎有无数的面孔从中剥离,又与之融合。
那些脸都笼罩在光晕里,像是被热浪蒸腾模糊。
一种怪异的眩晕感冲击了她的脑袋。
她觉得自己好像会被随时吸入那面镜子里,变成其中的一部分。
苏澄撤回了魔力。
魔法画卷重新变成了静态的,只剩下空洞的镜面和她对视。
苏澄:“……”
某种意义上她倒是能理解某些人为什么将这些古神打成邪神了。
在书上的注解里,笔者也给出了自己的想法,表示这位映世者是古老而无定的存在,幻象只是祂的力量。
祂更多代表着“可能性”与“不确定性”的概念具现。
——不过与时空之神不同的是,千面之神对“信念如何塑造现实”这点有着强烈的兴趣。
只是祂喜欢引导人们去探究这个问题,在古老年代的镜隐会创始人们,就曾经受过祂的指点。
有些人称祂为谎言之神,但其实在祂的领域里,谎言和真话似乎都是没有区别的。
对于人类而言,幻术这种魔法,和元素魔法不同,它不需要那种板上钉钉的天赋,理论上说是个人就能学。
影响因素主要是人的理解力和悟性。
或许有这个缘故,这位古神的信徒多如过江之鲫,很多人通过幻术和祂产生了链接。
还有些人聆听到了祂的低语,认为自己窥见了世界底层的逻辑,他们看到构成整个社会共识幻象的虚线。
然后他们开始学习如何去拨动、剪切以及编织它们。
因此有人成了高明的间谍、有人成了极具煽动力的演说家,也有人成了完美的伪装者——他们可以扮演任何人。
这就是镜隐会。
当然也有无数追随者、或是被赐福过的人,陷入了彻底的疯狂之中,或是成为了无法返回物质世界的幻影,永远地流失在某个遥远的位面里。
苏澄又忍不住想起了灰山镇的舞者。
她难以想象一个古神能这么做——但从书上来看,这好像本来就是个难以琢磨的角色。
在图书馆寂静肃穆的角落,忽然响起了轻微的脚步声。
苏澄扭头看去,又瞧见了不久前那个贵族,在台阶上高谈阔论的男人,正慢悠悠地走了过来。
她并不想和这种人多说,才准备继续低头看书,却瞥见另一个穿着华服的粗壮身影,面带笑容地靠近。
苏澄:“?”
苏澄仔细看了看第二个人,发现竟然是那个故意去撞伊安、后面又倒打一耙的雇佣兵。
他现在没再穿粗陋的皮甲,也没再佩戴武器,反而打扮得像是个富商,手上还戴了几枚宝石戒指。
那两个在上下城区分别进行了表演的男人,此时正在图书馆殿堂的过道里握手。
他们的面孔如同被无形的火焰舔舐,开始像是蜡一样融化,然后展示出另外两张截然不同的脸。
两人低声说了句什么话。
他们的声音被某种力量隔绝,苏澄完全听不见,看口型也没法获得什么有用的信息。
在简短的交谈后,那两个人分开了,雇佣兵向外走,贵族则继续向前。
苏澄干脆合上书皱眉看着他。
“……你似乎有很多问题,”贵族笑眯眯地说着,“或许我们可以交流一下,尊贵的折叠者阁下。”
苏澄没有说话。
“哦拜托,我看到你带着你的同伴传送过来了,我也感受到你身上的神祇气息,事实上——”
那人露出个奇怪的表情,“你也曾被千谎之父眷顾,对吧?”
苏澄:“……为什么?”
那人笑了一声,“这可不是映世者信徒该说的话。”
苏澄将书放了回去,“很显然我不是。”
那人挑了挑眉,“好吧,你说为什么,那我要说,为什么不呢?”
他发出了一阵愉悦的笑声,在僻静的殿堂里显得有些刺耳。
“不觉得很有趣吗,那些聆听演讲的人,他们或许借着优渥的出身学习了魔法和斗气,但他们的脑子——”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哈,很多贫民窟的孩子都比他们要灵光。当然了,要我说,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愚蠢的,很容易就被操控和解读,他们所坚信的东西,往往都只是因为被反复灌输,而非真正的理解。”
苏澄眨了眨眼,“……确实很有趣,你和我的朋友对刚才的事情有着不同角度的解读。所以只是为了娱乐你自己?”
“算是吧,”那人轻松地说道,“看看他们将某些胡言乱语当成真理的样子——虽然我也知道,人们对言语的接纳度,往往也与它是否贴合听者的利益诉求紧密相连,所以我们肯定也会根据听众选择内容。”
苏澄沉默了几秒钟,“你也曾经被祂眷顾过?”
那人愣了一下,脸上露出某种微妙的神情,“每个能学习幻术的人,都是祂的追随者。”
“所以答案是没有?”
“……”
那人离开了。
这显然是一场不欢而散的对话。
苏澄在图书馆里转了一会儿,终于找到了古龙相关的资料,比起神祇们的典籍,龙族相关的就要少得多。
但也比几千年后要好。
她在一本描述古龙们的书籍里,找到了伊安之前提到的混沌龙族。
——也有人称祂们为黑暗龙,因为祂们的鳞片是黑色,吐息是漆黑的火焰。
那并非是真正的火,而是祂们体内能量的具现,理论上说能燃尽一切所触碰到的事物。
与其他力量脱胎于自然元素的古龙不同,混沌龙们的力量,更像是对生命物质的解构和逆向转化。
所有属性的古龙都有一位始祖,也就是被称为古龙王们的存在。
原则上说古龙都是其子嗣,虽然并不是通过孕育而诞生——书上说是古龙王们在远古时期纷争不休,祂们在战斗里损失的血肉,遗落在了土地上,即未来的初代古龙们。
古龙和祂们的先祖一样没有性别,能通过某种方式自行孕育后代,也就是二代三代古龙们。
人类很少有机会和古龙接触,但也有极少数情况,化作人身的古龙,和人类以及某些智慧种族甚至是高阶魔兽们诞下子嗣。
这些龙裔的后代们各有特点,其中一些共同点更多的、外形和力量都更趋近于古龙的,成为了巨龙们的祖先。
这说的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传闻中在那个年代,古龙王们和诸神们也有许多战争。
至于祂们究竟为了争夺什么还是要证明力量,如今已经不可考证了。
不过人们所知道的是——
在古龙王们的战斗力排行中,毫无疑问的首位,就是混沌龙的始祖凯克琉斯。
或许是身为生命对立形态的化身,这位古龙王有很多恐怖的传言。
“……啃噬宿命的狂牙,焚尽根源的黑焰。”
苏澄用手抚摸着那些令人战栗的文字。
书上说祂栖息在无光之墟的深处。
——在这个时间点,无光之墟还不是失落的位面,它是龙族掌控的千万世界之一,也是部分初代古龙们的安眠处,那里有连绵起伏的宫殿和堆积如山的财宝,据说也有人类窥伺这些宝物,试图从龙族们的爪牙下窃取一部分。
毕竟在人们的认知里,古龙们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
事实上,这其实也是真的,本质是因为这些古老生物对时间的感受和人类不一样。
但无论如何,很少有人能真正找到入口,而少部分进入的人也都有去无回。
苏澄又翻了几页,找到了点关键的信息。
——在北大陆东部的海岸上,有许多水系巨龙常年盘踞在那里,还有龙裔们建立的城市,偶尔也会有古龙出没。
她仔细看了看相关的地理位置描述,又找了几本书核对情况,出门买了张地图就动身了。
在数个中长距离传送后,苏澄抵达了某个赤阳帝国港口城市,买到了前往北大陆的船票。
这时候的身份验证也很简单,尤其她还是个大魔法师,边检上所有的员工都毕恭毕敬对待了她。
在路途中,她找船员大致确定了方向,就直接来了个超长距离传送,再睁开眼已经置身于另一座城市。
海风送来了咸腥气息,以及冷却中的金属所特有的干净甜味,混合着被用于制作魔法道具的珍稀木材的芬芳,洋洋洒洒地充盈了整个码头。
周围的船工和商贩们相继吆喝,口音熟悉又有点怪异。
“……欢迎来到鲁米尼尔!大魔法师阁下!”
有几个工人从旁边走过,热情地给她打招呼。
苏澄向她们微笑,“谢谢。”
铸光城。
——这是银月帝国西南部最大的沿海城市,以魔法道具出口闻名,也有极多优秀的魔法师和学院。
苏澄跟着人流向城里走去。
这些街道由光滑的深灰色石料为基底,嵌入了当地特产的光金矿。
叶脉般的金丝在白日吸收阳光,到夜晚就会散发出柔和的暖色晕影,宛如星河坠入凡间。
周围的房屋掺了由魔晶粉末混合出的特殊黏土,因而呈现出各种奇异的、难以在画板上调配的颜色。
喷泉里的黄铜游鱼高高跃起,活灵活现地甩动尾巴,然后又钻入水中。
苏澄看到它们身上闪烁的半透明符文,以及水底隐藏的供能魔法阵。
几个小孩拿着玩具嘻嘻哈哈跑过,手中捏着会唱歌的木头小鸟,或是泥土捏成的夜光蘑菇,闪光的涂鸦石板等等。
他们的穿着都很普通,看起来就是寻常人家出身。
苏澄依稀记得,这些魔法小玩具虽然看似简单,但在数千年后的年代,都得是富人家的孩子才买得起。
当然——
即使在这个年代,之前在绿松城里,也没看到小孩能随意玩这个。
看来还是当地特色。
她走着走着又来到了美食街,整条街都充盈着浓郁的香气,从烤面包到肉制油脂,店面装潢都很漂亮。
这些商铺檐下几乎没有灯笼,要么挂着风铃或是贝壳,要么书写着发光字母的晶石吊牌,上面是打折宣传和特色食物等等。
苏澄随便找了一家,在里面买了一种当地的特色炸丸子。
盛着清亮油脂的铜锅在炉火上滋滋作响。
店主将一些白色根茎磨出的粉末调成面糊,拌入切碎的蟹肉和海藻,还有些闪闪发亮的银色小鱼干,然后将面糊炸成了金黄色的小球。
她闻着都觉得馋了,一时间等不及,恨不得直接从油锅里捞着吃。
为了不吓着人家,苏澄只好转移注意力,四处打量起来。
店铺里空间不算宽敞,两边一左一右分别挂着大幅的油画,左边那幅画看起来有些抽象。
一个由无数条手臂构成的人形。
那些手掌正在做不同的工作,或是握着锤子敲打铁毡,或是拿着丝线编织帷幕,或是执着刻刀打磨雕像,或是捏着画笔在给蝴蝶的翅膀上色。
——这只是普通的油画,没有任何魔法构造,也不可能在被注入魔力后变得生动。
然而依旧有相当优秀的视觉效果,看起来也颇为震撼。
下面也有行小字。
感谢伟大的缔造者、诞生之砧、形态熔炉的主人。
苏澄也立刻明白这是在向谁致敬。
缔造者。
权柄是创造的古神,一切有形的物质和无形的创作再到生命的起始,都和祂有关系。
据说祂在最初的历年创造了高等精灵这种族,又得到了丰穰之神的枝干与血液,因此给予精灵繁衍的能力。
后面数千年里,矮人,妖精,兽人等等依次诞生,最后才是人类。
时至今日,这位创造之神已然许多年不曾露面,似乎也没有遴选新的眷者。
但人们仍然崇拜着祂,尤其是匠人和艺术家们。
某种意义上说,祂是“从无到有”和“从有到精”这一概念的具现。
苏澄:“……这座城市里有很多缔造者的信徒吗?”
店主看了看那幅画,“这些年已经不是了,魔法公会也更希望人们能将精力投入到更具体的学习上。”
她这么说着,视线又落到另一幅画上。
苏澄不由也顺着看去。
在右边的墙壁上也挂着油画,画上是一座宽阔的广场,锥形高塔直插云霄,顶端几乎要刺入蔚蓝的天幕。
那塔楼恢宏壮观,由枪灰色水晶凿刻而成,流淌着千万道暖金色的纹路,周边还有层叠的环形附属建筑。
这些建筑群都置身于空中,显然是依托于某种反重力魔法。
“您是游客?”
店主将炸丸子放进纸袋,开始往上挤压某种酸甜的酱料,“可惜来晚了几天,看不到那个了。”
苏澄愣了一下,“那个?哪个?”
店主指了指墙上,“你看的那幅画,我们的魔法公会——嗯,也不是看不到,只是它不是那个样子了。”
苏澄迷惑地接过纸袋付钱,“……它在哪里?”
店主又抬手指了个方向,苏澄谢过了她,满腹疑问地出门了,在转入通往城市中心的宽路时,忽然感受到不祥的气息。
那种绝望和死寂感,如同锋利的冰锥刺入感知世界。
前一秒还是生机勃勃的魔法城市,下一秒她就看到了大半沦为废墟的广场。
那油画里高耸入云的巨塔,就矗立在前方百多米远的地方,只是从中断裂开来,上半截塔身都消失了。
剩下半截的上沿,像是被熔切开的金属,展露出一个平滑无比的斜面,看起来像是座怪异的墓碑。
整个塔楼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黑色,那种庄重肃穆的枪灰晶石上,蔓延着许多丑陋的漆黑裂痕,像是剧毒的血管贯穿内外。
那些黑痕里偶尔还渗出焦油般的液体,滴落在下方的灰白地面上,腐蚀出冒着黑紫色烟雾的坑洞。
在那截断的塔楼周边,则是坍塌着更多断壁残垣,显然是曾经悬浮在空中的那些附属建筑。
现在全都变成了破砖烂瓦,再也看不出曾经的形状。
附近站了十多个法师,穿着有魔法公会徽记的衣服,看起来职位还不低。
有人看到了她,和同僚低语两句,很快走了过来。
“阁下,”那两人矜持地颔首,“如果您是游客的话,您可能选错了时间。”
“日安,”苏澄向前走了两步,发现他们都是六阶法师,“……两位阁下,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们来自帝都,”一人说道,“是帝国魔法公会总部派遣来调查的——”
“这是一场灾难,”另一人皱眉道,“铸光城的分部历史悠久,又建立了出色的附属学院,然而这里的人都死了……”
苏澄看了看那座塔楼,“你说魔法公会里面的人?”
“是的,那些员工们,虽然尸体还没完全核对起来,但除了一些没什么本事的小职员。”
那人说话的口吻里带了点随意,借着又转为沉痛,“……公会的会长和两位副会长以及七位长老,还有诸多精英人员,公会附属学院最优秀的几名杰出魔法师,都因此殉难了。”
“因为什么呢?里面的魔法阵失控爆炸了?”
“不,因为这个人——”
一个魔法师掏出盖着数个腥红印章的卷轴。
“他炸毁了铸光城的魔法公会,屠杀了里面的所有人,总部已经向整个北大陆发了全境通缉令。”
苏澄接过卷轴看了一眼。
“提供有效线索者予百万金币,杀死或活捉目标予两千万金币。”
她望向下面的名字。
“……艾林·哈莫菲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