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张伯言惨叫一声,被匕首划破眼睛。
他不服输,又见少女裙裾一扬,骤然抬步迎身,张文澜的匕首转到了姚宝樱手中。少女手腕翻转,他们都看不清少女的动作,匕首从少女手中飞出。
寒光正正扎中张伯言心脏,张伯言轰然倒地。
其他敌人还没反应过来,姚宝樱就站在这里,定一下神后,她回头看墙根下的张二郎。
衣袖脸颊都沾了血的张二郎,像死人骨披着人皮,乌发黑杂脸白唇艳,明明狼狈,却有一种不顾旁人死活的美感。
她不好意思直接和他谈钱,便支吾着寒暄:“阿澜公子,好久……啊不,半夜不见呀。”
而张文澜就站在血泊中,看着她生机勃勃的眉眼。
姚宝樱唏嘘:“你怎么落到这么惨的地步呢?”
这一刹那,张文澜心中的惊艳与摧毁之情叠加。
正如他的爱意与恨意总是分不清彼此。
他怔望着这个从天而降的救他的少女,满心满眼都被她填满。
他分明站在这里,可他觉得他依然能闻到火苗窜上肌肤的焦味,听到爹娘的唾骂声;他看到大兄倒在榻间奄奄一息,也看到苍茫山间强盗比鬼魅更可怕,少女在强盗砍中他的时候从天而降,将他护在身后。
他朝她追去,她却冷冷问他,你是谁,我们认识么,为什么追着我不放。
荒诞。
一切皆是荒诞!
期期艾艾,蓬草丛生,张文澜跌跌撞撞地走向她。衣摆飞扬,郎君如奔,越走越快。
姚宝樱以为他要胆小地来抱她,要说感谢的话,她连骄傲的“不客气”都绕到了舌尖。
谁想张文澜扑过去,抓住她手腕,柔声呢喃:“我大兄呢?”
姚宝樱一怔。
“你不要他了吗?”
他乌黑的发丝松垮柔软,落在二人的指腹间,好是酥痒。他目光失焦瞳孔茫茫,痴痴问她:“现在,你又要我……不要我大兄了吗?姚宝樱,你到底要谁……你到底要谁!”
他低头,绷住下巴就朝她颈上咬去。
他又在碰触时收了齿关,舌尖轻舔……
万没想到,路遇不平,救到疯子。姚宝樱生怕自己被咬,抬手就一掌劈向他后颈。
动手时姚宝樱才想起自己又打晕了张文澜,她还没跟他算钱呢。她忙抱住人,偷偷摸摸地往角落里躲,趁无人发现时高声大喊:
“长青大哥,你家二郎受了伤。这里坏人太多了,我先带他躲躲。咱们后会有期——”
她抱住被她一晚上劈昏两次的人,朝后翻身上墙,眨眼间便跑得没了影子。
——
“滴答。”
“滴答。”
伴着水声溅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张文澜觉得自己全身灼灼地痛。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被绳索吊在横梁下,手腕上的血沿着手臂向下滴落。脚不沾地,双臂痛麻,低头间,他看到美艳窈窕的女人散着发,幽魂一般在黑魆屋中游荡。
低眉浅笑间,她染着仇恨的眼睛像山魈的乌黑羽衣燃烧。
那是他的母亲。
他母亲举着火把,似笑非笑地望着他,问他:“你怎么还活着啊?就是因为你,我才被困在这里。”
张文澜冷冷地想:你的际遇与我何干。不是我凌辱的你,也不是我强逼你嫁人,更不是我辜负你。因畏惧死亡而生下我的人是你自己。你是很可怜,但跟我有什么关系。
也许是他那种怪异、不逊、与己无关的姿态不像常人,惹怒了下方的疯女人。
她痴笑半天,扬眸间,笑容变得像画皮一样,从脸上倏然剥落。毫无征兆,她将火把朝他脸上扔来,冷静至极便是妖冶。
张文澜本能地闭上眼,灼热火光烧上他的眼皮。下一刻斗转星移,四周光暗,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又被绑在了山洞中。
山洞中有许多人的泣音,许多人吃喝拉撒都被关在这里。这里腐朽、恶心、脏污,又透着莫名的熟悉。
张文澜一时思绪混乱,想不出这是哪里。直到他听到打斗声,再听到脚步声,听到周围和他一起被关的人们的惊喜欢呼声。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眼皮,顺着微弱火光,看到……一点女子衣。
像一朵飘移的樱桃花。
因穿得鲜妍明丽,她呈现一种不谙世事的纯净。
张文澜心中冷笑:这种人,迟早被这个乱世吞食。
那朵樱桃花精渐渐近了,张文澜怔然,发现那是年少的姚宝樱——
她穿着橘色与白色相间的窄袖长裙,裙尾擦过她手中的染血长刀,以及垂在裙前的薄绿丝绦。她和张文澜平时见到的贵族娘子与平民女子都不同,是那种一眼就看出她不属于这里的不同:干净,过于干净了。
少女的发带擦过有些婴儿肥的脸颊,她脸小鼻小,嘴唇薄而弯。最出彩的,是那一双眼睛。眼尾弧度微圆,眼瞳过黑,占了大半眼眶,只给眼白那么一点儿发挥余地。而她总是带着笑,一笑起来,漂亮的细碎的日光落在她眼中。那一双神韵飞扬的眼眸,坦荡清明,明明看着他们,他们又都没有真正映入她眼中。
他们只是她璀璨人生的过客,她本身已足够夺目,注定在人间劈出属于她的刀光剑影。
这个面容更稚嫩些的姚宝樱,便提着她那把长陌刀,威风潇洒地救下这一整个山洞的被强盗关押、被充当食物的人。
张文澜盯着少女的英姿,才慢慢想明白:这是十九岁的他,初遇十五岁的姚宝樱。
其实他从不感激她。
也许他天生就是个狼心狗肺的人,他人对自己的小小关照,他总不看在眼中。他人生死,与自己生死,都是一样的。
不然,当云州张宅被霍丘人放火烧时,他不会就那样冷眼看着,压根没有救人的打算。
他背着包袱,走上去汴京寻找张漠的路,也并不是他对张漠有何指望。
哥哥离开得太久,留给他的印象太浅。他去汴京,只是恰逢张漠写信叫他去,恰逢他无路可去,便随便走走。
张文澜被山贼抓到、困在山洞中,那都是乱世中常有的事。而张文澜其实早早给山下驻扎的军队报了信,只要等待好时机,这些山贼便会充当军人的军粮。
这个年代,军匪一家,谁也说不上谁更好,不过互相吞并罢了。
所以,张文澜不感激姚宝樱救他。
但是救下一众山贼的姚宝樱,笑眯眯地接受众人的恭维的姚宝樱,朝那坐在角落里的少年多看了几眼。
抱着包袱的张文澜在一刹那明白,她对他很好奇。
好奇他什么?
脸吗?
他继承了母亲的美丽,却也因为这张脸,承受了家人更多的怒火。他一点也不喜欢自己的脸,他喜欢张漠那样,英气的、豪爽的、一看便是大侠的长相。
可虽然张文澜不喜欢自己的脸,但他用脸来谋些福利,却丝毫没有手软过。
此时看到那少女被围在人流中,短短一刻钟时间,她已经偷偷瞥过他两眼,张文澜心中有了数。
于是,在被关押的百姓们三三两两地相携下山的时候,张文澜便抱着自己的包袱,静静地跟
在姚宝樱身后。
她走得很快,他总是跟不上。
他跟丢的时候,便顺着水流的方向走。天亮的时候,他捡到一些果子,默默地堆在一起,放在路旁等人。他还往路旁放颜色鲜艳的石子,摆出有趣的图案。
甚至如果山中有野兽出没,张文澜想,他也不介意上前去送一送命的。
他只是赌她。
赌她多看了他几眼,为了那几眼,她不会对跟在她身后的人毫无察觉。
赌她看起来天真烂漫,身上没有烟火气,应该没吃过什么好吃的。
也赌她既然衣着鲜妍,又爱人美色,那么他摆出有趣的、漂亮的石子,会吸引到她。
果然,走了好几日,到了夜里,那个少女便像一只已经飞上天的风筝,被他手中攥紧的丝线,硬生生拽了回来。
她板着脸出现在他面前,奇怪问他:“你干嘛一直跟着我?”
张文澜抬头看她。
他用自己恬静的神色、与世间大部分麻木求生的苦难人不同的秀逸面孔,还包括他父母咒骂他的那双野狐一样朦胧又摄魄的眼睛仰望她。
他告诉她,自己要去汴京,自己要雇她当护卫。等到了汴京,他可以给她佣金。
姚宝樱欣然答应。
她果然不经世事,天真好哄。虽然,他也没哄她,他说的是实话。
但是实话之后,张文澜在接下来的一路上,会有许多虚伪等着姚宝樱。
那时候姚宝樱一路上与他又说又笑,还打听四方风土民情。张文澜心情好了就搭理她两句,心情不好就郁郁坐在一旁不言不语。他大部分时候,心情不好。
姚宝樱玩他的袖子:“张二哥,你笑一笑啊?你都要当大官了,干嘛总是阴沉沉的?”
“张二哥,你是有什么烦心事吗?说出来,我帮你分担一下嘛。”
张文澜不需要别人帮他分担,自然,他也没觉得自己有什么烦心事。
她总是看他的脸,还叽叽喳喳,他心中默默有些讨厌她。然而他毕竟是一个爱做戏的虚伪人,哪怕心里厌恶,他面上也从来没表现出来。
所以,张文澜猜,姚宝樱应该一直不知道,他在一开始很讨厌她。
二人关系的转折,也许在姚宝樱看来顺其自然,但在张文澜这里从来不是。
有一次,他们路过河东镇,被河东藩镇军阀拦了路。河东军阀强行征兵,将他们送去挖地洞。
张文澜拿出张漠的手书,但他们装不识字,不肯放他。他们也不放过姚宝樱,要把姚宝樱送去军营中干苦活。
姚宝樱打探过,这路藩镇节度使贪污捞钱,并不好好打仗。前线军情紧急,节度使只在挖地洞延误军机。
姚宝樱:“怎么办呢,张二哥?”
张文澜自然也不想待在这里。
挖地洞几日,他已经吃不了苦,开始头脑晕晕,四肢发软。
张文澜便出主意,他们策划一场兵乱,让这些被强行征用的无辜百姓逃去成德镇。
天下三大强藩之一的成德,正在找机会吞并河东。河东一旦出乱,成德会迫不及待地收拢逃来的人,将军情传到前线。北周皇帝正在收复这些藩镇,一旦得知此情,河东节度使便做不成官了。
姚宝樱头如小鸡啄米,一点一点,听他这么能说,她都呆了:“张二哥,你做坏事真的很有天赋啊。”
张文澜瞪她一眼,她喜滋滋,没放心上。
他看着身体很差,姚宝樱便拍胸脯保证,说自己来忙活此事。
姚宝樱很靠谱,他们趁夜发动兵乱,姚宝樱带着他们一群人逃跑。
身后军人追逐,前方山路迢迢,星夜浩瀚。若逃不出军阀的势力,这场兵乱会被粉饰太平。他们白白忙活不算,被抓回去,说不定会死。
所以,惶恐的百姓们发现,姚女侠带着的那个少年发了烧,耽误了行程,便相约着要丢掉张文澜。
他们在张文澜昏睡的时候争吵——他们以为他昏睡,其实他这个人虚虚实实的路子太多,哪怕再精神不济,也撑着一口气,得以偷听到他们的对话。
姚宝樱据理力争:“主意是他出的,我们怎么能丢下他不管呢?”
他们道:“可是跑动的人是你,找我们说主意的人是你,带我们逃出来的人也是你。你武功这样好,后面的路,我们也得仰仗你。那个小郎君算什么?”
“姚女侠,放弃他吧。如果因为他,我们被抓走,大家都会死。”
“难道你要为了救他一个,害死我们这么多人吗?”
张文澜靠在挡风的大石后,听着他们的争执。人之常情,随弃随用在这个时代十分常见。
如果不是需要兵乱对付节度使,如果不是姚宝樱每日望着那些人唉声叹气,他也不会出主意让姚宝樱带这些人逃跑的。所以,如果他们丢下他,他死都会爬回河东镇,找到节度使,告诉节度使如何抓捕这些人,杀死这些人。
张文澜抿着唇,闭上眼,在寒风中捂上耳朵。
他不想听那些争执了。
他已决定杀掉他们了。
……天亮时,少年被滴到唇上的露水凉到,睁开眼,便看到姚宝樱放大的面孔。
她俯下身喂他水喝,很是哀愁:“张二哥,你体温好像更高了。我们真的需要赶紧找个地方,让你好好歇歇了。”
十九岁的张二失神。
他目光迷离模糊,面颊被烧得绯红,绯色下,又透着一段苍白。姚宝樱跪坐他身边,将他护在蒲草芦苇后。芦苇飘花,白茫茫若雪,宝樱摸他额头判断他体温时,偷偷摸摸地夹带私货,指尖小小碰触他的脸颊……
张文澜一把握住她的手。
飞舞的芦花落在二人腕上,麻得人鼻端发痒。
她看起来有点慌,以为自己的觊觎美色被人发现。
但张文澜握着她的手腕,问她的却是:“那些救下的人呢?”
姚宝樱眼珠一转,叹口气道:“他们可能觉得我是女子,你是病人,我们都是累赘吧。天亮时我就发现他们抛下我们,逃跑了。张二哥,我们只好继续相依为命了。”
张文澜目光幽幽地看着她。
他心想,骗子。
他轻声:“他们如果被抓到了,会供出我们的。”
姚宝樱:“怎么会呢?我们被丢在后面,必然是我们先被抓到啊。”
张文澜:“因为我知道一条小道,可以比他们走得更快。”
姚宝樱一下子静了,又一下子瞠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他。
他已经烧得神色昏昏,却在她的凝视下,赧然一笑:“这几日挖地道时,我和当地人聊过。我把路背了下来……”
他目光闪烁,睫毛飞颤:“并不是我不早说,而是我生病了,有些忘了……”
“天啊,”姚宝樱压根不计较他的隐瞒,扑过来就抱住他,柔软的呼吸清甜无比。她贴着他脸颊,少年脸上温度更热了,耳朵嗡嗡。只见她忽然低头,捧住他的脸,到底厚脸皮地蹭了他一下,笑弯着眼睛,“张二哥,你真是太聪明了。”
她开心:“我原本觉得我们走到汴京会很难,但现在有你的好脑子,再加上我的武力,我觉得我们……不可战胜!”
她搀扶着他起身,殷勤地要去找路。但他好像忽然注意到男女之别,性子拧起来,不要她扶。
他不知是烧晕了,还是只是在孔雀开屏。
红日一点点跃至中天,二人走在漫天芦花中,苇草淹没他们。
袍袖被风鼓起来时,二郎已经烧得像块炭了,难免走路飘飘然,像醉态。他乌发披散,双颊染霞,脊背宽阔而腰肢细窄,眉目风流而神态安然。
他走在漫空芦花中,衣飞人飘,吟着姚宝樱完全听不懂的诗:
“名都多妖女,
京洛出少年。
宝剑值千金,
被服丽且鲜。”
这一刻站在地平线边的少年郎,似鬼似妖,非鬼非妖。
他陡一回头,正看到芦花沾上她睫毛。芦花后,少女一双尾弧圆润的眼睛瞠大,清亮至
极,宛如星子湖。星子湖中好像只映着他一个,只有他一个。
宝樱支吾:“我听不懂你在念什么。”
他妖异的脸上便浮了笑,眼睫慢吞吞地扬起,狭长的眼眸总是荡着一腔狡黠。他语气轻若烟雾,飘飘摇摇:“那你就去查呀。”
——去了解我,认识我,步入我的陷阱啊。
宝樱感觉自己在被诱拐,好奇怪:“我们整个山,都没有你这样、这样……”
她形容不出来,他则站在飞舞的芦花中,待她走近。衣袖摩擦间,难免碰触到她的手指。
相依为命的时候,肢体接触并非稀少。但没有一刻,这么牵动他的心魂。
他看着她,突然哑声:“你为什么不和他们一起走呢?”
她很不解他的问题:“我们不是说好一起去汴京吗?难道你打算赖掉我的佣金?不可以哦,张二哥。我这个人很难对付的……你若是赖账,我一定天南海北地追杀你。”
少年张文澜低着头,悄然翘唇。
他又转过脸,凝视她的脸颊。
在此之前,他眼中的姚宝樱,不过白净些,能打些,是个女的。
此时开始,他觉得她清丽灵动,即使不是世间绝色女子,也容易让旁人觊觎。
原来他和世间庸俗的看客一样,并不只有狼心狗肺,他也会对救命之恩铭记心间。
只要——
张文澜静声:“你永远不抛弃我吗?”
姚宝樱:“奇怪,我为什么要抛弃你?”
张文澜:“即使到了汴京,也不抛弃我吗?”
姚宝樱:“到了汴京,我们的约定不就结束了吗?”
张文澜:“那便永远不要到汴京好了。”
她被他吓一跳,侧过脸来看他是不是烧得神志不清了。
她看到他在低笑,少年低笑的神采静美,她实在有些喜欢看。
因为这份好色,她与他说话的语气更加柔婉,满是耐心:“必然要到汴京啊,不然我们一路吃的苦,不就白吃了吗?”
张文澜轻轻哂一下。
他缓声:“你说得对。”
黎明下,他站在山间,衣摆飞扬发丝拂面,身骨如抽条春柳般快速舒展,几分秀色被眉眼间的凌厉所夺。
面上少年气一点点消失,青年张二的鼻梁挺拔唇瓣嫣红,身上粗服化为绯红公服。他秀拔如鹤,直脚硬幞头上的乌翅如尺,他站在芦花飞尽后的山垭口,回头一寸寸丈量凡尘一切。
天亮时,一半光从天上照下;一半暗牵引着他,将他藏在芦苇后。
这个身着官服的张文澜,回头静看自己的年少岁月,朝那个身后的少女伸出手——“那就爱上我,永不抛弃我。”
第42章 暗里叫人骨髓枯3
你若爱山,我便做巍峨峻山。
你若好水,我亦有水的风采。
你若觉得张漠千好万好,我舍掉张文澜的皮色骨肉,躲入张漠的魂魄后,亦无不可。
怕就怕在,你爱山又好水,赏月却捞日,博爱亦薄情。
你上一刻与我玩闹,下一刻弃我去寻张漠;你在张漠面前失神,但相依逃亡时你又为别的人别的事抛下了张漠。
姚宝樱……这样的话,你让我怎么办?
我怎么选?!——
“滴答。”
张文澜睁开了眼。
长睫覆眼睑,一片葳蕤的扇形阴影下,他与姚宝樱俯下来的漆黑眼珠子对上。
他看到这双眼睛的同时,发现她衣衫微乱,而自己的大腿又疼得抽搐。
下雨了。
或者天阴了。
不然腿不至于这么疼,撕心裂肺一样,让他一睁开眼,便肌肉绷直,冷气一个劲窜去骨缝里。
然后,他怔怔然,才意识到自己适才做了一场混沌的梦。梦醒了,面前的女孩儿不再是十五岁的姚宝樱,而是十八岁的姚宝樱。
大约他昏睡期间,她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他很久。
他一睁开眼,她眼中便浮起喜色,嘴甜得很:“你终于醒了啊,太好了。”
张文澜面无波澜:那我是因为什么而昏睡的呢?
他又盯着她的眉眼,嘲弄地想:你现在又抛下大郎,来顾我了吗?被你抛下的人,你就忘记了吗?
姚宝樱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又要病了,不觉叹口气:“张大人呀张大人,你这碰个风吹草动就必倒的身子骨,让我怎么说你比较好?看,你不又得麻烦我了。”
张文澜心想:那又怎样,死不了人。
张漠都快病死了,我这算什么?
何况……我现在腿更疼,疼得我恨不得再次晕过去。但我又不想晕……我看到你这张脸,满腔怨恨涌上心头,真想……杀了你啊。
若是杀了你,我便不用受这份苦,诸事便变得简单很多。
张文澜垂下眼睑。
姚宝樱观察他。
她从街头的打斗中带走他,不知此时的张家情形有没有稳定下来,所以她也不敢带他回张家。暂时,他就先跟着她混吧。
而且,她有点、有点……唔,他不是说动手就给钱吗?为何他都醒了半天,还不提钱呢?
是需要她主动提吗?
可是、可是……张文澜现在看起来,脸色惨白神色憔悴,漂亮的眉眼都沾着黏腻的血与灰。他阴沉着脸坐在那里动也不动,垂下脸不搭理她,这副恹恹的萎靡的模样,让她想到了多年前、初初相识的少年郎。
在姚宝樱看来,起初的张文澜,是有几分厌世的。
一个人若整日鬼气森森,妖冶惑人,必然是有几分不正常的。她那时整日与他说笑,逗他开心,只为了他不要沉浸在他自己那桩混乱的心事中,把他自己憋出病。
好好一个少年郎,有什么想不开的呢?
如今,姚宝樱得意地想,必然是当年自己的活泼开朗感化了张文澜,才让张文澜愿意笑,愿意说话了。
但是也许她感化得有点太成功了,他现在何止笑啊。
当了大官的张文澜,各种嘲笑阴笑冷笑谑笑,他用得多顺手啊。
……只是眼下,他怎么,好像又倒退回当年那个张文澜了?
闷闷的,不理人,跟小可怜似的。
不理人也罢。
把应该给她的钱,先算清楚嘛。
姚宝樱真有些担心他一个不开心,仗着他们没有提前说好的缘故,就此赖账。
唔,所以,得哄一哄他。
姚宝樱笑眯眯:“怎么了嘛?虽然你好像又生病了,但我不是帮你把那个想杀你的人解决掉了吗?”
她这样说的时候,眼神轻轻飘了下,分明是一个心虚的、说谎的表现。
但鉴于张文澜此时低着头,闷坐不语,他自然也无法敏锐察觉她的异常了。
姚宝樱面不改色,想一想,扒拉自己领口的衣服,凑到他眼皮下让他看。
一片雪白凑过来,张文澜睫毛轻轻地抖动。
他听到姚宝樱声音甜软地抱怨:“你看,你差点咬到我了。你是狗吗,干嘛总想咬我?”
张文澜睫毛抬起,看到她的肩颈处,一道浅浅的红印。
他印象中,自己根本没有咬。他是情绪激荡,爱恨难忍,但他只轻轻舔了一下……
张文澜微凉的手,搭在了少女肩头。他俯下脸,眸子泠泠,凑近去看那红印。
那点印痕便不是他留的。但他并不说话,他望着她的肩头,目光渐渐涣散,轻微的呼吸有些乱……
姚宝樱登时警惕,一下子推开他,拢住肩头衣物:“你想做什么?”
他靠在墙上,眉目轻拢神色彷徨,好似要晕过去了。
他看着意兴阑珊:“你与旁人耳鬓厮磨,污蔑到我身上?”
姚宝樱怔一下,然后指责他:“胡说!我怎么可能?你这个人真是、真是……算了,说实话吧,我自己用指甲掐的。”
她说着瞪他一眼。
张文澜平平静静地看着她。
她不甘寂寞,伸手来戳他一下,偏脸:“为什么不说话啊?你晕得厉害吗?怎么办,我没有药啊……难道现在回张家吗?外面会不会有人搜捕你啊?外面安全吗?”
张文澜这才去看他们所处的环境:长窄甬道,四方黄土,头
顶的水时而“滴答”一声,溅在地上,混入泥土中。
空气腐朽又沉闷。
这像是一个……地窖。
为什么他们待在地窖里?姚宝樱问他张家安不安全,说明她没有回去过。呵,张家现在当然安全,外面应该也没有人搜捕他。因为张漠出手了。
可是张文澜堵着一口气,不想告诉姚宝樱。
姚宝樱又戳他一下,把他当玩具:“你到底怎么啦?你快问我,‘你为什么用指甲掐自己’。”
张文澜真不想理她。
但她就这般直愣愣地戳在他眼皮下。她朝着他笑,说话轻轻软软,眼睛清澄圆润。
他半晌,淡声问:“你为什么用指甲掐自己。”
“因为我反应过度,以为你疯了,不小心把你劈晕过去,怕你醒来骂我,”她乖巧回答,顺便道,“之前在寝舍的时候也是一样的。你在床上笑个不停,我以为你疯了。”
她煞有其事地为自己所有行为找补:“我有点胆小,才动手劈你的。但其实我用的力道还好……”
她心虚地挪开眼,不去看他的颈部——在他昏迷的时候,她已经检查了又检查,发现自己把人家脖颈打青了。
哎,愁人。
张文澜这种体质,真是让她的罪证难以消灭啊。
那怎么行?
姚宝樱手乖乖地放在膝头,眼睛眨也不眨,盯着张文澜:“我没有把你劈成傻子,说明我待你还不错,是吧?”
张文澜不说话。
他的眼神看得她发怵。
她咳嗽:“说话。”
张文澜:“呵呵。”
姚宝樱凑过来笑:“呵呵是什么意思呢?”
——所以你看,她装痴装傻、讨人喜欢的时候,发带铺到他膝上从下往上逗他的时候,是真的很可爱。
他怎么抵抗?
他怎么办?
张文澜低下眼睛,闷了好一阵子,默默想:要不算了吧,忍下这口气吧。
她抛弃张漠也罢,她不是愿意搭理张文澜吗?那他就做张文澜好了。
他还是得诱着她,勾着她……他应该怎么做来着,装弱,还是靠色?
嘶。腿好疼。
张文澜颈上青筋抖动了一下,姚宝樱看得分明,神色肃然,不玩了:“哪里疼啊?是敌人伤到你哪里了吗?我来看看。”
她说着想来搭他的脉,张文澜料定她也看不出什么,但心情不虞,不想与她多事。
他打开她的手。
“啪”的一声,非常清脆。
姚宝樱愣一下,张文澜也愣住,显然没料到那么正好。他看她时,见她眸中浮起一份委屈色。
他的心一颤,唇动一动,她转眼间却展颜,这么快就调整好心情了。
张文澜心头尖锐的冷笑便浮上来。
他勉强压制,实在腿疼得厉害,便去摸自己腰间。
他腰下系着一个小葫芦,里面装着药酒。
这药酒自然治不好他的腿,但每逢痛得厉害时,可以麻痹神经,稍微缓解一二。不过,这药酒不能多喝,药中有些致幻的作用。虽让人沉溺留恋,但眼下,张文澜并不想沉溺幻觉。
姚宝樱眼睁睁看他打开小葫芦,饮了一口酒。
他仰颈时,细长颈上喉结滚动,像一枚小小的雨花石戳在白河上,潋滟晃着她的眼睛。
姚宝樱咽口唾沫。阿澜一向是,人虽废,身上瓶瓶罐罐却准备得充分。
她百无聊赖:“什么酒啊?”
张文澜一顿,意味深长看她一眼。
她伸脖子:“我也好一阵子没喝水了,有些渴。我能喝一点吗?”
张文澜挑眉,不言不语。
哎呀他这副不搭理人的死人样……
好在她很熟悉他这和三年前相似的状态。
张二郎不拦,她便当他无所谓。
姚宝樱雀跃地抢过他手中的小葫芦,觉得这葫芦做得好精致,细颈还系着流苏绑着结,闻起来很香。
她欣赏一会儿,本想直接饮酒,但唇瓣挨上葫芦口时,冷不丁想到张文澜的毛病。她顿了顿,拿袖子耐心擦了擦壶口,这才美滋滋畅饮。
酒水清冽,带着一股醇甜,既像花香也像药香,确实好喝。
姚宝樱多喝几口,闭眼品呷。
张文澜在旁幽幽道:“劝你少饮几口。”
姚宝樱不搭理那个扫兴鬼。
他本冷着脸,看她的眼神诡异带怨。此时他语气飘渺悠远:“此酒致幻,有个坏作用——会让你爱上你身旁的人。”
“噗——”姚宝樱一口酒喷出,喷到他颊上。
他唾面自干,开始发笑。
姚宝樱:“你撒谎!你自己也喝这种酒的。”
张文澜:“我喝多了,有些免疫,与你怎能一样。”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同意你饮酒啊。”
他睫毛上、唇上都沾着被喷的酒水,眼睛湿漉漉的,他好像终于从那股萎靡中活了过来。他兀自笑半晌,如艳鬼般凑来,贴近她,笑意中饱含恶意:
“怎么办呢,樱桃?
“你现在是不是产生幻觉了,若你就此爱上我,可怎么办好呢?”
第43章 暗里叫人骨髓枯4
喝一口酒,爱上身边的人。这种说法,是不是过于玄妙,有点像谎言?
姚宝樱先慌,后狐疑的目光落到张文澜身上——实在是他劣迹斑斑,谎话张口就来。
她该信吗?
他倒是很懂她的脾性。
张文澜从她手中夺回自己的药壶,重新挂回腰下。他实在是个爱美爱洁的性子,这么一个小动作,他都不忘整理一下腰襟处的流苏带。
姚宝樱跟着他的动作,目光落到他腰间。
她看得失了下神,当真喉口有些干。也许这放在平时,不过是一个紧张的小毛病。但此时,她便怀疑是那药效发作。
姚宝樱:“可你饮酒饮了不少……你就不怕……那啥上我呀?”
张文澜哂:“我有什么好怕的。”
她心间一惊,冰雪般的眸子刷地看向他。
他眼中神色时而迷离,时而阴郁。这在宝樱看来,简直就是像中了幻。
她心惊胆战,见他那涣散目光落回她身上,轻轻地、带着几分痛恨的:“若能中和几分怨恼,我岂不自在些?”
姚宝樱怔在远处。
她不知张文澜所谓的药效是否是谎言,但她此时直面他眼中赤裸裸的恨意,心下当真一空,泛起一些稀薄的茫然与无措。
诚然,她一直知晓当年分道扬镳后,二人必然不愉快。但重逢至今,许是张文澜装得太好了,待她忽冷忽热却始终没伤她什么……不,他何止没伤她什么,她这两日,都怀疑他对她旧情难忘了。
她因此畏惧,因此想远离他。
万没料到她还在患得患失疑神疑鬼,先直面他这种眼神。这种眼神——就是想将她大卸八块,将她千刀万剐,将她碎尸万段。
姚宝樱低下头颅。
张文澜立在一旁,看着她这副模样。
他一见她明媚的面上露出这种神色,心中便生出不忍。
他的情感又恨又爱,见她如此便想哄她。可他一边唾弃自己的心软,一边又明确知晓,倘若他待她稍微好上几分,她就要吓得躲避了。
到底何时,他给她递出的橄榄枝诱惑力大得,足够让他释放自己的些许情愫,而她不至于远离呢?
眼下显然还没到那个份上,张文澜甚至不明白,她对她眼中的二郎与大郎,更喜欢哪一个?
不过,在弄清那个之前,她先不要这么不开心了吧。
药酒只有微弱的致幻作用,并不严重。他都可以抵抗,姚宝樱身体那么好,应该更没问题才对。他方才哄她说药酒可以让她爱上身边人,可不是为了让她露出这种神色的。
张文澜便咳嗽几声。
姚宝樱立刻朝他看来。
在她眼中,他大约就是一个风吹就倒的脆弱狗官。
姚宝樱到底是个心性豁达的人,那么点儿情绪不足以让她纠结太久。她妙盈盈的眼珠子落在他身上,喃声:“啊,对,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这里在地下,空气稀薄,又格外潮湿。若待的久了,你便要病了。”
张文澜礼貌道:“姚女侠,我不会病。”
但他下一刻就忍着腿疼,适当地再咳嗽两声。
姚宝樱哀叹一声,不纠结什么爱不爱了,过来扶他。
张文澜半个身子靠在她手上,心安理得地享受她的搀扶。
他为此迷醉,与她相挨的肩臂麻了一半,轻轻转眸,便看到少女雪白的面颊,乌黑的眼睑。
他看得出了神。
他心间又浮起一层尖戾:为何对他这样好,为何不管张漠了?
她还记得她抛弃张漠的事吗?她为什么不问他和张漠被追杀的原因?是不在乎么?
那就是一根刺,硌了他一路。他素来能忍,此时却、却……
空廖的地窖中,响起青年沉静的声音:“我从张家出来时,听说你和大兄出门了。你名义上是我妻子,男女之防,你当真不顾吗?”
姚宝樱似在想事情,没有第一时间理他。
他不甘寂寞,轻轻扯了她一下。
姚宝樱低头,看到他的右手腕。她顺着青年洁白的肌骨向上看,看到了他指缝间的擦伤,以及虎口那滴好看的、诱人的痣。
姚宝樱恍惚:“没关系的,我武功很高,出门时没有让你们府上侍卫看到。”
张文澜:……他想问的是那个吗?
他难道不知道她武功高吗?
二人的脚步声在狭窄的地窖长道间间错相叠,两边时而漆黑,时而墙上寡有烛火。每逢靠近火光,姚宝樱脚步就加快几分。而每逢处在黑暗中,张文澜便感觉她靠自己靠得格外紧。
他希望这里一点光也没有。
可那也不好,她紧张之下,未必不会更防备他。
张文澜垂着眼:“你与我大兄,相处得还好吧?”
姚宝樱怔一下,回忆起州桥畔相约的张漠,想到张漠送她的碎了的磨合罗……张漠的磨合罗碎了,张文澜的荷包中还藏着一只蛊虫,需要她小心呢。
她心中古怪,觉得这种荒诞有意思。
她没有回答他,但正逢二人走到烛火边,张文澜看到了她脸上的笑。
他心中嫉恨之情霎如恶兽出笼。
他淡道:“世人常说,我大兄有天人之姿。”
“天人之姿,倒也未必,”姚宝樱语气有些慢悠悠,“他与你……”
张文澜心头一跳。
但她目光晃过来,又晃了去,她弯眸:“总之,大伯人挺好的。”
有一阵子,长窄的狭道间,只能听到二人的脚步声。
姚宝樱心中挂念着他方才盯她的那种仇恨眼神,不知是不是药酒的作用,她有些不喜欢他那种眼神。往日他那般,她其实也不在意。可是这时候,她总想与他说一说……
她以前什么也没有和他说过,出事后争吵后就躲开了他。
他之所以那么敌视她,是不是正如张文澜说的,她待他很坏呢?是不是张文澜其实有一丁半点的良善呢?
她心中挂念着这桩事,张文澜却是隔半天,幽幽静静地继续探查她:“既然他人那么好,你为什么不和他在一起呢?”
姚宝樱一愣,“啊”一下,抬头看他,似困惑他的说法。
他咬着牙关,脸色苍白却神色宁静,看上去只是闲话家常:“张家出了些事,长青把我喊起来,我才发现你与我大兄都不在。我们在张家发生何事,被追杀的原因,你不想知道么?你看我被张伯言逼入绝境,不觉得惨烈么?我都这么惨,不知道别人如何呢?”
他心想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傻子都应该听懂他真正想说的了吧——你为什么抛弃张漠!
姚宝樱困惑:“你们被追杀,不就是你家那点儿事么?你们世家大族争权夺利的事,我虽然没亲眼见过,但听说书先生讲过很多啊。至于惨烈……还好吧。别人没你这么弱,不会惨过你吧?”
张文澜:“……”
他咬牙。
……傻子听不懂他的嫉妒,还嘲讽他。
他既挫败,又生恼。
嫉恨之情化作心头一根尖刺,刺得他头昏脑涨,大腿上的痛又开始折磨他。他身子晃一下,咳嗽两声,姚宝樱不知道他被气到了,以为是这里太昏暗,影响到了他。
姚宝樱叹口气。
拐过一道弯,二人走下长阶。
黑魆魆的地窖中,时而看到一些枯白的骨头,七零八碎。姚宝樱移开眼睛,不多看。但她每次看到,心中就难受一二分。
这里出现的骨头,不是兽骨,就是人骨。人骨的可能性,比兽骨大得多。
在战乱年代中,汴京许多百姓下了地窖来躲战乱,可能再也没爬上去过。
身为父母官,张文澜怎能压根不想这些呢?
姚宝樱便斟酌着,为化解他心头的仇恨,她第一次与他小声表达自己所想:“……我没与大伯在一起,是因为我和大伯遇到刺客,刺客威胁城中百姓,我去引开刺客了。”
她当然不会说自己在鬼市做的事。
但这话落在张文澜耳中,已然是另一重意思。
他轻轻笑一下,颇有几分自嘲:“果然,什么事什么人,都能把你吸引走。”
姚宝樱:“……本来刺客只是冲着大伯去的,百姓们好好摆个摊,出门逛个街,就遭到这重祸事。我如果不去把刺客引走,我害怕刺客们为了逼大伯现身,对百姓做更不好的事情。
“阿澜公子生在富贵家族,不知道东角楼下全是乞丐窝吧?汴京今日已经这样繁华,张家重建后重回世家之列,但是角楼下的乞丐却那么多。我攒的钱财给他们,能救得了他们一时,救不了他们一世。我不懂世上这么多人,大家一样活在汴京城,但好像没人看得到他们。”
姚宝樱出神:“能救他们一世的人,应该是官府,是江湖,是以强济弱、授之以渔的世道。”
她道:“阿澜,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张文澜顿一顿,道:“我该说明白,还是该说不明白?”
姚宝樱谆谆善诱:“这世上没有人天生冷漠的。你应当也有一些过去经历,导致你变成如今性格吧?你有想要与我分享的悲惨过去吗,我都和你说我的想法啦。”
张文澜:“我该说有,还是没有呢?”
“你不能实话实话?”
“那就没有。”
姚宝樱一下子失语。
这么聪明的人,却装不懂。
她一下子想算了吧,他根本不懂,也不愿意懂。自己简直是多此一举,指望他有良心……她不早就知道他没有良心,他只想当大官不想为民发声。
三年前她就知道的事,现在何必试图感化他?
姚宝樱当即觉得方才想与他聊这些的自己,就是个蠢货。
果然是那药酒影响了她。
她心里骂几声,不想与他多说,并再一次看到他便觉得厌烦。
正好二人走过了长阶,姚宝樱便松开搀扶他手臂的动作,做出要去前方探查路的样子,几步就走远。
张文澜太了解她那逃避的姿势。
他心头更怒,一下子拽住她手腕,把她拖回来:“三言两语就想打发我?你就这么不关心我大兄?!”
姚宝樱瞠大眼眸。
他气得眼睛红了,将她按在墙头,肩膀为此微微发抖,
一双眼睛湿润幽亮,那忍耐好久的恨意,又要溢出来了。
他是想在她面前装弱,以色相诱。
可看她如此油盐不进,他实在气不过——张文澜低声:“我大兄消失这么久,你一点都不在乎吗?”
他眼神迷离:“你不是说他待你不错,他为人很好吗,你都不关心他的去向?”
一重烛火光落入姚宝樱眼中,姚宝樱仰望着张文澜,这时心头忽然生出一丝怔忡:她和张二郎好像,一直在鸡同鸭讲。
他好像确实……一直没懂她在说什么。
好笑的是,她也没懂他在说什么。
张文澜拥着她,下巴青白一片:“倘若你是为了我而抛下他,他若死了,我得想法子帮你遮掩。”
姚宝樱神色古怪:“怎么就能,死了呢?”
“怎么就不能?”他反问,“你抛下他不管!他如今已不能动武,病入膏肓,你抛下他离开,不就是害他去死?”
他低头,摆出一副与她密谋的模样。
他低声与她说话,垂下的眉眼,呼吸间的香气都化作魅惑,如野狐狸的尾巴般,一荡一荡的,缠住了姚宝樱。
姚宝樱低着眼睛。
她一点点明白他在说什么后,心间便被他撩得发痒,脸颊又生出热意。都怪他压着她,非要摆出惑人的姿态。
他难道不知道,她轻轻一推就能推开他?
难道他指望那药酒生效,她此时爱上他?
唔,姚女侠会用毕生功力,抵挡那不知真假的药酒效力的。
姚宝樱慢吞吞说:“那你要我如何呢?我若不抛下大伯,你就可能死在街上。我若救你,大伯就可能有危险。你让我怎么选?”
张文澜脱口而出:“我要你两厢亏欠!”
姚宝樱:“鬼才两厢亏欠!”
少女睁大眼睛,怒视他。
她恨不得拍死他,张文澜也不枉多让:“你本就既欠着我大兄,又欠着我。”
宝樱:“我欠你什么?”
张文澜:“情债。”
狗屎的情债。哪来的情债?
姚宝樱冷笑出声:“张大人,你病糊涂了吧?我是卖给你们张家了吗,是必须帮你们兄弟二人吗?我留在张家,是为了养伤。你收留我,是别有目的。倘若因为刺客追杀你们,我救援不济,你就觉得我亏欠你们……你太自以为是了吧?我是你的吗?”
张文澜:“为什么不可以?旁人都得你庇护,为什么我不行?”
姚宝樱推开他便走。
他果然拦不住她,但他不肯甘心,抓住她衣袖不放,趔趄又来抱她。她见他步子一跛,差点要摔了,心中一惊,不禁低头看他的腿……这么一停,她就重新被他拉住了。
张文澜呼吸急促:“你因为救百姓抛下我大兄,我大兄死了,你就安心吗?
“你为了这个人那个事,抛下我,难道非要我死在你面前,你才会掉两滴眼泪?或者,是不是连这两滴眼泪都没有?你对我、对我……”
他浑浑噩噩,面颊时红时白。
许是腿疼影响了他,许是那药酒幻象中无情的姚宝樱让他害怕,许是她此时的态度让他惶恐,在这样的甬道间,他好像忘掉了自己是高高在上的应该掌控全局的高官,他只会抓住她的手质问她为什么抛弃他。
三年前为什么不要他?
现在为什么又抛弃张漠?
她到底要谁?!
他这副骇然模样,在姚宝樱眼中,便是这个人神志不清。装疯卖傻的张二郎,站在墙角火把边,他抬手就不自觉地去碰那火把……他想干什么?!
哪能让他真碰到火?
姚宝樱大喝一声:“张文澜,你看看这里到底是哪里?!”
她骤然扑去,按住他手臂,将他拖拽开,不让他碰墙上的火把。
他被摔在墙上,后背火辣辣。他保持着唇角涣散的笑意,用那种茫然又幽怨的眼神看她,泠泠无措,怨气渐渐凝聚……
话本中的魑魅不过如此。
姚宝樱扣住他:“这里就是地窖!就是你大兄本来要带我去的地方!我带你来这里,就是来找你大兄的……我并不是没有良心,并没有抛弃大伯。大伯当日要下地窖,我认为他有本事自保,才放心离开。眼下他不见了,我也很着急,我也打算找他的!”
她盯着张文澜,不错过张文澜一丝神色。
他这个人,心机深重,讲究喜怒不形于色。她盯着他眼睑颤动的频率,来判断他此时是否紧张。
……也判断,她到底能不能同时见到二郎和大郎。
张文澜愣住。
他眼睫低垂,憋出一句虚弱的:“……当真?”
姚宝樱:“我骗你有什么好处啊?我又不是你。”
“我没好处的话也不会骗你,”他古里古怪地来这么一句,眼神飘开一会儿,又挪回。他目中生出一些温情与赧然,但他又十分不确信,他低声问,“倘若我大兄真的因被你抛弃,而死了呢?”
姚宝樱真被他无语死了。
堂堂宰相,离开她,一丁点儿自保能力都没有的话,张漠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个地位的?
靠脸吗?
但是看他低垂着眼,又悄然撩目望来。他的神色静下去,轻轻扯一下她的衣袖,眼波如水,勾勾搭搭……
姚宝樱咳嗽一声,往旁边挪一步,硬邦邦道:“倘若你大兄因我的失误而死,我就把这条命赔给他,为他追杀凶手,然后和他一起死,好不好?”
“不好,”张文澜道,“你是我夫人,我不会让给他。”
姚宝樱:“假的。”
他唇角浅笑一下,并不在此问题上与她多多纠缠。
她只要说愿意和他在一起,他便十分满足了。
张文澜餍足了,眉目间生出舒色,便想到自己方才到底耐不住性子和她争吵,她必然很讨厌张二郎了。他便讨好地看她,想了想,又去摸自己怀抱。
出来的匆忙,他准备得不全。
腰间只有那壶酒。
张文澜便问:“你还渴吗?”
眼见他又要摘那药酒给她,姚宝樱被吓到,连忙跑开。
张文澜的声音从后追上她,在空旷的地窖中清清凉凉,如蛇信出没,然而竟然没吓到姚宝樱:“樱桃,你等等我,我跟不上你了。”——
姚宝樱板着脸,心想,必然是那药酒的什么爱不爱的作用,才让她对张文澜心软。
也必然是那药酒的爱不爱的作用,让张文澜在争吵之后伏低做小,一直偷看她脸色,语气轻柔地说些好听的话哄她。
他还惯会装,一会儿走不动,一会儿头晕,要她停下来等一等。而她一停下来,他就开始靠过来,要与她挨着。他是没有碰触她的肌肤一下,但隔着衣袖,他的黏腻真让人害怕。
所以,除了脸热几分,心软几分,她表面做着记恨他的表情,始终不给他一个笑容。
而鉴于她平时爱笑,此时张文澜便显然待她更小意些。
他让她都有几分飘飘然了……
飘飘然的姚宝樱,踏入了地窖的最后一块空地间。她还没有细看,张文澜便先看到了一大截人骨——完整的人骨堆在墙角,赫然吓人一跳。
想也不想,张文澜快走两步,拦到姚宝樱面前。他转身面朝她,伸手捂住了她眼睛。
姚宝樱的睫毛软软地覆在他掌心,像鸟雀的喙啄他心房,还附带一圈毛茸茸的羽毛包裹过来。
张文澜身上馥郁的花香沾着水汽,这样沁过来,像清晨露珠下的花束坠枝,坠入姚宝樱怀中。
二人身子紧绷,一时间都有些沉默。
好一会儿,姚宝樱才忍着自己心间生出的那点儿酥意,小声:“怎么了?你看到什么了?”
张文澜想一想,轻声:“我大兄应该已经离开了,这里没人。”
他一说没人,她就怀疑有人了。
张文澜感觉到身前少女气息一下子顿住,不动声色地挨靠向他。她伸手,轻轻握住他另一只垂在身畔的手腕。
张文澜语气幽静,低语:“樱桃,我害怕。”
姚宝樱也怕啊:“……别怕。”
那死人骨,压根影响不到张
文澜。
他有心踟蹰,想机会如此难得,要不要哄着姚宝樱和他亲密相处。此间只有他二人,他不告诉她,他们就出不去。许多话本中写,男女二人流落荒岛,重回人间时,孩子都好几岁了。
这本是他安排给张漠的故事,结果他自己有缘先……
青年面颊酡红时,谁想到姚宝樱耳朵那么灵,“滴答”水声落在耳中,她笑了起来。
她一笑,张文澜的掌心便被她睫毛撩得好痒。
他呼吸乱起。
但鉴于他呼吸总跟猫一样轻,姚宝樱心思此时又不在他身上,便没有注意。
姚宝樱激动道:“张大人,我知道出口在哪里了。那边有水声,我们往那里去。”
张文澜不太想走,便不动,装糊涂:“有么?你听错了吧?那个药酒可能作用了。”
少女笑眯眯:“不会的。多亏你捂住我眼睛,我的耳力才变敏锐了。”
张文澜:……他就不该捂。
眼见他要松手,她连忙抓住他手晃了晃,很紧张:“周围很吓人吧?”
张文澜漫不经心:“也没有很吓人。”
姚宝樱觉得他要使坏,并不信他,直接说:“你还是捂住我眼睛,我跟着水声走,你跟着我走吧。”
“……嗯。”
一会儿——“张大人,你确信,大伯真的不在这里哦?”
“嗯。”
“那我不用给他陪葬了?”
“你是我夫人,为何要给他陪葬?”
“我也不知道呀。但我方才和一个人吵架,那人话里话外,不就希望我对他大兄生死不弃吗?”
“那个人是谁?如此讨厌的人,本官送他下牢狱反省去。”
“得了吧,”姚宝樱被他哄得开心,弯眸笑起来,眼睫再次撩得他昏昏沉沉,满脑子都是她欢快的笑声,“你又不是开封府官员,一个礼部侍郎,没有权限抓人去牢房吧?”
张文澜一向淡然:“你若需要我去开封府,我自然万死不辞啊。”
姚宝樱心头一跳。
她语气僵硬:“……你被药酒影响了?”
他看她那又想躲避的样子,心中冷笑。
他口上平静:“大约吧。”
她便松口气,又劝他一些意志坚定、莫被药物影响之类的废话。她还建议他向她学习,她此时就很正常,没有被药物影响爱上他云云……
她说半天,他闲闲来一句:“哦,没有被影响吗?我不信。”
这种事,谁要跟他证明啊?
姚宝樱哼一声,不与他说这些废话。自然也有一个缘故时,她听到了风声——“我们是不是出来了?”
姚宝樱语气欢畅,这次不等张文澜想法子哄她,她直接推开他捂她眼睛的手,从他身畔钻过去。她身形灵活,弯腰时,张文澜手指不当心摸到一片软绵……
他震得半身发麻,趔趄朝后靠,跌在了潮湿墙壁间,说不出话。
姚宝樱睁开眼睛,视野清明,便看到有向斜上方延伸的土台阶。
她爬上台阶,推开藤蔓,眼前当真有了亮光,视野霎时开阔——洞外草木疏疏,清风细雨。他们走出地窖,大约到了城外的某处洞出口。
因乍暖还寒的气候,宝樱打了个喷嚏。
她扭头要招呼下方的张文澜,见张文澜靠着墙低头,正面壁思过。
青年身子很薄,肩膀宽阔而腰肢细瘦,睫毛上坠着一点儿洞外的亮光,更多的是地窖中的水汽氤氲在他睫毛上。
清隽这个词,姚宝樱很少用在他身上。但此时的人,正给她这种感觉。
换去公服的张文澜,体不胜衣,恂恂清标。他靠在洞口,侧影皎然,如一段袅袅烟雾。
他不知在发什么呆,听到她的喷嚏,抬头朝上看了那趴在洞口的脏兮兮少女一眼。他便低头解自己的外袍……姚宝樱猜,应该是给她的吧?
除了她,这里也没有别人了。
怎能让体弱的阿澜公子脱衣给她呢?
那药酒,果真影响得姚宝樱神志不清。
她本是要与他算一算救命钱到底应该给她多少,然而反应过来时,姚宝樱觉得自己分成了两半——
一半的她仍趴伏在洞外,怔怔看着洞中的美青年。
一半的她爬回洞中,钻入解衣摘带的青年身下。在他扬眸时,她拢住他那外袍,与他一同躲在下面:“这个,就当是你应付我的救命钱了。”
张文澜作不解,还迟疑一下:“以身相许?”
姚宝樱脸黑:只是拿你衣服挡挡风。我怎么敢让你以身相许,我疯了么?
宝樱,你果然神志不清,太不要脸了!
但是,为色所迷,只怪药酒,不怪你的!
第44章 暗里叫人骨髓枯5
姚宝樱和张文澜离开地窖后,发现二人已至城外。
雨过天晴,因为各自有心事未了,二人便一致决定返回城中。
诚然,张文澜分外记挂张伯言之事——长青他们可有阻拦成功此事端,自己能否顺利接管并掌控张家,皆在此一举。
而姚宝樱记挂的事,大约,也和张伯言有些关系吧。
她撒了谎。
她其实并未真正杀了张伯言。
张家的内斗,她确实不感兴趣。她以前,也确实想逃离张文澜。可现在,似乎逃不掉了。
而她通过张家,想接触北周朝堂高层的话,她又确实需要知道张伯言和张文澜之间的秘密:张伯言为何设陷阱要杀张文澜,而张文澜那种心机深的人能踩中陷阱,也说明张伯言掌握的秘密,可能对张文澜来说很重要。
她需要知道张文澜的弱点。
好在必要时对付张文澜。
所以……张伯言没有死。
姚宝樱当日在张文澜“动手”那道交易后出手,手中朝张伯言飞出去的匕首,在外人看来正中张伯言的心脏。但若是对人体筋脉了解到十分细微的地方,便会发现,那只能让人进入一种玄妙的“假死”状态。
外人看着那人已成尸体,救无可救。
而姚宝樱这边,若是能七日内将人救出来,为人渡那一口气,便有机会让张伯言复生。复生的张伯言,会告诉姚宝樱,他到底掌握着关于张文澜的什么秘密。
所以,现在姚宝樱要做两件事:
一,她要想法子联络阿舜,让阿舜在七日内将张伯言的尸体从张家偷出,或者替换。南周皇太子能动用的资源,足以做成这件事;
二,她要在七日内想法子离开张家一次,去“复生”张伯言。
只是经过张家内斗这一夜发生的事,通过张文澜面对她和张漠同行的态度来看,宝樱觉得,她想在短时间内再次离开张家,可能性很低。
哎,走一步看一步,她在这几日想想办法吧。
于是,怀有一腔因利用他、欺骗他而生起的心虚之情,二人从寻找张漠的地窖离开后,姚宝樱一路对张文澜态度都十分友好。
张文澜便怀疑她是想抛下他逃跑。
……可她能跑去哪里?
进入鬼市后,高处的红灯笼幽微似鬼火,一重重照在张文澜和姚宝樱身上。
姚宝樱转头冲张文澜道:“那边有卖栗子,闻起来很香。你一路没吃什么,又不肯碰干粮,我给你买点,充充饥吧?”
张文澜因怀疑她的好态度,而半晌不说话。
他看她从荷包中珍惜非常地取出几枚铜板,心疼地数了数。她冲他抬头一笑,他神色平静无恙,见她转头就涌入了人潮中。
张文澜立在原地,眉目幽静若雪。
她若真的就此逃离……不,她还没有弄明白张漠身上的秘密,她不会走的……可也不一定,她对他的厌恶,万一大过了她对张漠秘密的好奇……不,方才地窖中时,下雨的时候,她跑来躲入他的衣袍下,显然她没有那么厌恶他……可他稍微待她好些,她便警惕……
张文澜眸中光起伏不定,渐渐迷离。
他应该在她身上用药的。
他其实不想在她身上用药,但她总逼他。只有用了药,她失去武功,也许她才会停留……
这是自姚宝樱重回汴京后,张文澜第一次生出“干脆用药”的念头。此时他尚未想到,这种念头会成为一种心魔,在接下来的一月中,
频频出现于他心间。
当张文澜立在鬼市街角、静默等人回来的时候,姚宝樱跑去了那卖栗子的摊位。她一边和人买栗子,一边和角落里一个江湖人传递消息:她需要见到赵舜,或者赵舜身边的人。
赵舜此时应该回去高家继续当假小厮,或者又忙寻找高二娘子高善慈的事了。
幸好,赵舜和她是同伴,鬼市这些还没有完全被她收服的江湖人应该知道。她想通过他们,给赵舜传讯。
于是,那卖栗子的大娘,一边将包好油纸包的热栗子递给少女,一边朝东北角的赌石坊努了努嘴:“看到没?那个在赌石的人,我见过他之前和你要找的人说话,你可以通过他找人。”
姚宝樱道了谢。
她回去时,看张文澜倚着坊柱而站,神色看着很静,却空茫茫的。他孤零零地站在熙攘人流间,神色疏离傲然,不屑于与身边任何人接触。
他这样,看着就像一个没人要的小可怜儿。
姚宝樱脚步一缓。
张文澜好像感知到她,抬眸望来。
旁边烛火的光刷一下被风吹照,落在了他眼中,在他眸中照出金灿流光,星河万里。
他就这样看着她,不冷不热,满是审度。
这也太、太……姚宝樱抿唇,别别扭扭地走过去,将栗子递给他。
他接了后,将她上下扫一眼。
他没说话,姚宝樱却凑过去,多嘴问:“你是不是以为我不会回来了啊?”
她眉眼弯弯,正想用这个,来拍胸脯保证自己的可靠。
谁想张文澜垂头看着油纸包中的栗子,回答她:“我知道你会回来。”
姚宝樱一怔。
张文澜很平静:“还没确认我兄长活着,姚女侠怎可能离开?你这样的人……”
“我这样的人,怎么了?”
“心里装着太多人,每人都分一瓢,不知是重情还是薄情。”
姚宝樱瞠大了眼睛。
显然,她还没有被人评过薄情。
这个刺球子真是……
姚宝樱:“你把栗子还给我!”
他那上不得台面的身手,这时候倒灵敏。
青年侧过肩,仗着身高,躲过她的手臂。她抓向他臂膀时,他轻轻嘶一声。姚宝樱冷笑他装模作样,他手在她腕上一敲,用了几分内功。他快速抛下她,躲入了前方的人流中。
姚宝樱呆住。
他回头倒是冲她望来一眼,眼波顾盼,好似怕她追不到他一样。
姚宝樱心中一跳。
困扰她好几日的古怪情绪,又跑出来作祟了。但经过地窖中张文澜仇视她的眼神,她对自己的猜测,实在是左右彷徨迷茫,不够自信。
姚宝樱摸摸脸颊,暗自怀疑这一切莫名心绪,也许都是张文澜给她的那点儿药酒导致的。
……下次,她再不敢乱喝他给的东西了。
只是那药酒,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随身携带着药酒?他的腿是不是……
姚宝樱低下头走到张文澜身边时,忽然被旁边的人撞了一下。
她因为没觉得危险而未躲,旁边的张文澜倒是反应比她本人快,拽住姚宝樱的手臂,将少女拉到自己身后。
姚宝樱听到张文澜那面对外人常用的、自带俯视的语调:“阁下何事?”
姚宝樱缓缓抬头,看到站在自己身前、挡住自己的青年。
她困惑:他这是……想保护她?
……他想保护她?!
宝樱听到陌生大娘有点自来熟的笑声:“这位郎君,你不认识我了?你先前不是在我的摊上,为你身后的小娘子,买了磨合罗吗?”
那大娘指手画脚:“就照着小娘子本人捏的,我为了你那磨合罗,捏了好几日……”
姚宝樱感到,自己身前的青年,脊背一瞬间僵硬。
但只有一瞬,张文澜气息不乱一点:“我不认识你,也没见过你。你认错人了。”
“大娘,”姚宝樱从张文澜身后探出脸,朝人弯眸,“照我捏的吗?”
张文澜神色莫测,低头看她。
陌生的拦路大娘本来看这郎君这样傲慢,以为自己真的认错了人。但她心里狐疑,觉得这种长相怎么可能认错?
正好小娘子探出脑袋,大娘一下子拍大腿,笑道:“就是你啊!你不记得了吗?就昨晚才发生的事啊,这位郎君提前好几日……”
张文澜轻声打断:“你记错了,我不认识你。”
他用手臂挡开那自来熟的大娘,嫌恶态度很容易让旁人无措。
而姚宝樱清澄的目光,在大娘和张文澜身上流转。她还未与那大娘多说几句话,张文澜便强硬地抓过她手臂,将她拽走。
姚宝樱回头,见那大娘困惑地站在灯火下。
她耳力好,听到风中传来的喃喃声:“真的认错了?怎么可能呢……”
姚宝樱被张文澜拖拽着手臂,走出老远,她倏然叹口气。
她仰头看他,笑眯眯:“张大人,你这样子,实在好奇怪。你怕我与那大娘多说几句话?”
张文澜:“你是名义上的高二娘子,张家的二少夫人。待我成为家主,你便是家主夫人。你是什么身份,她又是什么身份?云泥之别的人,最好不要有太多交流,免得你适应不了彼此身份地位。”
姚宝樱面上的笑,霎时消失了。
他是真的了解她,知道如何惹怒她。
张文澜听到姚宝樱不带笑意的声音:“云泥之别,确实如此。我与张大人之间一向是云泥之别,难以适应彼此。”
他并不说话。
只有捏着她手腕的手指,极轻地颤了一下。腕间颤抖的力道极轻,他控制得太好,姚宝樱几乎觉得是错觉。
他继续讨人厌:“再者,她见到的,可能是我大兄。你与我大兄私会的事,你想弄得满城流言蜚语吗?”
他回头看她一眼,目带威胁笑意:“如果到那个地步,你让我拿你们怎么办?”
姚宝樱一滞。
她想到了地窖中,因为张漠而发疯的张文澜。
眼下张文澜看着情绪稳,她也不太想再见地窖中的那个张文澜了。
姚宝樱踟蹰片刻,泄了气,认输:“好嘛好嘛,我知道了。我会格外小心,不让你被人嘲笑的。”
他轻轻呵一声,未置可否。
但接下来,他好像生了警惕,和她寸步不移,提防再有人靠近她。
如此,姚宝樱就为难了:他和她形影不离的话,她怎么跟阿舜的人手传递消息?
二人已经快走到那赌石坊了,姚宝樱已经看到先前卖栗子的人指给她的人物。
姚宝樱盯着那个方向,思考支开张文澜的法子。
她看久了,目光挪移,看到了赌石坊旁边,出现了一位老熟人——
三四个富贵公子哥,拦住一个妇人的路。
他们调笑并推搡,看样子,想将妇人带走。妇人朝周边人投去求助的目光,但鬼市的人远比正常人要冷情凉薄,各个走得飞快,没人肯救那妇人。
姚宝樱觉得熟悉,是因为这少妇,她认识。
她见过对方许多次。
卖身葬父的少妇,背着菜篓在乞丐窝佝偻行走的少妇,此夜被拦在鬼市的少妇……是同一个人。
姚宝樱目如冰雪,轻轻地咬破口中的栗子:一个寻常少妇,怎可能不断地出现在她眼皮下?
一个寻常少妇,吃亏多了,也会吸取些教训,不至于每次都被富贵人家调戏吧?
有趣。
她弯起了眼:莫不是,冲着她来,试探她的?
是鬼市江湖背后那些人的心思?或者这个少妇是朝廷人的眼线?
提起朝廷人,姚宝樱就看向自己身旁这位和鬼市有暗中交易的大官。而张文澜专注地抱着怀里的栗子,不看周围任何人,看不出与人相识的模样。
不过他这个人,即使有旧,也从来不会让人看出来的。
姚宝樱思考间,张文澜问:“怎么不走了?”
姚宝樱便伸指指着那边闹事的富家子弟和少
妇,她眼睛瞥过富家子弟旁边看戏的某个壮士:那正是阿舜的人。
只要走过去,就有机会联络上。
姚宝樱便叹道:“阿澜,你看他们欺负那位姐姐,那姐姐看着好可怜。我们去帮一把吧。”
张文澜一怔,神色微闪烁。
救人……
他最不爱救人了。
而且关于救人,他和姚宝樱之间有太多的冲突。他们当年决裂,不就因为这些事……
他心中露怯,姚宝樱却好像压根不记得她和他之间争执的缘由,直接朝那个方向走去。张文澜踟蹰片刻,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他跟得一步三停,并且因为不情愿,导致他过去的时候,见宝樱和那几个富家子弟已经争执了起来。
张文澜站在后方看戏,见姚宝樱将那少妇拉到自己身后,讥讽得几位年轻郎君下不来台。而大约是他们都不愿意在鬼市动手,吵来吵去,他们竟然要比试喝酒。
为首的年轻郎君冷笑:“小娘子,我们可没有强抢良民,这话不能乱说。我们只是让她陪我们喝几杯酒……你若为她不平,你替她喝啊。”
少妇垂下头,轻轻看姚宝樱一眼,唇间嗫嚅。
姚宝樱当下:“我来就我来。”
张文澜:唔,要跟人喝酒是吧?
他不愿意参与这桩事,但是姚宝樱已经参与了,他便默认他与她是一道的。
当吵架的双方在赌石坊旁摆了桌子时,张文澜跟着姚宝樱坐下,抬手就要去接那碗盛出来的清酒。
然而姚宝樱拦了他一下。
她小声:“你不要饮酒。”
人声嘈杂中,张文澜觉得周围全是嘲弄他的窃窃私语。嘲弄他的痴心妄想,自大自负。
他扣着碗的手背青筋崩如琴弦将裂,面上倒一派温和。
他顶着所有窃窃私语,尾音勾着笑:“为何?我配不上你吗?”
姚宝樱惊讶他怎会这样想,她道:“你生了病……”
张文澜抬眸,目中幽邃:“姚女侠,我没有生病。”
这种事,姚宝樱就不与他争了。
何况姚宝樱不愿意张文澜饮酒,除了怕他生病,还有别的心思。
宝樱是记得,他前些日子在张家书房中,对她耍酒疯的事。
宝樱很紧张:我来,我来!我不会耍酒疯!
眼看要争吵,姚宝樱为难,目光哀求地落在他身上。
张文澜捏着碗沿的手木了片刻,松开了。
他低着眼睫,藏了所有神色,声音很轻:“随你。反正我本来也不愿意掺和你这些事。”
她朝他露出笑容。
这个笑容,眼下并无法讨好到他。
张文澜起身拂袖:“我去办点事。”
姚宝樱求之不得。
他看也不多看一眼,掉头就走。
旁边观看的凑热闹的百姓心里奇怪,但也没多想。
这边拼酒开始,他们当下围过来吆喝起来:貌美的豪爽的小娘子,放话要喝倒对面五个年轻郎君,这种热闹平日可见不到。
而鬼市暗地里的江湖人也三三两两躲在人中,观察他们这位代坊主,是否有资格管理他们。
被庇护的少妇同样躲在人群中,掀起眼睛,柔弱的眼眸露出怪异神色,盯紧那少女。那少女回头朝她意味深长地一笑,她忙心慌地低下头,扮演无辜。
姚宝樱趁着张文澜走,抓紧时间,在拼酒之余,和那个凑过来的赌石坊边的赵舜的手下使眼色。
那人愣一下后,慢吞吞挪步过来。
四方嘈杂声不断,投色子声混于其中,骨碌碌清脆。各种围观喝彩和挑衅声中,姚宝樱在一次骰子掉到地上时,她蹲在桌下捡骰子,趁机和赵舜的手下低声说了张伯言的生死秘密。
那手下神色肃然,朝姚宝樱轻轻点了点头。
待姚宝樱再次醉醺醺与人敬酒时,赵舜的手下混入了人流中,匆匆离开——
张文澜离去后,吹了一阵冷风,便冷静了下来。
张文澜去了一个当铺。这当铺是张家在鬼市留下的势力。
今夜,张文澜来到当铺,与当铺掌柜说话。
第一,他得知昨日鬼市有一场乱,那场乱在江湖人那边发生,江湖人之间具体发生了什么,当铺掌柜还在打听;第二,张文澜给长青留了消息,让长青带侍卫来接他与宝樱。
做完这些,张文澜估计姚宝樱那边救人应该救得差不多了。为了眼不见心不烦,他特意拖延了一点时间,才慢吞吞地回去。
回去的路上,张文澜又慢吞吞拉住路边一个小孩,低声吩咐了几句。他解下腰下的玉佩当做佣金,雇佣这小孩帮他传递一道消息。
张文澜回到赌石坊外的时候,正听到人群中传来少女张扬的拍桌唤声:“还有谁不服气?!一个个来!”
张文澜眼皮一跳。
他没听清对面的几个年轻郎君说了什么,就听姚宝樱的怒音带着无限肆意与嚣张:“搬来你家长辈都没用!我一个人干倒你们十个都不成问题……谁碰我?!”
姚宝樱怒气冲冲回头,正正对上张文澜的脸。
她看到他,怔了一下,好像很迷糊,眨了眨眼睛。
张文澜扣住她手腕,将她朝自己的方向拽。
她看他半天,弯眸张臂,娇滴滴道:“好看的小郎君,你家住哪里,姓甚名谁,姐姐送你回家……”
……这个醉鬼!
张文澜不动声色,多亏她扑来得及时,他仗着几分不太高超、却足以撑住她的武功架子,将她搂入了怀中。
对面的几个人见她们要走,当即不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吼:“你是谁啊?”
“小娘子还没说要走,你凭什么带走人?”
“你……”
他们喝酒喝得醉醺醺,带着自己的走狗扑过去。张文澜对怀中撒娇的小娘子有无限柔情,但听到阻拦,他蓦地回头,一丝笑意也没有。
这种幽静到极致的眼睛,将他们的酒吓得醒了一二分。
他们听到张文澜漠声:“再上前一步,我便杀了你们。”
他的杀气丝毫也无,眼中带着睥睨,周身气势陡厉间,周遭一圈人静下,空气如冰封。
只有他怀中搂着的小娘子不甘寂寞,挤出脑袋,笑吟吟:“小郎君……”
恰时,远方传来呼声:“不好了!官府来人了,大家快散开——”
张文澜先前送去玉佩的小孩儿爬上树,大声朝鬼市喊:“开封府来人啦,说鬼市藏着坏人,要来查案。高家出的那几个刺客就在鬼市,大家快跑……”
众人皆惊。
汴京的江湖人听到官府就又怒又怕,当即作鸟兽散,各自逃跑。
喝醉酒的富家郎君怕官府的人找上自家长辈,不敢在这里多事,慌不择路地逃跑;被救的少妇急忙收整自己,钻入了人群中;自然,混乱中,张文澜拖着姚宝樱,早已不见了踪迹——
张文澜好不容易将姚宝樱脱出那个混乱圈子,这个醉鬼却十分不听话。
她倒不是多么吵闹,而是浑身软绵绵倒在他怀里,根本走不动。他将她拖出去,她中途撞墙上,却不来找他。眼见她抱着墙喃喃自语,好是柔情似水。
他连一堵墙也不如么?
张文澜扔开她,蹲在路旁,静静地看她和一堵墙调笑:“你是真醉,还是装醉?”
问,自然是问不出来的。
他的多疑,在此时散于空旷的巷间,没有着落处。而他再这样看下去,那贴着墙的少女,恐怕真的要抱着膝盖蜷缩一团,就这般睡着了。
……这种环
境,为何都能睡着?
还是武功高手呢。若敌人将她灌醉,岂不是对付她格外容易?
张文澜垂头看她片刻,轻声试探:“樱桃,不是我要占你便宜,实在是你醉了。我若不带你走,你在这里很危险。”
他低着眼睛,面颊微红,笑意点点,遮掩了自己一晚上的不虞与猜忌。
他靠近她,搂抱住她,呼吸若有若无地扫过她面颊:“看来,我只能背你回家了呀。”——
将她背在背上,张文澜死水般的心,因此活了许多。
夜路漫长,他感受到她贴在自己脸颊上的温热呼吸。少女呼吸沾着酒气,又暖又香,他都要被熏得跟着飘飘然,如同踩在云中一般。
这做梦一般的际遇不是他算计来的,正因为并非算计,才更加弥足珍贵。
他都要舍不得回家了……
他有那么多心思,万万不能让她知道。可这样乖巧的安静的不躲着他的姚宝樱,实在让他生出许多渴望。
又或者,那药酒的作用,缓慢地影响着他。
他背着她走这段路,恍惚中觉得她搂紧他脖颈,头颅轻点,与他脸颊越贴越紧。他后背生一层密汗,觳觫惊醒时,又发现那似乎只是幻觉。
她不过是一个醉鬼。
她并没有抱紧他脖颈,只是松松搭着。脸歪在一旁,也不与他紧挨。
星河在天,张文澜陷入一种巨大空旷间。他停下脚步,看着前方深巷四通八达,而夜雾弥漫,他看不到前路在哪里。
他背着姚宝樱站在这个路口,浑噩发呆间,他忽然听到背上少女含糊的呢喃。
第一声,他没有听清。
他定下神,听到她在睡梦中呢喃的第二声——“……二哥。”
张文澜站在夜雾下的巷口。
二哥是谁?
是张二哥,李二哥,赵二哥,还是各种阿猫阿狗?
张文澜从自己的梦魇中惊醒,趔趄退后两步,神色变得尖锐,猛一下将背上的少女扯下来。
推推拽拽间,高树叶影婆娑摇落,遮住这一对犯浑男女。张二将宝樱压在巷口墙头,低头俯看她滚热面颊、闭合双眼。
他透过她的脸颊,听到笑声,看到幻觉。
他知道,到此时,药酒的幻象,才真正到来——
他在幻象中,看到姚宝樱负手而走,走入浓雾中,让他追赶不及;他看到张漠倒在血泊中,面无血色,生死不知;他还看到自己的母亲手持火把,嬉笑着将火苗丢入张家院落中……
所有的幻象,最后融合,他只看到怀中女孩儿雪白的面孔,滚烫的呼吸。
张文澜低头,与姚宝樱面颊相贴,额头相抵。
他手指一点点收拢,掐在她脖颈处。指甲刺入她肩头,她皱起眉。
他的呼吸靠近,与她唇息渐挨。
他疑惑道:“樱桃,你会突然醒过来吗?”
疑惑中,随着时间拖长,青年笑起来,带出越来越尖锐的摧枯拉朽般的毁灭情愫,一字一句,张狂又亲昵:“……如果,我亲你的话。”
第45章 暗里叫人骨髓枯6
被压在巷墙间的沉睡少女面颊白里透红,娇憨可亲。
即使张文澜用指甲掐她颈侧,她也仅是不适应地蹙起眉梢,浑浑噩噩,没有醒来。
可是即使如此,张文澜呼吸已乱,却依然疑心她在装醉。
毕竟,他自己就劣迹斑斑。
而姚宝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纯然天真的少女。她武功高强内力深厚,比以前还能打。她若是誓死装醉,只为试他心防呢?
张文澜垂着眼。
他的眼睫已快与她贴上,盯着她粉唇的眼神已然迷离。他想,他在某方面是真的混蛋。
青年一手掐在她颈侧,另一手轻轻拢入她鬓发间,时轻时重地点着她的后脑勺,将她埋入自己怀中。
张文澜声音在寒夜中清哑柔和,如梦呓般缠绕她:“樱桃。”
姚宝樱蹙着眉,睫毛颤的频率快了几分。他掐在她颈上的指甲力道轻一分,但她依然未醒。
张文澜有许多许多话,在她清醒时,是万万不能说的——
“樱桃,我又骗你了。
“你在地窖中问我少时是否有心结,我没说实话。我曾告诉你,我母亲早亡。她从未早亡,我只是不想提起她。
“大家都说,我和她太像了。她将我们家搅得家宅不宁,我也跟着她,毁了云州张家……我不想说这些。
“知晓我母亲的人,都会怕我。只有大兄不怕。可我也时常疑心,他不怕,是否是因为那也是他娘,是否是因为他常年不在家,他根本不知道那个家到底是什么样子的。
“反正,云州张家已经在那场火中烧没了……张伯言死了,他们都死了,没人知晓那些过去了。
“樱桃,你、你若是、若是……”
他声调悠缓,语气犹豫,暗沉巷中,只听到他自己的心跳,与颊畔边少女的浅浅呼吸。
张文澜垂下脸看她。
他没有说出最重要的讯息,但他已经剖出了几分秘密。她若是装醉,不可能连心跳都不乱一分。
而怀里少女心跳平稳,面颊依然粉白,只有蹙着眉,似发泄对他的不满。
他心跳加速,既惊讶,又嘲弄:“你真的醉了?可是……沉沦此局的人,怎能只有我一人?”
张文澜语调轻柔,眼神冰冷。
他的唇在她唇前停下,停顿的时间久了,热气凝成冷气。这般压制却无后续的姿势,如漫长的拉锯,已让昏睡的姚宝樱几分不适。
张文澜:“睁开眼。”
他掐在她颈侧的指甲刺入她肌肤中。
姚宝樱吃痛地“唔”一声。
张文澜眼中蕴着冰寒至极的风暴:“看我。”
“不应只有我一人沉沦。”
“不应只有我知道发生了什么。”
“樱桃,你睁开眼,看我——”
他刺在她肩头的力道加重,怀里女孩儿抖一下,终于在那股刺疼下,被激得睁开了眼。她睁眼一瞬,涣散的眸光如清湖碧波,盈盈仰望身前的青年。
月光落入她眼中。
他的疯狂也落入她眼中。
她神志不清地仰望着他,张文澜猝然畏惧,手指僵硬面容绷住。他有些失态地垂下眼,想后退躲开,但只缩一下肩,他再次抬眸看向她。
姚宝樱迷醉的眼睛中噙着笑。
她像看到了他,又像是压根没看到他。
她仰望着他,喃声:“阿澜。”
张文澜瞬静。
满目的风霜与满心的痛恨,在此一句无意的呢喃中,化为轻风细雨,消散于心魂中。
他脸颊生热,目中潮湿。半晌后,张文澜失神地凑过去,伸手捂她滚热脸颊。
他贴着她的脸,她也不躲,他便知道这是装不出来的。
张文澜轻声:“樱桃,那药酒的效力,恐怕现在才真正发作。”
他低声笑:“我中了幻觉,看到好多个你……樱桃,你也有幻象。
“你的幻象,是不是也开始了?
“你的幻象中……有我吗?”
他将她捂在自己怀中,迟疑又迟疑,低头想亲吻。可唇息每次与她相擦,她的香软便让他疑惑。
他希望她知晓他在做什么。
他不希望在如此关头,一切情爱都是意、淫。
他铺了那么多路给她,诱着她在他铺了一地的诱饵中走向他。那么多诱饵,总有一个能吸引住她。到那个时候,她若不会,他便教她。她若不肯……她最好肯。
不要给他机会用出最决然的手段。
张文澜呢喃:“樱桃……”
他的喟叹落在她唇前,少女涣散朦胧的目光中,好像也终于因为这百般引诱而始终没有最后一步,生出了些烦躁。
她在混乱中,闻到了好香的花香。
她耐不住迎上前……张文澜
盯着她的动作,静静看着她凑向他的唇。
千钧一刻,巷头传来一声略带尴尬的咳嗽。
怀里的姚宝樱像是梦魇被惊,倏然静下,整个人软绵绵地向下倒。
张文澜手疾眼快将她抱住,侧过头,看到了长青,以及长青身后那几位抬头看天的侍卫。
长青:“郎君,张家已彻底归顺,静待郎君回府。”
张文澜:“……”
长青这个侍卫,自从到他身边,不好事不多事,一向好用。
……但今夜唯一的一次不好用,便让张文澜面上染霜,眼底蕴刺。
甚至张文澜抱着姚宝樱走过长青身边时,忍不住气性,剜了他一眼。
长青:“……”——
二郎抱着姚女侠先出巷入马车。
其他侍卫们相随,长青默默落在最后,有些出神。
一向不爱多事的长青,在此时竟然意外地问身边走过的最后一个侍卫:“……二郎,莫不是喜欢姚女侠?”
“啊?”路过的侍卫吃惊极了,“你不知道吗?!”
——你不是一直被二郎委以重任,天天对姚女侠百般围堵吗?
你天天插在那对男女之间,你竟然看不出来二郎对姚女侠的心思?
长青无话。
他半晌道:“……可怜。”
侍卫平时几乎和长青这种人说不上两句话,此夜难得长青有兴致,侍卫便多嘴道:“是啊,二郎看着真可怜……”
长青:“……我是说姚宝樱。”
侍卫:“……”
话不投机半句多,他可不敢说二郎的坏话。当即,这位侍卫甩开长青,朝巷外的马车追去。
长青慢吞吞地从最后面走出,看到张文澜怀中女孩儿露出的一段乌发,擦着她莹白的面颊。
难道不可怜吗?
被张二郎那种人缠上,便如被恶鬼缠上一般,一生难以摆脱。
姚宝樱那样活泼豁达的侠女,光明磊落心向大道。千万人只要见过她,便想再见她,便都会觉得张二郎配不上她。
长青叹口气,心中不忍,生出踟蹰——
当夜,姚宝樱和张文澜回到张家,回到寝舍,回到他们各自的床榻间。
但这一夜,张文澜那药酒的致幻作用在百般刺激下,无声生效。张文澜回去的一路上就知道了,但姚宝樱不知。
只要等幻觉消失就好了。
张文澜却没料到,这一次的幻觉,这样漫长,磨人——
姚宝樱觉得自己做了一场好深的梦。
她在梦境中缩小,变回了十五岁的自己,与张文澜在下雨的屋廊下接水玩耍。
不知怎么玩着玩着,二人便玩到了屋中。
他缠着她,脸埋于她颈下,轻轻喘气。
姚宝樱面热心慌,迷糊极了。她抱住他的肩背,眷恋不舍地悄悄抚摸。他猛然抬起脸,失魂落魄地望来。
少年郎的脸也十分红,仰起的颈薄汗点滴,滚动喉结脆弱万分。这一切白雪酥山般的艳,晃在少女眼前。
好想咬。
习武人的本能,难免对脆弱美丽的生灵生出摧毁欲。宝樱目光变怔变锐时,听到他小声:“好不好,樱桃?”
姚宝樱:“……什么好不好?”
他便笑着看她。
然后光影倏然变化,二人置身一狭窄长巷中。巷中的青年压着少女,低头在少女颈侧舔舐。
这不再是年少的他们,而是早已及冠的张文澜,以及……那个在山上看了许多话本、对男女之情不再是完全空白的姚宝樱。
她仰头看着他。
他面容如雪,眉眼微阖,生出许多艳色。他的眼中流出几分笑,如同戏弄一般,他咬着她的肩膀,不痛却生麻,咬得姚宝樱一整个人都开始不自在,开始慌乱。
他仍是不紧不慢,笑着问:“好不好,樱桃?”
姚宝樱不说话。
她抿着唇,鼻尖通红眼睛流波,唇瓣微张,发出急促而压抑的“唔”声。
她僵硬着四肢,将自己按在长巷的墙壁上,如同练功一般,动也不动。好似动一下,她就会堕入万丈深渊,会毁了一身修为。
可她睫毛上沾了淋淋雾水。
可他鬓角的汗滴,落在她颈上。一向轻柔的呼吸,这个时候,每一次都分外滚烫、灼热。
他忽然抬头看她,那张噙笑的脸,神色一点点变得冰冷。
他维持着那种表情带笑、眼中无笑的神色,冷冷道:“那便算了。”
什么算了?
他抽身便走。
被定在墙上的姚宝樱好像一瞬间回神,猛地抬手臂搂住他,将他拽回来。
她急切无比,踮脚仰头,呼吸先凌乱地擦过他下巴,再不得章法地凑到他唇上。
他顿了半晌,垂目看她。
他忽然发了狠,将她往后推,压着她的唇,在她唇上摩挲。
姚宝樱心间如一万只蚂蚁错步爬过,痒得她全身都不得章法。她只知道揪住他的衣领,咬住他的唇。
唇瓣碰触的时候,她的四肢间窜上慵懒的畅意。
像花瓣舒展。
这就是她想要的。
她听到自己在心底小声说:我就想要这样。
呼吸混乱也罢,剥离世情也罢。白日时已那般谨慎那般小意,难道在梦中也不能沉迷美色吗?
这只是一个梦。
这只是一个梦!——
屏风相隔,外间小榻上的少女翻来覆去呼吸急促的时候,内间躲在床褥后的青年,呼吸间双眉蹙着,更见痛苦。
他绷着颈间青筋,喘息难堪。
他陷入一重被药酒影响的幻觉,梦境。
他喝了这么多年药酒,一丁点儿幻觉对他已没什么影响。可长年累月求而不得的东西,因姚宝樱的到来,因那咫尺可触的距离,而让张文澜生了更多贪欲。
他的贪欲,要比姚宝樱深得多,难逃得多。
就如他在梦境中,被欲念所逼,难以自我排解。
他沉在自己的梦境中,梦境中的少女将他压在床榻间,二人交错的气息,听着让人耳红心跳。
床帐上映着月光,月光下,一重重小衣被丢下深榻。
梦中的姚宝樱好是大胆,热情。
她那双灵动的眼睛,好奇地观望他。他都要被看得不好意思,她扑上来就搂住他脖颈,舌尖探入,在他唇齿间游离。
张文澜呼吸好乱:“樱桃……不可以……”
她笑起来,带出一腔天真的恶意。
她道:“你难道不想要我吗?”
她指尖绕在他胸前,他胸口起伏更大。
极大的快意缠上他,他忍受不住地推开她,伏在榻沿上喘气。他一阵痉挛,要格外剧烈地强忍,才能忍住自己舒爽到极致、而露出的百般丑态。
他搭在床沿上的手指都在发抖,发白。
他听到姚宝樱笑:“你装什么?”
她甜甜道:“你不是朝思夜想,不是一直想这样吗?
“难道我来了,你却要躲?
“阿澜公子,你怕什么呢?”
他怕什么?
他怕重蹈母亲覆辙,怕她像母亲一样后悔,怕她像母亲恨父亲一样恨他,怕她来了又走,怕她总不肯为他停留……
趴伏在床沿边的青年,看到自己照在月光下的影子。
绿竹映飞帐,鬼影重重,人影徘徊,两相叠加。
他幽幽地笑出声。
身后的少女似觉得索然无味,道:“那算了。”
张文澜转身,将她抱入怀中,大力掐得她倒在他怀中。
他仰着颈。
绵密而急切的亲吻,一点点将少女压回床榻间。她性子甜,玩闹间笑出声,晕出一整个帐子的暖香,惹他更为沉迷。
月光下的榻间佳人,如梦似幻。
他抚摸她的面颊,亲吻她的眼睛,拢住她的长发,在狂烈间带出强迫之欲。他为她着迷,衣领大敞,乌发如藻,缠住怀中少女的四肢。
气息只要交触,就带来一阵骨髓间的战栗。
他一点点揉着她手腕、脚踝、腿弯。
幽微莫言的床笫间,他伏于
一轮皓月下,每每需要侧过脸忍耐,颈间喉结急促地颤抖。白皙的颊上滴下汗水,映得他纤长身躯荧荧如月。他拼尽全力,才能忍住那窒息般的快意。
这样舒畅。
樱桃,这样舒畅!
他清楚这是幻觉,知晓这是梦境。
他为何不放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