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澄:“?”
这名和姓其实都很常见, 十字星学院里都遇到过不止一个,然而思及现在的年代,她禁不住想起那套书。
在帝都书店里购买的《隐秘而危险的咒语》系列,作者没有署名, 就只留了哈莫菲德的姓氏。
而且她好像还知道另一个叫艾林的人。
“……阁下?”
那两个魔法师奇怪地看着她。
苏澄知道自己发呆的时间有点长, “抱歉, 我认识好几个是这姓氏的人——”
“谁不是呢, ”有个魔法师摇头道,“而且在这座城市里就更多见了。”
“这个人是什么实力?”苏澄问道, “正常来说,通缉令不是应该写一下阶位, 避免实力不够的人被罪犯伤害?”
“确实, ”另一人叹息道,“可是没人知道他的等阶, 事实上,多年前他曾经在这里测过阶位,那时候他才七岁, 被认证为学徒, 可是十多年过去了……他没再来测过,所以我们资料里他还是一阶,通缉令总不能写他是一阶吧?那也太离谱了。”
“我懂了,”苏澄嘴角抽搐, “虽然我不是本地人, 我也知道这地方魔法师很多,七岁的一阶法师在这里是什么水平?我只能说在我老家还挺罕见的,所以这人没有受到重视吗?”
那两人对视一眼,“在这里也算不错吧。”
从他们的语气来看, 这所谓的不错,大概也就是中等偏上的程度,必然不是特别罕见的。
“……铸光城这边的学院多,各个历史悠久,有着相当完善的体系。”
又走来一个法师,听口音倒像是本地人了。
她的袍子上有魔导士徽记,说话慢条斯理的,但挺胸抬头,神情颇为自豪。
“我们的最早入学年龄是五岁,很多孩子在接受一到两年的基础教育后,都能顺利通过一阶的考核。”
“我懂了,”苏澄缓缓点头,“所以凶手只在你们这里进行了一两年的入门学习,就退学了?否则你们应该也有相关记录吧?”
魔导士摇了摇头,“我是学院的老师,不是魔法公会的人,但从各个学校反馈的调查结果来看,哈莫菲德没有任何公立或私立魔法学院的入学记录,没在院校中完成过魔法相关课程的学习——”
“即使是那种面向小孩子的基础教育?”
“是的。”
“所以,”苏澄总结道,“正常来说,如果一个七岁小孩在魔法公会通过学徒测试,你们应该会重视,调查下他的家庭情况,邀请他去附属学院学习,可是你们这里学校太多了,早早拿到阶位的孩子也多,所以公会的员工也习惯了,给他授予阶位后,他们默认这小孩属于某个学校,没再关注他?”
那个魔导士皱眉赞同,“……我猜你说的就是事实。虽然也没法证实了,毕竟当年给他做测试的人,在数年前也死于禁咒研究。”
“没有学习记录,那至少有其他的信息吧?他是本地人吗?是的话住在哪里?家里是做什么的?即使他没去魔法公会测试,但既然他的魔法水平很高明,或许街坊邻居都知道呢?”
苏澄刚问完就发现魔导士的脸色微变,像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
“……我们找不到他的邻居了,至少是住得近的那些。”
他们四人站在这里说话,吸引了不少注意力,此时又一个魔法师走了过来。
他看起来也是当地人,袍子上有五阶水系元素徽记,是个高级魔法师。
“那些人,包括哈莫菲德的父母,都不在了。”他的眼神有些微妙,“他们死于一场意外事故。”
“啊?”苏澄忍不住追问,“什么样的事故?”
“您也是魔法师,”那人瞥了她一眼,“你难道不知道对于法师而言,有多少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吗?”
苏澄抱起手臂,“……随时可能发生的意外,好像最多是炸塌邻居家的栅栏,而不是害死一群人,在大部分城市里,几十年都未必有一次,我想应该不属于‘随时可能发生的’的级别吧?另外,既然您这么说,这场意外是某个魔法师造成的?是谁呢?”
旁边的魔导士猛地看向他。
高级魔法师的面色越发难看,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
“没有什么人,”他梗着脖子说道,“是那些死者自己的问题——”
“好吧,”苏澄转过身,“那我自己去看看现场,那地方在哪里?算了,你估计不愿意告诉我,我自己去打听。”
那人下意识就要拦她,“我想这和您没有关系,看在您是位大魔法师的份上,我们愿意与您交流一下情况,这不代表——”
“我想为抓捕罪犯尽一份力,”苏澄打断了他,“那我多问点不是应该的吗?这些事有什么不能说的?贵地有很多魔法师时不时就弄出意外害死居民吗?”
“你胡说什么?当然不是!”
“哦,”苏澄立刻说道,“既然这种人不多,那么如果有人做出类似的事,应该会传遍全城并且受到处罚吧?从这个后果来看,很大概率是死刑。”
“你——”
“好了。”
那个魔导士过来打圆场,神情里也带了几分不耐烦,还有种看乡巴佬的傲气。
她望向苏澄,“阁下,我完全理解您的意思,梳理这些信息确实很重要,只是铸光城这个地方有些规矩不同……”
“是吗,”苏澄轻轻一哂,“请问贵地是独立于帝国法律体系之外吗?”
魔导士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算了,实话告诉您,您问这些也没有意义了,如果您想知道,始作俑者确实死了。”
“嗯?”
魔导士闭了闭眼,“有两个年轻人,都当过公会附属学院的首席,是这一届最杰出的元素法师,他们是一对情侣,在经过橡树街附近吵架,因此动了手,烧毁大半条街,所有的居民都不幸遇难。”
“是啊,”另一个本地魔法师也扯了扯嘴角,“他俩都死了,你满意了吗?哈莫菲德发疯的那天,他俩就在魔法公会里面,全都被他杀了!那两个孩子还不到十六岁——”
“从他们俩烧毁大半条街,”苏澄再次打断他,“到哈莫菲德毁掉魔法公会,这中间过了多久?这两人有没有因为过失杀人、故意毁坏财物、扰乱公共秩序等罪名受审?审判结果是什么?”
那两个当地魔法师脸色铁青,忍不住望向旁边从帝都来的调查员们,他们也蹙眉回望。
“他们不是故意的,”魔导士沉声说道,“他们都是我学校的学生,我知道他们并不是坏——”
“哦,这个罪名不仅包含直接故意,也涵盖间接,”苏澄立刻道,“十六岁不是六岁,他们很清楚在人员和财物密集的街道释放魔法的后果,这个年龄足够预见自己的行为会造成什么伤害,但他们依然这么做了,对可能发生的结果持放任态度,这就符合间接故意的特征。”
那两人被她堵得说不出话。
“更何况,他们要么选了杀伤力大的魔法,要么故意灌注了很多魔力——你们这里的建筑质量很好,一个普通火球术连墙壁估计都砸不坏,也就能烧烧稻草堆。”
苏澄忍不住转向两个调查员,“我觉得你们应该调查一下,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以及他们为何没受审,按照帝国法律这俩人年纪足够判死刑了,此外魔法公会显然包庇他们,那么他们之前的行为是不是受到指使?这些都不好说呢。”
“你!你别在这里血口喷人!”那个阶位低的元素法师快要气死了,“指使他们去杀平民有什么好处吗?你和哈莫菲德是一伙的吧?我们真该把你抓起来——”
苏澄冷笑起来,脸上浮现出漆黑的碎鳞,“如果我们是一伙的,就不会剩下这半截塔楼了。”
她说着抬起一只手,指尖跃出了阴森抖动的黑焰。
魔法师们悉数变了脸色,本能地后退了好几步,看向她的眼神充满恐惧。
“抱、抱歉,尊贵的大人……”
那个魔导士双颊惨白,强行挤出个讨好的笑容,“我们何其有幸迎来一位古老的……”
“我只是路过,”苏澄看向两个调查员,“但我是真心的,虽然我猜你们也有顾虑,不能放手去查,人类的权贵向来蛇鼠一窝,你们的上级恐怕也知道真相,只是为了魔法公会的名声,仍然要将哈莫菲德打成纯恶的通缉犯,只字不提他为何这么做。”
他们都露出了苦笑。
“……大人,”魔导士叹息着垂首,“您真的非常敏锐,但他确实毁掉了公会大楼还杀了很多人。”
“确实,但我好奇如果你们审判那两个凶手,先不提是否死刑,就哪怕只是审他们呢?哈莫菲德会不会做出这种事?你们审了吗?”
他们全都不说话了。
苏澄侧首看向不远处的废墟。
公会塔楼嵌入了各种自我修复和净化的法阵,理论上说,即使受到重创也能在短时间内恢复,只是要消耗晶核供能罢了。
但这栋楼维持现状,显然是因为那些法阵被压制了——
那些蜿蜒的黑色痕迹像是藤蔓般缠绕着塔楼,散发着某种凋零和腐蚀的气息,导致所有的魔阵都无法正常运转。
时间久了大概还会侵蚀损毁那些法阵,让这栋楼彻底毁掉。
苏澄甚至能感觉到,各种混乱的能量在塔楼内外对冲,彼此吞噬融合覆盖,最后保持着现在这种宛如流脓的状态。
让这座曾经辉煌伟岸、充满权威的建筑,以最屈辱残破丑陋的姿态,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
“……所以是怎么处理的呢?”苏澄回过头望向魔法师们,“死者家属有没有被赔偿?”
调查员们也忍不住去看另外两人。
魔导士抿了抿嘴,“没有。因为给出赔偿意味着承认责任,魔法公会不希望他们那样的天才有这种污点——”
“?”
“所以这场事故对外定性为哈莫菲德家里私藏的违禁魔法物品爆炸。”
魔导士叹息道,“即使我不知道您是龙族,我也能感觉到您很强,如果我一开始对您说这样的话,您只要去现场看一眼,就知道这是谎言。”
苏澄:“…………我都能想出很多伪造现场的方法,这么多天过去,魔法公会的人都没去做点什么吗?”
“即使能做到,仍然费时费力,”魔导士摇头,“但凡来到这里的人,实力足够察觉异常的,都不会去认真调查,除了您,当然,您不是人类,在您眼里所有的人类大概都差不多,但在这里,在我们眼里——”
“两个天才魔法师的声誉比一群平民的命更重要。”
他们又沉默了。
苏澄忽然有些反胃。
对方的态度实在太过理所应当了,而且满脸都是“你不理解因为你是龙”,好像人类就该这样。
“万幸涉事的人都死了,否则我都不知道我想做什么,另外,如果有其他人知道这城市来了一条龙,”她没好气地说道,“我会回来把你们都杀了。”
那四人噤若寒蝉。
苏澄转身离开。
铸光城的商业区仍然十分兴旺,稍微远离广场就感觉到勃勃生机,商贩们仍然忙碌赚钱。
她莫名感觉有些错乱。
前方街角有个卖冰饮的摊位,桌上摆了鲜艳的糖浆罐子以及几盒鲜切水果。
摊主正在操作一台手摇的冰沙机,又将细腻的冰沙铺在椰子壳上,淋上青翠的蓝绿色果浆,然后开始堆叠各种水果。
叠一层再浇糖浆,直至堆起小山,才插了两片薄荷叶子点缀。
摊主捧着椰壳底座,将这份果冰饮递给客人。
苏澄:“……你好,我也要一个,刚刚那样的。”
摊主为难地看着她,“抱歉,剩下的不足以做大份了,要不您看——”
“我的给你吧,”刚刚那位客人忽然说道,“算我请你的。”
苏澄回头望进一双漆黑清亮、又浸透着某种忧郁恸意的深邃眼眸里。
那双眼像是夜空里高悬的明星,孤独地凝视着大地,在为人间的悲欢离合而哀悼。
“……假设我有这个荣幸,能请一位古龙。”
那个原本容貌平平的客人,脸上似乎出现了有形的水波,化出一张俊美瘦削的脸。
他随意地扎着高马尾,墨黑的鬈发垂落至腰后,身形高而瘦,肩宽腰窄比例极好。
这人穿了一身略显宽大的朴素法袍,领口露出的锁骨锋利如刀。
“哦,”黑发黑眸的青年淡淡地道:“现在有其他人知道你是谁了,你要回去把他们四个杀了吗?”
苏澄:“……”
自打她穿越到这个地方,她就感觉不到契约之神的力量了。
所以她完全可以食言。
苏澄:“我一直知道你在听。不过,为什么要请我?”
黑发青年轻轻垂下眼眸,“我喜欢你说的那些话。”
第142章
那天中午, 他冲进叮当作响的工坊,张开双臂,展露出胸口的短木杖徽记。
“看!我通过了学徒的认证!现在我是一阶火系魔法师了!”
敲击打磨声戛然而止。
在回荡着炉火燃烧声的厅堂里,两人回过头看了过来, 脸上有惊讶却没有多少喜色。
“你怎么做到的?”母亲询问道, “你去学院听课了?”
“没有, ”他的声音小了下去, “我只是看了几本书——”
“艾林,”父亲满脸沧桑地说道, “魔法师的道路艰难又危险,我们只希望你平平安安的……”
他扬起的嘴角渐渐撇下, 脸上最后的笑意也没有了, 只是苦恼地看向自己的家人们。
“那么,”他说, “如果我不去当魔法师,我们就能永远在一起吗?”
“当然了,”母亲俯身搂住了他, “毕竟你不会被禁咒害死, 不会被魔兽杀死,不会在决斗里殒命。”
“嗯!”
他用力地抱住了她。
……
多年后他在鲁米尼尔的主街上,遇到了几个年轻的魔法师,他们衣着华丽, 身上法袍绣着繁复星图, 周围的人群众星拱月般簇拥着他们。
他提着打磨好的晶石,与那些人擦肩而过,身上铁屑和煤灰味道,让魔法师们相继皱眉。
但他们的目光不曾在他身上停留。
……
他伫立在一片死寂的废墟前, 嗅到火焰硝烟残留的气息。
男人跪倒在本应是家门的地方,宛如野兽般喘息着,然后用颤抖的双手,刨开了冷却的灰烬。
锻造锤的木柄早已消失,只剩下烧得焦黑的锤头,沾着熔化又凝固的金属液,像是残留的泪水。
他将冰冷的铁块抱在怀中,发出破碎绝望的哀嚎声。
……
他伫立在狼藉的厅堂里,看着魔法大师们的雕像粉碎,展柜里珍稀的纪念品被烧成飞灰。
在暗红色的魔法阵中,两个少年声嘶力竭地尖叫,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牢牢禁锢,像是待宰的牲畜。
“我给你钱,不,如果你放过我,我的家族会让你拥有爵位……”
“我和皇帝是亲戚……”
“那个爆裂火球是他扔的,和我没有关系!”
“不不不不,是她放了飓风镰刃,否则里面的人不会被切成——”
炽烈的火焰从符文里喷薄而出,在空中燃成了艳丽的坟冢,埋葬了那两人的身影,也吞没了他们的惨叫。
——《万神纪前传·铸光城的罪人》-
在传送落地没多久,苏澄就感觉有人注意到了自己。
那并不是直接的视线,而是远距离的精神力感知,不过也只是一瞬间。
在广场询问案情时,她又感觉到精神力,而且随着谈话内容变化,对方似乎偶尔还会产生情绪波动。
这导致他的精神力会出现微弱的不稳定。
苏澄就猜测这可能是涉案人员,亦或是死者的家属——但既然有本事,是凶手本人的可能性更大。
苏澄:“……艾林阁下。”
黑发青年微微垂首,“很荣幸认识您。”
他直接承认了。
苏澄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所以大家都以为你肯定北大陆上四处流窜,事实上你就在这里。”
艾林轻轻颔首,“他们几乎没有搜查这座城市。”
“也是,毕竟一般人都会觉得,你作案之后立刻逃跑——”
他藏在铸光城里面,肯定也要密切关注各种动向。
譬如来了一个状似是六阶法师、实则身上还有斗气、而且还是从不知道什么地方传送过来的人。
苏澄:“……我在广场上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艾林轻叹一声,那双沉郁黑眸里涌起忧伤的海潮,瞳孔深处渗出的水光,让他看起来泫然欲泣。
那张美丽而锋锐的面孔,明明线条冷峻充满攻击性,却因为那种满溢的疲惫和哀伤,有了几分楚楚可怜的意思。
虽然他并没有哭。
但他丝毫没有掩饰那种难过和悲怆,那双眼里满是沉甸甸的痛苦。
“他们说您不是人类,所以您不理解,但我不这么想。”
艾林低声说道,“您生气了。无论您是不喜欢这样,还是您觉得这不对,它都让您不舒服,事实上,我也是这么想的。”
他们并肩离开了热闹喧嚣的商业街,渐渐拐入了更僻静的区域。
“……我不认为理解意味着认可,也不觉得因为大家都这样就承认它是对的。”
艾林慢慢说着,“毕竟我其实都能明白他们的想法,我父母只是最普通的工匠,周围的邻居们也没什么重要人物,一群平民所能创造的价值非常有限,两个某些人眼中的‘天才少年’可就不是这样了,若是他们的声誉不受损、日后去帝都的名校进修,甚至获得神祇的指点,那能对这座城市做出极大的贡献,这绝不是十几个平民能比拟的。”
他停了一下,“你看,他们就是这么想的。但我其实不在乎这想法是否正确,我只要那两人偿命。”
苏澄也猜到估计是这样,“如果发起公开决斗呢?”
“他们不接受。”艾林摇了摇头,“毕竟我是一个没有名气、没有接受过所谓系统魔法教育的人。”
苏澄纠结地看着他,“你其实也能去考个阶位解决问题,但你不想再遵循他们的规则了?”
“……差不多,”艾林沉默片刻,“当我找到那里,我看到公会的人,那些德高望重的魔法师们,是如何袒护那两个畜生。”
他并没有说完剩下的话,然而她已经能想象那个场面。
“此外,公会曾经从十字星学院借来了一个因果魔法罗盘,但有人操作失误把它毁掉了,明年就是归还的期限,他们商量好将这个栽到我父母头上,说是被他们偷走的,也在那次事故里炸掉了……”
“什么?”苏澄满头问号,“这是普通人能偷走的东西吗?”
“他们做了相当详细的计划,”艾林哂道:“很多公会的员工都参与了,当然,这些人现在都死了。”
他们无言地前行了一段路,苏澄询问他是否要继续待在这里。
“我不知道,”他似乎也有点迷茫,“或许……再过一段时间会去南大陆看看,你是从那边过来的吗?”
苏澄将绿松城的图书馆描述给他。
艾林颇为惊讶,“你说的那种绘制神祇显像形态的画册,在这里铸光城的大图书馆是找不到的,都在某些学院院长的私人藏品库里——”
虽然绿松城那边图书馆也不对任何人开放,但至少是随便一个中高阶法师都能进去的。
“……而不是必须和图书馆的主人做朋友,时不时就去阿谀奉承一番。”
艾林嘲讽地说道。
“那你可以去看看,”苏澄想了想,“不过那也不是什么天堂,镜隐会的人还在搞事呢,虽然嘴上说是取乐,我倒是觉得他们别有目的。”
艾林越发意外了,“您也关注了镜隐会?”
“是啊,”苏澄随口说道,“我对映世者的有些想法。”
艾林反倒是露出了然之色,“我听说很多龙族都不喜欢假象之主,祂是不是曾经欺骗过你们?”
苏澄停了一下,“严格说起来,祂对我说的那些话,似乎也算不上是谎言。”
她的思绪回到灰山镇火光缭绕的夜晚,想起在鼓面上腾飞起舞的身影,还有那双勾魂夺魄的紫色眼眸。
苏澄一回头,发现艾林脸上多了点微妙情绪。
活似看穿了她的奸情一样。
苏澄:“……”
她本来想说些什么,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还真和那家伙睡过。
苏澄:“……你也学习幻术,但你好像并不是很崇拜祂。”
艾林点头又摇头,“幻术对我而言只是工具,我不想沉浸在那些模棱两可的箴言和真假的思辨里,我只需要这种力量在特定时候骗过他人的感官,至于那些共识和假象的空谈——”
他看起来像是想要说什么亵渎神祇的话,但又在最后一刻收住了。
苏澄瞧了瞧他,按捺不住心里的好奇,又想知道他究竟是不是那套系列书的作者。
而且,虽然那套书写得非常好,深入浅出,有很多独特见解,但她读完也会衍生出更多问题。
但倘若她明着请教,那就太不符合人设了。
于是她以和对方探讨魔法为由,不经意间将书里的内容提出来,并且混入了自己的疑问。
艾林听得双眼发亮,“恕我冒昧,这话听起来可能有些过于抬高自己,但您的一些想法与我不谋而合——”
然后他开始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
苏澄越发对他刮目相看。
她本来有些怀疑他是不是那个作者——因为从魔法公会的惨状来看,艾林比较像是那种应用型魔法师。
这种类型的法师更注重实战,当然扎实的理论基础也是必要的,但和学术型法师终究还是有点区别。
苏澄觉得那套书的作者更像是后面这种类型。
但经过一番交谈,她就发现这位哈莫菲德先生称得上是才华横溢,而且阅读量极大,记性也特别好。
而且他还非常愿意与人交流,并非是单方面输出,他们你来我往讨论了许久。
苏澄说着说着都有点震惊,有些书她都不记得自己是在哪里看的了。
“我有个不情之请,”艾林忽然说道,“当然了您可以拒绝。我想看看您的本源力量?”
对方解答了她很多问题,苏澄对他颇为感激,于是答应了他。
漆黑火焰在指间缠绕,温柔地舔舐着肌肤,缓慢地在手边旋转燃舞。
艾林聚精会神地看着那些火,“真是神奇,简直像是斗气。”
苏澄眨了眨眼,“你并没有见过其他的古龙,对吧?”
“当然没有。”
“……嗯,大家都是这样的。”
苏澄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她想了想接下来的旅程,在一家炼金商铺里买了个方向罗盘。
两人在城门附近分别,苏澄继续向北边传送,几经周转降落在一片大型岛屿。
清新微凉的海风扑面而来,带着岩石和野花的气息,还一种深海独有的微弱腥气。
她伫立在山头上,眺望着下方的城邦。
——在银月帝国东部的海域上,散落着许多自治城邦,它们名义上属于帝国,但独立性极高,还会有些特殊的法律。
那座城市矗立在新月状的海湾里,浅滩清澈的水面折射出蔚蓝的苍穹,港口中央的海面因船只搅动而呈现出绿松石色。
依山而建的房屋层叠错落,沿着陡峭的崖壁开辟出宽阔露台,灰白相间的楼房被海风和阳光打磨得温润。
在道路阶梯和建筑缝隙间,点缀着无数葱茏绿色,繁茂的藤蔓攀爬上墙壁,高大如巨伞的棕榈树临街而立。
最惹人瞩目的是那充满活力的港口,数百座硬木巨石拼接的长桥,宛如手臂般伸入海湾。
密密麻麻的船舰停泊在码头上,高低起伏的桅杆宛如森林,从堆满货箱的宽阔运输船,到挂着大三角帆的优美快艇,以及一些造型奇特、船身镌刻着符文的豪华游轮,其间还穿插了许多中小型驳船和渔船,它们来往穿梭如忙碌的工蜂。
高耸入云的白色灯塔伫立在礁石上,顶端悬浮着两层楼高的晶核,周边翻卷着丝丝缕缕的光焰。
城市里的街道上摩肩接踵,各处炊烟四起,看起来充满了繁荣生机。
苏澄传送进去之后,不出意外看到了许多种族,各种兽人和鱼人,混合着海洋精灵们的身影。
在街头放眼望去,人类也就只占了一小半。
四处都充满了开放和包容的气息,行人们的神色也都洋溢着快乐,鲜少有见到愁眉苦脸的。
苏澄仰起头看到某家酒馆的广告牌子。
——忒提亚最好吃的海鲜杂烩汤,只要三十个铜币!
苏澄:“?”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地名,还是某个和契约之神相关的诗歌。
“这钱是假的!”
背后忽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一家小吃店的门帘倏然掀开,身高体胖的海妖老板黑着脸,面颊上的鳞片都皱起来了,手里还拎着一个半大孩子。
“如果有下次,”她将人向外一丢,“我就打断你的手!”
苏澄能瞧出来,这一下还是巧劲,那人并不会真正摔到骨头,最多有点擦伤。
“哎哟!”
果不其然,那瘦小的身影躺在地上,打了个滚就站起来,状似哀嚎一声,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周围的路人们短暂围观了两秒,很快就散开各走各的了。
那个孩子瞧着也有十岁出头,蜜棕色的肌肤透着暖意,乌黑的短发乱糟糟地卷曲着。
他生得很是俊秀,一双浅色的眸子显得有些凉薄,偏偏上下睫毛都又长又浓,又让眼神多了几分深情。
他似乎很快感觉到有人在盯着自己,扭头看了一圈,立刻发现了正主。
“……这位大人!”
小孩一蹦三跳地凑过来,又自觉地保持了段礼貌的距离,然后仰起头露出了乖巧的表情。
苏澄总觉得他很面熟,“嗯?”
“这位尊贵的大人,上午好——”
小孩向她行了个礼,姿势还颇为优雅,直起身露出笑容,“我猜您是新来的游客,我很熟悉这座城市,如果您有任何需要,无论是想观览风景还是打听消息,亦或是其他的事,我都可以帮您。”
苏澄:“……”
不对。
虽然声音很稚嫩,语调也很恭敬,但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对方很熟悉。
苏澄:“是吗,谢谢你,这位热心的先生,请问怎么称呼?”
小孩笑眯眯地看着她,“哦,叫我克劳斯就好。”
第143章
苏澄:“…………”
不会真是契约之神那崽种吧。
她眯起眼打量着对方。
克劳斯非常敏锐, 几乎立刻察觉了她的不悦,小心翼翼地望着她,“大人?”
他这会儿还是实打实的小孩,身形还很瘦, 像是整天吃不饱饭的样子, 完全没有长开。
苏澄默默将脑海里的胸肌腹肌脐钻抹掉, “忽然想起我有个可恶的朋友也叫这个名字。”
“哦, ”克劳斯露出个甜美的笑容,“那可太巧了, 说明我们有缘分,如果我有这个荣幸, 我其实很想向您讨教, 那位先生当初如何成为您的朋友,我愿意学习, 至于可恶的那部分,我会像是逃避海怪一样躲开的。”
苏澄抱起手臂,“说真的, 我不太确定我能不能相信你, 毕竟你刚刚因为使用假的钱被丢出来,从你的表情来看,你知道那钱是假的。”
“我不确定,”克劳斯无辜地说道, “唔, 我只能说我做好了准备面对这种可能性,那是一场赌约的报酬,我知道对方很可能不会给我真钱,但有时候你接受一些交易是因为别无选择。”
苏澄伸手捏住了他的脸。
克劳斯:“?”
他看起来有些错愕, 但还是很快调整了状态,继续绽出了讨好的笑容,那双漂亮的大眼睛凝视着她。
“所以,”克劳斯完全没有挣扎,“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吗?”
苏澄看了看熙熙攘攘的街道,“……这座城市有龙族,对吧?”
“是的,”克劳斯很快回答道:“有好几位古龙的巢穴就在周边的深海里,听说水龙的始祖也在渊底沉眠。”
苏澄没有说话。
“所以,”小孩转了转眼珠,“您是想要观赏龙族的宝藏?还是想要寻找龙族呢?”
他还特意用了观赏这种听起来和偷窃没关系的词。
苏澄不由有些想笑,“事实上,我确实是想见到龙族的——”
她故意露出几分苦恼。
克劳斯沉思片刻,忽然一拍手,“啊,我知道一个地方,那位老板就是龙裔,他一定可以帮你引荐的!”
苏澄静静看他表演。
“不过,”他皱起眉,“这也很麻烦,毕竟那是最古老的龙族,即使祂们常年栖息在忒提亚周边,也有很多人毕生都无法见到祂们——”
苏澄:“你的意思是要钱,对吧?”
克劳斯鼓起脸,“您这话说的,我也需要为您引荐……”
他们一边说一边走过几条蜿蜒曲折的街道,周边的店铺越发密集拥挤,各种遍布斑驳刻痕的老旧木牌吊灯拼凑在一处,在海风里叮当摇晃。
克劳斯停在一家店门口,抬手指了指,“这家老板是龙裔,可是他不喜欢外乡人类,这门上还有魔法阵,而且他脾气很坏,如果我两手空空进去,肯定也会被赶出来。”
苏澄假装思索了几秒钟,“哦,多少钱?”
“哎嘿,只需要十个金币。”
“?”
“这并不多嘛,”克劳斯毫无心虚地看着她,“您也知道龙族都是——”
苏澄装出肉疼的模样,递给他一堆钱币,“够了吧?”
“够了够了!”小孩乐得笑开了花,“您等我一下!”
说着他捧起金币跑进去,在昏暗拥挤的柜台间穿梭,并且灵巧地躲开了那些摇摇欲坠的古董摆件。
“日安,先生——”
克劳斯踮起脚趴在柜台上,向里面昏昏欲睡的老板问好,然后将那把金币全都放下,只留了一个在口袋里。
“我欠你的都还清了,连本带利!”
他轻咳一声,“顺便,我要从店里的后门出去,如果有人待会儿进来找我,如果可以的话,也请你和她多说几句,当然,如果你不想理她就算啦。”
柜台后面的人打了个哈欠,伸出尖利的手爪拢过金币,刚想开口,忽然神情一变。
他掌中的金币变成了一块石头。
还是最普通的那种,大街上随处可以见到。
老板:“……”
克劳斯:“……”
老板缓缓站起身来,庞大魁梧的躯体前倾,嘴边獠牙毕露,“你和哪个蹩脚幻术师联合起来耍我?”
克劳斯张了张嘴,回头看了一眼,店铺门外的黑发少女向他挥了挥手,然后转身消失不见。
小孩扶住额头,“好吧,这大概也算我活该,还以为是个肥羊呢。”
苏澄正在城市的另一边漫步。
虽然神眷者的力量没法使用了,但她也自学一些幻术,更何况她仿佛还被某位和幻象有关的古神赐福过。
反正那克劳斯身上也有些奇怪的气息,肯定有保命的本事。
这边是居民区,苏澄走在暖烘烘的石板路阶梯间,看着层叠错落、挂满鲜花的白色房屋,以及横在湛蓝海湾上的露台。
空气中充满烤鱼的焦香和水果的酸甜味道。
恍惚间,一种奇特的“声音”穿透了各种嘈杂,在她的脑海深处响起。
那不是她学习过的任何人类精灵的语言,它古老又复杂,带着某种多重共鸣感,每个音节都像是深海洋流在盘旋撞击。
它连接了她的灵魂,她的精神源头,与之产生某种无法抗拒的共振。
而且——
她的脑子里几乎立刻浮现出了对应的意思,明白了对方想传递的内容。
这是龙族之间的召唤。
苏澄满意地得出了结论。
她其实早就知道,自己那种大张旗鼓的传送,即使是落在城外,也很容易惊动这附近强者。
只是人家有所感知也未必会立刻行动。
而且她自己也能隐约察觉一些异样气息,只是因为没有和水属性龙族接触过,所以一时间有些拿不准。
苏澄停下脚步。
周围的喧嚣仿佛被无形隔膜推开,一切都变得遥远而模糊。
她转身向一片高高突出的露台走去,向着那蔚蓝无垠的海湾一跃而下,像是轻灵的海鸟投入大洋。
然后沉入冰冷的海水中。
她感到一股温和的力量抓住了自己,周围的海水开始旋转,形成了某种充满吸力的通道。
苏澄被拉向海底。
黑暗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间,前方亮起了月光般的银蓝色光晕,她穿过朦胧的水幕,进入了全新的世界。
那是一座宏伟壮观的海底殿堂,没有水压存在,空气清凉而纯净,带着融雪般清冽气息。
整个宫殿并非堆砌成型,而是在某种半透的浅蓝水晶矿脉里,直接挖空雕琢。
因此主体呈现出奇异的螺旋状,无数珊瑚枝般的分叉高耸着形成尖塔,从正中的殿堂向周边延伸。
晶石墙壁里面缓缓流动着银蓝光辉,像是无数闪光的血管。
那些巨大的拱门,是龙兽的肋骨优雅交错堆出,支撑起那贝壳内壁般闪烁彩光的穹顶。
然后——
苏澄不出意外看到了遍地的财宝,但并非庸俗杂乱叠在一处。
那些未经雕琢的宝石晶簇,宛如天然生长的植物,堆积在宫殿角落和廊柱旁边,散发着幽蓝、赤红或是碧绿的光芒,闪耀的火彩连缀如星光。
在宽阔空旷的大厅中间,摆着一个巨大的蛋。
苏澄:“……”
那个蛋大约有一人高,静置在白色岩石和海草构成的巢穴里,蛋里逸散出刺骨的寒气,巢里覆盖着薄薄的冰霜。
蛋壳呈现出一种浅淡的霜蓝色,像是冬日雾凇里倒映出的晴空,有无数活物般的银白纹路在上面缓缓流走。
她能感觉到蛋里渗透出一种熟悉的气息,按着某种节奏脉动,像是在与整个宫殿共鸣。
那颗龙蛋旁边站着一个人。
那人有着长及膝后的银白色鬈发,像是洒落在海面的月光,肌肤是冷掉的苍白,单薄得近乎透明。
祂的虹膜色泽很淡,像是从未被污染过的水流,极致的剔透和纯净,映着满殿的晶石,呈现出一点蓝调。
那张脸更是漂亮得不可思议,又透着一股不属于尘世的淡漠,视线从她身上掠过时,带着一点本能的不喜。
——某种意义上说,就好像看到了仇人家的小孩。
虽然没有强烈的敌意,但祂显然是不高兴的。
“……你为什么要来这里?”
祂从龙蛋后方走出来,身上的衣袍宛如流水与星光织就,泛起波涛般的银色光浪。
“您好,”苏澄一本正经地打招呼,“很荣幸见到您,冕下——”
面前这位十有八九就是水龙的始祖了,虽然不知道那个蛋怎么回事。
但她总觉得对方长得也很眼熟。
“我想前往无光之墟,”苏澄轻声说道,“您肯定能知道,我不是真正的龙族,否则我自己找过去大概也挺快的。”
那人若有所思地看向她,“带着那些东西的气息前往无光之墟?”
苏澄:“?”
迟了一秒,她意识到对方口中的东西,指的大概是古神们。
苏澄:“……这会让其他古龙们对我喊打喊杀吗?”
那人沉默了一秒,“不,但凡是能够威胁你的,都能感到你分享了凯克琉斯的力量,只是——”
祂并没有说完,“……算了,那又关我什么事呢。”
周围的空间顿时剧烈扭曲来。
那恢宏华丽的深海殿堂,开始被拉伸折叠、然后化为缩小的奇点——
苏澄没有感觉到熟悉的那种空间波动,或许是某种龙族特有的魔法,下一秒她就站在了地面上。
干燥滚烫的空气,让人感觉宛如置身火炉,脚下是粗糙尖锐的火山岩,入目是一望无际的黑。
她仰头看到了病态而浑浊的暗红色天空,远方横亘着漆黑的云,那些云的边缘像是烈焰燃烧般战栗。
它们沉重地压在头顶,遮蔽了大部分光线。
这里十分的昏暗,无数利刃般陡峭的黑色山崖,嶙峋竖立,寸草不生,只有些被高温扭曲结晶的矿物,像是囊肿般攀附在石壁上。
四处一片死寂。
没有鸟鸣,甚至没有风声。
苏澄也找到了原因。
在这充满毁灭气息的荒芜峡谷中,横亘着一座漆黑的山峦——准确地说是如高山般巍峨的庞大龙族。
祂半蜷着身躯,脊柱和双翼骨骼的弧度,宛如山脉连绵的峰线,横陈在高高的峡谷崖壁的中部。
祂实在是太黑了,若非是头顶那些古树般的暗色犄角,乍一看几乎找不到脑袋。
这头龙的巨大躯体一动不动,几乎看不出呼吸的起伏,双目紧闭着。
苏澄能从对方身上感到无比熟悉的气息。
所以她也知道这东西还活着。
“……我以为不会见到你了。”
她轻声呢喃。
那具山峰般的身躯,散发着令人难以喘息的压迫感,像是能吞噬一切光线和希望的黑洞。
只是——
苏澄却并没有觉得难受。
或许是因为有着同源的力量,甚至有点亲切。
她缓慢地向前走,凝望着那深暗的黑曜石般的鳞片,每一片都比马车更巨大,边缘锋利紧密连接,泛着金属色的冷光。
——那像是毁灭和力量的具现化。
然后。
苏澄看到祂的眼睑抬起,露出了那双宛如日轮铸就的眼睛。
虹膜是流淌着液态黄金的亮色,灿烂却又冷冽,其中竖立着好似深渊裂隙般的黑色竖瞳。
那种黑色如此深邃,仿佛能吞噬一切物质,没有任何温度,却蕴含着某种混乱的疯狂,每一次收缩都像是失控的前兆。
她仿佛看到隐藏在其中的力量,宛如焚天噬地的烈火,随时会席卷而出吞没整个世界。
苏澄继续向前走,“……这么说起来可能很奇怪,但我们在未来好像是朋友——”
那双眼的颜色和瞳孔形状如此熟悉。
然而另一个人永远不会露出这样的神色。
“……关系特别好的那种,而且或许不止是朋友。”
苏澄不太确定地说道。
黑龙静静地趴在原地,没有任何的反应。
有一瞬间,她想解释起他们之间的事,关于自己并非龙族但为何有这种力量。
但又意识到如果要讲清楚,还要说明对方为何会变成某个雇佣兵团的团长。
难道要说——
嘿以后会有两个不要脸的人联手击败了你,导致你陷入彻底的沉睡,然后不知道咋回事变成一个半失忆的龙?
苏澄头痛地叹了口气,“总之,我从一些书上看到,龙族的试炼之门几乎只能由古龙王开启——”
某种意义上黑龙是最少的,是因为祂们的始祖精神不正常,几乎不能主持这种仪式。
苏澄对上那双眼睛,原本想说的话又忘记了。
那来自古老存在的深邃视线,似乎将她彻底洞穿看透,又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她,只是沉浸在岩浆般沸腾翻滚的混沌里。
苏澄:“我是不是打扰你睡觉了?”
她意识到这一点就驻足,并且想要后退。
然而,往后一步还没完全踩实,脚下的地面就传来震动。
一道巨大的、比她整个人还要粗壮的黑影,猛地从前方甩了过来,精准地、不容拒绝地环住她的腰。
苏澄:“……”
祂的尾巴或许有百多米长,而且非常粗,两个人都未必抱的过来,然而在尾尖部分却收束变窄。
那些鳞片变小了,而且更加柔韧,随着肌肉收缩灵活地晃动,一圈又一圈地缠绕在她腰上。
力度并不算大,几乎感觉不到禁锢,只像是出于好奇的收拢拉近——
她被举起来放到了龙族的头颅前。
苏澄直视着那双金色眼睛。
黑龙其实仍然维持着趴着的姿势,但祂的躯体太大了,脑袋也像是山峰,在凑近时带着某种冰冷又混乱的气息。
古龙作为某种力量的具象化,严格意义上说甚至不是生物——
但祂正在闻她。
苏澄听到他鼻腔里传来的轻微抽气声,借着是寒流拂过脖颈和脸颊。
她忽然意识到,在他们以人类形态接触时,对方似乎还没有这样做过这种事。
在那双灿金的眼眸里,她望见了自己的倒影,茫然的脸上泛起潮红,眼神又迷惑又兴奋。
身体的所有血液,似乎都因这接触而沸起。
寒冷的黑鳞摩擦着衣料,龙与人的肌肉互相挤压,仿佛某种暧昧的抚弄。
然后——
有什么东西从她正在升温的脸颊上滑过,留下了冰凉和湿漉漉的触感。
第144章
苏澄震惊地抬起头。
巨大的、黑红色的、有着细密倒刺而呈现出锯齿状边缘的湿冷舌尖, 轻柔地扫过她发烫的脸颊。
那感觉非常的柔软,像是被浸泡了冰水的鹅绒拂过。
她很快又感受到那些微小而坚韧的凸起的刺。
它们没有划伤皮肤,而是带着种磨砂般的触感,缓慢地从颧骨刮过, 一直揉擦到下颌。
冷意在面颊上蔓延开来, 混合着某种奇异而熟悉的力量气息。
祂像是在观察, 也像是在确认。
苏澄稍微僵了一下, 被龙尾缠绕的腰微微绷紧,血液在体内肆意奔腾, 像是回应那股熟悉的气息。
无论是早已与身躯深度结合的斗气,还是之前在试炼之门里获得的力量——
亦或是在异域时空累积的思念。
它们混合在一起, 汇聚成某种这接触点燃的渴望。
那种宛如归乡的满足感, 让她的心脏疯狂跳跃。
苏澄抬起手,温柔地抚摸着龙族的下颌。
尽管双方体型差得太多, 她只能摸到一小部分鳞片,指尖划过仍然是一片冰凉坚硬。
面前的黑龙并没有更多反应,只是沉默地注视着她, 不知道是在解析这种举动, 还是仍然处于混乱状态。
苏澄觉得祂好像还是挺冷静的。
或许是因为这种认知,她心里产生了更多的冲动和勇气,从腰上渐渐放松的龙尾里稍微脱离。
她呼吸着那刺鼻呛人的空气,抱住了对方的下颚。
然后亲了上去。
——大概就像是蝴蝶亲吻巨大的花朵, 她的唇瓣触碰到被自己抚摸过的黑鳞上。
明明她比对方小得多, 这动作却还是变得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弄坏了祂。
时间恍若凝固。
那个如露珠般轻盈的吻,掀起的涟漪却仿佛能撼动亘古的山脉。
她看到那利刃般的竖瞳倏然紧缩,绽放着烧融纹路的金眸里迸发出某种情绪——
像是震惊, 也像是迷惑,以及一种超出认知范畴的茫然。
宛如石块砸上冰面,碎开千万道裂痕,瞳孔深处仿佛卷起了风暴。
那段虚虚卷起的尾尖猛地收紧,好像想要弄明白这一切,又好像怕她忽然消失。
黑龙俯首靠近,口吻微微开启。
对于龙族而言这动作的含义很多,或许是发怒吐息的前兆,进食的准备,当然也可能是要说话。
苏澄感觉到那深埋体内的链接在嗡鸣,似乎为这种接触而愉悦。
下一秒,异变突生!
黑龙眼中的情绪陡然消失,像是无数雷霆在金色海洋里绽放。
祂那黑曜石般的鳞甲缝隙里,也猛地爆发出漆黑的火焰,整个躯体都毫无征兆的开始燃烧。
那些失控的火焰沿着祂的身躯滚动膨胀——
祂发出狂暴的吼声,直接将面前的人甩了出去。
苏澄习惯性地折叠了空间,迅速在位移中落地,然后望向那无端陷入怒火的黑龙。
祂像是要挣脱某种无形的枷锁一样,金眸里翻涌着混乱和癫狂,好像彻底失去了理智。
那不像是生物的眼睛,而像是将要爆裂的恒星核芯,在痛苦的深渊里焚烧着。
——那也是混沌具现化的特征之一,作为象征这种力量的古龙始祖,这就是祂存在的一部分。
或者说祂本来就不能拥有真正完整的理智。
苏澄也知道这一点。
在确定对方身份之前,她还觉得这也是正常的,其他的古龙王们也各有类似的特征。
然而——
现在她却难以避免地感到不舒服。
黑龙展开了遮天蔽日的双翼,整个峡谷在狂乱的能量波动里化作地狱。
两侧的山壁宛如被风吹散的沙堡,转瞬间坍塌崩裂,巨大的石块宛如暴雨般滚落飞溅,地面也在撕裂,数不清的裂痕交错蔓延,黑红的熔浆喷涌而出。
“……所以,这应该不是你期待的感人重逢。”
一道声音穿过她的意识,在她脑海里响起。
“如果这才是祂的内核,才是真正的祂,不是你熟悉的那个形象。”
“?”
苏澄不免震惊。
期待?
难道这个世界还有人知道她是从未来穿越的吗?
她的思绪混乱了一瞬。
大如陨石的漆黑火球扑面而来,拖曳着流星焰尾似的光,借着是吐息汇聚成的洪流,向四面八方倾泻出去。
那不完全是肉眼可辨的物质的攻击,甚至是规则层面的毁灭,整个空间都因此扭曲,被吞噬而坍缩。
整个峡谷都陷入了彻底的混黑,最后的光线也在黑焰里消逝。
“……是的,”她轻声说道,“确实不一样,但其实也没什么关系。”
如山倾倒的阴影将她覆盖,散发着诡异热度的黑炎越发靠近。
“……祂看到过各种各样的我,祂都接受了,我为什么不可以呢?”
——当然话虽如此,她也不想赌自己能不能活着。
于是她还是传送跑路了。
在最后一刻,苏澄想要看清祂的样子,然而入目只有无尽的烈焰和烟尘,四处都是黯淡灰霾,倒塌的峡谷遮蔽了天空。
“……”
苏澄本来想回到忒提亚,但或许是因为跨越位面的魔法要求较高,而她施术时的状态不太好。
所以她正站在一条拥挤狭窄的街巷里,周围人声鼎沸,大家叽里呱啦说话,口音浓重而陌生。
显然是陌生的地方。
她深深吸了口气,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试图和之前那个声音对话。
然而没人理她。
好吧。
无论那是谁,是不是她杀死林云后听到的声音——
“你知道吗,”她没好气地说,“我确实跑了,但并不代表我不接受,总不能我必须死在那才算吧?如果祂需要帮助我会随时在的,即使祂可能只是觉得我的气息熟悉,但并不清楚我是哪根葱。”
周围的街巷里声浪喧嚣,掩盖了这些奇怪的自言自语。
苏澄闻到了浓烈的、近乎凝成实质的馥郁酒香,像是温暖的浪潮般淹没过来,冲刷了肺腑里残留在焦糊气息。
她挤出人群来到大道上,发现附近的行人们唱着跑掉的歌谣,穿着色彩鲜艳的衣服,醉醺醺地在大街小巷里游走跳舞。
几乎所有人都拿着杯子或者酒瓶,时不时就痛饮一口,很多人手里已经没酒了,但还是摆出了喝的动作。
街边的酒馆门面大敞,里面人头攒动,喧闹声几乎要掀翻屋顶,四处都弥漫着发酵葡萄味,还有各种水果花蜜、烤肉油脂的香气。
“嘿,漂亮的小姐——”
有谁往她怀里塞了瓶酒,没等她说话就随着人群远去了。
她默默站到一家冷清的糕点店门口,老板正坐在屋檐下乘凉,满脸羡慕地看着街上狂欢的人群。
苏澄拧开自己的瓶子,“您好,您怎么不喝酒?”
“我最近在喝魔药,”老板眯起眼看了看她,“药剂师让我不要喝太多,我上午已经喝了一桶了,现在有点头晕。”
苏澄:“…………”
苏澄:“抱歉,我刚刚好像睡了一觉,我在哪个城市哪条街上?”
老板脸上毫无异色,用看醉鬼的眼神看着她,“这是瓦伦赛尔,黑檀街——”
瓦伦赛尔!
苏澄知道这个地方,芬莱王国的鎏金之城,因为有着得天独厚的气候和土壤,盛产各种优质的酿酒原料。
他们的葡萄饱满多汁,谷物颗粒圆润,城内外遍布着大大小小的工坊和酒窖,这里的领主由布拉凯德家族的继承人世袭罔替,他们的家徽都是酒壶与橡木叶。
不过——
数千年后,这个家族似乎就灭亡了,只是他们非常有名,未来还有些拍卖行上会出现他们家族遗留的陈酿。
或者一些酿酒大师自我宣传获得了这家族的技术传承。
苏澄在书上看到过相关信息,因此这会儿也明白,现在大概是瓦伦赛尔的醇酿节。
这几天,酒馆会免费提供丰盛的酒宴,廉价的麦酒不限量供应,平日里价格不菲的昂贵酒水,现在能便宜到三折以上。
“你穿的这是什么料子?”
老板稍稍凑近了打量她,但可能眼神看不太好,也没看明白。
“看起来不错,或许你该去上城区碰碰运气,他们说不定会放你进去……”
苏澄走过喧闹的长街,时不时能看到巨大酒桶放在墙边,人们拿着各色容器去接,甚至用手掌去舀。
她喝了点酒,但没觉得味道多好,或许是因为她的心情不佳。
也或许是因为这些不够甜。
苏澄抬起头,视线穿过狂欢的人群,望向坐落在高地的上城区,那些大型庄园里隐隐飘出优雅的乐声。
她穿过沸腾喧哗的人潮,弥漫着酒精与呕吐物气息的小巷,周围的环境越来越干净,也出现了巡逻的城防军。
苏澄身上的衣服有点乱,还残留了刮痕,但她没掩饰自己的斗气,所以那些士兵都毕恭毕敬低头。
两边的建筑越发精致宏伟,她继续向上,直至看不到骑士装扮的侍卫,出现了一些穿着丝绸长袍的侍者。
他们显然也都修炼有素,毫不犹豫地向她俯身,将她请了进去。
苏澄走入了灯光璀璨、金碧辉煌的大厅,顿时嗅到了各类珍稀美酒的气息。
布置精美的长桌上铺满食物,堆积如山的魔兽肉和造型别致的甜品,许多人围在桌边喝酒,但看起来都更克制一些。
他们倒是都微醺了,但大部分都没彻底醉掉,偶尔还有人向她举杯致敬。
有个侍者托着银盘走过来,上面摆满了高脚杯,五彩斑斓的酒液在杯中流光冒泡。
苏澄随便拿了一杯闻起来更甜的白葡萄酒,在桌边找了个位置坐下,靠着刻满葡萄藤的石柱开始猛喝。
以她的体质很难真的被酒麻痹影响,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在倒完了几个酒壶之后,周围的一切真的渐渐模糊。
衣香鬓影的厅堂,缠绵婉转的乐声,还觥筹交错的影子,一切都像是被透明的膜隔开。
那些看起来斯文的上流人士,似乎也陷入了迷醉,很多人高声呼喊着什么,甚至撕开了自己的衣服。
她的意识开始飘忽,在蜂蜜和杏干的甜香里,听见他们的歌声。
“赞美葡萄藤上起舞的澧泉之主……”
“您让怯懦者敢直视王座,让愚人窥见真理的碎片……”
她看到空气在动荡,水晶灯的光线流淌出扭曲的纹路,琴声变得遥远而悠扬,空灵得宛如天籁。
“让我们痛饮您馈赠的缤纷浪潮——”
“那是沸腾在大地血脉里的甘露蜜浆,是沉眠在橡木中的千万盛夏……”
所有的酒香骤然醇厚浓烈,仿佛在迷乱里被析出了精华。
一股强大而纯粹的、超越了凡俗认知的、源自生命本能的欢乐气息,如同飓风般席卷了整个殿堂。
第145章
这就是老熟人了。
苏澄恍恍惚惚地想着, 几乎是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
尽管她不确定这是因为心情愉悦,还是因为神权力量的影响,亦或是二者都有。
在坐满宾客的长桌间,在璀璨光耀的灯辉里, 在回荡着歌声与管乐的殿堂正中——
一道纤长窈窕的身影出现在宴席上。
那并非凡尘所能孕育的奇异发色, 让她仿佛看到了熔化的阳光与汇入月华的银箔。
像是一瀑流动的液态金属, 又好似在雾霭里闪烁的星芒。
祂披着半透明素色纱衣, 轻盈的裙摆随着舞步而飘扬,肌理流畅精瘦的四肢上, 箍着雕镂精致的金环和铃铛。
那强烈的存在感瞬间压倒一切。
祂回身时微微仰起脸,露出精致的下颌线条, 薄而红润的唇瓣微微翘起, 像是在向每一个观众微笑。
虽然这整个殿堂里,几乎所有人都已经醉得找不着北, 只能呆滞地望着这降临的神迹。
祂仍然在起舞。
那具有着优雅弧线和矫健姿态的躯体,做出的每个动作都浑然天成,超越了世间艺术的规则。
那是纯粹的喜悦、迷醉和生命力的具现, 也是芬芳美酒和馥郁花朵的化身。
当祂舒展手臂的时候, 空气里都漾开波纹,杯中琼浆泛起涟漪。
乐师们如痴如醉地看着祂,手上却没停止演奏,甚至顺应祂的舞姿, 让原本悠扬婉转的曲调越发奔放欢快。
部分宾客傻笑着站了起来, 开始了那种无规律的随性舞蹈,眼中的算计和思虑褪去了,仅剩下孩童般的纯真快乐。
——谁也不知道他们能否变回来。
苏澄靠在柱子上默默看着这一幕。
直至在乐声里旋转的美妙身影渐渐靠近,踏着轻灵而随意的舞步, 填满了她的视野。
苏澄:“?”
祂现在认识她吗?
她本来还想说些什么。
那无与伦比的金银色鬈发飞扬漫卷,从她的额头上拂过,传来了无比清甜沁人的香气。
苏澄望见了祂的眼睛。
那虹膜的颜色很难用具体的词去概括——像是在晨光里发亮的蜜酒与甘露,荡漾着纯然的欣喜。
她愣愣地看着祂,仿佛坠入那醇香浓郁的澧泉蜜露里。
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模糊遥远,背后的石柱化作轻飘飘的云朵,柔软地包裹着她,将她抬升到天堂。
祂半跪在她的身前,伸手捧住了少女绯红的面颊,掌心里燃烧的暖意,仿佛驱散了最后的阴霾和忧虑。
“来吧,我的小鸟——”
那清冽甘醇如冰酒的悦耳嗓音,带着某种美妙的韵律,在她灵魂深处响起。
“殿下,”苏澄弯起嘴角,握住了祂的手,“让我登上极乐吧——”
两人同时倾身吻住了彼此。
不同于上次那个让人如坠梦幻的亲吻,这次她仿佛尝到了甘甜的蜜果和清香的花露。
这不是情欲的索取给予,而是最纯粹的为了交融欢愉诞生的吻。
那股至极的快乐,像是流淌芳香的琼浆,带着山野葡萄柑橘的甜味,阳光烘烤木桶的暖意,以及千亿个欢乐日夜里淬炼的喜悦,一起注入了她的唇舌,然后在体内绽放开来。
在这一刻,这种快乐仿佛就是生命的源泉,是在所有磨难里煎熬的支柱,是融解痛苦坚冰的暖流。
迷茫、彷徨、忧虑——在无光之墟里经历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那些糟糕的部分好像消逝了,只提炼出了重逢故人的欢乐。
她的手指滑入那金银交缠的瀑布似的鬈发,贪婪地汲取着世间最顶级的佳酿。
而且——
那感觉本来也不像是在亲吻一个人,也不像是在喝真正的酒,因为没有辛辣也没有回味,只有浓烈的甜和喜悦。
她喜欢这样。
有一瞬间,她觉得那像是让人自愿溺毙的甘泉,即使这样死去也没有关系。
但这念头只持续了短短的一刹那。
——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死法或许是最美好的,但她还是想活一下。
某一瞬间,苏澄似乎看到半人半树的古神,那双蕴藏着千万个春夏的眸子凝视着她。
“……啊,”欢欣之神缓慢地直起身,“我并不会带走你,我亲爱的……”
祂像是黎明里最轻盈的晨雾,后退时的身体似乎都没有重量,那蜜酒似的眼眸里流转着热切的光。
“不需要为此悲伤……”
祂的声音在回荡乐曲的厅堂里空灵而清晰。
“我将带你看到……”
苏澄刚感觉背后的石柱变硬了,不再是那种软绵绵的虚浮,眼前的整个世界就骤然变化。
繁复的水晶吊灯,古老的油彩壁画,满桌的桂酒椒浆和珍馐美味,以及那些衣冠楚楚却满面痴醉的人群——
都像是被漾开涟漪的水面,在波动中被晕染搅碎,光线失去了来源,化作弥漫的流动的虹彩。
现实仿佛也在溶解,被一种更古老浩瀚、充满了情感浓度的位面所取代。
她后退了一步,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巨大的水池边缘,白玉凿出的圆池里水流清澈,却折射出千变万化、不可名状的瑰丽光影。
苏澄看到无数变幻的影像,猛禽在悉心哺育雏鸟,野兽在与伴侣耳鬓厮磨,挚友诀别时哭泣着拥抱,战场上的士兵扶起倒下的同袍,学者在孤灯下为了新的发现而狂喜。
世间的智慧生物们所能演绎的,各种复杂的,纯粹的,细微的,宏大的情感漩涡,都在此汇聚流转。
苏澄怔怔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望向面前的神祇。
欢欣之神仍然在缓步后退,用一种宛如飘飞的姿态,纱衣像是羽翼般卷起,露出那修长饱满的双腿。
足踝上的金铃却没有再发出声音。
现在祂置身于一片梦境般的巍峨宫殿,玫瑰色的晶体和虹彩构成基座和阶梯,四处都弥散着朦胧的金雾。
花瓣如微雨般缓慢地洒落,在空中无声旋转飞舞。
一种超越了琴弦震动范畴所能发出的和声,完美而轻柔的,充斥了整个空间。
她望见前方的神祇转过身,以一个难以描述的绝佳优美姿态,向上方恭敬地展臂行礼。
在整个空间的中心,那虹光汇聚的叆叇雾气里,有人侧头看了过来。
那是无垠醉海里的岸礁,是情绪风暴里的灯塔——
是情感本身的主宰。
苏澄的视线落在祂的脸上。
那一瞬间,她明白欢欣之神身上那种超越生物范围的魅力源自何处。
或许只是眼前这位存在身上散发出的华光的余晖。
那已经不是能用艳丽、漂亮、完美之类的词语形容的面孔,而是一种能让时间停滞、让灵魂失语的至高和谐感。
在她眼中,那张脸轮廓冷峻,线条清晰分明,像是雕塑大师毕生追求的杰作。
祂有着漆黑如乌木的鬈发,肤色洁白似雪,眉目深邃而锋利。
眼眸的灿金像是朝阳里淬炼的黄金,鼻梁挺直如支撑苍穹的山脉,唇瓣红润如浸血的珊瑚。
——是的,这当然是她的偏好。
是神祇权能显现的结果,也是祂在回应她的注视。
毕竟哪怕她已经快被迷昏头了,她也知道爱神并没有真正的面目,一切显像都只是人的精神自行拼凑出的面目。
毕竟那是爱。
——是智慧生物广义上能拥有的一切感情,友情,亲情,恋情,还有各种混合的、游离的、无法言说的情愫。
苏澄认真地注视着祂,看着那张脸在虹光里展现出各种微妙的变化。
有时候那冷冽锐利的眉目中,会透出某种海洋般无垠的包容溺爱,像是父母在看自己的孩子。
偶尔在那金眸的深处,会涌动起孩童般纯挚而狡黠的好奇。
欢欣之神半跪在一边,饶有兴趣地看着她。
祂俯身为自己的神主斟酒,动作仍然优雅得无以言复,一举一动都充满了至极魅力。
祂似乎说了句什么话。
那大概不是神祇之外的人能理解的语言。
苏澄只觉得祂的声调美丽如歌。
爱神没有做出回应,只是静静地看过来,和她认真地对视了一下。
整个世界好像在顷刻间崩塌重组了。
苏澄仿佛坠入了漩涡里,看到这世界诞生以来,所有智慧生物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都在其中涌动翻腾。
那是各种各样的爱。
是失而复得的狂喜,是不可挽回的告别,是刻骨铭心的思念,也是同生共死的决绝,无怨无悔的付出。
——是所有无法释怀的羁绊,也是灵魂在爱的引力下演绎出的所有曲谱。
苏澄看到神祇向自己招手。
她站起身走了过去,“如果是因为我身上有尤芙利亚殿下的气息——”
苏澄说出了欢欣之神那个拗口的名字,还是从书上看来的。
尽管某种意义上,这些古神似乎都没有正经的姓名,只是人们给祂们起了一些,神祇们偶尔看心情会回应。
所以时间一久,那好像就变成了祂们的名字。
金银发色的神祇笑眯眯地看着她,似乎也默认了这个称呼。
“……这个事我可以说实话,只要你们相信。”
苏澄不太确定地说着。
反正祂们有千万种方法看到人的记忆,虽然通常情况下祂们不会这么做,但主要是因为不感兴趣。
不过这说法不太准确。
毕竟用兴趣这个词也太拟人了。
祂们可能还没那么人化。
“你的旅程尚未结束——”
坐在主位的神祇轻声开口,“如果你……之后,可以来找我。”
那嗓音像是浸泡露酒的琴弦在震颤,带着一种无比自然的奇异韵律,每个字母的发音都让人觉得浑身舒畅。
苏澄试图听清祂中间说了什么,却险些迷醉在那仙乐般的声音里。
然后——
在虹光里的古老神祇微微仰头,轻声唱起了柔缓的歌谣。
她也不确定是不是这样。
或许祂只是在说话。
但那不是任何一种她能分辨的语言,是时空在共鸣,是情感在震颤,像是撕裂夜幕的激光,也像是在深渊里低语的风暴。
苏澄听不懂其中的含义。
语言的边界被碾碎又重组,每个音节里都塞满了繁多的信息——无数个平凡或特殊的瞬间,那些渺小或伟大的生灵,诞生与死亡的时刻,或悲或喜的时刻。
苏澄怔怔地聆听着那首歌。
那是没有俗世杂念的曲调,炽热的占有化作无垠的牵绊,萧索的忧愁化作理解和包容,狂乱的喜乐化作平静的洪流。
一种让人放松的温暖的安宁感,慢慢浸润了她的精神与肉身。
随着她的意识涣散,神祇的面庞在光雾里渐渐变得模糊,逐渐展露出更多的形态。
恍惚间,苏澄看到了无数层叠的面孔,它们的眼睛像是吞噬心智的裂口。
那泛着柔光的皮肤撕裂了,也化成千万道缠绕的细丝,宛如无数张牙舞爪的触须。
第146章
然而那歌声仍然在继续, 那种永恒柔和而深不可测的韵律,渐渐取代了她的心跳声和耳中奔流的血液鼓噪。
苏澄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但那种安宁的黑暗没持续太久,她就在一阵钟声里醒来。
——这次更离谱了。
她从地上爬起来,发现自己睡在街道中央, 周边都是高耸入云的塔楼, 宛如利刃般刺向灰蒙蒙的夜空。
厚重的云层低垂着, 微弱的月光流泻而下, 在弥漫着薄雾的城市里,扩散成一种诡谲的灰紫色调。
地面是暗色石料堆砌, 在魔晶灯的照射下,泛起幽冷的光泽, 四处都有明显的裂纹凸起, 缝隙里顽强地攀附着墨绿的苔藓。
那些高塔有着纤细的拱券门窗,顶端却蹲坐或倒悬着一些滴水兽雕塑, 有些是面目狰狞的石像鬼,有些则是长着人头的蝙蝠。
它们的脑袋都转向街道,空洞的眼窝仿佛在寻找猎物, 看起来极为瘆人。
几乎所有建筑的门窗都是紧紧关闭的状态, 而且有厚重的帘幕遮住里面的景象,偶尔有几点幽光从纱幔里透出,时不时闪动一下。
整条街上都空无一人,只有彻头彻尾的死寂, 萧索的夜风在空中呼啸。
苏澄直接放出了精神力。
即使她不完全确定这是什么地方, 也大致猜到了几种可能性。
总之“怕冒犯别人而不去感知环境”的理由在这里是彻底消失了。
下一秒,在那些塔楼的阴影间,一座雕花铁艺阳台上,倏地出现了人的身影。
那人直接扑过来, 横跨过数十米的距离,转瞬间到了她的背后。
苏澄根本没有回头。
她背后的空间像是被击碎的镜面般破裂。
连带着袭击者的身体一起,在空中无声地四分五裂,化作满地碎块。
那些残骸断口处,还有类似血管的组织在蠕动,甚至整块骨肉都开始翻滚,像是正寻找着其他连接部分。
但在被隔开的空间里,它们无法彼此相触。
过了一会儿,所有的碎块都彻底安静下来,变成了尸骸。
那些在角落中悄然窥伺的、泛着冷酷光泽的眼眸,也像是被风吹过的烛火般相继熄灭,又隐没在暗影里。
苏澄穿过那些巨大拱桥,在如华丽陵墓般的城市里漫步。
那些桥梁和回廊,都像是某种巨型生物的骸骨所铸造——事实上,在她记忆里能对上号的只有龙族。
或许有些海中的魔兽从体积来说勉强能达到,可它们不会有这样的骨骼形状。
她趴在桥头向下看,望见穿梭在城中的狭窄运河,里面是石油般的粘稠液体,像是干涸的血。
一些细长如棺椁的黑色船舰,挂着破烂的风帆,静静停在空荡荡的码头上,周边也没有任何人。
苏澄又抬头望向远方,在层层叠叠的塔楼之上,整个城市的高地和核心位置——
有一片几乎悬浮在半空的阴影,是一群巨大如岛屿的宫殿,像是从山巅的浓雾里生长出来,螺旋针刺状的塔顶刺入云端,
那片宫殿的外围,浮动着数十个平台,由空中桥廊相连,里面都有着专门存放魔阵为其供能的塔楼,它们像是士兵般戍卫着王宫。
远远望去也像是一个散发着死寂气息的王冠。
苏澄已经很确定这是什么地方了。
——瑟西斯王国,数千年后消逝的血族之乡。
这倒不是什么秘密,但大部分人对此知之甚少,史书上也不过是一笔带过。
人们只听闻血族的始祖在这建立了王国,但后来不知为何分崩离析,吸血鬼们也散布到了大陆各处。
有些人认为是瑟西斯王国参与了教廷和秘教的大战,因为支持后者而被毁灭。
也有些人表示时间好像是对不上的。
但这个位置偏僻、寻常人类难以造访的国度,在数千年后留下的相关信息太少,所以大家只能猜来猜去。
苏澄决定进去看看。
因为她好像又感觉到了若有若无的熟悉气息——
她希望这是错觉。
瑟西斯的王宫在魔阵保护里,看起来拒绝任何访客,但她也不打算走寻常路。
苏澄找准了方向,直接传送进去了。
她感受到那些魔阵建立的壁障在抗拒入侵,但终究抵不过这种级别的空间法术。
苏澄进入了王宫里。
她站在一条宽阔的甬道上,两边墙体由各种巨大惨白的骨架和金属熔铸而成,表面坑坑洼洼凹凸不平,一些看起来像是凝固血管和肢体的东西,缠绕成了伸出的荆棘浮雕。
穹顶垂下闪烁着幽红光泽的托盘灯,由一节一节被捆绑的臂骨拼接成长长的吊索。
无数微弱而病态的红光,在上方粼粼闪烁,像是无数只妖异的眼睛。
空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陈血、骨髓和灰尘味道。
忽然间,一个由无数骨片和脂肪拼接成的肉块,无声从上方凸起的骨架丛里掉落,在地上蠕动着向她撞过来。
苏澄:“……”
对她而言这没有什么威胁,但谨慎起见,她还是用空间魔法给丢到十万八千里外了。
紧接着,墙壁又开始蠕动。
几个骷髅骨架从墙里挣扎出来,它们勉强还维持着人形,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红光,像是发条生锈的傀儡。
骷髅们拖着残破不堪的武器,跌跌撞撞地跑着靠近过来,然后纷纷发起攻击。
还有更多的骨头,都从墙壁里“活”了过来,数十只枯瘦细长的手爪,在吱吱嘎嘎的脆响里延长伸展。
然后从四面八方抓向她的身体。
苏澄拔剑了。
仅凭注入剑刃里的斗气、甚至没有外放,整个甬道里所有的敌人都被粉碎。
碎裂声从前到后连成一片,飞扬的气劲贯穿了肉瘤浮雕,暗色黏液四处溅射,像是黑红的血雨般洒落。
苏澄再次传送了。
然后她出现在骸骨堆积如山的殿堂里,森白的骨骼汪洋般充斥了视野,每走一步都能听见令人牙酸的破裂响动。
在白骨山的高处,有一节更加巨大的骨骼,看起来像是弯曲的肋骨,像是弯刀般斜插下来。
有个人靠坐在上面,垂着脑袋,卷曲的银发倾泻而下,那色泽冰冷得像是金属,也像是折射光芒的利刃。
那人的容貌俊美,肌肤苍白,看不到一点血色,像是毫无生机的大理石像。
他半裸着高挑精壮的躯体,身上那绣金黑色战袍破了一半,露出半边肌肉鼓胀的胸膛。
头顶还戴着残破的冠冕,由各种尺寸的獠牙和骨质构成。
过了几秒,他睁开那双绯红的、翻卷着血与火的眼眸,满脸怒意地看了过来。
苏澄:“…………”
苏澄:“萨沙?”
她之前就在想是不是他。
说实话,她对小伙伴们各有身份这件事,早就有心理准备,所以若是在数千年前和他们重逢,其实也不奇怪。
在外面感觉到萨沙气息时,她就觉得可能是老朋友。
但是!
他现在怎么混得这么惨!
在这个充满骨头的王宫里睡觉就算了,连衣服都是破的,而且看起来他还很不高兴。
苏澄:“如果你是因为没睡够起床气之类的,我也可以走,我就是来看看——”
银发青年冷冷地盯着她,红眸里的光焰宛如炼狱熔炉的核心,里面的怒意炽烈而暴虐。
“你!”
他几乎是咆哮出声,“别靠近我!你这可悲的家伙,向那些背信弃义的骗子低头,你全身都是祂们的气息——”
苏澄并没有指望受到友好接待,闻言只是有些困惑,“骗子?”
“……现在祂们说自己的神祇了。”他扯开嘴角,“好像人类造出的这个词就足够描述祂们是什么东西。”
苏澄点点头,“那些被人类称为神的东西,祂们骗了你什么,可以告诉我吗?”
银发青年歪头看着她,“你看不到吗?”
他眼里的疯狂愈演愈烈,这不只是出于精神的混乱,更多是被憎恨和愤怒驱使。
国王的身影消失了。
苏澄手腕一转,重剑猛地向上撩起,挡住了刺来的幽红利刃。
银发青年出现在她的身侧,手中两柄月牙似的短刀,锋刃上流淌着骇人的血光,杀意蓬勃。
金铁交错的爆响!
肉眼可见的波动以他们为中心扩散,绞碎了周围数十米的白骨,几乎形成了真空领域。
那穿花蝴蝶似的红刃,以难以想象的速度突刺、切割、削砍——在空中编织出腥红的死亡之网。
重剑在挥舞中带起破空轰鸣,将那些攻势一一挡住,黑焰将白骨山犁出了无数壕沟,刀刃和剑身摩擦出哭泣似的尖叫。
“……凯克琉斯的骨头。”
银发青年露出一个诡异至极的表情,“你是怎么做到的?”
他嘴上这么问的,手上动作却也没停。
两人像是闪电般在殿堂里碰撞,白骨的齑粉飘飞如雪,纷纷扬扬卷上空中,有时候会落下,或者被蒸干。
“……他自己送的,你信吗。”
“?”
银发青年倏地后退到十几步开外,“啊,祂什么都不知道,你也什么都不知道,你们这些混沌龙——”
一种充满恶意不详与怨恨的力量,猛地从他身上爆发出来。
“……你们会死掉的,被这个世界玩弄,祂们会利用你的一切,直至你再没有任何价值。”
“好吧,”苏澄不太确定地说,“理论上说,很多人的一生都是这么过的,不过,你能不能先告诉我,古神骗了你什么?做出许诺没有兑现?或者是让情况更坏了?”
国王没有再回答她。
整个骸骨殿堂都开始剧烈摇晃起来,上方巨大的脊椎骨发出令人胆寒的呻吟,蛛网般的裂痕飞速蔓延。
冰冷的银光刺破了阴霾,怒涛般的气浪澎湃掀起,庞大的身影咆哮着冲出废墟。
苏澄震惊地看着祂。
——那是一头骨架纤长细瘦、覆盖着薄薄白色皮膜的怪物,瞧着像是龙的形状,然而浑身上下找不到肌肉。
因而撑不起正常的轮廓,显得干瘪而畸形,所有的骨骼形状都暴漏在外。
饶是如此,这躯体也填满了大半个宫殿,因为祂非常高,而且翅膀也很宽,身上那层皮散发着诡谲的银金色磷光。
嶙峋骨刺遍布脊背,像是无数折断的长矛,双翅则宛如两片布满窟窿的网兜。
祂发出一种痛苦又悲愤的嚎叫,暗红的秽血从骨架里渗出滴落。
那扭曲的头颅张开颌骨,口中汇聚起深红色的火焰。
苏澄低头看到黑鳞撕裂了衣衫。
然后,锋利的鳞甲和骨刺极速蔓延,让人的躯体彻底变形,在空中膨胀成了另一副模样。
漆黑金属般的黑鳞下,虬结狂暴的肌肉盘踞涌动,宽阔的双翼卷起飓风,粗壮健硕的四肢张开又落地。
——那是真正的混沌龙的形态,远古传说与力量的化身。
苏澄撞了过去。
然后她一头顶翻了皮包骨头的白龙,甚至还压在了他身上,“……他们到底骗了你什么?”
那头龙疯狂地挣扎,然后拧过脖子,一口吐息朝她的脑袋喷过去。
苏澄歪头躲过。
带着血腥气息的深红烈焰,像是火柱般喷薄而出,直接砸碎了殿堂穹顶,然后贯穿到暗色夜空里。
天际的阴云也因此散开。
整个王宫都开始在高温里溶解,一切都在热浪中扭曲,白骨的洪流像是融雪般蒸发。
“祂们说……”
刚刚那一下似乎用尽了祂的力量。
白龙的身体彻底倒塌,也不再挣动了,只是发出嘶哑的气声。
“祂们想拯救这个注定毁灭的世界,所以需要帮助,也能让我们获得更多的智慧……”
他低声说道,“当我醒来的时候,我看到我的朋友们在撕咬彼此,大家都变成了畸形的龙,我想,祂们只是为了满足好奇和贪欲,祂们想要龙族的力量,我们只是实验品……”
苏澄听得一头雾水,“你们曾经是正常的龙族?还是——”
他沉默片刻。
“……我们是精灵。”
作为创生之神的第一批造物,上古时期的初代精灵们也堪称是完美的存在——甚至某种意义上说,就像是形态恒定的、有人身的弱化古神。
他们没有寿命上限,不被疾病和死亡困扰,有着充沛的魔力,能轻松掌握各种复杂的知识。
他们不需要进食,不被任何负面情绪困扰,个个性情温柔善良,或好学或勤奋、会照顾受伤的动物。
一部分野兽得到了他们的血液,成为了后来魔兽们的祖先。
“……我听人说过,真理之蛇最喜欢的学生就是精灵。”
两人坐在王宫废墟里,迎着吹过断壁残垣的森冷夜风,在白骨和瓦砾的山堆上说话。
他们都变回了人形。
苏澄已经看出来,国王陛下的精神状态也不是很好,但变龙对他消耗很大,他现在非常累。
所以打也打不动了,只能压着怒火和她说话。
——他对她的敌意主要来自于古神的赐福,他显然把她当成一个投靠古神的龙了,但她身上又有黑龙王的气息。
所以他好像也很迷惑。
苏澄若有所思地道,“这么说来,主要是因为精灵和祂相处的时间长,祂知道怎么和这种族沟通,以及他们学习悟性很高?”
“……不完全是。”
半晌。
旁边的银发青年缓缓开口,声音带了点嘶哑。
“对于洛格斯而言,不存在什么喜欢不喜欢,祂会满足那些符合条件的求知者,无论是谁,精灵只是因为寿命长,更容易出现那样的人……”
他那双红眸里浮现出毫不掩饰的厌恶,“那些东西没有心……”
苏澄想了想,“祂们字面意义上没有心脏,所以,好像也能理解。”
他扭头盯着她。
“这不代表我支持谁,”苏澄摊开手,“我还没完全了解前因后果呢……但我不介意和你一起骂祂们。”
他似乎被她的态度转变弄糊涂了,“什么?”
“因为,”苏澄托腮看着他,“你一看就是会成为我朋友的人,尽管或许有点可恶,但也是会帮助我支持我的那种朋友。”
他怔怔地望着她,忽然有点不自然地扭过头,“是吗。”
那苍白的面颊上晕开一点红色。
苏澄:“?”
她不敢相信过去的萨沙竟然是这种人。
也不知道这几千年他经历了什么,会变成后来那个样子。
她决定调戏他一下,于是特意扳住他的肩膀,强迫对方半转过身看自己。
银发青年愣愣地盯着她,绯红的眸子里涌出几分错愕和惊讶,接着又暗沉了下来。
“……你身上的气息太混杂了。”
他幽幽地说道。
苏澄很淡定,“我猜你肯定会习惯的。”
否则以后怎么和古龙王以及古神当队友呢?
然而对方好像误解了这句话。
银发青年若有所思地看了她几秒钟,“或许。”
说完他握住她的手腕,轻轻地吻了她的手背。
苏澄:“?”
他抬起头沉默了几秒钟,忽然又背过身去,做了个干呕似的动作,“不,我还是讨厌祂们。”
苏澄:“…………”
第147章
国王陛下用了点时间才缓解了不适感, 然后以一种耐人寻味的目光看着她。
“我见过不少古龙,”他低声说道,“但像你这样的……”
“我本来也不太正常,”苏澄打断了他, “抱歉, 我真的很好奇, 你说古神要拯救这个注定毁灭的世界——至少祂们曾经这样宣称过, 对吧,祂们有说为什么会毁灭吗?”
“不, ”银发青年厌恶地说道,“不对, 或许说过, 但那应该只是可悲的谎言。”
“嗯,就当是假的吧, ”苏澄也不想他再发疯,“那是怎么说的呢?”
“源火,”他抿了抿嘴, “洛格斯曾经说过这个词, 洛奇说在所有位面,一切的能量,都来自于源火燃烧释放的‘以太’,我们的魔法, 斗气, 生命,都是它。也是因为它,这个世界才得以维持,但源火的生命不是无限的, 如果有一天祂燃尽了,所有的位面都会崩塌溃散……”
苏澄心中忽然升起几个念头,“以太不能进行循环利用?”
银发青年微微摇头,“……不,有人问过相似的问题,洛尔说原始以太是源火的延伸,它是构造世界的基石,一旦被人使用,尤其是法术和战技,就是强行扭曲释放以太里的法则之力,让它产生效果,这就是‘燃烧’,燃烧后的以太会丧失力量,会化作虚空里的无序之尘。”
“真是奇怪,”苏澄皱起眉,“任何书籍里都没提过魔法和战技的能量是同源的。”
“所以这可能只是祂们编造的瞎话,只是为了骗取我们的信任——”
他不耐烦地说道,“看看我们变成了什么样子,你不是初代古龙,对吧,虽然我不知道你的年纪,但我能感觉到你灵魂经历的时间跨度也最多只有几千年……”
苏澄:“……”
原则上说这句话是成立的,但和他想的那个意思好像截然不同。
苏澄不由有些头大,“抱歉,我知道你不想回忆这些,可是我真的很好奇,说真的,把你们变成龙,难道就可以拯救世界了?”
“不,”他无奈地长叹一声,似乎极力回忆了几秒钟,“我们……是缔造者和那条蛇商量出的计划,祂们想制造出一种全新的、违逆法则的生物,从灵魂到□□的改变,说这或许能赋予我们一种力量,让我们将无序之尘逆转成原始以太。”
苏澄沉默了几秒钟,“所以祂们的理论是,正常的生物,无论是精灵人类,还是龙和神,都不能做到这种逆转,但如果出现一种不合常规的新物种,或许能做到,等等,所以能吗?”
“不!当然不能!”
银发青年愤怒地咆哮起来,“那么些年!或许有几千年,或许上万年,我们都在混乱中度过,凯克琉斯尚且能在不断崩毁和重塑的位面里睡觉,而我们无法安眠,只有不断撕碎彼此,在某个短暂的时刻获得清醒,我的很多朋友因此自戕,因为无法忍受这一切!”
苏澄欲言又止:“但是有没有试过——”
“……没有!”他打断了她,“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祂们曾经将所谓的无序之尘带给我,我试过了,我做不到的。如果我做到了,或许这一切也都值得,当然了,我根本不确定祂们究竟给了我什么东西,现在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滑稽的谎言,祂们只是好奇着龙族的力量,所以窃取了龙的骨血灌注给我们,结果把我们变成嗜血的怪物,除了血,我们几乎无法……”
“现在呢,”苏澄有些难过,“你清醒的时间是不是越来越久了?”
“……或许吧,”他没好气地说,“大概是快和那些龙血彻底融合了,所以比最初好一些了,但这不代表我就喜欢这样。而且虽然我对龙族也没好感,我也不愿承认这一点,但是待在龙族身边,会让我更清醒一些。”
“嗯,”苏澄拍拍他的肩膀,“我相信有一天你能走出去,走出你的过去,走出这个宫殿,或许成为一个自由快乐的雇佣兵。”
银发青年神情诡异地看着她,“雇佣兵?”
苏澄想起这年头的雇佣兵公会还没未来那么大规模,“呃,对,因为比较自由——”
他沉默了几秒钟,“你刚刚喊我萨沙?”
“哦,我有个朋友长得和你很像。”
“……我喜欢这个名字,”他理直气壮地说道,“如果有那一天,我或许会用这个名字,但现在我要继续睡觉了,而且我希望你快点出去,因为你身上还有那些东西的祝福气息。”
“没问题,”苏澄站起来,“顺便,有没有地图,或者你能不能和我说一下,你的国家在什么位置?”
“这不是我的国家,我只是在这里睡觉,那些愚蠢的人类触碰了我和我朋友们留下的血迹!”
他抱怨着站起来,“然后他们就得偿所愿地长生了。即使我还是个精灵的时候,也从不想要孩子,现在好了,我成了他们的始祖,还有很多人喊我父亲,见鬼,我早晚要离开这里……”
苏澄看着他咒骂的样子,忽然又觉得这形象和记忆里重合了。
国王陛下给她简略描述了位置,她弄清了方向,直接发动空间魔法传送了。
——尽管从之前一些传送经历来看,她好像已经注定会碰到奇奇怪怪的人,无论落点是哪里。
刚刚和萨沙的对话,让她有了很多猜想。
有些线索已经能渐渐连在一起了。
“月光草布丁!五个铜币一个!”
“蜜酒焦糖松饼!四十铜币一盒!买三送一!独家果酒熬制……”
苏澄抬起头,仰望着清澈的瓦蓝色天空,以及那暖烘烘的金色骄阳。
前方是一条人潮汹涌的街道,两边搭建了花花绿绿的摊铺,纯色、条纹或斑点的油布棚顶,像是无数搁浅在彩色小船。
四处回荡着叫卖声、谈话声、锅碗瓢盆碰撞声,还有油脂滋滋作响的声音。
还有甜腻香气。
她斜前方的长桌上,堆积着热腾腾的新出炉的蛋糕,还不断有新的从后面的商铺里端出来。
浓郁的奶香和焦香纠缠在一起,蜂蜜晶莹透亮,巧克力酱浓醇丝滑,各种果块饱满鲜艳。
对面的摊位则是五颜六色的硬糖,被吹塑拉伸成不同形状,从可爱的花朵和小动物再到短剑盾牌。
周围实在是太挤了,她几乎是被人群夹着前走,又经过一个推车,大大小小的玻璃管里装着五彩斑斓的果酱,透亮的樱桃,明丽的柑橘,浓稠的芒果,籽粒分明的黑莓——旁边是高高堆叠的、各种尺寸的面包卷。
摊主正熟练地往面包里填塞果酱,然后将一个长条状面包递给某个客人。
那个客人有着暗金色鬈发,竖起的衣领挡住了下颌,只露出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
那长长的睫羽宛如金丝般垂落,半掩着青蓝交接的眸子。
苏澄看清了他的脸,顿时满头黑线。
金发男人侧过头看了她一眼,就若无其事地向前走了。
他面无表情地挤进人群,进入对面的铺子,那里面几口铜锅正在煮糖浆,满屋都是浓烈的甜味。
夹子上挂满了金红色的水果串,山楂、草莓、蜜枣等等,被裹在如冰层般凝结的糖壳里,像是宝石般闪闪发亮。
两个白发男人从里面走出来。
苏澄脚步一顿。
他们的发色洁白如山雪,面庞轮廓也极为精致而英俊,是颇具攻击性的锋利线条,又被一种文雅而深沉的气质中和。
左边的男人脸上系着绸带,恰好遮住了双眼。
右边的男人似乎不经意地侧过头。
苏澄对上那双蓝眼睛。
那并不是世俗能有的色泽,像是凝聚万千智慧光辉的银河,有着无尽层次深浅。
表面是冰川的冷冽,中间是雨后的天穹,最底层翻涌着星云的涡流。
那竖状的黑瞳边缘缀着银芒,宛如亿万卷帙的文字沉浮不定,生灭流转,就像在注视宇宙本身。
有一瞬间,苏澄都觉得自己跌入了涌动的洪流,所有的可能与未知,万千种发展如雪崩般壮丽铺开。
她看到了无数的答案和真相,在其中被重塑和洗涤。
“……没有你说的那么好吃。”
直至熟悉的声音将她唤醒。
苏澄心情复杂地抬起头,看向某位老朋友。
加缪——或者说谁知道祂现在有没有使用这个名字,正在啃那个面包,脸上带着一种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不爽的表情。
苏澄:“……”
苏澄:“你明明就很喜欢。”
那两个白发男人几乎一同微笑起来。
祂们的体格和脸型都一模一样,哪怕穿了不同的衣服,也能明显看出是双胞胎。
当然,考虑到祂们的身份,所以双胞胎的说法,或许还不够准确。
金发男人僵了一下,回过头看向她,“谁说的?”
“我,”苏澄抱起手臂,“我只能说,我比你想象得了解你。”
金发男人皱眉看着她。
“譬如说,”苏澄拖长了腔调,“如果有一天你决定以人类、或者某种类似身份生活,我猜你会当个血法师,然后去做雇佣兵,哦,我还知道你肯定不讨厌黑龙王,对了,你可能会给自己起名叫加缪,以及,你觉得我很漂亮。”
金发男人用一种打量神经病的眼神看着她,“……除了最后这个,以人类的审美而言确实如此,其他的都是什么东西?”
苏澄望天,“那我们拭目以待吧。”
“我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右边的白发男人饶有兴趣地道,“那应该也很有趣。”
加缪扭头看祂,“我为什么要去当人类?”
右边的男人向苏澄招招手,然后转身朝着街角走去,渐渐远离了喧闹的集市。
“那不一定是你的选择,”祂继续回答道,“你知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他们一定会摧毁你,瓜分你的权柄,这样才能彻底改写历史,刷新人们的记忆。”
“……随便吧。”加缪冷冷地说着,又低头啃面包去了,“反正都是你们的游戏。”
“我不会把它称为游戏,”白发男人望着苏澄笑了笑,“毕竟除了结局,其他都是注定的。”
苏澄走过去几步,“……两位。”
她低头看向手上亮起的双头蛇徽记,“你知道,我以为你们喜欢变成小孩。”
“我们有很多形象,”蒙着眼的白发男人说道,“如果你想定义我,那会禁锢你,你要穿过表象才获得真相。”
苏澄眨眨眼,“你们和映世者的关系是不是很差?”
另一个白发男人微笑起来,“如果没有一个足够迷人的迷宫,‘走出来’这件事又有什么乐趣可言呢?”
苏澄深吸一口气,“洛奇殿下,你曾经对我说过,你永远会回答我的问题。”
那双迷人的蓝眼睛望向她,“……任何人,任何时候。”
苏澄缓缓点头。
她本来还不确定,在看到这俩带着加缪的时候,就明白这必然是所谓的真理之蛇。
以及祂们的好学生记忆之神。
因为书里提到智慧之神,时不时就会用复数描写,但在描述祂的脑袋时会变成单数。
祂的真身显像之一,是三眼双头蛇,左首求识者洛尔,象征着真知和探索,右首洞察者洛奇,代表着真视与理性。
当然了,这些也都不过是人们对神的理解罢了。
苏澄:“人的生命,魔力,斗气,都是以太吗?为什么从没有人指出它们是同源的?”
洛奇不置可否,“以太只是一个称呼,构成所有位面的基底能量是相通的,在接触到不同灵魂时,会被不同的法则影响,呈现出各种状态,就是你看到的直观结果。对于大部分智慧生物而言,数千年的研究,也只是追踪这种能量转化后的轨迹,若是想要感受本源,至少要拥有权柄。”
苏澄迟疑了一下,“成神?”
“嗯,本质上说,权柄赋予你坐标,给你在这个世界的锚点,让你真正不死不灭——只要仍有人在思考,有人在学习,有人在渴望知识,我就会永远存在。”
“……最多是被驱逐到虚空?”
“驱逐?”洛奇重复了一下这个词,“位置对我而言没有意义,但如果有人希望我不再影响这个位面,或许会试着这么做。”
苏澄:“但他也不会成功,对吧,毕竟你有的是办法,而他最多只活了几千岁。”
双生一体的智慧之神,同时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那也不是得意或是自豪这种浅显情绪,似乎还蕴藏着别的什么。
“我喜欢人类。”洛奇说道,同时举起了手里的糖壳水果,“他们身上有非常迷人的火花——从混乱中创造秩序,从平凡中提炼喜悦。”
“这也是真理。”洛尔微微侧过头,似乎在“注视”着她,“它不承诺永恒,不解释宿命,它只在这一刻表达‘我是甜的’。”
苏澄:“…………就是你们喜欢吃甜食,所以如果有人把你们驱逐了,你们也会想办法回来吃。”
加缪撇过头去,似乎有些想笑。
苏澄长叹一声,“我还有个问题,如果早知道源火释放完了以太会熄灭,原始以太再也不复存在,世界会毁掉,那你们为何还要教导精灵和人类魔法?或者学习任何会更多消耗以太的力量?以及,为什么要创造兽人人类这些比精灵繁殖速度更快的种族?”
“我们没有参与过创造任何种族,亲爱的小姐,不过‘存活’消耗的以太微乎其微,一个城镇的居民数百年的消耗,也比不上一个对人类而言称得上复杂的元素魔法。”
洛奇耐心地解释道,“至于为什么教导他们,我喜欢这么做,最初我们只是我们,直至在和精灵的相处中,我发现可以拥抱权柄,与这个世界更紧密相连,看到更多真相……”
“嗯,”苏澄轻声接口:“你选择了成为智慧之神。”
“……然后我们才发现源火会熄灭。”洛尔慢条斯理地说道,“对于我们而言,即使以太耗尽,我们也仍有办法存续,但这是一个很有趣的课题,所以我们会试着解决它。当然了,洛奇也很想知道,那些智慧种族能不能帮助我们,或者自己想出办法。”
“能吗?”
“不。就像之前所说,没有权柄的存在,很难凭自己去感悟基底能量的性质,他们也很难参与我们的计划——”
苏澄忍不住接口:“这是你们让志愿者接受改造实验后得出的结论吗?”
一直沉默的加缪看向她,“你见了萨尔菲诺留斯?”
苏澄:“被你们变成皮包骨头龙的现血族国王?是的,真难得你们还记得他。”
怪不得萨沙想改名。
加缪看起来毫无负罪感,当然祂看起来似乎也没参与那个计划。
至于旁边的双头蛇——
苏澄也不指望在古神脸上看到歉意。
苏澄:“……总之,以后会有更多神祇的出现,是你们希望拥有更多帮手吗?随着祂们出现,信徒也变多了,更多人得到了力量——”
她说着说着停下了。
苏澄微微睁大眼睛,“人类当中的强者越来越多,以太消耗更快,直至爆发大战,这种战争一定程度波及平民,但死的更多的是拥有力量的教徒。”
智慧之神静静地听着。
洛尔露出沉思之色,“你之前提过的那个人很喜欢这种行事风格。”
苏澄扶额。
如果这说的是假象之神,那么一切的答案就很明显了。
镜隐会挑拨了秘教和教廷的战争。
所以在强者辈出的时代——也就是次神们崛起的年代,许多高手因为大战而死,这在某种角度上缓解以太的消耗。
第148章
在和神祇们告别的时候, 苏澄忍不住询问祂们是否找到了方法。
“这么多年,”她说道,“你们的计划有进展了吗?”
“我想是的——”
洛奇微笑着看向她,那双仿佛蕴藏着无尽可能性的蓝色眼眸里, 带着一点不加掩饰的欣赏。
“虽然有些波折。”祂温和地说道, “但我想会解决的。”
苏澄心里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 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开口。
她想了想还是犹豫着问:“我之前见了爱神殿下, 祂说我的旅程尚未结束,那么现在呢?”
“还有人想见你, ”洛奇说道,“或许你可以继续向北走。”
“好, ”苏澄点点头, “那就再见了,哦, 加缪,虽然下回见面你大概率会把我忘了——”
“那不是我的名字,”金发男人无语地说道, “我也不需要。”
“哈, 我们走着瞧。”
在记忆之神莫名其妙的视线里,苏澄忍不住再次望向祂的老师们。
苏澄:“为什么同样是从神,祂的性格这么像人类,欢欣之神却, 嗯, 怎么说呢,你们一定懂我的意思——”
加缪看起来并不生气,显然对祂而言,像人类这个说法也并不糟糕。
不过在说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 祂似乎也有些不爽,仿佛不愿意被与另一个从神相提并论。
洛奇微微扬眉,“快乐是一种状态,记忆是存在,喜悦使徒的力量在于此刻,至于我的学生,祂由破碎的梦境、篡改的真相、褪色的痛苦与虚妄的甜蜜铸成。人类会为一段回忆或悲或喜,为不存在的事纠结半生——这种矛盾与混沌,就是权柄的核心。”
苏澄若有所思地望着加缪。
祂看起来更不爽了,直接消失在原地。
苏澄:“……”
这家伙当神和当人好像都没差。
“对于每个智慧生物来说,记忆就是你自己,是你走过的路,是你跌倒的伤,是你胜利时的烙印,祂不是过客的情绪,而是与你一起建造自我殿堂的工匠,是所有塑造你的矛盾体——”
洛奇显然很了解自己的学生,看到某人离去,也毫不意外,说话都不曾停顿。
苏澄莫名觉得有些好笑,“祂确实挺矛盾的。”
在告别之后,她又买了一堆乱七八糟的甜点。
从方便携带的糖果到油纸裹住的流心面包,还有两串冰糖水果葫芦——古神严选的那家。
在向北方传送之后,苏澄出现在一条碎石小路上,后面慢悠悠驶来一辆货运马车,拉着弥漫香气的酒桶。
车夫显然习惯了颠簸,还靠在座位上打哈欠,“要上车吗,给我几个铜币就能载你去希尔佩迪安。”
苏澄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
虽然这是银月帝国境内,但帝国的大城市有十多个,中小城市有三位数,其中一大半她都不会拼写。
“麻烦你了,”她掏出银币,“另外,我想尝尝你的酒。”
车夫回身翻了翻,找出两个玻璃瓶丢给她,“就这点了,桶里的不能动,那是要送给酒馆的!”
苏澄随即上车了,一边喝那些甜滋滋的气泡酒,一边啃面包。
车轮碾压过路面的细碎石子,两侧的田野翻着金色浪潮,风里也传来麦穗的甜香。
山坡上散布着尖顶石屋,木栅栏爬满蔷薇和紫菀,烟囱里飘出袅袅青烟。
她靠在酒桶上出神,望着这优美的田园风光,直至路边的建筑更加密集,出现了明显的居民区。
更多的货运车迎面驶来,车夫扯着嗓门和他们打招呼,他们说话声渐渐远去。
苏澄不太确定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她不记得林云有过类似的遭遇,但话又说回来,从种种线索来看,这整个世界到底是不是本书还难说呢。
只是这其中到底有何关联,她一时也想不明白。
“小姑娘!”车夫大声说道,“希尔佩迪安到了!我听你口音不像是东部的人,西门是码头区,你喜欢热闹可以去滨河大道……”
苏澄谢过了他,下车穿过白鸟纷飞的码头,空气里弥漫着铁锈、鱼腥和海藻的咸湿味道,船员和工人们行色匆匆经过。
她沿着大路向城市深处走去。
这显然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古城,石板街两侧的建筑红墙斑驳,爬满了翠绿的藤本植物,窗口里飘散出烟草和橡木气味,混合着各种香料皮革和花朵腥甜。
路上有贵族和富商的马车驶过,也有带着魔兽伙伴的雇佣兵,背着货物箱子的小商贩,看起来颇为热闹,却并不吵嚷。
苏澄的心情无端舒畅了些,无意间拐入了一条更宽阔庄重的林荫路。
路边是两排茂盛的无花果树,郁郁葱葱的枝叶在上方交叠,地面晃动着闪烁的光斑。
穿过这条路,她看到周围的楼房越发巍峨威严,出现了华丽雕饰的石柱和巨大的拱廊。
剧院和博物馆在街中对峙,市政厅和法院分立在街头路口,四处沉淀着财富和权力的气息,行人也变得很少,草坪越发整齐,显示出强烈的秩序感。
在路边的树荫下,有几个人站在一起说话,旁边有一架朴素青皮马车经过。
苏澄忽然感觉到了空间力量波动。
几乎是同一时间——
她躲开迎面袭来的攻势,避免了脸被切成两半的结局,然后挥剑冲了上去。
叮!
有人从青皮马车里跳了出来,手中握着淬出蓝绿色光泽的弯刀。
那一刻,单薄的刀刃被重剑砸中,厚重的剑背边缘猛地上挑,两股斗气在电光火石间交锋。
在一阵清脆碎裂声里,闪烁着艳丽毒光的刀刃,直接四分五裂,化作溅射的碎片。
大剑带着磅礴风压劈落而下。
空间再次扭曲。
刺客显然想要逃走,然而他面对的人也能使用同样的力量,所以他制造的裂痕并没有拦住她。
漆黑的剑锋撕裂空气,宛如热刀切开黄油,将刺客的身躯斜着一分为二,泼洒的血花染红了洁净的石板路。
刺客的残骸倒在地上。
旁边那群人早就停止了交谈,此时神情各异,有人面露惊恐,有人神情闪烁,还有一个人直接走了过来。
“唔,”苏澄看了看尸体,“抱歉,是不是该留个活口的,毕竟他的目标好像是你,只是想顺手将其他人灭口。”
“不必致歉,阁下,”那个人低头看了看尸体,“他对你也全无留手。”
说完又望向她。
苏澄本来还在盯着刺客,因为这人已经死了,但尸体里似乎还残留着某些力量。
她随意抬头扫了一眼,接着就愣住。
那是个年轻英俊、贵族装束的男人,穿着双排扣的墨蓝色长外套,有着璀璨如融金般的鬈发,严谨地束在脑后。
他的面容昳丽,气质端庄,说话时神情平和,却又有一种沉稳威严感觉。
“……而且,我还要感谢你。”
他那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是雨后的天青色,也像是晨雾里的山脉,看人的时候颇具压迫性。
苏澄微微抬起手,“你能不能闭一下眼睛,感受一下身体是否有什么不适?”
金发男人微微一怔,他本来也不是魔法师,此时以为刚刚的刺客施展了什么邪术,不由照做了。
苏澄看着那古典雕塑般俊美的脸,以及合上双目的样子,将这形象和记忆中的某人对上号了。
“……好了。”
这不就是未来的法神殿下吗。
虽然他现在看起来就是一个修炼过斗气的普通贵族。
当然,以这个斗气强度来说,也算是相当不错了,大概比小马还厉害一些。
不过他的年纪显然还要大几岁。
“如果您没有什么不适,”苏澄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那就没问题。”
金发男人看了她一眼。
他可能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但也想不到这种恶作剧的理由,只能信了她。
“……阁下!科特阁下!”
另外几个人赶紧围了过来,甚至更远处那些大楼前,都不断有人往这边靠近。
“科特大人!您没事吧!”
“谢天谢地,大法官阁下,您没有受伤吧,我这里有魔药——”
“感谢这位英勇的阁下——”
那些人穿着各异,有的只是普通民众,有的看起来像是市政厅的公务员,此时将金发男人团团围住,各种嘘寒问暖。
他们脸上都写满了崇敬和庆幸,情绪非常真挚,显然都不希望他受伤。
“等一下!”
苏澄抬起手,“这个人可能还没死,不是,嗯,他刚刚确实死了——”
地上残缺的两段尸骸,忽然都剧烈震动了几下,切开的断口处冒出灰黑的烟雾,血肉开始诡异地重生。
然而——
那很快就被燃起的黑焰打断了。
苏澄也没再出手,只是之前靠斗气干翻了他,这会儿斗气还在对方体内有残留,压制了这种自愈。
刺客没能完完全全恢复,但也回了一口气,进入到重伤濒死的状态,喉咙里发出了破风箱般的怪音。
他支撑起上半截身体,吐出一口血沫,“哈哈哈哈哈——”
刺客在凄厉的笑声里咒骂起来,那染血的面颊扭曲了,浮现出几分嘲讽。
“看啊,这群愚蠢的绵羊……还在关心屠夫……”
刺客大声咒骂起来,声音哑如砂纸摩擦,“你听到了吗,科特!他们在为你歌功颂德,为你那沾满无辜者血泪的手!”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绝望的疯狂,“他们不知道你做过什么,你吊死了抢劫五个金币的工人,却不知道他想给他的儿子买魔药救命,你的法律说抢劫就是抢劫,却没说该如何帮助一个绝望的父亲和重病的孩子!你剥夺了利塞威子爵的头衔和家产,只因为她造了那份无足轻重的贸易文件,你的法律说那是伪造公文罪,却不说数百人因此没了生计,千年世族没了荣耀,她用祖传的佩剑在你的法院前自刎,你也不曾眨过眼睛!”
刺客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声音也变成了尖叫,“你这残忍的怪物,没有心的傀儡!科特·菲尔尼斯!你只是服务那本用石头和人血写成的法典!你这屠夫!平民的血,贵族的血,都在你的法庭台阶下干涸,都为你的公正祭坛添砖加瓦,走投无路的人,无路可退的人,都被你逼死了!被你毁掉了生路!你还宣称这是秩序——”
他的声音渐渐微弱,“怎么还会有人为你欢呼呢,你们爱戴他,只是因为你们没有犯法,所以他为你们主持了‘正义’,早晚有一天,你们会被他用法律的绞索勒死……”
“等一下,”苏澄忍不住说道,“你刚刚还试图杀死无辜路人呢,但凡我不是空间法师,我的头就变成两半了吧?”
刺客被她打断了,看起来更愤怒了,只是因为没了力气,也骂不出声。
“你,”他奄奄一息地道:“你的斗气很强劲,我怕你添乱,毕竟他也不好解决,你要是普通人,我才不会对你出手……”
“哦,”苏澄翻了白眼,“看来我走在大街上险些被打烂脑袋,都是我自己的错。”
刺客不理她了。
“科特,你不会每次都这么好运,我诅咒你,你会痛苦地死去……彼时你的法律不再生效……你的敌人会用力量践踏那些规则……”
这句诅咒似乎耗尽了他的力气。
刺客脑袋一歪,眼中的怒火彻底熄灭,完完全全死去了。
林荫道上也陷入了死寂。
金发男人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脸上也没什么波动,“……我会让人调查的。”
他看向苏澄,示意她到旁边说话。
苏澄走了过去,“阁下?”
科特看了看她,面庞仍然冷峻端庄,“……我家里有位客人,他展示过的力量气息,和你的感觉有些相似。”
苏澄安静了几秒钟,“抱歉,我身上的气息太多了,你可能要说得具体一点。”
他也沉默了,“那个人询问我想不想成为神祇。”
苏澄了然颔首,“那我大概能猜到了,你学过幻术吗?”
“略懂一点。”科特迟疑了一下,“那是映世者?”
苏澄发现这年代的人就是不一样,对古神降临身边这件事,似乎也没有特别大的震撼。
“我猜,”她摊开手,“祂有没有说过在等我?”
金发男人缓慢地点头,“确实有过类似的话,只是那时候我不确定祂指的是什么人。”
他随即带她回了自己的府邸。
作为希尔佩迪安的大法官,科特原本也是贵族出身。
他的母亲菲尔尼斯侯爵出自领主的家主,因为并非长女没能继承世袭的爵位,但后来进阶战尊而获得封赏。
如今这位侯爵阁下还在闭关修炼,试图冲击九阶。
科特成为法官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否则很多像他这样有钱的贵族,都不乐意去上班的。
如今他也搬出了侯爵的城堡,自己购置了一座小庄园。
“说起来……”
在前往那座庄园的路上,苏澄随口问了一句。
“那个刺客当着很多人的面讲那些话,”她看了看大法官阁下,“我以为你会回复点什么。”
“回复?”科特神情冷静,“我确实可以说一些话,譬如被吊死的工人在抢劫时,捅伤了面包店老板,若非是老板的孩子们及时出来,她必然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譬如利塞威子爵为了抢占独家的香料进货渠道,在伪造的许可书上篡改条款,将采购权限定为自己家族独有,还仿造了海事署的纹章,然后强行拦下所有城邦商户的香料船,将截获的原料以五倍价格转卖,有个欠债的商人本想靠这次机会翻身,被逼得跳海自杀——”
他停了一下,“但我不想说这些。因为我对犯人判刑,不是因为我觉得他们可恶,只是因为他们犯法了。”
第149章
刺客的残躯很快被带走了, 周围的民众们议论纷纷,脸上还写满了不忿。
“那是他们自己的错——”
“瞧瞧他说的什么话?‘那是因为我们没有犯法’?哈?我们当然不会犯法!”
“真是可笑,我表姐的房子被邻居家学魔法的小孩烧了一半,那家人买通了当时的法官, 最后完全没有赔偿……”
“法官不按法律办事还要法官做什么?自己犯罪还怪别人, 当年我母亲生病的时候, 我一个人做了四份工作, 也没出门抢劫……”
他们显然非常不喜欢刺客的言论,在临行前还对大法官表达慰问。
苏澄看着卫兵们抬走残骸。
科特正在和另外几个官员说话, 他们看起来像是负责维护附近治安的人,此时正在疯狂道歉。
一架华丽的马车已经驶过林荫道, 停在了大家面前。
“阁下, ” 科特甩下那几个面色难看的官员,转身望向苏澄, “我们可以走了。”
车驾驶出繁华的街区,很快抵达了庄园。
雪白的石墙环绕着城堡,水晶落地窗和玉石廊柱, 都在阳光下反射光辉, 草坪修剪极为整齐,大理石喷泉的水柱全然一致。
整个庄园沿着中轴对称,看起来充满了克制和秩序的美感。
科特引着她穿过门厅,光鉴可人的地面倒映出他们的身影, 高挑的穹顶上没有壁画, 只有纯粹的白。
每隔一段距离,走廊里就出现了巨大的沙漏,在剔透的晶石外壳中,白色沙砾缓缓流过收紧的颈口, 发出细小的沙沙声。
苏澄认真瞧了瞧,“你是时之主的信徒?”
科特微微摇头,“我只是想提醒自己,时间流逝的法则最是不可动摇——”
苏澄眨眨眼,“如果你是祂的眷者,你就能动摇,你知道的吧?”
科特:“……”
他看起来像是有点想揍她。
科特:“我知道,但我不是,毕竟我没有什么想挽回的东西。”
苏澄有点意外,“挽回?”
“我认识一些沙誓会的成员,其中也有时之神的眷者,那些人往往对某段过去怀有强烈的执念,在内心渴望能回到某个时刻做出改变——”
他停住了脚步,似乎不打算陪她走下去,礼貌告别后,就径直进入旁边一间书房,顺手带上了门。
苏澄站在四通八达的厅堂里,想了几秒钟,决定往北走。
她走到长廊尽头,推开玻璃门,温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外面是由黑铁框架和水晶墙块构成的暖房。
潮湿的泥土、花卉的芳香、落叶的腐烂味道混合在一起,巨伞般的蕨类植物伸展翠绿的叶片,兰花缠绕着枯木垂落,火山岩堆砌的假山顶端,清澈的水流汩汩滑落,汇入下方生着瑰丽水草的浅池。
苏澄站在这生机勃勃的暖房里,感觉到那些魔植散发出的野性和活力,只是它们又被局限在这水晶和钢铁的框架内,即使再如何自由生长,也不会逾越界限。
她伸手抚摸一株酷似含羞草的植物,那些卷曲的草叶轻柔缠绕了手指,恋恋不舍地将之勾住。
苏澄:“……大法官阁下是丰穰之神的眷属?”
这些魔植的生长得太好了,尤其是其中有些品种对环境要求极为苛刻,并不是一个暖房就能解决的。
而且它们的状态还如此活跃。
“很难想象,对吧?”
背后传来一声轻笑。
又是那个熟悉而陌生的声音。
“那位科特先生追求着秩序,可是这残酷的世界,很难满足他的渴望——”
那低柔悦耳的嗓音越来越近,“所以他选择了凡人所能触碰到的、最是接近秩序的存在,法律,通过强制、普适和逻辑,试图在混沌中构建可控的框架……”
“所以,”苏澄颇为感慨,“丰穰之神的死对头是瘟疫之神,对吧,今天那个刺客,根本不是为了谁打抱不平,完全还是神眷者的内斗。”
旁边响起击掌声。
“亲爱的,你真是敏锐——”有人从旁边靠近过来,亲昵地搂住了她的肩膀,“所以有没有兴趣真正加入这场游戏呢?”
苏澄侧过头去看他。
黑发紫眸的青年笑眯眯地歪过脑袋,神情温柔地和她对视。
那张俊美妖异的面庞置于花丛中,在星云般梦幻的幽蓝色蝴蝶兰间,越发显出一种梦境般的虚幻美好。
他现在似乎是男性化身,打扮得也像是居家的贵族,白衬衣敞着领口,露出一片平坦精瘦的胸膛。
苏澄:“……你说的是要不要成为神祇吗?”
他眨了眨眼,那双勾魂夺魄的紫眸里绽放出笑意,“那你的想法呢?”
苏澄欲言又止,“具体一点,到底该怎么做?”
“很简单,”他微笑着说道,“寻找那些尚未被捆绑权柄,理解它,与它融合,我会帮你的。”
苏澄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倘若自己穿越到了过去,那么以她的实力,被古神发出成神邀请,并不奇怪。
但她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苏澄:“如果我想成为黑暗的神祇,我是不是要从混沌龙王身上抢夺这种力量——”
“不,亲爱的,凯克琉斯就是黑暗与混沌本身,你不需要抢夺,你也无法抢夺——”
他用一种轻松愉快的语调说道,“权柄之间可以有所联系,就像尤芙利亚与祂的主人,加尔莫斯和祂的老师。”
苏澄:“……如果我想成为黑暗之神,并且我不要混沌的那部分,我要掌控某种能抗拒光明、能逆向摧毁生命的力量。”
他看起来也不惊讶,“那就去击败祂,在这个过程里,你会从祂身上领悟你想要的规则。”
苏澄轻叹一声。
看来这就是艾林要去和1.0版本团长决斗的原因。
但考虑到这场战斗并非是一对一,所以显然还有其他的问题。
“怎么样,”假象之神笑眯眯地看着她,“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其实,”苏澄抱起胳膊,“没有。曾经我向你索要名字,你没有给我,你说下次见面,现在我们见面了。”
“哦?”他微微扬眉,“曾经?”
苏澄转了转眼珠,“是的,那发生在我的过去,所以对我而言,现在就是重逢,就是下次,至于你可能不记得了,那是你的事。”
她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
面前的古神似乎被她逗笑了,“啊,亲爱的,时间确实喜欢玩弄人的感知,不过对我而言,每次相遇都是独一无二——”
苏澄鼓起脸,“不要哄我,你根本不记得我,或者你就说实话,你和洛格斯到底计划了什么,为什么到处安利让人成神。”
“祂们俩和我在很多问题上都有不同的见解,”他想了想,“本质上说,祂们想要完成课题,我大概还是有点累了,想换个游乐场了。”
苏澄:“?”
苏澄:“什么意思?你想把烂摊子甩给别人?”
“也不能这么说,”他淡定地道:“他们渴望着力量和权势,那么就让他们得偿所愿,届时他们将会知道,并不是每一道阶梯都通向天堂,站在巅峰的人看见的不是永恒极乐,而是终末的阴影和万物归寂的倒计时,这不是很有趣吗?”
“哦,”苏澄了然点头,“本质上还是想让更多人来分担烂摊子。”
假象之神给了她一个高深莫测的笑容,然后就消失在了暖融融的花房里。
苏澄毫不犹豫直接传送了。
她想的落点是南大陆——理论上说这是最长的一次传送,从银月帝国到赤阳帝国,但却意外的顺利。
再一次站在了绿松城的图书馆门口,几个卫兵看到她凭空出现,脸上都露出了畏惧之色,恭恭敬敬地行礼。
里面有一群魔法师说笑着走出来,为首的几个都很年长,身上魔力充沛而稳定。
金发少年在他们当中,俊昳的面庞神情温和,时不时点头附和几句,看起来相处十分融洽。
他那对尖长的耳朵也隐去了,看起来和普通的人类差不多,除了过分漂亮的脸之外。
“……苏澄?”
伊安转过头看到了老朋友。
苏澄向他招了招手。
那些魔法师们不由也打量她,其中一个捋着胡子点头,“你的朋友也都很出色,小格罗梅尔先生。”
那人胸前有着大魔导士徽记,还有一个极为繁复的松树绣纹,看起来似乎是象征了某个学院。
伊安从他们当中走出来,苏澄将他带到一边,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半精灵仍然是俊秀明丽的样子,脱离了轻便的猎装皮甲,换了一席象牙白的及地袍裙。
那衣服的缎面柔滑而光亮,领口和袖边都缀着松树纹样,纤瘦的腰身被缀着宝石的带子利落勾勒。
他胸前也带着鎏金的学院徽章,衣摆间露出的崭新皮靴上挂着金饰,从头到脚都透着华贵气息。
“……你回来了,”金发少年垂眸看着她,“但是我猜你不会留下。”
苏澄挑起眉,“我们还会见面的,相信我。”
“是的,”他眼神微动,接着认真凝视着她,露出了笑容,“我有个计划——”
伊安轻轻抬手握住她的肩膀,动作很慢,似乎给足了时间让她后退。
苏澄一动不动站着。
这似乎给了他更多信心,于是他伸手揽住她的后颈,给了她一个温柔的拥抱。
“……我也会成为神的。”
他将下巴压在她的发顶,视线落在图书馆外的晴空上,一轮灿金的旭日高悬天际,洒落炽热的光辉。
“……最强的那个。即使龙族也会惧怕我。但是人类会爱我,因为他们总是很难看清事情的真相。”
“好吧。”苏澄长叹一声,“我猜应该有些人给你指明途径,如果我给你泼冷水,可能会显得我在破坏你的梦想——”
“不,”他搂住了她,按在少女颈后的手指微微用力,“我相信祂不怀好意。”
“嗯?”
“……我有那么傻吗?”
伊安稍稍放开了她,低头望着她,那双金眸里浮现出笑意,“我怎会完全听信于假象之主,我看得出祂别有所图,但看不见的绝望只是虚影,握不住力量才会陷入深渊,我会攫取祂们所有的一切,直至让祂们仰视我。”
苏澄:“……”
苏澄:“你选好了权柄吗?”
伊安沉默着看向天空。
苏澄:“?”
已知太阳神展现出的都是女性化身,这意味着成神前大概率是女性。
那他在看什么?
苏澄:“草!”
苏澄一把抓住金发少年的领子,“真是你啊!”
伊安彻底呆住了,“什么?”
苏澄才想说话,整个世界忽然剧烈晃动,一切都变得黯淡然后开始破碎。
她眼前一黑。
然后是焦糊炽热的尘埃,凶猛地灌入鼻腔,粗暴地将沉眠的人唤醒。
“……”
苏澄在碎裂的砖石间睁开眼,望见漫天弥散的粉尘,被晨曦的亮光所照耀,轻飘飘地在空中织成帷幕。
旁边雪白玉石铸就、镶嵌无数金饰的巨大神殿,已经大半坍塌,仅剩一面残破的围墙和断裂的石柱,仍然矗立在模糊的天光下。
她环顾四周,目力所及的区域,都燃烧着漆黑的烈焰。
而更远处,从神殿区域到外面街道上,洁白平整的石质地面,被一条巨大的伤痕所贯穿——
一道宽达数十米,深不见底的恐怖斩痕!
它从远方的城墙豁口处开始,野蛮而笔直撕裂了大地,切断了广场和商业街,将无数宏伟的殿堂从中一分为二。
最终延伸至她脚下不远处,才堪堪停止。
在那巨大深沟两侧的地面上,从建筑碎块到神祇雕塑,都被黑焰烧得一干二净,几乎看不到残留。
苏澄听到远方传来尖叫声,还有人群慌乱奔走的声音,以及更多的魔法能量在潮动,圣术的金辉不断在废墟间亮起。
她站在那焦黑的裂痕尽头,望着脚下的废墟,听着兵荒马乱的动静。
——这是教廷的圣城。
理论上说,不久前她还在这里游历,但现在想想却好像是过了很多年,也或许是因为在回响位面里待久了。
苏澄彻底清醒了。
她回忆起神恩试炼的一切,无论是第一次还是第二次,并且很多线索都已经在脑海里串联起来。
譬如纯洁之神曾经被时间之神选中。
所以他的魔法天赋那么糟糕,后来却仍然能成为魔武双修的顶尖强者——对于人类来说的那种。
还有那些神祇们的过去。
在回响位面里遇到的古神大概也是记忆碎片,所以假象之神认不出她,还邀请她成神。
一道阴影从旁边投落。
苏澄扭过头。
伊安站在旁边看着她。
——现在他就是完全成熟的版本了。
宛如金河般的鬈发垂落在身后,那张过分美貌的脸在灰霾蒙蒙的废墟里,仍然精致得令人心跳。
苏澄抱起手臂,“……现在我不想和你说话,光明神冕下。”
他欲言又止,“我只是想告诉你——”
一道黑焰凝聚的火流迎面射来,打断了尚未出口的话语。
这其中蕴含的法则力量难以想象,饶是他也要退避三舍。
“没听到她在说什么吗。”
有人从尘埃与烟雾里走来,步伐沉稳从容,又带着不符合魁伟身形的灵巧,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伫立在废墟里,鸦黑的鬈发被风吹起,露出那张英挺深邃的面孔。
那高如泰坦的身形,覆盖着虬结如钢铁的肌肉,半裸的胸腹线条每一寸都完美如雕琢。
黑发男人静静望着他们,双有着黑色竖瞳的冷冽的金眸,穿过浮荡的游尘,直直落在了她的脸上。
苏澄毫不犹豫地扑了过去。
他张开手臂抱住了她。
第150章
苏澄直接撞进了他的怀里。
以他们俩的身高差, 在对方张开手臂的那一刻,她就正好将脸埋在了男人的胸口。
颧骨擦到皮革环扣冷硬的凸起,鼻尖则顶住富有弹性的饱满肌肉。
她也抱住了对方,“你怎么来了?”
“感觉你的情绪不太好, 而且, 我也想见到你, 和你说声抱歉, 关于回响位面里的事。”
“……那是你的记忆吗?”苏澄仰起头看着他,“你的记忆怎么会被教廷的人收集——”
凯抬手摸了摸她的发顶, 动作一如既往地温柔,“他们击败我的时候, 拿走了一些东西。”
苏澄顿时有点后悔, “抱歉——”
“不,”他立刻打断了她, “那不是什么糟糕的回忆,我们走吧。”
他的声音依然像是记忆里一样低沉悦耳,带着那种温柔的耐心, 身上的气息也仍然透出熟悉的冷意。
但那仍像是一个同类间的拥抱。
她想起无光之墟的山岩, 想起在崖壁前发疯的古龙始祖,想起癫狂肆虐的黑焰在天幕下燃烧。
——那种气息似乎还残留在鼻腔,与此刻的感觉融为一体,让人莫名感到舒服。
“……好。”
苏澄低声说道。
夏日的热风卷着尘埃与硝烟拂过脸颊, 整个世界在喧嚣中溶解了。
圣城断壁残垣里的空洞风响, 连绵不绝的尖叫和祷告声,在这一刻都倏然远去。
他们穿过了空间的帷幕,再次出现在了漆黑的火山腹地。
四处弥漫着呛人的烧灼气息,暗色岩壁犬牙交错, 构成破损的穹顶,割裂了泛红的苍空。
“你完全恢复了吗?”苏澄想了想,“我是说,他们俩把你击败之后——”
“是的,不用担心,”凯握住了她的肩膀,“某种意义上说,他们解放了我,当我沉睡后又醒来,我终于获得了平静,艾格林尼斯得到神格的那一刻,我的权柄也完整了,之前我一直分担了一部分不属于我的东西,导致我……你看到了。”
凯说着说着也有些低落,那双冷厉的金眸里浮现出自责和悔意。
他缓缓抬手,似乎想要触碰面前少女的面颊,然后又停住了。
“对不起——”
“不,”苏澄抓住他的手腕,歪头枕在了男人的掌心里,“我觉得你很可爱。”
凯垂眸望着她,“在我那样对待你之后?”
“那算什么,”苏澄下意识开口道:“又不是针对我的,只是你在发疯,唔,你也得到那段记忆了?”
他慢慢点头,“是的,其实,也和你有关系,回响位面里的凯克琉斯很喜欢你,任何会引发祂思考的存在,都可能导致祂失控,否则祂只会继续沉睡。”
苏澄眨了眨眼,“所以你过去的记忆,我是说真正的那些,都找回来了。”
“是的,”凯微微颔首,“在得到那段骨骼之后,几乎就全了,事实上那些年发生的事,几乎都和我无关。”
显然大部分时候混沌龙的始祖都在睡觉,所以外界到底如何,祂也不太清楚。
“即使是试炼之门,我自己也从未操作过,都是其他的龙族……”
他似乎在努力进行回忆,“我记得三眼蛇和我说过源火的事,可是我完全不在意,我觉得这世界毁了就毁了。”
苏澄忽然笑了。
虽然这件事是很严肃的,但她只要想想那场景,就觉得有些滑稽,而且这个称呼听起来也很好笑。
苏澄:“……总之,那就都过去了。”
凯无声地点头,环顾着无光之墟的深渊。
黑红的晶石簇在山间野蛮生长,散发着不详的幽光,在岩石缝隙里流淌着粘稠血液般的熔浆,时不时能听到气泡破裂的声音,泛红的天穹将万物印上了地狱般的色彩。
“我融合了那段记忆,”他眺望着空空荡荡的崖壁坑底,“当我见到你,感觉也像是几千年后的重逢。”
苏澄扭头静静地看了他几秒钟,然后再次抱住了他。
几乎是同一时间,凯也展臂搂住她,带着热切而强劲的力度,紧紧地将女孩揉进了怀里。
那不仅是久别重逢的慰藉,也是在填补空虚、努力去确认彼此真实存在的拥抱。
“……我曾经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苏澄低声说道,“很多个瞬间,我都这么想过,但我想或许我能熬到数千年后……”
那钢铁般强健的臂膀环住后背,她整个人埋在坚硬冰冷的胸膛上,完全能用躯体感受那贲张如岩石的肌肉线条。
然后他握住她的腰将人抱了起来,埋首在少女的颈窝间,“我也后悔了,我应该陪着你,而不是用之前那些时间去整理记忆——”
他的声音有些含糊不清,气息在肩颈处散开,拂过散落的发丝。
“……我答应过你要给你一个完整的故事,但后来想想,那些记忆仍然不代表过去的我,那只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事……”
苏澄抬起胳膊,越过对方宽阔的脊背,然后也按住了他的后脑,安抚性地揉了揉。
“没关系啦,我学到了很多东西,”她低声说道,“也有很多问题得到了答案。”
“嗯,那就好。”凯似乎松了口气,“回响位面里发生的事,我也只能看到一部分。”
“……不奇怪,毕竟他们大多数都很小气,”苏澄随口说道,“如果你有什么想知道的,我都可以讲给你听。”
他轻轻笑了一声,“说那些你觉得有趣的和想说的就行了。”
苏澄没有言语,只是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这个拥抱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
她稍稍向后仰身,凯也立刻松开了力道。
两人得以对视。
他浓黑的长睫宛如扑扇的鸦羽,尖端流淌着一种铁锈般的暗红。
虹膜的色泽宛如沸腾的金水,绽裂的放射状纹路好似淬火的刀纹,每一道弧光都如此凛冽锋利。
偏偏里面的笑意又是温和柔缓的、不带侵略性的——
“说真的,”苏澄捧住他的脸,“你是根据什么变出这副长相的?”
凯微微偏过头,蹭过那温软纤细的手指,“……我自己的喜好?”
“啊,”苏澄忍俊不禁,“那看来我们有同样的想法。”
他弯起嘴角,“那我该感到荣幸。”
苏澄伸手勾住他的后颈,认认真真地凝视着那张英挺俊美的面容,然后低头吻了他。
凯也毫不犹豫地回应了她。
那是一个充满了侵略性与占有欲的吻。
一开始就最深沉激烈的纠缠,两人似乎都在试图吞噬彼此,掠夺着对方口中的气息。
像是沙漠里濒死的旅人找到了水源,不顾一切地汲取着甜美的甘泉。
他们吻得又深又急,仿佛想要将对方嵌入自己的身体,也像是荒原上失散的野兽,用最原始的方式宣泄思念。
以及庆祝失而复得的喜悦。
苏澄沉浸在那强烈的狂喜之中。
空气里刺鼻的硫磺味道仿佛变得甘甜,脚下冰冷的黑色岩石好像也化作云朵,软绵绵地将他们托举起来。
这满目疮痍的古龙栖息地,似乎也从炼狱化为了天堂,在这个燃尽灵魂的拥吻里升华。
这悠长而炽热的一吻结束后,两人的呼吸也仍然平稳。
凯低头咬了咬少女绯红的唇瓣,“怎么?”
苏澄睫毛颤了颤,“在想那谁怎么没来。”
凯:“?”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她,“你希望祂在这里?”
苏澄:“你还真知道我说的是谁啊?”
凯摇了摇头,“这还能有第二个答案吗?如果是伊尔缇安特,你刚刚就邀请他一起了吧——”
苏澄无语地捶了他一下,“你认真的?你乐意?”
他轻咳一声,“我不太喜欢他,但我爱你,所以如果是你的想法……”
“等等,”苏澄意识到这对话越发诡异,“我其实只是在想,我以为这该是我很高兴的时刻,那祂应该会来的,你知道,祂总是这样,之前我和伊安,嗯,我们,有次一起出去玩,祂都要来掺和一下。”
面前的古龙始祖沉默片刻,然后伸手抱住了她,“好吧,那我也实话实说了——”
“……只是我不想让祂出现,”凯低声说,“至少是在这里,今天,如果你想祂的话,或许——”
苏澄立刻亲了他一口,“哦,那我放心了,我还在想我怎么会不够高兴呢,没问题。”
凯又揉了揉她的发顶,“……我以为你是习惯了在亲密时有祂的陪伴,但无论如何,今天毕竟是我们——”
“我懂你的意思,”苏澄笑眯眯地说道,“现在我也想和你独处,我们好久没见了。”
凯垂首望着她,与她额头相抵,“是的,原谅我想独享你的时间。”
“拜托,我也在做同样的事。”
她伸手揪住他胸前的皮革束带,扯了扯冰冷的金属环扣,坚硬的扣子抵住柔软的指腹。
苏澄忍不住捏了一把,指尖划过金属扣的顶端,感受到那鼓胀的肌肉因此绷紧。
那好似千锤百炼凝结的线条,每一寸都充满了毁灭性的力量,在横斜而过的肩带的捆绑下,更多了几分原始的野性。
她的手指顺着漂亮的肌肉纹理缓缓移动,抚过那块垒分明的精瘦腰腹,紧实隆起的肌块像是工匠雕琢的艺术品。
然后她按住厚实的皮革腰带,指尖划过正中凸起的青铜环扣,那片带着凉意的金属被掌心焐得微暖。
正中央浮雕的龙首纹路硌着指根,鼓起分明的棱角,她一手已经无法握住。
指甲刮过青铜龙头的犄角,发出轻微的摩擦声,环扣下方的皮带也随着腰肢的绷紧而吱嘎作响。
她按着皮带收紧时挤压出的深刻褶皱,纤细的指骨卡在环扣和腹肌间的缝隙,带着暖意的青铜和寒凉的体温在此交织。
咔。
在那熔金般的虹膜上,苏澄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被那漆黑的针尖状竖瞳劈开。
她眼中同样倒映出另一副景象。
黑发男人俯身拎起地上的巨剑,那饱饮鲜血的锋刃,此时仿佛也卸下了杀伐之气。
他手腕一动,重剑向上挑起,锋刃上翻滚的寒意在地面逡巡,直至触碰到被晶石与藤蔓掩盖的、弥漫着湿气的岩石缝隙。
“……在你沉睡的那些年,唔,你偶尔也会醒的吧,期间你从来没有离开过这里吗?”
苏澄好奇地问道。
“几乎没有,至少我不记得,”凯想了想,“无光之墟最初也不是这样,没有这些岩浆……”
他微微弯腰,手上稍稍用力,用那冷硬的黑剑锋刃,试探着抵住流淌着灼热熔浆的岩石缝隙。
那岩壁并非是想象中的坚固,反倒是带着玉石似的柔韧。
在被龙骨打造的利刃顶入时,因为在高温里融化而微微内陷,仿佛也默许这莽撞生涩的探索。
“你看,”他低声说道,“自从我抵达这里,在这里待了很多年,整个位面都被改变了……”
剑刃僵滞地停下,被温热的石髓紧紧包裹研磨,每试图向内一寸,都能感觉到地底深处的吸附和拉扯。
那带着魔法与诅咒气息的特质矿石,内壁湿滑温软,还分泌出滚烫的石糜,试图软化那寒冷的利刃。
漆黑的重剑没入其中,直至护手都卡在颤抖的岩石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剑刃悍然凿入了地心深处的熔浆。
极致酷热的岩浆翻滚着、在滋啦声里包裹了剑锋,贪婪地舔舐着剑身的纹路、灌注了下限的凹槽。
他注入了一些魔力,向她展示这古龙故乡的真面目。
剑刃每一次翻搅都让岩浆狂暴地脉动沸腾,冲击着那狭窄的崖壁缝隙,每一次抽动震颤都会带出赤红的火焰。
那烈焰顺着剑脊流淌而下,又在下次交汇时被尽数推回,淌入那更深更灼热的地心源头。
岩壁的缝隙被剑刃撞撑开来,石块被熔浆烧灼得泥泞不堪,锋刃留下了炽热的刮痕,很快又被烈焰抚平。
整个山体都因注入的魔力而震颤,最初是微不可查的嗡鸣,后来渐渐变成了剧烈的摇晃。
岩石在呻鸣,像是不堪重负的尖叫,也像是极致欢愉的咏叹。
凯握住了她的手,让她一起去感受剑刃的温度——几乎已经被岩浆所融化的龙骨,此时全然滚烫。
苏澄几乎感觉掌心被灼伤。
而地底的熔浆在剑刃搅动下化作漩涡,汇聚成喷薄的洪流,在岩壁狭窄的甬道里奔腾冲撞。
他将巨剑全然推入岩浆,汹涌的魔力倒灌进位面核心,剑身上古老的符文相继亮起。
下方的岩浆终于找到宣泄的机会,呼啸着喷发出来,携裹着灼人的热浪,飞溅到晦暗的黑色山岩上。
许久之后,躁动的火山地脉渐渐平息。
而那柄巨剑依旧深埋在地心,剑身在高温里烧灼得通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