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愫走后,楚王府烧了一间房,陈叔带人灭火,仅仅阻止火势蔓延到其他地方。
烧塌了房,整个地基都得挖出来重建。
待火小了些,陈叔从废墟中抢救出来两包衣裳,是平日江落最不爱穿的那几身,压在箱底。妆台下翻找出来的簪花首饰,碎的碎烂的烂。
大家刨得两手漆黑,一脸苦瓜色。陈叔打起精神,命人把东西收了。待殿下和小姐回来,自有处置。秦愫从楚王府挖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烧房子泄愤。睚眦必报、精于算计,实乃奸邪小人一个,陈叔心中暗骂,面上不忿。
扑灭余火后,关闭门户,令仆从轮值守夜。风声越来越紧,长安人人自危。秦愫撤掉了楚王府的牌匾,还不知多少人等着来落井下石。
陈叔嗅觉敏锐,预感到祸事将尽。他们不能设法联系柳章,只能苦守自救。陈叔闷坐了一宿,他想为殿下守住这个家,却连小姐的绣房都守不住。满府命悬一线,夜长梦多。陈叔盘点手头钱粮,翌日清早,召集大家。
“殿下在南边打仗,咱们帮不上忙。长安马上要乱起来了。我这个老头子,护不住大家。今日分了这些钱粮,各自散去,寻条活路。”
桌上钱粮均分,用布口袋装好系着。众人掩面而泣,没有人伸手去拿。陈叔在屋里原地踱步,道:“王府树大招风,大家去了,保重身体。来日殿下还朝,大家还在一处团聚。此乃权宜之计。”
他们四处逃散,隐姓埋名,谁又知道是楚王府出来的。秦党要抓也得费一番功夫。不似现在聚集,容易一网打尽。先前陈叔盼着秦愫还有一丝人性,没到山穷水尽之时。
现下看来,局势大变,柳章他们推进速度太快,这边要狗急跳墙了。
楚王府能多活一个是一个。陈叔开解一番,众人听明白道理,恋恋不舍,却也别无他法。取了钱粮和包袱,趁夜逃散。不料才开后门,撞上巡捕缉拿盗贼,乱哄哄一气,捉了三四十人。陈叔用扳指贿赂捕头,反被刀架住。
那伙人颐指气使,凶神恶煞,气势唬人。不分青红皂白,把这群人以盗贼通敌的鬼名头下狱关押。大牢里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喊冤的声音此起彼伏。
牢门落锁,大门一关,哭喊声捂在锅盖里头。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陈叔和十几个人蹲在一间牢房里。
“冤枉啊!我们不是盗贼!”
“青天大老爷明鉴,抓错人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放我出去!”群情激奋,一个劲嚎叫。陈叔满腹狐疑,思索着原委,听到后头传来一声古怪的笑。他回过头去,见那儿躺着个头发花白的老乞丐。病歪歪的,面容脏污。他扯过稻草盖住自己身躯,扭动屁股换了个更舒坦的睡姿。
陈叔看了眼喊叫的人,又看了看老乞丐。
他悄悄上前,蹲下来,问道:“老大哥是几时进来的?”
老乞丐瞥他一眼,道:“七天前。”
陈叔道:“他们抓盗抓了七天吗?”
老乞丐挠挠头顶的虱子,随口道:“什么抓盗贼,骗人的。”
陈叔又问:“那是什么缘故?”
老乞丐道:“祭祀啰。”
陈叔脸色一僵,道:“什么意思?”
老乞丐发出沙哑的笑声,像个破箱子拉动了。他眼中迸发着诡异的光芒,道:“活人祭祀。”
陈叔道:“你怎么会知道?”
老乞丐道:“一拨接一拨的人关进来,一波又一波的人带走,至多积压三天。”他比划出三根手指,“三天,等你的怨气养足,就该进炉子了。”
“炉子?烧火的炉子吗?”
“烧人的炉子?”
陈叔心下大骇。官府的大牢,朝廷的巡捕,怎么会做这样丧尽天良之事?
大牢内哭声嘈杂,还在喊冤。老乞丐满眼空洞无畏,瘦骨嶙峋。陈叔看着他,“既然三天便是死期,你为何待了七天?”
老乞丐指着自己
的脑袋,四大皆空,道:“因为我没有怨气。”
陈叔道:“不生怨,便能逃过此劫吗?”
老乞丐道:“兴许吧。”
陈叔道:“那老大哥为何不告诉大家,都冷静下来,耐心等待。”
老乞丐努努嘴,满不在乎,“你有力气,你去说吧。”
陈叔立起身,望向身后乌泱泱的人群,张了张嘴,无从开口。这么多人无缘无故被抓到大牢里,没吃没喝,恐怕杀人的心都有了,怎么能不怨恨?能保持冷静的,完全是菩萨了。
陈叔五内煎熬。方才被押进来,过了地下三层,几十间牢房。若每间排满人,岂不成百上千?如此暴行,何异于桀纣在世?这天底下还有公道可言吗?
“公道,”刑部催侍郎闲庭信步,道:“公道自在人心,人都没了,还谈什么公道。”
公堂之上,明镜高悬。崔侍郎从衙门出来,乘一顶小轿,抵达祭坛。远瞧着火光冲天。热浪一阵阵透过来。崔侍郎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远处大火坑熊熊燃烧吗,添柴加热油,一队人押着蒙眼的犯人。犯人脚上套着枷锁,双手被捆着,跑不了。排着队,一个一个下饺子。不肯下的,给一棍。摔下去扒着坑壁没掉的,踩两脚。饺子掉在汤锅里的一瞬间还没死,须得叫上半刻。烧穿饺子皮,就消停了。
糜烂的肉焦香飘过来,两个抬轿的小厮全都吐了。
崔侍郎捂住自己的口鼻,强忍不适,往天上望去。一团团黑气萦绕在大坑上方,他们的头顶,立着尊雕像。
“走走走!”崔侍郎挥挥手。小厮们重新抬起轿子,逃也似的飞奔出去,离开祭祀现场。崔侍郎在颠簸中吐了个稀里哗啦。
小轿停在秦府门口。崔侍郎对那牌匾望而生畏,硬着头皮去见秦业。他以前不过是秦三爷手底下一条狗,专管收租,承蒙抬举,坐上刑部侍郎的位置。基本上三爷让他查谁他就查谁。让他杀谁他就杀谁。现如今天下都是姓秦的说了算了。
崔侍郎收拾好仪容,拜倒在秦业跟前,喊道:“三爷。”
当了官,他还是习惯叫三爷。秦业桌前摆着一堆法器八卦,道经玄文,他捧着一卷古书,眼皮也没抬,道:“够数了吗?”
崔侍郎道:“加上这一茬,烧完的话,刚好九百九十九个。”
重阳九九归一,生人活祭。秦业的目光从古书上抬起来,染上些许希望光辉。用充足的怨气去浇灌那些怨鬼,秦愫就不用再放血了。再多的人命,在他眼里,都比不上秦愫的血。他不能让姐姐继续受到伤害。秦业道:“你做得很好。赏。”
他随手扔了块玉,崔侍郎直起身,双手拢住,又伏跪下去。他舔着脸笑道:“谢三爷赏。”
秦业摆摆手:“你可以滚了。”
催侍郎点头称是,转过身,又停住了脚步。“三爷。”他满脸褶子笑要裂开,“您神通广大,要不再赐小的一道黄符护身?”
秦业戳穿他的心思,反问道:“怕怨鬼索命?”
崔侍郎尴尬不已,没人不怕报应。唯独秦家姐弟,是阎王爷在世。他自打了一个大嘴巴,赔笑道:“怎么会,跟着您,上刀山下火海也快活。”说着磕了三个响头,急匆匆退下。
他回到家中,累得浑身虚脱,待仆人给床头贴满黄纸符咒,才敢躺下。夜里睡不踏实,总觉得有人敲门。守夜陪护的两个小厮都说没听见。崔侍郎疑心有鬼。夜半三更,又听杂役来报,说是神像被毁。崔侍郎一听,那还了得。
九百九十九条的人命,他盯着数的,已呈报秦业。若神像损毁,这些人白死了,三爷发怒,他全家老小有多少颗脑袋够砍。崔侍郎慌忙套上鞋,“备车!”
备车都来不及了,崔侍郎改口道:“快备马!快去!”
赶到祭坛,只见火已灭,雕像摔在地上砸了个粉碎。崔侍郎差点两眼一翻厥过去。“这是怎么回事?”他按着自己胸口,“这是怎么一回事?”
一下属战战兢兢道:“本来好好的,忽然刮起妖风。我们被风沙迷了眼睛,神像便碎了。再睁开眼,犯人们全消失了,只剩下满地的枷锁。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崔侍郎不怕报应,不怕天打雷劈,就怕秦三爷。这一切都失去了掌控。崔侍郎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快去大牢看看。”
大牢内,月洞门透出些许夜光。
犯人们歪躺着,烦躁不已,忧心生死难料。喊冤叫屈,哭爹喊娘,求神拜佛,喊了大半个晚上,嗓子也哑了。直至五更渐歇,呜咽哭声幽伏。
狱中黑暗无比,陈叔靠在牢门边,看月洞门下那一缕幽微月光。
月光扑闪,晃过一抹黑影。他目光动了动,那黑影似猫儿一般,影子拖得老长。从狱外来,朝里头走,离他们越来越近。陈叔揉了自己的老花眼,确定不是幻觉。那人肯定不是狱卒,凝神细听,也无脚步声。像是鬼影子飘了过来。
铿然一声,大锁落地。
冷铁清脆,砸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
大牢里所有的犯人的都抬起了头。又是一声锁链崩断落地的动静。四下鸦雀无声,大家屏住呼吸,惴惴然。有个人小声道:“门、门开了。”
他们这才意识到,断掉的东西是挂在牢门上的铁锁链。
全部牢房,锁链集体断裂。众人还没反应过来。
“是菩萨显灵了。”
“菩萨来救我们了。”他们如梦初醒,争先恐后,涌出牢房。陈叔扶起腿脚不便的老乞丐,混在众人之中。顺着狭窄通道,像回
潮的鱼一样流出去。
脚下每一步都不由自己控制。所有人都急于奔命。
没有注意到,月洞门下,那一小片阴影。陈叔努力踮起脚步,望向那头。他看见。有个小姑娘蹲在角落里,双手托腮,注视着奔逃人潮。她像只长在树荫下的蘑菇。陈叔张了张嘴,无声喊道:“小姐。”眼泪已经夺眶而出。
江落朝他露出一个灿烂的微笑。
夜晚过去,天慢慢亮了。
犯人们突破大牢,乌泱泱逃出来。半道上跟崔侍郎的小轿狭路相逢。
崔侍郎刚从祭坛回来,身边只带了十几个护卫。
“你们,”崔侍郎大惊失色,两袖乱抖,“谁把你们放出来的!”
一人道:“菩萨显灵,老天开眼。”
现世报来得这么快,崔侍郎腿一软,瘫在轿子里。这下完了,这下全完了!百姓们群情激奋,“这狗官助纣为虐,丧尽天良,打死他。”
崔侍郎急欲逃走,被按住两条腿,强行拖了回来。那些护卫寡不敌众,被打得鼻青脸肿。众人怨气冲天,对崔侍郎等人群起而攻之。场面混乱,崔侍郎高喊“救命”。他的呼声淹没在拳脚之中,渐渐没了声息。一滩血从混乱脚印中流出来。
“打死他!”
“打死秦党的走狗!”
“……”
第152章 水鬼这一路,注定不太平。
斥候驶入长安,传来秦毅战死的密报。秦家秘不发丧,掩盖消息,三日后,荆州失守传遍大街小巷。秦毅的头颅被杨玉文斩下,悬挂城门示众。
尽管秦业极力镇压,坏消息还是传到了父亲耳中。秦老将军头顶白发丛生,走到祠堂,看着祖宗牌位,站了一宿。他对着杨玥的灵位,喷出一口老血。
此后倒地,一病不起。病榻缠绵。药石罔效。
秦业从纷乱杂务中抽身,为老父亲侍奉汤药。秦老将军歪在榻上,背对着他,背驼得很厉害。秦业道:“爹,该喝药了?”
秦老将军道:“业儿。你跟爹说句实话。”
秦业道:“爹想问什么?”
秦老将军道:“当年你大哥是不是她杀的?”
汤汁倒映出秦业半明半暗的脸庞。他舀起汤,轻轻吹去热气,道:“怎么会。”
秦老将军闭上眼。药喂到嘴边,不张口。秦业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中。良久,收了回来。外头传来一声“走水了”。
东边院落火光冲天。仆人满脸黑灰,气喘吁吁回禀道:“是二小姐的院子。”他觑着秦业难看的脸色,飞快低下头,瑟瑟发抖。
秦愫院子引了一条活水,眼下已然干涸,植物烧没枝叶,根根光杆挺立。仆人们提着木桶来来回回奔走,泼水灭火。
杯水车薪,无济于事。
仆人拿手护着秦业,道:“三爷您后退些,火烧过来了。”
热浪扑面,秦业被逼退却,脸上火光闪烁不定。才下过雨怎么会失火?
凌乱飞灰在空中乱舞,墙头少女双脚晃晃悠悠。黄色裙摆下的脚尖踢着一小片落叶。她居高临下,俯瞰秦府众人着急忙乱的场面。秦业的视线透过火光,发现了她。落叶潇潇直下。明明她坐的位置那么显眼可疑,仆人们却视若无睹。
似乎只有他一个人看见她,吊诡之景让秦业心生警惕。
他想也没想,按住腕扣。他戴着袖箭,手微抬,利箭脱出,射向墙头少女。她连坐姿也未曾改变。疾驰袖箭靠近她时遇到无形阻力,速度减缓。她瞳孔中反射着锐利箭尖。下一瞬,箭尖无声爆裂,碎成了铁屑,四溅开来。
这暴露了她的位置。
镇守秦府的暗卫闻风而动,朝墙头包抄过去。他们反应很快。近来皇宫和秦府的刺客都不少,能人异事,藏匿无形。
江落从墙头上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灰。
秦愫烧了她屋子,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公平得很。
她扫了秦业一眼,转身跳下墙头。秦业紧盯着那道消失在墙外的背影。
捣毁祭坛,放走犯人当街打死崔侍郎,火烧秦府,一桩桩一件件,背后主使必定是同一人。她正大光明现身,到秦府挑衅。她不杀秦业,目标会是谁?秦业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他转身就走,脚下生风,道:“召集禁军,皇宫即刻戒严,连只苍蝇都不许放进去!”
秦府外直通皇城主街,满城宵禁,夜市不似往日繁华。
江落绕开了城中布防,往没人的小巷子里钻。她的目标是皇城中心那个手握权柄的女子。与薛凛约定好,她杀秦愫,他让柳章做皇帝。公平交易,童叟无欺。这样江落闭关修炼,柳章也能过得很好。江落酝酿了一段时日,觉得这是最好的安排。
她得为师父和孩子考虑好一切。
宵禁配有一套十分严密的体系。无数文臣武将、暗卫以及禁军,都将成为她攻入大内的阻碍。上万人手持兵刃把守宫门,誓死保卫皇帝安全,难怪人人想当皇帝。
江落要把刀子直接插入洋葱的核心,直捣黄龙,须得快准狠。这一路,注定不太平。
打更声绵长,商铺门户紧闭,酒旗在风中翻卷。江落极有耐心行走在街头。所过之处,夜猫退避三舍,暗处的眼睛却如影随形。门缝后,墙根下,房顶上,无数双眼睛闪动着幽深的光芒。他们窥视着,伺机而动。
自江落踏上这条街,便步入了一张由无数道目光编织而成的网。
那些眼神若有实质,如刀子一般。街上空无一人。她能嗅到腐烂的臭水沟味道,却没有活人气息。这条街是被清空过的。看来秦愫早有准备。
秦愫与大魈共生,能够探查到细致入微的痕迹。而大魈曾经偷过江落的血。想必江落踏入长安,秦愫便有所察觉。夜里静悄悄的,寒鸦站在枝头。
江落听到耳边传来一声叹息,停下了脚步。她回过头,猝然撞上一张惨白的脸。
是个女水鬼,湿漉漉的长发,两只空洞的眼眶,淌着血,散发出瘆人寒气。江落在南荒没怎么见过鬼,挺稀罕。水鬼面容枯瘦,身体泡得鼓胀。两人贴得这么近,尸气熏臭。
江落下意识捏住自己的鼻子。
女鬼张大了嘴,露出一寸长的青色獠牙。
江落毫不犹豫,当胸一脚踹在她身上。女鬼飞出几丈远,倒在地上,抖了两下。对方以扭曲的姿势翻过腰,手脚并用,瞄准江落的方向爬来。街道旁的水沟哗哗作响,浮沫震荡,爬出六只形状各异的水鬼。以江落为中心,呈包抄状。
江落取下腰间别着的银鞭,舞了一圈,噼啪作响。鞭子落地,将蠕动水鬼拦腰抽断,七只变成了十四段。鬼尸没有痛觉。他们的上半身仍在疯狂向前爬动,离江落越来越近。
阴阳相克,江落身体里流淌着魔血,气势雄浑刚猛。
她的招式对这群鬼打出去,如同打在棉花上。水鬼们越来越多,那条臭水沟似乎连通着阴曹地府,必须把源头堵住。江落脚尖点地,轻轻掠飞,朝后滑行。
地上的东西被她吸引。她肘击店门,卸下一块门板。反手拍飞两只水鬼。侧翻,凌空飞出四五丈。在空中倒踢木板。只见木板飞速片入水沟,铲出一排棱花镜。水镜通灵,引来恶鬼,难怪源源不断。江落重重扬鞭。飞向空中的棱花镜被抽爆。
细碎镜片混合着污水炸开成花,无数截面反射出扭曲的鬼脸。那些尚未来得及爬出来的水鬼,随镜子一同碎得干净。水沟中淹着大把头发,剧烈荡漾。江路稳稳落地,解决了剩下的虾兵蟹将,转而奔入巷道。
她毫不恋战,掉头就走,撂下了满地残肢尸块。
寂静街市忽然沸腾了起来,房舍中传出女子尖叫和婴孩啼哭的动静。打砸此起彼伏,紧接着门开了。白发老妪从门槛中爬出来,她十根漆黑指甲抠入地板,留下动物般的爪痕。豆腐铺子掉下门板,跑出个大汉,满头鲜血,面如罗刹。
妇人抱着个死婴,哭一阵笑一阵,癫狂无度……
整条街,阴森热闹,百鬼夜行。人人都没
个好模样,似乎跟地狱掉换了。江落目睹此情此景,想起当初繁华温暖的人间。她打碎了水沟里的镜子,阻止水鬼入侵。却挡不住家家户户都有镜子。千家万户爬出鬼,她杀得光,除得尽吗?
秦愫把全长安的鬼都召集起来杀她。
江落环顾四周,攥紧鞭子。所有人都盯着她看。老妇人扑了过来。江落踢开她的头颅。往巷道狂奔起来。那些东西紧随其后,越追越快。数目急剧扩大,塞满小巷,水泄不通。跑进了死角。江落甩出鞭,勾住一处民房的二层栏杆。
一拽,栏杆松动。稍微发力,整个栏杆连带木板都掀了起来。
民房露出大缺口。江落趁势锁住房梁。她飞檐走壁,鞭子瞬间崩直。房顶塌了下来,刚好砸在她消失的地方,压倒一大片水鬼。灰尘混乱。
江落踩着碎瓦前行,健步如飞。她攀上高处,到屋顶上俯瞰全城。大街小巷,处处骚动。尸潮如涓涓细流,朝这头汇聚,不计其数。如果江落无视这些杂碎,只是跑,可以摆脱他们,直接杀入皇宫,擒贼先擒王。可肆意蔓延的尸潮如果放任不管,会害死多少无辜百姓。
秦愫已经丧心病狂。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将同族置于水深火热当中。她满腹算计,当初利用妖族突破驱魔司大阵,重创驱魔司,扰乱长安。自己浑水摸鱼坐收渔翁之利,当上了皇帝。江落自初见时,便厌恶她,也全非因柳章之故。
秦愫骨子里的阴毒和冷漠比鬼怪更甚。
江落犹疑刹那,下定了决心。尸潮越来越多,她不能一走了之。她希望柳章北上后,得到一个太平长安,而不是疮痍遍地的烂摊子。她不会给秦愫鱼死网破的机会。
妖族依靠暴力掌握强权,最厉害的做妖王。但人族不一样,秦愫本身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江落杀掉她比捏碎一块水豆腐还容易。一直以来,江落认为自己的对手是大魈。杀掉大魈,秦愫自然死了。但现在,看着密密麻麻的尸潮,江落不那么认为了。
秦愫躲在幕后,翻云覆雨,自负聪明,妄图用这些杂碎屠杀妖王。
太自负,也太嚣张了。
她绝不会让她得逞!
她要让她输掉每一步棋,花光每一枚筹码。
她要她亲眼看着,自己是怎么一败涂地,输在南荒妖王的手里!
昨夜狂风暴雨,劈倒了一棵桂树,树冠砸在宫内礼佛堂屋顶上方,误伤金身佛陀。神佛连一尊塑像都护不住,如何庇佑苍生?可知香火换来的是心中自欺欺人的安稳。
秦愫不信神佛。自太后薨逝,秦愫再未踏入佛堂半步。她坐在池台边上,将手中鱼饵抛入万鲤池中。水中宫墙破碎,五色锦鲤哄抢饵料。
宫女们在后头恭敬侍立,表情如一形似木偶,悄然寂静。殿外的大太监急得火烧眉毛,跪于门槛下,手中高举奏折。军情十万火急,外头人都快疯了,着急求见陛下。可秦愫谁也不见。好似天大的事情,也耽误不得喂鱼。
侍女收到外头的眼神传递,斗胆上前,道:“陛下。”
鱼儿贪吃,冒水出头张圆了口。秦愫手中洒下的饵刚好掉进口中。这条鱼儿太贪心,也不怕撑死。秦愫终于开口问道:“崇明殿都有谁?”
侍女道:“六部朝臣,一百三十七人。”
秦愫道:“不止这个数罢。”
侍女道:“还有的……不知所踪。”
秦毅战死,荆州一破,这群人都慌了。旧太子率部还朝,号三十万大军,势如破竹,席卷故土。吓得叛臣们闻风丧胆。雪花般的军报飘入了宫中。那些周折将杨玉文的神勇描绘成战神下凡一般的姿态。不这么写,怎么推卸我方兵败的责任?
秦毅死了,谁来扛大旗,顶住天威震怒?风雨欲来,长安人心浮动。出了件百姓当街打死刑部侍郎的事,底层官员渐渐筹谋卷铺盖跑路。秦愫勾起了嘴角,神色莫辨。
侍女道:“败类不足为虑。巡防营和禁军枕戈待旦,守卫陛下,长安固若金汤。三公子已经做好了全部准备,请陛下出面,只为稳固人心。”
秦愫倒掉了所有鱼饵,道:“人心是稳不住的。”
反复无常,倒戈相向,也不过一刹那。树倒猢狲散,崇明殿那群京官之所以还依附于秦家,无非是指望秦愫再次力挽狂澜。只要秦愫不死,他们就不会面临清算。
侍女道:“陛下,可要摆驾崇明殿?”
秦愫道:“再等等。”
鱼儿吃尽鱼饵,悄然沉入水底。
水面重归宁静,宛如一块黑色的镜石。在那平滑明亮的水纹中,龙袍女子端庄古艳,面容姣好。她年轻的脸迅速枯萎,扭曲变形,时而化作白发老妪,时而化作浓眉罗刹。丝丝游魂萦绕,千人千面,变幻无穷。黑漆漆的眸子反射着惊恐嗜杀的血光,像深渊,吞噬一切。
皇宫之外,风雷激荡。满城尸鬼奔腾,只为杀一人。
第153章 对局她必须引领棋子,走到合适的点位……
江落的脚步落在青瓦飞檐之上。
身影疾驰,掠过无形残影。她身后仿佛飘动着千万根无形气丝,长达百丈,牵引着无数尸鬼的方向。她以身为饵,将尸鬼引出民房聚集区,奔袭十余里。
几经搜寻,找到一处合适位置。江落眼前一亮,在蜿蜒巷道之后,有块平地,宽敞,能容纳上千人。她从高台一跃而下,跳到地面上。刻意放慢速度。尸鬼嗅到了猎物的气息,双目赤红,亢奋起来。你追我赶,争相拥挤,相互踩踏叠加。
有的尸潮顺利流过来,有的阻塞淤积。江落甩鞭,抽飞几具尸体,为他们疏通道路。
与此同时,后头的尸潮扑向了她的后背。她侧身滑退,灵活游走在混乱场景中,宛若游鱼飞鸟,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尸鬼们青面獠牙,无数双手试图抓住她的衣角,撕开她的身体。贪婪而疯狂。
地狱中的鬼在不见天日的阴沟里待了太久。
他们渴望生人活血。江落身体里散发的魔气对他们有种致命的吸引力,她的血蓬勃旺盛,似岩浆,贮藏无尽力量。尸鬼们垂涎三尺。只要吞下她一口血肉,就能重塑肉身,不惧烈日阳光。江落被浓重尸气重重围堵,不得不压制呼吸,隔绝六感。
尸潮的规模大到一定程度,他们的气味和哭叫声都会对人产生毒害,重则影响神智。
江落在逼仄困境中热血沸腾,铺天盖地的围攻激发了兽性。她一面压制魔血,一面小心计算距离。所有尸鬼的点位在她头脑中形成一张棋盘。
她必须引领棋子,走到合适的点位上。
直至此刻,江落依然保持冷静。
“想吃我?”江落一鞭子甩飞半颗脑袋。脑浆喷在地上。
她踹开摇摇晃晃的无头尸首,踢断了一圈的獠牙,“我看你们怎么吃。”
牙齿横飞,叮叮当当,下起了小雨。
“死东西,死了还不安分。”江落看着他们嘴里的血窟窿,一阵嫌恶。嘴里疯狂分泌口水,尽管她努力克制,还是有种想吐的冲动。恶心死了。
江落从地上飞起来,拔地十几丈。底下尸鬼失去了目标,像无头苍蝇那样乱转。密密麻麻,大多数都聚集在她脚下。
江落双手结印,默念符咒。她念错了三次,才成功凝结金光。
这是道门结印的手法。柳章教过她,她记不住,念错,念反,老是弄伤自己。
柳章逼她背了几天,“别的倒罢,这招你必须记住。”
他疾言厉色,用近乎断定的语气。江落学拳脚功夫已然头大如斗,遑论这些神神叨叨的东西。她还是习惯用利爪和牙齿,去撕碎敌人,用强悍内力,去撞碎敌人。
凡人研究法阵和法器,不过是因为自身力量有限,故而借助外物。江落自命不凡。她自己就是自己的武器,何必用上刀枪斧剑。她力能翻天,何须使那些花架子假把式。
跟柳章学心经道法,她能养性,承认师父说得有点道理。
可论实战,江落心底里十分骄傲。她其实认为师父不如自己。敷衍地学了几招,只为哄师父高兴。柳章看穿了她的不知天高地厚。
“山外有山,人外有人。谁能不遇强敌,不入绝境?蝼蚁可围杀大象。你以为自己是指挥千军万马的枭雄。若有一日,你做大象,为蝼蚁所困,该如何破局?”
没有人比江落更清楚蝼蚁的力量。只是她从未把自己放在相反的位置上去思考过。江落下意识道:“他们打不过我。”
柳章道:“你杀不死每一只蝼蚁。他们会耗死你,吸干你。”
柳章一席话,如雷贯耳。江落心中惶惶震动,“我是他们的王,他们不会杀我。”
柳章道:“虫族以外,还有很多‘蝼蚁’一样的东西。江落,这个世界比你想象中更加复杂危险。你从未输过败过,不知恐惧为何物。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你栽一次跟头,好知道天高地厚。但有时候又怕你受伤。师父不可能永远陪在你身边,师父想多教你一些本事。”
“法阵的原理是利用天
地气机,以最小的代价,去困住敌人,压制敌人。它能为你在战场上节省力气,减轻伤害。你打得那么**凶悍,终不持久,有力竭之时。敌人群起而攻之,你又待如何?”
江落当日用脑袋撞破驱魔司大阵,在南荒遭了柳章无数顿训斥数落,说她是莽夫。她率领妖兽出逃,柳章没怪她。他只是摸到她脑袋上的裂缝就来气。
裂缝长好了,柳章心疼的模样却烙印在她心里。
我怎么能让师父为我操心呢?
“师父,我学,我学还不成吗。”江落放下了散漫心思,道:“师父告诉我,这一招叫什么?我一定记住。”
柳章道:“万物归尘。”
江落浮在半空中,双手画圆,蓄势。起手撼昆仑。金色法阵从天而降,鲸吞天地元气,如泰山下坠。尸潮感知巨大力量压迫,躁动起来,纷纷抬头,只见金光耀眼夺目。巨大力量压制着他们动弹不得。
浩荡气机如涟漪扩散,飞沙走石,地面震颤。
江落五掌拍下,法阵光芒大盛。地面下陷一丈深。尸鬼们东倒西歪滚在地坑里。黄色沙暴淹没了方圆三里。江落的裙摆在风中猎猎鼓动。她掌心圆合一,目光坚定,“万物归尘。”
狂风沙暴逸散的速度生生遏制,被无形力量拢聚,回到坑中。厚重土层扣入大坑。万鬼哭嚎声的刹那收止,被盖住了。大风散去。平地无波,细小碎石跳了两下,重归平静。
江落的身影落在地坑中心。她的身侧空无一人。尸鬼们全部被掩埋在土下。隐约传来哭声,沉闷低哑。清风拂过江落额发。她出了点汗。这一招试出来不容易。不过眼前总算干净了。
江落试着恢复呼吸。
空气里仍然弥漫着淡淡的尸气。江落长舒一口气。
这一回,她毫发无损,还把尸潮全部收服,总算没给师父丢脸。
她在原地蹦跶了两三下,把土坯夯实。
“让你们叫,叫个够!”等十天半个月一个,全部烂成骨头架子,看你们还叫不叫得出来。江落掸去袖子上的尘灰,仰头望天。天幕一片漆黑。她似乎隔着虚空与某人对峙。这一局,她赢了。还有什么花招,尽管使出来。
池水中鲤鱼暴毙,涌出大片血水。秦愫手中饵盒掉在了水里。她左眼裂开一粒小孔,血线顺着小孔流出。侍女看着她,惊惶道:“陛下?”
秦愫捂住自己的眼睛,耳边传来张道长的讥笑声。
“好啊,不愧是我师弟教出来的好徒儿。竟然能埋了满城尸鬼。”张道长的鬼魂比其他怨鬼道行更深些,挥之不去。秦愫与他缠斗数日,也奈何不了他。张道长动出来辄冷嘲热讽一番,令人生厌。
秦愫身体每况愈下,放血使得她愈加虚弱。
她与怨鬼共生,免不了被那些极端情绪所诱导蛊惑。先前尚且能压制,可从楚王府回来,心性大乱,病了一场,在身体孱弱之时受了鼓动刺激,情绪上的波动越发偏激剧烈,她的怨恨和嫉妒,都成为了怨鬼的饲料。恶念难以遏制,宿主遭受反噬,自食恶果。
张道长欣赏秦愫精神错乱的模样,啧啧道:“看来你对我师弟,还真是情根深种啊?”
秦愫道:“住嘴!”
侍女见其面色苍白,道:“陛下怎么了?”
秦愫挥开了袖子。侍女挨了一巴掌,倒在地上。其他人全部下跪,不敢吱声。秦愫双眼猩红,在空中挥打着,“你住嘴!”
张道长的身形碎了重聚,骂道:“你这丧心病狂的毒妇,连我师弟一根手指头都配不上。待我师侄杀入皇宫,取你苟命,看你几时见阎王!”
秦愫气得火冒三丈,道:“滚!”
侍女惴惴不安,望着她神智失常的模样,忧心忡忡,也不敢上前搀扶。秦愫肩头耸动,胸膛剧烈起伏。池中死鱼翻着白肚皮朝天。满地跪着宫女,战战兢兢。天子一怒伏尸百万。如今的秦愫喜怒无常,已经到了让人害怕的地步。
只有那位从小侍奉的婢女,爬到她面前,低声喊道:“二小姐息怒。”
这声二小姐,将秦愫从血红的世界中拽回现实。张道长已死,她不去理会就是。秦愫竭力平复情绪,她越动怒,越是上了他的当。婢女握住秦愫的手,用帕子为她擦去眼角血痕,温声道:“二小姐,夫人会在天上保佑你的。”
秦愫通红的眼睛逐渐褪去了血丝。杨玥还在天上,看着她。她没有输,也不会输的。秦愫缓了片刻,开口道:“传我令……”
婢女忙恭敬垂首,等待示下。秦愫声音略微沙哑,但镇定了许多,一切仍在她的掌控之中。“即刻出动三千禁军,诛杀妖女,不得有误。”
婢女将额头贴在地面上,道:“谨遵陛下圣旨。”
长安街头空无一人,江落朝自己的目标走去。她渺小的身形穿梭于巍峨楼宇之间,无风无月无影。只她一人,一鞭,直指宫闱。万籁俱寂,江落心无杂念,脚步声不紧不慢。
甲胄碰撞声和兵刃出鞘声,从远处袭来。重骑三千,马蹄声踏碎长街,滚天动地,闷扑扑的动静压在人心口。江落感觉脚下地砖在微微颤动。她停下了脚步,立在天地间。
手持盾牌和长枪的士兵出现在尽头,他们穿戴重铁打造的盔甲,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视死如归的眼睛。排成一排,将整条街拦腰截断,堵在江落的去路上。
江落想要进宫,必须跨过他们的尸体。
禁军统领横下长枪,指向江落,道:“妖女来袭,格杀勿论!”
江落打量马上挂着披风威风凛凛的男子,不知怎么,想起柳章也穿过一次银甲。是去杀麒麟兽。人靠衣装。可她横看竖看,此人比起柳章都差远了。
江落笑了笑。她解下发髻里一根红绳,捆住自己的手腕。掌心黑色生命线已然触及尾部。她这具身体里,魔血难以根除。一旦越过最后防线,她就会失控,红绳扎得很紧,刚好贴着那道防线。她用以提醒自己,切莫彻底入魔。
她还想在清醒的时候见一见师父和师父肚子里的孩子。
不能变成疯子,那样师父会失望。
方才的尸鬼没有灵魂,血是凉的,早已死了,杀掉他们不足以扰动她的心神。但眼下的禁军都是一个个生龙活虎的大活人,江落无法确定,杀多少人会诱发魔心。她闭上眼,再次握住了银鞭。师父赐予的武器能让她心中宁静。
对不起,师父,我又要杀人了……
第154章 杀戮如果师父在这里,就好了。
崇明殿。
朝臣们犹如霜打的茄子,被秦愫晾着。
他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谈起国事,一脸丧气。
“旧太子率三十万兵马来势汹汹,荆州已破。若是速度快,半月便能直捣长安。陛下若不能趁早拿主意,长安危矣!”
兵部侍郎揣着笏板,满脸络腮胡子,“放屁,他们哪来的三十万马,狐假虎威,虚张声势。”
另一人道:“砍掉一半水分,就算十几万人,也不简单呐!长安城内加起来不过七万兵马,要守东西南北四大城门,谈何容易?”
“你们少在那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为人臣子,不能为君主分忧,反倒指望君主出主意,要那么这群吃干饭的做什么?”此人乃是秦府门生,忠心耿耿。
群臣围聚扯皮推诿,拿不出一个合理的方案。说到最后便开始指责出身相互攻讦,闹哄哄犹如菜市场。秦愫在时,给他们十个胆子,也不敢如此行事。只是那位一言九鼎的陛下称旧疾发作,连日不曾上朝,引得底下猜测连连。
朝臣们各有各的心思算计,开始盘算自己的退路。
旧太子仁慈,可手下部将绝不是吃干饭的,他们怎么会放过这群乱臣贼子呢?留下来多半是个满门抄斩的下场。“我们倒有一肚子主意,陛下不露面。又说给谁听去?”
人群里传来阴阳怪气的声音。不知什么人,冷不丁冒出一大段话:
“陛下生得七窍玲珑心肝,非我等可以妄加揣测。只是局势变化莫测,长安危如累卵,陛下好歹有句话下来,让我们有个准备。守得住,相安无事,守不住,还有殉国一条路。陛下若萌生退意,意欲重拾太子妃之位,回归内廷,又置我等于何地?”
他话锋犀利,冒出一堆大逆不道之言。竟然说秦愫要回头继续做太子妃,这话可谓大不敬。秦府门生勃然大怒,指着他鼻子骂道:“大胆,你竟敢胡言乱语,毁谤陛下!”
见过亡国妃子被胜利者收入后宫的,没见过亡国皇帝能够善始善终的。这话摆明了侮辱人。崇明殿吵了起来。忽然间,外头太监细着嗓子叫了声“御史大夫到”。
吵架的声音戛然而止,摩拳擦掌的臣子们悻悻放下袖子,咳嗽几声,回到自己位置上。秦业自大殿外步入,脚下生风。他鹰隼般冷厉的目光扫视众人,全场寂静无声。
秦家人所过之处,空气都冷了许多。
秦业手里捧着圣旨道:“北城门告急,傅溶率五千龙骑军来犯,陛下有旨,兵部侍郎张宜即刻领虎符调一万兵马,击退敌军,不得有误,钦此。 ”
众望哗然。他们本以为,由南到北,至少还有半个月的时间筹划。没想到龙骑军会突袭长安。“可是昔年长公主之子,傅溶?”
“他在攻城?”叽叽喳喳的声音乱吵。
兵部侍郎皱着眉毛,撩袍跪下,肃穆道:“臣领旨。”
张宜是跟着秦老将军一路提拔上来的副将。军功赫赫,跟着秦家连反都造了,哪里会怕一个不到二十的毛头小子。管他是谁,叫他有命来,没命回去!
江落率先出击,银鞭在空中甩了一圈,重重抽在那面密不透风的盾墙上,顷刻人仰马翻。禁军除的防守出现短暂缺口。江落疾驰的身影如一道利剑刺入敌人中心,
她劈手夺下长枪,挑飞一干人。抽身回旋,横扫八方。
以她为圆心,两步内,士兵齐齐倒地。
银鞭见血封喉,倒下的人眼皮抽搐外翻,发不出声音。
外侧士兵迅速形成大包围圈。围住江落,长枪短刺从她肩腰处擦过。江落后腰靠在一根长枪上,她就势一滚,枪头滚到枪尾,整个人如同翻花踏浪离地而起。掌心扣在那人天灵盖上,颅骨俱裂,七窍流血。江落与他贴面相逢,在对方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倒影。
匆匆一瞥,江落踩在众人头顶,飞出三四丈开外。
年轻士兵摇晃倒地,被同伴的脚步所淹没。
“杀!”吼叫声和咆哮声震天,他们朝她冲过来。
红色血滴从江落眉心流下。不知是哪个士兵的血溅到她脸上,很烫,跟尸鬼完全不一样的气息。面对着密密麻麻的兵刃,她眼中浸着冷冷的寒星。江落无悲无喜,她心想,杀光你们。她高高举起银鞭,又产生奇怪念头。
她心想,我认得你们吗?
我不曾侵占你们的家园,不曾杀死你们的妻儿,为什么彼此仇视,恨意滔天?
每杀掉一个人,江落就会想一遍柳章。只有这样,她才能不走神。眼前掠过的人脸越来越模糊,他们的吼叫声也好像游离天外,离自己十分遥远。江落灵活地躲避每一分攻击。她的速度比凡人快十倍百倍。
那些人无论怎么努力,都伤不到她分毫,只能眼睁睁看着同伴一个接一个倒下。
有的身首异处,有的被摘心,有的像蚂蚱似的穿在长枪上。
江落杀人杀得快准狠,只是毫无章法。像孩童折断一只只木偶人,扯碎一只只布娃娃。她的招式诡异而狠辣,泯灭人性。士兵们伤亡惨重,渐渐转攻为守。他们试图组建有效的防线,但一次次被江落冲散打乱。
这只妖无处不在,宛如阎王下凡。
江落眼前空无一物。她再次封闭六感,让自己无知无觉淹没于杀戮之中。
这样,她才能不看到死人的眼睛。一双双绝望、仇恨、恐惧的眼睛。她的心空荡荡,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想念柳章。如果师父在这里,就好了。
她想看他一眼。
师父若是看到这幅画面,恐怕也会以为她入魔了吧。
江落手腕上的红绳骤然断裂。她忽然停住身形,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臂。
刹那间,天地恢复颜色,风中吼叫声震耳欲聋。浓烈的血腥气袭来。她手臂上经脉起伏,发光变亮,像流淌着岩浆。袖子和红绳都被起火了。她扔掉武器,匆忙钻灭火花。
战场上的忽然停顿是致命的。江落置身于危险中心。她急于压制魔血,失于防范,身后挨了一刺。长枪洞穿了她的胸膛。江落向前栽倒,喉咙里发出闷哼。她看见胸前突出来的铁刺,血液顺着伤口汩汩流出,掉在地上。
她伸手拔出枪头,眼睛燃烧着团团红色火焰。
身体里热血沸腾。
“该死……”她嘴唇蠕动,努力保持冷静。
她还没见到师父。不可以失控。伤口的窟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愈合。
她伏跪在地,趴在血里,十指长出了长长的指甲,皮肤寸寸枯萎皱缩,失去水分。这具身体不受控制地妖化。江落紧咬牙关,脑海中天人交战。一片阴霾侵吞了她的神志。士兵们纷纷停住了动作。有人大叫:“她的脸!”
伴随一阵惊恐的抽气,江落的脸骨正在像烛油那样溶解。
场面如此诡异,士兵们都心生畏惧,有些犯怵。
“走开,”江落喉咙里发出残破声音,“快走开……”
字词含糊不清,没人听懂。一人反应过来,大喊道:“快杀了她,等她妖化完成,一定会杀光我们所有人。”
众人如梦初醒,纷纷握紧了手中的武器。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越怕死的,死的越快。
江落还在喃喃重复着走开两个字。她在地上爬着走,手脚并用,迫切寻找着泥土和洞穴。她得把自己埋起来。可是地面上铺满青砖。她找不到土。
江落满心焦急,徒手扒开了几块砖。她奇怪的举动落在众人眼里。没人知道,这只妖怪在干什么。他们只知道,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长枪再次落在江落后背上。江落向下扑倒。她身体踉跄,手上动作却没停。只要挖个坑,埋了自己,封闭气息,就不再受到外界刺激。魔血因杀戮而沸腾。她若被吞噬,就再也不会有清醒的时候了。
她会变成嗜血的魔头,永世不得超生。
江落正在拼命自救,可后背的长枪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打断她。她挨了十几下,浑身窟窿。痛混合着血越流越多。来不及了!暴怒之下她猛然转身,如野兽般吼叫。她头部彻底妖化,脊椎节节鼓起,外翻。冲出去,撞倒十余人,咬断他们的咽喉。
江落尝到了血的甜味。
她歪过头,盯着剩下的猎物。眼珠子机械转动,一片死寂。
……
第155章 魔心“别怕,师父在这里。”
一声唢呐冲破云霄。
江落梦中惊醒,胸口钝痛。她从床上猛然起身坐起,攥紧自己胸口衣襟。长枪洞穿的痛楚钻心刺骨,她低头一看,却见自己衣裳完好。身上并无伤口。
丫鬟阿巧端着洗脸水推门而入,笑望着江落,道:“小姐醒了?”
江落穿着一件白色寝衣,躺在楚王府的家里。她环顾房间内熟悉的陈设,神色迷茫。这间房不是被秦愫烧了吗?阿巧坐在床边,为江落梳理凌乱的头发,手法轻柔。
江落浑身沸腾的血还在躁动。
她方才还在与人厮杀,怎么会突然回到楚王府?
阿巧见她脸色苍白,问道:“小姐做噩梦了吗?”
江落摇了摇迟钝的脑袋,她的头好痛。“我……”她的记忆一片混乱,什么也想不起来。江落心里着急。她身体仍处于高度警惕状态,如临大敌,生死决战之际。仿佛片刻走神都会万劫不复,碎尸万段,可眼前画面安宁舒适。两层反差严重脱节。
江落浑身冒出冷汗,她忘了什么,她必须赶快记起来。
阿巧绞了帕子为她擦脸,道:“小姐别怕,噩梦都是假的。没人能伤害你。”
江落的冷汗被擦得干净,心中仍然没有着落,她喃喃自语,“噩梦?”
阿巧道:“小姐梦见什么了?”
江落喉头滚动,艰难道:“我、我不记得了。”
阿巧道:“那就别想了。快起来,今天可是大日子。”
她推江落的胳膊,把人从床上牵下来。江落坐在铜镜前,对镜梳妆。镜中人睡眼惺忪,额发凌乱。好像糊涂睡了一夜正在发起床气的懒虫。
她盯着自己的脸,满心茫然。真的是噩梦吗?
阿巧挽起她的头发梳了个发髻,戴上簪花步摇。继而描眉,贴花钿,抹唇脂。没气色的脸蛋渐渐变得红润鲜妍,正是二八年纪,青春韶华。江落最无忧无忧的一段时光,就是在楚王府当小姐。她每日晨起,都会和丫鬟一起玩半天胭脂,打扮得花枝招展。
阿巧驾轻就熟,画了漂亮的妆容,道:“小姐,这样可好?”
江落有种恍如隔世的恍惚感,道:“还好。”
阿巧又夹了张唇纸,自顾自道:“似乎不够红。”
江落抿了两下,唇色更加鲜红欲滴。她
抿完,忽然又想起来,师父不喜欢她浓妆艳抹的模样,于是想擦掉。阿巧制止了她的动作,道:“小姐,红一些没关系。今天可是大日子。”
江落再次听到吹吹打打的唢呐声,好像从前听过,“什么大日子?”
阿巧抿着嘴直笑:“咱们楚王府的大喜之日啊!”
江落闻言一怔。推开门,走出房间,到处挂着红灯笼和红布。楚王府一派喜庆吉祥。仆人们抬着缠裹红绸的贺礼,丫鬟端着红果和茶点,陈叔迎来送往招待宾朋。客人们声声道恭喜,家里从未如此热闹过。江落行走在园中,有些陌生,又有些熟悉。
府里人她都认识,客人却陌生模糊。
她费力辨认,不知不觉遗忘了噩梦。好像今天是个特别重要的日子。
仆人抬着一双大雁从她身侧走过,吸引了江落的目光。她扭头盯着看了一会儿,迎面被人撞上。江落回过头,对上傅溶的眼睛。两个人腿绊腿,差点从台阶上滚下去。傅溶捞住她的肩膀,堪堪扶稳,打趣道:“大懒虫,你怎么又起那么晚?”
江落望向他明亮眉眼,道:“傅溶。”
傅溶屈指在她额头上弹了下,道:“发什么愣!还不过来,花轿都到了。”
江落道:“花轿?”
傅溶拉着她的手,一路狂奔。穿梭于来往宾客之中,危险避开茶盏,游鱼似的。两人越跑越快,江落眼前光影扭曲。跌跌撞撞冲到了楚王府门口,傅溶才停下。门前站满了人。他掂起脚尖,伸长脖子往前头张望。似乎有什么极有意思的乐子可看。
江落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楚王府门前,停着一顶大红花轿。众目睽睽之下,喜娘揭开轿帘,迎出一位红衣妖娆蒙着盖头的美娇娘。她莲步微移,下了轿,众人欢笑鼓掌,炮仗炸响,噼里啪啦。江落什么也听不见了。
傅溶双手捂住了她的耳朵。九十九响鞭炮,震耳欲聋。浓烟模糊她的视线。新娘子手握红绸,朝他们的方向走来,宾客们纷纷让开一条道路。只有江落杵在原地。
傅溶悄悄拉她,“过来。”
江落纹丝不动,堵在门口。她看见,那根大红长绸,一端握在新娘手里,一端握在柳章手里。柳章身穿一袭红衣喜服,是她从未见过的模样。
江落下意识上前,满腹委屈轰然涌出,喊道:“师父。”
柳章充耳不闻,从她的旁边走过去了。
他只看他的新娘。又是一串鞭炮响,唢呐再次吹奏。宾客们簇拥着新人进入楚王府,说吉利话讨喜酒喝。江落一人凝固在原地,被浓烟淹没。她呛得胸口疼。这就是楚王府的大日子吗?柳章娶亲。她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傅溶望着她奇怪模样,道:“你怎么了?”
江落转身,冲入人群中。她推开挡路的障碍,引来异样目光和埋怨,她不管不顾抓住了新娘子的肩膀。二位新人停住脚步。客人们全部看着了过来。
江落掀掉大红的盖头。新娘子退却半步,险些跌倒,被柳章扶住。凤冠上的珠子摇摇晃晃。秦愫惊愕地抬起目光。柳章问道:“你没事吧?”
秦愫低下头,微微摇头。
江落掐住了她的脖子。众人大惊。
傅溶连忙拉住江落,道:“哎哎哎,你这是做什么?”
江落手背青筋鼓起,掐得秦愫几欲断气,她发了狠。
柳章道:“松手!”
江落将秦愫按倒在地,双手攥住那纤细脖颈。秦愫嘴唇张开,脸庞涨红,伸出徒劳无力的手,试图推开江落。柳章握住江落的手臂,把她从秦愫身上掀开,并挡在二人中间。
江落还要再扑上去,被傅溶架住。
柳章抱起虚弱的秦愫,朝江落递了个警告的眼神。
江落一僵,浑身的血都凉了。秦愫靠在柳章怀中咳嗽,状态不太好,柳章吩咐陈叔,道:“去请太医。”然后抱着秦愫走向竹屋。江落跌坐在地,失魂落魄。
她捡起地上的猩红盖头,捧在手里看。
柳章为什么要娶秦愫?为什么?江落深吸一口气,手指发抖,将红盖头撕成了两半。
她的指甲深深嵌入掌心,脑子里有什么东西要炸开一般。
傅溶责怪她:“你怎么又胡来?秦愫嫁给舅舅,以后就是我们的……”
江落瞬间失控,捂住耳朵啊的尖叫起来。傅溶被她吓住了,话音戛然而止。江落盯着他,眼神前所未有的凶残。柳章娶秦愫,她真的会疯掉。
傅溶不知所措。
江落推开他,从地上爬起来。她像个醉鬼摇摇晃晃地走路。
她忽然记起了噩梦的源头,她要去杀死秦愫。秦愫死了,就不能嫁给柳章了。
楚王府的红灯笼全部亮了起来,宾朋消失得无影无踪。等江落走到竹屋前,天色已晚。她一张张撕掉窗户上的大红囍字,用石头打掉每只灯笼。胸口怨气越积越深,她是如此的愤恨。柳章竟然撂下她,要娶秦愫。
师父怎能这么对她?
江落踹开屋门。喜烛高燃,秦愫坐在轩窗下,梳着自己的长发。镜中人褪去红妆,不施粉黛,脸上干干净净。江落一步一步走到她身后,举起了匕首。
秦愫头也不回,道:“你敢杀我吗?”
江落对准了她的脖颈,反问道:“我为何不敢?”
秦愫道:“杀了我,柳章永远不会原谅你的。”
江落咬牙切齿道:“你算什么东西?”
秦愫道:“我与他相识十余载,是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如果他知道,自己的徒弟是个杀人魔头,定然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江落道:“我只杀你。”
秦愫哦了一声,回过头,道:“那外头尸山血海,又是谁杀的?”
窗户纸上溅满血迹。陈叔低着头,趴在门槛上。他的血像条小溪一样流进来。江落手中悬而未决的刀子滴着血。她杀了陈叔。
秦愫缓缓道:“你杀了楚王府所有人。”
江落道:“我没有……”
秦愫道:“他们都死了。”
江落歇斯底里吼道:“我没有!”
她恐慌至极,死死盯着秦愫的眼睛。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大杀四方的模样。她拼命向前,杀死挡在眼前的每一个人。他们温热的血喷在她的脸上,带着浓稠的腥甜,那样真实。
画面历历在目,她毫无感情地看着他们倒下。
杀光他们!
江落头痛欲裂,她分不清现实和幻境。
秦愫道:“你赢了这一局,也彻底输了。”
江落竭力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一丝冷血的念头,异军突起,“我没有输。”这儿只有秦愫一个人,只要杀掉秦愫,柳章永远都不会知道今天发生了什么。
江落按住秦愫的后脑勺,刀尖捅入她喉管。秦愫瞳孔剧烈放大。江落抽刀再刺,刀刀致命,鲜血喷涌。秦愫从椅子上滑了下去。江落满手鲜血,心变得无比冷硬。
就算她变成杀人如麻的魔头又如何?
这一局还是她赢了。
秦愫趴在地上,流干了鲜血,失去心跳。
江落渐渐恢复镇定。她扬起了下巴,歪过头,欣赏秦愫的死状。还不解气,召来蚂蚁,目睹秦愫被蚂蚁啃得一干二净。她才心满意足,在水盆中洗干净了双手。心情畅快,浑身舒适。她确认自己浑身无异,才迈步走向里间。
柳章坐在床边,看一卷书,安安静静的模样。江落挨着他坐下来,摸着他袖口漂亮的花纹,道:“师父穿喜服真好看。”
柳章道:“你来做什么?”
江落捧着他的脸,在他唇啄了下,笑道:“今天是我们大喜之日,师父说我来做什么?”
柳章道:“胡说八道。”
江落道:“我们来喝交杯酒好不好?”
她提着酒壶,斟了两杯,一杯递给柳章。
柳章没有接,反倒把她那杯也按下,一脸厌倦无奈,“好了,不要胡闹了,快出去。”
江落笑盈盈道:“那我们直接入洞房?”
柳章气恼道:“江落 !”
江落伸手去解他的腰带,把人按倒,剥了半身衣裳。柳章自是不依,挣扎间头发都散了。他肩膀和胸口布满红痕,暴露在明晃晃的烛火下,江落的动作戛然而止。
“是谁?”江落握住他赤裸的手臂,“是谁弄的?”
柳章气急败坏坐起来,道:“你给我滚出去!”
江落气得浑身战栗,喃喃道:“滚出去,给你和秦愫腾位置是不是。”
她骑在柳章大腿上,捧着他的脸,迫使他直视自己的眼睛,“我告诉你,我已经把她杀了,你们休想在一起!”她亲吻柳章,不顾对方的反抗,又亲又咬。“师父只能属于我。”永生永世,都只能属于她一个人。
柳章在剧烈挣扎中平息下来,声线毫无波澜,又冷得可怕,道:“我说过,不能杀人,你又忘了吗?”
江落道:“我必须杀了她。”
她看着柳章漠然的眼睛,心里堵得难受,低声道:“我只能杀了她。”
柳章指着门外的方向,道:“那这些人呢?”
满院满地的尸首,堆积如山。江落正欲撒谎,血色小溪却流了过来。她张了张嘴,哑口无言,什么也说不出口。柳章道:“你太让我失望了。”
江落心如刀绞,道:“不,师父。”
柳章抽出了长剑,抵在她后心,“你魔性难除,犯下此等滔天罪孽,师父只能替天行道。”
江落把脸埋在柳章怀里,丢了三魂六魄,目光哀伤。如果放在从前,她一定百般辩解下跪求饶,祈求师父的谅解。推诿责任,胡搅蛮缠,一哭二闹三上吊。
她赌师父一定舍不得杀她。
就算柳章真的狠下心,她也会在落剑的一瞬间逃走。她怕死。师父要杀她,她便躲起来。躲个三年五载,师父气消了,再回来磕头认错。
她的命这么金贵,怎么能去给那些人偿命?
她不认,也不服……直到此刻,江落依然那么想。
可是她的耳朵贴在柳章的胸膛上。师父的心跳声,透过鼓膜传来,她读懂了。她与柳章感同身受,体会到了他的悲痛无力。大爱无疆,他身为卫道者,岂能因远近亲属而徇私。师父爱她,故而无法原谅她。江落眼眶滚落出热泪,继而泪如雨下。
为何天生万物,唯她是魔?
柳章捂住了江落的眼睛,颤声道:“别怕,师父在这里。”
江落钻入他怀中,抱住了他的腰,让这个拥抱紧密难分。她不逃了。如果魔族注定湮灭,她希望一切不再重来,永远终结在这里。柳章亲手了结她,是她最好的结局。江落嘴唇蠕动着,想说出点遗言,却什么也想不起来。她轻声道:“师父。”
柳章用力搂住她。
长剑穿透胸口,刺入心脏。冷铁让人打了个寒颤。
江落心口空空,疼得麻木,她的眼前温热的双手消失了。火光刺眼,漫天雪花落下。江落单膝跪地,浑身鲜血。周围尸山血海,无一活口。
江落摸到自己满脸的泪水。
梦醒了……
第156章 攻城“随我攻城!诛杀逆党!”……
“报……”
城门守备军飞奔入宫,跪于崇明殿前,禀报军情。“旧太子柳钟率三十万兵马来犯!”
朝野震动,先有龙骑军突袭,后有太子攻城。三十万大军,怎么会来得这么快!
“报,朱雀街死伤惨重,有妖以一敌千,正往皇宫杀来。”
秦党腹背受敌,火烧眉毛,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秦业代皇帝下旨,分派人手镇守四大城门。那些臣子们被三十万大军吓破了胆子,你看看我为看看你。被点到的名字的人抖若筛糠。
秦业提剑上殿,道:“违抗军令者,立斩无赦。”他做了一番安排,整肃宫中剩余力量,保卫宫门。然后步伐匆匆回到后宫。
殿门大开,空无一人。秦愫坐在龙椅上,手里握着张檄文。
秦业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将那张纸撕得粉碎,道:“我们还没有输。”
秦愫耳边珠子微微晃动。她捡起脚边的一块纸片,去瞧上头的字句。讨贼檄文,白纸黑字,写得文采斐然。秦业单膝跪地,仰视着神情寂寥的女帝,郑重道:“没有人能踏进这道宫门,除非跨过我的尸体。”
秦愫目光动了动,落在他脸上。
她伸出手,抚摸他的鬓角。二人少有这般亲近的时候。秦业心头涌现震恐不安。三十大军兵临城下,长安危在旦夕。可秦愫不惊不怒,她的脸色看起来透着些许厌倦。好似挟制权力,玩弄人心,对她而言已经不够有趣了。
“很多年前,我把大哥做成傀儡的时候,我知道你在门后偷看。”秦愫平铺直叙,说起了一件无人知晓的秘密,声线毫无起伏,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二姐姐……”秦业从未想过她会提起此事。
“我当时想,如果你揭发我,我就把你也做成傀儡。”
秦愫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神复杂,“但是你没有。”
秦业是个认死理的人,他愿意一条路走到黑,永不后悔。
秦愫扶正了他的发冠,擦去他肩头的灰,像姐姐照顾弟弟那样温柔,“你会一直听我的话吗?”
秦业道:“会。”
如果秦愫让他去守城门,他会提着剑,守到最后一刻。
他希望自己在她那里还有些许的利用价值。
秦愫注视着他的眼睛,心满意足,道:“那你去死吧。”
“后殿外有一口井,通往
黄泉地狱,我需要亲人的血和生魂,为我重聚力量。这是我希望你做的最后一件事。你愿意吗?”
“愿意。”秦业看着落在自己肩头的手指,这就是他的命。
“去吧。”秦愫缓缓道。
在长久的折磨中,秦愫找到了一个办法,摆脱怨鬼的反噬。那就是摒弃所有的情绪,让自己变得麻木不仁,丧失人性。她将失去所有,变成恶鬼。
秦业抚平她裙摆上的褶皱,起身,后退了几步。他转身离开,义无反顾。两人的距离越来越长。秦愫似乎从未好好看过他的背影。三弟长得很高了。
城头硝烟四起,城门外架着两门火炮,炮声震天,厮杀声惨烈。
傅溶策马奔腾,纵横于战场之中,手中长剑抹过敌人的脖子。
他盔甲上染了血污,眼神锐利。双手勒紧缰绳。**马高高抬起前蹄,踏在敌人的尸首上,泥浆飞溅。敌人没了声息。少年将军锐不可挡,身先士卒,手染鲜血,转眼拿下了十余人性命。攻城士卒擂鼓助阵,圆滚木奋力撞向城门。爬上云梯的人前赴后继,不惧生死。
城楼上,兵部侍郎张宜见大事不妙,高喊道:“放箭!”
万箭齐发,直奔傅溶而去。
傅溶挥剑劈开流矢。
张宜道:“傅小侯爷,劝你赶快弃暗投明,束手就擒。”
傅溶充耳不闻,又劈了十几支羽箭。放箭阻止了他靠近城门的步伐。他背负着军令状,今夜必破此门。张宜道:“你傅家满门老小,一百余口人,全在我们手中。你若不降,别怪我们对他们不客气!”
傅溶接住断箭,反手一掷。箭头直奔城门而去,没入张宜眉心。张宜一屁股坐在地上,目眦欲裂,七窍流血。统帅就这么死了,旁边副将陡然慌了神。守军军心大乱。
傅溶以剑指天,战袍随风飘扬,大喝道:“随我攻城!诛杀逆党!”
几十人簇拥圆滚木撞开了城门,杀声嘶吼。龙骑军鱼贯而入。守军被踩死捅死不计其数。兵败如山倒。长安对他的故人敞开了大门。
傅溶跨过城门。很久前,他从这座城门落荒而逃,离开了家园,去往边疆。他以为自己能忘掉伤痛,建功立业。龙骑军大多是良家子出身,与太子紧密捆绑,世居长安。秦愫继位后,对这群太子嫡系赶尽杀绝,当然没有放过他们的家人。
龙骑军原本三万人马,现在只剩下七千人左右。他们每个人,都与秦党有血海深仇。
“杀!”
“杀光逆党!”
“为亲人报仇!”
白色羽鸽横过长空,落到柳章手臂上。
柳章摘下白鸽脚腕系着的红丝带,道:“傅溶成功了。”
杨玉文骑着马,肩扛大刀,笑道:“不到一个时辰,这小子还有点能耐。”
柳章抬起手,白鸽腾跃而起,飞向夜空。三十万大军列队整齐,寒光铁衣,像沉默的山。随着杨玉文一声令下,山流动了起来,朝长安压去。云层间隐动的天雷发出沉闷的咆哮声。大地无形震动。白鸽贯穿了黑夜。
江落一步一步走到宫门前。她浑身是血,身体半妖化,比人形模样高大许多。走起路来地动山摇,青砖碎裂。传递着不详的信号。守门的侍卫仰头望着这尊恐怖的妖怪,紧紧地握住手中兵刃,不敢轻举妄动。江落踩死他们跟踩死一只蚂蚁那样容易。
她没理会这些微不足道的侍卫,目光越过宫墙,寻找什么。
皇宫之中,最高的建筑不是崇明殿,而是摘星楼。星官常于此处夜观天象测定吉凶。秦愫身着龙袍,孤身一人,立在摘星楼之上。
她的位置和江落差不多高。
两人隔着大半个皇宫,都看见了彼此的存在。
妖王高大巍峨,女帝影子单薄。她们看起来力量悬殊。秦愫却是更体面的那一个。她衣裳干净,头上戴着一支不合身份的蝴蝶簪子。
秦愫遥遥注视着妖王庞大身躯,原来妖是这个模样。
秦愫很少离开长安,没有亲眼见过大妖,只在书上见过,听人说过。人把妖怪描绘得那般狰狞怪诞。如今一观,竟觉平平无奇。兽而已,与山川湖泊,星辰日月,又有何异。秦愫放下七情六欲后,连情仇嫉恨都淡忘了许多,问道:“是你师父让你来杀我吗?”
她声音不大不小,从风中清晰传来。
江落道:“不,是我自己。”
秦愫心下了然,所有疑团,悉数解开。
柳章舍不得让徒弟搅进人间的战局,江落自愿为师父入局。他们之间,并没有嫌隙。
秦愫曾目睹柳章蒙受奇耻大辱。
那样了,柳章也没有杀掉江落,足以证明他留有余情,并不那么清白无辜。
城门已破,傅溶和杨玉文已经杀进来。秦愫与江落的对抗,已输两局,还有最后一局。
黑色雾气从秦愫头顶缓缓升起。大魈吸食了满城新鲜的尸气,暴涨数百倍,形成一个巨大的骷髅头,悬停在皇宫正上方。黑色夜空之下,江落与这只鬼气森森的庞然大物对峙。天地变色,狂风大作。江落做好了战斗准备。解决掉它,师父就再也没有后顾之忧了。
满城尸鬼怨灵,齐聚大魈一身。
江落拔地而起,冲向天空。耀眼虹光自下而上生长,如擎天支柱。那根细长的虹光长达百余丈,上接苍穹,洞穿云霄。乌云翻滚雷霆怒号。末端尾迹离大地越来越远,最后凝结为一个光点,宛如星辰。光点从天而降,似流星曳尾,撕裂苍穹。
那颗红色的星星异常耀眼。
守城的,攻城的,奔逃的,皆目睹此神迹。天降异象。
星星掉了下来,以惊人的速度坠落,与半空中的大魈撞到一起。长安城亮如白昼。所有人脸上惨白一片,视野暴盲。连战马都在强光的刺激下变得呆傻。
刹那接近永恒,时间凝固。
每个人眼中都是一片白茫茫的世界。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忘记厮杀,忘记战场。白光夺走了全部,万物生灵仿佛都不存在。大街小巷,整个长安城,定格在白光之中,被强悍的力量压迫得喘不过气。他们泪流满面,齐齐放下兵器,跪倒在地。
杨玉文胸口骊珠几乎震碎。痛楚让他保留了一分清醒。
杨玉文屏住呼吸,扯下头顶黑色发带,绑在自己眼睛上。
那不容忽视又不可理喻的强大存在,释放出如此强烈的杀意。白光持续到最亮,杨玉文摸到了自己的鼻血。他们甚至来不及找掩体躲避。此刻根本分不清东西南北。如果死神下达绞杀指令,他们全部会悄无声息地死去。
幸好,这恐怖场面没有持续太久,白光的亮度正逐步下降,周围的一切重新出现,轮廓模糊,泛着白圈儿,笼罩着一层层阴影。
他们不仅眼睛流血,耳朵也流血。方才爆发不仅是白光还有巨响。巨响震塌了房屋瓦舍,令人短暂失聪,他们什么也没听到。白光彻底散去时,所有人都抬起头来,从噩梦中苏醒。他们看见,天上挂这个死去的太阳。残阳如血,正在缓缓坠落。
杨玉文注意到,那是皇城的方向。
旁边的柳章不见了。
天空破了个大窟窿,亿万暴雨从沿着窟窿边缘金光落下,神明光辉普照大地。大魈已死,每一滴雨都是它的碎片。江落回到地面。水泊中倒影扭曲。四周十分安静,她能听到植物的呼吸,风的跳动。感官被无限放大。万事万物,分毫毕现。
触动心弦的是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沿着管道奔袭而来。她嗅到师父的气息。
骑马赶来的是柳章。
江落低头一看,现在的自己太难看了。她努力控制外泄的魔气,恢复人身。
少女衣衫褴褛,赤裸着双脚。身上布满烧焦的痕迹。她笼罩在红色雾气之中,随时会蒸发一样。手中还紧紧握住银鞭。这样的神兵利器,在恶魔和怨鬼的战争中派不上用场。但打死一个凡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大魈死后,秦愫失去了所有的倚仗和防御。丝毫的风吹草动,都能折断她的脊梁。她输了三局,一败涂地。风中的身影摇曳着。
江落不打算倾听她最后的遗言,扬起了鞭子。必须在师父赶到前,杀死最后一个该死之人。锐利锋芒袭来,秦愫发丝狂舞。直到此刻任何闪避都毫无意义。她输了,愿赌服输。秦愫缓缓闭上眼睛,等待尸首异处的下场。
然而意料之中的审判并没有落到身上。
危急时刻,秦愫发间蝴蝶簪子钻出了一缕残魂,点点流光,散开,在她前方形成一双巨大的蝶翼。无形蝶翼展开,包裹住秦愫,用后背抗下那一击。
秦愫睁开了眼睛,还未看清对方面孔,蝶骨已然被劈开,生生撕裂。
江落想要收回鞭子已经来不及了。
“雪千山?”
曾经挖遍枫山,寻不到的身影,竟然出现在这里。江落后知后觉,蹙起眉毛,原来雪千山早就死了吗。他的一缕残魂竟然寄居在秦愫的簪子里。
阴差阳错,世事难料。雪千山留给她的衣裳上写着“故人早晚重相逢”,原来相逢之日,便是今日。他以魂飞魄散为代价,从江落手里救了秦愫一命。
白痴。
你以为你救得了谁,又感动得了谁?
流光昙花一现,无声寂灭,蝶影在空中浮动。
秦
愫伸手接住了一粒尘埃。她既不哭也不笑。命夺走她的一切,让她拼命抢来的东西输得一干二净。最后给她迎头棒喝,献血淋漓。真正属于你的,早就死了。秦愫攥住那粒尘埃,万念俱灰。她扯了扯嘴角,终于绝望。单薄的身影毫无征兆踏入虚空,从摘星楼坠落。
落地时,玄衣红血。
江落远远看着那滩血,收起了银鞭。秦愫终于死了。
身后马蹄声急停,传来一声急切呼唤,“江落。”
第157章 三人“傅溶,我们两清吧。”……
江落回过头,看见了朝思暮想的人。脑海中有如狂潮涌出。
柳章骑着高头大马,左手握住缰绳,右手提剑。他策马狂奔而来,衣袍飞扬,像个英武不凡的盖世大英雄。江落瞳孔反射的人影越来越清晰。
她无声笑了起来,心中莫名骄傲得意,这是谁来了?我师父来了。她兴高采烈,因狂喜而头晕目眩,正欲上前,不知怎么双膝发软。她跪下去,给师父拜了个早年。
柳章从马背上翻下,冲了过来。
江落惆怅喊了声:“师父。”
柳章握住她的肩膀,把人扶起来。
她衣裳破破烂烂的,肩膀,手臂,腰间,布满刺伤和血迹。江落在跟禁军对抗中受了贯穿伤,伤口已经愈合,但衣裳来不及换。柳章能从衣裳上的洞口看出她被捅了多少下。触目惊心。江落那么怕疼,踢到椅子都要哼唧半天。
她一个人,受了那么多伤。
柳章脱下自己的外袍,裹在她身上,哑声道:“我来晚了。”
江落摇摇头。不晚。师父能来,她梦想成真,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运的人。
柳章将她小心翼翼搂在怀中,怕碰碎了。拥抱紧紧贴合,才确定,他真的找到她了。江落答应他回南荒,结果一个人孤身北上。若非林园知会,柳章还被蒙在鼓里。
他希望江落能置身事外,可她还是被卷进战争。她不顾危险,跑到长安秦愫对决,杀掉大魈。柳章握住她的后脑勺,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发出比较平稳的声音。他心痛难忍,不愿意让江落看到自己此刻的表情,道:“你答应我,要回南荒好好修炼。”
江落享受他的拥抱,道:“我想为师父做点什么。”
大魈已除,秦愫已死。长安还是那个长安,没有被任何人毁掉。江落希望,柳章回到家园,一切如故。她期盼的愿景都实现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江落察觉柳章呼吸哽塞,便立起身,去看师父怎么了。
柳章脸色异常苍白。他那般痛心自责,一点也不高兴,眼神透出些许悲哀,“我说过,我什么都不需要你做。为什么不听话?”
江落也跟着难受起来,她没想到师父会这么内疚,忙道:“就这一件,以后师父说的,我全都听。”
北上一路,柳章不断计算路线,只盼着快些,再快些。他必须尽快找到江落。就这么忧心忡忡、寝食难安赶路。最坏的打算,莫过于江落入魔失控,若上苍垂怜,给他们一线生机。就让他在江落失控前找到她。柳章终于赶到了。
他的心剧烈跳动,仿佛濒死之人抓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白光覆盖全城之时,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怪物,或者江落的尸体。
江落感觉到柳章手心全是冷汗,反握住他的手,安抚起来,“师父,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柳章无时无刻不在后悔,轻易放江落离开。江落是骗子,嘴里没半句实话。他应该把人弄晕了打包送回南荒,而不是听信她的鬼话。柳章被她折磨得日夜悬心,去了半条命,他连脾气都发不出来。
江落怕他气出个好歹来,道:“没事的。”
柳章竭力压下情绪,道:“你身上这么烫,还说没事。”
方才那一撞的威力,有目共睹。江落的体温还没有彻底降下来。她的经脉鼓起,都是黑色的。血液流动速度非常快。柳章试图镇定下来,探她的脉象,乱得一塌糊涂,正常人脉搏跳这么快可能已经猝死了。江落还能谈笑自若。
她打起精神,做出若无其事的模样,道:“我厉害啊。”
如果江落没有入魔,不可能在杀死大魈的时候爆发出那么强的力量。可若是她入魔了,为何还神志清醒。江落看穿他疑虑,道:“别担心,老树藤给我的菩提子,能压制魔血一段时间。”
柳章立即道:“多久?”
江落道:“五天。”
老树藤是万年大妖,他给的法宝,竟然只能延缓江落入魔迟五天。这会不是感情用事的时候。江落每分每刻都处于危险当中。柳章开始扫清杂念思索接下来的对策。
江落握住他的袖子,打断他思绪,道:“老树藤有办法救我。但是我没力气走路了,师父能送我回南荒吗?”
柳章想也不想,道:“好。”
哪怕天涯海角,他都陪她去。
江落心头如释重负。她抬起眼,看见了不远处的傅溶。
傅溶穿盔带甲,离他们十步之遥,不知什么时候来的。他漆黑身形溶于夜色之中,只有两只眼睛闪着光。傅溶看起来和以前不太一样了。江落以为自己认错了人。但那分明就是傅溶。柳章把江落打横抱起,转过身。三个人面对面。
风吹过,画面十分安静。
傅溶率先错开目光,朝后头走去,道:“随我来。”
王师全面占领长安,进驻皇宫,把控要道。傅溶亲自将他们护送到一处安全地点。弄了清水和伤药。房间里还算干净,柳章放下江落,让她平躺。江落躺在床上休息。柳章洗帕子为她擦脸。而傅溶独自倚靠门边,离他们有一段距离,像个门神。
房间里鸦雀无声,仿佛一夕之间大家忽然不认识了。
江落一看傅溶,傅溶便要走。
江落叫住他:“傅溶。”
门口身影遽然僵住。傅溶沉默半晌,偏过头,道:“我爹他们被抓了,我去找找。”
江落道:“你等会。我有话跟你说。”
那日傅溶留下一封信,不辞而别,他们好久没见过了。江落都不知道傅溶在干什么。后来又发生这么多事。如今重逢。傅溶却避着她。柳章看了看江落,确定她此刻状态还算稳定。用一块帕子盖住她额头冰敷,柳章从床前起身,给二人留出独处的空间。
他走到门外,与傅溶擦肩而过,道:“好好看着她。我派人去找傅侯爷。”
柳章走了。傅溶还杵在门口没动弹,脚下生根,纹丝不动,像是要站到天荒地老。
江落道:“你打算用后脑勺跟我说话吗?”
傅溶这才缓缓走到了她面前。
天快亮了,房间里光影暗淡,足以看清对方的面孔。
沙场磨砺,让傅溶褪去青涩,变得一个能号令四方的小将军。傅溶的眼神中多了很多东西,幽深而复杂。二人对视了一眼。江落打量他,道:“你这样穿,还挺威风的。”
傅溶低声道:“是吗。”
“别担心,他们没事,”江落取出一只银手镯,放到他手心。那是傅年年的手镯。傅溶认得那花纹,傅年年失踪的时候,他们靠这东西,把人从蛇巢里救出来。
江落道:“我把你爹你妹妹他们,都救出来了,陈叔知道他们的下落。”
原来江落背地里又帮了他一次。傅溶握住玉佩,想起了很多事。心中千言万语,话到嘴边,剩下了一句“多谢”。这句道谢拉开了二人的距离,显得格外生疏。原来他们已经生疏到这份上。江落一时沉默下来,无话可说。以前二人不是这么相处的。
好半晌,没人吭声。傅溶开口打破了僵局,没头没尾问道:“恨我吗?”他呼吸变得格外沉重,终于问出口,“我走后,恨我不恨?”
江落想了想,诚实道:“恨了几天。”
傅溶轻声道:“然后呢?”
江落不知该如何回答,后来的事过于复杂。她斟酌良久,道:“傅溶,我们两清吧。”
傅溶望向了她的眼睛,道:“你救过我的命,救过我妹妹,又救我全家。算起来,是我欠你的。我一次都没有还。如何能两清?”
江落道:“你把我带到楚王府,让我有了师父,足以抵偿一切。”
这话叫人痛彻心扉,难以释怀。傅溶连旧话重提的几乎都没有了。他听到自己滞涩的声音,“我还欠你一把剑。在傅家,我说过,我会送你一把剑。”
江落道:“你送给别人吧。”
银鞭静静躺在她身边,陪着她。一个人无法同时使用两样武器。江落道:“我用不上了。”
错过的,永远不会再有了。傅溶眼前一片模糊。他抬手,挡住眼睛。
江落以为他哭了。但他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窗外天空渐渐明亮,晨曦正在驱散黑夜。又是新的一天。死去的人长眠于地底,活着的人将从昨天,走向明天。江落揭开额头上盖着帕子,瞳孔里流转着红色的漩涡。她闭上眼,胸口钝痛,闷声咳嗽起来。傅溶听见她的声音,惊道:“你怎么了?”
江落佯做无事,敷衍道:“我有点困,想睡一会儿。你去忙你的吧。”
傅溶道:“我在这儿看着你。”
江落转过身,背对着傅溶。她竭力控制着身体不发抖,把喉头腥甜的那口血咽了下去。趁着神智还算清醒,她深呼吸,道:“你能不能帮我给师父带句话,让他等我。”
傅溶道:“等你什么?”
江落道:“等我好起来。”
傅溶道:“你为何自己不跟他说。”
江落深呼吸,道:“好,你叫他过来,我想跟他说话。”
她这么说,让傅溶没有理由再待下去。他们俩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余下的,她要跟柳章说。傅溶垂下了目光,也许从他当逃兵的那天开始,这些话他就已经不配再听。望着江落的后背,傅溶无地自容,道:“好,我去叫他。”
他转过身,失魂落魄,脚步像是灌了铅。走到门口,心头忽然针扎似的一疼。他意识到哪里不对劲。转头一看。床上空无一人。
江落消失不见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