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快马一骑绝尘,穿过山林。抵达大军驻扎所在,孤身入营,密见柳章。柳章等了一晚上的消息,灯花掉了几次。赤练单膝下跪,双手呈上染血的羊皮卷。
柳章看着他还在滴血的肩膀,问道:“受伤了?”
赤练道:“轻伤而已。幸不辱使命。”
打开羊皮卷,对着烛光一照。巡防图赫然在目。如果不出意外,赤练本该前天抵达。可柳章迟迟没有收到他的消息,在心里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孤身入敌营,窃取机密,九死一生。赤练冒着巨大的风险执行命令。柳章这两天也为他悬心。
万幸的是,他平安归来,还拿到了最重要的东西。
赤练道:“我被他们困住了,这才迟了。”
柳章道:“你辛苦了,下去包扎伤口,好好休息几天。”
赤练准备退下,退到门口,忽然道:“殿下不问,我是怎么脱困的吗?”
以赤练的身手和头脑,他有他的办法化险为夷,柳章只看结果不问过程。赤练也很少会说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特意提及,似乎大有深意。
柳章想了一想,问道:“谁救了你吗?”
赤练道:“是。我本来必死无疑。”
柳章道:“那人是谁?”
赤练沉默了很久,或许不知道该用什么称呼来代指那一位,最终道:“是小姐。”江落?最近一段时日,江落神出鬼没,她消失的时候,柳章也并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柳章为军务日夜操劳,她看在眼里,总想帮忙。她竟然救了赤练。
柳章好半晌没吭声,赤练不知道江落一直陪在柳章身边,以为两人早已分开了。一个做妖王,一个还是忧国忧民的楚王。两人之间隔着千万重阻碍。过去种种,赤练皆是见证者。有些话论理不该他来说,“其实小姐……”
柳章打断他:“你下去吧。好好养伤。”
赤练收回话头,无奈道:“是,殿下。”
赤练离开后,柳章翻开巡防图,看了半个时辰。今晚睡不成,他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拿到巡防图,最迟后天大军便要启程,开始转进东州方向。
千头万绪,有待理清。天一亮他就得尽快去见柳钟。在这样繁忙紧迫的情况下,每时每刻都弥足珍贵。他的精力必须全部集中在军务上。
可他走了神。他想到烛台下赶也赶不走的蜻蜓。顶着茶碗艰难蹦跶。想到被自己拆了只吃了一块的桂花糖,味道甜而不腻。想到枕头下压着的香囊,散发淡淡的药香气。这些琐碎,毫无用处的小事,充斥着他的头脑,让他无法集中注意力。
“我只是希望,自己对师父有用一点。”
她的话听起来悲伤极了。柳章用力掐住自己的眉心,混乱念头挥之不去。他悲哀地发现,无可救药的除了江落,还有他自己。
他们的不伦关系究竟该何去何从?
夜色如墨,一道黑影悄无声息闪过。杨玉文从睡梦中睁开眼。他本就浅眠。丝毫风吹草动都能惊扰。那道黑影蹲在他的床头,一只脚踩在他的胸口。钻心痛楚袭来,他正待起身,被蛮力所压制,四肢动弹不得。仿佛陷在沼泽之中。
他费力睁大眼睛。黑暗中的敌人一点点靠近,他嗅到浓烈妖气,再一挣扎。脖子上被刀片压住。“再动就杀了你。”
不掺杂感情的冷漠威胁,是个女声,他毕生难忘的声音。
杨玉文缺失的心脏顿时隐隐作痛。那个挖心的妖来了。阴魂不散。杨玉文冷笑道:“你不是已经杀过我一次了吗。”
江落道:“我能杀第二次。”
杨玉文挑衅道:“动手啊。”
他浑身上下只有眼珠子和嘴巴能动。骨头还那么硬。冷刀子贴着冰冷肌肤游走。江落威胁似的,故意挑起他下巴。师父说了不准要他的命,可没说不准在他身上桶几个窟窿。瞧他这幅吊儿郎当的神经质模样,让人莫名窝火。
杨玉文道:“想割哪儿,都随便,我不靠脸吃饭。”
江落道:“你真想死?”
杨玉文发出叹息,道:“技不如人,有什么办法。”
江落对他的心路历程不感兴趣。她杀过他,杨玉文若要寻仇,她随时奉陪。谅他如今也没这个能耐。江落收起了刀子,问道:“你跟我师父说了什么?你们为何要打架?”
妖王深夜潜入,只为了问这个么鬼问题,怪离谱的。
杨玉文呵呵一笑,道:“你问他啊。”
师父要是肯说,她何必舍近求远跑来问他。江落百思不得其解,“你到底说了什么?”柳章绝非冲动之人,肯定是杨玉文说了很过分的话。
她必须问个明白。
杨玉文觉得这个问题很荒谬。他们之间,隔着人族和妖族的对立,血海深仇。再次见面,应当是你死我活。哪怕妖王前来斩草除根,场面也不会如此诡异。驱魔师大阵被破,长安沦陷,杨玉文是死是活,她都不在乎。
她来找他,竟然只是为了弄清楚杨玉文到底说了什么话把柳章激怒了。
杨玉文这才意识到,自己从未被妖王放在眼里。在这一点上,他依然比不过柳章。杨玉文怀着复杂心情思索了一会儿,毫无隐瞒,交代了原话。他想从江落脸上看到别的反应,道:“我问他被徒弟操得爽不爽。”
这是什么话,江落怔住。表面意思她听懂了,但没有听懂言外之意。对人族而言,刺探床榻之事,似乎是有些冒昧的。她反唇相讥:“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杨玉文道:“没关系,我随便问问。”
他随便问的话,导致柳章暴怒打人。江落陷入了沉思,所以这话让人生气的点在哪里?杨玉文多管闲事吗?她不明白,故而追问:“还有呢?”
杨玉文道:“剩下的话没来得及说。他的拳头已经落在我脸上了。”
江落挪开脚,不再踩着他。听起来没有撒谎。杨玉文闷声咳嗽了两下。他鼻青脸肿,额头还包着纱布。被柳章打得不轻。江落还在纠结困惑当中,道:“我师父为什么生气?”
杨玉文心想,敢情妖王什么都不懂,直接硬来的。他竟然对柳章起了些同情之心,道:“
你不知道,这话对一个男人来说侮辱性多强吗。”
“什么意思?”江落糊涂了起来。
“你是他徒弟,被徒弟睡了。没人能接受。这叫大逆不道。如果我是他,被这么侮辱,我宁可死了算了。”
他的话正好说到了点子上,让江落重新开始思考二人关系如此僵硬的原因。这似乎是症结所在。虽然说杨玉文没资格评价他们,但当局者迷旁观者清。江落半信半疑,道:“我没有侮辱师父,我真心喜欢他。”
柳章修的无情道,偏偏命犯桃花。人不人鬼不鬼的秦愫爱慕他,妖王也喜欢他。他很招人,尤其是疯女人。相较之下,杨玉文从前眠花宿柳的对象,都显得过于正常。杨玉文想起了屏山县那座神像,村里的丫头给他送花环。脑子里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
难道在女人缘这一点上他也比不过柳章吗?
杨玉文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你的喜欢对他来说,就是种侮辱。”
江落顿时自尊心受挫,嘴硬道:“师父他也喜欢我的。”
“他承认过吗?”
“他……”江落语塞,接不上话。仔细一想,柳章好像是没有亲口承认过。这下江落也开始了自我怀疑。渐渐地,放松了对杨玉文的压制。
杨玉文枕着自己的手臂,不急着呼救也不急着逃跑。他倒要瞧瞧,柳章的手段能发挥出多大作用,故意强调这句扎心的话,“他不喜欢你。”
“除了我,他还能喜欢谁?”江落当场急眼。
“秦愫啊,”杨玉文张口就来,胡说八道。既然大家都不喜欢谈国仇家恨,人妖对立,不妨讨论下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爱纠葛。妖王掌握力量,无懈可击。那么情感就会是她最大的弱点。
“秦愫比你美貌,比你聪明,还懂得诗词歌赋风花雪月。你处处差她一头,还是妖怪。你说柳章喜欢你什么呢。你除了妖力高强,一无是处。”
江落霍然起身,在他床上站起来,“你再说一遍!”
“事实如此,你杀了我我也这么说。”
“秦愫为了当皇帝,放出怨鬼,害死那么多人。师父才不会喜欢她这样的坏种。”
“半斤八两罢了,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东西。”杨玉文伸手摸向枕下,拔出紫青宝云锥,朝江落面门划去。耀眼光芒爆闪。利器机括运转,电光火石,上百尖刺如莲花盛放,叶尖带勾刺,危险擦过江落鼻尖。
她后仰退去,周身魔气大开。
无形光罩凝聚成镜。杨玉文拽动床头铃铛,赵志雄破门而入,手提大刀,扑向床边。千钧一发。镜面扭曲爆碎,江落的身影消失在成百上千块碎镜片中。
杨玉文手中的锥刺被震飞出去,刚好打向赵志雄。
赵志雄堪堪避开,再一回神。镜片和江落都不见了。床上只剩下杨玉文,屋内光芒暗淡。杨玉文面色惨白,流了一脸鼻血。
他看向被定在门板上的锥刺,那是祖上传下来能斩杀仙人的神兵利器,从不轻易开刃。今日却叫妖王逃了,她毫发无伤。
赵志雄道:“大人,要追吗?”
杨玉文闭上眼睛,道:“别追了,你杀不了她,我们都杀不了她。”
江落已然入魔,或许放在驱魔司鼎盛时期,他与柳章合力,兴许能除掉她。但柳章废了,他也成了活死人。天下恐怕无人能奈何得了她。
柳章养出的怪物比秦愫更难对付。
街上熙熙攘攘,人流如织。江落孤身行走在街头,漫无目的,不知何去何从。她满脑子都在想杨玉文说过的话。她喜欢爱慕柳章,对柳章真的是一种侮辱吗?
人间的荣辱好恶令人费解。柳章受那一套观念毒害,自相矛盾不得超脱。否则他早就应该接受了她的爱意才对。杨玉文说的是对的。
江落脚步愈发沉重,要陷到地里去,长出根,她的根死死抱住泥土。风中看着人来人往,走不出心中的四方天地。
江落蹲了下来,抱住膝盖,路人都向她投来异样的眼神。“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门口大娘瞧着她脆弱模样,关心了一句。江落摇了摇头,不说话。大娘扶起她,到自家铺子里坐着,又倒了杯红糖水放在她手里。江落捧着热茶杯,沮丧无比。
大娘头上包着块布,相貌和蔼可亲。她笑望着江落,感慨似的道:“瞧这模样生的,方圆百里都找不出一个的美人坯子。肯定是家里娇生惯养的宝贝,你怎么一个人蹲在街上,若是遇到坏人,爹娘岂不担心?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江落道:“我没有爹娘。”
大娘略微错愕,吃了一惊。她这装扮像个娇小姐。看不出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随口打听道:“那你跟着谁过活呢?”
江落喝了口红糖水,道:“我有个师父。”
大娘道:“你师父在哪?”
江落道:“他让我走。”
大娘道:“这是什么缘故?”
一个可怜孤女,没人疼没人爱。跟师父相依为命,也不知怎么的,师父大发雷霆,要将她赶走,她才流落街头。大娘听到这,更加心疼她了。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当初既然收养了你,怎么不分青红皂白就要赶你走呢?”
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走哪都遭惦记,遇到坏人多危险。江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是她先弃了柳章,才到这般田地。
想挽回,却不得要领。
柳章天天催她早日回南荒。
可她怕自己走了,这段感情就像风筝线一样,说断就断了。在柳章心里,她总是排在很多东西后面。难不成她要把他再次劫走,关在笼子里吗?她该拿他怎么办?
铺子里挂满衣裳绸缎,这是家卖布的,笸罗里装着零碎的布头和红线,小孩肚兜正缝了一半,搭着两只红袜。江落被两只小袜子吸引了注意力,她拿起来看,才大人的半个手大,好小好小。
大娘顺着她的视线望去,笑道:“这是给我娘家妹子做的,估摸着她下月临盆,孩子快出来了,先预备着。”
江落摸了两下,柔软舒适,“能给我两只吗?”
大娘疑惑不解:“你要这个做什么?”
江落道:“给我的宝宝穿。”大娘一愣,视线往下扫了她腹部,小腹平坦无比,瞧不出什么异常。“你,你嫁人了?”
江落把手指头伸进袜子,翻出里子来瞧,上头绣着的纹样还挺好看,“我没有嫁人,师父不想跟我成婚。”
大娘听到这么个惊世骇俗的八卦,震惊无比,站起身来,“孩子是你师父的?”
江落嗯了一声。大娘瞬间脑补出一个始乱终弃的形象,“他堂堂尊长,坏了徒儿清白,连孩子都有了,竟不愿意娶你?”
江落也觉得很委屈,道:“是啊,他不肯。”
大娘又惊又怒,接着问:“难不成他已有了家室?”
“没有。”
“那他为何不愿意娶你?”
“他说……”江落苦思冥想,“我们只有师徒情,没有别的,他不喜欢我。”
大娘心怀正义,颇为不平。天底下竟有这样没王法的事情,还是个师父,不怕天打雷劈吗,大娘怒道:“胡说八道!他不喜欢你,当初为何要哄骗你。到床上的时候不说师徒,穿起裤子又是师父了。怎么老天爷不劈死他这个黑心种子!”
江落听到师父被骂了,下意识想解释两句,却被大娘打断,“他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是哪方人士。你告诉我,大娘帮你讨回公道!”
难得遇到这样热心肠的人,江落忙道:“别,师父说了,有人在的时候,尤其是白天,我最好别去找他。”
大娘闻言,更是气得脸红脖子粗,火冒三丈,“怎么,白天翻脸不认人,晚上睡觉的时候就想到你了!”
江落很难去解释这其中的弯弯绕绕,“师父说他是为了我好。”
大娘恨铁不成钢,痛心疾首,道:“你无父无母,哪里知道这些负心汉的路数。
他哄你欺你骗你,吃干抹尽,痛快了,怕你闹,就编出这些话唠搪塞。你又不懂,还想着替他保全名声。真是被人卖了还给人家数钱。”
江落听着似乎有点道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师父不是这样的人……”
大娘道:“那怎么办出这样的混账事来!”
江落默了半晌,还是受到了那些闲言碎语的影响,道:“或许是我配不上师父,让他感到耻辱,故而不愿意与我在一起。”
大娘道:“放他娘的狗屁。你这般容貌,这身气派,嫁到谁家那是他祖坟冒青烟了,不拿你当菩萨供起来都算辱没了祖宗。他是天王老子,家里有皇位继承,多尊贵。什么叫你辱没了他?还说这种话,厚颜无耻,亏他说得出口。”
江落一知半解,奇怪道:“人间的规矩,不是说师徒不能在一起吗?”
大娘心说这还是个榆木脑袋,道:“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不该做的事情已经做了,还拿前一套观念来敷衍,这不是摆明了欺负人吗,庙里和尚还有还俗成亲的,大不了断绝师徒关系,再成亲,事已至此,就得想办法好好弥补。拖到孩子月份大了,更加吃亏。”
江落被她说得晕晕乎乎的,好像一切豁然开朗,没有那么灰暗了。
这位大娘为她指点迷津,让她眼前经纬变得清晰可见。人的道理真是神奇,正着说,反着说,都特别有道理。
之前柳章坚持师徒情高过一切的信念,让她也渐渐动摇了。可听大娘这么一说,诶,似乎也没那么坚不可摧。
“那……”江落握着小袜子,望向大娘,一脸求教的表情,“那我该怎么办呢?”
大娘心都要化了,造孽啊,这么小可怜的姑娘,禽兽不如的师父怎么下得去手,还要抛弃她。大娘沉下气性好好替她谋划起来。“你先告诉大娘,你是想离了他,要一笔赔偿自个过,还是想笼络他的心,日后长厢厮守呢?”
江落脱口而出道:“当然是长厢厮守了。”
大娘叹了一口气,傻孩子,痴心一片,被欺负成这样,还想着负心汉。
世间女子大多都难过这一关。执迷不悟,强行分开了,恐怕更加伤心。还是得想个法子,教她得偿所愿。也不计较什么真心假意,糊里糊涂白头到老,求仁得仁,足矣。
大娘道:“那你就按大娘教你的去办,听我的,你先……”
江落连忙竖起了耳朵,一字不漏地记下。
第142章 良夜“师父会想我吗?”
大军开拔,直取东州。杨玉文打头阵,柳章将巡防图交给了他。这一仗怎么打,怎么撤,由杨玉文决定。他需要一场胜仗来立威,让大家看见这位大将真正的能耐。比起柳章,他更需要威望和战绩。
这份功劳究竟是谁挣来的并不重要。
一切以大局为主。
柳章隐匿行踪,独自前往云岭渡口,筹措大军过江之事,以备接应。云岭在东州以北,是北上必经之路。如战事告捷,拿下东州,就得从这条道上过去。
柳章马不停蹄,行未雨绸缪之事。
江边日晚,水波粼粼,倒映着一轮黄澄澄的古月。栈道边,卖菜的村户收拾着菜叶子,兜售为数不多的枇杷。
柳章步行其中,周身烟火气缭绕。他以脚步丈路距,从渡口走到了主街,对行军速度有了判断。大概需要多少时间,一目了然。
听村人说江边凌晨会起雾,一直到出太阳才散。夜间渡江有雾遮蔽视野,易中埋伏。白天渡江又太过明显。他必须掌控准确时间,卡在一个合适的时期,让大军全部过去。
柳章在临近渡口的一处客栈下榻,随从们特意定了上房,推窗见江景,便于观察瞭望。
夜已深了,客栈安静无声,旅人大多已经睡下。随从们都在楼下,只有赤练住在他隔壁,保护他的安全。
柳章从渡口回来,独上高楼。他推开房门,饭菜香气飘了过来。他以为是赤练或者其他人安排的,径自走过去,却见灯烛明亮。
江落坐在一桌精致菜式面前。
她挽着松散堆云发髻,付粉施朱,眉如翠羽。像是溪边浣纱的新妇,稚嫩中透着逼人的艳色。听到推门而入的动静,她起身相迎,耳垂下的银坠微微晃动。
二人对视了一眼。柳章见她如此装束,不似寻常。江落好打扮,学那些年轻的小姑娘,总是戴得满头簪花银饰,挂各种吊坠,走起来路来响叮当,少有这般素净柔婉的时候。像是完全变了个人。
柳章先把门关上了,免得被人听见。
江落福身行礼,道:“师父回来了。”
柳章道:“嗯。”
江落道:“师父一定饿了,来吃点东西。”
她牵着柳章的手,把人引到桌前,安排坐下。桌上菜色香味俱全,柳章想起她曾经学做糕点,能把人噎死。江落的手轻轻搭在柳章肩膀上,揉捏几下,道:“师父累不累啊?”
她眨巴眼睛,把下巴压在他肩膀上,道:“尝尝看,我做的好不好吃。”
柳章怕辜负她一片心意,提起了筷子。他不饿,只是略尝了尝,道:“还不错。”
江落听了欢喜,用帕子擦擦他嘴角,满眼带着星光,道:“真的吗?”
柳章看着她秋水盈盈的眼睛,连日疲倦一扫而空。每日勤于军务,宿在陌生客栈,奔波劳碌,一日三餐食之无味。他的头脑无时无刻不在思考问题。
江落是唯一能打断他所有思路的人。
她做的菜,说的话,满心满眼只有师父。面对这么个在家等着你回来的小徒弟,怎么可能不受触动。柳章心底里最柔软的地方被唤醒,道:“师父会自己吃饭。你该回南荒好好修炼,别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师父不需要你做菜,也不需要你在家里天天等我。”
江落顺势坐进了他怀中,搂着他的脖子,上下摇晃,道:“我知道。”
灯下看人,人比花更媚。她脸上在闪着光。柳章抬手抹了下她的脸蛋,是珍珠粉,莹润剔透。他指尖也泛着点光泽,“涂这个做什么?”
江落道:“女为悦己者容。”
柳章一顿。他很少从这个角度,去欣赏她那些花枝招展的装扮。人是长大了,心性还停留在孩童时候。江落亲近他,说那些不合时宜的话,做不规矩的事,闹剧感会冲淡真实的调情意味。让柳章会下意识反省,是不是自己的纵容把她惯成这样。
他总是感到费解,也很难去相信。江落对他的喜爱和冲动源自于男女之间的情感。
女为悦己者容。
她是特意改变风格讨他喜欢的。
柳章用拇指擦去她唇上胭脂,颜色太浓了,道:“你以前的模样很好。喜欢穿什么,就穿什么。不必取悦任何人。”
江落道;“我要好看些,师父才喜欢。”
柳章道:“美丑不在脸上。”
江落道:“杨玉文说秦愫比我强,师父喜欢秦愫。”
柳章道:“???”他一下子抓住重点,“你见了杨玉文?”
江落道:“放心,我没杀他。就聊了一会儿天。”
柳章顿时拉下了脸,有些动气,道:“你我之事,何时轮得到他插嘴。杨玉文那人疯疯癫癫的,拨弄是非,唯恐天下不乱,你跑去跟他聊什么!”
江落见柳章反应强烈,故意道:“他说得也挺道理。师父将我藏着掖着,可不就是怕丢脸吗。我哪有秦愫那么拿得出手。”
柳章道:“你犯得着跟她比吗。”
江落道:“她不是师父的心上人吗。”
杨玉文到底哪根筋搭错了,跟她造谣诽谤,编这种不着边际的话。江落还信以为真。柳章感觉自己可能要再去跟杨玉文打一架了。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他解释道:“我与秦愫毫无瓜葛。你为何要在意她。”
江落道:“师父夸过她。”
柳章道:“什
么时候?“他怎么不知道自己夸过秦愫。
江落替他回顾了一下。原来是中秋留宿嘉月堂那回,秦愫来送醒酒汤,柳章喝了。江落吃醋,说师父不怕她下毒吗,柳章回了句“秦愫不是那样的人”。
秦愫温婉和善,慈悲为怀,举办赏花宴是为了筹集善款救济穷人。从表面行迹来看,这人的确是个好人。后来的事颠覆了柳章的判断,打了他的脸,他对秦愫的野心一无所知,也完全是因为不熟。
“这算夸奖?”什么大不了的话,值得她耿耿于怀,记那么久。
“不是那样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江落咬文嚼字,吹毛求疵,懊恼道:“说的你们好像很亲密,非常了解对方一样。旁人误会秦愫,只有师父不会误会!就是这个意思吧。”
小嘴的吧的吧,跑出一大车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受了天大的委屈。柳章听完,在她鼻子上捏了下,好气又好笑,道:“我随口一说,你自己琢磨出那么多弯弯绕绕的。我有什么办法。谁又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江落道:“那不都怪师父自己招蜂引蝶,还说这些有歧义的话,让人怄得难受。”
柳章道:“我怎么知道。”
江落轻轻抱住他,深呼吸,不知不觉带上了鼻音,埋怨道:“要知道啊,我吃醋,妒忌,生气,受了那么多委屈。斤斤计较小肚鸡肠,师父怎么能一点也不知道。”
柳章心空了一下。他像个只知埋头赶路的旅人。错过春夏秋冬,等花开花谢,才恍然发觉。那些被自己错过的瞬间如此宝贵,不可重来。人总是后知后觉的。
“是吗。”他听到自己空荡荡的声音。
“师父没有心。”江落的食指抵在他的胸口上,轻轻点了两下,撒气似的。又有点卑微难过,不敢太用劲戳疼他。
“师父只是……”柳章握住她的手指,忽然很想这么做,不是第一次了。他觉得自己对她辜负良多,罪无可赦,道:“只是没有意识到。”或许在他看来无理取闹的小事,放在她眼里等同于天塌地陷,值得气个半死。
“那师父以后不准夸别的人了。”江落接着无理取闹,得寸进尺。
原来她要的仅仅只是这些,一个妖王,怎么能卑微到这个地步。他曾说江落是无心之人,现在看来,他才是真正的铁石心肠。江落屡次三番救他,冒着巨大的风险赖在人间,也是为了保护他。他却拒人于千里之外。他谨慎到刻意的地步,到底是怕惹人怀疑,还是怕心中不为人知的念头暴露?
柳章已经混乱了。江落坐在他的大腿上,他连推开都觉得残忍。
“以后师父只夸你,”柳章不由自主道:“可以吗?”
“可以。”江落满心欢喜。太可以了。
“上回承诺的事情,我一定会做到。也请师父相信我。”江落信誓旦旦,郑重其事。
柳章闻到了她发髻间染的香,心里乱了套,他想顺着她,让出口的每句话都能使她高兴。道:“师父相信,你想做的事情一定能做成。”
江落接着道:“师父心里装着天下苍生,重情重义。因黎民有难,不能弃家国于不顾,所以只能把我排在后边。我理解,我不恼。”
她变得懂事了很多,居然能说出这样一番道理,让柳章有些意外诧异。
从前她认为总是优先的,我行我素,稍不顺心便动怒发威。学会了换位思考,不得不说,别开生面,十分罕见。
江落道:“是我钻了牛角尖,才跟师父闹了那么多别扭。我以后不那样了。”
柳章感慨道:“你长大了。”
柳章拇指擦过她眼角热泪,摩挲着。他的小徒弟长大了,知道错处,敢于承担责任,以后一定会变得成熟勇敢。他目光中满是欣慰。江落感觉到无尽的包容体谅,心头暖热。过去的一定会过去,未来的日子,她将百倍弥补师父。
江落用袖子揩去眼泪水。她深吸一口气,平复情绪,道:“我一定努力修行。”
柳章从她身上看见了流动的变化,欣欣向荣生机盎然。要维持这股子正气蓬勃向上,带来新的希望。江落笑起来眉眼俱弯。二人四目相对。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未来很长久,什么都不晚。
柳章也浮上一抹不明显的笑意。
江落摸了摸他的眼尾,道:“师父,以后多笑一笑,我喜欢看你笑。”
柳章道:“嗯。”
江落注视着他,怀着无尽的希冀和期待,道:“等人间战事平定,我净化后,师父愿意和我找个世外桃源,隐居一生,长相厮守吗?”
柳章不答反问:“你不回南荒当大王了?”
江落道:“不想当了。”
柳章道:“那你的臣民怎么办?”
江落认真考虑过此事,道:“虫族内部十分稳定,我离开后,族群中最强的,就会自动成为大王。没了我也一样繁衍生息。我没有师父想象中那么重要。”
柳章闻言,若有所思。
江落等了许久,都没有等到他的下文。他用两个反问回避了她的问题。江落心里头仿佛悬着一根绣花针。冷风吹过,针扎了进去。柳章的沉默已经说明一切。两人虽然有了孩子,但师父从未正面回应过她的情感,她一直逼他。很多时候,柳章都是迫不得已接受了现实。
他真的愿意和她在一起吗?这是江落第一次鼓足勇气询问。说完就后悔了。她害怕从他嘴里听出扎心的答案。
没说之前,她还可以保留幻想,继续自欺欺人。如果柳章拒绝,她会真的伤心欲绝。江落在莫大的恐慌和不安定中退缩了,手指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角。真相是块刀子,她也要吞下。柳章将她的反应全部看在眼里。
两人之间不清不楚的关系,是该有个说法。柳章想了很久,这个问题不能够轻率回答。他昨天梦到未来出世的孩子,还有哄孩子哄得要崩溃的江落。那画面十分滑稽。一个大孩子哄着一个小孩子。这是谁造的孽?
柳章在梦里袖手旁观。他心想,嗯,她自己造的孽。
这就是她的报应。
想着想着,柳章醒了,嘴角也噙着丝笑。
不知道从时候开始,他心中城墙被一寸一寸推平,变成了一片荒原。世俗成见和过往纠葛都灰飞烟灭。他能感受到的,只有腹中日渐长大的孩子,还有自己跳动的心。回想前半生,他为自己活着的片刻屈指可数。如果遵循心意,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呢?
柳章拨云见日,从雾中逐渐看清答案。但他沉默了很久,在她热烈期盼的目光下无路可退,略微窘迫,道:“等一切平息,师父再告诉你,好吗。”这是什么意思,答应还是不答应呢?江落陷入了纠结当中,眼神迷惑。柳章耳朵有点发烫,道:“你先下去。”
江落滑了下去,站在一边。
柳章自顾用膳,吃了点东西,被她看着。空气安静而暧昧,似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在两个人中间流动。
这间与世隔绝的客栈,从没来过的陌生地界,自带安全感。好像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可以被原谅。江边冷津津的清雾丝丝缕缕钻了进来,勾出人心里含糊的东西,也漫进雾里,被稀释,扰动。
柳章用完膳,江落收拾了残局。他回到里间休息,江落的身影透过屏风,像是虚无缥缈的鬼魂,随时会飘走,让人觉得不踏实,可能是烛火太暗了。
“江落。”柳章下意识道。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叫她的名字。把人喊过来,又没了后文。江落坐在床边,拉着他的手,认真道:“我在这呢,师父叫我做什么?”
柳章用力握了下她的指骨,确定人在这,心头安稳些许,道:“没什么。”
这个动作释放了一个错误信号,让江落瞬间点着了。浑身涌过岩浆河。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变烫。江落痴心妄想,看他的眼神又变得黏腻迷糊起来,低声道:“师父。”
这声师父叫的暗示意味极强,柳章光听这个娇得不得了的腔调,就知道她不怀好意。
江落扒住他半边袖子,恋恋不舍,道:“我今晚能留下来吗?”
柳章没反应过来,嘴比脑子快了一句,道:“这么晚了,你还想上哪去。”
外头全是雾,路都看不清,别家客栈都关门了。江落特意跑来做了顿饭。柳章又怎么忍心把人大半夜赶走。
江落得了许可,当即脱掉鞋袜外袍,爬上床,占据外侧床铺。她生怕自己过于亢奋,引起柳章反感,道:“我,我不用盖被子。”
他们俩在南荒同榻多日,睡在一个被窝里什么都做过。若说计较清白规矩,早就迟了。柳章平躺着,目视帐子上的一朵朵小花。江落把蜡烛熄了几盏。她隔着被子贴近柳章,似乎是把手掌贴在他腹部的位置,源源不断的灵力注入丹田。
柳章握住她手腕,道:“已经不会再疼了,不必耗用你的内力。”
江落道:“没事的。”
柳章道:“别弄,会出汗。”
江落停止输送,但手掌并没有收回去。就这么搭着,像是等待什么,她好奇问:“它会动吗?”
柳章道:“会的。”
江落道:“什么时候?”
柳章道:“不知道。偶尔。”
江落静静等待了半天,或许是被子太厚,感受不到什么起伏。她又撩开被子,从里头探过去。隔着一层薄薄的寝衣,摸到柳章劲瘦的腰。她顿时有些口渴,想要撕开那一层碍事的衣裳,和他肌肤相贴。
柳章道:“你不是不盖被子吗?”
江落钻了进去,欲盖弥彰,撒娇道:“外头冷。”她惯会耍无赖。她抓着柳章的手,盖在自己脸上,“不信师父摸摸,我的脸是不是很凉?”
柳章再次摸到了那抹细腻的珍珠粉,这里的妇人喜欢用珍珠敷脸,江落初来乍到,跟谁学的?他暗自纳闷,想一些漫无边际、不着四六的琐事。江落在他手里拱了拱,鼻尖呼吸和温热嘴唇摩擦他掌心,亲了下他手指,烫得很。柳章有意识把手收回
去。
江落的手却开始了不安分的游走,从腰侧腹部,钻进里衣,一寸寸临摹。像是在把玩一样自己的东西,珍贵无比爱不释手。
“你什么时候回南荒?”柳章岔开了话头,心弦乱震。
“明天。”江落道。
之前问,她总是推脱,含糊其辞,赖在他身边多一天是一天。这会儿忽然给了个准确时日。柳章失神道:“明天吗?”
江落道:“对,明天就走。”
这么快。柳章默了片刻,嘴上却道:“也好。”
毕竟是他自己催她走的。
江落凑近些许,温热呼吸喷在他耳边,问道:“师父会想我吗?”
柳章道:“你好好的,用不着师父想。”
江落道:“用的。如果知道师父想着我,我就算去死,也觉得开心。”
柳章道:“什么死不死,说话也不忌讳。”
江落握着他的脸,与他对视,嘴唇几乎要碰上了,眼神中流转着漩涡,如痴如醉,“师父会想我的,对吗?”
柳章很含糊的嗯了一声。两人的脸逐渐越靠越近,近在咫尺。彼此能看见彼此的倒影。下一刻,嘴唇被堵上。江落熟练啃咬吮吸,含着他下唇,撬开牙关。柳章还是躲了两下没躲开。江落爬到他身上去,把那个吻深入到让人晕眩的地步。
她脸上的珍珠粉蹭到了他脸上,耳鬓厮磨。柳章浑身燥热,脑海中一片空白。呼吸越发急促,游走在理智和疯狂的边缘,仓促道:“江落。”
他气息不稳,身体里血流速度加快。江落正在四处点火,“最后一个晚上了。”
柳章发出一声叹息。江落解开他的衣襟,将他的肩膀剥出来,亲锁骨和胸口,她饥渴难耐,一刻都等不下去,柳章握住了她的脑袋,又混乱又担心,心中翻江倒海。一件件衣裳被扔在了床底下,两个人身体都滚烫无比,江落只是一个劲地亲他,柳章推也推不开。
两人缠斗之际,孩子忽然动了一下。
江落正好贴着他,也感受到了。自是惊喜万分。“它动了。”
柳章懵住。然后江落滑下去,在他腹部亲了下。一里一外,母子都在。他在内外交困的刺激下开始起反应,该红的地方都红透。
太过分了。
江落的手指顺着他脊椎骨往下滑。柳章弓着背,被热出了很多汗。某些毫无关联的细节在脑海中闪现,却被江落弄碎了。江落拔掉他的簪子。黑发长发散落在枕边,他半睁的眼睛透着一层雾蒙蒙的水光。左脸因为埋着睡被压红,露出几分懒散的情态。
两人就这么看着对方,柳章含混道:“不行。”
“可以的。”江落哄他。
“孩子……”
“师父放心,不会伤到孩子,孩子也想见见娘亲。”像是某种回应,心有灵犀,柳章身体里的小生命,又动了一下,彰显存在感。那种触动曼妙而陌生,他竟然恍惚了。
江落双手托着他的脸,凌乱的头发落在他胸膛上,道:“你看是不是?”
柳章欲盖弥彰,胡言乱语:“没有。”
江落的手顺着他后腰往下,“那这样呢?”
柳章扭过头,把脸埋在枕头,好让自己不发出任何声音。江落动作并没有停下,反反复复,叫人沉沦。正当他头昏脑涨,外头忽然响起了三下敲门声,两人同时停住。柳章眼神迷茫,跟做梦一样。
“殿下,是我。”屋外传来赤练的声音。
这么晚了,赤练跑来干什么。柳章脑子里晕晕乎乎,还没反应过来。
江落还坐在他大腿上。柳章按住她乱动的手,平复气息,道:“你……”他咳嗽一声,调整出比较正常的声音,“你怎么来了?”
赤练道:“东州来信。”说着他推门而入。门没锁,战报急事,他要当面回禀柳章。开门的动静把屋里人吓了一跳。柳章揽住衣衫不整的江落,压在自己怀里,江落的额头磕到他的锁骨。赤练刚跨进门,隔着屏风望过来,“殿下睡了?”
屋里太黑,没点蜡烛,什么也看不清。
柳章捂住江落的嘴,不许出声,生怕赤练听到什么。
“输了还是赢了?”柳章问。
“大捷。”赤练道:“杨将军这一仗打得很漂亮。”
“哦,”柳章压抑着呼吸,道:“我知道了,你先出去。”
“殿下不听听细节吗?
“明天再说。”
柳章交代过,东州消息,十万火急,无论好坏必须立即禀报。所以赤练才大晚上跑进来。但柳章不听了。他有点蒙,只好先行告退,关门的时候,问了句:“殿下嗓子不舒服吗?要不要烧壶热茶送进来?”
江落开始乱动,亲到哪就是哪,完全不在乎有没有外人在场。两人一个挡一个进攻,柳章内外交困,动作全部压在被子里。磨擦声都让人心惊肉跳。柳章这辈子也没经历过如此可怕的场面。江落贴着他脖子又啃又亲,一路往上舔到了耳垂。四条腿缠在一起,柳章仰起头,连窗外的月光也不敢看,他艰难道:“不用,你出去。”
赤练应声退下,并关上了房门。他是习武之人,敲门时,能听到里头有第二个人的呼吸。不止是柳章在。他以为殿下被人挟持。但听柳章说话的口气,似乎……被打搅了什么。赤练灰头土脸、心情复杂地退了出来。
他是个很有眼力见的下属。但殿下的做派让他越来越看不懂了。
赤练赶紧溜之大吉,并故意加重脚步声,表示自己已经离开。随着脚步声远去,柳章心头大石落地,旋即恼羞成怒,把江落从自己身上扒开。这混账东西,也不分场合。江落撞到了床栏,吱嘎响。她哎哟一声,捂住自己的脸。
“磕到哪儿了?”柳章忙直起身 ,要去看她。
“破皮了,流血了。”江落嘟囔道。
柳章捧过她的脸,摸了摸,并无伤口,江落直嚷疼。柳章便起来去给她找药。江落一刻也离不开,贴着他走路,两个人都没穿什么,被月光一照,落在镜子里,柳章从抽屉里拿出几瓶外伤药。江落将他堵在柜子上,按着腰,往下压。一只手扶着他的大腿,另一只手做开疆拓土的活儿。
柳章扭过头去,避免跟镜子里的人对视,道:“到底还上不上药?”
江落笑道:“师父就是药。”
柳章道:“……”
第143章 交易“事成之后,我要柳章当皇帝。”……
柳章作息规律,向来到点就醒。今日迟了,赤练也没来敲门。
江落叫店家烧了热水,二人洗完,又继续躺下休息。
白天是纯粹的休息。
柳章一晚上迷迷糊糊,醒了睡睡了醒,梦多而乱。一会儿回到楚王府一会儿又去了南荒。每个画面都有江落在。她不仅在现实世界撒欢,连梦也霸占了去。来讨债似的,要不够。他放弃了无谓抵抗,由她胡闹。直到翌日醒来,身上没有一处不酸软。
江落趴在枕边看他,不厌其烦地抚摸他的鬓角。她想把师父的模样好好记住。
柳章眼睛半睁不闭,“什么时辰了?”
江落道:“申时。”
柳章睁开眼,他以为还早。不知不觉,都下午了。
江落握着他的手放进被子里,柳章道:“我送你。”
江落心疼他,道:“师父歇着。”
柳章起来换了一身衣裳,在房间吃过饭,同她出门。江落怕人瞧见,落后他几步,装作不认识的样子。店里人多口杂,柳章又这般谨慎,她不想再给他添任何麻烦。柳章察觉她刻意的举动,便拉过她的手,道:“走吧。”
江落受宠若惊,东张西望。还好周围没什么人。两人手拉着手,并肩下楼梯。拐角处冷不防碰见了赤练。赤练眼神闪躲,盯着自己的鞋面,道:“殿下。”
柳章倒没什么避讳,“我出去一趟,不必跟着。”
赤练道:“是。”他甚至没敢抬头多看江落一眼,待二人下楼,走远了。才将目光投向他们的背影。昨天晚上房里的人竟然是小姐,殿下终于认清了自己的心吗?
这座小镇没有人认识他们,走在大街上,也碰不到熟人。柳章始终没有松开她的手。于是江落得寸进尺,正大光明,十指相扣。他们容貌气质出众,又十分年轻。走到人群中频频引来回顾注视。小地方民风保守,少见这样的。看完后,照旧忙自己的事。
没有人朝他们扔菜叶子。大家不关心。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忙。他们只是碌碌红尘的一份子。
一个卖枇杷的老婆婆笑着招揽客人,问道:“孩子,买枇杷吃不?自家后山上摘的,可甜了。”她折下一枝,上头硕果累累,挂了四级枚鲜嫩可口的果子,“来,尝尝。”
柳章见她年迈可怜,便伸手接过。
江落尝了一颗,味道不错。柳章掏钱买下一篮子,“待会坐船,路上慢慢吃。”
江落道:“嗯。”
她走水路,逆流而行,往西边去。乘船便利,比自己飞更省事。同行一段路,抵达渡口。柳章将沉甸甸的篮子交给她。日头正朝西边斜落下去。船夫靠岸,将码头的粗绳解开。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柳章解下自己的披风,裹住她肩头,又拨开她额前乱发,别到耳后,道:“回到南荒后,按照我教你的心法口诀,好好修炼,压制魔血。不要轻易发脾气。自己照顾好自己。”
临行前交代的话语,上回说过一遍。江落没有心思听。再次重温,意义又是不同。
“我记下了。”她触碰他的腹部,“师父没有法力,我始终放心不下。”
柳章道:“有赤练他们在,保护我的人很多。你别担心。”
江落道:“杨玉文会不会对师父不利?”
柳章道:“不会的,他的目标不是我。”
江落解下一串手链,手链挂着只铃铛,放在他手心,“遇到危险,就摇一下。”
柳章虽然没有法力,但从前习得的剑术拳法都还在,傍身足矣。他没有她想象中那么虚弱无助。未免江落悬心,他还是收下了。柳章将铃铛放进袖口,道:“好。”
江落道:“孩子出生前,我一定来陪师父。”
柳章摸了摸她脑袋,情不自禁,把人揽入怀中。江落抱住他,万分不舍。她长大了,不能像以前那样任性,撒泼打滚。柳章有他的责任必须承担,江落也要承担自己的。她必须坚强无畏,去面对一切。江落鼓足莫大的勇气才逃脱那个温暖的怀抱。
她转过身去,背对着风,努力做出潇洒从容的姿态。“我走了,师父。”
她独自登船,低着头,揉了揉眼睛,“这里风大,师父快回去吧。”
柳章立在栈道上,衣带随风舞动。小船西行,载着颤巍巍的落日,消失在他的视野尽头。成为一个模糊的黑点,被群山的阴影所覆盖。再也看不见了。江水悠悠,天地浩渺。
柳章独自立在江畔,终究是舍不得的,片刻后,他转身离去,身形落寞。半道碰见前来送伞的赤练。天上下起了濛濛细雨。赤练撑着纸伞,与柳章同行。这么多年,他是陪在殿下身边经历最多的人。
赤练问道:“殿下既然已经接受了这一切,为何让她走?”
柳章道:“人间即将大乱。她留在这里,会让我分心。”
赤练想了想,斟酌道:“大魈未死,秦愫又勾结怨鬼。如果小姐在,兴许能助我们一臂之力。”
他的考虑依托于现实情况,切入利弊。东州大捷,是军队对抗层面上的胜利。攻城略池,在于兵法战术较量。他们未必会输给秦家军。但在另外一个层面上,他们存在重大短板。柳章失去法力,杨玉文重伤未愈。倘或秦愫亲自下场,可挡千军万马。他们却没人能抗衡。
传闻中秦愫吸食怨鬼法力暴增。谁也不知道她究竟变成了一个怎样的怪物。就算大军平推到长安,杀不死秦愫,他们依然没有胜利。秦愫只要活着,势必能东山再起卷土重来。
“小姐可能是这世上唯一能杀掉她的人。”赤练以为,殿下会让她留下来。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江落身为卫道者的徒弟,理应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柳章道:“人族战争,是我们自己的事,与她无关。我不想让她卷进来。”
江落因他吃的苦头和受的委屈已经够多了。他常觉得亏欠。不知该如何弥补。留她待在人间,危险重重。就算她能杀掉秦愫,柳章也不会让她去冒险。这是他的一点私心。
人族命运终归掌握在自己手中。若要求助妖王才能消灭敌寇,那么又该用什么来作为筹码进行交换呢。柳章不认为师徒情有那个份量。他不想以此绑架江落。那样太卑鄙无耻。而且江落的身体状况没有外表看起来那么好,魔血时时刻刻都在侵蚀她的身体。
赤练一无所知,以他的视角看起来,江落是他们的一份子,应同大家并肩作战。“只要殿下开口,小姐会愿意的。”
柳章道:“我不愿意。”
天下高手如过江之鲫,能杀秦愫的未必找不出来,可江落只有一个。
也许江落会愿意,但他舍不得。
小船倒行逆施,顺顺当当走了半个时辰。江落把一篮子枇杷全吃掉。种子舍不得扔掉,用水淘洗干净,擦干,装进布口袋里,收好。等来年找个好地方播种,又能长出枝繁叶茂的、硕果累累的枇杷树来。这样一想,心里头高兴起来。
离别忧伤淡去了许多。只是分开一小段时间而已,她坐在乌篷船内,默默安慰自己。
撩开竹帘,往外望去,天黑了,四面是水。也不知道师父回客栈了没有,这会儿又在做什么呢。他这么忙,肯定又是伏案疾书,写一些她看不懂的
东西。她想帮忙,帮不上忙。留下铃铛,还是不够安全。万一师父遇到危险,忘记摇铃铛怎么办?
江落心头的挂念始终放下不。她不能时时刻刻守着他。到底是个难事。她必须想办法,为柳章解决全部的后顾之忧。江落思索良久,拍拍船板,道:“船家,靠岸!”
乌篷船驶向对岸。江落独自下了船,趁月而行,赶到东州城外一凉亭。那儿有一白发老者,寻常衣袍,气质精明似鬼。江落的脚步声方一靠近,他便转过了身。
在军营中议事时,他的位置非常靠前。
江落打量他:“是你引我来此。”
那人道:“老夫薛凛,拜见南荒妖王。”
江落道:“你是柳钟的人,就应该知道,你们那位陛下恨我入骨。你怎敢背着他来见我?”
薛凛道:“老夫是大梁的臣子,行事只为大梁。”
江落道:“赤练被俘,我师父都不知道,你却知道。你这人还是有点本事的。”
薛凛道:“大王谬赞了。只是眼线多一些而已。”
江落道:“你给我通气,让我及时救了赤练。算帮了我一个忙。说吧,你想要什么?我不喜欢欠别人的。”
薛凛道:“我想请大王为我们刺杀秦愫。”
他往北边派去的刺客,都惨遭毒手,无一能伤到秦愫。国战在即。杀掉秦愫,秦党必败。他需要一个绝顶刺客,实力足以碾压秦愫。妖王便是他物色出来最合适对象。既然秦愫能勾结怨鬼打破规则,他们为什么不能请妖王下场呢?
薛凛是个不择手段之人。只要能胜利,他可以利用所以能利用的一切。
江落道:“杀秦愫,意味着要先杀掉她背后的魈,这可不是个小忙。”
薛凛道:“铲除邪祟,还天下一个太平……”
江落听过太多冠冕堂皇的话,打断他:“与我有什么关系。”
薛凛收起长篇大论,话锋一转,道:“那都是楚王殿下愿意看到的。”
江落自然知道,师父想要什么。可柳章并没有要求她做任何事。倒是这个薛凛,心机颇深,图谋深远。江落道:“师父是师父,你是你,怎么能混为一谈。师父可没让我去杀秦愫。”
薛凛笑道:“那是师父疼徒弟。”江落已经不再是那个听了好话就会忘乎所以的傻子了。好话都隐藏着代价。她认真思考,道:“我可以帮你,但我有个条件。”
薛凛道:“大王请说。”
江落道:“事成之后,我要柳章当皇帝。”
薛凛闻言,沉默了很久。这话题听起来有些惊悚。他是东宫属臣,国破家亡都没背叛过太子。
江落提出了自己的要求,认为非常公平,道:“你意下如何?”
薛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为难道:“楚王殿下未必有称帝之心。”
师父爱不爱当皇帝是一回事,能不能当皇帝是另外一回事。
江落要送他一份史无前例的大聘礼,她胸有成竹,道:“那不管,你去想办法。”
柳钟那个废物都能当皇帝,师父为什么不能。
“让柳钟哪凉快哪待着去,少给我师父添麻烦。你答不答应?”
薛凛道:“我一介臣子,没有废立皇帝的权力。”
江落道:“那便让柳钟自己废了自己,反正他也当不好皇帝,只会给我师父添麻烦。”她看不惯他很久了。一想到这种人当了皇帝,柳章还得俯首称臣,就觉得不舒服。论才干,柳章比他强上千百倍。凭什么柳章不能做皇帝。
至尊之位她也要夺了来,送给柳章。集天下万民之力保护拥戴他。
“你同意,我便去杀了秦愫。”江落把话说得明明白白,一点不打马虎眼,给足了诚意。
薛凛不答。今天的话要是传出去,他九族不保。但薛凛的九族已经被秦党杀干净了。他孤身一人,倒也无所畏惧。“大王能确保,秦愫必死吗?”
江落气定神闲道:“当然。”
薛凛道:“好,我答应。”
江落抬起手指,将一条蛊虫递给他,道:“吃了它。”
薛凛道:“这是何物?”
江落道:“确保你践行承诺的东西。”
薛凛道:“我若违背诺言,就会被它杀死吗。”
江落道:“不,吃下它,你就会坚信。柳章才是天下共主。你会死心塌地追随他,并为他扫清称帝路上的所有障碍。你再也想不起自己从前忠于谁。如果柳章最终没能称帝,你将生不如死。”
薛凛点点头,大致明白了,道:“原来如此。”
无论柳家人谁当皇帝,秦愫都非死不可。薛凛身为文官之首,不可能看不出来,柳章和柳钟谁更适合登上大位。太子自幼软弱,现在还添了多疑的性情,没人能保证,他回到长安后,是否能弹压四方收服人心。太子需要引路者,可皇帝怎么能仰人鼻息呢?
薛凛闭上眼,接过蛊虫,吞下。
江落心满意足。老头还挺识相的。这就对了,柳章当皇帝,对谁都好。
第144章 走狗“她害死了那么多人。”……
都说甲午年不是个好年,时局动荡,怪事频出。不是国破家亡,便是千古罕见大灾。自从元宵那日妖兽脱逃,长安大乱以来,风波无休无止。
南边大军压境。长安城人人自危。投敌叛主的怕北边输了这一仗,面临来日清算。坚守的旧臣苦苦等候,以迎王师。茶馆内因妄议国政被查封好几家。街头巷尾的议论如何能挡住。事不关己的高高挂起,忧国忧民者在监牢里叫屈。
林园率领几个弟子从巷尾走过,他们提着剑,衣裳上清一色的莲花纹。路人纷纷侧目,不知谁暗中骂了句“伏妖司走狗”。
尖锐刺耳,旁人低声喝止“小点声”。
骂人的哼道“新朝走狗,专门干见不得人的事,还怕人说”。
伏妖司弟子听不惯,脚步慢了下来。旁人嗅出些火药味,顿时作鸟兽散,怕被殃及。
从前驱魔司杀人放火,草菅人命,无恶不作,名声臭大街。可关键时候人家真的拿命去堵窟窿。杨玉文失踪多日,听说投了太子,领兵出征。在大是大非上,杨家人从未站错过立场。倒也算始终如一。从前拿点跋扈毛病都不算什么。那是有血性的真爷们。
伏妖司则恰恰相反。他们的前身玉清观穷困潦倒,救济穷苦百姓。但膝盖软,女陛下诏安,立刻跪了。顶着先皇所赐“伏妖司”三个字,更加讽刺至极。
张道长甘作马前卒,供秦愫驱策,连带着底下弟子声名狼藉,脸面扫地。林园等人走在街头,都被小孩扔过石头。师弟们愤慨无比,有心理论。林园一言不发拦住了他们。
张道长告诉大家,忍辱负重,做有用的事情,别做口舌之争,也别在乎名声好坏。
可这帮小伙子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气。君子论迹不论心,行迹全面败坏,赤子之心又能维持多久呢?
林园推开一间民舍木门。臭气扑面而来,弟子们都捂住口鼻。
屋内正中,房梁上吊着一具白衣尸首。舌头掉出来老长。
“这是第几起上吊的?”
“第六起。”
“加上那些投井、吞金和坠河的呢?”
“恐怕得有二三十起了。”
最近很奇怪,离奇死亡的人很多,伏妖司处理了很多桩,都查不出原因。
林园道:“溪亭,把他放下来。”
溪亭道:“是,师兄。”
解开绳索,将透着腐气的尸首卸下来,放平,摆在门板上。
林园查验尸首,无明显外伤,死者系窒息而亡。意外命案集体出现,毫无疑点便是最大的疑点。林园取出魂灯,收集死者弥留怨气,超度一番。免得怨气聚集害人。
这些天,他和溪亭等人,都在做这些事。验尸,收集怨气,掩埋尸体。尸体死因查不出来,危害怨鬼的行踪也找不到。林园带着师弟们风里来雨里去。溪亭埋头干活,有时也冒出疑虑,忍不住问他:“师兄知道,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吗?”
林园被问得哑口无言,憋了半晌,道:“我也不知道。”
谁知道呢,也许只有师父吧。师父让他们做什么他们便做什么。口头上说是卧薪尝胆,又好像全无用处。忙了一整天,林园带着魂灯回到伏妖司。
张道长在丹炉前来回踱步,一头乱发,潦倒模样。他忙于炼丹,好些天没睡觉洗澡了。神色急切,时不时揭开炉盖看一眼。里头钻出缕缕白烟。林园上回听到炉子里传来婴儿的叫声,师父说他听错了。张道长见他进来,大喜,忙道:“好徒儿,你来得正好。快把魂灯给我。”
林园却没动,冷冷看着他,心里十分难受。“师父收集尸气,到底是想炼出什么邪物?”
张道长一脸不耐烦,急忙夺过魂灯,揣在怀里,“师父不都跟你说了,魈是至阴至毒的鬼物,要想打败它,需得找个比它更毒的帮手。”
林园头脑清醒,没那么容易被糊弄。他一针见血指出:“请神容易送神难,利用帮手杀死大魈。我们又该处置这位帮手呢?”
张道长被他说得烦躁,
敷衍道:“为师炼出来的东西,自有掌控之法。”
林园怒道:“那师父不是成为第二个秦愫了吗?”
林园是个好孩子,尊师重道,勤勉上进。张道长手把手教大的孩子。他从未忤逆过师父。张道长听了这句大逆不道的重话,也愣了一会儿,道:“你说什么?”
林园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却忍无可忍,道:“长安每天都在死人,我们身为修士,不能查明缘由,还死者一个公道。却整日收集残魂尸气,供师父炼毒。师父觉得这对吗?”
这些话他早就想说了。他无法理解,师父到底在干什么,嘴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背地里却干着邪魔外道才做的事。修道之人理应身负浩然正气,可师父为什么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林园满腔悲愤,眼神中的控诉锐利而凶悍。
看着一向踏实稳重的好孩子,急成这模样。张道长叹了一口气,道:“你要死因,为师告诉你。大魈被江落打得元气大伤,需要生魂滋补修复,就这么简单。”
原来师父什么都知道,而他们还在苦苦追查蛛丝马迹,林园得知真相,如遭雷劈。想一想也在情理之中,他愕然道:“那为什么死者都属兔?”
张道长道:“因为秦愫属虎,虎食兔,大补。”
张道长轻描淡写的态度,深深刺痛了他。
“师父早就知道,为什么不阻止?”林园痛心疾首,道:“她害死了那么多人。”
“阻止,拿什么阻止。长安上千万人。属兔的有几百万。你能保护所有人吗?”
“就因为做不到,就不去做吗。师父,你从前不是这么教的。”
“我是把你的脑子教坏了,分不清轻重缓急。”
“在师父看来,什么最重,什么最急?”
“当然是干掉秦愫是重中之重”
张道长忙于炼丹,根本没工夫跟他解释那么多。
他带着魂灯走向丹炉,被林园拦住去路。林园今日非要问个明白。
“园儿,你必须明白。”张道长不得不耐着性子道,“干净的活儿大家都爱干,缺的是能干脏活的人。秦愫一人独大,只手遮天。她能操纵怨鬼。她不死,长安就会源源不断的死人。我们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想办法杀死她。”
“我们可以潜入宫中完成刺杀。”林园急忙道。
“天真,”张道长冷笑道:“你知道南边派了多少刺客,全部站着进去,横着出来。”
“秦愫真的……那般可怕吗?”
“不可怕,只是难杀,需要采用一些非常规的办法。”
张道长语重心长,字字出于肺腑,道:“匡扶正统,拯救万民,那是你师叔和太子在南边做的事。如果你过不了良心这一关,大可以跑到南边去参军,离了我这里。师父一人也能奋战到最后”
林园反问道:“师父就这么笃定自己一定会成功吗?万一杀不了秦愫,炼出更大的邪祟怎么办?”
张道长道:“那便是苍生不幸了。”
苍生不幸,好一个苍生不幸。轻飘飘揭过自己的责任,后果全由百姓自己承担。张道长如此冒险激进,只要能杀掉秦愫,他可以不惜代价不择手段。
林园脸色惨白,嘴唇蠕动了两下,道:“如果师叔还在这里,不会同意师父这么做的。”
张道长叹道:“也许吧。”
柳章脑子聪明,可能会有更好的办法。但他确实想不到了。
张道长望着林园大义凛然的眼睛,忽然想,也许他和柳章应该换个徒弟。林园跟着柳章,知行合一,永远不会质疑自己的所作所为是否正确。江落跟着他,那么难题迎刃而解。妖王可能是这世上唯一能绞杀秦愫的人。可惜,妖王拆了他一条胳膊,眼下也不在这里,谈合作也很难。
张道长无路可走,迫不得已。哪怕徒弟质疑,他也不得不这么做。
谁不想光明正大,誉满天下。可现实的困境只能逼人用非常手法。他若也爱惜声名,那么该做的事情又该让谁去做呢……
流水般的折子和邸报送入宫中。
秦愫坐在花园中喝茶。她忙了很长时间,难得歇一天。秋千架上,趴着只雪白小猫。小猫娇气,爱玩。画师在后头给它推秋千,动作幅度很小,怕摇太用力小猫会摔下去。他推了半个时辰,有点辛苦,额头出了汗。一停下,小猫就叫。
宫女们瞧他被猫儿戏弄的模样都忍不住偷笑。
难伺候的是猫儿,女陛下倒是不怎么难为他。他心有余悸,战战兢兢。那么多画师进宫,只活下来他一个。他有自知之明,他的命比猫轻贱。
秦愫招招手,道:“把雪球抱过来。”
画师一脸茫然,道:“雪球?”
秦愫给了小猫一个眼神。
画师讷讷道:“它不是叫绣球吗?”
秦愫道:“昨日园中花团锦簇,它叫绣球。今日怪热的,叫雪球,凉快。”
猫叫什么名字,她说了算。画师把秋千架上的小猫抱起来,走到秦愫跟前。秦愫顺毛摸了两下,猫儿还是怕她。一膜就炸毛。亲近起来分外勉强。猫脑袋直往画师怀里钻,寻求庇佑。秦愫笑道:“没良心的东西。”
画师怕她不高兴,道:“猫多的是,陛下想养多少就养多少。何必为它烦恼。”
秦愫道:“可雪球只有一只。”
她松开了猫脑袋,蹭掉手上猫毛。宫女端来温水供她洗手。这只猫在宫里住着最奢华的宫殿,吃着精美的食物。有十几个宫女伺候它的起居。但画师隐隐觉得,秦愫并不喜欢猫。或许只是猫爱答不理的态度让她在意。哪天猫儿顺从了,恐怕会被抛在脑后,遭受冷遇。
内侍从花丛中走出来,回禀道:“陛下,张道长求见。”
秦愫道:“宣。”
画师抱着猫儿退后,行了礼,离开。
张道长随内侍入宫,见到了秦愫。他单手抱着个瓷瓶,另一只袖子空空如也。跪下去颤颤巍巍,差点五体投地。秦愫升他的官,利用伏妖司做一些事情。但这个老匹夫越来越不中用了。念在他是柳章同门师兄的份上,秦愫给过他几分颜面,道:“起来吧。”
张道长又颤颤巍巍站起来,道:“谢陛下。老夫身子骨不便利,可否赐座。”
秦愫笑而不语,张道长不尴不尬站着。四周宫女都退下了。没有人给他搬座位。
秦愫道:“张道长断了臂膀,又没断腿,怎么会不便利呢?”
张道长讪讪道:“也是。”
秦愫打量这条断脊之犬,唯唯诺诺,趋炎附势。哪里有宗门大师的风范。他竟然与柳章同出一门,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你找到你师弟了吗?”
张道长叹了口气,道:“还没有,他被妖王抓到南荒去,一点消息都不知道。兴许还在南荒。”
秦愫嗤笑一声,玩味道:“他在南边都快做成影子皇帝了,你还没找到他的行踪,是找不到,还是装作找不到呢?”
张道长脸皮无意识抽搐了一下。秦愫手眼通天。
什么都瞒不过她。遑论这点小把戏。
第145章 献宝“我要你去南边投靠柳章。”……
张道长惭愧地低下头去。一把年纪了,混到这份上。出门被百姓骂,在家被徒弟骂。进宫还得被秦愫指着鼻子骂。风光荣耀只是一瞬间,随风而去。他又变成了潦倒落魄的糟老头。从前柳章还会维护他,但现在,他孑然一身。
张道长道:“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绝无二心,请陛下明鉴。”
秦愫道:“你这般无能,我留你有什么用。”
张道长尴尬道:“总会有些用处的。”
秦愫道:“我要你最后做一件事,做好了,我便放过伏妖司弟子。”
张道长受制于人,没有二话,道:“陛下吩咐就是。”
秦愫道:“我要你去南边投靠柳章。”她从袖中取出一枚药丸,放在桌上,“让柳章吃下这个。”
张道长瞥了眼药丸,面色凝重,道:“控魂丹。”
秦愫道:“你眼力倒不错。”
张道长精通炼丹术,整日跟丹炉打交道。他见识过太多的毒药。控魂丹可名列前茅。吃了这东西,神魂俱失,会变成一具行尸走肉。秦愫竟然要拿这么恶毒的办法去对付柳章。张道长始料未及。虽然他想保全弟子的性命,但从没想过要去害柳章。
秦愫心狠手辣,至少对柳章留情。没想到她无所顾忌什么都不在乎了。张道长通体生寒,暗中骂娘,脸上挤出笑容道:“陛下驭人有方,何必用这么个法子。柳章吃了药,就不是柳章了。陛下得到一具听话傀儡,有何意义。”
秦愫道:“听话些,也好过给我添麻烦。”
南边战事不利,已经对北边的政权形成巨大威胁,必须想办法釜底抽薪。
柳章对于秦愫来说,既是朝思暮想的情人,也是棘手的大麻烦。拿下东州后,战线一直在往北推进。柳钟麾下投靠者众多,得了杨玉文更加如虎添翼。相较之下,能够死心塌地为秦愫效力的将才屈指可数。大多是些墙头草,极易倒戈。
先前出了一个许思平,后来冒出许许多多的许思平。
秦愫得国不正,民心不在她这边,她施恩赈灾所立起来的仁爱名声,仿佛空中楼阁,一吹既散。市井传扬她神女下凡的舆论,也淹没在妖女祸国的浪潮之中。她当上皇帝,所下的每一笔苦工,都在被逐一瓦解。其中有薛凛的功劳,也有柳章的功劳。
傀儡太子占尽了仁孝大义的名头,举着复国大旗。无数人为他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他师出有名,名正言顺。而秦愫背后其实空无一人。一直以来,她依靠的都只有自己。
她是窃国之人。
如果时间再长些,做出些实打实的政绩,一切都会有所不同。
可是风浪巨大,这艘刚下水的船很快就变得千疮百孔,风雨飘摇。她再厉害,也不可能跑到战线上御驾亲征,主导每一场战事。南边的鲸吞蚕食会让她越来越被动。她的自负在柳章处碰壁。她急于控制他,因此找上了张道长。
秦愫这下一支牡丹花,端详着,道:“你说,如果当初我与柳章成婚,他会拥戴我吗?”
张道长很想昧着良心说假话,可说不出口,这是道送命题。他绞尽脑汁,“这个……如果陛下能让百姓过上好日子,我想师弟他……他可能会愿意吧。”
秦愫花了很长时间去琢磨柳章。说他逆反吧,他身体里流着皇家的血,受尽打压,从未想过抗争。说他忠贞节义,他又为了屏山县百姓跟朝廷唱反调,险些搭上一条命。
秦愫看不透这个人,她一直认为,柳章骨子里并不忠君,他忠于一种强权下的稳定秩序。只要百姓能在这个秩序下安居乐业,谁当皇帝都可以。
“他为何不拥戴我?”秦愫有些想不通。
“陛下高看他了,他只是个迂腐的俗人而已。”
秦愫冷冷笑了一声,“是吗。”
张道长道:“陛下不必把他放在眼里。他没那个福分。”
她是皇帝,天下至尊。不必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区区柳章,又算得了什么。这话张道长说得很对。秦愫将牡丹扔了,踩在脚下,道:“去南边,把他带回来。”
归根结底,是要柳章做她的阶下囚。张道长心中充满唏嘘。师弟明明是个十分体面的正经人,不知道造了什么孽,怎么谁都想霸占他,囚/禁他。张道长无法抗命,迫不得已收下了药丸。
秦愫起身离开花园。
望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张道长心想,这是秦愫最后一次召见他。如果没有带回柳章,她不会再让他进宫面圣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张道长上前道:“陛下留步。”
秦愫回过头,敏锐道:“你想反悔?”
张道长道:“非也。臣有一物,是楚王昔年所赠,特来献于陛下。”
说着,他趋步向前,毕恭毕敬,奉上了瓷瓶。秦愫暗觉有异。好端端,献什么宝。宫中上回杀了一批刺客。张道长难道也想效仿图穷匕见吗?
蠢货,阳奉阴违。
秦愫受够了这批自以为是的墙头草。敬酒不吃吃罚酒。张道长出手的一瞬间,秦愫眼中杀机毕露。身体中的怨鬼猛然发作,冲倒了他。张道长应声倒地,七窍流血。手中还未打开的瓷瓶掉在地上,摔了个粉碎。瓶中空无一物,泛着缕白烟。
白烟裹挟着血气,散发着古怪味道,钻入她眉心。秦愫猛然闭眼,偏过头躲避。这老匹夫藏了一手。侍女冲过来,扶着秦愫的手臂,道:“陛下?”
秦愫抬手按着自己的额头。脑中传来水流声。
侍女见她脸色不对,道:“我扶陛下回去休息。”
秦愫道:“慢着。”她并没有太大的不适感。白烟消失在她的身体里。那到底是什么东西。秦愫飞快镇定下来,望向地上躺着的张道长,道:“去看看,他还没有气。”
侍女探了张道长鼻息,摇头,“死了。”
这么轻易死了,太便宜他了。
林园跟师父大吵一架,回去想了很久。他无法认同师父的所作所为,也不愿意留下来继续助纣为虐。这违背了他做人的理念。既然师父说,不需要他们。他何必在这里苦苦挣扎呢。
他考虑再三,决定离开长安。
收拾行李时,被师弟们瞧见。师兄弟们从小一块长大,感情深厚,舍不得大师兄,纷纷挽留。林园去意已决。“我想去南边找师叔。师叔一定能想到破局之法,改变师父的决定。”
溪亭顿时挺身而出,道:“我跟师兄一起去。”
他们有的人,也深陷矛盾之中。师父投靠新朝,什么事都不跟他们商量。他们和林园一样,迫于师命,都备受煎熬。“大师兄,我们也和你一起去。”
林园见状,却也不好说些什么。他自己要走,难道还能要求其他人必须留下来吗。师父已经走火入魔了。“你们自便吧。”
大家都回去收拾行李,留下一封封辞别信,塞进师父窗户底下。若有的选,谁又愿意弃师父一人呢。他们大多数都是孤儿,师父待他们恩重如山。众人莫不哀伤,离开前,神色戚戚。到门口,忽然碰见张道长迎面走来。师兄弟们都唬了一大跳。
刚要跑路,师父就回来了。
大家面面相觑,有些发怵,不知如何解释。
林园首当其冲。他知道自己这样做会让师父寒心,可事已至此,别无他法。
张道长看着他们,问道:“你们去哪?”
林园扑通跪在他面前,道:“弟子不孝。”
溪亭等人也跟着跪下。
张道长接着问:“你们要去哪?”
林园光明磊落,不屑于藏着掖着,道:“去找师叔。”
张道长点点头,并不恼火,道:“正好,一道去。为师也要去找你们师叔。”
林园愣住了。师兄弟们交换眼神。林园最是困惑。明明昨天吵架,师父还说,干净的活儿有人干,缺的是干脏活儿的人。为何今日忽然态度大变。张道长此前严禁他们打探柳章下落,免得被秦愫利用。林园问道:“师父的意思是?”
张道长道:“陛下今日罢了我的官,为师也无计可施。这里已经没有我们的活路了。投靠你师叔,是唯一的保命之法。”
林园诧异道:“可您不是说……”
张道长打断他的话,“行了,我意已决。既然大家行李都收拾好了,那便启程吧。免得误事。”
众人见师父回心转意,纷纷欣喜不已。早就该弃了新朝,去南边投效太子殿下和楚王才是。都是师父一意孤行,才让他们留下。
师父在女陛下那儿碰了壁,估计是想开了。弟子们大喜过望,师父和他们一起走,两全其美。既不会背弃师门,也不用违背良心。还有比这更好的局面吗?
于是一行人悄悄出城,离开长安,日夜兼程赶赴南边。无人察觉异样,只有林园心中始终存疑。师父那么固执一个人,怎么会突然改变主意,这不合常理。几次试探,都被打断。他们人多,不便留宿客栈。夜里找破庙破道观歇脚,睡在瓦房底下。
几个小师弟到附近市集买了些馒头烧鸭,回来供大家充饥。溪亭将烧鸭奉给师父。张道长摆摆手,闭目养神,道:“你们分着吃罢。”
溪亭揣着烧鸭回到师兄弟队伍中。夜里,他心神不宁,悄悄对林园说道:“大师兄,你觉不觉得师父有点奇怪?”
这话应了林园的心事。林园道:“你看出什么了?”
溪亭说出自己的见解,道:“师父最爱吃烧鸭,一人独占一只,从不谦让。他总说我们小孩子有吃在后,福气也在后头。他一把年纪半身入土指不定哪天就上西天了,得多多品尝人间美味。他现在连烧鸭都不吃,看都不看。”
溪亭常跟着师父充当跑腿,对他的秉性习惯十分熟悉。张道长并不是那种德高望重,无理由宠爱徒儿的师父。相反,师父有时候特别鸡贼。吃独食这一点,可以称得上为老不尊。大家早就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
一个人态度大变或许事出有因。连癖好习惯都突然改变,那便非常古怪了。
林园沉思良久,道:“你且不要声张。”
溪亭担心道:“师父到底怎么了?”
林园怕吓着他,没多说什么,安慰道:“没事的。有师兄在。”
他是这群人的兄长。无论发生任何事,都不能乱。
溪亭点点头,他相信大师兄,道:“嗯。”
第146章 共情“小、小师妹?”
南下途中,林园等人兵分三路。他支开师弟们,以走水路更加便捷为由,将张道长引到河边。河水湍急,并无船家揽客,都说快要下暴雨,还会涨水,渡河危险,给再多银子也不肯去。船夫们养家糊口,没人想挣这买命钱,奉劝林园他们过两天再来。
张道长掏出一锭金子,丢在船舱里,“赏你的。”
金元宝闪了眼,老船夫扑上去抓住。连人带金锭差点滑到河里去。有钱能使鬼推磨,老船夫把心一横,重新穿戴好斗笠蓑衣。
今日即便是鬼门关,看在金子的面子上,他也闯了。
张道长成功登船,林园紧随其后。林园的目光从那枚闪耀的金子上划过。师父铁公鸡一个,哪怕升了大官也抠抠搜搜,从未如此奢侈过。而且张道长从不会以如此傲慢的态度对待普通百姓。林园思及溪亭所言,心中猜测得到证实。
师父多半是被夺舍了。他不动声色,身形随着船身起伏不定。
乌云罩顶,青山镇守天地间,一尾小船驶入莽莽江水之中。豆大的雨滴噼啪砸在船板上,像是石子,砸得小船晃晃悠悠。船夫迎着风雨,撑杆把控方向。
黑压压的船舱里,张道长闭目养神。竹篾交错的影子落在他肩头,像是刀剑加身。这船太破,裂口众多。林园背后就有一个。风雨如同利刃剐着他的后背。他想用身体把这个窟窿堵住,免得师父淋雨。可是雨越下越大,他的脸渐渐失去了血色。握住剑柄的手背鼓起青筋。
天边炸响雷声,闪电的白芒骤然穿透这艘小船,照亮他们二人的面孔。
张道长睁开了眼睛,问道:“你师叔给你回信了吗?”
林园道:“还没有。”
张道长道:“信在你身上,拿出来,念给我听。”
林园胸口位置,紧贴着一封书信。柳章得知他们在长安艰难,已经做好了接应。这个消息他在支走师父后,告诉了所有人。但张道长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洞察一切。林园面对追问,保持了镇定,“师父能否回答我一个问题。”
张道长道:“你想问什么?”
林园道:“师父明明不愿意连累师叔,为何要忽然决定南下,同意去找他。”
张道长道:“为师已经说了,陛下罢了我的官,长安没有我们的立足之地……”
林园反驳道:“长安何曾有过我们的立足之地,师父一直坚守,不是为了另外一件事吗?”
张道长打断他的话:“你多嘴了。”
林园抽出长剑,把剑架在他的肩膀上。一个浪打过来,两个人都有些颠簸。林园眼神锐利坚毅,剑拿得很稳,“你到底是谁?”
张道长的脸上反射着剑光,“我是你师父,张清虚。”
林园的剑刃逼近他咽喉,道:“你应该不知道。师父很讨厌这个名字,说一听就像个神神叨叨的穷鬼。他从不自称张清虚。”
张道长道:“名字而已,何必计较。”
林园断然喝道:“我不管你是谁,赶紧从我师父身上下去!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张道长道:“你有这个能耐吗?”
张道长以掌刀劈开长剑,林园再刺,在船舱上戳出一个窟窿。剑气削去半个船顶,风雨怒号,雷霆大作。破船剧烈颠簸,撑杆船夫当场被巨浪甩飞出去。林园见状,要去拉住船夫。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那是条无辜人命。可张道长截住了他的去路,探爪掏他胸口。
林园侧身闪躲,二人缠斗,把破船打得四分五裂,各自占据一块船板,在大浪中浮沉,浑身湿透。隔着电闪雷鸣对峙。林园操起长杆,正面出击。张道长身法快如鬼影,每次都在即将被竹竿击中前逃脱,并闪现到另一个位置。
林园始终慢他一步,反被飞来木板多次击中。
他艰难稳住身形,望着自己肩胛骨处的血窟窿。雨水冲刷着血水。师父下了死手,他却狠不下心肠。那毕竟是他的授业恩师。理智告诉他,师父不可能这么对待自己,对面杀气腾腾的是别的什么东西,他必须除掉它,救回师父。
刹那的犹疑总让他错失良机。
张道长踩在林园的后背上,用身体的重量将他压入水中。林园呛水窒息,四肢挣扎,却被踩得更深。张道长半个身体没入水中,而林园则完全被卡在水下,难以冒头。张道长面容冷峻,一片漠然,好像即将淹死一个毫无关联的人。
这时,江面掠过细长纤影,从青山直下,长虹贯日。百余丈落差高度,猛然袭来。张道长察觉浓烈杀机,抬起头。他瞳孔反射出一抹黑影。
黑影转瞬到眼前,狂风炸翻他衣裳头发。张道长闷哼一声,胸口仿佛被巨石击中。他目眦欲裂,向后飞出十几丈距离,双脚在水面上划出两道笔直白浪。波涛汹涌的江面上,少女身形轻盈如白鹤,站在水面上。她周身衣料似能避水,笼罩着淡红色光晕。
张道长飞上了岸,摔进树林之中。而昏迷的林园渐渐浮上了水面。
大雨渐渐小了。江落抓住林园的肩膀,把人捞起来,弄到岸上。
她蹲在林园旁边,攥着拳头,在他胸膛上锤了几下。林园呛出一滩水,胸膛剧烈起伏。他有气无力地咳嗽,眼神涣散无力,四肢瘫软。等到肺里的水咳得一干二净,他总算活了过来。迷茫的眼神在虚空飘荡着,锁定一旁的江落。
他嘴唇蠕动,发出干涩的声音,“小、小师妹?”
江落用袖子擦掉他眼睛上的水,道:“是我。”
林园精神有些恍惚,道:“我死了吗?”
江落道:“没死,我救了你。”
她扶着他的肩膀,背靠大树,支撑起身体。林园勉强看清周围的大江和树林。他回过神来,这里不是阴曹地府。他以为自己已经死了。
江落道:“你在流血,需要包扎伤口。”
林园抬手按着自己的肩膀,钻心一样疼,“我师父在哪?”
十几步开外,那儿躺着具黑衣尸首。林园扶着大树艰难立起身,他踉踉跄跄走向那头,双腿摇晃。扑跪在张道长面前。江落望着他悲戚的身影,一言不发。张道长死不瞑目,四仰八叉对着苍穹,胸膛呈现出明显的凹陷。江落一掌打碎他的内脏和肋骨。
林园眼中泪水夺眶而出,他抱着张道长的头颅,哑声喊道:“师父。”
这声师父叫得格外破碎,让江落心生异样。师父二字,于她而言同样意义深重。她竟然感受到了林园的悲痛苍凉。哪怕师父要杀他,师父死了,他
依然难过得不能自已。江落走到林园身后,解释道:“他不是你师父,只是一只傀儡。”
林园捂住张道长的眼睛,手指颤抖,“我知道。”
江落接着道:“你师父早就死了。”
林园低下头去,从张道长的胸口,掏出了一大把黑色傀儡丝。活人是不可能被傀儡丝寄生的。有人杀掉了张道长,把他的尸首改造成傀儡。傀儡的气息与死者生前无异,众弟子们都没察觉,只当是师父回心转意了。殊不知壳子里早已换了一个人。
傀儡丝混合着尸血,散发着浓浓的腐臭气息。
张道长已经死去多日。林园心痛难忍。把那些傀儡丝一根一根抽出来,扔到一旁。他这么做,张道长也不会活过来。他只是不想脏东西留在师父的身体里。江落目睹此情此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如果柳章这样死去,她恐怕会发疯。
林园应该也很喜欢他师父的。
林园抽完傀儡丝,又去江边打水,为张道长擦脸。脱下自己的湿淋淋的衣裳,盖住张道长血肉模糊的身体。论理说,傀儡尸体应该烧掉。但雨太大,找不到干柴。林园跪在林子里徒手挖坟,十指鲜血淋漓。江落递给他一根棍子。林园没要。
他挖了一个大坑,将张道长放进去。堆成坟茔,用石块压住。最后插一块木牌子,上刻恩师张清虚之墓。林中水汽弥漫,泥土湿润。江落看着他指甲里的血泥和地上跪出的膝盖凹痕。人间的师徒情,不止她与柳章独有。每个人失去至亲至爱都会无比痛苦。
林园脸色难看得像个死人,他说道:“小师妹,谢谢你救了我。”
江落若有所思,道:“你是不是不希望我打死这个傀儡?”
林园道:“你做得是对的,没有错。”
如果可以,他情愿用自己的命,去换师父的命。
但师父已经死了。他想自欺欺人也做不到。林园失魂落魄往南边走去,一瘸一拐,衣裳脏污。江落问道:“你要去哪?”
林园道:“去找师叔,把这里的消息告诉他。”
江落想了想,决定护送他一段路程,免得再遇到危险。两人沿着岸边行走,救下了挂在浮木上的船夫。船夫命大,上岸念了几十声阿弥陀佛。真正从鬼门关回来,才知道有些钱不能挣。江落对林园道:“明明是我们救了他,他为何谢谢佛祖呢?”
林园没接话,像是没听见。江落的话掉在了地上。这位师兄素来爽朗张扬,喜欢闲谈。江落主动开启话头给他发挥空间。他却不想说了。
世人皆爱求神拜佛,可佛祖若真的有灵,怎么会让一个徒儿从师父身体里掏出那么多傀儡丝呢。林园抓着自己的剑,像只孤魂野鬼,只知埋头赶路。人还是那么年轻,却不似当年策马奔向玉山时那般意气风发。
江落道:“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林园走出了几步远,好半晌才听见。他顿住脚,回头望向江落,“你不去找你师父吗?”
江落道:“我有更重要的事去办。”
她要为师父解决后顾之忧,彻底铲除掉大麻烦。与林园匆匆相逢,分道扬镳,他们有不同的责任,朝着相反的地方走去。林园赶上师弟们的队伍,与大家汇合。
溪亭问他师父去哪了。
林园告诉大家,师父悟出大道,已经看破红尘,往西方云游,这人世间的一切与他再无挂碍。他归期不定,让弟子们好好修炼。师弟们面面相觑,这也太突然了。不过师父行事放诞不羁,本就跳脱,临时起意一走了之也像他的作风。兴许哪天受不了云游的苦头,就回来了。
大家接受了林园的解释。
夜间睡大通铺,溪亭心思敏感,翻来覆去没有睡着。
他问林园:“大师兄,师父是不是不会回来了。”
林园轻声道:“会的。”
到了南边地界,早有柳章安排的人前来接应。绕过前线,抵达隐蔽安全所。林园将师弟们安排妥当后,独自去见柳章。他将来龙去脉交代干净,跪在师叔面前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奉上长剑,道:“弟子无能,未能保护师父周全,罪孽深重,请师叔裁决。”
柳章闻言,紧皱眉头再未松开。自从收到林园来信,他便心神不宁,让他们日夜兼程南下切莫逗留。可最终还是出了事。柳章扶起林园,道:“这不怪你。”
林园长跪不起,面色痛苦自责。柳章顿了片刻,松开手,由他去跪。师父死了,徒弟理应发丧戴孝,眼下时局艰难,林园怕师弟们惊闻噩耗难以接受,暂时瞒下此事独自承受一切,是他作为大师兄的担当。
张道长死后被做成傀儡,连最后的尊严也不能保全。林园希望师弟们记住师父最好的一面。他苦心孤诣,到了柳章面前,再也支撑不住,哭声道:“师叔……”
柳章扶着桌角转过身去,袖中手指用力攥紧。只听身后哭腔压抑,声声抽泣。他闭上眼,强行压下万般哀痛。桌前摆着一坛杜康。
师兄爱喝酒,这一坛是特意为他准备的。两人上回喝酒,好像还是在徽山。张道长许多次放话说不醉不归,总被耽误。柳章揭开酒坛,对着窗户,将酒水缓缓淋在地上。
今天,无事相扰,师兄可以喝个够了。
第147章 故地一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长安落日余晖,薄雨濛濛。江落孤身一人。
江落在人潮中抬起头,望向巍峨城楼。饱经风霜的古老城墙矗立不倒,像是站了一千年。上回经过这道城门,还是骑马。她坐在马背后,抱着傅溶的腰。二人一骑绝尘,穿过闹市的喧嚣和烟火。满城挂着灯笼,成千上万,她两只眼睛都要看不过来。
傅溶把她带到这里,如今却不见踪影,傅溶去哪了?
江落想起了很久没有想到过的少年,脚步停在城门下。人来人往,她不动,宛如潮水中的礁石。一辆驴车从她身侧经过,掉了个木箱子下来,刚好砸在她脚边。
江落回过神。赶驴的女子连忙上前扶起箱子,歉然道:“对不住,路上有块石头。车没走平。”她慌忙解释了两句,蹲下去,用袖子擦拭江落被弄脏的鞋面,“有没有砸倒您?”
江落俯视此人卑微模样,嗅到似曾相识的气息,“没有。”
女子这才抬起头来,“真是对不住……”
话音猝然中断,她盯着江落,呆住,瞳孔放大了。
江落道:“雪柔,别来无恙。”
雪柔缓缓起身,惊愕神情渐渐被欣喜取代。她眼中笑容绽放,难以置信,“江姑娘?”
自分别后,彼此失去了消息,两人许久没见。
雪柔脸上添了些许皱纹,双手也因劳磨出了老茧,比从前憔悴许多。但身上那股子怯懦柔顺的气质沉淀下来,变得坚定踏实。她穿着打补丁的布衣,和周围百姓融为一体,不像那个任人欺凌的美娇娘了。“你过得好吗?”
“还好。”雪柔有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道:“我编竹筐竹篮,做针线活,晒一些干菜卖钱自己。”她学会了自力更生,养活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抬得起头。饭不会烧就多烧几遍,竹筐编不好就拆了重做。
“孙贵呢?”江落拉着她的手,看上面的疤痕和老茧,她肯定吃了很多苦。
听到这个名字,雪柔脸上闪过一抹苦涩和慌张。“他……”她欲言又止,犹豫了半天,深吸一口气,道:“他腿断了之后,脾气时好时坏。有时候要酒喝撒酒疯骂我,清醒后又哭着求我别走。他、他喝多了,把自己醉死了。”说到这,雪柔把头埋得很低。
江落把手放在她肩膀上,雪柔摇了摇头,擦去鼻梁上的泪珠,“都过去了,不提了。”
江落道:“没有他,你会过得更好。”
雪柔勉强笑道:“也许吧。”
雪柔明显不想再提孙贵,江落也没有刨根问底,孙贵那种烂人,早死早超生。雪柔整理好情绪,把箱子搬回驴车上。她力气比以前更大了些,“这边的院子他们收走了,不让我住。我攒了一些钱,想搬到外地去。”
江落解下自己的荷包,趁她不注意,塞到箱子里。然后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帮她把箱子扶正,免得再掉下来。雪柔道:“江姑娘放心,我不会把自己饿死的。”
她笑着道:“我要活到八十岁。”
江落心想,凡人寿命短,活到八十也能成为愿望。
雪柔望着眼前鲜妍少女,感慨道:“想来我白发苍苍的时候,江姑娘芳华依旧,如初见一般。”
江落神通广大,不是她这样的凡人。因缘际会,萍水相逢。江落把她从泥潭里拽出来,这份恩情永生难忘。可余生的路,她必须一步一个脚印自己去走。她们不是一路人。江落也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她,道:“你想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雪柔温柔摇头,笑道:“不用了。江姑娘已经教会我,该如何活着。”
江落闻言,便不再多说什么。雪柔见她孤身一人,从城外来,又问道:“江姑娘要去做什么?”
江落道:“给我师父准备聘礼。”
雪柔愣在那,不知所
措。大概江姑娘和她们这样的凡俗女子到底是不同的。她尴尬地低下了眉眼,诧异道:“我还以为你和傅公子……”
她对江落的情感纠葛一无所知。以前见她和傅溶交好,认成了一对。没想到江落说要给师父准备聘礼,听起来有些惊世骇俗。雪柔压下了心头震撼。江落打量她反应,道:“你觉得我大逆不道吗?”
雪柔忙道:“没有。只是有些惊讶。”她自己就是个边缘人,吃尽了世俗偏见的苦头,怎么会用异样目光去看待旁人呢。“能得江姑娘青睐,那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江落道:“他是很好。”
雪柔发自内心道:“我祝江姑娘得偿所愿,一帆风顺。和师父天长地久,子孙满堂。”
谁能不喜欢吉利话呢。江落听了很满意,笑道:“肯定的。”
楚王府。
秋草渐调,茄子和苦瓜陆续成熟。
陈叔蹲在菜地里,舀一瓢水,灌溉植株的根茎。
在他身前和身后,是一块块开垦整齐的土地。园中落叶纷纷,瓜果成熟。陈叔记得很清楚,茄子是傅小侯爷爱吃的,苦瓜是殿下爱吃的。小姐喜欢吃甜瓜,陈叔也种了,可入夏时一场大雨把瓜苗打坏了,没有结果,十分可惜。
长安风波过后,柳章和江落离开长安,不知去向,消失得无影无踪。
傅溶也没有来信。陈叔料想,兴许是被人刻意截留了。以傅小侯爷的性格,得知府里出了这么大的乱子,绝对不会袖手旁观。
某种层面上来说,没有消息或许就是最大的好消息。
陈叔耐着性子播撒下种子,等待瓜熟蒂落那日,这座园子的主人就会回来。他浇完水,直起了腰,将摘下的新鲜茄子拿到厨房。府里还剩下二十个人吃饭。
柳章被污蔑弑君,官兵闯了进来,一顿查抄,见人就抓。场面十分混乱,以赤练为首的侍卫们在柳章失踪当晚,便往南边追去,楚王府几乎只剩下一群老弱。陈叔等人被抓进大牢严刑拷打,盘问柳章的下落。有些人不堪折磨死去。
一段时间后,活着的人被新皇特赦,放了出来。
也是出来之后,陈叔才得知秦愫称帝的消息。
楚王府一片狼藉。陈叔带着老弱病残返回家中,凿出自己藏在墙壁里的养老钱,给大家买药,买米面吃食,勉强度日。楚王府面临严密监视,不许外出。他们便收拾屋子,种菜。陈叔相信,殿下他们一定会回来的。
真相早晚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天,蒙冤之人必定雪耻。
门房急急忙忙跑过来,喊道:“陈叔。”
陈叔背着手巡视菜地,气定神闲,道:“慌什么?殿下回来了?”
门房道:“我刚才爬到树上,看到外头一条街全是禁军。”
陈叔道:“往我们这来的?”
门房道:“是,好大的阵仗,六匹马拉的车。”天子六驾,长安中,谁能有这样的出行规制。总不可能秦愫亲自来了。
“六匹马就六匹马,有什么好怕的?”陈叔活到这把年纪,半身入土,什么事没见过。
“我们要去接驾吗?”门房有些不安。
“不必理会,做你自己的事。”陈叔接道。
他们王府只接驾过柳姓皇帝,没有接驾过其他什么阿猫阿狗。秦愫来了又怎么样。大不了就是一条命。殿下受此污蔑,他们这帮人沦落到这般田地,与秦愫有着脱不了的干系。难道她大驾光临,还得三跪九叩迎接,高呼陛下盛恩吗?
楚王府正门大开,无人迎奉。秦愫迈上台阶,乌泱泱的宫女和内监都停在门外,没有跟进来。园子里空空荡荡,人烟萧条。走到后院才看见陈叔在那锄地。老人家穿着粗布衣裳,举起锄头,挥汗如雨。侍女喝道:“大胆,陛下在此,还不拜见!”
陈叔挥舞锄头的速度慢了一些,他转过身,眯起眼睛,将来人瞅了瞅,道:“老东西眼瞎耳聋,看不清楚,也听不大清楚。你们是谁啊?”
秦愫制止了侍女的斥责。世上不承认她称帝的人多的是。何必为难一个老头子。
很久以前,陈叔满心巴望着柳章娶秦愫,府里添一位楚王妃。哪里料到后来的事。
秦愫把楚王府往死里整,又法外开恩绕他们一命,监禁起来。不过是为了要挟柳章。陈叔能忍住破口大骂,忍术已然是炉火纯青。秦愫见陈叔一味装疯卖傻,充耳不闻,也罢了。她临时起意来逛逛。楚王府,和府里人,都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秦愫在最年少轻狂的时候,把柳章划做了自己的胜利品,可谋划之路漫漫,她偶尔孤单,会想提前尝尝胜利品的滋味。这才有了她与柳章的婚事。
可惜柳章不愿意,抗旨拒婚。
期待化作泡影的那个晚上,秦愫去蝶楼待了一宿。雪千山为她弹琴。看着那张和柳章一模一样的脸,她以为自己的心情会有所好转。离开时,却更添烦闷。当一个聪明至极的人发现有样东西无论如何也得不到的时候,就会产生摧毁他的念头。
每次见到柳章,她都在控制自己的疯狂。
她出现在人前,能把各种情绪演得炉火纯青。让任何人看到自己心目中的完美秦愫。但柳章心中无物,目无下尘。万般变化敌不过剑心通明。好几次,秦愫甚至以为柳章看穿了自己,才如此疏远。随后又啼笑皆非地发现,柳章只是纯粹的不在意,不关心。
她好也罢,坏也罢。温柔和顺亦或是野心勃勃,都与他无关。
一个知道名字的陌生人。
这就是她在柳章心中的地位。
第148章 重游“她怎么敢?”
秦愫踽踽独行,漫步园中。楚王府还是那个楚王府,会跳起来拍树
枝溅她一身雨水的傅溶不在了,折枝抽打傅溶的柳章也不在了。如果退回到过去,一切都没发生。也许这里的人依旧过着平静无波的日子。
傅溶会渐渐崭露头角,凭借自己的能力和父辈助力成为朝中新贵。他的前途一片坦荡,或是迎娶公主当上驸马,又是娶他中意的小姑娘,活得有声有色。
柳章不喜官场污浊,大概会急流勇退,找个机会同皇帝辞官,专心修道。
这两个人,怀揣赤子之心,是秦愫此生所不具备的。
长居阴暗角落的地鼠偶尔也会渴望阳光。她走到龙椅的位置上,心中仍然有一块缺失。求不得,爱别离……当了皇帝,成了真正的孤家寡人,并不那么畅快。
为太后和长公主的缘故,秦愫一直对傅溶额外垂青。
长安祸乱,世家十不存一,傅家罕见地安然无恙活了下来。
她保留着太后的遗诏,如果傅溶回来,依然可以迎娶昭阳公主,延续锦绣前程,大展宏图。如果柳章回来,也可以继续做他的楚王。
明明她给他们留足了退路。
可是,他们的决定都让人失望透顶。
秦愫对自家人,都从没这样仁慈过。到底是为什么呢?
秦愫回到楚王府,试图寻找答案。她没有办法当面问出一个结果。
林中秋千荡荡悠悠。这里不是竹屋也不是傅溶的居所,位置较偏,但收拾得很精致。院门前台阶上一片落叶也无,似乎经常有人打扫。秦愫走到门口,定住了脚步。院门上有一道裂痕。看起来,像被人踹坏,后补好的。特意栽了根紫藤,用来掩盖。
只是秋天藤蔓干枯,挡不住什么。
秦愫心想,这是那只妖怪的屋子。柳章收的小徒弟。听说江落进入楚王府后,住了一间很宽敞的院子。她活泼顽劣,提供了许多笑料趣事,府里人都喜欢她,言必称“我家小姐”。一只妖怪,登堂入室,被养成千金小姐。
柳章带她赴宫宴,拜见各宫娘娘,让这样一个丢人现眼的活宝出现在大庭广众之下,竟也不觉得丢脸。柳章骨子里是传统重规矩的,不然对傅溶的管教不会那么严。他又怎能容许,江落放任天性,我行我素呢?
秦愫迈入屋子。里头光线暗淡,悄无声息。
屋内明显存在过打砸痕迹。杯盏花瓶都被清走,地板和桌椅经过擦洗,但破损明显,床上帐子整个被撕扯下来。柳章被打上造反的烙印,抄个家正是顺手的事,谁都抢着去干。可王府清贫,没抄出什么东西。
柳章不在意身外之物,秦愫抄了他的府邸。来日他投诚,自然能盖一座更新更大的,改朝换代,不破不立,去旧迎新。关于柳章过去不属于她的一切,最好都砸得干干净净。秦业上的折子,秦愫亲自批复。这点魄力都没有她也别当皇帝了。
这座楚王府,真正值钱的只有柳章。
柳章不在,就算化作废墟,也没什么可惜的。
尤其是这间江落住过的屋子。
江落厌恶秦愫,秦愫也不喜欢她。总跟在柳章身后撒娇卖乖。女子直觉如此灵敏,怎么会不知道彼此眼中的敌意从何而来。江落种种做派,秦愫看在眼里,并不放在心上。如果柳章会被那些轻浮肤浅的做派打动,那么意味着他也是个俗人。
秦愫不认为,柳章会喜欢上那只妖。妖性野蛮无知,柳章为什么会收妖怪做徒弟,她始终没有想通。原因查不到,柳章谨慎,藏得很仔细。或许是傅溶是知道的。
秦愫在屋里转了一圈,踩过地板,走到床榻边上。她扫过去的视线停在半路上。床头那几处指甲划痕,分外明显。秦愫的注意力被吸引。她发现,那个角度很低,不会是打砸的人留下的。只能是躺在上面睡觉的人抓挠所致。痕迹有的深,有的浅,隐忍难耐。
灰色白划痕烙印在秦愫瞳孔中,她久久站立。有一种被灼痛的感觉。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许是妖怪睡觉不老实,乱抓乱挠。但某种潜意识中冒出来的揣测异军突起,如雨后春笋,迅速拱破地表土层,让她的脸上平静的变得僵硬,龟裂。
鬼使神差,秦愫取出了蝶粉。她想亲眼看看,这些抓痕是怎么产生的。
金色蝶粉附着在抓痕表面,提取出信息。随后漂浮上空,形成了无声幕墙,画面流动。首先出现的,是一双修长白净的手,被腰带捆着,压在床上。那双手无力挣扎,手腕被勒出一道道红痕。秦愫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眼睛死死盯着蝶粉复现出来的画面。
那双手很漂亮,指甲透着薄粉,在有规律的撞击下,微微颤抖。指甲盖敲击着床头,迫切地想要抓住些什么,看起来有些可怜。他的指甲深深嵌入了掌心,又被人掰开。腰带解开后,他双手释放,被迫与某人十指相扣,深深陷在枕头里。
手背上的青筋蜿蜒如小蛇,蓝紫色血管埋伏在苍白皮肤下跳动着。
柳章因难以忍受而仰起了脖颈,汗液顺着肩颈落下,在那一瞬间,秦愫看清他脸上意乱情迷的表情。屋内鸦雀无声,画面静静延伸,展现出这间屋子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明明白白告诉秦愫,那些抓痕,是柳章留下的。
秦愫就这么看着,一动不动。直到画面归于平静,太阳都下山了。柳章陷入半昏迷,趴在他身上的江落也餍足地闭上眼睛,她亲吻着他的肩胛骨。吻痕叠在咬痕上,青和红,交织如画。秦愫后退了半步,没站稳。
她环顾四周,没有找到花瓶。于是提起椅子,砸向空中无形的幕墙。薄薄一层的蝶粉被砸出一个大洞,向内弯曲凹陷。画面中交叠的人影也渐渐变形,淡化扭曲……侍女闻声闯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陛下?”
她从未见过,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陛下。出现如此失态的神情。
秦愫夺过她手中的宫灯,一把扔到床上,火苗掉在褥子上,迅速冒起了青烟。侍女略微怔住,秦愫将手头所有能砸的东西全部砸了出去。侍女跪着抱住她的双腿,生怕秦愫失去理智,劝道:“陛下保重龙体,切莫动怒。”
秦愫眼中阴郁流泻而出,扭过头,盯着她:“我怒了吗?”
侍女被眼神吓退,松开了手,伏跪在地,不敢吱声。
床上褥子烧出一片大火,吞噬了那些抓痕。热焰直冲屋顶。床板燃烧时发出吱嘎声响。秦愫立在火光前,脑海中画面挥之不去,令人作呕。她一步一步,转过身,扶着门框。
侍女急急忙忙跟上来。大火很快吞噬了整间屋子。
陈叔带人提着水桶赶来救火,被侍卫架住,秦愫并没有下令救火。
陈叔满眼痛心焦急,这是小姐的闺房。如果烧没了,小姐回来,住哪呢。“放开我,起火了!快救火了!”陈叔不管不顾,扯着嗓子大喊大叫。
秦愫从他身边经过,“你不是聋了瞎了,看不见吗?”
陈叔愤懑道:“殿下一心向道,并非有意辜负于你,你为何要赶尽杀绝!”
秦愫像是听了个天大的笑话,她笑出了声,“一心向道?”她的笑声让人听了心里发毛。火势越烧越旺,红透了半边天,空中弥漫着黑色灰烬。落在楚王府每个角落。秦愫道:“我竟不知道,楚王殿下如此冰清玉洁,德高望重。”
她咬字极重,充满讽刺和讥笑,几乎流露出了怨毒的意味。陈叔从未见过这样歇斯底里的秦愫。方才来时还很正常,怎么逛了一圈,忽然疯了。陈叔下意识望向江落的屋子,心里咯噔一下,莫名其妙。难不成,秦愫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
可屋里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除夕那晚发生的事只有他和赤练知道。
他们两守口如瓶,怎么会有其他人知晓呢。
秦愫盯着陈叔错乱的微表情,顷刻明白了,道:“原来那些见不得光的事,你们也知道。”
陈叔张了张嘴,愕然无言,想反驳也无从反驳。原本挺直的脊梁瞬间就弯了下来。很显然,他们俩说的是同一件事。
秦愫走近两步,俯视他,道:“她怎么敢?”话音含着点咬牙切齿的狠戾,最后一个字几乎破音,“她怎么敢!”
陈叔被吼得打了个激灵。他太阳穴突突直跳,血压又上来了。本以为,秦愫对楚王府赶尽杀绝,是因为柳章在南边拥戴太子,处处与新朝作对。陈叔早已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他不会成为旁人要挟殿下的软肋。
可秦愫亲自前来,不是盘问情报,而是为了争风吃醋。陈叔也有点傻眼。大家觉得女陛下恐怖得不像个人,吼出这句话的时候,她确实像个因嫉恨神经失常的女人。居然火烧房子。陈叔无力招架,额头直冒冷汗,眉毛皱成川字形。
秦愫因他的缄默而勃然大怒,道:“回答我!”
难道楚王府上下全部知晓此事,已经默认江落做楚王妃了。这多可笑,傅溶喊柳章舅舅,一门心思说服太后迎娶江落。结果这两人在他眼皮子底下暗通款曲,行苟且之事。柳章为人师表,怎么能接受自己徒弟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陈叔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他觉得,柳章在秦愫眼中的形象,可能已经崩塌到不堪的程度了。秦愫才会如此暴怒。陈叔下意识想要辩解,道:“那、那可能,是个意外。”
秦愫冷冷笑道:“既是意外,为何他事后不杀了江落,再自行了断?”
与其是这个下场,还不如在柳章拒婚之时,就派人杀了他,做成傀儡。
她如此纵容退让,耐心十足。得到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就算柳章不属于她,也不应该属于任何人。她宁可他早就死了,死得清清白白!
陈叔也不知道她会这么生气,词穷了:“这……”虽然说,那一切不该发生,但男未婚女未嫁,不至于两人集体自戕吧。秦愫也太狠了些。难道殿下拒婚,就要为她守节吗?
“秦姑娘,这是王府私事。”陈叔缓了缓,压住了紊乱心神。他不必为殿下感到羞辱,毕竟论人品,小姐要比秦愫强得多。就算做王妃,有什么不可以的呢。陈叔迅速镇定下来,“无论殿下和谁在一起,都与你无关。”
秦愫被话堵了个正着。她咬着后槽牙,合拢掌心,空中浮尘的蝶粉重新回到掌心。陈叔疑惑的目光渐渐转为震惊。她竟然用了蝶粉,那岂不是……全部看见了。难怪这么失态。这下陈叔这张老脸也有些挂不住了,微微抽搐起来。
秦愫道:“不知傅小侯爷目睹此情此景,会做何感想。”
陈叔脸色大变,意识到她想做什么,“你……”
秦愫道:“他还会对他舅舅存有敬戴之心吗?”
陈叔奋力挣脱,试图夺下蝶粉,被侍女当胸一脚踹中。陈叔重重的身影倒在地上。他伸出手去,抓住秦愫一片衣角,却没抓住。傅小侯爷仍在军中,倘若中了离间计,与殿下离心,后果不堪设想。这颗雷炸在他们完全意想不到的地方。
秦愫何其歹毒。她自己受了刺激,火烧楚王府。又在瞬间恢复理智,将犄角旮旯里扣出来的情报发挥出最大的利用价值。她若还有一丝人性,就不会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傅小侯爷还是个孩子。陈叔在绝望中目送秦愫等人离开,无能为力。
秦愫扬长而去,走到楚王府门口,阴鸷神色化作一滩死水。她扭头望向楚王府的牌匾,褪去色彩,失去金光,也只是一块木头,“把匾拆下来,”秦愫看了很久,眼里光芒消失得一干二净,道:“从今往后,再没有楚王。”
侍女恭敬应声道:“是,陛下。”
第149章 姐弟“姐姐就是我的命。”
皇宫内有一温泉行宫,其穹顶星夜漏光,状似月牙,又名月宫。乃梁皇为陈妃所建。
陈妃即柳章之母,大梁有名的后妃之一。其容貌冠绝天下,承宠后连升六级,以渔女身份越过祖宗规矩直接封妃。她生得做妖妃的资质,性情却默默无闻,是个寡淡之人。盛宠过后很快被喜新厌旧的梁皇抛在脑后。
月宫进了一茬又一茬的新人,原本的主人渐渐被遗忘。
陈妃死后,行宫荒废多年,直到秦愫称霸天下,重开殿门。这儿水热风暖,是皇宫最暖和的地方。下了一场秋雨,秦愫从楚王府回来后,寒意侵骨。她彻夜失眠,绰朝一日。
秦业举着笏板,带着十万火急的战报,在崇明殿等了半天。他来回踱步,神色凝重。
匆匆赶来的侍女朝他行礼,回禀道:“三公子,陛下明日也不上朝。”
秦业用不容置喙的语气道:“我必须立即会见陛下!”
侍女面色犹豫,道:“陛下吩咐过,谁也不见。”
秦业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侍女从小跟着秦愫,出身秦府,是她的心腹。秦三公子是陛下为数不多信任之人。侍女环顾四周,见没人,低声道:“三公子,陛下病了。”
秦业道:“什么?”
好端端的,怎么会病了。秦业随着侍女进入后宫,步伐匆匆,赶往温泉行宫。听说秦愫去了一趟楚王府,放火烧房子,回来后便精神不济。秦愫屏退众人,独自待在行宫里。任何人胆敢闯入,格杀勿论。陛下的命令谁敢不从。
侍女担心秦愫安危,这才把消息擅自做主透给了三公子。兴许三公子能劝一劝。秦业在来的路上反复思考,想不明白有什么事能把秦愫打击成这样。二姐姐绝非软弱之人。他三步并作两步,无视禁令,跨上台阶。推开了殿门。
层层纱幔随风舞动,下摆曳地,水声传来。
秦业扶开层层纱幔。巫山云绕,热气翻涌。他急于确认秦愫是否有事,忘了为人臣子和弟弟的分寸。冲到最后一层,才猛然惊觉。秦愫就在温泉旁边。他垂下眼睛刹住脚步,什么也不敢看,轻声道:“二姐姐?”
透明纱幔后,无人回答。秦愫趴在地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秦业实在担心她的安危,小心翼翼抬起了眼皮。只是一个朦胧注视,他发现,秦愫衣裳完好。松了一口气,掀帘而入。他将秦愫从地上扶起来,看见她的手腕割了一道口子,架在水池边。
伤口干涸。水池却是粉红色的。
秦业大骇,探她脉象。秦愫气血两亏,脉搏微弱,脸色苍白如纸。他把她揽在怀里。活了二十多年,从未如此恐惧难安,慌乱无措。“传太医。”
他出口的嗓音都在发抖。来人,快来人,救命。秦业差点高喊出声,谁来救救我二姐姐。怀中人忽然动了下。秦愫抬手捂住他的嘴,道:“别喊。”
秦业惊悸道:“姐姐?”
秦愫道:“太医救不了我。”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几不可闻。秦业看了看她的手腕,满眼心疼,“姐姐为何要……”
秦愫闭了闭眼睛,缓过气力。她知道秦业误会了,“我没有自戕。”
秦业道:“那是为什么?”
秦愫借助他的支撑,缓缓坐起来。她面朝池水,影子在红色水面上颤颤巍巍,似血中观音。秦愫身着白衣,长发散落。水中流动的黑影扭曲、缠绕,盘旋在秦愫头顶。时而变作巨蟒时而变作骷髅头。“以身饲虎,总要付出些代价的。”
秦愫垂下目光,用宽大的袖袍盖住手腕伤口。水中鬼影却流连忘返,仍不知餍足。秦业的目光复杂难言。他意识到,秦愫在放血喂养这些东西。
若非如此,一介肉/体凡胎,如何能操纵恶鬼。
“可、可是……”秦业隐约知道这些事,从未细问,怕被视作僭越,“魈由胎灵炼化而来,是我们的血脉至亲。她怎么忍心伤害二姐姐?”
秦愫道:“她都没有出生,怎么认得我是她姐姐。”
血脉是她们唯一的联系。秦愫只有这个办法,控制魈。她早已踏上一条不归路。秦业陷入强烈自责和悔恨,急忙道:“二姐姐为什么不告诉我,我本可以为你分担。”
秦愫道:“你不是杨玥生的,她不会认你。”
秦业身形僵了片刻。血色池水倒映着他和秦愫的身形,如此近,又那么远。明明她就在他抬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魈对他充满敌意,露出了爪牙。秦业无法靠近她。他如鲠在喉,盯着秦愫一片脏污的裙角,很想捡起来握在手里,就像小时候做的那样。
他蹒跚学步,牵着姐姐的衣角。牙牙学语时,盯着姐姐的嘴型。
到底是什么把他们俩隔开的呢?
秦业眼前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温泉水正顺着孔洞流走,清水灌了进来。秦愫从地上起身,仿佛重新装了一副面具和盔甲,“这儿用不到你,你下去罢。”
秦业仍然跪在那,满心绝望。他压在膝盖上的手指蜷缩成拳。
十年前,秦愫有一回发烧魔障,求大哥去为娘报仇雪恨,大哥不肯。她哭喊着说,他们是一个娘生的,三弟四弟是小妾生的,只有他们是娘的孩子。可娘死了,大哥为什么不去报仇,为什么不报仇。秦愫梦魇,歇斯底里,疯狂捶打大哥,发泄心中压抑的怨气。
大哥病重,秦愫放弃了大哥,让鬼魂寄居他的身体。瞒着所有人,把疼爱她的大哥改造成傀儡。秦愫内疚愧悔,她对着傀儡哭道:“哥哥,我错了吗?”
傀儡抱着她,安慰她:“妹妹没有错,妹妹做什么都是对的。哥哥会帮你,无论你做什么,哥哥都会陪着你……”
在傀儡的安抚下,秦愫渐渐恢复了安静。
这一幕,被缝隙中的秦业意外窥见。秦业洞悉了二姐姐的真面目。恐怖而偏执,无可救药。他既害怕又有种战栗的兴奋。原来,他们是骨子里一样的人。
原来,他和二姐姐是一样的。
秦业生母难产早逝,幼年体弱,被杨玥抱去养。杨玥亲自喂养庶子,待他如亲生一般,百般疼爱。他和秦愫一样喝着杨玥的奶水长大,为杨玥之死痛不欲生,同样想着复仇。可秦愫看不上他,只想着大哥。
他只能百倍努力,完成秦愫让他完成的所有事情。筹划好谋反的全部准备。秦愫即位后,有人暗中挑拨离间,说一个女的当皇帝真是牝鸡司晨倒反天罡,有谋士撺掇秦业,叫他去反秦愫。秦牧勃然大怒,当场拔剑砍死了那
个人。
“我二姐姐怎么不配做皇帝?”
那是他第一次亲手杀人,为了维护秦愫。他不容许任何人诋毁秦愫。他奉献了一切,让这颗心为她跳动,让这具躯壳供她驱策。到头来,却成了无用之人。秦业黯然无声。他捡起掉在一旁的匕首,是秦愫用过的。割开手腕,看着血流汩汩流出。
“姐姐疼过几次,我便疼几次。流过多少血,我便也放多少血。”
秦愫离开的背影停在那,她折了回来,抬脚踢飞他手中匕首。秦业趴在她脚边,将流血的手臂伸到一边,远离秦愫,免得弄脏她衣摆。他的额头抵着她鞋面,仿佛信徒,那样虔诚执着。秦愫发现自己从未好好看过这个弟弟。在她面前,他总是低着头,千依百顺的模样。
秦愫审视着他,道:“这是我的命,不是你的命。”
秦业放任自己沉沦下去,溺毙水中,道:“姐姐就是我的命。”
秦愫蹲下来,掐着他的下巴,迫使他抬头,“若对你来说,我只是你姐姐。你为何要逼死雪千山,还派人去南边暗杀柳章?”
秦业眼中光芒惊恐颤动。深藏于心的秘密,被血淋淋扒开,他体无完肤,面临审判。秦愫将他的脸挥开,道:“秦业,你让我感到恶心。”
秦业苍白无力地解释:“我,我从未……”
从未什么,从未肖想过自己的亲姐姐吗?秦愫已然抽身,步步后退,怕多看他一眼就要恶心得吐出来,“滚吧,滚得越远越好,带着你见不得人的心思永远消失。”
秦愫昏倒时流露出的一瞬间弱态,让秦业心生怜惜,产生不切实际的妄想。二姐姐似乎没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强大。也许,也许他可以,试着保护她,为她分担一切。可秦愫醒来后,又变成了无坚不摧的模样。皇帝怎么可能需要怜惜和同情。
秦愫嘲讽他,嫌恶至极。她的话比刀子还刺心。原来二姐姐什么都知道,自己如此卑劣可笑。秦业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血。他用袖子将地板擦干净,然后整顿衣裳,起身。收拾起碎成齑粉的自尊,他朝秦愫一拜,心如刀绞,道:“臣告退。”
不是弟弟,至少,他还是她的臣子。
秦愫头也不回,秦业独自离开月宫,没了半条命。
在他背影消失的瞬间,压抑在血池下的鬼影轰然涌出,冲向秦愫。秦愫跪倒在地,肩头抖动,吐出一口血。她双眼通红,死死盯着那些鬼影,“来啊,杀我啊!”
殿内狂风大作,无数鬼影穿梭于纱幔之间。秦愫额发凌乱,嘴角挂着血丝,狼狈至极。一个身穿莲花纹道袍的人从血池中走出来。张道长俯视着落魄的秦愫,发出一声讥笑,道:“啧啧啧,姐弟情深。”
秦愫用力攥住了自己手指。大魈从她身后钻出,冲向张道长,张道长身形破碎消失,再次出现在另一个位置。
秦愫猛然转过身,张道长脸上挂着笑容,道:“我都死了,你打算怎么杀我?”
这世上,不是只有秦愫一个人懂得炼鬼。既然人杀不了她,那就变成鬼,继续跟她斗。秦愫擦去嘴角血迹,缓缓站起来,她目光倨傲,反问:“我杀光玉清观弟子。让你们师徒全部去阴曹地府作伴,张道长以为如何?”
到了这般田地,她还能如此镇定,大放厥词。
张道长呵呵一笑,道:“老夫拭目以待。看谁先死。”
第150章 故梦她只是个,三百岁的宝宝。……
楚王府的牌匾已经被摘下,江落回到家中,满目萧条。她穿过熟悉的院落,看见一间烧得半塌的黑房子。看了好半天,才认出那是她自己的屋子。
江落抬脚横跨残垣断壁,在废墟中捡起一块焦木。
偌大楚王府,只有她的房子被烧了。江落端详着罪证,陷入了沉思,谁这么恨她?她的床和五大箱子衣裳都化作乌有,师父送她的书,也没了,只剩下几块耐烧的梁木。
虫子厌恶火灾超过水灾,洪水过后,埋藏在泥土下的种子依然能发芽。大火过后一片焦土,那真是寸草不生。江落在废墟中东翻西找,一无所获,顿时泄气。
“陈叔。”江落下意识叫道。以前在府里,一有事,她就喊陈叔。
陈叔总能解决所有问题。江落回来后没看到半个人,她环顾四周,对着空荡荡的楚王府,加大音量喊道:“陈叔!我回来啦!”
回音阵阵,格外清晰。
陈叔没有扶着腰气喘吁吁小跑来,满脸慈祥笑意,问道:“小姐,又怎么了?”
江落喊了其他的名字。无人回应。整个楚王府空无一人,人都不知道跑哪去了。江落久未归家,本以为能见到很多熟人,没想到等待她的只有四面院墙,满地落叶。
陈叔怎么会不在家呢?江落在园中转了一圈,发现成熟不久的茄子和苦瓜。陈叔爱种菜,地里的草锄得很干净。说明前阵子人还在,最近消失的。江落一点点寻找着蛛丝马迹。
不知不觉,来到竹屋前。曾经她一天要跑个八百遍的地方。
那条竹林石子小道上有多少根竹子她都一清二楚。去的时候,满心巴望看见师父,总觉得小道太长。走的时候,她又舍不得,一步三回头,脚尖踢着小石子磨蹭了磨蹭,又恨这条道太短,不禁走。她总是竖起耳朵仔细听着竹屋动静,幻听柳章说“江落回来”。
她真的幻听过,兴高采烈跑回去,把柳章从床上摇起来,不胜欢喜:“师父叫我做什么?”
柳章刚打算休息,瞪她,“我几时叫你了?”
江落搓着自己的耳朵,失望地啊了一声。她明明听到的。难道她听错了。那阵子江落异常黏人,时而欢喜时而沮丧,一惊一乍。柳章从床上坐起来。江路凑到他跟前去。柳章冰凉掌心覆盖在她额头上,“发烧了吗?”
江落只是心火旺盛,她摇摇头,“没有,师父。”
柳章道:“那你是怎么了?”
江落挪到他身边拉着他袖子,娇滴滴的,羞怯道:“我能不能留下来,和师父一起睡?师父抱着我,像刘婶哄小宝宝一样抱我,可以吗?”
柳章对她的怪话置之不理,反问道:“你多大了?”
江路噎住,无言以对。她只是个,三百岁的宝宝。
江落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就知道他不会答应。
她被拒绝后颇觉丢脸,打算从今天到明天整整二十四个时辰,再也不理柳章!她会变成一条冷漠无情的虫子,柳章叫她,她只会冷脸走过去,再也不会对他笑了!他一定不知道他的话对自己的心灵造成了多大伤害。她这辈子再也不会快乐了!
江落怨气冲冲拔腿就走,试图用决绝背影给柳章造成沉重打击。
她转身离去,走到门口,听到柳章说了句“出去把门带上”。江落差点被气哭。师父一点良心都没有,师父是大坏蛋。江
落出门气得在竹林里暴打竹子。
翌日,柳章出门瞧见,一众竹子被劈得东倒西歪,“谁干的?”
江落恶人先告状,大声嚷嚷:“肯定是傅溶干的。”
什么坏事,都是傅溶干的,没有一件是她干的。
柳章道:“自己去收拾干净!”
江落灰溜溜跑去接过仆人的活儿,道:“给我吧。”
仆人笑道:“没事,小姐你歇着,我来弄。”
江落劈手夺过竹子,扛在肩头,拖到厨房,当柴烧。拖了一路,宽大竹叶横扫四方,从仆人们脑袋上刮过,把大家的帽子全扫掉了。把刘婶她们晒的衣裳也刮走了。一群人跟在她后面追,喊道:“小姐,你停停,先砍断再拖走!”
江落毅然决然,头也不回。
陈叔站在柳章后头笑得直不起腰,道:“殿下不叫这位小祖宗停,她是不会停的。”
她就是故意气他,跟他作对。柳章不晓得她又哪根筋搭错了,就因为他不肯抱她睡哄她吗?没见过这么娇气的人。
断竹被拖走,地上留下的桩还在。江落蹲在石子路旁边,抚摸暗黄的断桩。围绕着断桩,周围泥土中长出了三四根细竹。竹子总是长得很快。江落仰起头,望向竹林外稀疏的天空。物是人非,沧海桑田,也好似一眨眼。
竹屋里当然不会有柳章伏案的身影。
他们离开得太久,这里连柳章的气息都快要消失了。江落的手拂过熟悉的桌椅板凳,眼前掠过一幕又一幕熟悉画面。如果掉进回忆深渊,她能在这里回味上三天三夜。他们之间,拥有这么多的美好回忆。江落坐在柳章的椅子上,学他提笔,在桌上勾画。
玩了一会儿毛笔。她有点想师父了。
江落趴在桌子上,目光放空。她什么也不做,只是想他。一缕一缕的风吹进来,带着泥土的草腥气。不知不觉,人恍惚了起来。忘记今夕何夕此地何地。眼前视线变得白蒙蒙一片。
她听到脚步声由远及近,柳章从门外走过来。
抬起头,艳阳晴好,柳章身着红色官袍,似乎刚下朝。
江落迷迷瞪瞪望着他,心跳得很厉害,喊道:“师父。”
柳章自顾摘了官帽。江落跑到他跟前,跌跌撞撞,不小心踢到凳子。
柳章循声回过头来,道:“冒冒失失。”
他抱起江落,放到床上,慢慢卷起她的裤腿,又是一块淤青。柳章目光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她有点心虚,道:“我不小心嘛。”
柳章倒了点药酒,为她揉搓膝盖。江落试着触碰他的脸,生怕他消失,小心翼翼道:“师父?”
柳章道:“嗯。”
一天不喊个几百遍师父,她就难受似的。
江落道:“师父怎么回来了?”
柳章道:“过会儿便走,下午崇明殿议事,我还要进宫。晚上不能陪你用膳。”
江落忙道:“师父太累了,赶紧休息一会儿。”
柳章奔波劳累,没有什么时间休息。江落拉着他的手,推到床上去,强迫他合上眼睛,“快睡快睡。”柳章配合她躺下来。江落像只猫一样蜷在他旁边监督他睡觉。柳章但凡睫毛动一下,她便摸一下,“师父为什么这么辛苦?”
柳章道:“人活着,没有不辛苦的。”
江落好奇问道:“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师父,让师父不那么辛苦呢?”
柳章道:“快点长大。”
江落在空中比划了一下,“可我现在已经长到这么大一只了呀。”
柳章道:“不是身体长大,是心长大。”
“什么是心长大?”
“就是走路再也不会踢到自己的膝盖,不会动不动生闷气,一天喊八百遍师父。”
“哦,这样吗,”江落若有所思,她悟了,小声贴在柳章耳边解释道:“那我的心以前是很大的,遇到师父后,变小了,才会这样。”
柳章道:“怎么,倒怪我?”
江落抱着他的手臂,道:“是师父教我,要珍惜身体的每一部分。我以前腿断了都不疼,现在磕一下,哪哪都疼,还不都怪师父?”
柳章道:“胡搅蛮缠。”
江落觉得自己特别成熟稳重,足以为师父支撑起一片天地。可柳章还把她当成小孩子。只要师父相信,她什么都能做到。一声闷雷炸响,
江落睁开双眼。屋内昏暗,空空荡荡。没有柳章的踪影。她捻着刚在梦中抚摸过他眼皮的手指,心里的思念满得快要溢出来。师父为什么不能陪在她身边呢?江落鼻头微红,深呼吸,强忍难过。她缓了一会儿,爬上桌子,把束之高阁的盒子搬了下来。
擦去灰尘,打开,盒内装着一柄漂亮的九节鞭。
江落握在手里,感受沉甸甸的份量。这是师父答应送给她的礼物。她几次三番想拿走,师父总说,时候未到。那么现在时候应该到了,江落认为,自己能够拿得起它了。她取走鞭子,将盒子放回原地。
竹屋外,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一行蚂蚁沿着屋脚爬行。
江落蹲下去,伸出手,让蚂蚁爬上自己的指尖。“告诉我,陈叔他们去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