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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3章 来见你“你想她吗?”

    傅溶奉柳章之命回家,为的是摆脱同心蛊控制,平心静气,可他待这几天反倒更加心浮气躁了。他不想看到赵梨,不想看到傅明……为什么他们总是要来烦他呢?

    面对妖魔,傅溶气不顺,可以一剑斩杀,干净利落。

    可面对妇孺他能怎么样?

    把赵梨和傅明揪出来打一顿吗?

    没意思,傅溶仰面倒在床上,看着房梁。这一切都太没意思了。

    天色昏黑,灯如红豆。屋内鸦雀无声,外头传来一阵稀稀疏疏的动静,傅溶耳尖动了动。有人在撬窗户。或许傅明那崽子又来了。傅溶不动声色,待到脚步声摸近床边。那人来到跟前,他从箱子里抽出一柄桃木剑,架在上了不速之客的脖子上。“滚出去,听到没有。”

    江落手指握住桃木剑,“傅溶。”

    傅溶听到她声音,坐起来。他还以为自己眼花了,“你怎么在这?”

    江落怕给傅溶添麻烦,没走正门,爬墙进来的,悄无声息摸到他房间。傅溶似乎心情不太好,在床上翻来覆去。傅溶注视着忽然降临的江落,大吃一惊。

    “舅舅立了结界,你出不来,谁帮你的?”

    “师父把结界解开了。”

    “为什么?”傅溶露出意外的神情。

    “我想出来,跟他约法三章,”江落掰着手指头,道:“不惹事,不伤人,不添麻烦,他就同意了。”

    傅溶将信将疑。柳章一直认为江落妖性难驯,“你跑到这来做什么?”

    “来见你啊,”江落捧着傅溶的脸,“我想见你。”

    “见我……”傅溶怔愣住。他有点懵,“我有什么好见的。”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很想见你。”

    江落只顾着笑,满眼都是光。

    她在傅溶面前的模样总那么热烈灿烂,像迎风招展的帆。这面帆一直跟随他,眼巴巴盼着他。就像当初斩杀蟾蜍精,他抛下她,她坐在山头痴痴等到天亮。

    又或是那次柳章将她扫地出门,二人街头再次重逢,隔着人潮,看见傅溶的那一瞬,她兴奋地原地跳起来,眼底喜悦汹涌如洪流。傅溶的心跟着战栗摇摆,被愧疚淹没。他真想大叫一声,够了。

    说什么想见我。

    我有什么值得你见的?

    我对你并不好,也没那么喜欢你。你对我也只是利用而已。所别用那样情真意切的眼神看着我。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始乱终弃的坏种。我们之间能有什么情谊可言呢?你给我种下同心蛊,我屡次抛下你,我舅舅险些杀了你,你应该恨我才对。

    对,明明他们之间发生了那么多事。

    江落却表现得浑不在意。

    情绪最激烈时,傅溶拿刀子顶着她,她都不反抗。

    她的忍让更像是一种纵容,故意敞开软肋,默许傅溶对她做任何事。

    可人怎么能完全没脾气?

    这种无底线纵容,又需要他用多大的代价去偿还?傅溶无法想象,也想象不出来。江落表现得越热情,往那无形天平上添加的筹码越多。而恐怖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天平的另一头那头放着什么。柳章显然知道,让他离江落远一点。

    “傅溶。”

    江落的声音响起。

    傅溶闭上眼,千言万语积攒在心头,化为无形重压。

    江落摸了摸他眉心的折痕,打断他思绪:“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傅溶偏头躲开,江落的手停在半空中。他不看她的眼睛,看着旁边的灯罩,生硬切断了某种暧昧氛围。江落察觉到他微妙的排斥,收回了手。

    灯如红豆,寂静无声。

    好半晌过去,傅溶才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吃饭了吗?”

    “没有。”江落道。

    “在这待着,我去一趟厨房。”

    傅溶去厨房给她拿东西吃,江落独自静坐。

    这是傅溶小时候住过的房间。

    几天分离,见不到面,氛围完全变了。柳章这一招果然了得。

    江落自认为表现得无可挑剔。傅溶却性情大变,对她的态度冷硬。两人之间生了芥蒂,再也没法回到从前天真无邪的状态。江落把玩着床头一只小瓷人,来回琢磨。

    逻辑上来讲,她只要一直表现出傅溶喜欢的样子,傅溶就会喜欢上她,顺理成章接纳她。可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既玄妙又复杂。稍有偏差,全都不对劲了。她很可能功亏一篑。

    柳章说她虚情假意。

    妖本无心。她上哪去找一颗真心送给傅溶?

    谈情说爱不就是繁衍的前戏吗,为什么越来越复杂。

    江落在屋里转了一圈。这儿比楚王府宽敞,布置得富丽堂皇,整齐干净,没有人气。住在这的人似乎是打算随来随走的,包袱都没有收起来。说明傅溶还是会回楚王府。

    片刻后,傅溶推门而入。他一手揣着包花瓶碎片,一手提着食盒。江落坐下来吃东西,傅溶自顾自拼花瓶。江落瞧他不理自己,对那堆碎片十分宝贝,问道:“这是什么呀?”

    傅溶道:“我母亲留下来的遗物。”

    江落道:“怎么碎了。”

    “一个小屁孩打碎的。”

    “他欺负你,需要我帮你教训他吗?”

    “谁敢欺负我?”傅溶对小崽子毫不在意。

    为这事,以大欺小,有损格调。

    他用弄了一碗树胶来补花瓶,沾碎片上,比刚才稳固一些。但作用也不是很大。拼了碎,碎了拼。江落吃完晚饭,他还没弄好,弄到最后也失去了耐心。他撂下烂摊子,从橱柜中抱出一床干净被褥,铺地上,“你睡床,我睡地上。明天我再送你回去。”

    江落才来,他便张罗着送她回去了。

    江落依照他的安排躺下,没有反驳,问道:“傅溶,你是不是不开心?”

    傅溶胡乱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道:“没有。”

    江落道:“是因为我擅自来找你吗?”

    傅溶道:“跟你没关系。”

    二人安静了一会儿。

    江落把烛台移到床边,然后躺下。火苗照在傅溶的脸上。他用手挡住眼睛,“把蜡烛吹灭吧。”

    江落一本正经道:“可是我想看见你的脸。”

    傅溶道:“脸有什么好看的?”

    江落道:“知不知道,你是我见过最好看的人。”

    傅溶没接话,和上次反应截然不同。江落的手指遮挡烛光,影子落在他脸上,触摸他一样。傅溶扭头望着那并不刺眼的烛光,道:“睡觉吧,别玩了。”

    傅溶收走蜡烛,吹灭。房间陷入黑暗中。

    江落一点困意也没有。

    “你睡着了吗?”

    “没有。”傅溶翻了个身。

    “我们说说话吧,”江落抱着枕头坐起来,睡不着,“吃太多,胃里难受。”

    “你想聊什么?”

    聊个天,竟也找不到话头。

    江落陡然意识到,其实柳章说得没错。她对傅溶的理想和情感一无所知。她从未关心过那些东西。因为他的过去不重要,他的将来完全属于她。她只需要引导他,走进那张精心编织好的大网里。柳章把一切戳破,傅溶忽然停住脚步,从美梦中惊醒。

    江落还得

    硬着头皮把戏继续唱下去。

    她四处寻找目标,锁定那堆花瓶碎片,“不如聊聊你的母亲吧。”

    傅溶道:“她过世很久了。”

    “怎么过世的?”

    “生病了。”

    “你想她吗?”

    “人死不能复生。”

    傅溶手背压在眼睛上。话说一半,无以为继。

    他不是很想回忆过去的事。

    话题再次冷场。

    江落明显感觉到他的心情很差。他到底怎么了?江落揣摩再三,决定换个话题。“你床头的小瓷人是哪里来的?捏得真好,能送我一个吗?”

    傅溶安静了片刻,似乎在走神。

    江落道:“你不舍得就算了。”

    傅溶忽然道:“你还记得你娘亲吗?”

    难得他主动提起话头,对她的事表现出兴趣。

    “我娘,”江落问:“你是说生下我的,还是孵化我的?”

    生下她的,和孵化她的,难道不是一个人?

    江落说她没孵化之前,族人都死了。

    那么她应该没见过她亲娘。

    “孵化你的,”傅溶道:“你有印象吗?”

    “是个人族小孩。”

    “小孩?”

    “他想吃我,把我放在锅里煮。”

    “……”傅溶睁开了眼睛,“你怎么会落到小孩手里?”

    “这就说来话长了。”

    江落故意卖了个关子。

    将心比心,既然傅溶不想说自己的事。

    那么聊一聊她的过去也无妨。只要能拉近二人的距离,她可以做任何尝试。

    傅溶被她的话勾起来,坐起身。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江落的过去和秘密,以及她究竟想做什么。

    “你慢慢说,”傅溶道:“我在听。”

    上次江落说了她一部分来历,关于祖辈和身体里的禁制。但她自己的身世,没有涉及。傅溶把蜡烛重新点亮。两人守着火苗,背靠影子,促膝长谈的架势。

    江落把下巴搁在枕头上,学上次傅溶讲故事,“我在我娘亲肚子里的时候,就有记忆了。最开始是一片黑暗。我看不见,但能闻到味道,我的鼻子先于其他任何器官而发育成熟,它储存了许多复杂的味道。有时候,想起那些气味,就好像就回到了过去。”

    傅溶道:“这么说,你知道你出生前的事。”

    “知道一点点。”江落道:“我不知道外界发生了什么。隐约能感觉到,危险在迫近。我娘需要对抗来自四面八方的杀机,赢得活下去的机会。她没有同伴。那些人身上散发着贪婪的味道,他们围猎她,想要获得她的力量。我娘坚持了很久,太多人追杀她。”

    “都是些什么人?”傅溶问道。江落回忆的,恐怕是几百年前的事情。

    “修士或者说神仙,”江落对此有点模糊,“他们很厉害。我娘受了伤,伤口不断撕裂,愈合,腐烂……灵力外溢,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大战后,我娘坚持不下去了。”

    “她决定向南逃亡。”

    “她从极寒冷的北地,飞到了南边一个温暖如春的渔村。那里没有冬天,从不下雪,每家每户都晒渔网。屋檐下挂着长长短短的海鱼。我娘飞到渔村,花了七天七夜,她没有力气了。我嗅到血和腐烂的味道,知道她很快就要死去。”

    江落的声音放得很轻,眼神空灵。在不理解死亡的年岁感受死亡。

    她回忆每个细节,生怕忘掉什么。

    “不记得是在哪一天。她从天上摔下来,掉进山谷中,她做的最后一个动作是翻转身体,保护肚子,耗尽残余灵力护我安全落地。剧烈的撞击还是使卵移位了。”

    “我从她的尾部,跑到了胸腔。”

    “她坠落的山谷砸出一个大坑,碎片所到之处燃起熊熊大火。撞击摧毁了她的头颅,大火烧毁了她的翅膀。她四分五裂。附近的百姓被撞击声所吸引。大火熄灭后,他们发现了她的遗体。那可能是村民毕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遗体了。所以,他们瓜分了她。”

    “骨头当做梁木,躯壳用来遮风挡雨,睫毛做绳子。眼球做石墩,肉煮熟吃掉。”

    “我落到一个小孩手里。他用木棍把我从残骸中撬出来,洗干净,放到一口大锅里煮。我的卵壳跟石头一样坚硬,他断断续续煮了三四天,没煮熟,也打不开。他十分生气,把我当做破石头从悬崖上扔下去。所以说我其实不是被孵化的,而是被煮化的。”

    说到这,江落笑了笑。她很难描述那种感受。

    傅溶听着有些唏嘘,道:“然后呢?”

    “然后我醒了,在一个森林里。”江落终于说到自己比较喜欢的一部分,她用手比划,“那里长满了草和高大的树,叶子是红色的,很美丽。”

    虽然没人知道她的存在,但破壳而出是伟大的,值得庆贺的一件事。

    她认为自己非常幸运。

    傅溶看着她,总觉得后续发展会有些血腥。那些村民无知无畏,不知道自己究竟瓜分了什么样的东西。小孩也没想到自己煮了数日的蛋还能孵化。而坠入山谷,拥有全部记忆的江落,她会怎么想呢?傅溶问:“你一直待在森林里?”

    “待了很久,我给自己盖了个房子,草做的。”

    “盖房子?”

    “房子是家啊。人有家,蚂蚁也有家。”

    江落点点头,理所应当道:“我觉得我需要一个家。”

    这么说她孵化后的情绪十分稳定。

    傅溶迟疑片刻,问出了心头的疑惑:“你有去找村民复仇吗?”

    “复仇?”江落道:“我娘又不是他们杀死的,他们只是瓜分了她。”

    不知道为什么,傅溶很怕江落背着人命债。

    江落觉着这问题有些奇怪,“我为什么要找他们复仇?”

    傅溶道:“你娘去世,你不难过吗?”

    “不难过。”

    “为什么?”

    “人死了,就像腐烂的果子从树上掉下来。只要她的种子还能生根发芽,生命就没有结束。”

    傅溶以为这个故事的结尾,将走向复仇和杀戮,但江落没有那么做。

    她并非天性残暴弑杀的魔种。她理解死亡,比人更加透彻。她只是不太理解人类约定俗成的规矩,做出了一些出格的举动。她有自己的逻辑和道理。

    “反正我活着,”江落道:“我娘就活着。”

    “我会永远活下去的。”

    傅溶闻言,沉默良久。

    江落笑得坦然自若。

    傅溶摸了摸她的头,心有触动,道:“你比我聪明多了。”

    第24章 失踪“以后我要跟着师父,认真修行。……

    寂静卧房内,江落盘腿坐在床头,玩傅溶小时候雕刻的一柄桃木剑,正反手来回比划,玩得起兴。

    傅溶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枕着自己的手臂。

    二人各自神游天外。

    不用说话,也不会打扰对方。

    好像回到他们俩北上长安那段无忧无虑的时日。江落对人间的一切都充满好奇。傅溶看她高兴,要什么给买什么。两个败家子花钱如流水,差点用光盘缠,被逼卖马。

    “好玩吗?”傅溶不再那么排斥她了。一觉睡醒,他的心情好了许多。江落对他说起过去,没说出口的,必定是她所背负的宿命和苦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必要鲜血淋漓地挖开对方的根茎,验证她是否清白无辜。

    傅溶心里充满着矛盾。

    柳章明明说过他们应该分开,为什么又解开结界,让江落来找他。

    他到底该拿她怎么办?

    “好玩,”江落对桃木剑爱不释手,“可不可以送我?”

    “改天送你一把好剑。”

    桃木剑很旧,当成礼物似乎太简陋了。傅溶道:“这是木头的,没什么用。”

    江落以为傅溶舍不得,没有强要。她放下桃木剑,包好,放回原处,怕弄坏了。“师父也说要送我一样法器,你也送,我就有两样了。”

    傅溶道:“舅舅也送你?”

    江落道:“以后我要跟着师父,认真修行。”

    她跟柳章谈了许多。

    他们达成共识,不能再这么下去。

    如果江落能走修行路,那是再好不过的结局,傅溶心头大石落地。果然有舅舅在,再大的风波也会过去。他们的命途都将走上正轨。傅溶脑中混乱的棋盘再次黑白分明,呈现出清晰的纵横界限。他不再彷徨焦虑,道:“很好,你要认真学。”

    “我会的。”江落道。

    傅溶起来收拾褥子,免得待会仆人进来,撞见他们俩。

    江落毕竟是偷偷溜进来的,传出去不大好解释,等会吃完早饭,他准备送江落回去。

    “对了,你来找我,舅舅有交代什么吗?”

    “师父说,你会遇到一个小麻烦。”

    江落就等着他问这个,“让我来帮你。”

    这话别开生面。他能遇到什么麻烦,得江落帮。柳章还得专门解开结界,把江落放过来。傅溶脑子没有转过弯来,不理解这层逻辑,反问:“我能有什么麻烦?”

    江落道:“师父没说。”

    柳章的卦从不出错。

    傅溶思来想去,打量她,奇异道:“就算有,你能帮什么忙?”

    “你可别小瞧我。”江落从床上滑下,踩着他脚背站起来。面对面,她的额头几乎贴到他嘴唇。傅溶猝不及防,后仰着脖子躲开她。江落问道:“我已经变了,你发现没有?”

    傅溶道:“哪变了?”

    江落比划着脑袋顶,道:“我长高了。”

    傅溶道:“……”

    对比了一下,确实比之前高了点。

    两人才分开几天?傅溶的眼神带着疑虑落在她身上,“你吃了大补丸吗?”

    江落道:“没有。”

    傅溶握住她下巴,道:“长这么快,你是笋变的啊。”

    江落道:“我重新捏了下骨头,你们都这么高,我一个人矮,多不好。”

    妖精画皮,人形都是随意捏造的,可千变万化。

    “我又没嫌弃你矮,”傅溶道:“你不要变这么快,会吓着别人。”

    “是吗,”江落道:“你吓着了吗?”

    “开玩笑,你变成鬼,我也不会吓着。”

    江落扒拉自己的眼帘,做出鬼脸模样。

    傅溶盖住她的脑袋,把人从自己身上薅下来,笑道:“丑死了。”

    江落双手叉腰:“我要长得比你们都高,你可别小瞧我。”

    傅溶道:“变高又不是变强。”

    江落道:“样样来。”

    什么时候,小姑娘变得这么招摇得意。道理是一套一套的。

    傅溶忍俊不禁:“行,我等你变厉害。”

    “小侯爷,您醒了,我送水进来。”

    外头有人敲门,来送洗脸水的。

    傅溶道:“你打两份,早膳也送两份进来。”

    仆人道:“是,小侯爷。”

    傅溶回头对江落道:“等会用完早膳,我送你回去。”

    江落立即道:“师父让我帮你。”

    傅溶道:“用不着,小麻烦我自己能解决,让舅舅放心。”

    过了一会儿功夫,房门再次被敲响。那人依照吩咐端来早膳,神色慌张。像是一路跑着来的,满头大汗。他有些害怕傅溶责罚,弱弱道:“刚才不小心摔了一跤,把食盒打翻了,我又重新去厨房装,这才晚了点。小侯爷,您见谅。”

    傅溶并未放在心上,“晚了就晚了,慌什么,我又不急。”

    外头似乎特别吵,一墙之隔,脚步声杂乱。傅溶接过食盒,随口问:“他们吵什么呢?”

    仆人道:“三小姐不见了。”

    昨天是傅明打碎花瓶,今天又是傅年年消失。

    这一天天的花样真不少。

    傅溶翻了个白眼。仆人觑着他脸色,小心翼翼道:“全府上下都翻了,只剩下咱们这。”

    傅溶冷笑道:“赵梨要来翻我?”

    昨天才闹了一场,仆人哪敢激化夫人和小侯爷之间的矛盾,忙从中找补:“也不是,只是老管家说,三小姐一直盼着小侯爷回来。以为她会上这来找小侯爷玩,想问问您有没有看见三小姐。”

    “没看见。”傅溶撂下话,把门关上。

    “没看见的话,估计是在别处,我这就去禀报老管家。”

    “来,尝尝我这的包子。”

    傅溶将食盒里的早点摆在桌上。

    江落也听到门外动静,“他们在找什么?”

    傅溶道:“管他呢。”

    江落道:“三小姐是谁?”

    “一个鼻涕虫。”

    傅溶对那兄妹俩没一点好感。

    江落却很好奇,边吃早点,边问:“她是你妹妹吗?她长什么样?”

    傅溶道:“六七岁,和椅子差不多高。两只大眼睛,齐刘海,梳着两个髻。”

    江落道:“她是不是穿着一件桃红衫,戴着长命锁,两只银手镯。”

    傅溶昨天早上见过傅年年。

    傅年年缠着他,想和大哥哥一起玩捉迷藏。傅溶嫌烦,让她找个房间藏好,然后没去找。估计过段时间无聊,小孩就自己玩去了。

    傅家宅子那么点大,一个六岁小孩能跑到哪里去?自从当年傅明落水,傅争鸣让人把池子都填平了,院子里奶娘丫鬟一大堆,怎么可能让她走丢。傅溶一听仆人禀报,猜是赵梨搞的鬼,他懒得掺和这趟浑水。

    “你怎么知道她穿桃红衫?”

    傅溶咬一块花卷,依稀记得傅年年是那幅花蝴蝶打扮,“你来的时候看见她了?”

    江落道:“我昨天下午翻墙进来,看见个六岁小女孩,样子和你说的差不多。”

    府里只有两个小孩。一个傅明,一个傅年年。江落看见的肯定就是傅年年了,这毫无疑问。

    傅溶问道:“你看见她在做什么?”

    江落道:“趴草丛里睡觉。”

    这群人是干什么吃的,让三小姐在草丛里睡觉。不会睡了一晚上吧。

    傅溶放下筷子,怕真出了意外,“在哪,带我过去看看。”

    赵梨及管家一行人,翻遍整个侯府,呼叫三小姐的声音此起彼伏。江落翻墙进来的位置,十分偏僻,靠近柴房后头,基本上没人走这边。草深一尺,傅溶随江落指引来到现场,发现一处压塌的草窝。江落指着那儿,道:“她就睡着这里。”

    傅溶拨开草叶,捡起一只银手镯,是傅年年的。

    小女孩却不见踪影。他扒开茂密草叶,在发现手镯右下方,挂着一点可疑黏液。妖物留下的。江落就着他手指一闻,得出结论,道:“是蛇。有法力,低阶妖精。”

    要是傅年年被蛇抓走了就麻烦了。

    虽然他与赵梨母子三人不合,但傅年年只是个小孩,被蛇妖抓走,凶多吉少。傅溶身为捉妖师也不能袖手旁观。他立刻准备回屋,带上法器,出去找人。

    江落跟着傅溶一路小跑。

    赵梨与老管家一行人找到此处,双方狭路相逢。赵梨满面焦急,六神无主,偏巧傅争鸣上朝去了。他们里里外外都找了好几遍,只差傅溶的院子,谁也不敢贸然进去。傅溶说没看见,大家就只能当他没看见。老管家看傅溶脸色不大对劲。

    赵梨指着他的手,惊疑不定,“那、那是年年的镯子。”

    傅溶道:“她被蛇妖抓走了。”

    赵梨喃喃道:“什么?”

    她退后一步,差点跌倒。两个丫鬟扶住自家夫人。

    青天白日,竟有蛇妖出没。

    众人皆唬得不轻,三小姐失踪,若被蛇妖抓走,或有性命之虞。赵梨是个妇道人家,没经过这样的事,听见女儿出事,当场哭成了泪人。下人乱成一团,忙请大夫,报官,事涉蛇妖,须得立即上报驱魔司。驱魔司专管妖魔之事。越耽误越危险。

    第25章 潜入“别被蛇咬了。”

    傅年年才六岁,失踪一夜,凶多吉少。

    报官一来二去要费些功夫。

    傅溶当机立断,带上捉妖所用之物,循蛛丝马迹,追索蛇妖。粘液自草丛爬向墙面,于巷道中消失。巷子贯通两条大街,汇入主街,通往四面八方,无迹可寻。他追到车水马龙的热闹街市,用罗盘辨别方位。长安城内没有大妖,豢养低阶妖兽的达官贵人却不在少数。

    罗盘指针乱转,不起作用。

    时间紧迫,傅溶片刻都不能耽误。他把江落拉到无人处,握住她肩膀,“年年还小,我必须尽快找到她,她落在蛇妖手中,非常危险。你自己回王府吧。”

    “我和你一起去。”江落连忙拉住说完话就要走的傅溶。

    “不用,”傅溶道:“这是我自己的事  。”

    “我能找到她,把镯子给我。”

    傅溶攥着傅年年的镯子,这是唯一的线索。

    江落握住他手背,取出镯子,道:“相信我一次。”

    傅溶环顾四周,车水马龙,没人注意他们俩。

    江落对妖气的敏锐度比他更高。如果能锁定傅年年的位置,摸过去,事半功倍。

    “你确定你能找到吗?”

    “确定。”江落语气笃定。

    她摊开手,以掌心银镯为中心,催发灵力。

    银镯边缘生出蛛丝,像是发芽了。新生蛛丝细长而光滑,反射着白光,在她脚下落地生根。只有她能看见那些透明丝。“在东边。”

    蛛丝飞速蔓延,沿着东边的方向。江落依照指引往前,“跟我走。”

    傅溶道:“我去牵马。”

    随着蛛丝越生越长,江落顾不上他,先跑了起来。

    傅溶策马奔腾,在闹市中一骑绝尘。众人纷纷闪避,侧目而视。不知谁家公子这般狂妄,一个人跑出了千军万马的架势,马蹄声踏破长街,如利剑划过水泊,所过之处泾渭分明。人群散开,露出一个小姑娘的身影。她仿佛潮水退去后留下的礁石,完全没听到路人喊“让开”,眼看要被撞到。众人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马上的公子哥突然伸手,将那即将被马蹄践踏的姑娘捞起来。

    众人皆觉纳罕,还未看仔细,马屁股已经远去。灰尘四起。

    公子哥和姑娘都不见踪迹。

    傅溶手握缰绳,江落坐在他怀中,负责指引方向。蛛丝横贯长街,他们断断续续向东跑了半个时辰,拐了好几条路,接近东城门的区域,江落才叫停。傅溶大喊一声“吁”,勒住缰绳。马发出嘶鸣,两只前蹄跳了起来。江落一个侧身,从他怀里跳了下去。

    傅溶道:“你慢点。”

    江落指着眼前的大宅:“到了。”

    这是个废弃宅院,门前长满杂草,似乎无人居住。

    牌匾烂了一大半,被石头砸的,依稀看出半个字眼,写的似乎是“钱”。

    府门上贴着官府的白色封条。

    傅溶道:“是这儿吗?”

    江落道:“没错,她就在这里。”

    长安住着几百万人,权贵豪奢无数,姓钱的不少。傅溶看着那牌匾,一时半会没有想起这是谁家。既然紧贴着封条,说明被官府抄了。一时半会也没处查,只得随机应变。

    江落跟随蛛丝走上台阶,通向门口。二人抵达牌匾下,只见封条半挂在那,有些泛黄,明显被撕过。

    傅溶蹲下去,拾起地上剩下的半截封条,道:“这应该是一户被抄没的钱姓大户。”

    江落道:“大户准养蛇吗?”

    傅溶道:“没有明令禁止,但蛇伤了人,主人要负负责。”

    江落冒出个奇怪问题。

    “我要是伤人,他们找你还是找师父?”

    “那有什么区别,”傅溶蹲下观察门缝,“不都一样。”

    门口缝隙一寸宽,可容纳蛇身通过,有留下爬行痕迹。这里灰尘多。傅溶示意江落跟在自己后头,别打草惊蛇。江落点头会意。二人以前打过配合,知道抓妖的章程。先探明踪迹,直捣黄龙,一击必中。傅溶习惯采用最省力的打法。傅溶推开门,侧身入内,江落随他潜入了钱府。

    这宅子幽深僻静,久无人居。里头荒草埋没。庭内四处可见蛇蜕,或新或旧,有干有湿。有的挂在梁上,拖下来一丈多长。有的宽大如树皮,呈现剥落状,花纹妖冶绚丽。墙角干涸洼地堆积着蛇卵,已经破壳。像是废弃之后,已经被蛇占领,沦为巢穴。

    “要小心,盯着脚下,”傅溶步步谨慎,“别被蛇咬了。”

    “我又不怕毒蛇咬,他们怕我才对。”

    “哦,差点忘了。”

    傅溶上次被蛇咬,还是江落解救。

    江落自己的血就有毒,她无需避讳这些。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傅溶杀过无数大妖,按道理来说没什么值得他害怕。可蛇这种存在异乎寻常。它们又滑又长,一节一节的,浑身布满鳞片,有的还五彩斑斓,给人的感觉恶心无比。

    冷不防窜出去咬人一口,既阴险又诡异,给人造成极大的心理压力。傅溶怕蛇,正如有些女捉妖师会怕毛毛虫,无关于强弱,更多的是心理上的不适,纯粹的反感而已。

    踩到蛇卵,被挂着的蛇蜕擦到,都是挑战。傅溶进来后汗毛都竖了起来。

    江落十分关心他的反应:“你要是害怕,就躲在我后面。”

    傅溶道:“我怎么会害怕?”

    江落道:“你踩到蛇卵了。”

    “哪里?”

    傅溶跳着退后一大步,拔出随身佩剑。

    他低头一看,没踩到蛇卵,抬起鞋,也没沾到粘液。

    江落见他如此戒备,如临大敌,打趣道:“我背着你走吧,这样就不会踩到了。”

    什么时候了还开这种玩笑。

    “别逞能,”傅溶道:“你能背得动我吗。”

    “试试。”江落果真就蹲了下去。

    “别闹了,”傅溶一把捞起她胳膊,“回去再玩,这会儿人命关天。”

    “别担心,傅年年她还活着。”

    “你怎么知道?”

    “我能闻到活人的味道。”

    听到傅年年还活着的消息,傅溶心头压力稍微减轻。虽然他不喜欢赵梨,不待见她生的两个孩子。但傅年年这么小。大人的事情和她没有任何关系。她还是棵没长大的幼苗,如果出了事,他于心何忍。傅溶手持长剑,四面警惕变动。无论前路有多少蛇等着他,他都不会停下来。

    必须平安把人带回家。这是捉妖师的使命。

    越深入后院,蛇蜕越多。

    地面潮湿黏腻,温度比外头低了很多,透着森寒气息。

    钱府被官兵翻了个底朝天,到处贴满封条。主人被抓走后,蛇群占山为王,蛇爬行后的轨迹古怪崎岖,像是一张巨人扭曲的脸,脸上千疮百孔。

    他们行走于疮疤之中,分外压抑。土壤似乎随时会裂开流血,让人心头涌现别样的痛楚。残破屋宇仿佛活着,每一阵风过都是苟延残喘。他垂垂老矣,等待咽气的时刻,异化成庞然大物。

    江落手中的蛛丝细而不断,深入这具腐尸,直指核心。

    他们走在正确的方向上。

    四周静得落针可闻,傅溶道:“这里离傅家很远,蛇妖怎么会跑到傅家,专门抓年年。”

    江落道:“她很补。”

    “补什么?”

    “你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傅溶一头雾水:“她就是个普通小孩。”

    “你们傅家人体质很特别,你们的骨血对妖精来说,是大补之物。尤其是二十岁以下的。你们小时候应该经常撞见不干净的东西。我昨天看到傅年年在睡觉,也有些想吃掉她。我克制住了,我向师父承诺过不伤人不添麻烦不惹事。”

    江落舔了舔下嘴唇,有点后悔,“谁知道她被蛇妖抓走了,可惜。”

    傅溶万万没想到她会自己的妹妹垂涎三尺,“你不是不喜欢吃肉吗?”

    江落道:“吃你们除外。”

    傅溶道:“……”

    江落的话引起了傅溶的思考。他小时候误入过驱魔司阵法,险些被大妖吃掉。傅明无缘无故落水过许多次,道士说有水鬼,后来傅争鸣把池子给填平后就没事了。傅争鸣平日里不允许两个小的出门。或许就是这个缘故。

    “怎么个特别法,”傅溶只知道自己根骨清奇,是个修道奇才,不知道自己在妖精眼里什么样。

    江落这么说,像是知道点什么。他追问道:“我们为什么大补?”

    江落搜肠刮肚,寻找合适的表述,“怎么说呢,你们气血充沛,天生灵

    骨。就像是能养很多条鱼的河,会结很多果子的树,很会下蛋的鸡……”

    她的意思大概是清楚的,禁不住越说越离谱。

    傅溶试着透过表层理解本质,“所以,这蛇妖是特意抓的年年,吃了补身体。”

    江落道:“没错。”

    这么说,傅年年依旧处于危险当中。

    傅溶来不及深究为什么傅家人会拥有这种特殊体质。

    当务之急,是马上找到傅年年。其他的出去再说。

    “我们得立即找到她。”

    “到了。”

    江落手中蛛丝断裂,停下了脚步。他们来到陈府后院,廊腰缦回,回廊尽头通往某个僻静居所。从风水角度上来看,那间屋子地处极阴,大冲,易惹煞气。

    “傅年年就在前面。”

    第26章 蛇房“她应该是被抓去上贡给蛇母的。……

    “必须从这里穿过去吗?”

    “没有别的路,”江落道,“不走回廊,就得下水。”

    死水散发着浓烈腥臭。

    傅溶看了一眼,水质浓绿浑浊,深不见底。

    钱府主人是个颇有情致的人,将南方园林照搬到了家里。没有活水,生造池塘,没有高低落差,在假山上搭建回廊。回廊一半木制结构半嵌入石头中,长十余丈,低矮蜿蜒,像一条暗无天日的蛇洞。

    傅年年藏身的屋子就在肉眼可见的尽头。他们要么穿过蛇形回廊,要么淌水跋涉过去。

    “走上面,”傅溶很快做出了选择,明显回廊更安全,“跟紧我。”

    “好。”江落听他的。

    傅溶手持长剑,做好战斗的准备。回廊前长着一株低矮的老树,气根密密麻麻垂落到地下,爬满台阶。隆起的树脊或粗或细,将台阶压得凹凸不平。

    人行走一不小心就会绊倒。江落跟着傅溶的步伐下脚,两人共用一双脚印,躲过回廊檐下的藤蔓。这里造得精巧,鬼斧神工。两侧通透开放,搭建花爬架,栽种紫藤。藤蔓沿立柱向上攀爬缠绕。廊檐绘制着木雕图腾。

    江落乍一抬头,猛然被那逼真的图腾唬住,她嘶声:“傅溶,你最好别往上看。”

    “怎么了?”

    “上面有个怪东西。”

    她这么说,傅溶怎么能忍住不看。

    结果一看,心差点跳出来。回廊顶盖竟然雕刻着一条蛇图腾,栩栩如生。它长着扁平的三角头,一双铜黄色的眼睛,细长的芯子从嘴里吐出来。后半条身体隐没在木质结构中。傅溶还以为是活蛇吊在那。

    看起来太过逼真,俯视着来人,黄色眼睛迸射出凶光,随时要爬出来咬人一口。而在蛇图腾下方,穿凿铁钩,挂着一只红色大灯笼,像硕大的蛇卵。

    整个回廊给人的感觉诡异扭曲,阴森恐怖。

    江落捂住傅溶的眼睛,道:“没事,是假的,别看就行了。”

    傅溶额头冰凉,他克服生理不适。

    “等会冲进去,无论遇到什么,我来抗,你抱年年跑。”

    “你能抗住吗?”江落知道他有怕蛇。

    “可以。”傅溶道:“不用担心我。”

    “要不你把眼睛蒙上?”

    看不见,更难受。傅溶摇摇头,将符纸塞到她手里,道:“你抱年年跑,遇到危险,躲不开的,就用这个反击。口诀我以前教过你的,一定要保证年年的安全。”

    傅溶说可以那就可以吧。

    江落收下符纸,也不再拖泥带水,道:“好。”

    傅溶道:“年年她还小,我们要保护她,明白吗?”

    江落道:“嗯,我答应你。”

    人族之间的亲缘关系,明显比虫族紧密。昨天傅溶拼那堆花瓶碎片时,江落就看出来了,他很想念他过世的母亲。傅溶重感情,怜悯弱小。回长安路上江落天天看他做好事,锄强扶弱。她并不懂那样做的含义。但傅溶坚持做,她愿意帮他。

    救一个傅年年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江落正在同傅溶建立关系。

    只要傅溶高兴她干什么都可以。

    “继续往前走吧。”

    一路走来,除了顶盖上的,他们还看见许多跟蛇有关的木雕石雕,立柱,地板,到处都是。钱府如此崇拜蛇,这些蛇可能是他们养的。傅溶渐渐联想到什么,记忆中泛起一丝波澜,“我记得,长安有个从医世家,开药铺,专门卖蛇胆,蛇酒,蛇髓药丸。”

    他们宣扬延年益寿,滋阴壮阳,前期为了打开销路,免费送药给人吃。据说一些人吃过后返老还童,重病痊愈,人云亦云,宣传这药丸简直跟神仙丹一样。

    无数人慕名而去,闹得沸沸扬扬,在长安掀起了一阵风潮。神仙丹有价无市。后来说是吃死了人,药铺被官府查封。幕后之人锒铛入狱。神仙丹自此销声匿迹。算起来,那件官司也是年初的事。

    难不成,神仙丹出自钱府。被查封的药铺,也是钱家的行当?

    蛇是独居动物,只有过冬的时候聚集在巢穴中。

    这儿的蛇比一座山头还多。

    说明他们饲养了蛇母,蛇母一直在下蛋,孵化。所以才那么多蛋壳。

    傅溶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希望年年不要和蛇母待在一起。”

    “多半在一起。”江落道:“她应该是被抓去上贡给蛇母的。”

    这也可以解释,傅年年为什么依然活着,没有被咬死。蛇母要吃新鲜的,而且准备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吃她。江落揣测,可能是下完蛋身体虚弱之时。蛇母不能觅食,提前准备食物。如果这个假设为真,可以认定,蛇母此刻战力较差。她的守卫才是最难攻克的。

    二人正琢磨着,角落里响起嘶嘶声。

    傅溶转眼看见一条大蛇从藤蔓中立起,有半人高,蛇张开血盆大口,足以咬下半颗脑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朝他们扑来。傅溶毕竟是大妖丛中摸爬滚打出来的捉妖师,他的剑比头脑反应更快。面对突发危机,江落迅速后退。

    一声清亮的兵刃声划过,泼红的血炸开,仿佛切爆了一朵妖冶的花。花被冷剑细细割开。血斑刚好洒在江落后撤前的位置。血点子飞溅,染透她裙摆。

    拳头大的蛇脑袋掉下去,余下半截蛇身慢半拍倒地,血从断口疯狂吐出。

    傅溶提着一把笔直长剑。

    在他们脚下,蛇血沾染过的藤蔓活了。那一剑惊醒了蛇母的守卫,蛇向他们游来。仿佛涓涓细流从四面八方汇聚。他们本打算悄无声息钻进去,现在做不到了。立柱上一条蛇悬在江落眼前吐信子。傅溶挥手斩落。血滴落成雨,一石激起千层浪。

    蛇群躁动,发起猛攻。

    江落徒手攥住竹叶青的七寸,猛的向后一摔,用匕首钉死。除了符纸,匕首是她手头唯一的武器。他们并肩作战,对抗蛇潮的入侵。

    傅溶的剑快得看不清楚。

    很快,回廊内开始下冰雹,叮叮哐哐,蛇头蛇段溅得满地都是。

    死蛇不计其数。进攻的数量却还在源源不断增多。回廊下方的水面浮现颗颗蛇头,犹如雨后春笋。它们顺着假山的凹陷处爬,呈包围势态,涌入回廊。

    强烈的腥气让傅溶感到窒息。他反手又是一剑,砍断数十条挤在一起的蛇,那画面堪比切断一捆扎实的麻绳。麻绳断口平滑,血如井喷。

    两端断蛇抽搐,各自扭曲成盘香,很快遍地是盘蛇,看得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傅溶脸色苍白,额头冒出冷汗。他从未受到如此猛烈的视觉袭击。这些蛇战力一般,关键是数量巨多,这样下去他很快要吐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我们得分头行动。”

    傅溶当机立断,道:“我来拖住他们,江落,你去找年年。”

    江落在他边上砍瓜切菜。

    她很不擅长冲锋陷阵,这些蛇太过低阶,无法操控。她忙活了半天,捅死三四条,自己还被咬了一口。她没事,倒是蛇被她的血毒死了。

    “我来放血开路吧。”江落把匕首抵在手腕上。

    “别割,”傅溶制止她,“蛇太多,你的血放完也不够。”

    “先放一半试试。”

    “不要。”傅溶一把攥住她手臂,“万一你失血过多晕了,我还得背你。”

    “你可以背你妹妹出去,之后再来找我。它们

    咬碎我,只剩下骨头渣,我也能长好。”

    “什么时候了还说笑话。”

    傅溶念了个决,蛇群中亮起刺眼光斑,陡然爆炸。火烧回廊,通出一条血路。

    他猛推了江落一把,江落摸爬滚打跑向前。

    江落回过头,血路很快被蛇填满。

    傅溶浴血奋战的身影在剑光中屹立。

    “快去找年年。”

    他的喊声透过蛇群组成的墙。

    江落擦了擦脸上的血,冲着那头,大声回应:“我听到了!”

    所有蛇群都被傅溶吸引,江落飞快跑下回廊尽头那一小段台阶,草丛里几条散蛇甚至怕她,没有冲上来。没冲最好。她跑向那间高大的房屋,张口咬住匕首,一手推门,一手摸出傅溶给的符纸。傅年年气味越发浓郁,人就在里面。她迈过门槛。

    陡然从光明进入黑暗,眼前一片模糊。

    她闭上眼睛靠气味感知环境。

    屋内泥泞潮湿,墙面漆黑,像是被烧过。

    里头盘曲着一条比柱子还粗的蟒蛇,蛇尾蜷缩在角落里,上半身摇摆不定,有一下没一下撞墙。墙体向外歪斜,蛇头撞得鲜血淋漓。经过艰难蠕动,一枚雪白的卵掉在草垛里。那儿已经堆积着几十枚蛇卵,蛇母还在继续产出。它大腹便便,目测还得生上几百颗。

    生育是艰辛的,蛇母体力不济,吼声虚弱而悲惨,身体时不时扭曲颤抖,已无暇顾及江落这位不速之客。

    江落适应了光线,目光迅速锁定右侧角落里,地上躺着个六岁小女孩。桃红色衫子垂下来,她昨天见过,是傅年年。傅年年处于昏迷状态。

    蟒蛇摇摇摆摆立起上半身,探向傅年年,吐信子,垂涎三尺。

    看来要准备吃她了。

    傅年年是为蛇母准备的食物。

    江落将匕首掷进蛇母的眼睛,蛇母脑袋一歪,轰然倒地。它后知后觉,发现了江落的存在,被眼睛上的痛楚激怒。江落冲过去,蛇母张开巨大裂口。

    江落直面森寒獠牙,把符纸塞入蛇母口中。念了一串简易口诀,符纸爆炸。大脑袋炸出一口血洞,獠牙滋出的毒液刚好喷在江落眼睛上。

    江落闭上眼,攥住匕首,精准无误挖出它的眼珠。

    蛇母颓然瘫倒,无力反抗,身体里还揣着许多没产下的卵。

    江落用袖子擦去眼皮上的毒液。

    不知为何,有点痒。越擦越痒,她眼前的画面晃动起来。

    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湖面,泛动涟漪。

    她脑海中天旋地转,站也站不直,忍住天旋地转的眩晕,手脚并用地爬向那张四方桌。奇怪,所有毒对她都无效。这点蛇毒怎么会干扰到她?

    江落怀着满腹疑惑爬行,好不容易摸到傅年年的衣角。别的不说,先把人抱出去,她得完成傅溶交代的任务。傅溶还在外面杀蛇呢,感觉他快吐了。江落没功夫多想,刚把傅年年从桌上抱起来,忽然手脚一软,她也瘫了,掉进眩晕的深渊。

    意识越来越模糊……

    第27章 新娘子这户人家要把她嫁出去?……

    咕噜咕噜

    一阵水泡声飘起来。

    江落眼前漆黑模糊,什么也看不清。

    强烈的窒息感铺天盖地。

    她想抬头,喘口气,却抬不起来。一股强大力量正钳制着她的后颈,把她往水里按。她呛了好几口水,试着去掰开背后那只杀人的手。指甲掐进对方静脉,那人吃痛,松了力度。

    江落趁机脱逃掌控,她从水缸中抬头,还没站稳,陡然一巴掌扇她脑袋上。

    江落趔趄跌坐在水缸边。

    对面站着个高大威猛的身影。是个三十左右的男子,三角眼,长得凶神恶煞。

    男子身穿粗布麻衣。

    他被江落的反抗激怒,抬腿踹了她一脚,道:“你还敢掐我?”

    江落反应慢了些许,没躲开,挨了这一记凶狠的窝心脚,五脏六腑险些错位。她弓腰捂住肚子,本能蜷缩起来。头发衣服都在滴水,像个从井里爬出来的水鬼。男子还要冲上来教训她,被边上一个妇人拦住。

    那妇人看不过去,劝道:“省点力气。明日花轿就来上门迎亲,把她打死了谁还要。”

    男子气不打一处来,踢了她的腿,“死了也拉去配冥婚。”

    妇人又道:“活的比死的值钱。”

    男子被这话劝住了。

    他按着受伤流血的手腕,往地上啐了口唾沫,撂下一句狠话。

    “再跑,老子打断你的腿。”

    男子转身回屋,江落扶着水缸挣扎爬起。

    江落拨开眼前头发,看清四周环境。这是个乡下院子,盖着两三间黄泥土屋。院内的泥巴地凹凸不平。檐下挂着干辣椒和玉米,墙角堆积湿柴。身穿补丁衣裳的妇人给她端了一碗茶水,语气嘲讽而冷漠:“胳膊拧不过大腿,你就安分点,少受点罪。”

    江落注视着她那张陌生的面孔,“你是谁?”

    妇人道:“到这份上了,装傻也没用,你哥已经收了钱家的五百两,你认命吧。”

    江落没听明白,又问:“这是哪?”

    妇人没理她,自说自话:“你嫁到钱家,要是过得好,还认你哥和我这个嫂子,这就是你一辈子的娘家。你要是过得不好,也别怪我们。爹娘走得早,你哥含辛茹苦把你养大。他欠了赌债,你总不能眼睁睁看着亲哥哥被人打死,卖到钱府算你走了大运。”

    江落不接茶水,妇人端了半天,撂在地上。

    “爱喝不喝。”

    妇人扭腰走到屋前,也厌恶她那假清高做派,呸道:“给脸不要脸。”

    江落将乱糟糟的头发捋到脑后,莫名其妙。余光瞥见水面颤颤巍巍的倒影,影子也穿着身破布。那不是她的衣裳,也不是她的脸。江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眼睛,样样陌生。她刚才还在蛇母的产房里解救傅年年。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还变了个长相?

    檐下挂着一排冰棱,房顶稻草积雪未化,显然是冬天。

    现实应该是夏天才对。

    江落打了个喷嚏,感觉身上哪哪都疼。她翻开衣袖,手臂遍布淤青。刚才被男子踹过的地方隐隐作痛。那种痛感不容忽视地存在。她攥住手指,感觉不到一丝灵力。

    这只是一具凡人的身体。

    外面很冷,她冻得瑟瑟发抖。

    江落走进旁边的柴房,妇人甩了一套红衣给她,“赶紧换上,冻死了我才不给你收尸。”江落换下湿哒哒的破布衣裳,换上干的,好受了许多。红衣鲜艳如火,上头绣着大片的凤凰花。她之前看过人家成亲,新娘子就穿成这样。

    这户人家要把她嫁出去?

    江落走到门边,推不开。门从外头锁上了。两道结结实实的大铁锁。

    柴房堆满乱糟糟的木柴,房顶结蜘蛛网,被烟熏得乌漆墨黑。

    环境十分恶劣。她飞快扫过每个可以逃生的角落。门被锁,窗户用木条封死,烟囱太细,没法爬出去。这是凡人的身体,暂时用不了法术。江落置身囚笼,有种别样荒谬之感。她这是在做梦,还是进入了幻境?

    一切看起来无比真实。

    捅死蛇母时,它的毒液溅到了江落眼睛里。

    江落才开始产生眩晕反应。会不会是毒液产生的幻觉。怎么醒过来?

    江落蹲在地上,思考对策。时间缓慢流逝,她趴到窗户缝,向外头望去。对面屋子里,男子像个镇山太岁似的坐在椅上,桌前两坛酒,一碟花生米。

    妇人打着门帘进进出出,给男子端洗脚水。显然,这是对夫妻俩。男的强横彪悍,女的唯命是从。他们俩为钱财卖了江落,明天就有人来迎亲。所以,他们把她关在柴房里。理解了来龙去脉,江落觉得自己不能坐以待毙。

    “嫂子?”江落喊了一声。

    她不确定,这个称呼有没有喊对。那人方才自称是她嫂子。

    妇人停下脚步,望向柴房的窗户缝。

    江落凑到缝隙里,道:“嫂子,我不

    跑,你放我出去吧。”

    “少来这套,”妇人道:“今天早上骗过一次,还想骗第二次。”

    “这次是认真的。”

    “谁信你。”妇人把水泼在院子里。

    江落说了半天,没等到她来开门,倒是激怒了吃酒的人。

    “吵什么,”男子摔筷子,嫌她聒噪,“再不安分点,老子打死你。”

    世上兄妹大不相同。傅溶为了救傅年年,甘愿克服恐惧深入蛇巢。眼前这位却对妹妹拳脚相加,动辄打骂。江落所处的壳子就是他的妹妹。二人关系似乎水火不容。江落捋一捋妇人方才说过的话,试着讲道理,“你卖掉我,卖了五百两。我给你五百两,你放我出来。”

    男子冷嗤道:“你有个屁的钱。”

    江落摸了摸口袋,袖子,胸口。身无分文。跟着傅溶住在楚王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几乎感觉不到钱的重要性。对五百两也没有太大的概念。江落只得使出缓兵之计,道:“我可以帮你去挣钱。”

    男子油盐不进,道:“你明天老老实实嫁人,就是挣钱了。”

    江落道:“嫁给谁?”

    男子道:“当然是嫁给钱老爷,做他的第十七房小妾。”

    钱老爷又是个什么东西……江落在柴房里来回踱步,她记得,蛇巢的主人,也姓钱。

    她该不会是嫁到那家去吧。

    这个幻境到底有什么猫腻?

    江落陷入了沉思,她反复琢磨,线索实在太少。

    灶台前的墙壁遍布指甲划痕。江落注意到,自己的指甲全部断了,里头积攒着黑色的灶泥。由此可以粗略推算原主之前的遭遇。哥哥背上赌债,她的命运飞快走向崩溃。巨大的生存危机降临到头顶,卖她是唯一能来钱的办法。

    原主得知自己被卖,十分愤怒恐惧。关进柴房里后,她尝试过所有能够脱困的办法,以至于生生挠断指甲。她好不容易逃出去,被哥哥抓回来,按在水缸里差点淹死。

    江落就在窒息的刹那接替了她。

    移花接木,借尸还魂。

    哥哥嫂子并不知道壳子里已经换了个人。

    在他们安排下,江落明天将登上花轿,嫁给钱老爷。

    “大半夜,哭什么丧,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哪个大姑娘不嫁人?嫁个财主,够可以的。钱府可是家财万贯。”

    “给钱老爷生个儿子,以后多享福。”

    “别哭了……”

    脑海里浮现一些七嘴八舌的声音。

    昨天整整一晚,原主都在大吵大闹,求哥哥放她出去。

    左邻右舍不得安歇。所有人都知道内情,觉得这是件天大的好事。没人理解她。哥哥嫌她哭丧丢人,冲进来把她打了一顿。江落看着手臂上的淤青,痛彻心扉的滋味还在。

    傅溶让江落学做人。她学不会,变成这个可怜人之后,忽然开始有了一点实感。那是种彻头彻尾、铺天盖地、关于无能二字的真实体验。失去法术,失去力量,被拖被拽被关被卖,像猪一样,任人宰割。那么你所能依凭的,究竟是什么呢?

    鸡鸣三声,天亮了。

    铁锁掉在地上,江落坐在柴堆里,听到了动静。她睁开眼睛。男子推门而入,浑身散发着酒气,妇人端着洗脸水站在他后头。夫妇俩仿佛一对黑白无常。他们发现江落还在,没跑,稍微放下心来。

    江落眯着眼睛望向男子。

    不知为何,一夜过去后,她的眼神失去了以往的委屈和怨愤,变得锐利直接,像把刀。刀尖捅进人的眼窝,似乎要穿透头颅,把脑浆挖出来。

    男子莫名打了个激灵。

    他感觉她跟个鬼似的,阴气森森,蓬头垢面。

    “迎亲的人马上到了,赶紧给千瑶梳头洗脸。”

    妇人放下洗脸水,取出胭脂水粉,给江落梳妆,盘头发。柴房里就一把椅子,给江落坐着。男子在边上举着一面铜镜,他很快没了耐心,“好了没?真磨蹭。”

    妇人不紧不慢道:“哪这么快。”

    男子催促道:“你快点。”

    “千瑶出嫁,也是为了给你还债。”

    妇人说了一句公道话,“大姑娘上花轿,头一回,得梳好看点。”

    这话在理,男子没法反驳。他沉默下来,看着窗外滴水的冰棱子。

    妇人握着木梳,沾了点桂花油,把江落的头发一梳梳到尾。

    “千瑶,今天是你大喜的日子,你高兴点。”

    柴房内没有任何喜庆的气氛。

    江落目视铜镜,一动不动,仿佛木偶。她不笑。

    “谁让咱们穷呢。”妇人道。

    “钱府有钱,你嫁过去,吃香的喝辣的。”

    “过两年生个儿子,比平头百姓的正室更强,谁敢怠慢你?”

    江落像是过不去那道坎。

    妇人叹了一口气,止住话头。

    男子注视着江落的头发,眼里凶光渐渐软了下来,不知是想起什么,他忽然道:“你小时候,我也给你编过辫子。”

    江落闻言,产生一点反应。“是吗?”

    “分成三股,”男子比划着,手指笨拙而僵硬,“先这样,再这样……”

    江落透过镜子望向他的眼睛,“那你还想再编一次吗?”

    男子迟疑道:“算了,别耽误吉时。”

    外头传来吹吹打打的动静,唢呐声高亢。

    迎亲的队伍到了。妇人匆忙挽起江落最后一缕头发,用簪子别进去。

    男子拿起托盘里的红盖头,“你嫁了人,也会过得很好。”

    外头响起催促声。

    “好了吗?能不能快点?”

    “又不是明媒正娶,纳个妾,也磨磨蹭蹭。”

    “哥几个等半天了。”

    妇人蹲下去,为江落穿红绣鞋。她乖顺安分,不再反抗,像是从此认命。

    男子心里顿时有些不是滋味,“千瑶,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江落反问:“我应该恨你吗?”

    男子无言以对。迎亲的头刚好进来,说了几句吉利话,男子给他一块银子当赏钱。外头继续开始吹吹打打,花轿抬起来,预备出发。江落装扮完毕,只差红盖头,妇人笑道:“女孩儿出嫁,脚不能沾地,得亲哥哥驮出去。这是咱们古往今来的习俗。”

    男子犹豫片刻,蹲在江落脚下,“我驮你。”

    妇人道:“这才像话。”

    江落站起身,妇人准备搀着她手腕。江落望着男子圆润的后脑勺。她从袖中缓缓抽出一根木棍。男子虎躯一震,扑在地上。江落反手又是一棍,血溅三尺。男子遭受重创,整个人五体投地,像只死蜘蛛。妇人看着鲜血淋漓的画面,当场吓傻。

    “杀人了!”妇人连滚带爬逃出去。

    男子还在地上蠕动,艰难翻过身,喊道:“千瑶?”

    江落的第三棍卡在了半空中。

    她手臂僵直,无法挥下去。木棍掉在地上。手腕处闪烁一串光芒,辟邪珠亮了。

    辟邪珠在幻境中也起作用?

    这是江落没有料到的。

    “不,”他死死盯着江落,眼睛被鲜血淹没,“你不是千瑶。”

    第28章 第十七位小妾“你会愿意的。”

    天黑了。

    江落眼前光影变换,化作一片红。

    红盖头的穗子摇晃不定,荡来荡去,跳蚤似得,看着人头晕。江落下意识伸手捉住。盖在她头顶上的红布滑下去。视野清晰起来。

    卧房内,红烛高燃,喜糖堆积成小山,窗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唢呐声和宾客欢笑声从窗外飘进来。外面吵吵嚷嚷,恭祝钱老爷纳妾之喜。江落独自坐在床前,身穿喜服。她转过头,瞥向立在一旁的衣冠镜,镜中人面孔陌生,浓妆艳抹,死气沉沉。

    这位女子名叫千瑶。

    刚才江落挥完棍,那人对她说“你不是千瑶”。

    千瑶绝不会把哥哥往死里打,所以她被嫁进了钱府,成为钱老爷的第十七房小妾。江落一晃神,直接从娘家的土屋瞬移到婚房。如何登上花轿,如何来到钱府,皆没有记忆。那两棍子的反抗似乎并未起作用。这一切很可能发生过。江落在重演千瑶过去经历的事。

    过去不可更改。

    咿呀一声,门从外头被推开。

    一个四十出头的男

    人走进来,新郎官打扮,也是红衣。他长得不老,甚至称得上年轻。但眼神中透露出的疲态和老练显示他并不年轻,皮相是用药养出来的。他身上散发着淡淡的药气,酒气,财气……五毒俱全,黑心种子。

    他踩过江落脚边的红盖头,脱掉了自己的外袍,道:“你叫千瑶,对吗?”

    江落倒要看看这出戏要唱到什么时候,反问道:“你又叫什么?”

    “钱舟山。”

    他从怀中掏出一枚吊坠,蛇形弯玉,撂在床上。“给你的。”

    江落的目光不闪不躲,既无娇羞,也无惧怕。

    钱舟山见她没捡玉,反应与一般新娘子不同,似乎更胆大些。听说她尝试过逃婚,被抓了回来。钱舟山并不在乎她的过去和性情,所有女子在他这里只有一个作用。钱舟山自顾宽衣解带,脱掉了鞋子,道:“生女儿,给五百两。生儿子,给一千两。”

    江落道:“我要是不想呢?”

    钱舟山道:“那就赔钱。”

    “赔多少?”

    “一万两。”

    花五百两买人,赔钱赔一万两。好一个敲骨吸髓的奸商。

    江落觉得挺好笑。钱舟山以为她认命了,欺身上前。江落反手抓起秤杆,用尖端对准钱舟山的心口。钱舟山的动作霎时停住。

    江落道:“信不信我捅死你?”

    钱舟山一顿,旋即后退了些许。他惜命,江落的秤杆戳过来时,差点刺进肋骨。她的力度不是小打小闹开玩笑的。钱舟山是个生意人,讲究和气生财。既然对方不愿意,他也没有必要勉强。小妾他有的是。犯不着花心思哄谁也犯不着硬来。

    他哼了一声,眼中流露出轻视和不屑。

    钱舟山捡起自己的外袍,边穿鞋边往外走。

    “你会愿意的。”

    门被他摔上了。桌上喜糖山一震,崩塌溃散,撒了一地。

    江落挠了挠自己的额角。

    幻境中的感官和真实一模一样。

    她甚至有点分不清了。

    到底是千瑶在反抗钱舟山,还是她自己在反抗。

    总而言之,既然已经进入幻境,说明她必须把戏唱完。她得完成千瑶的使命,才能醒过来。千瑶的使命是什么?杀死钱舟山逃出钱府,还是给钱舟山生孩子?

    钱舟山年过四十,膝下无子,娶十七房小妾,是为了绵延子嗣。

    钱府有许多条奇奇怪怪的规矩。

    例如每日晚膳,所有小妾都必须汇聚到福荫堂用膳,两只八仙桌,她们刚好坐满。江落一来,打破人数平衡。没有人给她腾椅子,流水般的碟盏端上来,所有人沉默寡言,低头吃菜,画面好似一幕无声哑巴戏。连下人也鸦雀无声,堂内唯有杯盏轻轻碰撞发出的声音。

    她们吃的菜奇奇怪怪。鱼汤里堆积着块状的蛋黄鱼籽,油炸蜂巢,爆炒蝉蛹……从颜色到用料,皆十分诡异。大家麻木地吃着,吃完了,散场。从头到尾没有交流。

    晚膳过后钱舟山会抽签挑人侍寝。他像这个家里的皇帝,人人俯首称臣,守他的规矩。因为江落一上来就得罪了钱舟山,所以她的签子没被放进去。吃饭也没有她的座位。所有人都把她当成透明人对待。她水米未进,渐渐瘦成了一把骨头。

    江落在幻境中待了好几天。

    再这样下去,千瑶的身体很快会被饿死。

    有个人偷偷塞半块窝头给她,那是个瘦小的姑娘,排行十六,比千瑶早来半年。十六心地善良,觉得她一个人孤苦伶仃挨饿,实在可怜,“这是我省下来的,你吃吧。别让人知道。”

    江落咬了一口窝头,尝出不对劲,道:“窝头下了药。”

    十六道:“所有的食物都下了药。”

    江落道:“谁下的?”

    十六嗫嚅道:“是老爷配的药,说是吃了有助于产子。”

    江落好奇,又问道:“那你们产了几个?”

    十六道:“还没有人怀孕。”

    这么多小妾,一个都没怀孕。

    明摆着钱舟山有问题。他自己怎么不去吃药。

    江落把窝头扔了。十六忙捡起来,拍拍灰,道:“这药不会毒死人,只是让我们浑身乏力而已。”

    江落道:“不吃了。你要吃自己吃。”

    十六道:“你还是吃吧,不然真的会饿死的。”

    江落道:“死就死了。”

    十六道:“……”

    钱舟山靠蛇药发家,不缺钱,缺孩子。他迫切想要后代,可事与愿违,娶了十几个妙龄女子没一个怀孕。外头人都议论说是黑心钱赚多了,又或者干过什么断子绝孙的勾当。老天要绝他的后。府里有个扫地的私下议论这话,不知怎么传到钱舟山耳朵里。

    钱舟山听完没有发脾气。

    但那人前天失踪了。众人怕引火烧身,装聋作哑。

    钱府越发安静得诡异。

    钱府家规森严,后院划分了区域,小妾们住在西北一侧,平常不许随意走动。月门连着片小花园,种着成片草药,花叶下阴凉处,野生蛇莓茂盛生长。一颗颗血红色的小果俯拾皆是。江落蹲在花丛下采摘小果,往嘴里塞了几颗。

    十六见状,急忙去抠她的手,“别吃,快吐出来。”

    江落道:“可以吃。”

    十六道:“我娘说,这是蛇莓,吃了就会变成蛇。”

    江落道:“你娘骗你的。”

    十六诧异地看着她吃。

    江落吃了几十颗,还掐了一把嫩花叶子,放在嘴里嚼。没滋没味。片刻过去,并未中毒也没化身成蛇,十六起初忐忑不安,见她安然无恙这才松了一口气。看来江落比她更清楚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

    “你要是太饿,去找老爷认错吧。他会给你饭吃的。”

    “然后给他生孩子?”江落反问。

    “我们嫁进来,”十六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不就是这个用处吗。”

    “他不行,你们怎么生?”

    十六红着脸瞥她一眼,局促难言。

    江落见四下无人,道:“有没有想过,把他砍死算了。”

    十六花容失色,捂住江落的嘴巴。

    江落掰开她的手指。

    有辟邪珠在,不能起杀心。但她可以迂回行事,挑唆她人,一块干掉钱舟山。借此躲过辟邪珠的惩处。分析眼下困境来说,干掉钱舟山脱困是最合理的。也许杀掉钱舟山,破除千瑶的心结,她就能从幻境中回到现实。江落越想越有道理。

    “他这么坏,囚/禁我们,给我们吃下了药的食物。”

    江落决定先拉拢说服十六,“杀掉他,大家才能自由。”

    十六把头摇成拨浪鼓,“不行,不可以。我们怎么能杀人呢。”

    江落道:“你想不想出去?”

    十六欲言又止,面露难色。

    江落道:“这里每个人,都很想出去吧。”

    十六越听越害怕,恨不得把头埋进地里,装作听不见。

    “会死的。”她艰难咽了一口唾沫,道:“逃跑的话,会死的。”

    江落道:“你怎么知道?”

    十六道:“会把人拖去喂蛇,我亲眼看见过。”

    “你看见什么?”

    “其实,在你来之前,已经有第十七位小妾了。半个月前,那个人不听话,想爬墙逃出去,被老爷发现。老爷让人把她拖进回廊后头的蛇房。她再也没有出现过。”十六磕磕绊绊,艰难地说完自己知道的事。她声音细弱蚊蝇,马上要断气似的,“不反抗就不会死。”

    回廊二字引起了江落的注意。她与傅溶潜入钱府,找到傅年年,也途径回廊。

    傅溶此刻正在回廊杀蛇。

    十六大概没有撒谎,蛇母可能是钱舟山养在那的。

    江落刨根问底:“你看到过蛇?”

    十六眼睫扑颤,被莫大恐惧所笼罩,“很、很大一条,比柱子还粗,能生吞一个活人。”

    江落道:“它是不是在下蛋。”

    “是,它下蛋。”十六嗫嚅道:“每天老爷都会去捡蛋,用那些蛋制作神仙丹。吃了神仙丹,能青春永驻,百病不侵。”

    “你吃过吗?”江落又问。

    “没有。神仙丹卖得很贵。都被人预定了。老爷舍不得给我们

    吃,我们也不敢吃。”

    “这么说,那条蛇母,是钱舟山的宝贝。”

    “是啊。”十六来时,家规还没有这么森严,大家平日常交流的。

    她道听途说,知道一些事。“老爷靠卖神仙丹才买下这么大的宅子。不知道为什么,蛇今年下的蛋越来越少。老爷脾气变得越来越糟糕。上次蛇房的屋顶漏雨,一个家丁爬梯子去修,不小心掉下来一片碎瓦,瓦片刚好砸在大蛇的尾巴上。”

    “蛇受惊了,两天没下蛋。老爷很生气,把那个家丁的腿打断了。现在谁也不许靠近蛇房,只有老爷自己能去。”

    江落道:“原来是这么回事。”

    十六叮嘱江落,郑重其事,“你千万别靠近蛇房。真的会没命的。”

    江落敷衍答应了一声,她心下别有思量。

    既然蛇母对于钱舟山来说如此重要。

    那么杀掉蛇母,是不是比杀了他,更让他痛苦呢?

    第29章 钱舟山与蛇“是你逼我的。”

    今夜钱舟山心情不好,没有挑人侍寝,大家用完晚膳,早早回房休息。十七个人挤在三个相连的隔间里,翻个身打个喷嚏都能被听见。钱舟山虽然家财万贯,但对小妾们一视同仁地抠门。

    没有特别受宠的,大家待遇一样,日子过得半死不活。

    很多人觉得老爷其实还不错,比起嫁给一个穷酸汉,天天吃咸菜,朝打暮骂要好得多。大家就像一群被圈养的母猪一样吃了睡睡了吃,抛弃脑子这样的日子似乎还不错。当然也个别脾性刚烈的小妾,痛恨失去自由,会背地里扎小人诅咒钱舟山。

    群居几乎没有秘密可言。

    其他人看见她扎小人,都见怪不怪,习以为常。

    因为钱舟山对她们的要求就是省事和生孩子,告状不会得到什么好处,还会被钱舟山嫌弃话多。钱舟山视小妾们为牲口。他只关心牲口什么时候下崽,不关心牲口爱他还是恨他。久而久之,大家都习惯了闭嘴,各过各的日子。

    也没有争风吃醋相互攻讦的矛盾。爱扎小人或者爱吃草,都无所谓。这群女人在温水煮青蛙的日子中不再有气性,连尊严都逐渐丧失。

    她们并没有故意排斥江落。

    她们只是习惯性漠视周围一切存在。正如钱舟山漠视她们的存在。

    江落得罪钱舟山。她不仅没有饭吃,也没有床铺睡觉。连续几个晚上都坐在椅子上。有个起夜的姑娘被她吓了一跳,骂江落像个鬼一样。江落充耳不闻,那人让她滚远点,江落偏要坐在那里。那人也没有办法,嘀咕了两句,默默爬回到床上继续睡觉。

    十六好心让出半个被窝,对江落说:“要不你和我挤一挤吧?”

    江落不想挤一挤,她觉得这儿就像个养猪场。

    她只想赶紧离开。

    经过一番观察,江落发现这群人利益并不一致,好多人浑浑噩噩,习惯按部就班的生活。团结她们起来反抗会很困难,还容易走漏风声。连十六都不愿意跟她干。思来想去觉得还是靠自己比较靠谱。夜黑风高这个晚上,江落决定动手干掉钱舟山。

    说干就干。

    江落经过数日踩点,顺利避开守夜的仆人,摸到了钱舟山的住处。

    她鬼魅般的身影贴在墙角下。

    屋里烛火通明,有两个人在说话。钱舟山,和他的亲信黄管家。

    “老黄,你真的要走吗?”

    “是,老爷,我这身子骨越来越不行了。我干不动了。”

    “你无儿无女,一个人打算去哪?”

    “回老家,种点菜。老爷您放心,我这些年的积蓄都在账上记着,我不会带走。”

    “老黄,你什么意思,”钱舟山疾言厉色,“我难道会克扣你那点积蓄吗?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在钱府管家,我对你如何?”

    “老爷对我恩重如山。”

    “那你为什么要走?”

    江落凑近窗户缝,看见钱舟山打翻了茶盏。这些天,据她观察,钱舟山是一副修身养性的伪善人面孔,很少出现情绪上的波动。今晚显然是动了大气。黄管家在对面垂手默立,不知做了什么激怒钱舟山。安静了好一会儿。钱舟山坐了下来,带着怨气看向黄管家。

    黄管家蹲下去捡碎片,道:“该做的事我已经做完了,剩下的您可以交给小顺。”

    钱舟山道:“他不成的。”

    黄管家没有吭声。

    钱舟山道:“他搞砸了怎么办?”

    黄管家捧着一堆碎片起身,用布包着,小心放在桌上。

    钱舟山缓了片刻,道:“老黄,你要走了,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黄管家站在暗淡里的烛影里。

    “老爷,收手吧。”

    时至今日,黄管家有些话不得不说出口。

    “这些年,您一直想把钱家药铺发扬光大。您祖父都没有做到的事,您做到了。这很了不起。站在高处容易被雾迷眼睛,您走得太远,看不清脚下的路。神仙丹的药效在衰退,还吃死了人,现在官府已经介入调查,您再不收手,就来不及了。”

    “老黄,你明明知道,神仙丹根本不会吃死人,”钱舟山用力掐住自己的眉心,压不住烦躁,“那是他们做局害我。他们想要蛇母,出十万两我不肯卖。所以勾结官府逼迫我妥协。”

    “他们在长安有权有势,老爷斗得过他们吗?”

    “斗不过也要斗!”

    钱舟山一拳捶在桌子上,烛油乱跳,“我凭什么把蛇母拱手相让。”

    黄管家满脸痛心地看着他,“您已经靠那条蛇赚得够多了。转手卖给他们,他们放您一马。急流勇退,明哲保身。道士早说过那条蛇是祸害。及时割舍,对钱家有好处。很多年前如果您听信道士的话,也许夫人少爷小姐都不会死。”

    “住口。”钱舟山攥紧拳头,脸色铁青。“老黄,你跟我这么多年,应该知道什么话不能提。”

    “夫人他们在天之灵,也不希望您一错再错。这条蛇已经害死太多人了。孽债早晚有一天要还的。”黄管家叹了口气,沉痛道:“举头三尺有神明啊,老爷。”

    钱舟山掀翻桌子,勃然大怒,“你给我住口!”

    黄管家见状,低下头去,不敢再吭声。

    钱舟山气得脸红脖子粗。

    黄管家从未见他如此失态过。过去的事是禁忌,提也不能提的逆鳞。言尽于此,黄管家努力劝过他,不听也没有办法。良心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他还了钱家的恩情。

    “老爷,您保重身体。”

    黄管家不想看他一错再错,但无计可施,道:“是药三分毒,以后少吃点。我走了。”

    钱舟山闭上了眼睛,“老黄,你是我身边为数不多可以信任的人,你真要离我而去吗?”

    黄管家道:“老爷,我累了。”

    他去意已决,再无转圜余地。钱舟山已经劝了一个晚上。

    钱舟山没有办法留下他。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

    “明天早上就走。”

    “你年纪大了,腿脚不便。”钱舟山艰难地接受现实,心里十分不好受,“我让人套一辆马车,带上养老钱和干粮。我送送你。”

    黄管家跪下来磕头,道:“多谢老爷。”

    钱舟山摆摆手,黄管家起身离去。他走到门口,身形猝然梗直。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凸出的尖刀。尖刀滴着血,从他背后缓缓抽出去。黄管家傀儡似的倒在地上,血喷了一地。

    钱舟山手握刀柄,满眼哀痛,道:“是你逼我的。”

    ……

    钱舟山原先是有过孩子的。

    那时候,钱家的生意还没有做得这么大。夫人常常抱怨他,一心扑在药铺,不管孩子。钱舟山从父亲收下接下药铺生意,怀揣雄心壮志,担负着振兴的家业的重任。药铺生意总是不温不火。

    钱家药铺以蛇药出名。

    据说很久以前,祖辈在山中抓到了一条受伤的蛇,蛇在产子。祖辈心有不忍,放了它一马,三月后蛇精羽

    化成仙,特来谢恩。将她舍弃的真身尸骨送给恩人。恩人用蛇仙的尸骨泡酒,酒生奇效。喝下药酒的老人年轻了二十岁。

    返老还童的奇效使得钱家药铺声名远扬,盛极一时。

    在钱舟山幼时,经常听祖父说起当年的荣光,门庭若市,一药难求。连太守都亲自登门,为仙酒与祖辈称兄道弟。可随着时间流逝,酒渐渐不那么管用了。家业传到父亲手上,返老还童已经成为遥远的奇闻。大部分人吃了钱家药酒,该死还得死,并无什么见效。

    祖先念叨一辈子蛇仙,含恨而终。

    钱舟山立誓要在自己手上将药铺发扬光大。他根据祖父记忆中路线,爬进祖辈当年遇到蛇仙的大山,找到那棵可供三人环抱的大槐树。槐树已死,树干被掏空了。钱舟山没有找到蛇仙,但在树洞里掏出一枚蛇蛋。只有一枚蛋。蛋孵化后,生出一条小蛇。

    这条小蛇承载着钱舟山出人头地的全部希望。

    小蛇养成大蛇,大蛇养成蟒蛇。

    蟒蛇胃口越来越大,每餐要吃成筐的粮食和肉,钱家几乎被吃穷。药铺生意惨淡,妻儿也需要他养活,钱舟山勒紧裤腰带养蛇半年,花光了家中所剩不多的积蓄。

    他像个赌徒,孤注一掷。

    没有人理解他。他夫人找道士来驱邪。

    道士说,必须打死这条蛇,否则他们家誓必断子绝孙,钱舟山勃然大怒,反将道士赶出门。经过漫长的等待,蟒蛇终于开始下蛋,蛋比药酒还灵。

    传说成了真。钱家药铺开始卖蛇丸,蛇蛋混合面粉做成的丸子。日进斗金,流水般的富贵袭来。钱舟山躺在银子堆积成的床榻上睡觉,过了一段如梦似幻的时日。

    不久后,美梦变成噩梦。

    钱舟山大女儿突然失踪了,怎么找也找不到。夫人在蛇房门口发现女儿的鞋子。夫人觉得蟒蛇吃了女儿,举着菜刀,要劈开蟒蛇。

    钱舟山及时赶到,阻止了她,劝她不要冲动。他有条有理地分析,信誓旦旦向夫人保证蛇绝不会吃人,女儿只是走丢了而已,他会去找。夫人痛哭流涕。信了他的话。可找遍方圆几十里都没有女儿的音信。

    那个恐怖的猜想渐渐成真,如果当时钱舟山没有阻止夫人,劈开蟒蛇,女儿也许还有救。

    十几天过去,什么都耽误了。

    夫人遭受双重打击,重病卧床。她病入膏肓也不肯吃药,除非钱舟山劈开蛇肚子。

    钱舟山犹豫不决,失去女儿,他自然是心痛的。可杀死蛇母钱家的生意就全完了。他怎么能杀死会下金蛋的鸡?万一剖开蛇肚子,什么也没有,他岂不是损失巨大。退一万步说,就算女儿真被吃了,此刻剖开也晚了,人死不能复生。

    杀掉蛇母又能如何?

    他不愿意舍弃唾手可得的财富和基业。良心上的折磨让他寝食难安。他拼命安慰自己,只是个女儿而已,他可以再生。夫人对此失望透顶,病死也不肯吃他的灵丹妙药,以至于含恨而终。钱舟山心痛不已,在夫人灵前哭成了泪人。

    十里八乡都没见过如此痴情的男子。

    夫人死后,钱舟山守着儿子成了鳏夫。他让下人千万看紧儿子,千万不能让他靠近蛇房。可命运的诅咒还是让厄运再次降临。这回儿子也没了,钱舟山一夜白头,抱着斧头在儿子的房间枯坐一宿。他咬牙切齿,下定决心,要劈开蛇母的肚子,看看儿子究竟在不在。

    冲进蛇房,看着那堆雪白的蛋,仿佛银子铸造而成,光芒刺眼。他手里的斧头掉在地上。

    钱舟山恨蛇,恨不得劈开它,把它剁碎。

    可他做不到,他发现自己根本下不了手。他真的下不了手。他需要它。莫大的愧疚和自责让钱舟山痛不欲生。他跪在儿子坟前痛哭流涕,恨不得代替儿子去死。很快,莫大的绝望冲击下,脑子出现另外一个冷静的声音,诡异万分。没关系的,儿子而已。

    他还可以生。

    他坐拥无尽财富,只要愿意,无数女人可以为他生孩子。

    钱舟山草草办完儿子的丧事,离开伤心地,忘了那一切,就像是忘了一个噩梦。他在长安买地置产,建造气派的钱府。陆陆续续娶了十几房小妾。他为蛇母建造更为庞大的产房,专人饲养。蛇母大多时候吃肉吃粮食,偶尔会换口味,吃个人。

    钱舟山后来亲眼看到它生吞了一个大活人,蛇母真的会吃人。这下再也不能自欺欺人了。

    毫无疑问,是蛇母吃掉了他的儿子女儿。

    钱舟山心如止水,平静地接受真相。他将过去的一切称之为献祭。献祭是血腥而伟大的。

    儿女都可以献祭,还有什么不可以。在他看来人也是一种饲料。

    所有人可以为他所用。

    物尽其用。

    第30章 报复“找到她,杀了她……”……

    江落尾随钱舟山,从他书房出来,穿过回廊。那儿的木雕蛇头和红灯笼,和先前所见一模一样。钱舟山背着黄管家的尸体进入蛇房。

    十六说那是钱府的禁地,只有老爷能进去。

    钱舟山掏钥匙,开了门。然后观察四周,确定没人,才将尸体的两条胳膊拖进去,他动作麻利迅速,好像干过八百回一样熟稔。

    蛇房巍峨矗立,从外面看起来一片漆黑。门一关,江落便看不见他们了。她倒要看看幻境中的蛇和现实中是不是同一条。于是爬上屋后大榕树,踩着横斜枝杈,攀上房顶。手脚并用爬向屋顶中心。她稳稳当当趴在瓦片面,抽出一小片瓦。

    江落透过缝隙往屋里看去。

    屋内躺着一条活物,体型庞大,腰身比柱子还粗。七寸腹身被铁钉固定地板上,蛇尾盘旋在草窝里。蛇头悬垂,立起来上半身的足有两人高,黄黑相间的鳞片反射着幽幽冷光。钱舟山站在几步远的距离,仰望着体型庞大的蛇母,说道:“我给你带了食物。”

    他轻言细语,从未有过的温柔,仿佛在哄自己的孩子。

    蛇母低下头,十分亲昵地凑近钱舟山。钱舟山摸了摸它的脑袋,示意它赶快进食。蛇母似通人性,扭头转向黄管家的尸身,徘徊停留。它吐着红信子,舔舐食物,寻找下口的位置,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嘶嘶声。

    钱舟山的语气狂热而阴鸷,催促道:“快吃啊,新鲜着呢。”

    蛇母会意,它似乎能听懂钱舟山的话语。当即张开口,吞掉了黄管家的上半身。

    它扬起了脖子。黄管家倒插着,滑入那张深不见底的巨口,被整个吞噬掉。眨眼功夫,蛇身便鼓起一个人形的弧度。黄管家被它吃掉了。钱舟山亲眼目睹悚然画面,竟露出欣慰笑容,道:“好,做得很好,真听话。”

    蛇母吃完后,十分餍足。回到草窝中蜷缩起来,慢慢消化食物。

    钱舟山捡走了它新下的蛋。

    “你要吃什么,我都给你。你一定要多多下蛋,知道吗?”

    他揣着雪白蛇蛋,仿佛揣着金山银山。

    钱舟山忍不住嘟囔起来:“怎么蛋越来越小了。”

    他抚摸蛋壳,小心翼翼收入怀中。

    江落视野受限,抽出第二片瓦,方便看得更清楚些。

    在她的下方,钱舟山浑然未觉。他满心满眼只有蛇蛋,根本没注意到屋顶有一双偷窥的眼睛。钱舟山带着蛇蛋来到隔间,那儿有一张大桌子,桌上摆着木钵,石杵,擀面杖,面筛子。背阳一面墙则靠着整排立柜,各色药材抽屉横平竖直,种类上百上千。

    钱舟

    山的身影穿梭于抽屉之间,他驾轻就熟地取出小秤,称药材,算计好份量,倒入药钵细细研磨捣碎,成细粉状,用碗装着。

    待药粉做好,他从布口袋里掏出白花花的面粉,混合均匀。最后打进一枚蛇蛋,加水加糖加酵母,面粉药粉一块揉。

    做这一切时他全神贯注,手法老练,仿佛一个传承千年手艺的面点老师傅。他勤勤恳恳,靠一枚小巧蛇蛋做出了一大盆面团,实打实揉了半个时辰,直到面团变得劲道富有弹性。

    接下来便进入醒面阶段。

    他在这边忙活,蛇母在那边消化食物。

    各司其职,和谐共处。

    他供养了蛇母,蛇母为他带来财富,二人形成一种不可理喻而畸形诡异的共生关系。他们之间比亲生父母还要亲密信任,谁也离不开谁。

    在等待醒面的过程中,钱舟山为自己泡了一杯人参茶。他很注重养生。每一根白头发和每一丝皱纹都会提醒他岁月不在。人无论怎么保养,都抵挡不住时间长河汹涌而过。

    他可以假装自己很年轻,娶越来越多的小妾。将一切掌控在自己手中。包括家财万贯,包括蛇母。但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失控。

    他越来越控制不住了。

    老黄一意孤行想离开,蛇母下的蛋越来越小。

    钱舟山大口大口灌着参茶。他想到女儿丢失在蛇房门口的鞋子,想到妻子死不瞑目的眼睛,还想到自己坐在儿子的灵堂前,怀里抱着的那把斧头。

    过去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他捂住眼睛,无法挡住那些尖刀般的画面。如同疾风骤雨,向他一人席来,把他捅得千疮百孔、鲜血淋漓。他像蛇母一样被铁钉固定在死刑架上。

    底下全是审判的眼睛。

    他无路可逃,大喊大叫,让他们都滚开。

    那些背叛他的都该下地狱,那些觊觎蛇母的奸商更该去死。企图拉他一把的人全部被他亲手推开。他在黑色的深渊里沉沦,窒息,溺毙。他梦到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雨,冲走富丽堂皇的宅邸,席卷堆积如山的金银财富。

    蛇母死了。

    他失去了一切。

    钱舟山从噩梦惊醒,他浑身僵硬,满头冷汗,独自坐在药房里。杯中参茶早已凉透。原来是做梦。他被深不见底的恐惧笼罩,瑟瑟发抖。屋内鸦雀无声,窗外透着阴沉的天光。天快亮了。他喝掉凉透的茶,咀嚼着泡发的参片,苦涩滋味蔓延舌根。

    死去的人如何能回到人间审判他呢?他不在乎,一点都不在乎。

    钱舟山囫囵吞下参片,就像蛇母一口吞掉黄管家,干脆利落。不嚼就不会苦,吃掉就好了。做一只只进不出的饕餮。填满贪欲,获得满足。

    其他的都不算什么。

    钱府还在,一切都还在。

    他还是钱府独一无二的老爷,人人俯首称臣。他坐拥财富和蛇母。钱舟山自我安慰着,心情不由得舒适起来。他从噩梦中挣脱,渐渐恢复了镇定。局势仍在掌控之中。黄管家死了,许多秘密随之腐烂,再也无人知道他的底细。

    这一点是好事。

    钱舟山开始冷静下来,回到现实中,思考接下来的事情。

    黄管家一走,账房的位置便空了下来。小顺能力有限,暂时无法接替。钱舟山对他也不是特别的信任。从今往后他不相信任何人。他决定亲自照管蛇母,亲自管账,将权力牢牢掌控在手中。只有自己才可信。

    钱舟山打定了主意。

    忙一点而已,他可以胜任。

    其实他自诩天人,无所不能为。除了不能生孩子下蛋这一点以外简直完美。

    钱舟山对自己充满自信。

    而眼下最关键的问题,黄管家也提到过。有关那伙人官商勾结抢夺蛇母之事。钱舟山认真筹算过此事。他城府深沉,早已想好了对策。不出意外,这些天,官府将会找个什么由头来钱府搜查。这是他花大价钱买来的消息。

    钱舟山已经挖好地窖。待官兵一来,他便将蛇母引入地窖,用石板压住出口。填一层土,摆上花盆杂物。钱舟山绝对不会承认有蛇存在,只说那是为了卖药以讹传讹搞出来的噱头,再花点钱打点下。等风头过去,难题迎刃而解。

    让蛇母在地窖中待上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

    钱舟山仔细复盘计划,确定天衣无缝,他胸有成竹,自信能够摆平这个小风波。官兵哪怕把钱府翻个底朝天也绝对找不到蛇母的踪迹。

    淅淅沥沥。

    水声溅在地面上,钱舟山听到了雨声。

    下雨了吗?钱舟山放下茶杯,以为上次房顶没修好,屋里漏雨了。推开窗,却见外头干燥无比,并没有下雨。水声是从隔壁隔壁传出的。

    稀里哗啦越来越响。

    空气里飘来一股独特香气,像是厨房炒菜的油。钱舟山心底升上不好的预感。他忙冲到隔壁,险些滑到。地面蔓延着黏腻液体,他抹了一把,发现那不是水,是油。

    有人在倒油。

    正对着蛇母,淋下来。屋顶瓦片传来踩踏动静,他仰起头,蛇母正上方的屋顶开了个洞。油从上面淋下来。洞口伸出一只手,白皙小巧。细细的手指捏着张火折子。火光颤颤巍巍。钱舟山立刻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

    “住手!”他连滚带爬扑过去。

    火折子如轻盈纸鹤从天而降,火星子跳入油中。

    顷刻间间,星火燎原。

    火油和干燥稻草熊熊燃烧。蛇母裹挟其中,全身鳞片瞬间起火。它疯狂扭动,然而七寸被铁钉固定在地板中。它挣脱不开,吼叫挣扎。钱舟山脱下外袍扑打火花,外袍也被点燃,很快蛇房浓烟滚滚。

    钱舟山冲到外头喊人救火。

    清晨苏醒的下人们姗姗来迟,火势已经不可收拾。蛇母在火海中翻滚,置身炼狱,忍受炙烤的痛苦。现场乱作一团。钱舟山慌张失措,亲自搬水救火。他歇斯底里地大吼大叫,疯狂踢打动作迟缓的下人。钱府上下百余口人都加入了救火的队伍。

    他们舀干了一条水渠,终于在天亮之前,扑灭大火。蛇房被烧得剩下一个空架子,黑烟缭绕。蛇母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钱舟山本有机会解开钉住它七寸的大铁钉,给它逃生的机会。但钱舟山怕它离开后一去不复返,也害怕它落入其他人手中。等到火势彻底扩大到一发不可收拾的时候,蛇母向他求救,他想做什么也来不及了。

    蛇母被活活烧死了,焦黑的鳞片下翻出白花花的肉。

    它僵直的身躯一动不动。

    钱舟山噩梦成真。他不相信蛇母会死,他找出所有的金疮药,敷在蛇母的伤口上,期盼它会想凤凰一样浴火重生。它是神赐之物,怎么会轻易死去。

    他决不能接受它就这么死了。

    钱舟山吩咐下人关闭门户,缉拿放火元凶。他看见了那只手,明显是女子。很快查到十七个小妾头上。她们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慌张张被叫起来。动作慢些的十六直接被钱舟山踹了一脚。钱舟山恨不得将这群蠢猪一样的女人一一掐死。

    他忍着暴怒清点人数,唯有千瑶不在,那新娶进来的第十七房小妾。

    “她人呢?”

    她们都有些不安,没人能回答。

    钱舟山又是一脚踹在十六身上,力度大到令人胆寒。

    小妾们都吓得呆若木鸡。

    钱舟山面容扭曲,像要吃人一般,问道:“她在哪?”

    十六吐了血,惊恐不安地伏在地上,哆哆嗦嗦直掉眼泪:“我、我不知道。”

    钱舟山道:“找到她。”

    众人唯唯诺诺,都跪了下来。

    钱舟山遭逢大变,神智失常。他摇摇晃晃仿佛酒鬼。

    “找到她,杀了她……”

    他打翻眼前一切所见之物,暴怒,咆哮失声,“把她千刀万剐!”

    掘地三尺,也要将那个贱人揪出来。

    屋漏偏逢连夜雨。

    正当钱舟山忙着搜府,外头门房来报。说

    官兵来了,他们带着稽查文书,说有人私藏妖物。几十个人包围了钱府,水泄不通。下人们都慌了。

    钱舟山没有慌,他按照原计划,将伤痕累累的蛇母转移至地窖中。然后亲自面见官兵首领,卖惨,说家里发生了火灾,刚灭完火,故而慌张狼狈。贵客临门有失远迎。直到穷途末路,钱舟山依旧坚信自己还能掌控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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