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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地窖地窖由避难所变成了死牢。

    江落放完火之后跳下了屋顶,趁乱逃走。钱舟山掘地三尺搜捕她的行踪。她东躲西藏,慌不择路,意外失足掉进地窖中,不慎摔断了一条腿。地窖十分隐蔽安静,没有人找来,正适合做避难所藏匿行踪。她借此藏身,静避风头。

    等待逃出去的机会。

    地窖暗无天日,什么也没有。

    江落又渴又饿,还受了腿伤,雪上加霜。

    不敢叫唤也无法探听情况。

    大半天功夫过去,地窖上方传来响动。江落嗅到了焦烂的肉味,是蛇,钱舟山把蛇拖了过来。光线昏暗,他并没有发现藏在暗处的江落。匆匆将蛇母塞进地窖,便盖上了石板。大石摩擦移动,利用撬棍方能严丝合缝地卡住。

    上面还压了厚重的青铜鼎,钱舟山用它来伪装成风水装置。

    如此上下相隔,毫无破绽。

    一座青铜鼎将地窖和外界完全隔绝。

    江落不知道外面发生什么事。钱舟山来去匆匆,甚至来不及将蛇母安放整齐,就这么倒折着塞进来。他在害怕什么。钱府闹哄哄的,脚步声杂乱,似乎来了很多人。那些人根本不给钱舟山说话辩解的机会。顷刻刀剑相向,哭叫声成阵。

    江落行动不便,一直硬扛着,等到天黑。

    哭声和吵闹声都停歇下来。

    她觉得时机到了,才踩着蛇尾艰难爬向上方出口。石板太重,她试着推开,如同蚍蜉撼树。哪怕咬牙切齿使出九牛二虎之力也无法撼动分毫。

    她自下而上发力,更加难上加难。

    钱舟山把出口彻底封死了。江落屡次尝试,累得气喘吁吁。加上腿伤,她连也站不稳,好几次摔在地上。江落只好试一会儿歇一会儿,直到精疲力竭。

    过度发力使得她腿骨扭曲变形。

    她的小腿肿大充血,稍微动作,便是猛烈剧痛袭来。她生生把自己折腾得晕了过去。天寒地冻,夜里发起高烧,浑身酸软无力。

    地窖由避难所变成了死牢。

    江落无法凭借一己之力逃离。她饥饿交加,神志不清。为了报复钱舟山,她杀死了蛇母。死前却和蛇母的尸体困在一起。她出不去了。除非大声呼救,那样等同于找死。叫来了人,就会落到钱舟山的手里。那样或许更是生不如死。

    钱舟山可能会把她千刀万剐。

    两条都是死路。江落放弃了呼救,她宁愿困死在这里。

    不知过去了过久。

    江落时而昏睡时而清醒,分不清幻境和真实,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江落还是千瑶。她失去了时间的概念。饿得头晕眼花。她记得自己还有约定没有完成。她不想如此窝囊地死在这里,身边唯一能找到的食物就是蛇肉。

    蛇母已经死了,但是肉没有腐烂。

    她以一种强大的意志力操纵这具孱弱的躯体,迫使自己坐起来,不许倒下。活着才是唯一的出路。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所以,她必须起来。

    江落打起精神,像一盏残灯燃烧意志力。她吮吸蛇血,徒手剥掉蛇皮,披在身上,御寒保暖。然后掰断两根蛇骨,制作简易刀具。打磨锋利,剔除肉条。蛇母被她拆了一具大骷髅架子。饥饿暂时得到纾解,她好受了许多。

    如此巨大的肉量足够她吃上半个月。

    最要命的是腿伤和高烧,只能听天由命。她知道睡过去就永远醒不过来了。所以每当昏昏欲睡,就用蛇骨扎自己保持清醒。她的胳膊上戳出一排血洞。

    最深的绝望,莫过于等死。

    谁来救我?

    江落脑中清明的念头摇摇欲坠。

    她数着自己的心跳,每次数到十就会乱。不得不从头再数。

    尽管非常艰难她还是在坚持。

    她意识到一个问题,如果千瑶把蛇杀死了。那么钱府被抄家之后,应该没有蛇了才对。没有蛇,她和傅溶去时,看到的是什么?蛇掳走傅年年,又是要上供给谁?不对。难道她根本没有把蛇杀死?难道还有第二条蛇?

    怎么办,出不去。

    江落的灵魂剥离了身体而存在。她一部分正在死去,而灵魂还在挣扎。她得出去,离开幻境。然后救走傅年年,跟傅溶汇合。这是她承诺过的。傅溶还在回廊中杀蛇呢。她怎么能抛下他一个人,辜负他的交代。

    除了傅溶,江落还想到了柳章。

    这一切的契机源于柳章。

    江落想起来,是柳章让她去找傅溶的。他算出傅溶会遇到一个小麻烦,让她去帮忙。他既然那样神通广大,是否也料到江落会落到这样的处境。他驱使她进入幻境,深陷绝望,又想让她明白什么道理?

    柳章是不是正在嘲笑她呢。连一个幻境,都不能抗住。她还能做成些什么事呢?江落浑浑噩噩,拖着残躯往上爬。不管怎样,放弃等死,一定会让柳章看不起。她忍着剧痛,试着用蛇骨沿着石板挖出一条缝隙。

    哪怕只有一丝光,也是好的。

    地窖黑得像是地狱。

    许久后,她手指磨出血,终于挖掉那块小石头,挖出一线光。小石头从石板边缘掉下来。开出仅仅二指宽的洞口。她把一只眼睛凑到洞口上,刺眼光芒让她几欲流泪。她能看到苍白的天空。江落嗓子沙哑,艰难发出声音,“有人吗?”

    钱府一片寂静,无人回应。

    她咽了口唾沫,又喊了两声,只有风吹落叶无尽萧瑟。

    钱府空空荡荡,形同鬼宅,什么人都没有。钱舟山也不见了。

    天地间只剩下她一个人。

    江落徒劳无力,躺在蛇骨上,仰望那狭小洞口。

    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思考了。

    仿佛混沌初开,她尚未孵化,还在蛋里。坚硬的石壁像是蛋壳,钱府就是孵化场。母亲死去了,周围的一切也都死了。无人教她怎么做。她被困在牢不可破的蛋壳里,明明已经具有意识和记忆,却怎么也无法破壳而出,获得看世界的机会。

    好想出去看看。

    漫长的沉寂,万籁无声。

    江落终于闭上了眼睛,陷入无尽黑暗。时间长得像是没有边际,她听到蛋壳裂开的动静,和她的心跳同震。她感觉到窒息,想要张大嘴大口呼吸。意识越来越模糊。不知过去多久,她从深渊中听到冰雪消融的水滴声。

    清晰的,滴答。

    第一声燕子叫声引发了雪崩,山崩地裂,草树萌发新叶,埋在土层下的笋尖钻出厚重泥土,那浩浩荡荡,摧枯拉朽的新生到来。

    江落再次睁开双眼,从衣裳里爬出,她重获新生,剧痛全部消失了。身体轻盈灵动,仿佛没有骨头的存在。她穿过巨大的白色蛇骨,沿着石壁爬上那狭窄洞口,从二指宽的出口钻出去。她的视角变得很低。

    外头冰雪消融,院子里开满了春花。

    钱府又大又空,到处贴满封条。梁上布满蜘蛛网,燕子筑巢,兔子从狗洞里穿来跑去。江落太久没有进食,她被饥饿所驱使,生吞掉一只兔子。她感觉肚子变沉了,游走的姿态也变得笨重。石子路凹凸不平,硌得慌。

    江落游到阴凉的草根下,这才减缓了波折坎坷,肚子好受了一些。她并不知道自己以怎样一种形态重现人世,只知道这样足够安全舒适。她贴着墙角,游遍钱府每个角落。那些小妾们都不在了。钱舟山也不在了。

    回廊后,几个官兵来回走动,正在翻找什么。

    一个黑衣官袍男子坐在中庭的树下,其他人都站着,只有他大马金刀地坐着。旁人叫他杨大人,说:“杨大人,已经找了几遍,并没有找到蛇母。”

    杨大人泼了茶水,道:“一群废物。”

    官兵们唯唯诺诺,不敢答言。

    杨大人亲自在钱府转了一圈。瞧那风水镇宅青铜鼎摆得

    古怪,他信手敲了两下。感觉脚底下砖块松动。又退后几步,俯身贴近地面,看到了一个二指宽的小孔。

    “下面是空的,挖开。”

    官兵们挖开一层土,果然有异样,“有个地窖。”

    杨大人摆摆手,示意他们再挖。

    那群人撬开了石版,蛇骨架子重见天日。它歪歪斜斜,骨头横七竖八地倒着,肉被剔得干干净净。显然已经死去很长时间。而在它身旁,有一套完整的女子裙衫。杨大人跳入地窖,抽出随身佩剑,挑起那套裙衫,看了半天。

    下属道:“钱舟山两月前下狱,家财悉数抄没充公。罪名是贿赂朝廷命官,外加私下豢养妖邪,戕害人命。数罪并罚,已押至午门斩首。他死前一直在祷告,求蛇仙娘娘显灵救他。但大理寺把宅子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什么蛇仙,没想到地窖下面真有条蛇骨。”

    杨大人道:“既是蛇仙,又怎么会死。”

    下属道:“此事疑点颇多。只是钱舟山已死,家眷悉数流放。属下盘问过他几个小妾,证实钱舟山确实养了条蛇。不过一个名叫千瑶的小妾放火把蛇烧死了。直到官兵查封之前,钱舟山都还在找那位小妾。”

    杨大人挑起鲜艳的、脏兮兮的绯色裙衫,对着阳光一照。

    里头藏着细细闪光玉白色的鳞片。

    那是蛇麟。

    江落消化完那只兔子之后,获得饱腹感,但失去了许多记忆。她忘记自己从何而来,要到哪里去。她好像叫千瑶,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嫂子。他们为五百两把她卖给一个老爷做小妾。老爷没有孩子,纳妾是为了繁衍后代。

    “生女儿,给五百两。生儿子,给一千两。”

    “你会愿意的。”

    “我们嫁进来,不就是这个用处吗。”

    “……”

    太阳灼热刺眼,江落回到了蛇房。

    那儿阴凉无比。

    蛇房被烧过,乱糟糟的,柱子焦黑,瓦片凌乱。但足以遮风挡雨。待在这间房子里就不会被太阳晒到。江落畏惧太阳的热烈,也开始害怕听到人声。蛇房足够安静。有无数枚蛇卵曾在这里诞生。她能闻到同类熟悉的气息,蛇的味道让她充满安全感。

    她决定待在这里,再也不出去。

    第32章 不宜久留“有人把这里封住了。”

    火光刺眼,蛇房越来越热。

    江落像是做了一场颠簸的大梦。她苏醒过来,被浓烟呛得直咳嗽。

    蛇房内,漆黑横梁遍布蜘蛛网,角落堆积着破碎蛇蜕。江落环顾四周景象,蛇母已死,脑袋炸开大洞。那是它的致命伤。伤口边缘的干燥蛇皮被火苗点燃,正燃起熊熊大火。屋内弥漫着奇怪的焦香。明亮火焰倒映在江落瞳孔里,她神情恍惚。

    左眼仿佛被腐蚀过一般,她用手捂住,掌心全是血。

    屋外传来一阵呼唤“江落”。

    是傅溶在叫她。她耳尖一动,从恍惚中惊醒。

    “江落!”

    傅溶的声音铿锵有力。

    江落三魂六魄归位,后知后觉。借助这个锚点,混乱脑海顿时浮现出一条清晰的直线。她和傅溶来救傅年年,杀死蛇母后,误入幻境。

    现在她从幻境里出来了。

    江落的右眼还勉强还能看清,傅年年躺在她右手边,昏迷不醒。火势越来越大。傅年年衣角起火了。她忙用袖子扑灭,也顾不上自己被烫。小女孩脸色苍白如纸,一天一夜水米未进,似乎还有些低烧。再不出去可能就危险了。

    必须马上把人带出去。

    江落忍着眼睛上的痛楚,抱起傅年年,踉踉跄跄站起来。大火烧断了一整根横梁,她们差点被砸到。江落小心护着傅年年的头颅。

    到了门口,她脚步顿住。心底里忽然生出一丝异样。她回望向屋内疯狂焚烧的火蛇,熟悉感油然而生,竟分不清那是谁。到底是她自己,还是千瑶?蛇母承载着人心欲念,像一场无休无止的轮回。死去后重生,重复惨无人道的命运。

    那一切曾真实发生过。

    “江落!快跑!”傅溶大喊了一声。

    江落回过神。傅溶还在叫她。她抬起头,望着黑色天空,这才意识到蛇房快塌了,残垣断壁如山倾倒。她在最后一刻危险逃出生天,身后传来轰然巨响,蛇房葬身火海。漫天灰尘,大地震颤。天地失色。傅溶冲过来抱住她,把她护在怀里。

    傅溶浑身是血,湛蓝色衣袍被浸成了黑色。显然刚在蛇堆中结束战斗。他不知道蛇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江落为何这般呆滞模样,问道:“你没事吧?”

    方才按照计划,江落进入蛇房,傅溶听到里头传出爆炸声,蛇母惨叫,像是刺杀成功了,可不知为何。江落迟迟没有出来,喊她也没人回应。大火一发不可收拾,傅溶吓坏了,生怕她们在里面出事。幸好江落最后还是出来了。傅溶强压下心中惊涛骇浪般的情绪,看着她一声不吭的,更加急切:“说话呀,你哪里受伤了?”

    江落左眼滴着血。

    她耳边回荡着巨响,也听不到傅溶说什么。

    在幻境中待了数月,回到现实中,竟只是弹指一刹那。她的反应变得非常迟缓,傅溶追问了好几声,她才回过神,含糊道:“我把你妹妹带出来了。”

    傅溶望向她怀中傅年年。

    她承诺过,一定会把他妹妹安全带出来。她做到了。

    滚烫血滴落在傅溶手背上。

    傅溶手一抖,心慌意乱捧着她的脸,道:“你眼睛怎么样?”

    明明才进去一会儿,怎么出来怎么成了这幅模样。

    他有点后悔让她去孤身涉险。

    江落捂住眼睛,“我没事,我们先出去。”

    此地不宜久留,有什么话出去再说。傅溶接过她怀中傅年年,背起来,然后握住江落的胳膊。

    “好,我们先出去。”傅溶问道:“你能走吗?”

    “可以。”江落牵着傅溶一节袖子。

    傅溶既怕傅年年身体虚弱抗不过去,又怕江落受了内伤。眼下必须尽快速度回到家中,请大夫来看看。三人原路返回,飞快逃离钱府。可越急越容易发生意外。到达门口,竟然撞上一堵透明墙。江落视线越来越模糊了。她用手摸索着,感觉到阻碍。

    “有人把这里封住了。”

    傅溶试了试,这是面只进不出的结界。

    显然,钱府被人下了套。只等他们进来,有去无回。

    傅溶拍拍江落手背,示意她别着急,道:“小问题,我来破开。你先站到三步远。”

    江落依言后撤,没有丝毫迟疑。

    现在他们是并肩作战的同伴。

    傅溶说小问题,那就一定没问题。江落对他的能力抱有信心。

    傅溶徒手画阵,现出巨大的太极八卦图。图纹流转金光,迸射金线,对应八个方位。那面图缓缓上升至半空中,比太阳还要刺眼夺目。金光普照大地,笼罩着整座钱府。江落只觉眼前一片猩红。傅溶厉声喝道:“破。”

    八卦图从天而降,泰山压顶。整座钱府的瓦片全部炸了个粉碎。狂风四起,树木摧折。结界应声碎裂,银白色碎片纷纷扬扬落下来,下了一片无形的雨。

    “我们走!”傅溶拉住江落的手,力度大得像铁钳。

    他那样用力抓着她,生怕丢了,好像要通过手掌向她传递着力量。告诉她,没事的。只要有他在,他们一定能出去。江落从幻境中出来后有着极大的割裂感。但傅溶将她拽回现实。她不是一个人在地窖中等死。她有同伴。他们会一起逃出去。

    傅溶暴力攻破结界,引起四周震动。

    外头人有所察觉。

    他们一跑出来,就被刀架住了。钱府外竟密密麻麻围了二十几个人。

    傅溶放眼望去,众人身着清一色的黑色麒麟官袍,手提弯月长刀,腰配鎏金令牌,上刻驱魔司三个字。为首那人生得一双鹰眼。两拨人狭路相

    逢,刀剑相向。锐利锋芒晃过每个人的眼睛。傅溶率先认出了对方,道:“赵志雄?”

    赵志雄望着狼狈闯出的少年,也有些意外。

    “原来是傅小侯爷。”赵志雄拱了拱手。

    驱魔司统管天下妖魔案子,权倾朝野。养了一帮鹰犬,在长安横行霸道。傅溶跟驱魔司的头儿杨玉文有些陈年旧怨。这会儿撞上了,可谓冤家路窄。

    傅溶扫视那些龙精虎猛的汉子,个个都是绝顶高手。这**不眨眼。他带着两个女孩,被团团包围。场面剑拔弩张,稍有风吹草动就会见血。长刀对准了他们,傅溶没有轻举妄动,道:“你这是做什么?”

    驱魔司的人来此必有缘故。兴许结界正是他们布下的。

    赵志雄不卑不亢道:“在下正在执行公务。”

    傅溶道:“什么公务?”

    赵志雄道:“无可奉告。”

    傅溶冷哼一声,道:“光天化日之下,拿刀指着平头百姓,就是你的公务?”

    赵志雄手握实权,又是杨玉文的心腹。从刀山火海中爬上来的狠人,对于傅溶这帮空有爵位的勋贵子弟自然是表面客气,心底轻蔑。他犯不着得罪侯府,也没必要跟毛头孩子计较。可傅溶竟然凭一己之力打破结界,这一点倒是让人另眼相看。

    不愧是楚王柳章手把手教出来的。

    赵志雄耐着性子,解释道:“小侯爷,我们正在查一个重要案子,与钱府有关。不成想结界忽然被毁。小侯爷从里头出来,这应该有什么误会。”

    结界果然是驱魔司布下的。

    傅溶反应过来,顿时变了脸色,如果结界一早设立。那么傅年年进去他们早就发现了,这群冷血无情的朝廷鹰犬,竟然眼睁睁看着一个六岁小孩去送死。傅溶当即勃然大怒,指着赵志雄的鼻子,道:“你们眼睁睁看着我妹妹被蛇抓进去。却不施以援手。驱魔司如今就是这般草菅人命,枉顾王法的吗?”

    赵志雄被劈头盖脸问了一通,面无表情,平静道:“我们并未看到侯府千金。”

    “那我毁了结界,你们怎么又知道了?”

    傅溶怒不可遏,气得口不择言,道:“真是狗随主人,跟杨玉文一个德性!”

    他直接骂到杨玉文头上,驱魔司众人怫然变色,刀尖逼得更近,几乎贴到傅溶脸上。傅溶丝毫不怵。先前杀蛇杀得快吐了,这会儿出来,看到驱魔司这群人更想吐。他从未见过如此恶心的党羽,反手握住刀尖,道:“怎么,你们还想把我杀了?”

    驱魔司向来是无法无天。

    傅溶直视杨玉文双眼,挑眉道:“你敢吗?”

    驱魔司结界固若金汤,竟然被傅溶强力摧毁。

    他的实力不容小觑。且傅溶身份特殊,既是侯府继承人,又养在楚王府,还是太后心爱的外孙。伤了他,整个驱魔司都吃不了兜着走。

    当年玉山一案,傅溶误入驱魔司捉妖大阵,险些丧命。驱魔司之首杨国师被陛下骂了个狗血淋头,连贬三级。傅溶本来就与驱魔司有仇。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哪能给他们这群人好脸色看。赵志雄见他如此冲动,也怕事情闹大,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众人退后。

    赵志雄稍微低头,暂避锋芒,道:“小侯爷言重了,在下不敢。”

    刀尖后撤些许,却没有完全退开。傅溶一行人依旧在他们的包围圈之中。

    傅溶忍无可忍,道:“那还不滚?”

    赵志雄斟酌道:“钱府一案尚且未完,烦请小侯爷同我们往驱魔司走一趟……”

    “关我屁事!”傅溶毫不客气打断他,“我现在要带我妹妹回去。”

    一点也想跟他们这种人打交道。

    傅溶态度如此强硬,对驱魔司毫无敬畏之心。自恃背后有人撑腰,出言不逊,两方很容易起冲突,一发不可收拾。赵志雄职责所在,不能放他走,耐着性子劝道:“驱魔司有医官,可为侯府千金诊治。小侯爷无需担心。只要事情结束,我立马派车送小侯爷回去。”

    “废话少说。”

    傅溶哪里听得进去这番废话。

    他想走,还没人能拦得住。驱魔司又怎么样。

    少年气势锐不可当。傅溶连杨玉文都不放在眼里,遑论区区一个赵志雄,道:“你要是做不了主,就去问杨玉文。”他反手抽出长剑,就着袖子擦血,眼神锋芒毕露,“他不让我走,我就不客气了。”

    赵志雄沉默下来,小小年纪倒是个硬茬。

    此事不好办,分寸稍微拿捏失当,就会闹到御前。如今驱魔司备受弹劾,名声狼藉,顶头上司杨玉文都在避风头。赵志雄怕担干系,找了个借口离开现场,绕到钱府旁边一条巷子,那儿摆着个棋摊。掌权人杨玉文正坐在树下,跟一个聋哑老头较量棋道,二人厮杀正酣。

    赵志雄悄悄靠近杨玉文,低声道:“大人。”

    “鱼钓到了?”杨玉文捏着一枚棋子,姿态闲散,头也不回。

    “钓到了。”赵志雄道,“不过这人不好弄。”

    还有驱魔司弄不了的人。

    杨玉文手指一顿,棋子停在了半空中,“他姓柳?”

    赵志雄道:“是傅小侯爷。”

    杨玉文闻言,蜷手握住黑子,轻微嘶声。

    赵志雄知道他们之间有纠纷,道:“傅小侯爷破开了结界,他们想走。”

    杨玉文的耳尖捕捉到这个“们”字,略有触动,问道:“除了傅溶,还有谁?”

    赵志雄道:“还有两个女孩,一大一小。小的应该是傅家三小姐。三小姐失踪了。误入蛇房。傅小侯爷来救人。属下以为这不是巧合,想带他们回驱魔司调查,小侯爷正大发脾气。”

    “做什么梦,”杨玉文听了这番异想天开的话,哼笑道:“把他带走,您敢审吗?”

    “我……”赵志雄语塞,没接上话。

    “敢动他一根汗毛,太后还不把驱魔司拆了。”

    杨玉文大手一挥,撂下棋子。他似乎并不在意这场输赢,随口道:“让他们走吧。”

    “可是,”赵志雄迟疑道:“我们毕竟蹲了半年。”

    “棋差一着,就得愿赌服输。”

    “……”

    第33章 一家团圆“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差点……

    钱府门口对峙半晌,赵志雄去而复返,回来时态度大变。傅溶料想杨玉文也不敢光天化日之下把他们劫走。要动真格的,谁输谁赢还说不准。赵志雄得了杨玉文的准话,自知强留定生是非,于是道:“小侯爷久等了。”

    傅溶道:“我们可以走了吗?”

    赵志雄摆出请的姿势,让开一条路,“小侯爷请便。”

    众人放下刀,左右退散。傅溶冷哼了一声,扫视在场的人,每张脸他都记下了。等着瞧吧。他抓紧江落的手。江落会意。二人翻身上马,扬长而去。杨玉文踱着步子,走到驱魔司众人前头,目送他们一骑绝尘的背影,果真是意气风发少年轻狂。

    杨玉文手里揣着把嫩绿青枣,扔了一颗往嘴里。他眯起眼睛,盯着马背上裙衫鲜艳的妙龄少女,问:“傅溶身边的姑娘是谁?”

    赵志雄不认得江落,斟酌道:“听说楚王殿下收了个女徒弟。”

    杨玉文啧道:“女徒弟,还是妖身……”他颇带玩味的念着女徒弟这个词,“楚王殿下清心寡欲,不近女色。怎么无缘无故收了个女徒弟。”

    驱魔司统管妖魔事,各司其职。楚王府并不是他们的监管对象。皇室子弟娶亲纳妾收徒之事何等常见,况且楚王府铁板一块,柳章更是神秘,很难漏消息出来。赵志雄对此难得没接上话,如实道:“这个,属下不大清楚。”

    杨玉文道:“去查查。”

    “是。”赵志雄不晓得上司为什么对姑娘感兴趣,以为跟钱府的事情有关,因问道:“那咱们现在要不要派一队人跟着傅小侯爷。”

    “人都放了,还跟着干什么。”

    杨玉文吐出枣核,道:“怎么,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想抢劫啊。”

    赵志雄低声道:“东西很可能被他们拿走了。”

    杨玉文道:“那不是显而易见吗。”

    赵志雄再次语塞。自家大人好像一点也不急。

    他们蹲了那么久,结果功亏一篑,为他人作嫁衣裳。

    杨玉文咀嚼着青枣,含糊道:“他

    们敢咬钩,吃到鱼饵,还全身而退。这事肯定有人在背后筹划,算准了我们不敢拿傅溶怎么样,他们技高一筹。我们输了。输不丢人,输不起才丢人。”

    赵志雄道:“可我们未必要输。”

    杨玉文哂笑道:“省点事吧。知不知道现在怎么议论驱魔司的。说你们一个个无法无天,说我杨玉文只手遮天,御史台弹劾我和我爹的折子堆起来比一个人还高。明明是为民除害、镇国利器,搞得我们跟杀人放火的恶匪一样。”

    说着,他扫视后头一圈,那些鹰隼般的汉子全部低下了头。

    驱魔司名声这么糟有一半是他们的功劳。

    杨玉文这人雷厉风行,把手下当成刀。他只在乎刀好不好用。结果是好的,过程脏一点没关系。他一直这么践行自己的处事原则。

    直到上个月出城,杨玉文被一个老婆婆用牛粪砸车。驱魔司的人当场以刺杀朝廷命官为由把人抓了起来。一经调查,发现是他手下一队人为了捉妖,不小心把人家房子烧了。

    对于杨玉文来说,这本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屁事,赔点钱就能妥善解决。

    可老婆婆颇有气性,不要钱,拼着一条老命要跟杨玉文同归于尽。主审此案的官员为了拍杨玉文的马屁,直接判了人家满门抄斩。老婆婆莫名其妙死在狱中。御史台捏着此事大做文章,弹劾杨玉文草菅人命。坊间流言四起,又编出许多阴阳怪气的话本子。杨玉文莫名其妙跟牛粪挂上了钩,祖宗三代被骂开花。

    杨玉文权倾朝野,深受天子宠信,此事没伤到他一根汗毛。可他再能耐,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之口。这事实在太跌份了。

    听说楚王殿下在屏山县备受爱戴,有人为他立生祠,而杨玉文与他年纪相仿,却声名狼藉,有着遗臭万年的征兆。明明大家都是修行之人,干的都是降妖除魔的好事。

    为什么待遇天差地别呢?

    杨玉文一言难尽地看着自己这帮手下,想起那些骂人不吐脏字,杀人不见血的话本子,心里大不痛快,道:“你们以后能不能守点规矩,把屁股擦干净,依照朝廷律法章程办事?”

    “谨遵大人令。”众人忙应声。

    “没事散了。”

    “大人,”赵志雄问道:“那钱府如何处置?”

    “事事我来教,要你们干什么吃的,”杨玉文把枣子都扔了,“烧了吧。”

    ……

    三小姐失踪,侯府都炸开了锅。傅争鸣急得团团乱转,打听消息的人还没回来。午后门房来报,说小侯爷带着三小姐回来了。傅争鸣与赵梨喜出望外,乌泱泱一行人冲到门口,只见傅溶浑身是血,而他怀中傅年年人事不知。

    傅争鸣大惊失色,扯起嗓子道:“这是怎么弄的?哪儿受伤了?快叫大夫!”

    傅溶道:“我没事,不是我的血。”

    傅争鸣道:“年年……”

    傅溶看傅争鸣慌成这样,忙道:“她也没事。”

    当父亲的,把儿女当成自己的命根子。傅争鸣从未受过如此大的惊吓,差点要带着家丁亲自上街找人。得亏被管家劝下。等了半天人终于回来。傅争鸣从他怀中接过傅年年,看女儿手脚齐全,并无外伤,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傅争鸣望着傅溶身上这般狼狈,红了眼圈,“你从哪找到的年年,身上怎么弄成这样?”

    傅溶刚要解释,手被傅争鸣一把握住。父子两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肢体接触了。傅溶感觉十分别扭,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比面对蛇潮还要反感。他很不自在,下意识想把手抽出来。可对上傅争鸣哀戚目光,顿时愣住了。

    这些年两人水火不容,谁也不让谁,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傅争鸣这幅神情。

    傅争鸣一夕之间大受摧折,头发都白了几根。听到儿女失踪,仿佛摘了心肝一般。傅溶那点别扭劲儿瞬间被压倒。他心中有些不忍,道:“我真的没事,是蛇血。”

    傅争鸣道:“让大夫看看。”

    傅溶道:“等会……”

    傅争鸣不由分说,把人拽走。

    仆人们簇拥着一大家子往回走,忙着张罗大夫问诊,服侍小侯爷沐浴更衣。又要准备午膳,忙的不亦乐乎。傅溶喊了半天等会。场面乱糟糟的。

    谁也没注意到跟在后头的江落。

    大家都在关心三小姐归来,大公子平安,没人察觉江落这个外人。

    江落有些站不住,扶着柱子坐下。左眼好像有一团火焰要烧出来,烧得人头晕眼花。她独自靠坐着,是这场热闹中的局外人。

    大夫先给傅年年诊脉。赵梨心疼得不得了,痛哭失声。奶娘们也都抽噎不住。赵梨摸索女儿的胳膊腿,疼得跟心肝肉一样。连那年纪不大的二公子傅明也凑到跟前,拉着她的小手,说道:“妹妹可算回来了。哥哥给你留了桂花糕,你起来吃呀。”

    一大家子劫后重生般狂喜。

    大夫诊断完,确认傅年年没事,不过水米未进有些虚弱。傅溶实际上也只受了点外伤。听到这两个消息,傅争鸣悬而未决的心总算落回肚子里。他如释重负,傅家祖宗在天有灵,有惊无险。赵梨也念了几十声阿弥陀佛。

    全家都跟在祈祷,要去庙里烧高香。

    江落冷眼旁观,听他们又哭又笑,觉得很新鲜。

    那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大家庭。

    傅年年才六岁,还是个小宝宝呢。虽然倒霉被蛇抓去,可她身负气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有一双为她哭泣担忧的父母,两个挂念她的哥哥。

    一家人团聚美满,同悲同喜。

    而江落降生,没有父母族人,只是孤孤单单的一个。

    江落眼睛有点痒,她低下头,擦了擦血。

    傅溶拨开人群,逆流而上,冲回门口。众人都意外地看着小侯爷,不知道他要做什么。傅溶扶起江落的肩膀,把人抱回自己的房间。江落躺在小榻上,傅溶命人送来清水。他一只手托着她的后脑勺,一只手舀温水为她冲洗眼睛,小心仔细,循环往复。

    江落眼球里遍布红血丝,她有点想揉。

    傅溶握住她的手背,“很痒吗?”

    江落道:“嗯。”

    傅溶为她擦干脸上水珠,道:“你别动,让我看看。”

    他轻轻扒拉开她的上眼皮,观察一番,发现乳白色晶状体下面埋伏着异物,那东西在游动。要钻出来似的。江落很不舒服,老想挠,把眼角一块皮挠破了。傅溶不得不控制着她的双手,问道:“蛇房里发生了什么事?”

    江落道:“毒液喷到了眼睛里。我进入了幻境。”

    傅溶怔住,他对此一无所知:“幻境。”

    江落说了来龙去脉,在钱府经历的一切,包括化蛇那段。傅溶如听天书。本以为他吸引大部分蛇潮,让江落炸死蛇母,抱出傅年年,配合协作会更加顺畅。谁知道竟然牵扯出这么一大段波折。那么危险的情况下,江落一个人昏迷在蛇房。

    傅溶不敢想象,她要是也被蛇母攻击会怎么样。

    “都怪我。”傅溶悔不当初:“这件事是我考虑不周,差点害了你。”

    “我没事,”江落拍拍他手背,安慰道:“我现在不是好端端站在你面前吗。”

    “我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这件事与江落毫无关联,他应该自己去的。

    江落道:“你不要自责。那是你妹妹,我也想尽一份力的。”

    傅溶望着江落的眼睛,她幻境里孤立无援,肯定很艰难。

    他心中泛动涟漪,更加愧疚自责,“我给你涂点药。”

    江落微笑道:“好。”

    傅溶打开药箱,抹了一小块雪白膏体,弄在手背上匀开。然后细致涂抹在她眼皮,眼

    尾,眼脸。沿着一圈慢慢打转。起到按摩舒缓的作用。膏体清凉滑腻,带着阵阵芬芳。江落的不适感有所减轻,在他的安抚下身心放松。她枕着傅溶的膝盖,不再乱抓乱挠。

    傅溶轻声问道:“现在还难受吗?”

    江落道:“我好多了。”

    她感觉之前遭受的一切都是值得的。

    这种药只能起到缓解作用,无法根除她眼球中的异物。

    傅溶涂完后,将帕子盖在她脸上遮光,道:“你休息一会儿,我去换身衣裳。待会我们回王府,让舅舅给你看看。”

    第34章 治疗“在幻境中做了一回人,感觉如何……

    傅争鸣看完闺女,又着急忙慌去看儿子。

    方才傅溶当着全府人的面把江落抱回房,搞得大家都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位姑娘是何来历。小侯爷为了她,直接抛下一家人,扬长而去。在场的只有傅争鸣认识江落,他上回在王府想认她做干女儿,被柳章婉拒了。江落怎会出现在这里?

    管家悄悄告诉傅争鸣,说三小姐失踪,小侯爷是跟这位姑娘一块去找的。

    傅争鸣回过味来。

    这么说,找到年年也有江落一份功劳。

    她为了救年年,意外弄伤眼睛。所以傅溶这么担心。

    不愧是楚王殿下的徒弟,年纪轻轻胆识过人,敢跟傅溶去闯龙潭虎穴。傅年年平安归来,有她一份功劳。那么她自然也是傅家的大功臣。傅争鸣吩咐厨房烹羊宰牛,大摆宴席,招待贵客上宾。管家忙去安排。

    也不知道江落究竟伤势如何。

    傅争鸣前来探望,丫鬟们全部站在外头。他正纳闷,怎么没人进去伺候。一抬眼,隔着窗户,瞧见傅溶在给江落擦脸。这兔崽子在家整天冷脸暴脾气,见了谁都犯冲,跟大家欠了他似的。可到了江落面前,他一点脾气没有,对着小姑娘温柔伺候,说话轻言细语。

    丫鬟们想帮忙,反被关在门外。

    两个人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青天白日的,也该避讳。

    傅争鸣咳了咳,以示提醒,丫鬟们纷纷行礼喊侯爷安好。傅溶听到动静从门里出来。他身上干净了,面颊微有擦伤,总的来说还是那个全须全尾的兔崽子。傅争鸣心头大石落地。父子两斗气归斗气。傅溶要真有个三长两短,他也得去了半条命。

    傅争鸣心中百感交集。他情绪平复了许多,不似刚才激动。回想起自己在傅溶面前红眼圈的模样,还有点臊得慌。这把老脸算是丢尽了。

    傅争鸣打量他,没话找话:“怎么不多穿两件衣裳。”

    傅溶道:“现在是夏天。”

    傅争鸣看了一眼窗内,又问:“那孩子怎么样?”

    “眼睛有点问题。”

    “严重吗,让大夫来给她看看。”

    江落眼中异物是活的,时不时会跳动。一般大夫哪治得了这毛病。而且她是妖,体质特殊。跟寻常伤患不一样。傅溶再三权衡,没有叫大夫过来。除了眼睛,江落其他地方一切正常,应该没有性命之虞。傅溶道:“不用了,我去找舅舅,舅舅有办法。”

    傅争鸣也不懂捉妖师之间的门道,有些伤比较邪乎,只能内行人治。傅溶的判断必有道理。他并没有问太多,道:“那我差人去请楚王殿下。”

    傅溶道:“我们自己回去。”

    傅争鸣道:“你们还没吃饭吧?”

    “不吃了。”傅溶打算现在就走。

    多耽误一刻,江落越难受。他哪有心思吃饭。傅年年平安归来,此事已经了结。家中有一堆丫鬟仆人围着照看,想必不会有差池。

    傅溶从包袱中取出两只铃铛,亲手交给傅争鸣。

    “这东西挂在床头能震慑妖邪,一个给年年,一个给傅明。我改天再回来布个阵。”

    傅争鸣拿着红绳系的铃铛,晃了晃。

    铃铛发出清脆响声。

    “管用吗?”

    “当然管用。”傅溶斩钉截铁,面对质问显得不服气。

    “行吧。”傅争鸣无话可说。

    傅溶要带江落回去看眼睛,这是正经事。当父亲的没有挽留理由。可他这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回侯府。傅争鸣心里舍不得。可煽情的话已经说过,到嘴边难以启齿。傅争鸣叹了一口气,道:“方才年年醒了,她说她做了个噩梦,梦到哥哥去救她。”

    傅溶点点头,以他判断,傅年年差不多是该醒了。

    “醒了就好。”

    “你要去看看她吗?”

    “以后再看吧,”明显江落这边比较着急,傅溶道:“我先走了。”

    言尽于此,傅争鸣只得随他去。傅溶长大了,不可能被困在这里。

    傅争鸣道:“我让人套车,送你们过去。”

    江落左眼胀痛充血,又烫又痒,还怕光。涂了药,帕子蒙住,她稍微好受了些,不再乱抓乱挠。傅溶上马车前,特意向厨房要了一盒消暑的冰块。马车悠悠晃晃,驶向楚王府。傅溶握着拳头大小的布包,给她冰敷。

    江落歪在他肩膀上休息。

    途径闹市,人家卖炒货。江落鼻子灵,半道上闻到栗子香气,想吃。傅溶担心她眼睛,巴不得马不停蹄立即赶回楚王府。“下回我带你出来,想吃什么吃什么,今天先回去。”

    江落摸着扁扁的肚子,委屈道:“可是我饿了。”

    两人很长时间没吃东西了。傅溶头脑紧绷,这一路不是在担心傅年年,就是在操心江落。他根本没意识到饿这回事。江落主动提起,他便叫停马车,让马夫买了几样回来。江落心满意足,有了吃的,不再闹腾,就跟个小孩一样。

    傅溶一边给她敷眼睛,一边给她喂吃的。

    江落两边腮帮子鼓起,缓慢地咀嚼着,心中十分安宁。

    她随手往傅溶嘴里也塞了一颗。傅溶摇摇头,表示自己不饿。

    江落叫他名字:“傅溶。”

    傅溶道:“嗯?”

    江落临时起意,摸了下他嘴唇,问道:“你以前这样喂过傅年年吗?”

    “没有,”傅溶有点痒,“我不常在傅家,我们见得少。”

    “那你为什么要去救她?”

    “因为她还小。”傅溶理所当然道:“就算她不是我妹妹,我也会去救。”

    “那我比你大好多岁。以后我失踪了,你会去救吗?”

    “会。”傅溶定然道。

    “为什么?”

    “因为,”傅溶扯了扯嘴角,轻声道:“因为你是我的跟班,我答应保护你。”

    这个回答还算中听。

    江落笑了,得意洋洋。这份傅年年也没有的待遇,只专属于她,那么她在傅溶心里也是特别的吧。她觉得自己不算一无所获。

    有了傅溶这句话,进入幻境所经历的苦闷足以被抵消。

    牺牲一只眼睛而已。

    马车里没有水,江落吃了一些糕点板栗,怪干的。回到楚王府,立即要水喝。傅溶本想先去禀报柳章,把事情来龙去脉做个交代。但他被江落赖上了,不让走。只好吩咐仆从去请柳章过来一趟。傅溶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她喝水不肯动手,要他喂。

    傅溶认为她的伤本可以避免,因自己的疏忽才成这样,自责心切,变着法子想弥补。为她做什么都心甘情愿。柳章过来时,正好看见二人纠缠的画面。江落那副柔弱无助的样子,像是腿断了,手也断了,生活不能自理。

    “舅舅来了。”傅溶忙起身,放下江落的手臂。

    “她伤到哪里?”

    “眼睛。”傅溶让开位置,请柳章落座。

    只是伤了只眼睛,人瞧着却像残废了。

    柳章坐下来,探她脉象,沉稳有力。可以说生龙活虎,一点事都没有。江落拥有强大的自愈能力,哪怕粉身碎骨对她来说也不是致命伤。世上能杀死并彻底摧毁她的人屈指可数。这意味着只要不死,所有伤都是小伤。且她还不怕疼,某种意义上来说她是无敌的。

    这也是为什么,她如此自负,敢挖掉内丹来长安。

    几乎没人能杀死她。

    柳章细看江落伤处,按着她的眼角。眼皮稍微牵扯,江落便抽气,皱起一张脸。她扭过头埋在傅溶袖子里,哼哼唧唧  ,说好疼。傅溶听到立即紧张起来,慌乱无措,忙道:“舅舅,你轻点。她眼睛刚才一直在滴血,好不容易才止住。”

    柳章根本没用力。

    江落却娇贵得不得了,碰一下就说疼。

    傅溶恨不得自己去代替她,紧张道:“舅舅……”

    柳章冷冷扫了他一眼。

    傅溶意识到自己多嘴,心领神会,不该说那么多话。可江落这么难受,他有点看不下去,欲言又止,在边上走来走去直跺脚。

    柳章被他晃得眼睛晕,不耐烦,道:“要么出去,要么坐下。”

    傅溶只得坐下,追问道:“舅舅,蛇母的毒液,好像寄生在她眼睛里。该怎么取出来?”

    柳章道:“挖出来。”

    挖眼睛,听起来太血腥了。

    傅溶不忍心地看向江落,道:“用刀挖吗?”

    柳章取出匕首,点燃蜡烛,在火上烘烤。

    他打算亲自动手挖。

    “别动,”傅溶摸了摸江落额头,那肯定不是一般的疼,“你忍着点。”

    “没有别的办法吗?”江落有些担心。

    “相信舅舅,”傅溶道:“他肯定能治好你。”

    “那好吧,”江落听天由命,放弃抵抗。她对傅溶说:“你去厨房,让他们给我做个龙须糕。我上次吃过的那种。我等会要吃。”

    “我让人去传话。”

    “你自己去。”

    “我在这里陪你,你疼的话,就掐我。”

    “可挖出来的画面太难看了,我不想让你看。”

    “没关系,你什么样都好看。”

    “不要不要,你快出去,不然我不让挖了。”

    “……”

    柳章耐心烘烤匕首,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旁若无人,说些毫无营养的废话。江落一本正经,傅溶婆婆妈妈。匕首烤得变色了,还没有商量出结果。

    柳章冷眼旁观,听到最后烦了,打断道:“傅溶,出去。”

    傅溶顿时夹起尾巴道:“是,舅舅。”

    待傅溶依依不舍离去,为他们掩上房门,屋里便只剩下江落和柳章两个。江落一改娇弱模样,掀掉垫在脸上的帕子。她睁开眼,无比冷静,道:“挖吧。”

    傅溶一走,她就不演了。

    伤了眼睛算什么,她上次弄断自己的胳膊哼都没哼一下。

    柳章握住她左边脸颊,让她稍微抬起来。

    刀尖对准眼球。江落一眨不眨,感知冰凉硬物,划破眼珠,缓慢向内刺入。她像是没有任何反应,完好的眼睛还在盯着柳章看。两人难得凑这么近。江落想起一件事,问道:“为什么我在幻境中起杀心,辟邪珠也会起反应?”

    柳章道:“因为它不在你手上,在你心里。”

    江落道:“怎么取出来?”

    柳章道:“等你能够克制邪念,明辨是非,懂得何为正道。它自然会消失。”

    一只没有杀心的妖,还能算妖吗?

    江落陷入了困惑的谜题。

    柳章主动挑起话头,问她:“在幻境中做了一回人,感觉如何?”

    江落道:“不好,糟糕透顶。”

    柳章道:“哪里不好?”

    江落想了想,道:“如果不是辟邪珠,我杀掉千瑶哥哥,千瑶就不会被嫁给钱舟山。我杀掉钱舟山,千瑶也不会变成蛇了。”

    柳章道:“杀人解决不了问题。”

    他手法精准,挖到了症结。江落头上青筋轻微抽动,说不疼,倒不是真不疼。但她习以为常,什么也没说。千瑶的故事她不喜欢,结局也不喜欢。可罪魁祸首都死了。结局无法更改。她不喜欢又能如何呢?

    柳章挖出她眼球里的异物。那是条纤细的小蛇,玉白的,团在一起,只有黄豆大小。江落的左眼彻底报废。柳章为她擦去血迹,上药,缠纱布。江落木然地坐起来,感觉眼睛里空了一块。她扭头望着铜镜,镜子里的人像鬼一样,道:“把右眼也蒙上吧。”

    柳章道:“右眼好端端的,蒙上做什么。”

    江落道:“独眼龙不好看。”

    柳章还以为江落支走傅溶,是想单独跟他说些幻境中不可告人的事。没想到真的是因为难看。柳章对年轻人的想法不能理解,但纱布还是缠过去,包上了她右眼。他把江落变成了一个严严实实的小瞎子。

    第35章 指点迷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柳章让她经历幻境,做一次弱小凡人,体会到手无缚鸡之力的滋味,绝望等死。无非想利用感同身受四字让她明白。生死不是小事。有人生来强大,有人生来弱小。她轻易抹杀弱小的存在,早晚有一天也会被更强大的存在所抹除。

    如果她起杀心,看着弱小之辈,联想到千瑶,心生怜悯。

    那么柳章的目的就达到了。

    那日在竹林,江落与柳章敞开天窗说亮话。她处处推诿责任,说自己被逼无奈,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她呢?出生不可选择,她所作所为都不过为了活下去。这是她的苦衷和难处。柳章顶着师父的名头,听完真假掺半的委屈哭诉,终不忍赶尽杀绝。

    江落已然走上绝路,若不为她谋取一线生机,她不会善罢甘休,到山穷水尽之时,还是会选择戕害傅溶。柳章不愿意看到那样的局面发生。

    当时柳章想了很久,他为她指点迷津,道:“混沌初开,灵兽诞生之际,其实不分神魔善恶。那些身怀力量,却放纵恶念,无法控制杀心的,才会堕入魔道。你想活,便要回头,将魔性一点点从骨子里剜去。魔性消除,诅咒自然消解。你应当走回大道,修炼神心,重归天界。”

    他说的这些,江落闻所未闻。仿佛一把利斧劈开了她的天灵盖,光芒普照大地。江落感到茫然的震恐,她从未设想过那样的愿景,“那怎么可能呢?”

    柳章道:“我会帮你。”

    为表明诚意,他解开了结界,任由江落去找傅溶。

    解决有些难题堵不如疏。

    江落走出楚王府大门,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柳章居然真的放她自由。

    “你不怕我跑了吗?”

    “跑的话,”柳章道:“就没人帮你了。”

    “你真愿意帮我?”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江落脑子里一片空白。柳章神色不似作伪,他是认真的。

    柳章又道:“你可以信我。”

    江落细想一番,仍然无法说服自己,成神对她来说实在太过宏大遥远。她摇摇头,近乎自嘲发笑,道:“不可能的,那怎么可能呢。”

    柳章对她的反应早有预料,道:“你可以试试。傅溶很快会遇到一点麻烦,你去帮他。看事成之后,你体内魔性是否消减,掌心生命线是否延长。如若按照我说的,克制杀念,救人救己,能破必死局。你便真心认我为师。我助你褪去魔骨,位列诸神。”

    江落长到这么大,从无一人如此为她打算谋划。她自生自灭,只知生存与繁衍是第一要义,却不知天外有天。苍穹之上还有仙宫神殿,不死灵台。

    “这几天洗脸,小心些,眼睛不要沾水。”

    柳章为她弄好纱布,交代了几句。

    他带着染血的匕首离开。

    江落眼前一片黑暗,她对着光,举起自己的手掌。掌心红色生命线活了过来,像树根,扎进血肉,蔓延生长。那是她的生命线第一次延长。

    柳章没有骗她。

    当夜,傅溶来到竹屋,对柳章做了一番交代,包括钱府之事与江落幻境。柳章的卦象只能推测出时点和大概因果。具体会发生什么,他无从得知。

    柳章知道傅溶怕蛇,可能会吃亏,让江落去。江落自然要在他面前逞能出风头。两人并肩作战,事半功倍。顺带着江落历练一回,磨砺心性,一举两得。柳章安排得天衣无缝,可细节上依旧产生了偏差。傅溶说到驱魔司那段,出乎柳章意料。

    “你是说,你暴力攻破了驱魔司的结界?”

    “是。”傅溶还以为舅舅要夸自己,含蓄道:“我当时并不知道那是驱魔司的结界。”

    “我教过你上百种破阵之法,为什么要靠蛮力强攻?”

    柳章语气明显不对劲。

    面对质问,

    傅溶愣住了。从钱府蛇潮捞出傅年年算不得什么壮举。可攻破驱魔司结界,传出去至少吹半年。他特意提这一嘴,此次任务最大的亮点。带点小骄傲。可柳章的反应与他想象中大相径庭。柳章目光严厉,隐含斥责:“我说过很多次,强攻结界容易反噬自爆。”

    傅溶这才意识到自己踩到什么雷点。

    柳章道:“你把我的话都当成耳旁风。”

    傅溶哪里还记得这茬。听柳章语气凝重,他忙解释道:“我当时太着急,没顾得上。”

    柳章诘问道:“你想过后果吗?”

    傅溶带着傅年年和江落两个人。万一结界自爆,后果不堪设想。他的行为的确有失妥当。傅溶现在回想也有些后悔,他没脸反驳,压下心头那点骄傲,有点窘迫:“是我太冲动了。”

    柳章黑着脸看他,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做事情要三思而后行。”

    “是,我下次注意。”

    “……”

    这么点小麻烦,解决起来,还险些闹出生命危险。都十七的人了,毛毛躁躁的。陈叔屡次劝柳章别动用戒尺,说小侯爷长大了,打手板会伤自尊心。可有时候不拿戒尺打几下都对不起他犯的那些事,柳章问:“你还当着赵志雄的面骂了杨玉文?”

    “我,”傅溶真想给自己一个嘴巴,说那么快,“也不算骂吧。”他本来就跟杨玉文有仇,一出来就被刀架着,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嘟囔道:“谁让他们拦着我们啊。”

    “为什么要拦着你们?”

    “不知道,”傅溶挠了挠额角,道:“好像是钱府案子没调查清楚。”

    “既如此,为什么又放了你们?”

    “可能是怕我动手。”

    “说话要过脑子,”柳章闻言,像是听到什么离谱的话。他坐在书桌后头,看傅溶的眼神跟看白痴一样,“好好想想,杨玉文会怕你吗?”

    “……”傅溶句句被怼,简直无话可说。

    “凭你攻破结界,还是凭你背靠太后跟侯府?”

    “我并没有提太后。”

    “你的身份不用提,别人自会去权衡。”

    柳章喝了口清茶,压住想骂他两句的冲动,万般无语。他放下茶杯,道:“杨玉文守着钱府,设立结界,显然是用来钓鱼的。”

    傅溶抓住了关键问题:“钓谁?用什么饵?”

    柳章掀开手边一只锦盒,里头静静躺着那条黄豆大小的玉蛇。玉蛇看似活物,又似死物。通体透明,散发着幽光,头部沾着些微血迹。傅溶立即意识到那是从江落眼睛挖出来的。

    “是这个东西吗?”

    “玉髓。”柳章道。

    “江落说是蛇母的毒液喷到她眼睛里。”

    “蛇母本身便是由玉髓幻化而成。”

    “什么?”傅溶诧异万分。没听说这种事。

    “古书有记载,混沌初开,盘古身死。他的尸身沉落人间,骨骼化作玉山,鲜血凝聚成玉髓。随着地质变化。玉山深埋地底不见天日。野蛇在洞穴冬眠,机缘巧合食得玉髓,化作大蟒。大蟒不死不灭,靠玉髓传承永生。”

    柳章手指搭在锦盒上,缓慢旋转,“以玉髓入药,可延年益寿返老还童。以玉髓炼丹,可脱胎换骨洗髓重生。这是上古神物,可遇不可求。”

    傅溶叹为观止,道:“驱魔司竟然用神物来钓鱼?”

    柳章道:“杨玉文不在乎玉髓,他要查的事,显然比这个东西更重要。”

    傅溶勾起了好奇心,不由问:“他要查什么事?”

    柳章淡淡道:“我怎么知道。”

    傅溶道:“……”他理所当然地认为,舅舅无所不知,无所不能。乍一听到舅舅说不知道,还有点不敢相信。他意识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像是藏着座水下冰山,忖度道:“驱魔司丢了饵,想必不会善罢甘休。”

    “他们想钓鱼,损失一点饵很正常。没了玉髓,自有别的办法。”

    柳章对此满不在乎。听这口气,显然没打算还回去。

    傅溶试探问:“舅舅留着这个东西有用?”

    柳章道:“有用。”

    不知道为什么,傅溶总觉着,舅舅已经算到了一切。

    尽管拿到玉髓的过程充斥着偶然,连当事人都一无所知。但结果就是在柳章预料中。玉髓是他势在必得之物。柳章胜券在握,唯一不满的点在于傅溶鲁莽行事,险些受伤。至于拿走玉髓是否得罪驱魔司,他并不在意。

    傅溶不知道柳章要玉髓做什么,但他那么做,肯定有他的道理。

    傅溶绝对站在舅舅这边。

    “是,我们凭本事拿到的,他们想要回去,没那么容易。”

    “傅家三小姐情况如何?”柳章岔开话头。

    “年年没事,”傅溶道:“我给他们留了铃铛,过几日再去布防护阵。”

    “很好。”

    “舅舅有什么要吩咐我的吗?”

    “天色已晚,”柳章没什么想说的,道:“你回去休息吧。”

    “舅舅也早点休息。”

    傅溶走后,柳章目光落在锦盒中的玉髓上。

    玉髓绽放光芒,半空中浮现出一层朦朦胧胧的光影。蛇眼所看到的画面展现在他眼前。漆黑地窖,小姑娘摔断了腿,冻得瑟瑟发抖。她拖着伤腿努力自救,剥蛇皮包裹自己用来御寒,掰断骨刺剔蛇肉。靠吃蛇肉,恢复力气,她踩着蛇脑袋去挖石板缝隙。

    那是唯一逃出生天的出口,透过狭窄洞口,可以看到微光。

    她既要竖起耳朵提防钱舟山的人经过,又要忍着腿疼挖洞,累得气喘吁吁,摔了无数次。每一次摔伤都会让她躺在地上半个时辰起不来。千瑶的身体对她来说过于虚弱。她可能此生都不曾体验过这样无能为力的痛苦。

    呼吸声重,动作缓慢虚浮,还发了高烧。意识变得越来越模糊。她咀嚼蛇肉,止不住反胃干呕。江落是不习惯吃肉的,为了活下去不得不逼自己咽下去。她怕自己昏死过去,就往手臂上扎洞。直到最后一刻,再也爬不起来。

    她手里依然紧握蛇刺。那是她唯一的武器。

    江落闭上了眼睛,再没有睁开。后头便是死亡,异化,成蛇……

    柳章把幻境中发生的事情完完整整看了一遍。

    竹屋内,光影变幻莫测。

    他脸上明暗交错,眼睛中倒映出江落倔强的身影。

    第36章 养伤什么人能相信这种鬼话。

    晚饭江落是同傅溶一块吃的。她眼睛上了药,被纱布蒙着。傅溶给她夹了很多菜。厨房送龙须糕来,尝着还算香甜。她喜欢吃。傅溶叮嘱她睡觉少吃点甜的,可等傅溶一走,她就把龙须糕扫荡一空,并且吩咐厨房明天再做三份。她早中晚都要吃。

    第二天傅溶得知此事,赶到厨房把龙须糕劫走,换成胡萝卜炖乌鸡汤,和各种菜蔬,美曰其名养身体补眼睛。江落不乐意了,找傅溶理论。

    傅溶道:“吃那么多甜食对身体不好。”

    江落以前是想吃什么糕点就吃什么糕点,伤了眼睛,反倒受起拘束管控。她自然难以接受,抱怨道:“你不让我吃甜食,我只能去吃草了。”

    傅溶掐了一下她的脸蛋,道:“可以喝点鸡汤,吃点肉。你看看你瘦的,不吃肉怎么长身体。”

    江落反驳道:“你要我长哪里,我现在可以长给你看。”

    傅溶道:“……”

    靠法力长出来的肉能算长身体吗?

    江落不吃肉,傅溶知道她的习性。妖精吃素是件十分罕见的事。他一直没问过,想想也有点好奇,因而起意问道:“你不吃肉,是不喜欢肉的口感吗?”

    江落道:“以前吃过,后来不吃了。”

    傅溶道:“为什么?”

    江落道:“大鱼吃小鱼,小雨吃虾米。每一层都会积攒毒素。我体内流着魔血,富含天下奇毒。这世上绝大多数东西都与我相克。我只能跳过鱼和虾米去吃草,吃那些天生地长的东西。甜食是麦子做的,比草好吃,我就吃这个了。”

    傅溶

    听完才知道有这么一层道理,道:“原来是这样。”

    江落趁他不备,偷走两块糕点塞到嘴里。堂堂一只大妖怪,竟然连吃东西,都束手束脚。傅溶觉得她这么多年怪不容易,便把龙须糕还给她了,安慰道:“等你修行出金丹,净化魔血,以后吃什么都可以。”

    江落喜笑颜开:“嗯嗯。”

    傅溶给她舀了点豆腐,道:“坐下来吃。”

    “眼睛还疼吗?”他随口问。

    “疼死了,”江落吃得高兴,故意嚷嚷道:“我昨天一晚都没睡。”

    “不是敷了镇痛药,怎么会这么疼。”

    “我哪知道呀,师父下手那么重。肯定把我的眼睛挖坏了。”

    “不会的,舅舅有分寸。”

    “我变成瞎子你还会理我吗?”

    “理,”傅溶喂她吃了块米豆腐,“你要是瞎了,我伺候你。”

    “真的?”江落听他这么说,忽然有点不想好了。戴着纱布,让傅溶天天围着她转。

    傅溶脱口而出,说完了方觉不妥。好像在做什么承诺一样。江落为他的事受伤,他怎么照顾都是应该的。可伺候这个词用在这里似乎太深重。夫妻恩爱白头,老了相互照顾伺候。幸好江落蒙着纱布看不清楚他脸色。傅溶闷声咳嗽,将闪躲目光压下,若无其事。

    “也许我真的好不了了。”江落拉着他的袖子,追要肯定答复。

    “你赶快好起来,”傅溶含糊其辞,岔开话题,道:“马上有个节日到了,很热闹的。你要是不能好,我就没法带你去看烟花了。”

    “什么节日?”江落来了兴趣。

    “一个普通节日,大家出来放灯,看烟花什么的。”

    上次他带江落出门玩,遇到只蝎子精,全搅和了。大家失望而返。傅溶一直记得这件事。想着哪天有空再带她去玩玩。江落最爱凑热闹。

    “那我们现在就出门吧!”

    “还得过两天。”傅溶连忙拉住窜起来的江落,还刚说,她就要出发了。这么着急干什么。

    江落心里埋下种子,心心念念。硬是数着时辰挨到两天过去。她在傅溶面前扯下纱布,正式宣告自己已经好了。好得利索又突然,傅溶端详她左眼,果真完好无损,眸光明媚,一如既往。傅溶怕有什么后遗症,去请教柳章需不需要戴头纱,避光观察几天。

    柳章听说江落这几天吃饭都是傅溶喂的,出来晒太阳是要抱的,花样百出,断腿残废也没她花花肠子多。偏偏傅溶甘之如饴,特别谨慎,天天守着。柳章本是眼不见心为静。傅溶倒钻了牛角尖,当成一件正经事来请教。

    这场闹剧也该适可而止了。

    柳章不得不提醒他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道:“挖完最多两个时辰,她眼睛便长好了。”

    傅溶始料未及:“啊?这么快吗?”

    柳章道:“不然呢。”

    傅溶道:“她跟我说看不见,怕黑,不敢一个人睡觉。”

    柳章清楚记得,上回江落警告他,说楚王府所有的虫子都是她的眼睛。到了傅溶这儿,就成了睁眼瞎了。小丫头片子全身长满心眼,算盘珠子都要蹦到别人脸上去。怎么会有人看不出来呢。柳章心情复杂,看着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傅溶,无法相信这是他教出来的蠢孩子。

    “她从山里来的,你认为她会怕黑吗?”

    “会的吧。”傅溶琢磨了一会儿,认真思考,道:“她说以前在山里,没有灯,会有小妖为她盖被子唱摇篮曲哄她睡觉。”

    柳章道:“……”什么人能相信这种鬼话。

    “我不大会唱摇篮曲,”傅溶讪讪道:“只是哼了两首。”

    柳章听了,无话可说,这孩子无可救药。他摆手示意傅溶赶紧滚蛋,别再这丢人现眼。傅溶难得在舅舅脸上看到如此复杂的情绪,既嫌弃又不屑,还带点难以理解的纳闷。

    “舅舅想说什么?”傅溶见他欲言又止。

    “江落活了两三百岁,她降生之日,大梁甚至还没有开国。她身在乡野不通人间世情,但不代表她没有心机城府。你以为的率真赤诚,也许在旁人面前是另外一副面孔。”柳章意味深长道:“你所看到的,都是她想让你看到的。”

    傅溶心领神会,笑道:“舅舅的言外之意,我心里明白。舅舅既然认可她,接纳她当徒弟,那么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君子论迹不论心。日后她做错什么,我批评纠正。没做错什么,她便是自由的,想以什么面目示人随她心意。我识人本领不如舅舅,可心底里知道是非对错。”

    柳章道:“你明白就好。”

    傅溶道:“我已经长大了,舅舅不必为我担心。”

    言尽于此,柳章便不往下说了。有些事,点到为止,心知肚明。

    “我答应带她去看烟花,”傅溶自认为坦坦荡荡,无所隐瞒,问他:“舅舅要一起去吗?”

    “你们自己去吧。”柳章没有心情也没有那个闲工夫。

    “行,”傅溶道:“我们会早点回来的。”

    “看着她,别让她瞎胡闹。”

    “好,我知道。”

    江落早已收拾停当,只等傅溶请示柳章,便能立即出门。

    她来到竹林出来那条石子路上等着。陈叔一行人提着花灯经过,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眼前一亮,那花灯精致小巧,栩栩如生。灯芯透亮,纸面绘制着各种花纹,落在地上的影子是动物形状。

    江落蹦蹦跳跳,追着他们踩影子,怪好玩。

    陈叔本是要去请示柳章的,因江落在后头追赶,他们不得已停下配合她玩一会。陈叔倒也不着急,对江落向来纵容和蔼,笑道:“这是秦家二小姐送的。一共三对。竹叶的送给殿下,螃蟹的給小侯爷,这对兔子的给小姐。”

    江落孤身来到楚王府,一个朋友也没有。除了柳章和傅溶,从未有人送礼给她。她蹲下去摸了那只兔子的,哇的一声,很意外:“我也有份?”

    陈叔道:“是,秦二姑娘蕙质兰心,知道咱们府里添了人,没漏掉小姐的。”

    江落握住兔子耳朵,摆弄了两下,灵活别致,可以前后左右旋转。送礼的人花了一番巧思。

    “秦二姑娘是谁?”她没听说过这个陌生名讳,究竟何许人也。

    “太后的侄女,照辈分来说,小侯爷叫她小姨。”

    陈叔刚说完,傅溶从竹屋出来。他们一群人围着说话,傅溶蹑手蹑脚凑上前,听了一耳朵。他看到那些花灯什么都明白了,拉起江落,故意说:“你喜欢什么样式,等会买,外面多的是。人家醉翁之意不在酒,送给咱们的都是添头。”他给陈叔递了个眼神,打趣道:“赶紧拿去给舅舅过目吧。”

    陈叔笑着说是。众人皆忍俊不禁。

    江落不明所以,有些摸不着头脑。在场之人都知道些什么,只有她不知道。傅溶给她套了件披风。两个人骑一匹马出去。一路上江落琢磨花灯和傅溶说的话,想起当初刚进府时打听到一件私事。她记得,柳章因拒婚得罪太后。好像当事人就是太后侄女。

    宗亲关系复杂,她一直没搞清楚过。

    “我师父和秦二姑娘是什么关系?”

    车水马龙,傅溶抓着缰绳,慢慢行走在商贩中间。

    江落扭过头就能撞上他下巴。

    傅溶握住她下巴,把脸拧向前,免得磕到。他做晚辈的怎么好议论长辈的私事,道:“没什么关系,舅舅并非太后所出,和秦家不熟。”

    江落追问道:“那她为什么给王府送花灯?”

    这怎么好说。

    傅溶犹豫了下,江落软磨硬泡。在马上拉扯很容易摔下去。不告诉她不肯善罢甘休。他只好斟酌了下,言简意赅道:“她喜欢舅舅。”

    柳章长相气质的确十分招人。江落亲眼所见,上回出门玩,他一个人坐在茶摊子下,吸引无数卖花的姑娘。不过没见他对谁感兴趣。

    “师父喜欢她吗?”江落又问。

    “不知道,”傅溶道:“可

    能不喜欢吧。”

    如果喜欢,也许就不会拒婚了。前两年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傅溶因为好奇加八卦,旁敲侧击问了柳章一回,被柳章以多管闲事不务正业为由罚抄,他白得一通罚,什么也没问到。柳章从来不跟任何人探讨私事。

    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为何要拒绝长安第一美人。

    当时柳章跪在太后面前,给出的理由是“儿臣一心向道,断绝男女之情,此生不会娶妻”。话说到这份上了。太后纵然生气,也不能逼着人强娶。

    此事作罢。后来柳章果然没娶妻。那秦家二姑娘也待字闺中,云英未嫁。旁的姑娘被拒婚自是蒙羞含耻。这秦姑娘却心地宽厚,能忍常人所不能忍。

    她倒大度,未曾因此结仇。

    由于傅溶这层关系存在,还逢年过节差人来送礼,名义是给傅溶的,送到楚王府,自然得添上一份给柳章。或是屏风花草,或是砚台狼毫,折扇香袋……总以新奇风雅为主,秦姑娘是个知情识趣的妙人,奈何遇上这么个不解风情的负心汉,叫人扼腕长叹。

    柳章不管王府庶务,一般陈叔由自行忖度着回礼。陈叔比任何人都盼着新王妃进门。可惜郎心似贴,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你觉得,”江落对这个话题十分感兴趣,“师父会喜欢什么样的姑娘呢?”

    “他可能根本不喜欢姑娘。”

    “他喜欢男的吗?”

    “……”傅溶呛了下,道:“那怎么可能。”

    “你又不知道,说不准。”

    “这不是我们该关心的事。”

    傅溶感觉她越说越离谱,赶紧提醒她,“舅舅是长辈,你别在他面前胡说八道,他会抽你的。”

    第37章 路见不平“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到了一段狭窄闹市,人头攒动。他们下了马。傅溶牵着缰绳步行,江落背着手倒退走路,跟他面对面。傅溶提醒她看路,别摔跤。江落走得稳稳当当。她虽然没转过去,却能精准避开每一处障碍物,就像是后背长了眼睛。

    “那你喜欢谁?”江落话锋对准傅溶。

    路边跳出来的花炮在马蹄下炸响。骏马受惊起跳。傅溶勒紧缰绳,看着马儿不安的眼睛。他抚摸鬃毛,脸色镇定自若,道:“没喜欢谁。”

    “你喜欢什么样的姑娘,高的矮的,胖的还是瘦的?”

    “我和舅舅一样,”傅溶找到了理由,底气十足,道:“谁也不喜欢。”

    “为什么要学他呢?”江落不无失望。人和人之间的差别真是太大了。向云台色/欲熏心,大街上捡到个陌生人都能动情。楚王府却走得一派孤寡清心的路子,一个两个奔着孤独终老去。傅溶学柳章,断情绝爱,那也太难攻克了。

    虽则柳章答应助江落修炼,可成神是没影的事。她暂时不打算放弃傅溶。一是为了做退路,二是为了自尊心。她向来自负,想要什么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哪有到嘴的鸭子白白放弃的道理。

    傅溶哪里知道江落这么多心路历程,自顾自道:“舅舅可是我的榜样,当然学他。”

    江落道:“就因为他是你舅舅吗。”

    “当然不止。”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跟舅舅有关,听完你就明白了。”

    “好,”江落竖起耳朵,巴不得多了解一些,“你讲给我听。”

    二人并肩同行,行走在繁华闹市中。旁若无人地大声说话,反正没人认识他们。嘴上说,眼睛负责扫荡两边小摊。如果江落看到感兴趣的,傅溶便掏腰包买下,吃吃喝喝。江落手里攥着一大把生脆的冰糖葫芦,腮帮子鼓起两个包,咀嚼不停。

    傅溶帮她拿着手里握不下的果脯,道:“我六岁时,母亲去世了。她被他们葬在玉山,我找不到她,不晓得人死了之后是要被埋进土里的。我以为他们把她藏起来了,所以偷偷溜出府,坐马车出城,我想去找她。”

    六岁的傅溶,岂不是和傅年年一样大。

    江落试着想象他小版的模样,漂亮脸蛋,粉雕玉镯,肯定很讨人喜欢。

    “那日不凑巧,驱魔司正在玉山一带执行抓捕大妖计划,由杨国师亲自带队。”

    “杨国师是谁?”

    “杨玉文的父亲,一个很厉害的人,”傅溶解释道:“当时是他掌管驱魔司,负责保护长安。”

    “哦。”江落点头如捣蒜,表示可以理解,“然后呢?”

    “那只大妖法术高强,突破布防,差点潜入长安。陛下震怒,杨国师难辞其咎。长安若失守将不堪设想。杨国师向陛下立了军令状,不管付出任何代价,一定诛杀大妖。”

    “驱魔司几乎倾巢出动,设下天罗地网的大阵。当时整座山头都被清空。紧要关头,我意外闯了进去,被大妖的触须卷入阵眼。阵师有所察觉,但不知误入的小孩是谁,他请示杨国师,是否要派人去查探。杨国师认为查探必定导致打草惊蛇。”

    “如果大妖逃走,他们将无法交差。为了长安千万百姓和大梁国祚,牺牲无可避免。只是一条人命而已。我陷入必死的困局。”

    江落不由为他担心,眨巴着眼睛,关切道:“他们为什么不救你?”

    傅溶道:“因为在他们看来,诛杀大妖比救我更重要。”

    怎么能这样呢?

    不过傅溶既然好端端坐在这里,说明他当时化险为夷了。

    江落迫切想要知道后续,追问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然后舅舅挺身而出,深入阵眼。”傅溶接着道:“我看见他身穿白衣,像神仙一样从天而降,还以为自己在做梦。”

    江落脑海中浮现一副惊险画面。深不见底的地狱,一道光落下来,照亮傅溶。那种震撼恐怕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如果上回她被困幻境地窖,也有人从天而降救起她。

    那么她肯定一辈子忘不了这人。

    “后来我才知道,事情远远没有那么简单,舅舅与驱魔司发生了剧烈争执。他向杨国师争取到一刻钟时间,让他去救人。如果一刻钟后,他不能带我逃出生天,就开启大阵,将我们俩与大妖一同埋葬在玉山。他赌上性命,孤身涉险,救我于危难。”

    傅溶讲起故事来引人入胜,环环相扣。

    江落听得聚精会神。

    “杨国师同意了。”傅溶说到这,嘴角勾起辛酸笑意。

    “但不知出了什么变故,不到一刻钟法阵就启动了,我和舅舅本可以全身而退,却因他们的出尔反尔险些死在里面。舅舅被大阵重创,濒死之际,拼着最后一丝力气带我离开。我出来时毫发无损。身上白狐裘变成了红的,汲满他的血。”

    “为救我,舅舅差点死了。”

    “舅舅的师父历经周折找到续命药,保全他的内丹。之后舅舅整整闭关了一年。”

    “当年舅舅也才十五岁,他不认得我,不知道我是长公主之子。他选择跳下来,只因我是个无辜的六岁孩童。人命不分高贵或低贱,只要有一线机会,都值得他去救。也正是从那时起,我决定去修行,成为他那样的人。”

    “九岁时,我与傅家闹翻,舅舅收留了我。舅舅是这世上为数不多真心待我之人。他救过我的命,教我修行。他的恩情我铭记于心,这辈子都还不清。”

    傅溶的故事讲完了,江落也明白了。原来柳章在傅溶心目中,占据这样一个位置。他们的过去惊心动魄有声有色,自她没来前就已根深蒂固,牢不可破。傅溶的过去满是柳章的影子,他注定会长成柳章那样的人。

    “我说了我的,”傅溶咬了一口糖葫芦,看向她,“你呢?”

    “我什么?”江落回过神。

    “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江落被问住了。她这几百年一直在山里当大王。大

    王自然是随心所欲的,没人教导她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如果不是血脉诅咒,她就会一直猖狂自负地活在山坳里,做她无知无畏的大王。直到很多年过去,被捉妖师杀死,或是被更强大的妖精吃掉。

    妖精怎么会去思考自己该如何度过一生呢?

    “不知道,”江落面露难色,答不上来,“我没有想过。”

    “现在开始想。”傅溶像是在点拨一个刚入门的小师妹。

    面对人生和未来充斥迷茫,她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该做什么。凭动物本能活着,行事只凭冲动和高兴。糊涂降生,糊涂死去。那样贫瘠单薄的一生,怎么对得起她如此高的天赋和出身呢。她应该有老师,朋友和信仰……跳出浑浑噩噩的山大王身份,把眼光放长远,看到更深的价值,成为真正的修道者。

    柳章是傅溶的启蒙人,而江落要悟道,也得踩着前人步伐,一步一步慢慢来。她思考自己的价值便是第一步。可这对江落来说,太过于遥远深刻,她想了半天也没答上来。

    傅溶见她为难,心知不是一时片刻就能有结果的。他自以身作则,教她慢慢入门,因此循循善诱,道:“没想好之前,可以模仿我。”

    “模仿你?”江落问。

    “对,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呢?”江落觉得很有意思。

    “现在,”傅溶指着某个巷口,道:“离我们一百步远。有个姑娘在卖花灯,被两个歹徒尾随,堵到死角。他们想欺负她。”

    江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穿透层层人潮,越过屋舍石墙。她看见绿衣姑娘摔倒在地,哭得花容失色,央告求饶。两个男人抓住了她的脚踝。江落周围一片吵嚷,可姑娘的哭声震耳欲聋。傅溶拔腿往那头走,示意她跟上,道:“走,我们去帮忙。”

    江落道:“好。”

    两个黑衣魁梧大汉步步紧逼。

    绿衣姑娘掏出荷包里,她手抖着,铜板撒了一地,哭道:“我给你们钱,求求你们放过我。”

    一人捂住她的嘴巴,迫使她闭嘴。情急之下她反咬对方一口。那人吃痛,抓住她肩膀按倒在地,撕扯她衣裳。期间污言秽语咒骂不断。

    一墙之隔,闹市喧嚣,无人听见她的哭喊。

    正当绿衣姑娘满心绝望,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变故突生,掐在她脖颈上的手忽然停住,那庞大的身影僵在原地,动弹不得,像是被蛮力抓住。他们的面容因剧痛而扭曲。液体顺着歹人指缝滴入姑娘的脖颈。血腥味蔓延开来。绿衣姑娘被温热的血烫到了。男人松开她,她从窒息中得以解脱。

    她心脏狂跳,瞳孔放大,胆战心惊回过头。

    只见那两个歹人一动不动。他们抬着手臂,膝盖半弯,身体保持着向前倾斜姿态。而肩颈、腰侧、膝盖、脚踝和掌心几处地方出现了血洞。整个人被贯穿,再也无法前进分毫。绿衣姑娘惊魂未定。清朗月色下,每个血洞都连接着一根细长蛛丝,蛛丝紧绷,素白近透明,上头挂着几滴浑圆血珠。

    二十几根细丝延伸至小巷尽头,在风中危险颤动,杀机毕露。

    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少女走了出来。她手握蛛丝,闲庭信步,踏月而来。

    两个歹人低头看向身上的伤口,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

    少女手指发力。

    他们如提线木偶软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第38章 悸动“如果你见过我的本体,你也会怕……

    江落收回蛛丝,走到两个歹人面前,踢了踢他们的脸,死猪一样。傅溶说不能杀人。她点到为主,跨过二人头颅,望向角落里衣衫不整、头发凌乱的姑娘。绿衣姑娘目睹她出手伤人,有些害怕,浑身发抖。江落脱下自己的外袍,放到她面前,道:“给你。”

    绿衣姑娘大气都不敢喘。

    江落看穿她眼底惊恐,便道:“他们没死。流点血而已。”

    绿衣姑娘闻言,这才回魂,她如梦初醒抓起披风,裹住自己的身体。江落救了她。她劫后余生,泪流满面,“雪柔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江落道:“举手之劳。”

    绿衣姑娘裹着披风,两腿发软,几乎站不起来。清秀面容看起来似曾相识。江落打量她片刻,想起什么。江落拨开她额前凌乱头发,确认是见过的,道:“十六。”

    雪柔茫然地抬起头,有些错愕。

    江落道:“你在钱府待过。”

    雪柔闻言一怔,意识到什么,道:“姑娘认得我?”

    她是钱舟山第十六个小妾。

    江落在幻境里见过。她给她分过吃的,还提醒她,蛇莓不能吃。

    然而幻境并非真实发生的经历。成为钱舟山第十七个小妾的是千瑶,不是江落。事实上,她们两从头到尾没有碰过面。雪柔自惭过去经历,只想忘了,从未主动跟人提起,也不晓得江落是何方神仙,怎么会认得她。在钱府当小妾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

    雪柔低声道:“我,我的确在钱府待过。”

    “你现在住在哪?”江落问。

    “有个编竹筐的,跟我是同乡。他可怜我,把我买下来了。”

    官兵抄了钱府,钱舟山被斩首,小妾们要么被抓要卖。

    为什么人间的女子总是被卖来卖去?千瑶是,雪柔也是。

    “然后呢?”江落听得皱起眉毛。

    “然后我嫁给他了。”

    江落不太能理解这个逻辑的。男女嫁娶,至少相互喜欢。

    怎么她们的嫁娶都像买卖。

    “他人在哪?”

    “家里。”

    “你被人欺负,他为什么不跟着。”

    “他不知道,”雪柔擦掉眼泪,勉强笑了下,“今日七夕节,花灯好卖。他编了好多,我拿出来卖。没想到会碰到那两个人。都怪我误了时辰想抄近路。”

    雪柔整顿衣裳,将头发别在耳后,情绪稍微平复。她看着地上躺尸的二人,仍是害怕,小心绕过他们,捡起零零碎碎的花灯。今天出来,本就是想多卖点钱。花灯在混乱中被人踩扁,支离破碎。货弄坏了,一文钱没挣到,还险些被人欺辱。雪柔委屈又心酸,掉起了眼泪。

    她抱着花灯痛哭的模样太过凄惨。

    江落不晓得有什么事值得哭成这样,天塌了一样,道:“你别哭了。”

    雪柔在泥土里摸索着,很心疼,道:“都碎了。”

    江落便道:“卖给我吧。”

    她掏了掏口袋,空空如也。钱在傅溶那里。

    傅溶便心有灵犀,从她身后出现。雪柔杯弓蛇影,被陌生人吓得直后退。傅溶便没有过去,将二十两银子放在一截破碎花灯骨架上,道:“你的花灯我们全买了。”

    月色明亮,雪柔恍然见这少年丰神俊朗,衣着华贵,恍若天人一般。呆了一瞬。紧接着她反应过来,意识到对方并无恶意。雪柔有些不好意思,忙推辞道:“这些都坏了,不能卖给你们。我也不要你们的钱。你们救了我,我很感激。”

    她缺钱,才来卖花灯。给她钱又不要。

    江落不懂她忸怩什么,道:“给你就拿着。”

    雪柔局促道:“真的不用了,我可以养活自己。”

    傅溶看穿她自尊心强,不愿意接纳施舍,便道:“二十两是我们预付的订金。你回家再做二十个花灯,要最好的材料,做好后送到楚王府。找一个叫陈叔的。他会验收。若不值这么多钱,你便退还一些银子。若做得好,我们下次再定。”

    二十两银子别说买二十个花灯,买两百个都绰绰有余。

    傅溶这番话给足了颜面,照顾到她的自尊心。二十两不是施舍,而是公平买卖。雪柔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她想了须臾,此番因祸得福,接了这么一个

    大单买卖。二十两够全家过一年。雪柔屈膝行礼,弱弱道:“那,那便谢过姑娘和公子。”

    傅溶道:“拿着吧。”

    雪柔怯怯地收下了银子。

    傅溶又道:“我们送你回去,你家在哪个方向?”

    雪柔道:“有一点远,我自己走大路回去,应该没事了。”

    江落道:“你自己走,又碰到坏人怎么办。”

    二人想送她回家,雪柔百般推拒,深怕麻烦他们。

    “二位好意我十分感激,只是我家住在城郊,实在偏远。”

    “正好,”傅溶顺口接过她话头,道:“我们正要去城郊寻一个僻静场所,远离人的河边,清清静静赏烟花。姑娘可知道哪里靠河,又有酒肆的。”

    他这么一说,显得不是特意送人,而是顺路。雪柔想了一想,道:“我家旁边往前走一里,就是护城河。那里夜色很美,有萤火虫。”

    傅溶点点头,道:“劳烦姑娘带路。”

    雪柔道:“那你们随我来吧。”

    江落纳罕,暗自奇怪。

    怎么她说的,雪柔都不肯答应。傅溶一说,又肯了。

    方才他们听到叫声,傅溶交代江落先过去,制服歹人,不要弄死,让她给姑娘穿好衣裳,然后他再出来。安排得条条是道,江落不懂他用意,逐条照做。傅溶说的应该不会有错的。他们一起护送雪柔回去,到了民宅聚集处,墙头狗察觉生人靠近,一通乱叫。

    “二位送到这里吧,我快到家了。”

    雪柔停住脚步,对二人道:“往前头路直走一会儿,便能看到护城河。那儿有卖馄饨酒汤的。”

    这儿太黑,不见门户。

    江落左顾右盼,分明还没到。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她道:“再送过去一点吧。”

    雪柔笑着道:“这儿邻居都认识,还有狗。过去两棵树便是我家。今夜救命之恩,没齿难忘,雪柔感激不尽。来日一定登门拜谢。今晚是七夕,我便不耽误二位赏烟花了。”

    傅溶道:“既如此,你回去吧。”

    雪柔朝二人再拜,郑重行礼。

    她转过身,走入黑暗中,犬吠声渐止。

    看样子应该是平安到家了。傅溶和江落离开。

    江落藏着一肚子疑惑,无法理解,问他:“为什么不让送到家门口?”

    傅溶道:“今夜之事瞒下最好,她回去后,只说摔了一跤,万事太平。再无第四个人知晓。省去诸多是非。人家是有妇之夫。这样晚了,领着客人登门。她丈夫问起缘由,反倒不好解释。女子生存不易。二人若因此生出嫌隙,她该如何自处呢?”

    “二则,抛开今夜之事不谈。她家是做编织生意的,院内家中竹子竹条一堆,未必有空收拾。客人临门,诸多不便。请进去喝茶没有落脚之地,不请又失了礼数。她今夜本就狼狈。若她有心,来日收拾好了,请我们去做客,既表了谢意,又体面周到。”

    “人活一世,不单是柴米油盐,也还有尊严体面四字。”

    傅溶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一一讲给江落听。原来,小小一件事,藏着如此多的弯弯绕绕,细腻心思。江落听得一愣一愣,问他:“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道理?”

    傅溶道:“在外游历,见过了,就明白了。”

    傅溶出身富贵乡,本也不懂女子处境。他琢磨出这些全靠血的教训。几年前,他从狼窝里救过一个未婚少女。那少女平安回家,家人却疑她失贞。少女郁郁而终。一个幸运到能在狼窝里死里逃生的人,却死于流言蜚语。

    那件事在傅溶心里留下很深的刺。

    江落感慨道:“人活着,还要懂这么多道理,真麻烦。”

    “你要学的还多着呢。”傅溶笑道:“人情世故这东西,教是教不会的。你接触得多了,自然就明白了。”

    二人散着步,寻找雪柔所说的河岸。

    傅溶问道:“我方才听你们说话,你叫她十六,你认得她?”

    “她是钱舟山的第十六个小妾。”

    江落当时删繁就简,把幻境的故事跟傅溶说了大概。无瓜紧要的没提,地窖那段丢人的经历也是一笔带过。所以傅溶并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什么。江落道:“她在幻境里分我东西吃,就是胆子小,不肯跟我去杀钱舟山。”

    傅溶闻言失笑,道:“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胆大包天。”

    沿着雪柔指示的方向。他们来到河边,选了一家干净的酒肆坐下。等待烟花降临。酒暖风凉,吹得人心舒坦。傅溶与江落闲聊二三,感觉她跟雪柔倒是有缘分。幻境中的人,现实中再次碰到,冥冥之中注定一样。傅溶道:“你在长安,只认得那么几个人。如果你觉得雪柔好,以后可以多接触,当朋友处。”

    江落不置可否。

    雪柔性子软弱敏感,她们相处起来,恐怕一个急死,一个哭死。

    傅溶又问道:“你在山里的时候,身边朋友什么样?”

    江落被戳中了短处,含混不清道:“没有朋友。”

    “怎么会?你不是大王吗。”

    “他们都怕我。”

    “为什么?”

    “如果你见过我的本体,你也会怕我的。”

    “笑话,”傅溶一敲折扇,道:“本公子什么妖魔鬼怪没见过。”

    “你连蛇都怕。”江落故意揭他老底。

    “你又不是蛇,而且上次砍了那么多,我已经适应了,不怕了。”

    “才不信,”江落道:“我下次捡一条蛇蜕,塞你被窝里,看你一觉睡醒,怕不怕。”

    “你敢,”傅溶乐不可支,“你敢塞,我就……”

    “你就怎么样?”江落摇头晃脑冲他挑衅,得意洋洋,“我可什么都不怕。”

    傅溶想了想,倒真没想到她会怕什么。

    江落眼中闪动狡黠的光。

    店家端来两碗馄饨,打断二人视线交汇。给他们上了一壶酒,两个杯子。

    傅溶道:“我们没有点酒。”

    店家道:“这是送的,我们自家酿的梅子酒。甜的,不醉人。您二位尝尝。要是觉得好喝,下次来点。”

    柳章有禁令,不得喝酒。傅溶正想退回去。江落已经倒了两杯,尝了鲜。她咂摸两口。滋味不错,大肆称赞,“好喝!”

    店家喜笑颜开,道:“是,喝过都说好喝,您二位慢用。”

    江落已然尝了,没法退,只得留下来。

    傅溶记着柳章的嘱托,赶忙道:“尝尝就行了,别喝太多。”

    江落将另外一杯推给他,“你也尝尝。”

    傅溶道:“不用了。”

    江落道:“真的很好喝,师父又不在,没人会知道。”

    两人对坐,隔着一张大木桌。傅溶坚守规矩,江落非要他尝尝,费了好一番口舌。她脾气执拗。傅溶婉拒再三。江落直接爬上桌,举着酒杯喂到他唇边。

    少女如花裙摆散落在黑漆桌面上,像暗河里的夜精灵爬到他面前,引人犯罪。在她身后,酒旗招展,烟花绽放。无垠夜幕被点亮。河岸边的人同时抬头,发出惊叹。花火转瞬即逝,流光溢彩,江落的眼睛熠熠生辉,每根头发丝都在发光。

    太亮了。

    傅溶眼底再也看不见烟火。

    这样美好的夜晚,喝酒是应该被许可的。

    傅溶方寸大乱,鬼使神差喝了,咽了。梅子酒并不烈,却像团火焰,滑进咽喉,落到了胃里。他吞咽的动作过于急促,以至于根本没尝出梅子酒的味道。只觉得烫,热,连五脏六腑都要着火了。江落跪坐在他面前,凝视着他嘴角酒渍,笑问道:“好喝吗?”

    傅溶眼神无处安放,耳朵红得能滴出血。

    他低低嗯了一声。

    江落退后,滑下桌子。她握着一滴不剩的空酒杯,自鸣得意,道:“我就说嘛。”

    傅溶如被火烤,舌根浮现酒香余甘。味道出来了。他暗自品味,忍不住再看她一眼。江落自斟自饮,扭过头去看烟花。傅溶注视着她清晰的侧脸。风吹额发轻盈。她半靠在栏杆上,指着那朵最大最亮的烟花,惊喜道:“哇!快看快看。”

    江落眼底倒映着五彩斑斓的夜空。时而明亮瑰丽,时而暗下来。光影交错,那一场盛大的烟花盛大落幕。江落回过头,傅溶尚未来得及收回自己的目光。二人对视了一眼。傅溶掌心冒汗  ,口干舌燥。他听到胸膛里回荡着巨大的心跳声。却像喝醉一般,眩晕起来。

    江落道:“下次我们还来看烟花喝酒,好不好?”

    傅溶心生悸动,不受控制。

    “好。”

    第39章 玩尾巴“说了不要弄了。”

    两人为了看烟花,特意跑到护城河下游,远离人烟的僻静所在。

    对月当空,水天一色。

    酒家早已打烊,妇人抱着酣睡孩儿在屋里缝补衣裳,猫儿打着哈欠。木灯笼光影阑珊。对岸泊着几只花船,偶有娇笑声响起,船身晃晃悠悠。

    江落和傅溶坐在这头游廊,占据一张酒桌,背靠长湖,两人不知说些什么,笑得弯腰拍桌,一时高兴,江落站在椅子上用筷子敲酒盏。傅溶捉她下来,玩着什么划拳游戏,总输。酒喝了一坛又一坛。

    最后两人都倒了,趴在桌子上睡觉。

    夜凉如水,长廊寂静,脚步声由远及近。柳章走到他们面前,看着两个醉得不省人事的糊涂蛋。他给侍卫赤练递了个眼神,赤练扶起烂醉如泥的傅溶,扛走了一个。只剩下趴窝的江落。柳章的影子刚好斜斜地倒在她身上。

    一个时辰前,柳章待在楚王府。侍卫急急忙忙来回禀,说把小侯爷和小姐跟丢了,不知他们去了哪里。已经很晚了,柳章放心不下。他们上回出门游玩,江落弄出只变异的蝎子精,搞得几条街戒严。这晚柳章没去,不知道会闹出什么岔子。

    万一傅溶没兜住,被驱魔司的人察觉。他们俩就得去驱魔司大牢里过夜。

    柳章放下手头还没修补完的法器,出门去找人。谁知道侍卫们急得团团转,这两人跑到河边喝酒,还喝得不省人事。

    江落枕着自己一条手臂,脑袋歪着,露出娇嫩的后颈。白皙皮肤因酒热而泛起潮红,回廊吹来凉风阵阵,她发带飘动,似一韧芦苇。柳章脱下外袍,盖在她身上。她一动,忽然醒了。柳章看着她水汪汪的脸,道:“该回去了。”

    江落眼神迷离,嗓音含糊不清,嘟囔道:“我不回去。”

    她仰起头,伸手揽住了柳章的脖子。两人拉近了距离,她身上的热气直往柳章怀里钻,像是要挨着他贪凉。柳章不理会醉鬼,正要起身走开。忽然听到耳边贴近一声呢喃,半是哄劝半是命令,江落拦着他,“傅溶,别走。”

    柳章一顿。

    江落摩挲着他的下巴,道:“我们今天不回去,好不好?”

    有什么东西在往上爬,贴着他膝盖,大腿,往上。像蛇一样。圈住了他的腰。柳章低头一看,却是江落的尾巴。她的尾巴从裙子里出来了。喝醉了果然容易发疯。柳章第一反应是观察四周,确定没人看见他们。江落一使劲,尾巴控制他,往自己怀里带。

    柳章一只手撑住桌子,才没倒在她身上去,低声斥道:“松开!”

    江落却沉湎于其中,“傅溶……”

    柳章握住她的脸,强硬道:“看清楚我是谁。”

    江落迷蒙的眼神渐渐汇聚起来,有了神采。拨云见日,水落石出。她恍然惊觉,“师父。”

    柳章满头黑线,心下不快。哪有徒弟用尾巴圈着师父的,成何体统。换了旁人,早被他一掌打飞。只是江落坐的位置太靠近湖边。柳章稍微反应大点就能把她掀到河里去,到时候还得把人捞上来。大半夜喝酒泡凉水,又容易引发风寒。

    “知道我是谁,”柳章看她没醉到神智失常的地步,道:“还不把尾巴收回去!”

    “啊……”江落后知后觉,垂下了视线。她看着柳章腰间,愣住了,没有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尾巴。她疑惑地端详了半天。不知道为什么,尾巴不仅没收回去,反倒越收越紧,几乎勾勒出柳章窄细的腰线,像是工笔细描最柔韧灵性的一笔。

    她看得呆了,神魂摇荡,下意识去伸手碰。

    柳章从未被人这样无礼对待。

    这孽徒究竟要做什么。

    他反握住江落手腕,制止她,不知道她是接着耍酒疯,还是真的糊涂了。两人这么缠着,越贴越近。柳章惊疑不定,脑海中念头在扇她一巴掌和骂人之间摇摆,过于错愕以至于没反应过来。刚才把他误认做傅溶,这会儿认清楚了,还接着发疯。

    她真的知道自己干什么吗?

    柳章隐隐压住怒火,她轻浮举动每一步都踩在他的雷点上,道:“我让你收回去,听到了吗?”

    江落愣在那,反应比寻常更慢。她并未有进一步的动作。脑子里把柳章的话过了三遍。她才回过神,思考了一会儿,自言自语:“收回去?怎么收回去?”

    似乎这个问题难倒了她。她想不出答案,求助似的望向柳章,颇为苦恼,“我不知道怎么收回去。”她看起来太困惑。

    柳章意识到,她醉糊涂了,反应不受自我控制。

    跟一个醉鬼又能计较什么。

    柳章无言以对,有些抵触外加烦躁,道:“你以前怎么收的?”

    江落道:“以前它没有出来过。”

    柳章道:“……”

    江落尝试了几下,没成功。

    她根本控制不了尾巴。

    “师父,”江落越弄越乱,啊了一声,懊恼道:“回不去了,怎么办?”

    柳章失去耐心,这个姿势让他十分别扭。看江落那样子是真的收不回去了。醉酒可能会让人丧失一部分能力。柳章别无他法,也怕弄伤她。他试着触碰她尾巴,看能不能手动解开。不料指尖触及敏感的尾巴尖,

    江落忽然有所反应。像是被碰到敏感点。

    她睁大了眼睛,嘴唇微张,发出一声极轻的喟叹。面若桃花,呼吸潮热。柳章看见她眼底流转的水光,意识到什么。他猛然推开江落,抽身后退,站到三步远。江落在仓促间抓住他一片衣角。竟直接被拽倒。她跪在他脚下,还握着他的长袖,手指蜷缩攥紧,指节过度用力发抖。她低着头喘气,“师父,我有点难受。”

    柳章俯视着她卑微可怜的模样,道:“谁让你们喝那么多酒。”

    江落委屈巴巴道:“没有很多……”

    柳章道:“还能起来吗?”

    江落缓了一会儿。被风吹得清醒。她咽了口唾沫,忍住口干舌燥的冲动,从那种奇怪的状态挣脱。拉着柳章的衣摆,把他当成一棵树,支撑起身。柳章并没有扶她,只是任由她拉着。江落勉强站稳了身体,晕晕乎乎,脚步像是踩在棉花上。

    她以为自己是千杯不醉的。

    这酒也不烈。为什么后劲这么大。

    “走吧。”柳章看她能站直,应该是没什么大问题。

    “哦。”江落走了两步,忽然想起什么。她环顾四周,“傅溶去哪了?”

    傅溶走了大半天了她才发现人不见了。

    柳章道:“在马车里。”

    江落点点头。傅溶走了,那她也得走了。烟花已经看完,酒也已经喝完。满地都是空酒坛子。她今晚很开心。哪怕被柳章抓包逮回去,也开心得不得了。她觉得十分满足,柳章已经走出去几步,她人还站在原地,好像在使什么劲儿。

    柳章道:“你又怎么了?”

    江落低头一看,道:“真的收不回去了。”

    她那尾巴还在,只是被裙子遮住了。外表倒也看不出来。

    柳章不便碰她,一时半会也没有别的办法,道:“回去洗个冷水澡。”

    江落泄气道:“好吧。”

    江落老老实实跟在他后头。水中倒影一前一后,沿着湖边石板路走到尽头。这儿并不是什么清白地方。对面花船船娘一直在冲柳章招手,抛媚眼给瞎子看。

    柳章头也没抬。

    走过这一段路,马车停在主路上。赤练早就扛着傅溶上去了。他

    们两在此耽搁半日,夜已深。柳章步伐不快不慢,江落还是落后了一大截。他时不时就要停下来,回头看她有没有掉到河里去。江落本就喝多了,加上满脑子都是自己收不回去的尾巴。

    她犯了倔,自个捣鼓半天,非得收回去不可,弄到似乎也有些急躁。

    柳章对她失去耐心,忍无可忍,“说了不要弄了。”

    江落破罐子破摔,自己跟自己生闷气,道:“带着它我走不动。”

    柳章道:“走不动难道要我来背?”

    江落信以为真:“可以吗?”

    柳章失去耐心,哪有功夫跟她瞎胡闹,冷笑道:“可以,我一掌让你飞回去。”

    江落满脸写着失望。她期期艾艾,走上前,可怜巴巴,“要不师父拉着我吧,我就走得动了。”

    柳章摊上这么个徒弟,也是倒了大霉。他最讨厌黏黏糊糊的做派。但要不拉着她,两人得在这一段小路上磨蹭到天亮。江落牵着柳章的袖子,祈求道:“师父拉着我吧。”

    柳章伸出手,看着她手指。

    男女授受不亲。

    江落见他意头松动,得寸进尺。

    她眼中亮晶晶的,开始挑战他的底线,希冀道:“拉着尾巴,好不好?”

    柳章道:“……”

    江落凑到他面前。柳章握住她后颈,把人掐晕。江落眼前一黑,膝盖软了下去。柳章把人打横抱起,大步走向马车。赤练早已等候多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耽误这么久。但柳章脸色不大好看,赤练没敢多言。

    柳章把人往马车里一撩,看着横七竖八的少年少女,气不打一处来。好的不学,学些酗酒发酒疯的毛病。明天让他们通通去罚跪。

    第40章 惩戒“舅舅不是罚你,是关心你呢。”……

    宿醉酒醒,幽梦初长。

    江落从被子里钻出脑袋,手脚都伸出去,一大团被子压在肚子上,像是只翻过来晒太阳的乌龟。日上三竿,阳光柔软。人是懒懒的,不想动弹。她惬意地舒展身体。檐下两只喜鹊扑腾,叽叽喳喳,踩着横梁飞来荡去。

    昨晚她看了一场漂亮的烟花,与傅溶喝酒。后头记忆断片,记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回来的。

    丫鬟在外头敲门,“小姐醒了吗?”

    江落一股脑推开被子坐起来。

    丫鬟为她打起床帘,端来洗脸水,服侍她穿衣梳妆。早点都是江落爱吃的那几样。江落喝多了,没什么胃口,她看见一碗黑乎乎的浓稠汤汁,问道:“这什么东西?”

    丫鬟道:“醒酒汤。”

    江落闻着气味泛苦,有些抵触,“我不喝这个。”

    丫鬟提醒道:“殿下特意让人为小姐煮的。”

    柳章让人给她煮的醒酒汤?江落舀起一勺子,汤汁浓郁,肯定不好喝。柳章没管过她吃穿用度上的琐事。怎么会特意送汤,昨天发生了什么?江落伸出舌尖舔了一丝丝醒酒汤,味道怪怪的。丫鬟瞧她这般排斥,笑道:“殿下吩咐过,要您喝完再去请安。”

    江落听到个新鲜词汇,抬起头:“请安?”

    丫鬟道:“是。”

    请什么安。江落满腹狐疑,悄悄跟府里人打听,原来昨晚柳章出去找他们了。谁家孩子大半夜跑到郊外鬼混,一个两个喝得不省人事。柳章严令他们不准喝酒。傅溶知法犯法,罪加一等。今儿个傅小侯爷一大早被叫去,挨了顿训斥,出来时手心都是肿的。

    傅溶酒醒后猜到有一顿打,他心惊胆战,为自己想了开脱之词。譬如我是十七不是七岁,这么大了喝点酒怎么了。我毕竟是个男人,以后总要喝酒的。舅舅你的禁令应该改一改。然而他揣着理直气壮的托词去找柳章。

    柳章劈头盖脸道:“把手伸出来。”

    傅溶的气焰当场矮了三丈。死去的记忆再度复苏,他的手掌隐隐作痛,头皮也开始痛了,他看柳章脸色如此难看,立即放弃挣扎,“我错了,舅舅。”

    干脆利落,挨了三十下手板。

    柳章打人从来不心软。傅溶疼得跳脚,没敢喊冤喊疼。那样的话惩罚会翻倍。**上的疼痛倒还是次要的,关键是心理压迫。傅溶感觉自己无论变得多强多独立,舅舅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他跳得再高,也会被薅下来打一顿。

    傅溶垂头丧气,默默罚站认错。人越大越叛逆。傅溶以前是不敢明知故犯的,昨晚的事,多半是江落撺掇着的。柳章教训完他,还要找江落算账,道:“自己回去好好反省。”

    傅溶带着火辣辣的手掌滚蛋,脚步迟疑走到门口,又转了回来。

    “要不舅舅再打我三十下?”

    “你还没挨够。”柳章反问。

    “江落手细,挨了舅舅的竹板,可能骨头就断了。”傅溶把心一横,敢作敢当,很讲义气地揽过责任,“我替她挨,舅舅就别打她了。”

    柳章此刻正在气头上,闻言冷笑道:“同甘共苦,倒不如每个人六十下。”

    傅溶讪讪收回话头,溜之大吉。

    江落起得晚,听说傅溶被打之事,故意磨蹭到中午,估摸着柳章也快消了。她才姗姗来迟。一进去,便挽起袖子,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师父要打多少下,我存着数。一次三十下,我先定十次的。连同傅溶的都领了,拢共六百下。”她大放厥词,口气不小。

    江落听闻傅溶愿意为她挨打,十分感动。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无外乎此。挨了区区一顿打,二人同处阵营惺惺相惜,感觉甚是微妙。她倒想呢。

    “师父不忙的话便现在开始吧。”

    “站到后面去。”柳章一指墙角。

    江落还未反应过来,一本书横空飞到眼前,她匆忙抱住。柳章知道她不怕疼且不要脸,挨打挨骂对她来说根本算不上什么惩戒。柳章对症下药,拿捏了她的七寸,直接道:“把那本书背下来,没背完不准吃饭。”

    江落道:“???”

    她是奔着跟傅溶同甘共苦的心意来的,可柳章偏不打她。换了老办法来威胁她。这本书和指头一样厚,字迹密密麻麻,少说有七八万字。她翻了翻,还有很多字都不认识。这怎么可能背下来?江落惊疑不定,柳章是存心想饿死她?

    江落当场撂挑子不肯干了,“师父,我不要背书,你打我算了。”

    柳章道:“由不得你。”

    “这么多字,我今天读都读不完。”

    “那今天不用吃饭了。”

    “……”

    江落忍气窝火,别提有多憋屈。堂堂一个妖王,被罚抄书背书。柳章太不把人放在眼里。江落无法这种规训教导的方式。在她的世界里,她是最大的,她受不了任何人站在她头顶上。

    哪怕是柳章也不可以。

    她跟柳章讨价还价。柳章说再啰嗦就两本。他是懂得怎么治人的。江落哪里斗得过他,大声抗议。最后傅溶出来打圆场,及时把她拉走,免得她惹毛柳章。

    “舅舅不是罚你,是关心你呢。”

    “什么关心我?”

    “这是心经,修道入门都要背的。你背下来,也大有益处。”

    “哪有,”江落没好气,“他明明想故意饿死我。”

    “你不是要跟着我们一起修行吗?这心经便是第一门课。先熟记于心,打好底子,理解基本要义,融会贯通。好比盖房子,一层一层垒起来。若不打好地基,上面盖得再好也是无源之水、空中楼阁,风一吹就倒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你信誓旦旦说想修行,难道都是吹牛骗人的?”

    傅溶说得煞有介事,生生扭转惩罚性质,把背书的事情变成柳章开课授业教徒。而江落畏难抗拒。问题一下子转移到她自己身上。江落当然不是怕苦怕难的怂货。她有心反驳,却被傅溶打断,“是你自己答应过要学的,怎么还没开始,就打退堂鼓了。”

    “我哪有,”江落被他说得云里雾里,想说什么都忘了,“我只是……”

    “你难道要认输?”傅溶故意用激将法。

    “我才不认输。”江落立即回嘴。事关尊严之战。她怎么能让傅溶认为她是个怂蛋。

    “那你还闹什么脾气?”

    “我……”江落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是为什么事生气来着?她想起来了  。“背书就背书,可是师父不让我吃饭,他太过分了!”

    “吃太饱容易犯困,饥饿有利于头脑保持清醒亢奋,背书背得更顺畅,舅舅是为你好。”

    “胡说,”江落道:“我吃饱一点也不犯困。”

    这话说出口,自己也不大相信。她一般是吃了睡睡了吃的。铁一样的事实难以辩驳,她底气越来越弱,开始胡搅蛮缠,“反正他不能饿着我。我吃不饱,就要去吃人。”眼睛凶巴巴瞪着傅溶,试图吓唬他,“我吃活人!”

    傅溶一点也不怕她,接道:“行,我在这,你从我开始吃起。”

    江落抓着他胳膊,举到嘴边,呲牙,做猛兽状。然后故意嗷呜一口,咬了空气。傅溶被她的动作逗笑了,有贼心没贼胆,惯会装模作样。

    柳章曾说江落不是善茬,她以一种极其残忍的方式弄死了向云台。如果江落真正卯足心思想弄死谁,辟邪珠未必能压制得住。可江落从未对傅溶做出任何出格举动。她总是做小伏低,看似张牙舞爪,胆大妄为。

    这让傅溶觉得,他在她心里是特别的,独一无二的。

    傅溶试探道:“你有种就啃啊?”

    江落摸摸他光洁的手臂,“算了,我舍不得啃你。”

    舍不得……这三个字好似平湖惊雷。

    傅溶面上波澜不惊,心脏里像是有一万只蚂蚁在爬。抓心挠肝,连带着骨髓发烫发痒,有什么东西要破壳而出。他太阳穴一跳一跳的,趁着面色还没什么变化。赶紧把手抽回来,放下袖子,动作快得有些刻意。

    “不啃就来背书,”傅溶拉过江落,按着她肩膀坐到椅子上,在她眼前摊开书。他与她并肩坐下来,“我也背过,我陪你一起。”

    有傅溶作陪,江落心理上不那么抵触了。她把书从头翻到尾,从尾翻到头,唉声叹气。越翻越急躁。她感觉这任务太难,“这么多我怎么背啊?”

    “没事的,”傅溶温声道:“我们慢慢背,总会背完的。”

    他轻言细语,连哄带劝,温柔得不像话。

    江落那点火气跑到了九霄云外。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落在他们背上。他们的影子并排挤在一起,共对着一本书,一个难题。好像没有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

    傅溶跟她讲解了几个章节。教人如何静心,打坐,运行真气。事无巨细,江落起初全神贯注,到后头听得昏昏欲睡。背了一下午也没记住几页。厨房果然不给她饭吃。

    第二天仍是如此。傅溶只能讲解,没办法把文字塞到她脑子里去。江落除了死记硬背,别无他法。柳章还要检查。她磕磕绊绊背了几段。厨房给了她一个馒头。以后馒头和点心,都论照背书段落支付。

    背得多,吃得多。反之亦然。

    江落除了耐着性子慢慢磨别无他法。这比打手板狠太多。傅溶在边上激她,是不是不行了,是不是不行了……江落有苦说不出,觉得自己要死在这本书。可是一抱怨,就好像她示弱认输了。她怎么能输呢?活到这么大从来不知道认输两个字怎么写。

    天道诅咒她都要斗上一斗。

    区区一本书,让她认输低头,开玩笑!

    背书这段时日,辛苦无比。傅溶天天教她认新字,陪她熬夜读书。柳章没有功夫天天陪她耗,让赤练来监督。赤练看她背得如此辛苦艰难,哪怕磕绊一点,也悄悄放水,算她过了。

    厨房刘婶还悄悄给江落塞糕点吃,说“这孩子瘦的,读书辛苦,不多吃点怎么长脑子记住呢。”

    整个王府都在背着柳章给江落大行方便之门。

    江落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行,就找借口说本来记得,被鸟叫声一吵,就忘了。

    陈叔特意找人来赶鸟,说:“这鸟怪可恨,小姐会的,全给叫走了。”

    整个王府笑料不断,为小姐背书摇旗呐喊。柳章见此闹剧,评价道:“只一卷心经,傅溶看了两遍,倒背如流。她倒有诸多借口。可见人蠢在没有自知之明。”

    他说她蠢!

    江落被他骂过歹毒,尚且能忍。被骂蠢实在是忍不了一点。

    她憋着一口气,几欲吐血。竟敢小看她。区区一本书算什么。她越想越气,既不忿又恼火,以至于废寝忘食,彻夜苦读,定要扬眉吐气让柳章刮目相看。

    她哪里是再跟一本书作对,分明是为尊严战斗。不背出来,就成了彻头彻尾的蠢货。白费刘婶偷偷给塞的点心,也对不起陈叔天天赶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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