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宝樱觉得,虽然她能拿到大郎的字条这件事,张二郎一定知道。毕竟传信的人,是长青大哥。
但张二那人很坏,心思叵测,喜欢反复折腾她。
她倒真不一定能如愿和大郎私会。
解决法子也简单,让张二无法在她与大郎见面的时间阻拦便是。
这两日,张文澜从高家回来后,又借机生事,“病”倒了。管他真病假病呢,反正灶房又开始熬药
,高家也要为自家回门那日的失礼而小意作陪。
这几日张文澜如何折腾高家,宝樱乐得旁观。而反正灶房熬的药是要端给张文澜的,若是药里加点东西,可以让张文澜一觉睡到天亮就好了。
但是话说回来,不提姚宝樱现在身上没有那种可以让人昏睡的药粉,单说长青自给了她字条后,便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姚宝樱就找不到下手的机会。
姚宝樱去灶房转悠多久,长青就盯着她多久。姚宝樱便怀疑,自己这坏主意,估计张文澜提防着呢。
唔,看来并非她不想迂回,而是世事逼着她选择更简单直白的法子——直接把人劈晕了事。
抱着这种心理,姚宝樱在前,长青在后,就着张宅昏夜的灯笼光辉,穿越一座座楼台廊庑,回去张文澜院落。
若非今日抱有目的,自高家回来,宝樱已经好几日躲着张文澜,不肯在他醒着时早早回房了。
没办法。
她至今捏到怀里的藏着子蛊的荷包,都心惊胆战,怕不小心把虫子放出来。待她有机会出府了,她一定得想办法搞死这只虫子,还让张文澜那边察觉不到。
于是,心中嘀咕一路,姚宝樱和长青,磨叽到了二郎的院落中。
日落后,昏光浅浅,竹帘啪啪,在袭来的过廊风中发出极轻的撞击声。
一场排长廊亮起了夜灯,灯笼澄黄,反射着湖水清波光影,一径投射到了开着半张窗的寝舍。而纱帐飞扬,姚宝樱和长青,一同看到了纱帐竹帘后的青衫玉人。
那人坐在书桌前,案头摆着堆积如山的文牍,而他俯身疾书。
烛火和湖影落在他的脊背上。
她骤然一看,面上倒还好,心头却霎时静下,眼睛微微瞠大。
她听到深吸口气的声音。
她听到身后吸气声后,带着点儿复杂的颤抖男声:“二郎这可真是、真是……”
幽艳若鬼,勾魂摄魄。
我晓得。
但长青大哥,你只见了这么一下。我日日见他这样啊。
姚宝樱倚在廊柱上,欣赏了好一阵子。她唇角噙着一丝笑,看得入神无比。
谁想长青说:“真是太刻意了。”
刻意么?
唔,大约有点。开窗有风,廊下有纱。烛火摇曳,灯笼曳湖。一重重光影交错,落在那窗下写字的人身上——
姚宝樱辩解:“也不一定很刻意吧?阿澜公子不是一向这么爱美嘛?”
这就开始“阿澜公子”了。
她脸热,眸中却亮晶晶:“阿澜公子不容自己有一丝一毫的瑕疵,随时完美得可以上古画。悦己也悦人,这是多好的品性啊。”
长青的眼睛转过来,目色古怪地看向她。
姚宝樱意识到自己过了。
她咳嗽一声,背着手朝长青笑道:“自然,我说的只是他爱洁爱美的品性,不是指他平日为人处世的品性。他平日行为,我还是恨不得捅他一刀的。”
长青便道:“那你得趁着我不在的时候捅。”
咦咦咦?!
长青大哥在和她开玩笑?
姚宝樱霎时睁大眼睛,长青面一红,也意识到自己在她面前过于放松。他收敛神色,朝她尴尬一笑:“你回寝舍吧,我走了。”
长青几个眨眼间便消失无踪,姚宝樱发一会儿呆,又兀自倚着廊柱欣赏了一会儿张文澜的背影,才想起正事。她拍拍发烫的脸颊,整理好神态后,推门掀纱帘,走进寝舍。
她打算从后直接给他一掌风。
她走到近前,无意中朝他扫了一眼。她看到他写字从容,右手包扎着绷带。当她扫向他右手的时候,目光自然看到了他的侧脸。
青年侧脸那种薄皮包骨的弧线,那种冷玉一样的颜色……
张文澜倏地撩起眼皮,姚宝樱抬起的手在半空中僵了一下。半刻后,少女扇了扇风,做出好热的样子来。
二人面面相对。
他好像知道她想做什么,目光便既冷,又讽,落在这么一张漂亮得不像人的脸上,便讨人厌得很。
姚宝樱若无其事,思考一下,硬着头皮和他唠嗑:“你手都受伤了,为何还要不听医嘱,如此劳碌?”
张文澜眉峰轻轻地扬一下。
姚宝樱嗓子都要糯一二分,做戏做得很努力:“你这样子,让灶房中那位天天给你熬药粥的小厨娘怎么办呢?”
她看窗外,支吾:“你不是觉得人家爱你爱得要死要活吗?”
张文澜明明语气淡漠,却因为声音很轻而像是在说情话:“那怎么办?小厨娘都好几日不为我熬粥了。我怀疑她移情别恋,有了新的相好,便忘了旧人。我也很伤心啊。”
“……你是不是意有所指?”
“怎么会呢?”他好自若地垂下眼,继续翻开一页新的折子写字,“我怎么敢意有所指,像我这样的人,连我夫人都不关心我的死活,夜夜不到深夜不回房,日日未见便先躲。我夫人都那样不在意我,一个小厨娘管我去死,我除了伤心一二,又有何用呢?”
啊,这话,阴阳怪气,又好大的怨气。
宝樱撇嘴。
他倒更来劲儿了:“也不知,我是为谁害的这一身病。在高家时,我是为谁出头,替谁挡了那一群三姑六婆,把人好生生接回来。不知刺客为何要杀我,我又为什么受了伤……”
“好了好了,你别说了!”姚宝樱受不了了。
她本就十分心软,也就是因为对象是他,硬生生硬起心肠,冷眼以待。
这两日她已经很不安了,眼下看他一边咳嗽,一边写字,手指微微发抖,雪白绷带渗出血……哪怕知道他做戏成分多些,姚宝樱也再无法心安了。
她找理由:“只是手受伤了嘛。又不是真的病了……”
他抬眼睛望来。
少女妙盈盈的眼睛,慢吞吞对上他苍白的脸色,憔悴的面容,阴郁的神色。
他呵一声,不理她了,继续办公。这一下姚宝樱不肯了,扑上去捂向他桌上的一大堆折子。
张文澜被她动作一惊,上半身后倾,手中的狼毫也抖了抖。他眼睁睁看一个美丽少女扑到自己眼前,不等他心跳狂热,她倏地拧身转过来,朝向了他。
一张书桌一张木椅,青年料峭少女玲珑,她转身之际,腰间流苏轻轻打了他手背一下。
张文澜手背青筋倏地绷直。
姚宝樱转身朝向他时,便看到他握着狼毫的手抖了一下。
她吓得去捂他的手,将他的手抓到手中,反复看:“渗血了吧?真是的,受了伤,就不要这样勤勉啊。我听人说,礼部侍郎是个清闲的官,为什么你看起来这么忙?”
自然是因为他所图甚大啊。
张文澜不说出来,他仰着颈,喉结轻轻滚动。
青年眸子静黑,盯着她抓着他手的动作。他眼眸微微发热,呼吸却静得很,稳得很。他习惯了压抑自己的情绪,是以她转眸望来时,并不知他有多想扑倒她。
张文澜垂下眼,轻轻笑了一下:“那怎么办呢?”
姚宝樱坐在书桌上看他。
他眉目原本冷寒凌厉,锋芒如剑,有逼人胆颤之势。但也许是窗外的湖水与凉风让人心静,也许是深夜和烛火中和人心间的寡恩,这位倚案办公的朝堂四品大官,在夜间彻底收了身上那凛冽官威,靠着圈椅伶仃而坐,卷起眼波。
夜风吹得宝樱心间燥热。
她握着他的手,有一瞬失神。
他忽然抬眸,朝她看来。
姚宝樱松开他那缠着绷带的手,听到他冷静:“我的手因你而受伤,向来光明磊落的江湖女侠,应当会负责吧?”
“负责的,”姚宝樱望天,“可是怎么负责呢?你又要提什么过
分要求呢?”
“哦,原来在樱桃眼中,安抚病人这样理所当然的事,都是过分要求。”
“旁人不算,但你一定算,”姚宝樱目光挪回来,终于可以镇定地看着他这张脸了,“你说吧,你想要我怎么负责?”
“也没什么,替我把这份公务写完便是。”他语气波澜不兴。
姚宝樱怔住:“我的字……”
他却好像生了兴趣,倾前身子,让身前少女默默后仰身躲避,“这文书是我留下来自己做备份的。旁人未必会看,但我必须要留档。你不是说心疼我公务繁忙,受了伤也得夜间办公吗?你若不帮我,我便要写到深夜去了,你又要说……”
他模仿她的语气:“什么鬼怪夜里干坏事,亮着灯晃人的眼。恶鬼不需要睡觉,但我还是个人——张大人,你做个人吧。”
他又换他自己的语气:“我能对你干什么坏事呢,樱桃?嗯?”
他的气息拂在颊上,眼睛如弯钩,袖摆被风吹到她膝盖上,一波又一波。
有一阵子,姚宝樱大脑空白耳朵嗡鸣,只看到他的唇一张一合。然后缓缓地,咚咚咚心跳声后,窗后风吹她耳畔,她听清了他在说什么。
她猛地推他一把:“你有病啊?!”
她的大力气推他一向推得很轻易,椅子都朝后刺拉一声,他整个人朝后仰,仰颈哈笑出声。
这人的笑声又哑又狂,发丝散开,凌乱贴着颊,睫毛根根展开,眸子又黑又亮。
他就那么倚着椅圈,快被椅子带着整个人翻倒。但他浑然不动只是笑,最后是姚宝樱不得不探身、将他拉回来。
姚宝樱跳起来来捂他的嘴;“别笑了别笑了!旁人以为我怎么了你呢……”
虽然他们的寝舍,一向不许闲人靠近。眼下这笑声,只惹到了姚女侠一人——
一刻钟后,姚宝樱昏昏沉沉地坐在了书桌前。
她手中持狼毫,头大地开始帮某人抄录文书。想她一个江湖侠客,长年累月不碰书牍,却是最近与他重逢后,三天两头埋在书堆中。
不是寻找他做坏事的线索,就是被他哄着抄书。
她被熏陶的,字都多认识了几个呢。
姚宝樱想,这不算脱离计划,她也不是被人诱哄。
只要把张文澜哄睡,她就可以去找张漠了。
外面的月亮越来越亮了……张文澜何时能睡呢?
姚宝樱心不在焉地抄录文书,张文澜就站在后方监视她。忽然间,他道:“写错字了。”
姚宝樱:“哪有?!”
花香朝下拂来。
那到底是什么花?
姚宝樱一颤,因感觉到身后气息的贴近。
她坐在椅上,真的不好躲;抓着狼毫的手只要一抖,便会污染书稿,她辛苦写的一页字很容易浪费。而抱着这种纠结的心理,姚宝樱眼神飘离,余光看到墙上映着的二人身影。
青年弯下身,握住她的手,圈住她写的错字。
他又握着她,在旁边写了正确的字。
他腕骨抖动,青筋微曲,气息在她颊畔交错。
这一笔字气骨血肉俱全,丝来线去,脉络分明,又兼刚柔互济,姿态奇逸。他那一把好风情,皆蕴在这一笔字上了。
姚宝樱看得出神。
哪怕她对他人有微词,也要承认他的勤勉刻苦,多年沉淀。与他相比,她抄写的这一笔字,便如稚童执笔,丢人得很。
但张文澜却很欣赏:“我喜欢你的字,你继续写。”
“你喜欢什么?”姚宝樱扬起一只眼睛看他,好奇极了,“觉得很可笑吗?”
他盯着她的脸:“很可爱。”
在她一怔后,他的目光才挪到笔下:“你笔锋如刀,刀下却圆润有缺,并非一刺入骨,刚极至烈。字如其人,可见樱桃性情温厚良善,并非执拗固执、不给人留余地。若有人惹了你生气,你也不至于老死不相往来,你还是愿意给人机会,还是舍不得故人的。”
姚宝樱被夸得飘飘然,又努力拉下自己翘起的嘴角:“……我怎么又觉得你意有所指呢?”
“多虑了,”他淡声,又握着她的手写字,“唔,这里的断句也错了。”
姚宝樱颈侧微酸,颊畔被他气息拂到的肌肤也僵住。
她全身绷起,但他弯着身,并没有逾矩。他当真只是指点她写了那么几个字,便松开了她的手,站直身子,规规矩矩地退后。
身后环绕的暖香骤失。
姚宝樱抬头,有些不适。
他挑眉。
姚宝樱半晌:“……你真是造孽啊。”
“嗯?”
她却不理他了,低头丢开写错了的那几个字,开始奋笔疾书。
她面颊还有一片被染的绯红色,雪白肌肤与胭脂色相映,再衬着脸颊侧微卷的几绺青丝,翘起来的飞颤睫毛,何其珊然可爱。
只是可惜,她低着眼睛,他看不到她那双灵气逼人的笑眼了……
张文澜不语,躲入光暗的地方,静静观察着她。
字如其人。
他借着她的字揣摩她,窥探她。
他看得津津有味,乐此不疲。
而他看到她写字起初不耐,后来渐渐沉下心后,便沉着许多,流畅很多。
这便是他的樱桃——一旦开始,便不会囫囵吞枣,不会应付差事。她身上有一股顶天立地的侠气,不肯辜负所有人,实在讨人喜欢。
……那么,为什么独独辜负他呢?
为什么她在意的人那么多,那么多人中,却没有他呢?
他是最特殊的那个吗?
张文澜的眉眼中,渐渐缠上一股郁郁怨气,丝丝缕缕,如蛛网蚕丝,遍结眼眸。
他喃声:“……樱桃,我想睡了。”
那写字的少女立刻惊喜抬眸,还努力压制声音里的欢喜:“你困了呀?哎呀我还不困。我帮你多写一点,你快去睡吧。”
张文澜盯着她,心中冷冷地想:她就这么想和张漠私会?
她就这么喜欢张漠?
几乎没什么区别的皮囊到她眼前,她还是觉得张漠更好?那便是性情了。她喜欢的原来不只是脸,还包括性情。可张漠什么性情呢?唔,温文尔雅的良善之辈,是么?
姚宝樱:“张大人?”
他眼波无甚变化:“我要你哄我睡。”
“啊?”姚宝樱一愣,又为了自己的私会而咬牙,“好!”
张文澜倒真的好奇了:她能做到哪一步呢?——
姚宝樱做好张文澜继续折腾的准备,但张文澜也不算太折腾。
她以为他会在睡觉问题上和她斗个半宿,结果他只是要她从他书房中取一方匣子,念其中的折子哄他睡。
姚宝樱一边嘀咕这是六岁小孩才需要的哄睡吧?她一边甜甜笑着,唤侍女去取匣子。
待取了匣子,姚宝樱发现匣子竟然有一把锁——文字密码铜锁。
这把锁设置的比较简单,只有三个转轮。
姚宝樱低头拨弄,发现每个转轮上有四组文字。排列下来,三个齿轮大约有几十种可能。而她转锁半天,发现这组文字密码,应该是三个数字。
无妨。有主人在,何愁密码呢?
姚宝樱便笑眯眯问:“哪三个数字呢?”
张文澜恹恹:“你我重逢那日。”
姚宝樱:“……”
她卡壳了,咬牙切齿地鼓着腮,朝那床榻上的青年瞪去。
张文澜换个说法:“你刺我一剑那日。”
姚宝樱:“……?”
哪日啊?我何时刺你了啊——“你好好说话!”
他叹口气:“你去杜员外府上闹事那日。”
姚宝樱继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也跟着不耐烦了,冷冷道:“谷雨那日。”
“哦。”姚宝樱这才应了,低头拨弄那把锁。
她将三个齿轮转到了“三廿三”,“啪嗒”一声,清脆三声响后,锁头开了。
姚宝樱心里一阵轻松,却也才知道:原来杜员外乔迁宴那日,是谷雨啊。
谷雨那日,她与张文澜重逢。
但是他记这种日子做什么?
何况,她又何曾刺他一剑?
分明是她要杀杜员外,他非要撞到她的
剑上来拦她。结果,现在杜员外锁着门不出门,姚宝樱杀不了,还和张文澜这个真想杀杜员外的人凑在一起……张大人,你到底在折腾些什么啊?
算了,她不想知道。
等她见过他大哥后,她再视情况决定,要不要消失在张二郎面前,从此他俩不相往来。
只要想到自己有可能和张文澜再不用纠缠,姚宝樱心里便一阵轻快,有种压着的大石终于搬开的感觉。这让她脸上保持着笑容,她笑眯眯地从匣中取出一叠奏折,清清嗓子,便开始给张文澜念起来。
“这个这个……廿日……什么什么有亏……什么嫁什么容……哎呀,大概意思应该是那个霍丘国想让北周嫁公主过去。”
姚宝樱读得绘声绘色,边读边点头,自我肯定。
虽然好多字她读不出来,但文字讲究望文生义,她左右翻看,连蒙带猜,觉得自己理解的意思差不多。
好辛苦地读完一本,姚宝樱很有成就感地拿起新的一本,清清嗓子:“哦,这个是官家的批示了。什么愧什么誉什么……感觉像在说废话,这是在拖延时间吧?”
她看出了兴趣,一本本地读下去。
她开始觉得这些折子有些意思,讯息很多,难怪张文澜特意用了密码锁。
哎呀,要不是他告知她密码,她可能在他书房翻遍天,都找不到这些重要的朝堂上的信息。看来,他并不避讳她知道这些。而偶尔哄一哄张文澜还是很有必要的……
咦,姚宝樱终于想起,张文澜安静很久了。
不对吧?他那般容易睡?
这浅浅的呼吸声,听着也不像啊?
姚宝樱抬起一只窥探的眼睛——
她看到床帐委地,榻上青年低头闷肩,肩膀轻轻抖动。他原本狭长的眼睛此时飞扬,眼中湿润明亮,水波轻轻摇晃。
他抖动得好厉害!
……他在笑。
他在偷笑。
他被她的“读奏折”逗得一直在笑。
岂有此理,她是他的玩具吗?
“张文澜你这个坏蛋!”姚宝樱一呆,扔开奏折便扑上床,将他按在身下,在他肩头揍了两下,“你有没有良心?你就是想看我出丑?”
“哪有?”他柔声,“我觉得你有意思……哈,痛!”
他又沉起脸:“下去,成何体统?男女授受不亲……唔。”
身下身上都一样的软,也许身上更软。他肩头又被她打了两下,但她力道并不算重,他也没被打得半身不遂。然而他知道她武功多好,她这么轻飘飘的两拳,实在让他误会。
帐中香暖得人头晕脑热,他搂住她肩,拥着她,要她倒在他怀中。他感觉自己诱到了她一点儿,轻声喘笑:“樱桃……”
耳鬓厮磨,男女情缠。
他的呼吸快拂到她下巴上,一颗心跳得飞快。怀里的少女半推半就,手抵在他肩上轻捶。他心猿意马心间生喜,正要痴缠,却耐不住颈间骤然一痛。
青年睁开眼眸,不可置信地望去——“你……”
他昏睡过去了。
半息后,姚宝樱衣衫凌乱、面红耳赤地从那柔软绮丽的温香软玉中爬起来。
……总算狠下心,把人打晕了。
她偷偷朝床帐内看一眼,看到青年一截手臂。她发着呆,有些失魂落魄地别开眼。
她告诉自己今夜有事,实在没空搭理这个人了——
小半个时辰后,张二郎的院中静谧无声。
长青敲门后,蹑足进屋,眼观鼻鼻观心,并不看这一室的布置。他直接踏进内间,到床榻前俯身。果然,按照郎君预测的那样,他看到郎君昏睡于帐中。
长青面无表情,在青年腕间把了脉后,心中有数。他取出一药瓶,放到青年鼻下,唤人苏醒。
片刻后,张文澜睁开了眼。青年望着空落落的青帐半晌,迷离的目光才聚焦,清醒。
长青:“姚女侠已经出府了。”
张文澜没反应。
长青又道:“三族叔在三日前,私下和高大郎接触,偷偷调遣人马。郎君的计划照旧:如愿激怒了他们,他们会挑选合适日期对郎君下手。”
张文澜起身:“嗯,把消息放出去——给他们机会动手吧。”——
再小半个时辰,姚宝樱站在满城明火的汴京州桥边,安静等着张家大郎。
她想她应该没有迟到。毕竟因为害怕搞不定张二,她并未和张大约好具体时辰。
今夜月半在天,街头歌舞百戏,帐设游赏。往来士女骈阗,处处商铺张灯结彩,又有瓜果香甜,勾着人的鼻尖。
姚宝樱眼睛便追随着从自己面前走过的人影,时而摸摸自己的空肚子。她实在担心错过时辰,一整晚就喝了杯凉水。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一道声音悠然:“过些日子便是端午,城中不禁夜,许多商贩已经开始提前布置灯火。这些日子,城中都会热闹些。我与姚女侠相见,倒是因此沾些光。”
姚宝樱回头朝身后看。
在她看夜市热闹时,一辆马车停于州桥畔,此时,一位郎君从车中推开车窗,朝下步来。
广袖博衣,肩披貂皮。托眉心那点朱砂的福,他立在灯火后,整个人被照得如玉面菩萨一般,慈悲温润。
这一刻,姚宝樱是真的听到了自己心中抽口气的声音:无论再见几次,看到张漠这张与张文澜几乎没区别的脸,她心头别扭与日俱增。
在别扭的同时,更有一种惶恐不安。
张漠朝她走来,叹道:“二弟说,姚女侠一直牵挂我。”
姚宝樱朝他弯眸,乖巧懂事:“大伯请。”
“大伯”二字,像是一片火焰卷上人衣角,烫得人本能眸缩,肌肤战栗,齿关生讥。
夜间灯火与少女笑靥交相辉映,落到张漠眼中。他眼睛一瞬间神色变得幽渺遥远,氤氲模糊。
他静静看她半晌,睫毛低下去,含笑:“恐怕要辛苦弟妹受份罪了。”
姚宝樱有点被他睫毛上的金影恍到,何况他又笑得实在动人。她听到自己也在笑:“不妨事。什么受罪……”
“啪嗒。”
他利落地从左边袖下甩出一组锁链,链条左右各有一圈,将她的右手和他的左手捆在了一起。二手中间长长的银锁链,空荡荡晃在宝樱眼睛里。
宝樱呆滞:“……”
青年苦笑,又温柔:“这是二弟的意思。他怕弟妹逃跑,弟妹不好介意吧。”
好一会儿,姚宝樱在郎君的眼眸凝视下,憋出一丝笑:“……真是哪都有他呢!”
第37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15
姚宝樱心情复杂。
张文澜是多害怕她逃跑啊?
他是不让长青跟随监视了,可他搞出来一个锁链,还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居然能说服他哥哥陪他胡闹。
某方面来说,张漠倒是对弟弟真好……这也能同意。
宝樱与张大郎并肩走在人流中,为防止二人手间的锁链被人发现,引人猜疑,二人便不得不走得近一些。摩肩擦踵间,自然时不时碰触对方衣袖。
灯火下,霜飞白简,斯人眉目隐约可见故人之姿,而那故人此时应当被劈晕在寝舍枕榻间。
这样一想,姚宝樱心情更复杂了。
她定定神,打起精神来,觉得那锁链并不会影响她今晚真正的目的。她咳嗽一声,正要把话题转去自己想要的方向,但才张口,肚子便饿得“咕咕”两声。
张口的姚宝樱灌了两口凉风,离她很近的张漠便垂头,惊讶地看向她的肚子。
如果此时是促狭的张文澜在场,他一定会阴阳怪气说些怪话。但好在陪伴宝樱的,是温柔敦厚的张家大郎。大郎盯着少女绯红的脸颊、飞跳的睫毛,了然笑。
他自责:“是我约的时辰不好,竟让弟妹饥饿相伴,罪过罪过。”
姚宝樱看到别人这样,心中就不好意思。她忙摆手:“不妨事的……”
——大伯我们赶紧进入正题吧。
张漠抬头张望街道两边的酒楼饭庄,他二人此时所在的街市,正是汴京最繁华的街段,想来价格都不匪。
宝樱以为他要请她吃饭,不想张漠思考后道:“我出门仓促,未带足钱财。”
“……”二人面面相觑半晌,宝樱干干道,“那怎么办呢?”
他不动声色:“是啊,那怎么
办呢?”
人流喧哗中,他声音很低,那点逗弄之意压在嗓子眼,窜出舌尖时,又酥又柔。
宝樱心头猛地一跳,眉尖也飞了起来。
她歘一下朝他探查而望,见张漠已经转了脸,语气转为沉静:“不如,寻一家饭庄,我与厨子商量一二,我亲自下厨,为弟妹端碗饭充饥吧。”
咦?!
养尊处优的大郎,竟然会烹饪?不是有个话叫“君子远、远什么……”
张漠好笑,提醒她:“在入汴京之前,我和官家南征北战,走过许多地方的。若不会一些厨艺,在野外饿死便好笑了。”
宝樱脱口而出:“你弟弟也走过很多地方,但他就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都不会……”
张漠沉默。
宝樱:“怎么了?”
他似乎迟疑了一下,但他还是说了:“你确定吗?生逢乱世,没有一技傍身,如何行千里路?”
宝樱微怔,因他这话而去寻找旧日细节。
在她与张文澜相依为命的那些时候,每逢二人遇到太平日子,需要自己动手下厨时,张文澜便说他不会。
她体谅他是贵公子落难,自然从不猜疑。可他不会,她也不会呀。她在山上只喂过小猫小狗,她没有给人喂过熟食。
少男少女往往一同蹲于灶台前,一起稀里糊涂地捣鼓。要么是面粉沾到谁的眼睫上,需要对方帮忙吹一口气;要么是手指被湿黏的稻米黏住了,需要对方帮忙把手拔出来。
无论她与张文澜捣鼓出什么吃食来,二人都觉得那是世间最香甜的食物。
那些岁月如水流逝。
所以,姚宝樱从未想过——若是张文澜并非不通厨艺呢?
那他总说他不会,要她一起,他又在做什么呢?
如今想来,蛛丝马迹总是指向一个姚宝樱不愿多想的细节。姚宝樱怔怔然想到此时那寝舍中也许正在昏睡的青年,心里难免纠结。
而她抬头一瞬,张漠与她之间相连的锁链被拉得绷直。他朝着一个饭庄走去,宝樱不再多想,连忙跟随。
她跟在后面观察这位大郎。
实在太像了。
但温润气质,说话语气,身上的药香,却和张二全然不同。
张漠三言两语便与店家商议好,进了后厨。宝樱还在惊叹他这与人说话的技巧,便见他回头望着她:“弟妹是想吃馎饦,水引,还是冷淘呢?”
少女本不好意思的眼睛,刷一下亮了:“大伯会做这么多面食呀?”
他谦虚,却点头。
姚宝樱思考一下,回忆:“以前,我在一个村庄吃过一种冷淘……”
张漠:“水花冷淘?”
他在灶台前背过身,身上的貂皮被烛火照得一片模糊:“二弟与我说过。先前你们没有来汴京前,他与你流落在外,记得有一家野槐林的冷淘店,那水花冷淘实在好吃。我回到汴京后,他还要求我为他做过。”
姚宝樱干笑两声:“大伯和二郎感情真好。”
她在后踱步,见他一通忙活,洗米又蒸菜,烹饪手法实在熟练。
她盯着他的手看,倏然眸子一颤,看到了他的右手:青年右手戴着可以充当武器的指虎,大半手背都被包在漆黑的皮制半掌手衣中,看不见指头。
张文澜的右手最近受伤了。
张漠右手戴着上一次与她见面时分明没有的指虎。
即使指虎这种武器锋利好用,但这些莫名的蹊跷点,难免让人不得不在意。
姚宝樱磨磨蹭蹭地挪过去,想看得更仔细些。这一下,她见到锅中水花沸腾,青年颇有些手忙脚乱,因他的面食还没有做好。
姚宝樱凑过去:“大伯,我帮你一道吧。”
她的肩膀挨到他,分明感觉他僵硬一下,好似迟疑。
她便笑道:“首先,我对大伯绝无旁的心思;其次,我是江湖人,不拘小节;最后,我见不得旁人干活我却如此清闲。”
姚宝樱殷勤相助,确实有几分试探之意。她想自己旧日与张文澜合作烹饪,二人总有几分默契。若张漠当真……但她一开始与张漠合作,却又迷糊起来。
面粉、胡椒、菜叶……不对,位置全部不对。
她侧头狐疑看他时,余光冷不丁看到他抓过一把香菜,洋洋洒洒,陈茵到面上。
姚宝樱脱口而出:“不对啊!水花冷淘没有香菜。”
张漠惊讶:“谁告诉你没有?”
姚宝樱:“不对不对,当年我们吃过的就没有。我当时还很惊喜,因为我们一路上碰到的饭菜都喜欢抓一把香菜。但那家店就没有,我特意去问了老板娘的……”
她声音越来越小,她意识到了什么。
而张漠看她半晌,见她目光一点点低下去,看灶台上这碗面。
她剔透的黑白眼眸中神色变得迷惘,而他欣赏够了,才用温和的声线,谆谆善诱地笑:“咳咳,原来,弟妹不吃香菜啊。那我只好另做一碗了。”
姚宝樱本想说其实也不必这样浪费,将香菜挑出去就好。但眼看张漠背过了身,而她自己因为一碗面多了许多心事,她便情绪恹恹,没有多说什么了。
这一次,姚宝樱魂不守舍,都没如何帮张漠。
而张漠背对着她,盯着一碗新的刚出水的面食,思考半晌。他眉目压着,却在某一瞬下定了某种决心。
姚宝樱确实没有一直关注张漠,但习武人的五感外放足够敏锐。她心不在焉地想事时,眼角余光便看到张漠袖中漏了一把土黄色的药粉,洒到了面食中。
她目瞪口呆,就见这位清隽风雅的郎君端着新煮好的面,递到了她面前。
白面温水,面细如丝,水净如云,热气浮动间,看着甚是芳洁。
那药粉入水,已经看不见了。但姚宝樱不会怀疑自己的眼睛。
她盯盯面,再盯盯大伯那张纯良无害的脸,心中实在不知该作何反应。
张漠望着她,姚宝樱镇定弯唇:“我不是很饿,大伯先请。”
张漠似为难:“只有这一碗无香菜,你确定要我请?”
姚宝樱沉着点头。
张漠便朝她一笑,那种笑,意味深长。
他好像猜到她不动箸的原因,他自己也不动箸。他只是端过那碗面,抿了一口汤,薄白色的汤水浸过他朱红的唇。
他饮一口,抬头看她,面色泛着欣赏:“味道不错。”
姚宝樱看他并无旁的反应。
她奇怪他下了什么药,而看他反应,应当也不是毒。她肚子里的好奇心早化成钩子,在他尝试过后,她立刻端过面,提起箸子搅了一团。
一口面下肚。
刹那间,姚宝樱面色僵硬,眼前发黑,手指发抖,耳朵嗡鸣,满脑子都是——
苦。
好苦。
特别苦。
我还活着吗?
……大伯放的是黄连粉吧?
什么样的人,会在做好一碗面后,撒一把黄连粉进去?她这辈子都要交代给这碗面了……
姚宝樱忍着不吐出来,低头喝口汤压压心中震惊,努力保持风度。
她的耳鸣好像恢复了,她听到大伯笑了一声,语气古怪:“弟妹,你喝汤的位置,与我方才碰到的位置一样。这若是让二弟知道了,是不是不太好……”
“噗——”姚宝樱口中的汤汤水水全吐了出来。
他早有准备,递来帕子给她。
姚宝樱满目震惊:“大伯!”
张漠倚着墙。
少女完全被这一碗面搞得头晕眼花,她口中的汤水喷到他袖上,他也不恼。在她面容涨红睁大眼眸看来时,他看到她满目的警惕已经消除了,
流水般柔润的眼睛中黑白色分明,剔透晶莹。
小娘子眼睛湿漉,鼻尖发红,唇儿微张,趴伏在小小灶台前,整个人都要被一碗面送走了。
她看着要发怒了,他轻声笑:“印象深刻,永不会忘。对不对?”
姚宝樱一怔,她要认真看他,但他递来另一碗先前做好的面。那面上的香菜,已经被他挑干净了。
他递给她:“吃这碗吧。”
姚宝樱自然脾气也没有好到那个份上,对方这样捉弄她,她本是要生气。但在张漠“永不会忘”四个字出来时,她冷不丁想到张文澜和他那个小厨娘的故事——
“普通的药粥能做得这样苦,说明厨娘想出人头地,让我印象深刻。想要我在茫茫人海中记住她,这难道不是喜欢么?可她注定错付情谊了,我心系高二娘子,看不上旁人。”
面食热气蒸上眉眼,姚宝樱心里倏地一跌。
她一边搅着这碗挑干净香菜的水花冷淘,一边透过蒸腾雾气和灶房中的烟火看张漠。
她见他收整干净灶台后,端起箸子,慢条斯理地挑起那碗被姚宝樱弃用的冷淘。那里面分明有黄连,可张漠面不改色,眉目舒展,看起来反而……是当真觉得味道不错。
姚宝樱抿唇。
所以,一碗普通的冷淘,为什么做得这么苦?
她可以不去猜这个答案吗?——
姚宝樱和张漠填饱肚子后,重回街市。
少女心中叹气,实在想不到吃碗面而已,她吃出了一肚子惆怅。
她对着空气叹气。
旁边忽然有路过的人撞了她一下。
姚宝樱愣神看去,渐渐睁大眼:那个撞她一下的人戴着一张白狐狸面具,奔入人流后,轻轻掀起面具下半部,露出白皙下巴,朝她扬了一下。
姚宝樱登时认出来:阿舜!
赵舜离开高府了?
赵舜跑出来玩吗?
或者是,他有什么新消息要告诉她?可他怎么会知道她今夜离开张家,在外面?
稍等,她得想办法甩开张漠,去找阿舜。
“弟妹,怎么了?”身后的病秧子慢吞吞赶上来。
姚宝樱眨一下眼,确定熙熙攘攘的人流已经淹没了阿舜,阿舜不会被身后的人发现。她才回头,朝着张漠乖巧笑:“手上的链条绑得我好紧,手腕有些不舒服。”
张漠便低头看她手腕。
她雪白的、纤细的手腕露在他面前,腕口微红。
他神色如常地端详半晌,他抬起自己的手腕,姚宝樱再次看到了他手上所戴的指虎。这一次她明确看到,那黑皮手衣,确实严严实实包裹了他的右手五根指头。
换言之,他的右手若真有伤,她此时也看不到。
姚宝樱凑过去看他的手,他手往后一缩,藏入袖中。
姚宝樱做出不解的模样去看他,见他倒退两步,绕过她走路,只朝她温和笑:“弟妹莫要胡闹,此事于理不合。”
姚宝樱只好跟上他。
她清清嗓子。
肚子填饱了,游街开始了,她可以打听自己想知道的事情了吧?
姚宝樱伸脖子:“大伯,你的右手为什么戴指虎呢?上次见面,没见你戴啊。”
张漠:“毕竟出门在外,无武力傍身,无侍卫相随,总要些手段,好提防宵小之徒。”
“怎么会呢?我听说大伯武功超绝的啊。”
“你看我如今的样子,还觉得我会武功超绝吗?我不是告诉过你,我受了伤,伤势很重,我已经很久不能动用武功了。如今勉强活着,已是苍天有悯。”
“不能用武功,是哪种‘不能用’呢?”宝樱问的很详细,“是不能用内力,还是压根连以力相搏都做不到?是不能用轻功,还是连马步这种硬路子都来不了?大夫有说是哪里的问题吗?是内功出岔,还是筋脉问题,或是走火入魔?”
“弟妹,”张漠站定,幽火的光落在他眼中,他神色清渺幽静,慢悠悠,“你这么在乎我的武功如何吗?”
他俯下身,朝她倾来。
他笑问:“听二弟说,你想见我。你见了我,不断问我本人的伤势。
“弟妹,莫要让我误会。”
他眸中流光溢彩,药香清苦随风袭来。当他的俊容凑近时,姚宝樱依然不喜欢这张脸做出这样的神色,她难免脸颊微热,垂下了脸。
半晌,姚宝樱抬起脸,若无其事地换话题:“如果我想问关于长青大哥的事,关于‘十二夜’的事,大伯真的会告诉我吗?”
他从容无比:“你不试试,怎么会知道我不肯告诉你?”
姚宝樱顿一下,打起精神,甜甜地凑过去,殷勤道:“大伯,你走累了吗?大伯,你需要歇歇吗?大伯,你有想买的物什吗,我帮你提着呀?”
“只要大伯告诉我‘十二夜’的事,我为大伯两肋插刀在所不惜。”
他只是笑。
他绕过她朝前走,宝樱连忙跟上——
张漠确实比张文澜要好说话得多。
张文澜拿姚宝樱在意的事情百般要挟、谈条件,但在张漠这里,姚宝樱想知道的事,好像没有什么不能提的。
关于长青,张漠说:“两年前,长青到张宅,被我和二弟收养。长青记忆缺失,对于过去的事一无所知。大夫说,若强行逼他想起,恐非好事。好在长青武功高强,正好二弟平日做的事比较麻烦,长青便跟在二弟身边保护他。长青的几招绝学是我教的,二弟的一些武功路子,也是我教的。虽然我自己已经不太能动武,但指导他二人一两分,我还是做得到的。”
姚宝樱急急问:“那‘子夜刀’呢?‘子夜刀’就是江湖中的‘十二夜’中的第十二夜。大伯教过长青大哥‘破春水’,但‘破春水’是‘子夜刀’才会的武学,为什么大伯会?”
张漠似愣一下,重复:“破春水……”
姚宝樱急了:“就是这招呀。”
她并未出手,只是朝他比划两下,观察他的反应。
他在她比划后,确实目生了然,若有所思:“……不错,是我教的。”
姚宝樱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了,她问话小心翼翼:“那么大伯和‘子夜刀’,是什么关系呢?”
他敛目看她:“……朋友。”
姚宝樱不相信这个简单的答案:“若只是简单的朋友,怎会将自己的绝招教出去呢?”
“那便不是普通的朋友。”
“……”
大约见少女脸色不快,张漠柔了语气:“你不也会那招‘破春水’吗?”
姚宝樱脱口而出:“不一样呀。我的,是我师姐教的。”
张漠:“哦,你师姐为什么会‘破春水’呢?你师姐是不是就是‘子夜刀’呢?”
姚宝樱眼神刷地冰冷,觉得他在逗弄她。
但有时候套取消息,双方不信任,本就是这样的。
他俯下身,望着她的眼睛,温柔之间满是蛊惑:“告诉我,你为谁而来汴京?”
姚宝樱:“我为‘子夜刀’而来汴京。”
气氛倏地僵冷,夜风与人流在二人之间重叠,此间许久无人说话。
姚宝樱低下头,喃喃自语:“反正我要找到‘子夜刀’。我有很多事情要问他。”
张漠目光掩在灯影后,幽黑无比:“我与你口中的‘子夜刀’,大约是……至交好友吧。你若当真有想问他的话,问我便是。我若可以告诉你,便会告诉你。”
姚宝樱低头半晌。
二人一左一右走许久,到一段街的拐弯处,街口的风与摊贩的叫卖声相叠着传过来。
姚宝樱鼻端闻到春夜中的花香,眼睛看到前方不远处小桥边的摊位上摆着一排排小巧玲珑的磨合罗小偶。
磨合罗小人表情生动眉开眼笑,各个长得不同,十足娇憨可亲。磨合罗小人的一张张陌生的脸上涂着彩绘,透过那一张张彩绘,姚宝樱想到的是旁的人的不同面容。
偶人是假的,手舞足蹈,在汴京街头欢笑连连。
但有的人埋在大漠中,埋在黄沙中,永远回不来了。
于是,在春夜的花香中,张漠听到身旁少女呢喃一样的声音:“可是张大郎,你当真和‘子夜刀’是至交好友吗?你真的会他的武功绝学吗?”
张漠抬头,眼前光影流动,人影如飘。
他眨一下眼的功夫,左手腕上的铁链刷一下拉长、绷直。他被拽得趔趄一下,看到铁锁所系的另一头,少女站在人海的另一边,静默地睥睨他。
隔着人海茫茫,二人对望。
她那种防备的眼神,真让人不舒服。
姚宝樱:“大伯,证明给我看。”
他盯她片刻,轻声:“好。”
下一瞬,眼前宛如刀劈剑涌,海浪奔泻——
姚宝樱眼睛眨也不眨。
街市上的平民仍是这么多,人群相隔,张漠想从人群那一头,走到这一头,不惊动旁人,只有一招:破春水。
姚宝樱想知道,他到底会不会破春水。
破春水不是师姐云虹的武功,云虹教给宝樱,宝樱自然学的不会是最正统的招式。长青大哥所会的,也不会正统,朋友的朋友所教,怎会是原版?
那么张漠呢?
如果他真的认识“子夜刀”,那么这招武功,他应该比他们都强吧?纵然张漠说他不能动用武功,但姚宝樱也想知道,他的筋骨、内力、韵律、反应,他的武功,如今到底在什么水平。
眼下,姚宝樱看到了。
张漠没有动用武功,他只是用了“破春水”的架子。这招式就是用来突围的,从人群另一边走到这一边,青年身影如鬼魅。
这是姚宝樱见过的,最漂亮、最利索的“破春水”。
如分海劈浪,如分花拂柳。
若非天生奇才,便是日夜练习,习武者对这一招的熟悉,深入骨髓。
眨眼间,一片花飞到了姚宝樱鼻端,一重近处灯火亮了起来。
眼前一暗,再一亮。
姚宝樱后退一步,又上前一步。
张漠穿越人海,手中捧着一只脸上绘彩、眉目飞扬的磨合罗小人。他弯着身,将磨合罗送到姚宝樱手中。
姚宝樱仰头,发丝拂过她的眼睛,金色的瞳孔映照着他的俊容。
灯火落在二人身上,重重间如梦似幻。周遭已有未婚男女的羡慕呢喃声,而近处的呼吸心跳声让人心神迷离。
姚宝樱抱着怀中被送的磨合罗,觉得自己一下子变得格外小、格外小……小的像一团白云飘在空中,小的需要一个泥人一个笑容来骗开心。
空气中的花香弄得她鼻端发痒——“阿嚏!”
她冷不丁想:魅魔是谁?是张氏兄弟,还是……我?——
人有爱美之人。
姚宝樱年方十八,青春年华慕少艾,免不了被俊美温柔的郎君牵绊住。
倘若她不是有要事在身,她简直想、想……
姚宝樱低下头,又抬头时,她觉得自己试探的声音都小了好多,柔软了好多:“我听说,当年‘十二夜’之所以分崩离析,是因为他们中间,出了叛徒……”
张漠慢条斯理:“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少女眼睛骤然睁圆——不是因为张漠的话。
她看到张漠背后,金橙色的灯影中,两街墙头檐顶出现了黑衣刺客。他们爬上酒楼商铺的高檐处,寒光刀剑在夜中足以掩人耳目。无数黑影相约现身,刀剑出鞘,自高处掠下。
摊贩尖叫,百姓慌乱,黑衣刺客们撞倒一众人,手中锋刃,直直对准张漠。
姚宝樱手中的磨合罗朝那扑到那面前的刀背上砸去,磨合罗被刀劈碎的时候,她听到身后张漠的吸气声。
“大伯,小心!”
姚宝樱抓过张漠的手,抱着他在地上翻滚,躲避刀剑。
刀光剑影不饶人。
敌人是朝着他们来的!或者说,是朝着张漠。
姚宝樱听到张漠颤声:“……磨合罗……”
他声音太轻,姚宝樱压根没注意。
她只听到那三个字,以为他心疼钱财。她心中纳闷同是张家兄弟,怎么张二郎那般奢侈,张大郎这样节俭……请她吃饭请不起,买个泥人也心疼。
宝樱高声:“大伯,不要管你的磨合罗了,快管管我吧!咱们有逃的路线吗?这些人为什么杀你,你心里有数吗?”
第38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16
在州桥夜市生变的前半个时辰,高善声在自己的书房,发现了多余的一封信。
最近,总有乞丐来高宅巷口闹事,无非骗些钱财。那些乞丐都是汴京城的老混子,即使抓去送大牢,关上几天也出来了。
高善声从乞丐闹事上,便怀疑有人针对自己。所以当他在书房中一格匣子里找到本不应出现在这里的一封信时,他心中倒有一种大石落地的感觉。
只是打开信纸,发现信是座师写给他的,高善声的脸色,便青青白白,十分难看。
他捏着这封信,无法判定这代表座师对自己的不满敲打,或是他人模仿座师笔迹,对自己和座师的关系挑拨离间。
毕竟,最近针对张二郎的事,他做得一直不成功。
当初他与张二郎定下亲事,本就打着主意,若杀不了此人、就用姻亲关系将张家拉入自己这一方的阵营——群臣结盟,逼迫官家开口,送公主和亲,与霍丘议和。
而今,张二郎活着,姻亲关系摇摇欲坠,座师若当真对他不满,也是正常的。
高善声捏着这封信,心头思绪起起伏伏。
他打算明日去座师府上拜访,试探一二。唔,不能提这封信的存在,毕竟若座师真的监视他,自然不愿意他撕破脸。
而张二郎这边……
高善声下定决心:张家,并不是只有张二郎一人。
前几日张家族叔和自己联络,想让自己帮着对付那假的高二娘子,不正代表张家内部斗争分外激烈吗?
张二郎若在张家失去话语权,新的张家主事者出现,自己一样可以和张家合作,一样完成座师对自己的期许。
思量一二,高善声出了书房,沉冷地让侍卫,去悄悄给张家三族叔送一条消息:现在的高二娘子高善慈,是假货。
如果张家真的对付那假的高二娘子,高家甚至会从旁相助。
这条消息导致的风暴,高善声当然不知,张家内部的斗争会在今夜具象化——张家几位长辈联手,发了诛杀令,请死士去诛杀张二郎。
当他们得知高二娘子的身份有异时,计划难免做出调整:派出了更多的人手。人手不够,从鬼市借。
一部分死士去杀张二郎和假的二夫人,一部分死士围住张家,打算在今夜清洗一番家族中本不应该存在的异声。
太平日子没过几年,张家这些人好像忘记了他们先前被战乱逼去山林躲祸的日子。他们理所当然地回到汴京,做出大世家的模样,对族中不听话的小辈挑挑拣拣,欲以绝对霸道的肃杀手段,重整世家威风。
这是乱世。
什么都可以发生。
“噗——”
“歘——”
张家被死士包围、夜里一间间院落亮起灯火的时候,姚宝樱正拉着张漠在狭窄的街巷间穿梭,时而上树时而踩檐,躲避身后四面八方追来的箭只和刀剑。
风擦过她的眼睛与耳朵。
她并不慌乱。
但是她看到敌人们惊动的夜市中无辜百姓,心中便不是滋味。
临近端午,州桥夜市比寻常时候热闹些,许多人摆出了摊位,平民在其间闲逛玩耍。人们好不容易有些轻快的时候,那些追杀者们撞翻摊铺,踹翻人群,一路风卷残云杀势磅礴。
姚宝樱听到有老人嘶喊:“我的小宝,我的小宝哪儿去了?快来婆婆这里,别乱跑。”
有女人尖叫:“别杀我,别杀我,我什么也不知道——”
有男人发抖:“他们往那里逃了!爷爷们,别抢我的伞……十文钱一个,别碰我的伞……”
姚宝樱忍不住去看。
有人指路,有人狂骂,有人大哭……夜市的灯火稀稀拉拉灭了,慌慌张张的巡逻卫士不知身在何
处,百姓们三三两两转成一团,只消追杀者到来,便是一片惨叫声。
张漠握着她的手紧一下,轻声:“弟妹,往这里走。”
姚宝樱心不在焉地应一声。
而又在狭窄小巷和几个绕路追到前面的刺客交手,甫一交手,对方的武功路子一出来,姚宝樱便一怔:“江湖人?”
这武功路子比较凌乱,出招间大开大合,衣着也并不是之前那批人那样黑色劲衣,而是粗布褐服,或随便一身短打,只在口鼻上蒙着布,遮掩面容。
姚宝樱肃然。
许多人告诉她,汴京不允许江湖人公然出现,汴京敌视江湖人。而姚宝樱自己在汴京月余,也确实没见过几个同行。今夜,这些同行出现了,还来追杀张漠……
张漠靠着墙,眼见少女发愣间,敌人的短刀要砍中她的肩头。他倏地抬手,指虎背部暗器发出,扎向那几人。
那几人功夫了得,朝后退时,张漠扑上来便抓住姚宝樱肩头。
他声音沙哑:“这边走!”
姚宝樱压下自己心头乱糟糟的念头:此时,先保护张大郎逃命为好。
张漠大约真的熟悉汴京地形,即使深夜,即使这处地段接近贫民窟,他和姚宝樱在其中穿绕,也几下里,重新将追上来的人手甩开。
好不容易,姚宝樱解决掉两个逼近的刺客,她被张漠拉着拽入了一处凹进去的房舍。
刺客在外提着剑查看,房舍中的青年和少女面对面,并站在一堵墙前,屏住呼吸。
二人呼吸交错,身体相挨,极淡的药香裹挟花香,丝丝缕缕沁入宝樱鼻端。花香、花香……是方才市集沾上的,还是……紧张之余,宝樱头脑混乱,骤一下抬眼。
张漠朝她贴来,“嘘”一声。
半开半昏的窗口外有人影过,张漠拉着姚宝樱蹲下去。因地方狭小又怕对方出事,二人距离很近。所以宝樱猜,大伯搂住她肩、几乎半抱住她,也是这个目的吧?
姚宝樱盯着张漠。
黑暗中,姚宝樱看到张漠的脸色发白,他鬓角沾着汗,眉心的朱砂痣更加冶艳了。触及她刺探的目光,他一怔,不知误会了什么,眉目间生出一丝笑意。
姚宝樱挪开目光,不断透过地上的影子,观察屋外:百姓哭泣,刺客喝问。
待这几个逡巡的刺客离开房舍附近,二人才得以呼吸。
张漠走到房舍里间,掀开一张笸箩。姚宝樱探身一望,发现笸箩下是一个灶台,灶台无火无炭,往下黑漆漆,竟像是一个迂回弯曲的朝下地洞。
姚宝樱惊讶。
张漠看到地洞,目中笑意加深:“以前汴京城被火烧的时候,许多人家中都挖了地洞,好逃出生天……看来我们运气不错,这家房舍已经没人住了,但地洞没有被填上。”
他朝姚宝樱递出手:“来。”
两只手间,捆缚他们的链条松垮垮地垂在地上,发出极轻的磕碰声。
姚宝樱的手并不伸过去,只探头。
他怔一下,回头看她。
姚宝樱轻声:“大伯,我们能摆脱那些刺客吗?”
他以为她担忧二人处境,便放柔声音:“刺客既然是追着我来,自然是因为张家内务。我方的人很快会反应过来……唔,比如二弟。若他发现刺客追杀,一定会派人来救我们。
“我们只要下地洞,小心躲避,等待援兵即可。”
他没说的话是,躲避的这些时日,若把握好时机,便是孤男寡女相依为命的最佳时期。
和平年代,一双男女恪守礼法,很难有独处私会的机会。只有极致条件下,互相信赖,抵背而战,才是真情流露的好时机。
张漠心中想着这些,目中波光潋滟,潮水起伏,氤氲得他整个人面容都恬静温柔起来。
他听到姚宝樱笑一声:“太好了,大伯心中有主意,我便放心了。”
他听出她话音不对,脸色一僵,却并不发言,垂下眼皮想做出自己未能察觉出不对劲的模样。
但姚宝樱并不给他这个机会。
姚宝樱道:“大伯,你下地道去躲起来吧。二郎肯定会很快来救你的。我去引开那些追兵……让他们再闹百姓,多少人家都要活不成了。”
她说完便抽身朝外。
张漠愕然间,猛地伏身过去,一把拽住她手腕,将她压在墙头。
他的呼吸声变重,噙着笑的眼眸中这时一丝笑意也没有。
她打乱了他的计划。
他捏着她手腕的手都在发抖:“你不和我一起?”
姚宝樱哄道:“我不去引开人,大家都很危险。”
“可你不与我一同,我如今无法动用武功,我……”
“大伯,其实你手段了得,我看出来了。大伯放心,我一定救你。毕竟我有想知道的事情,大伯未曾说明白。”
她朝他嫣然一笑,然后手腕轻轻一抖,便抖开了他桎梏她的手指。
她手腕雪白,只有银链束缚。而她朝他眼皮下晃一晃手:“大伯,帮我解开吧。”
张漠盯着她:“你若出事……我无法向二弟交代。”
她催促:“大伯,快些解开锁链,我听到追兵的脚步声了。”
她又以为他害怕,朝他笑着:“大伯放心,我把敌人收拾好,就回来找你。”
张漠半晌僵着不动,而僵持间,果然有新的刺客发现了二人躲藏的位置,杀进了屋。两人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姚宝樱被铁链所缚,施展不开手脚。
她将张漠推到墙下,自己在地上翻滚两圈,躲避敌人的绳索与暗器。
打斗间被迫拉直的锁链,束缚她的动作。
张漠看到她的手腕被磨出一道红痕,眼睛当即缩了一下。
姚宝樱急声:“大伯!”
张漠的呼吸声很轻,像猫一样,快要在此间隐匿起来。
姚宝樱心中宽慰,想这样也不错,待她将敌人引走……“啊!”她小小叫一声,因她再次被二人手腕间绑着的锁链朝后一扯,胸口被敌人当面的匕首劈中。
姚宝樱朝后下腰闪退,衣襟被划破,大约被刀划了一刀,但并不严重。
她目中生出狠厉色,运内劲于掌,朝铁链劈去。
这铁链材质却好,劈下去纹丝不动,她的掌心倒被震得发红。
姚宝樱一边忙着解除自己的束缚,一边对付两人的夹攻,当真手忙脚乱。一片混乱中,她听到耳边朝自己飞来的风声,风声中有清脆的器物撞击声:“接着——”
是张漠的声音。
姚宝樱头也不回,抬臂一接,便接住了一把钥匙。
她松口气,朝后笑道:“多谢大伯。”
大伯并未搭理她。
有钥匙在手,姚宝樱很快寻到机会摘了手中的锁链。锁链叮咣落在地上,方才还躲躲藏藏的少女,一下子气势展开,鹞子般扑向两个刺客:“该你们吃点苦头了——”
她确实武功了得。
她年纪小,武功也许比不过长青,但收拾两个刺客,已然不在话下。
姚宝樱拽着两个刺客窜出屋子,起初,张漠还能听到外面的打斗声,再一会儿,那打斗声便越来越远。
追杀他的刺客,好像刹那间,都要被引走了。
房舍一下子静了下来。
静得让人……觉得可笑。
张漠靠着那堵墙,低头看着自己手腕上的锁链。锁链磨得他手腕通红,链条另一头扔在地上,映着月色。这根束缚锁链,最终只束住他一人。
张漠目光幽冷地看着地洞入口,他并不下去。
他在黑暗中等待。
一会儿,他又听到了渐近的打斗声。
他心中生起希望,想莫非是姚宝樱回来找他了?她让他在这里等候,她必然怕他出事,会回来保护他……
“砰——”木门被一脚踹开。
长青提刀,站在门槛前的月光下。
长青先观察屋中的打斗痕迹,确认敌人已经走了,长青才朝那靠着墙的青年走去。
张漠静静地看着前方,目中渐虚,渐涣散。
青年站在屋子一角的墙根下,惨白月色照在他身上。有一丝光落在他身上,他脚下的影子好
像长了魂,被吹得飘曳,如水草重重。那长了魂般飘摇的影子如黑墨,逶迤蔓延,快要吞没这一方天地。
但他的神色,却是冷静的。
过了很久,长青听到一声笑音,在此刻尖锐得突兀。
张漠:“人手都追过来了?”
“是,”长青道,“张家内宅被围,敌人血洗内宅……”
张漠垂头,看着地上的空锁链。
他讥笑一声,抬头间,眉目已经彻底淡下,不复一丝一毫的柔情眷恋:“回府!”——
从州桥夜市一路东奔,穿街过巷,飞檐走壁。
姚宝樱临行前借走了张漠的貂皮,唯恐自己引不走那些刺客。但她很快发现,也许即使没有那貂皮,刺客也将她视为目标,追她不放。
州桥夜市间的刺客们胡乱挥刀,闹得灯火稀薄、百姓哭啼。本该早到的汴京城卫士到现在都还没到,一刺客被旁边一小孩哭得心烦意乱,抽出一刀就要白刀子进时,高处一道少女声音,吸引了他们所有人——
“你们是在找我吗?”
刺客们抬头,看到了酒楼高檐上负手而立的少女。
她披着一件郎君的雪白貂皮短氅,里面粉色裙裾在夜风中飞扬。她手中提着一把刀,自高而下,朝下方的追杀者露出笑。她稚嫩的眉眼中蕴着星火寥寥,目光十分清明,渐渐变得锋利。
刺客们恍然:“是她!”
半个时辰前,高家临时送到张家的消息称,高二娘子是假货。
但无论真假,高二娘子都是张二郎的软肋。
他们得张家几位联手的长辈命令,活捉高二娘子。
刺客们当即丢下手头的平民,凌空朝姚宝樱追来。姚宝樱转身便跳入黑夜,朝东方向奔跑。
她目标明确,眼见是要去盘楼东十字街——从那里进入鬼市。
上方追逃时,下方熙熙攘攘挤在一起的百姓中,一个戴着白狐狸面具的人影逆着人流,朝上方的打斗追去。
小半个时辰后,姚宝樱身在鬼市最高的山段,被四面八方的江湖人包围。
她一招排山倒海般的招式,让自己身前空出一段地段,也震得这些追杀者面面相觑。
他们脸上覆着黑布。
姚宝樱则负手,手中不知从谁那里抢到的陌刀被她砸到地上,已经见血。
姚宝樱清凌凌的眼睛望着他们,笑吟吟:“我知道,你们涉入了张家内斗。张家请你们来杀人,不过江湖人士牵扯进大世家的内斗,是不是有点被利用的意思呢?你们打算做张家的走狗吗,让整个鬼市都被控入张家的地盘?”
众人惊异,目生警惕,按兵不动。
夜风吹拂衣摆,姚宝樱仍负着手。
有人强闯,宝樱脚尖一踢,地上的陌刀在半空中一转。下一刻,少女身倾,陌刀横在了出头者的脖颈上。
众人暗惊:出头的人,在众人中,武功已是上乘。
姚宝樱以刀相挟,面上噙笑。
她手心其实早已捏汗,面上却学着某人平时的模样,傲然俯视周围一圈人:“我知道,张家一直和鬼市有交易,什么暗榜啊,什么金钱交易啊,你们为了活路,恐怕和张家没少干这些事。但鬼市初建时,可不是为了让你们向朝堂、向世家、向张家低头。
“鬼市既然鱼龙混杂,便应该有个我行我素的样子。
“你们现在啊,都要成为别人的看门狗了。”
她轻轻笑:“真是可怜。”
轻飘飘一句,点燃周遭怒火。
一人站出,高声喝问:“你懂什么?你又是何人,凭什么管我们的活法?”
更多的人声道:“小娘子年纪轻轻,口气不要这么大。”
“呵,你今夜也是被追杀的对象。只要张家变天,我们就是赢家……”
姚宝樱朗声:“张家不会变天。而即使变天,你们也是走狗,也依然无法重见天日。”
四面八方的唾骂声在一片死寂后重新喧哗,姚宝樱也有一副唾面自干的本事,只是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们。
骂声渐渐小了,终有一人站出来,质问:“你是何人?”
江湖人士包围住这个少女,他们齐声问:“你到底是何人?!”
姚宝樱取出一块腰牌,朝前一亮。
一排排火把所照,青铜腰牌边缘铜绿斑驳,内部雕纹精细,上刻上古神兽,谛听。谛听在传说中代表审判,正如眼前乌檐上被围住的少女,好似也在审判他们。
众人眸缩,窃窃私语声如被中途截断。
而那披着貂皮氅衣的小娘子松开了自己挟持的人,将陌刀推开后退,婉声传遍四方——
“鬼市坊主有令,见令如见坊主。
“坊主操管鬼市,鬼市约束整个汴京的江湖游侠,亦为游侠提供庇护。自三年前坊主失踪,汴京城迎来新主人,江湖人员凋零,后继无人。你们问我是谁?我拿着这块只有鬼市坊主才有的腰牌,我又能是谁?
“在你们真正的坊主回归之前,我便是这座汴京鬼市的代坊主。
“我将重整鬼市,重振江湖,并为身在汴京无路可归、避入鬼市混沌度日的游人们,提供庇护!”
万籁俱寂,某处酒楼的灯烛啪地一下亮起。渐次在鬼市亮起的灯火光照在少女身上,明灭摇曳,像烟火一般静而绚烂。
戴着白狐面具的少年郎出现在鬼市,寻找各方法子,找到少女和江湖客们打斗的地方。他掀开面具,露出赵舜那张清俊的少年脸。
鬼市的江湖客们震惊地望着他们面前的年少女侠,赵舜混在人流中,看着姚宝樱。
明月如霜,照在少女皎皎的面颊上。
她手横陌刀,面向诸人,狂风猎猎,自有一段豪情:“谁若不服,拿我手中刀来问!”
少年仰着目光,既是崇敬、欣赏、惊艳,亦带着几分……复杂——
张宅血液蜿蜒,宛如血狱。
时入后半夜,明月隐入乌云后,一地血泊霜白幽冷。
长青抱着刀,跟随他的主人回归。
他的主人一路朝东北角的院落去。越往东北角走,地上的死人越多,被押着的侍卫们反抗越剧烈。四处打斗,八方溅血。
终于,东北角的院落大门大开,长青的主人一径入内。
青年走过一地尸血,穿过一片战栗惶恐的侍女仆从。乒乒乓乓的打斗声被关在院外,青年推门进入光线幽黑的书房中。
当他进入时,书房的唯一一盏灯火才倏地点亮,并不明亮的光照耀此间。
书房中坐着一人,微微低头出着神。
桌上的长刀滴着血,浸湿半张桌子,满是凛冽肃杀之气。而开了窗,一道夜风便让坐着的人咳嗽起来。他坐在这里,消瘦单薄,皮骨伶仃。桌上刀背映照,他像一道即将消逝在血河中的月光。
在有人进屋后,此人才漫不经心地抬起脸。他眉心朱砂,眉头蹙着,眉骨清润慵懒,神色稍有一些从噩梦中乍醒的怔忡。但眉目舒展开后,他的面容,绝非姚宝樱所见到的那位张家大郎。
窗外的打斗声如鼓擂,吵得人头疼。
真正的张家大郎坐在书房中,点亮了书房烛火。他浑噩迷离的神色,一见来人就染了笑意,像霜冬一刹那入春。
他就这样,一边咳嗽,一边朝新来的客人招手:“真是,什么风,把我们家小澜吹回来了?”
第39章 虽然不叫人头落17
张宅中,真正的张家大郎抬起眼眸,看到进屋的青年:眉心用笔所绘的朱砂痣已经快被汗水晕花,而来人眉目昳丽,满面覆冰,阴气森森。这副蕴着风霜、悄无声息闯入书房的模样,简直像恶鬼横行,刚从地狱中
爬出来。
真正的张家大郎边笑,边神色复杂:“小澜啊……你折腾成这样,却是为何呢?
“若非我还活着,我还在张家,你今夜这出,可真不好收场啊。”
打斗声时近时远,长青在外带着侍卫应付。几点血迹斑驳洒在白纸窗上,纸窗内,张漠与张文澜,在书房中对坐。
烛火幽光落在二人眉目间,虽相似,却绝然不同——
今夜追杀者,其实分为两部分。
一部分是没法被收买的死士,这部分人手,如今正被长青手下的那些侍卫阻拦;另一部分进鬼市的,则是张家长辈收买的江湖人。
姚宝樱在被追中,发现有些追杀者是江湖人后,她便决定将他们引入鬼市,收服为自己人。
当姚宝樱亮出鬼市坊主的腰牌,自称为代坊主时,并不是所有的江湖人都买单。
半信半疑中,他们来试姚宝樱的武功——
“请姚女侠出招!”
“试姚女侠的刀。”
“姚女侠可曾学有坊主的招式一二?”
排除掉死士,鬼市间的江湖人半信半疑。姚宝樱也是好气魄,朗声道:“每人十招,若十招内赢不了我,今夜便认输。”
她又朝着他们笑:“各位大英雄,我们总不好让别人看热闹吧?”
她有侠客之风,又有女之柔婉。
她不一定在今夜彻底收复鬼市,她只要让这些人暂时乖顺、不出鬼市与张家合谋便可。
张家今夜一定出了事……她想到下了地洞的大伯,若有三分担忧的话;那被她打晕在内院寝舍中的二郎,更让人担心。
她对张二郎和张大郎的几分疑心,在此夜不能充当必要因素。她总要看守住鬼市,不给他们惹事才好。
于是,一刻钟,两刻钟……时到三更!
更夫敲梆声悠然远去,鬼市山头屋檐高处的围斗场中,众人看轻少女的目光渐渐少了。
当姚宝樱最后给他们试刀,用出有容暮七分相似的一招弹刀后,他们便相信姚宝樱恐怕真的和鬼市消失的坊主有关。
鬼市的坊主曾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十二夜”中的第六夜,“瞽者遇兵燹”。
三年前,“十二夜”一同前往北境。再归时,江湖沉冷朝野防备,第六夜再未现身于鬼市。
而今……坊主真的要回来了吗?
当姚宝樱打退一拨人手后,无论真假,这些江湖人暂时歇了气,暂时向姚宝樱臣服。他们决定退出今夜张家的内斗,不参与对张家郎君的围杀了。
姚宝樱知道,想让他们彻底信服,非一两日之功。
她亦知道,想让鬼市彻底脱离朝堂那些世家的龃龉算计,亦要徐徐图之。
但无妨,她已经来了。
从她进入汴京的第一刻,这就是她的目标。
当那些江湖人退散后,浑浊的风好似都清爽了些,姚宝樱握刀的手都隐隐发抖。
她既惶恐,又兴奋。
她坐在屋檐上消化自己今夜的心得时,她迎来了赵舜。
姚宝樱折腾一夜,好些疲惫地瘫坐屋顶吹风,宛如没了骨头。回头间,二人看对方半天,都露出笑容。
赵舜先恭喜:“宝樱姐,你太厉害了。我从高家那里听到些消息,本想来告诉你,没想到你已经解决了。”
姚宝樱弯眸。
赵舜坐在她身旁,托腮看她,听她眉飞色舞,吹嘘她方才如何厉害。
少女面颊绯红,满是激荡:她在那些江湖人面前充当大侠,表现得独当一面。然而这只是她第二次离开云门,第二次下山而已。
赵舜在她说累的时候,笑着打断她:“所以,宝樱姐,你来汴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呢?”
姚宝樱雪亮的眼眸一闪,偏头看他。
少年低下眼睛,漫不经心:“我一开始以为你真的只是要赚钱。汴京赚钱的生意那么多,你为什么非要接暗榜呢?杜员外躲入府中不出门,但你随即就让我继续接暗榜,杀高善声。虽然暗榜上的钱财很多,但也很危险啊。
“然后你被张二郎算计,进去了张家——宝樱姐,以你的武功,张家是关不住你的。虽然你说你是因为受了伤,要养伤……可我总觉得,你对张二郎那般警惕的话,对他避之唯恐不及的话,怎么会愿意天天在他的眼皮下,和他整日相对呢?”
少年困惑地皱起眉,半开玩笑:“我一度以为,你和张二郎旧情复燃,你也暗暗喜欢张二郎。”
姚宝樱蹙眉:这个“也”字是什么意思?
赵舜抬起脸,认真看着她笑:“……其实,你本就要进去张家,对吗?
“张二郎对你的算计,只是正好合了你的意。你才装痴装傻,顺势而为,就这么进了张家。
“宝樱姐,你到底要做什么呢?”——
张家的大郎院落书房门窗,被外面的打斗撞击。
砰砰声伴着敲着木窗的风声,如泣如诉,不绝如缕。
书房中的两个青年却都淡然。
张漠真人,要比张文澜扮演的假张漠,身体羸弱得多,面色惨淡得多。他的容貌并非二弟那般绝色,但因性情坦荡豁达,眉目间自有一股清风朗月般的浩然风骨。只是因为身体太差,这股好风骨,已丢得差不多了。
如今藏在张家暗处的这位大郎,宛如一盏风吹就散的火烛。
可是今夜东北院中满地尸血,越接近大郎的院落,尸血越多。
这些人……都是今夜内斗波折中,张漠所杀的人。
他是真正的武功高手。
也是真正的残烛之人。
当侍从都退下后,张漠坐在灯烛后,隽秀苍然的眉眼望着对面的青年,笑得和气,和气得都带几分宠溺了:“小澜,你到底要做什么?
“今夜的内斗,本不必杀到这个地步。你既然已经发现长辈们在你背后联手,你自然有本事控制住他们。可你放任自己进入危险中,你把自己当做诱饵。
“当张家宅院被包围时,我发现反击的侍卫人手不足,才不得不出手帮你……你的人手呢?你手下那批卫士,为何失踪了那么多?你把他们都带去了哪里?”
张漠干枯的手递出,手中是一方木匣,推给对面人:“我听长青说,才知道你在书房中放置了这么一幅画——‘十二夜’的人物绘像。
“小澜,‘十二夜’是江湖人,你收集江湖人的绘像做什么?”
张文澜抬起眼眸。
他朝着对面的青年悠然扬目:“自然是因为,我要赢。”
张漠不动声色:“你要赢什么?”
“我什么都要赢,”张文澜自若得很,他朝前倾身,眼睛一点点弯起,柔声细语,“美人,江湖,天下……我都要。”——
鬼市的最高酒楼屋檐上,姚宝樱听闻赵舜的质疑,听得专注。
她朝下看,她出众的耳力听到鬼市来了一批人。新来的一批人是南周使臣,吃多了酒,醉醺醺来鬼市买些新鲜玩意儿。
这批新来的陌生的原来远方的贵客,让鬼市收了先前那些剑拔弩张的气势,转而招待客人。原本姚宝樱稳下他们,他们说不定还会离去寻找张家人,此时来了南周的使臣,南周使臣算是朝堂人,鬼市的江湖人自然要藏起来。
今夜鬼市的危机,终于彻底压下去了。
姚宝樱托腮笑了半晌,笑容一点点收了起来。
她站了起来,伸个懒腰,目光凝望着层层屋廊,变得锐利:
“我要做什么?
“我要‘十二夜’回归,要江湖人重聚人心,要一盘散沙重新拥有主心骨啊。
“三年前,‘十二夜’去霍丘王庭,刺杀霍丘王,本以为这场刺杀,可以终止两国的战争,帮助北周赢回失去的国土。大家都抱着一腔忠义之心北上,都做好了死在那里的准备。
“最终,霍丘老国王是死了,但武功最高的第一夜和第二夜惨死异乡,第九夜和第十二夜尸骨无存。大家都说第九夜和第十二夜也死了,我不相信,没有见到他们的尸骨,我只当他们失踪。幸好,师姐也是这
么认为的。
“霍丘和北周战争因此而停,却也因此有了更多的罅隙。霍丘要北周交出凶手,北周让他们找江湖人报仇。于是江湖人士凋零,人人躲避,不敢行走江湖……汴京更是谈江湖色变,只为了维持和霍丘的体面关系,江湖人被他们当做过错。
“我听闻,当年‘十二夜’是江湖人武功最厉害的一群人,却二人惨死,二人失踪,是因为他们中间出现了叛徒。很多人都说,失踪的第十二夜便是那个叛徒。师姐不信,师姐一力扛压,扛了这么几年。
“我觉得,‘十二夜’终究要活下去,江湖势力终究要重整。北周都建国了,江湖人难道要一直被喊打喊杀,被当过街老鼠吗?
“我来汴京,一是为了寻找‘子夜刀’,从‘子夜刀’那里找到十二夜中叛徒的真相。”
少女低头,想到自己从师姐那里偷看到的一封封书信,想到师姐一直在找“子夜刀”……便是为了师姐,她也要找到那个人。
姚宝樱继续:“二是为了重开鬼市,助容师兄回归鬼市,将汴京一盘散沙的江湖势力重整,庇佑这里的苦难人。
“三是,寻找和朝堂合作的机会。乱世之中,江湖和朝堂互不信任,如果二者无法远离的话,便需要寻找一平衡点……我来汴京,是来寻找达官贵族,寻找官家,寻找贵门。我想看看如今的北周朝堂是什么模样,是否值得我们靠拢合作。
“张家,是我认识的、并可以接触到的顶尖那一拨的世家大族了。既然张二郎对我追赶不住,我何不进入张家呢?”
她弯起眼睛:“所以,我本来就是要进张家的。”
不过她现在觉得张二郎对她的态度太怪异,她得想法子脱离了。
赵舜听得专注。
姚宝樱俯下身,蹲在他身边:“阿舜,你这一路帮我,不也是想和我一起看看,北周现在的朝堂,是什么水平……你该战,还是该和吗?”
她气息拂到他耳边,小声笑:“尊贵的……南周皇太子,李兆舜,李三郎。
“阿舜,若非你尊贵至此,你怎能调动南周使臣在鬼市行走,怎能轻松查出高善声的身世?阿舜,我们的目的,其实某方面是一样的。“
赵舜眸子微缩——
张家的书房中,张文澜向后仰坐,好整以暇——
“我要做什么?
“我要杀光‘十二夜’啊。江湖人想控制朝堂?做梦。三年前,他们觉得自己人里出了叛徒,就那样对你……大兄,我不会让江湖人左右朝堂的,我是一定要他们臣服,要整个江湖为朝堂所用的。”
他转着右手上的玉扳指,转动间,扳指划伤本就伤疤未好的指缝。
越是痛,他越是笑。
他的反骨几乎要从眉峰间溢出了:“消失的人手去哪里了?去屯兵了啊,大兄。乱世之中,谁是皇帝,谁是臣属,都是不好说的。现在官家是厉害,但是难道我不行吗?这个天下是你和他一起打下来的,我觉得,我如果有本事染指,为什么不呢?”
张漠吸口气,捏紧眉心,半晌说不出话。
他的弟弟狷狂近疯,越是畅想,越是兴奋:“我早就想清楚了。
“大兄,你身体变得这么差,是我没办法第一时间为你报仇疗伤。樱桃离我而去,是我能力不足以困住她。我管云门要人而不得,是我权势不足以号令江湖。
“但是只要我站在权柄之巅,这些全是我的掌中物。大兄你就看着吧,我会得到这一切的。”
张漠真是,真是……无话可说。
他身体如此,拉不回这个满肚子坏水的二弟。他只好迂回:“如果姚女侠,就是‘十二夜’的人,你也要杀光‘十二夜’?”
张文澜不知想了什么,脸色冷下。
张漠又道:“我命如残烛,不过苦熬。你能一手遮天,又难道能与老天争命?小澜,不要执拗。”
“我不,”顷刻间,张文澜微微笑,睫毛飞翘,神色恬静,诡异的疯感与温柔一同在他眉目中流动,衬得他何其凉薄又何其残酷,“我喜爱的人,我在意的人,我一定要……纳入我的掌下。”
“无论是大兄,还是樱桃……苍天不予,我便与苍天争!”
第40章 暗里叫人骨髓枯1
鬼市中,高处坐在屋檐上的姚宝樱和赵舜,或者称他为,南周皇太子李兆舜,一同俯望着鬼市间的市集。以及,那些在市集上穿梭的南周使臣,充当贵客,来这里体会汴京的风俗。
在暗涌压下去后,鬼市明面上是热闹的。
他们听到有歌女弹着琵琶,柔美婉转地哼一曲民间小调:
“月儿弯弯照九州,
几家欢乐几家愁?
几家夫妇同罗帐?
几家飘散在他州?”
歌女声带着凄怨,姚宝樱听得专注。她又十分心软,听出歌中的思乡与念旧之情,少女的眼眸中便如凛凛秋泓般,波光潋滟,水色起伏,似要跟着一同伤心得落泪。
赵舜几乎是惊疑,又感慨地望着这样的姚宝樱。
这就是宝樱姐啊。
汴京百姓的苦和她有什么关系,鬼市的江湖人被不被那些世家利用又和她什么关系。即便是第六夜真的打算回归汴京鬼市,这也不是姚宝樱的责任。
偏偏,容暮本人还未到,姚宝樱先来汴京,帮她的容师兄处理这些事务。
赵舜猜,以他所认识的容暮表现出来的冷心肺看,容暮本人,也许并不在意鬼市,不在意姚宝樱帮不帮他。可赵舜也知道,姚宝樱是一定会帮的。
什么“十二夜”?
赵舜心中嗤笑一声,想到:十二夜的血早就冷了。
如今还热着血、希望大家都好的人,大约只有姚宝樱了。
姚宝樱只是云虹的师妹而已。
十二夜如今的领头人,只是云虹而已。
如果不是为了帮云虹分担身上的重压,姚宝樱待在云门中,当那个人人宠爱呵护的小师妹,不下山经历红尘风霜,不好吗?
宝樱姐又不是他……又不是像他这样,必须浸在这桩俗事中,怎么也挣扎不出去。
赵舜低头。
半晌,他轻声:“去年,我去云门拜师的时候,你和虹姐,就知道我是南周的皇太子了吗?”
“也不是那么早吧,”姚宝樱想了想,笑道,“一开始是不知道的,只是碰巧容师兄那时候刚从江南回来。他是个瞎子嘛,瞎子通常耳朵厉害。你一开始说话,容师兄就认出了你,然后告诉了我们。”
姚宝樱为难地叹口气。
那时候,一听说来拜师的少年可能是南周朝堂人,师姐便想将人赶跑。是姚宝樱想出山玩耍,顺便拐了赵舜,一道来汴京的。
她这个人,即使对人有几分警惕,但常日相处也从来真诚得很。两个少年结伴半年,姚宝樱便相信无论阿舜是谁,阿舜都不是坏人了。
姚宝樱笑吟吟:“坏人是不会像阿舜这样待我好的。”
赵舜盯着她,欲言又止半晌,心想那张二郎怎么说?
但此时似乎也不适合提张二郎。
赵舜托着腮,凝望着下方的人流,苦笑道:“我今日其实是发现高善声和张家的人私下联系,我觉得他肯定不是和张二郎联系。我怕你有危险,才试图出来联络你……没想到他们正好在今夜动手。
“而我,也确实是南周的皇太子……可是宝樱姐,我这个皇太子,恐怕和你以为的不太一样。”
很多时候,赵舜都觉得,他算皇太子吗?
前朝灭国,天下大乱。北周和南周都抢着称自己有前朝皇室血脉,自己立国最正。
也许吧。
毕竟北周和南周的皇帝都姓李,可能确实都和前朝皇帝有千丝万缕的血脉关系。
但赵舜知道,他们都不是前朝皇嗣遗孤。
因为,赵舜,或者说,李兆舜,才是那唯一有前朝皇室血脉的人。
南周皇帝知道后,率先抢下了他。南周皇帝拉着他这个旗帜建国,
并声泪俱下地在满朝文武面前表演,说百年后要将皇位让给李兆舜。
所以,赵舜被封为皇太子。
然而,南周朝上下皆知,南周皇帝有自己的儿子。皇帝的儿子即将成年,赵舜这个尴尬的皇太子,迟早有一天要为皇帝的儿子让位。
为了避嫌,赵舜便远离南周朝政。
可身怀前朝皇室血脉,赵舜又觉得天下乱世,似有自己的错,他应该做些什么。
听闻“十二夜”统领江湖,号召群雄。赵舜便想,如果自己能帮南周朝堂争取到江湖势力的支持,南周便有一统天下的可能。
毕竟如今时局,霍丘,北周,南周。三足鼎立,互不相让。但天下大势必主合。
可惜十二夜凋零,又在北周的地盘。南周想让江湖势力支持自己,少不得来北周走一趟。
恰恰南周使臣和霍丘使臣一同访问北周的汴京,谈判战和问题。南周的皇太子赵舜与他们打了招呼后,便和姚宝樱混在一起,从另一个角度,来观察北周。
看看这个南周终有一会的对手。
看看北周和霍丘会不会联手。
赵舜托着腮,喃喃道:“……宝樱姐,我其实只是不喜欢霍丘和北周议和。他二者若是联手了,很可能会南下对南周出兵。自然,这些事都是南周使臣的事,我其实没怎么骗你的……”
姚宝樱板下脸:“没怎么骗我,就是还是有些地方骗了我的意思?”
赵舜一惊,目光闪烁:“我只是隐瞒了身份……这也算骗吗?”
姚宝樱凝视他片刻,噗嗤笑了起来,蹭过来挤挤少年的肩膀,笑吟吟:“好啦阿舜,你怎么这么怕我啊?就算一点点欺骗,我也不介意啊。虽然我希望你是个完全的好人……但是我也知晓在这个乱世,完全好人是活不下去的。那大体上,做个好人,就可以了嘛。
“阿舜已经很厉害啦。”
她学着大人的样子,伸手去摸少年的头。
赵舜神色一僵,眼皮微跳。
但他竟然没动,任由她假装大人,过了把大人瘾。
然后,他小声问:“那我们还能一起玩吗?”
“自然呀,”姚宝樱叉腰,“现在鬼市还很乱呢,汴京的江湖势力还是一团乱浆。我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还得阿舜帮我一起……咱们得帮容师兄治好这一切啊。”
她喃喃声:“那样的话,人心活了,大家就都会好起来的。”
赵舜怔然看她。
他是真的,没见过这样赤诚的少女。
他有些困惑,不知她是天生如此,还是未经浊世污染,虹姐将她保护得太好。
他亦不知,走这一遭红尘,她会不会变。
半晌,赵舜在姚宝樱朝他看来时,笑得纯然无害,好似压根没有烦恼。
他做出一切随她的模样,问她:“那你果真还要在张家待下去,是吧?你是想通过张家观察朝堂,还是干脆想通过张家,见到现在北周的皇帝啊?大家都说,张大郎和北周皇帝是好兄弟,生死之交,说不定你真能通过张家大郎,见到官家……”
“糟了!”姚宝樱忽然跳起。
她神思不属,脸色发白,惊得赵舜跟着站起来。
姚宝樱:“天啊,我把大伯给忘了!阿舜你先忙你的事吧,我得回去救大伯。大伯不能出事啊——”
她跳下屋檐便纵入黑夜中,赵舜连拦的话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赵舜无奈,又笑起来。
算了,宝樱总会再出门,和他见面的。
……他想争取宝樱,跟自己回南周呢。
争取到姚宝樱,很大可能就争取到“十二夜”,争取到号令天下的江湖势力。
赵舜甚至带着一丝恶意猜测:张二郎知不知道姚宝樱是“十二夜”中第三夜云虹的师妹?
若是知道,张二郎此时对姚宝樱的几多痴缠,难保不是利用。
或者说,只要宝樱觉得张二郎一直在利用她,那宝樱便不会和张二郎重归于好。宝樱小娘子的道德之高,正是他二人之间最大的阻碍。
赵舜托腮静坐,含笑:“张文澜……张微水……你的一手牌烂成这样了啊,我倒真想知道,你握着这么一手烂牌,会怎样将宝樱越推越远……你若再惹她一次,她便会跟我走了。”——
张宅书房中,张漠嘶口气,掐着眉心,无奈地看着对面的青年语气激昂,双目明亮。
这便是他的二弟,张文澜啊。
张文澜是个越争执、越冷静、越兴奋的人。他恨不得将他的满肚子坏主意展示出来,将人斗倒一圈,他借此获得成就感。
每逢这时候,平日阴郁的青年,便会像斗战孔雀般,昂首挺胸,双目幽亮……放在张漠眼底,十分好笑。
张文澜说着他的计划,倾前身子,诱拐他的兄长:“大兄,你来帮我吧。加入我的计划,我来收复整片江湖与朝堂……你不也想结束乱世吗,不也想建立真正大一统的国度吗?只要你帮我,我也会帮你。”
张漠无奈地看着他。
张漠轻声:“不可以啊,小澜。”
张文澜眸子倏眯。
张漠:“你要杀‘十二夜’……我不能同意。
“你要屯兵、篡位……我也不能同意。”
张文澜盯着他,轻声笑:“为什么?你珍惜你和官家的兄弟之情,你觉得你和我的血脉之情,宛如尘埃,不值一提吗?”
张漠垂眼。
他低声:“小澜,没有人保护你。”
张文澜怔住,蹙起眉,有些不理解地看去。
张漠淡声:“我不在意什么正统,我和官家的情谊,也不值得我付出所有。只是没人保护你,护你平安行过险途……如此,纵在黄泉之下,我也不能心安。”
他一点点抬头。
他幽静如雪水的眉眼,与二郎僵冷如冰封的眉眼对视。
张漠:“小澜,我快死了。我保护不了你,我宁可你什么也不做,就待在朝堂上,官家会替我照顾好你。”
他目中的雪水如泪如血,在眼中缓缓流溢:“我从小没有照顾好你,没有让你不受欺凌,没有让你平安健康……我不能任由你这么偏执下去。”
风吹灭了烛火。
张文澜坐在黑暗中,一动不动。
“哐——”
外面的打斗中的敌人撞上院门,一丛藤蔓连着墙被撞坍塌。巨大声响,惊醒了屋中的人。
长青在外忽然高声唤:“二郎,三族叔府上伯言甩开我们的人手,秘密回京,先前往皇宫——恐怕要告状二郎并非张氏血脉之事!”
书房中,张文澜好像才清醒,一下子站起来。
他躬身迎前,上半身撑在桌上,向张漠压去。
他一身风霜俱是煞气,眼皮褶皱很深,眼窝幽静敛寒:“你不会死。你就在这处府宅腐烂昏沉,活至百岁,看我如何赢下这一局……”
张文澜甩袖:“我现在要去处理那个伯言,没空理会你这个病秧子。”
他优雅地转着他的扳指,挂上腰间组玉,变回了外人所知的张二郎。他在转身时,被木椅撞了一下,腰间组玉发出泠泠声,托住那把细瘦腰身。
很多时候,他就像个不懂世情的怪物。怪物固执地挽留一切,牢牢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又贪婪地盯着旁人的领土。他跛着脚,走在一条谁也不会认可的狭路上,显得……十分可怜。
张漠静静地看着,看这个文弱弟弟磕磕绊绊,连个路都走不好。
在张文澜即将步出书房时,张漠开口:“如果世事都在你的预料中,你为什么要在姚女侠面前,假扮我呢?”
张文澜背对着屋中人。
半晌,张文澜回头,语气如烟一般缥缈诡异:“倘若她喜欢的,就是你……我为什么不能成为你呢?”
张漠厉声:“荒唐!”
他咳嗽起来,上气不接下气,大块血堵在他喉咙眼。他硬生生忍着不吐出,撑在桌上的手背青筋凸起,瘦得可怖。
张漠喘着气:“你打算骗人到什么时候?”
张文澜看着他的枯槁,撩目间,突兀笑起:“倘若她喜欢的是你,那我便会舍弃‘张文澜’,做一辈子的‘张漠’。只要我能哄住她一生,真假便没有关系。”
他露出几分少年郎才有的无邪天真,想到自己的心上人,面颊
绯红如胭,目中流光漪漪:“她喜欢谁,我便是谁。”
他脸颊轮廓藏在黑暗中,恬静若神佛玉石,语气甚至有几分不谙世事的孩子气:“我会与樱桃在一起的。”——
张文澜将张漠气了一通,直出张宅,一路骑马,声称要去处理伯言私自回京、欲去宫中告状的事。
他在张宅时那般风光,但他心头实则混乱。
张漠说自己要死了……
不,他不会让张漠死的。
张漠三年前就快要死了,不还是被他延长了三年寿命?
他可以救哥哥三年,他当然可以救哥哥更多年。他不在乎别的,只要张漠活着就好。哪怕不见天日,哪怕与世隔绝……只要活着!
那个伯言,又要告什么状来着?
哈,伯言甩开他的眼线,和三族叔联络上了,对不对?
张伯言从幽州回来,拿到了他不是张家血脉的证据?张伯言要证明他不是张家子弟,要将他逐出张家,不许他沾指张家事务。
凭什么。
张文澜脑海中,闪过许多浮光掠影。
一会儿是三年前的姚宝樱在雨中横起长刀,刀刃劈向他;
一会儿是他好不容易找到兄长,兄长却遍体鳞伤,气息微弱,所有人都说兄长要活不成了;
一会儿,他又变得很小很小,年幼的孩子们拉着手围住他,朝他丢石子丢菜叶,嘲弄他不是张家孩子,他如果知廉耻,就该滚出张家;
他的父亲将他吊起来打;他的母亲指着他鼻子骂他怎么不去死;他的兄长不在家,他的弟弟妹妹压着他的头往水桶中闷……
那些浮世浊影,最后化成一片大火。年少的张文澜坐在火后的矮墙上,静静看着那场大火吞没一切。他在火光中转身离开,在幽黑中踽踽独行,一个女孩儿出现在路尽头……
所有这些浮光掠影,密密麻麻,如鼓点般,在张文澜脑海中敲击撞击。鼓点声越来越密,撞得他头脑昏昏,敲得他快疯掉。
夜雾下,青年眼中血丝丝丝缕缕溢出。
他头好痛。
他要杀了张伯言,他要将这一切控制在自己掌下。
他要变成张漠,要姚宝樱只喜欢他,只看他一个。
张漠说他控制不了……他怎么会控制不了?
他可以。
“驾——”
后半夜,夜雾弥漫,脸色如鬼的青年郎君伏在马背上,带着一众手下,前去捉拿张伯言——
后半夜的寒风中,姚宝樱飞檐走壁,在汴京城中疾走。她想去找张家大郎,保护好大伯。
但是出了鬼市,夜雾迷乱,四处房舍矮瓦格外相似,街巷又窄又长。她在其中迷了路,绕了好大一圈,才绕出那些纵横交错的街巷,走到宽阔大道上。
姚宝樱正要辨别方向,猛听到马蹄声剧烈,在子夜过于清晰。
她倏地闪入墙下,正看到青年郎君骑着马,带着大批人手在大道上朝前疾奔。
马溅飞尘,几下就冲得只看到背影。
姚宝樱惊讶:“张二?”
——伏在马背上的郎君博衣飞袍,袍间赫赫鼓风,面白如死骨。匆匆一掠,其惊鸿之影,绝不会错。
姚宝樱心跳加速,神色变厉:即使鬼市人收手,张家还是出事了。
她只迟疑一下,便决定跟上张文澜,去看看——
只能说,这世间,不是只有张文澜是唯一的聪明人。
长青他们收到消息,说张伯言进京告状。张文澜今夜心绪起伏极大,轻易被激,当即带人杀去,嚣张非常地打算在张伯言进入皇宫御道前,拦住张伯言。
张文澜被算计了。
他进入空荡荡的御道,马蹄高抬时忽然被地上什么绊住,整个马身朝前扑去。张文澜反应慢一些,待马矮身时,他才缩起身子从马上跃下。
青年整个后背却已经撞在地上,被磕得火辣辣疼。
他下一刻立即起身,刷地出剑。
长青等人一道被甩下马背,只有长青武功高强,在第一时间跃地,并到了张文澜身前,抬起了手中刀柄,警惕朝向四方。
夜雾弥漫,地上绳索如丝线——那正是用来拦马的绳索。
张文澜意识到不对:“撤——”
晚了。
“噗——”
两道墙上,黑衣刺客们持弓列阵,更有人直接冲下来,朝张文澜这一众人杀来。
张伯言带路,从斜对角的街后现身。
这个年轻的郎君刚回城,便听说张家生变,自己父亲等人可能要被架空。
张伯言临时和父亲的亲信联手,布置了一个计划来杀张文澜——张伯言朝张文澜提起剑,高声:“杀了他,今夜战利品,张家与尔等平分!”
敌人张狂地吹声口哨,朝那闯入陷阱的细皮嫩肉的郎君瞥去不怀好意的一眼——
“张兄,你家这位二郎,男生女相啊。”
张伯言道:“他可不是我张家……噗!”
话音一落,张文澜手中便有利刃飞出,朝他锁去。只多亏张伯言旁边有卫士伸手拉了自己郎君一把,那把利刃才只刺中张伯言的肩头。
张伯言抬头,看到青年那被雾笼着的秀拔身影。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张伯言不再多话,撑着受伤的肩臂,带着所有人冲向这被自己围困住的二郎。
张文澜拔出了剑。
长青他们开了杀局,张文澜手中的剑也溅了血。他眉目阴郁目浸血丝,整个人情绪紧绷到了极致,释放出来,便是洌冽杀气。
“哈。”张文澜笑。
一个人朝他压来,兵刃在头顶,张文澜仰头便面无表情地将剑刺向来人的耳朵。
“想杀我的人多的是。”张文澜脸上溅上血。
敌众我寡,步入陷阱,生死难求。
“凭什么便宜你们?”他睫毛上溅上的血让他面容冶艳,他的招式武功来自张漠所授。他的那点儿招式也许在江湖人眼中不值一提,但他在绝境迸发出的强悍劲力,凶煞恨意,却让刺杀他的人,并不能轻易近身。
可惜终究要输。
张伯言布好了陷阱等着他,甚至张伯言为了牵制长青,十数个武功高手围住长青,让长青分身乏术。如此,张文澜还有什么生路?
张伯言道:“二郎,只要你离开张家,我倒不是不能放你一条生路。说实话,你我也并没有生死大仇啊。”
张文澜噙笑:“你若是就此离开,我也放你一条生路。”
张伯言:“找死!”
张文澜撞在墙头,被逼到墙根下。他冷静地等着张伯言自投罗网——他就算死,也要杀掉张伯言。
他手中的剑已经摔落,不得不换了匕首当武器。匕首上沾了不知他的血还是敌人的血,锋刃嫣红,映着青年苍白又赤红的眉眼。
长青想过来,过不来;其他卫士们也如长青一般,被牵制在外。说到底,是他今夜拙劣地试图控制人心,反而被人捉弄。
血溅在他根根纤长的睫毛上。
即使杀了张伯言,他也不开心。
他才把姚宝樱困入张府,他才披上张漠的皮诱住姚宝樱。可姚宝樱连张漠也不要,抛下他走了。他还没有质问,他还没有让姚宝樱付出代价……凭什么、凭什么……
生死之际,张文澜低喃,夹着恨音:“姚宝樱……”
头顶传来少女声音:“谁叫我?”
张文澜猛地抬头。
他就靠在墙头,保持静默,看到姚宝樱就站在他上头的墙头上。
她的乌发凌乱贴颊,沾了露水。昏昏夜色下,迷雾在很近的方寸间破开一角,照得她眉眼清皎气势盎然,和他的萎靡
全然不同。
她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她恰恰出现在这里。
姚宝樱用轻功追赶马匹,将将赶到,看到了这里的围斗。
没有人将姚宝樱放在眼中。
街头的张伯言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看墙下的青年没有援手,便决定亲手杀张文澜。他朝墙角下的青年扑去,却在靠近时,见青年俯下脸,掀起眼皮,眸中神色如野草般疯长。
雾散开,那一眼的幽亮怪异,下一刻生效——“樱桃,动手,我付你钱!”
张伯言的剑要刺中张文澜时,张文澜身后出现了一个少女。少女站在张文澜身后,贴着他后背,与人呼吸同步。她握住张文澜的手时,丝丝缕缕的春意在张文澜心头蓬勃生长。
匕首翻转,朝外挥出,刺破天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