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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暗里叫人骨髓枯12

    华灯初上,灯烛光明灭间,侍女们鱼贯而入。

    以“樱桃”为题的夜宴间,樱桃自然是主调,众人便看到樱桃煎、樱桃酪、樱桃酒、樱桃毕罗……不一而论。

    时入五月,再过几日便是端午。

    樱桃虽是时令水果,却因珍贵难养,并不常见于民间。往前朝说,每逢科举宴,祭宗庙,皇帝方舍得赐给臣下樱桃,以示厚爱。便是寻常世家贵族,筵席间,也只舍得用樱桃做点缀。

    今日,在端午之前,张家能备下如此多的樱桃来布置此宴。汴京的贵族男女,皆感受到张家的富贵奢侈,以及张二郎的高调狂傲。

    有人不屑,有人称羡。

    张家宴请了大半城贵族,最近焦头烂额的高家大郎,高善声亦被邀请。他来了,府上自然有仆从跟随——比如赵舜。

    赵舜如今扮演高家小厮,扮得有模有样。他混迹于人群,只在进张家大门时紧张了一把:生怕张文澜有过吩咐,张家认出了他。

    但并没有。

    张文澜一整日没有亮相,他的夫人也没有亮相。

    赵舜难说自己是什么心情,他冷眼看着,自己名义上的主子,高善声,要心不在焉多了。

    是啊,高善声的“妹夫”办宴,他当然要到场作陪。他的妹妹不知身在何方,已经让他心里不是滋味。而高善声听着周围讨论声,更是不安——

    “我从未见过高二娘子的面。高二娘子嫁人前不出门,嫁人后也不应酬。果然是小门小户,如此小气,怎么帮张家撑起内宅门面?”

    “何必你操心?这次的请帖,是张二郎亲自写的。你们白日时有没有发现,他家那些长辈都心不在焉,还有好几个人干脆没出门。张七郎意外病逝,二郎却在府上办宴……这也太不合适了。”

    “嘘,别乱说。哪有不合适?不看昭庆公主都来了吗?昭庆公主代表官家,说明张家的事,官家是心里有数的。”

    “张家兄弟狐媚惑主……”

    “闭嘴哇,你不要命了!今天过后,张家很可能就是张二郎说了算……”

    窃窃私语,此起彼伏。

    高善声心头忐忑:张家的内斗结束了,张二会不会发现自己和张家长辈们的勾结,来找自己算账?张二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手段,怎么会邀请自己参宴……

    一时间,郎君们相聚,娘子们低语。他们悄悄觑四周,果然看到昭庆公主好整以暇地坐在席间,被另一众讨好她的贵女围着。

    昭庆公主年少多娇,眉目间尚有几分烂漫。发觉他们的窥探,小公主朝他们投来一笑。

    这些贵族男女们便既不屑,又行礼:无名无姓的人做了皇帝,鸡犬升天,他们这些世代贵族男女,为了讨生活,竟然要向一个原先远不如他们的小丫头行礼。

    鸣呶乖巧地坐在席间,心里嘀咕主人公怎么还不来。

    众生态中,尚有一人撸起袖子,凑过去加入众人的八卦中——

    这人是陈五郎,陈书虞。

    张家的内斗,陈家有参与一些。但在张家长辈们失败后,陈家迅速递来帖子和张文澜交好。

    若说张家有今日地位,靠的是张家大郎和皇帝的关系,那么陈家在汴京站一席之地,靠的便是审时度势的反应。

    张文澜才将长辈们关起来,陈家就递来橄榄枝。张文澜要办樱桃宴,陈家第一个响应,派自家五郎来给张二撑场面。

    一切都很美好,只是陈五郎本人不太待见张文澜。

    陈书虞听到那些人对张文澜的态度模棱两可,他便凑上去跟着说些坏话:“我听说啊,张二郎背着高二娘子,在外面偷偷养了一个小美人……”

    陈书虞的贴身侍卫长福,露出一脸被雷劈了的表情。

    长福拼命向陈书虞使眼色,陈书虞却说得唾沫横飞:“他偷养的那个小美人,藏得可严实了。我调查了很久,都追到一半就没了影儿。但是那个小美人,还是个练家子……我看啊,他也知道自己仇家多,很可能一边养着外室,一边还训练外室练武,保护他……”

    高善声在旁听了这么一嘴,面色变黑。

    小厮赵舜,努力抑着嘴角的抽搐。

    陈书虞听到慢悠悠的男声像一片落叶,从身后飘来,又在一刹那卷入风中,掠飞而去:“倘若你长着眼睛,何不睁眼看看他的夫人。”

    陈书虞:“我自然……”

    他听出这声音很熟悉,而伴着这声音,他又听到了一声少女笑音。

    那种打着圈儿的、压在嗓子眼的、清婉的小娘子笑声。

    “啪嗒。”

    一长爿案台上的烛芯爆出火光,时间如水流动,整排灯笼在转眼间明亮。夜间湖泊水流如镜,时而在月下折射出银白的碎光。侍女小厮们提灯入席,丝竹乐声重新弹起。

    一众男女回身,与新来的主人公行礼相贺。

    那从陈书虞身旁走过的博衣青年,自然是张文澜。

    与他相携、发出一声笑音的,自然是他的夫人,高二娘子。

    那贵族娘子梳着双髻,身高中等背影窈窕。她的藕色发带擦在身后,只留给陈书虞一个后脑勺。

    这对璧人走过时,满庭静谧。

    宝樱耳力好,遥遥听了许多话。她知道张文澜虽然武功不好,但一直坚持习武,那总会有点儿内力,席间许多人关于他的难听说法,他多少也听得到一点。

    姚宝樱偷觑张文澜。

    她没有从张文澜面上看出丝毫动容,她倒看出陈书虞十分好玩。

    她走过去了,还回头看后方的陈书虞。

    陈书虞看清灯火下高二娘子乌灵的眼波,一刹怔愣后,心生惊喜。正要凑上去,他听到一个贵族娘子和高二娘子的招呼:“二少夫人,我等已经等待许久了。”

    二、二少夫人?

    陈书虞发呆许久,才意识到这个曾经见过的、从马上救他一命的张文澜养的外室,实则不是外室,而是张文澜真正的妻子。

    可是怎么可能?

    他见过高善慈的——

    陈书虞在迷惘中与众人一道入席的时候,姚宝樱忠实地扮演着高二娘子。

    高善声脸色苍白,姚宝樱撇过他,目光与高善声身后的赵舜对上,赵舜朝她露出一个笑。

    这一下,换她松口气了——有人传消息就好。

    不过,她今夜,似乎也没什么重要消息,想与赵舜交流。而且,身在张家,她总担心张文澜对自己的监视,会害到赵舜。

    这样一想,姚宝樱注意到跟在一侧的长青大哥,又不见了。

    她凛然间,绷直后背,观察四方。

    姚宝樱什么异常也没发现,她只听到一旁张文澜顿挫的、与周遭人寒暄的声音:“……如此,借时令红果,与友人做宴。诸君赴宴便是抬爱,澜铭记于心,敬诸君一杯。”

    众人纷纷道:“二郎客气。”

    “张大人何必与我们这般客套?”

    “二郎与二少夫

    人鹣鲽情深,日后可要多多出门呀。平日汴京宴席上,见不到你们,也是冷清得很。”

    姚宝樱余光看到张文澜浅笑。

    她像个傀儡。

    张文澜举起酒樽,她跟着一同举起。他笑,她对着众人一起笑。索性他这人能言会道,一个人说了一对夫妻该说的话,而高二娘子对外的形象一贯是“恬静羞涩”“不善言辞”,姚宝樱便只用陪酒。

    她饮酒间,对上昭庆公主鸣呶的目光。鸣呶吃惊地看着她,茫然她怎会是高二娘子。

    咳咳。

    姚宝樱不好意思地别开目光,心中默默道歉:不是她不肯说自己的身份,而是这个身份本就是假的,多说多错。希望小公主对恩人宽容一些,不要因为她没道明身份,而不肯帮她见大郎呀。

    姚宝樱心中乱七八糟地想一堆事,最终,注意力仍放到了身旁的人,张文澜身上。

    不错。

    张文澜。

    还是张文澜。

    她再装忙,再说要观察一整个席上的异常,再好奇宴席上哪来这么多樱桃,张家到底多有钱……她最后,仍不得不思考自己这位名义上的夫君,真实的前情郎,到底算怎么回事。

    侍女们端菜上酒,席间觥筹交错。

    张文澜这时的样子,是平日里他对外的端正模样,是那个穿着官服的张大人该有的样子:不冷不热,不疏不近。

    他很擅长拿官威压人。今夜他并未着官服,但席间往来的男女,好像都没有忘掉他在官场上的那层身份。

    宝樱微微靠后一些,盯着青年的侧脸,脑中不由自主地想到方才到来宴席前,二人在寝舍前的相会——

    那时她算着时辰,坐在屋檐上等人。她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赴约,但他开门那一刹,她的身体比意识先做了决定。

    姚宝樱服从自己的身体。

    她没想到的是,张文澜忽然抱她。

    那一刻,她四体僵硬,心脏砰砰。她满心无措,不知自己的心跳声会不会被他发觉。他又像没事人一样,松开了她。

    他在寝舍门前朝后退开两步,保持两人之间礼貌的距离:“让夫人等候,是为夫的错。”

    这样带着调戏色彩的话,与他的骤然拥抱相比,已经激不起宝樱心中的千重浪。

    可宝樱心中石头压得时重时慢,她被他带着去宴席的一路上,都在观察张文澜。

    观察他——在她面前的张文澜,在众人面前的张文澜,鸣呶故事中的张文澜……都是同一个人吗?

    为何如此大相径庭,如此混沌难懂?

    此时此刻,张文澜坐在旁边与人应酬,姚宝樱看着张文澜。他一直面不改色,也不看她一眼,但他的耳根在一点点红透。

    姚宝樱看得毫不躲避,她甚至慢慢悟出他那重矛盾感:他的魂魄藏得太深,世人看不见,或者,他自己弄丢了。

    要么,他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不管外界发生什么,他都岿然无谓。无谓生,也无谓死。

    要么,他一身欲念难以发泄,想拖着所有人坠入他的地狱。他管杀,却不管杀后的结果。

    他这一身欲,从何而来,因何而来,又是什么?

    此刻,和众人交际的张文澜,面容沉静神色疏淡,一举一动皆是贵族风范。但姚宝樱饮酒间,透过火烛看到他的眼睛,他的眼中,空茫茫的,根本没有这一筵席的人。

    只有烛火,满桌的樱桃。

    身居高位、成为张家家主的张二郎,到今日,仍是个魂魄飘零、内里怪异的空壳子。

    一个贵族女子的声音及时打断宝樱的思考:“我父亲邀请张二郎与二少夫人改日去我府上做客,二位若不嫌弃,便饮了这盏酒吧。”

    作为一个傀儡,姚宝樱听到张文澜很淡的一声“好”后,便去接桌上的酒盏。她接酒盏的时候,手指不小心碰到了同样去取酒的张文澜。

    宛如一个冰块贴来,姚宝樱手指被冻得颤了一下。

    他垂下眼,对上她不可置信的眼神。

    他收回目光。

    姚宝樱半晌没说话:为什么那么冰?总不会是高兴得全身冰透了。

    前方贵女还等着,宝樱便陪出笑脸,饮下那盏酒。

    而待人走后,姚宝樱目光放到张文澜侧脸上。

    张文澜感到自己后颈越来越僵,越来越热。少女的气息贴过来时,他握紧手中杯盏,拼命强忍才忍得住那股烈酒一般让他上头的刺激爽意。

    他听到姚宝樱用气音问他:“今夜的宴席,还有什么非常必要的安排吗?”

    张文澜静了静,回答她:“还需要你我共同手持长勺,浇乳酪到‘樱桃山’上,做成‘樱桃酥山’,赠给在座宾客。”

    “还有吗?”

    张文澜觉得,她大约想走了。

    他心中生出怨怒,又不理解自己如此投她所好,她为什么看也不看一眼。他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手中握着一根风筝线,他信誓旦旦自己可以拉回那只风筝,线却开始摇摇欲断。

    张文澜勉强维持平静:“席上有很多和樱桃有关的食物,还有泥人、玩偶,还有猜谜、樱桃花赏……你都……”

    都不感兴趣吗?

    姚宝樱问:“还有什么主人必须在的场所吗?”

    张文澜静片刻,颇有一丝威胁之意:“还有最后的烟火,彰显我张家气象,作为当家主母,你必须在。”

    姚宝樱若有所思:“那就是说,除了这两样必须在的场合,其他时候,张二郎是可以不在的?”

    张文澜愣住。

    他一向多诡多思,这一刻却被弄糊涂了。他不想多看她一眼,怕自己无法克制,怕她的目光落在他不情愿的地方。此时,他到底忍不住,侧过头去。

    张文澜唇角动了下:什么意思。

    姚宝樱做出旁的妻子都会有的亲昵姿态,与他相挨着。她余光看到所谓的“樱桃酥山”被人端着,向他们走来。

    姚宝樱眼中映着热闹的人流,口上认真地说道:“阿澜公子,我把你偷出去吧。”

    ——

    席间风雅的时候,有一道黑影跃上墙头,挑着没人守的地方,在张宅穿梭。

    瓦砾发出被踩踏的咣咣声音时,黑衣人前方的路被拦住。挡在对面的,抱刀长立的,赫然是长青。长青身后,其他卫士吊在屋廊下,正朝他们追来。

    长青抬头看着藏头藏尾的蒙面人,淡声:“郎君又要玩这种偷鸡摸狗的游戏么?何不光明正大求见我家郎君?”

    立在瓦砾间的蒙面黑衣人缓步后退,声音在黑布后显得沉闷。沉闷间,硬生生多出几分妖异:“倘若我求的不是你家二郎,而是……你呢?”

    长青骤然掀开眼皮,眸光如电。被他堵住的黑衣人旋身一转,在黑魆中绕到他身后,一掌击来。

    浑如排山倒海!

    此人身法诡谲,低哑笑声飘在青石板侧披檐缝间,让追捕的卫士们神色肃穆起来:“长青大侠,你们全力拼杀,可以杀死我,却难以在不惊动府上客人的前提下,抓住我。在张宅中,你有软肋,我没有。倘若你不想毁了你家二郎的樱桃宴,便随我走一遭吧。”

    ——

    张宅屋檐高处打斗的时候,其下廊庑间灯火通明。

    樱桃山被摆在中座长桌上,金盘相盛。这么多樱桃,并不常见。贵族男女惊讶地围上去,听人介绍“樱桃酥山”的做法。

    樱桃先百果而熟,鲜红晶莹的一颗颗红果摆在茶盘中,有绿叶相称,小巧玲珑,色如胭脂。烟雾如沸,乃是冰块在下的作用。雪白的乳酪被侍从端上,只待主人相请,酥山将成。

    众人目光朝晚宴主人望来。

    侍从见二郎出神,不觉在一旁提醒:“二郎、二郎……”

    姚宝樱先起身,她俯眼朝张文澜看去一眼。

    少女眼眸神色一贯的灵动,张文澜被她一看,便跟着她起身。

    浇乳酪的长勺握在手中时,张文澜听到喧哗声中,旁边少女清晰的小声:“你不是说,浇完酥山,到放烟火之前,都没有二郎夫妻必须出场的场面了吗?我看你那个眼神……”

    雪白的乳酪映着她伸出去的手臂,张文澜眼中光,化为盈盈一脉水。

    她在喧闹中,不好意思地回头,飞快看了他一眼:“你那个眼神,就在说‘快带我走’……我看见了,怎么好

    当做看不见呢?”

    是啊。

    张文澜也想问。

    你怎么就做不到看不见呢?

    你知道你的心软,会害谁万劫不复吗?

    “好——”

    他自然没有说出来,而周围喧哗声变大,贵族男女们围着主人夫妻,看乳酪浇在樱桃酥山上——

    千堆雪,覆盖泉下樱。

    明妍与冷清交相辉映,灯火打照,璧人小夫妻被簇拥在众人中。张文澜仍是那副样子,众人眼中的高二娘子则在笑。少女的明媚,落在看客眼中,有人惊异,有人目黯,也有人,心跳如擂。

    浇完乳酪的长勺递给一旁侍女时,张文澜一把扣住姚宝樱的手腕。

    旁边有妇人轻笑:“二郎这是舍不得夫人。”

    张文澜面颊瞬红,却不松手。

    宝樱目光躲闪,碰到一旁观看他们的小公主鸣呶,既不理解、又很迷离的笑——

    “什么意思?”

    姚宝樱被张文澜抓回席座,张文澜到底没忍住,还是抓着她手臂不放,这样问了她。

    旁人以为二人有悄悄话说,体谅小夫妻,哪怕二郎将夫人扯到靠角落的席位上,也没人不长眼地来打扰。但如此一来,姚宝樱便生出不自在了。

    尤其是,张文澜缠着她,问为什么。

    哪有为什么啊。

    姚宝樱垂着眼睑,支吾:“因为、因为我助人为乐啊。

    “你从寝舍出来后,就不开心。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哪里惹了你,如果我惹了你,我跟你道歉嘛。”

    张文澜:“我不就和平常一样?”

    她默了下。

    山鬼狐妖的眼睛,最会说话了。

    宝樱:“你像一个空壳子……一个三年前,我刚认识你的时候,那样的一具空壳子。”

    三年前。

    他抓着她手臂的手一颤,似碰到忌讳,脸颊绷起,颇有些畏惧,想缩回手。可恰恰这个时候,低着头的姚宝樱抬了头。而他的一腔贪婪,让他忍着这腔畏惧,不肯放开她。

    姚宝樱道:“你的眼神在说你讨厌这里,你不喜欢这些人,你想要人救你。”

    她真的想当自己瞎了。

    可她毕竟没瞎:“如果你今夜想逃避的话,我可以把你偷出去。你想去哪里,我便带你去哪里。”

    张文澜定定地看着她,想看她是不是唬人,或者是不是爱他。

    他眼中瞬亮又瞬冷的光,从漆黑渊底迸出,烫得姚宝樱眼睫一颤。

    她又想低头躲避了。

    结果她听到他飘忽的、却又肯定的声音:“……张家里外这么多侍卫,果然困不住你,是吗?”

    姚宝樱一滞。

    她这么好心,他就听出来这个?!

    而且哪里困不住了,不是还有长青大哥在吗?只是他是主人啊,他若是想让侍卫放行,那不是很简单吗?他怎么就听出来这里困不住她了,他该不会打算加强侍卫对她的看守吧?她该不会自掘坟墓吧……

    姚宝樱脸色隐隐有些不好。

    他握着她手腕,指腹轻轻地揉了揉,他的手不再冰了。在她反应过来前,他及时地停住。

    他用染着烛火金光的狭长眼凝望她,空洞的神色中焕发出生机:“不用了。”

    姚宝樱一怔,歪头。

    张文澜:“你就算偷我,也只能偷走一夜。只要我还是张二郎,我便会一直这样。”

    宝樱心动:“你若不是……”

    张文澜:“我喜欢当张二郎。”

    他俯脸贴来,在她腹诽他狼子野心的时候,他眼睫轻轻地刮过她鼻尖,惹得她蓦然抬头,鼻尖生热。

    烛火炸开灯花,荜拨声中,张文澜轻声:“你若无法偷走我一世,便不要勾着我一时。”

    花香快淹没她的时候,少女脑海空白,飞快闪过梦境中,他亲她的样子。

    不,不是他亲她。是拥吻,是一起犯错。

    宝樱煞白着脸,快速往后仰身,厉声:“我没勾!你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听听你说的都是些什么!”

    他看着她,慢慢笑起来。

    那种笑……

    姚宝樱听到他笃定的话:“你私下见过鸣呶了,对吧?”

    姚宝樱捂着自己心口,刷地抬眸。

    她平心静气:“你是人吗?”

    “你可以当我不是,”他面不改色,“你对我一向狠心,突然发善心,我自然要想一想其中缘故。身在张家,你身边能发生的事,统共就那么多。稍微猜一猜,大约便能猜到你见过鸣呶了。”

    他判断道:“鸣呶肯定与你说了些话,我过去如何如何,她过去如何如何。你觉得我很可怜,和你以为的狼心狗肺之辈不太一样。你又一向心软,便至少在今夜,不会对我视而不见。”

    姚宝樱瞪眼看着这个妖孽。

    姚宝樱真是想不到,自己的关心,都能被他勾出一腔嘲意来:“……我还以为是你让公主殿下找我,博我同情呢。”

    他不动声色:“那你真是小看我。你这人没同情心,我惹你做什么?何况我若博你同情,怎会仅仅让你偷我一晚?”

    你想偷几晚?还有,谁说我没同情心?

    宝樱:“既然不是你设计的公主找我,你为何关心我和殿下聊了什么?”

    张文澜用开玩笑的语气说:“倘若我只是见不得旁人交好呢?”

    宝樱一愣,然后唇角上翘,努力忍了忍,没忍住那抹得意:“殿下喜欢我,只是人之常情。”

    确实,樱桃。谁喜欢你,都是人之常情。可是我呢?我不喜欢分担你目光的人,你这么心善,为什么不来成全我?

    张文澜心中阴暗,面上只是似笑非笑。而少女意识到自己又要被他的东拉西扯,绕开话题了。

    “你今夜情绪不稳,我不和你计较,”宝樱给他一个机会,“你反省一下。”

    张文澜:“怪我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得你怜爱?”

    他根本没反省,只是歪在角落的席座边,目光意味深长地上扬,睨着她不放,专注地勾、引她。

    姚宝樱只好推开他,木着脸离席,去和众男女一起玩耍。到这一步,她仍回头,不甘心地瞪他一眼。

    ……有病!——

    姚宝樱走后,张文澜找到鸣呶。

    鸣呶本和几个贵女无聊地说着话,张文澜一来,贵女们识趣躲开,鸣呶则有些不自在。

    左右没有帮手,她只好尴尬地和他打了招呼:“小水哥,我和你也不是很熟。你夫人还在席上,你这样找我,让人误会多不好……”

    张文澜:“下午时,你见过樱桃了。”

    “樱桃?”鸣呶越来越觉得有问题了,“高二娘子不是叫高善慈么?她小名叫‘樱桃’?”

    张文澜不搭理她的问题:“你现在过去告诉她,你心悦我。”

    鸣呶被他这自然又无理的要求,呛得一口酒喷出。

    她好歹是公主,岂会做这么没品的事?

    对,她是公主。

    少女鼓起勇气正要拒绝,就见张文澜俯身,谆谆善诱:“你还想出宫吗?还想扮作平民在街头玩耍吗?你想和亲吗?你想嫁去霍丘吗?”

    鸣呶:“你不是人。”

    张文澜:“嗯。”

    鸣呶:“……”

    第52章 暗里叫人骨髓枯13

    鸣呶走后,张文澜便待在鸣呶原来所在的位置,一边吃茶,一边遥遥观察那一方,被他不情不愿轰过去的鸣呶,和那被鸣呶追上的二少夫人,姚宝樱。

    烛光烨烨。

    哪处灯笼晃了一下,姚宝樱和鸣呶嘀嘀咕咕地说话,鸣呶指手画脚,又回头来找张文澜所在的位置。张文澜及时躲入灯台后方的阴影角落里,躲开了姚宝樱的凝视。

    他慢慢猜测那二女的聊天内容。

    按照他威胁鸣呶的话,鸣呶必然不得不去找姚宝樱拐弯抹角一顿,说一些对他倾慕之类的话。

    他觉得,姚宝樱对他不够在意,也许正缺一些外界因素的刺激。寻常娘子的刺激她未必当真,可她认识鸣呶,而鸣呶既是一位公主,又恰恰与他拥有过很多姚宝樱未曾参与的过去。

    宝樱会如何想呢?

    她会心生波澜吗?

    在她的幻觉出现他之后,她就那么笃定,她对他一点感情也没有吗?

    隔一会儿,张文澜预估着时间差不多了,才把自己挪出阴影墙角。

    这一夜,许多故人在席,想找姚宝樱说话的,可不只有一个公主。

    陈书虞带着一脑袋疑虑,眼见姚宝樱落单,便走过去。他的侍卫长福如临大敌,以为自家郎君要勾搭妙龄少妇,正苦苦相劝。

    长福:“高二娘子已经嫁人,五郎你不要肖想了啊。”

    陈书虞:“她不是高二娘子。”

    长福快吐血:“哇你看,昭庆公主!你那姻妹多寂寞,五郎你不如多陪陪公主殿下,两家亲上加亲……”

    陈书虞用力推开拦路的侍卫:“我和你这种蠢货说不明白!”

    长福:“到底谁蠢啊?”

    主仆二人干架,陈书虞一不留神,就发现自己想找姚宝樱的路,被不速之客挡住了——

    张文澜。

    陈书虞咬牙切齿:又是张文澜。

    鸣呶走后,姚宝樱一个人心不在焉地站在一桌樱桃炙肉前,拿着银箸子夹起一块肉来品尝。

    樱桃炙肉,原来是这个味道啊。

    她心里总是怪怪的。

    除了张文澜,没人会叫她“樱桃”。她也没有参与过前朝皇室贵族家才有的樱桃宴,她方才听贵女们讨论,说没有一个世家会备下这么多樱桃,用来做宴。

    樱桃再贵再稀,一般也只是作为点缀,难以当成主菜的。

    所以,这一整晚的樱桃宴,真的只是张文澜和世家示好的一个讯息吗?

    “看来,这盘肉不是很好吃,”眼前阴影覆来,遮过灯火,张文澜出现在旁侧,“樱桃不喜欢,你们还不将这盘肉撤下?”

    服侍的仆从脸色有些白,应下上前。

    姚宝樱一下子护住自己面前这盘肉,因口中的肉没有完全吞下,她腮帮有些鼓,说话不清不楚:“无木说不好吃!”

    张文澜嗤笑。

    宝樱咽下了肉,瞪他:“你别惩罚无关紧要的厨娘。人家备菜很辛苦,不是谁都像你这样悠闲的。”

    仆从为难地看向二郎,张文澜朝他们颔首,他们便如蒙大赦,赶紧退下。

    张文澜跟上姚宝樱,轻声:“我也不是很悠闲。我不一直在忙?”

    姚宝樱心想你忙得很活该,我方才说偷你出去,你还不肯。你既然不肯,现在又凑过来干什么?而且你真的变脸好快,方才还闷闷不乐的样子,现在你便恢复如常了。

    旁的贵女路过,宝樱不想与不认识的人交际,便只好任由张文澜歪靠在自己身侧的墙根下,打量着她。

    张文澜:“方才见鸣呶找你聊天,你们聊什么了?”

    姚宝樱顿一顿,抬头,慢吞吞:“……你不知道?”

    张文澜顶着一张小白脸:“我不知道。”

    她古怪的、狐疑的眼神盯着他,张文澜心理素质太好:“但我可以猜一猜。”

    姚宝樱意味不明地朝他扯扯嘴角,不说什么。她蹙着眉尖,好像有一桩烦恼事,让她举棋不定。

    张文澜心中畅快:举棋不定,就对了。成为你的烦恼,正是我的诉求。

    他一向敬业,不失烦恼地感叹:“樱桃,有人觊觎我。”

    “……”

    姚宝樱呆呆地看着他,不明白他在说什么。然后她凝望着他的脸,渐渐明白他指的是什么,第一反应,便是朝后退开一步:“不是我!”

    张文澜挑眉,笑了。

    姚宝樱说完也意识到自己反应不对,她支吾着要往回找补时,张文澜竟然善心大发,垂下眼先帮她找补了。

    他轻声细语:“我自然知道不是你。但汴京觊觎我的人,并不算少。方才那昭庆公主,没和你说些什么吗?说实话,她自小缠着我,因一些旧事而觉得对我不住,对我有一腔与众不同的情谊。”

    姚宝樱愣神。

    她想到下午时与她抱怨张二的鸣呶,以及方才那个吞吞吐吐表达少女爱慕之情的鸣呶。

    她还想到了白日,自己听到家中侍女对张文澜的夸赞。

    姚宝樱恍惚:是啊,张文澜十分会迷惑人。喜欢他的小娘子,应该确实不少……但她其实很少见到。

    不知是因为他整日忙碌公务的缘故,还是他特意在她面前藏了这一面。

    此时,她听他抱怨他的烦恼,看他随意指出席间几个女子对他悄悄投来的爱慕目光。姚宝樱不知他这是什么意思,便沉默而困惑地听着。

    他说够了后,长叹口气,狼牙露出一点痕迹:“怎么办呢,樱桃?”

    姚宝樱含糊:“夫君如此优秀,我有甚法子?”

    张文澜深情回她:“可我心中只有高二娘子。”

    姚宝樱心头一跳,别过脸装傻。

    张文澜一心把戏唱下去:“我心有佳人,自然不会给寻常娘子机会。但是昭庆公主毕竟是公主,她若强取豪夺,我恐怕拗不过公主的命令。”

    鸣呶?

    宝樱心想,按照鸣呶公主那种性子,她应该不会对你强取豪夺的。

    但宝樱也知道,自己若打断了张文澜的戏,他会没完没了。

    狐狸精是这样的。鬼怪山魈是这样的。

    宝樱配合他:“那怎么办呢?”

    张文澜:“我需要你配合我,演出与我情谊相笃、不容他人介入的甜蜜模样。公主见到你我如此,她恼羞成怒对付的人是你。我武功差,对付不了她。你武功高,不怕她。樱桃,你上。”

    姚宝樱想一头撞死。

    想没听到他这一篇鬼话。

    她扭头装作寻找席上玩乐游戏的模样,津津有味去看那被风吹得叮咣响的灯笼。她喃喃自语:“啊,那个灯谜好有趣,我也要猜一猜。”

    “你都不认识几个字,猜什么灯谜,”张文澜抓着她腰带,将她拽回来,他从后贴着她,“樱桃,与我做情深夫妻。”

    姚宝樱深吸口气。

    她回头冲他笑,好脾气:“好嘛好嘛。你说什么,我就做什么。那我如今要如何做呢,夫君?你需要我一整夜陪在你身边么?”

    他露出一个偷笑般雀跃的神色。

    他松开扯她的腰带,朝后退开,敛目淡然:“那倒不用。你去玩吧。”

    姚宝樱怔愣。

    这个妖怪被灯火照着,低垂的面容昳丽生妖气,正如水仙般自怜自哀,藏入昏暗墙角:“一会儿放烟火时,你记得与我情深似海,就好。”

    姚宝樱:……这就满足了?

    她忽而意识到,其实张文澜每一次的要求,都不难达到。

    他总是给她一个她能做到的小目标,一旦她答应,他便十分餍足,擅长得一退三,绝不得寸进尺。但这和张文澜的本性其实是相反的……他那一身欲念,浓烈得她快撑不住了,他是如何压抑本性的呢?

    抑或,这都是他对付她的手段。

    宝樱啊宝樱,你不可为他所惑,被他所骗,与他沉沦。

    姚宝樱目光挪开,让风吹去自己脸上热意,见张文澜真的不拦她,她便尝试着走开。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在后面灼烧,可他确实没追来——

    张文澜当然不会拦她。

    今夜樱桃宴上所有游戏,都是为她准备,博她所好。

    她但凡喜欢一样,都在他的掌控下,他因这种掌控而兴奋。

    他深谙与她相处之道:一个对他过于警惕怀疑的人,绝不会喜欢他日日跟随、监督。

    便如放风筝。

    那根线,时紧时松。当她习惯那根线时,她便走不了了。

    最近,张文澜频频感

    到烦躁。今夜,他以为姚宝樱不赴约的时候,那股烦躁感到达了极致。

    他分明是钓鱼者。

    但他已经想撒把毒,药死湖中的鱼了。

    钓鱼的过程太漫长了。他不耐烦撒饵了,他想收网,拥鱼入怀。

    张文澜沉浸在自己的险恶思绪中,因自己在畅想中如何控制姚宝樱而兴奋,心跳加速。他眼睛看到姚宝樱被一个年轻郎君拦住,他盯着那个年轻郎君。

    他强迫自己挪开目光,不要因短暂的嫉妒而得罪宝樱。他开始逼自己去想旁的事,比如——

    高大郎高善声所受的煎熬,应该差不多了。人焦躁到极致,会做出不理智的事。在高大郎怀疑背后大人物抛弃自己时,在高大郎觉得自己和张二郎的合作岌岌可危时……高二娘子,这枚已经消失很久的棋子,应该回到棋盘上了。

    唔,长青那边的事,还没解决吗?——

    姚宝樱心不在焉的时候,被一个人拦住。

    拦住她的青年郎君面若朗月,金质玉相,好一派翩翩风流公子的模样。

    姚宝樱对此人毫无印象。

    她茫然时,陈书虞羞涩地吞吐说着二人的前缘:“那时候我的马失控了,你从天而降,还骂了我……我就想,你好不一样,好有生气……这样美好的小娘子,怎会是张二郎的外室呢?这其中一定有些误会。”

    姚宝樱:“啊。”

    她想起来这桩事了。

    她上下打量这个贵公子。

    陈书虞自信地任由她打量,但她的表现,和其他贵族女郎并无区别。甚至,可能因为她嫁人了,她目光还多着许多探查和警惕。

    陈书虞着急。

    姚宝樱朝他礼貌笑:“陈五郎若有旧情要叙,可以找我夫君。我夫君能言善道……”

    鬼才想和张二郎聊天啊!

    姚宝樱寻借口便想溜,陈书虞在后幽幽道:“你夫妻若鹣鲽情深,我自然祝福。可你根本不是真正的高二娘子,这件事,张二郎知不知情呢?”

    姚宝樱倏地回头。

    陈书虞看着她:“他若知情,便是欺君,因为你们成婚那日,昭庆公主可是代官家去观礼了;他若不知情,便是你应下狱,配合开封府查案。高家那日出了刺客,我还没有和高大郎聊过,我很好奇——你是那个刺客吗?”

    姚宝樱盯着他片刻。

    姚宝樱压低声音:“陈五郎,我们可以私下聊聊吗?”

    陈书虞目光明亮,当即回应:“好啊。”

    他美滋滋地跟着姚宝樱朝僻静处走,回头朝那个不挺他的侍卫长福,得意地翻个白眼:看清楚了吧?我是有本事得到小娘子芳心,撬动张二郎墙角的——

    张宅的高处,长青等卫士联手捉拿那闯入者。

    闯入者武功高强,他们也不差。但闯入者若一心闹事,搅毁今日宴席,便比和他们斗武,要容易很多。

    长青等卫士想将闯入者逼入张宅少人的地方,不惊动夜宴客人。这黑衣人则一心朝夜宴中心奔去。破坏永远比保护容易,长青可以杀掉此人,但他深知此人身份,便束手束脚。

    长青更不懂,为何这人,说他今夜的目的,是自己呢?

    这人不走正门找二郎,却用偷鸡摸狗的身份逼自己随他走,是什么道理?

    无论如何,双方的追逃赛眼看着离宴席灯火通明处越来越近,双方的心都高高跳起。

    长青踩在树木梢头,冷不丁看到下方灯火的晦暗处,站着自家郎君。

    他心里一咯噔:郎君这种喜欢躲在暗处观察别人的毛病,真是改不了了。希望对方不要看到郎君。

    他的祈祷失效了。

    他听到自己追捕的黑衣人,发出一声笑。

    黑衣人从高檐处朝下扑去。

    长青紧跟而下,二人缠斗间,一把匕首从黑衣人袖中甩出。

    长青急促:“二郎——”

    匕首无声无息,来自高手之手,寻常人,根本反应不过来——

    姚宝樱正与陈书虞寻到一个少人的角落,想私下说些哀求的谎话之类的话,稳住陈五郎。

    她怕自己撒谎的水平不好,也许还需要自己夫君的相助。姚宝樱的目光,便在人群中逡巡,寻找张文澜。

    她眼角余光看到了躲在宴席一角、靠墙长立的张文澜。

    疏灯影里,张文澜也在看着她,那种眼神,就像在监督她是否出墙。

    姚宝樱收回目光,朝自己面前的陈书虞笑着问:“五郎何时见过高二娘子?”

    陈书虞见小美人冲自己笑,心里乐开了怀。他本就不打算告密,便有问必答:“高家刚搬来汴京的时候,我便见过高二娘子了。”

    姚宝樱若有所思:“……莫非五郎就是高二娘子的情郎?”

    她打量此人,觉得此人武功水平,如果是那日拉不住马的水平的话,不像是那个打伤自己肩头的刺客。

    陈书虞吓一跳,连忙撇清自己和高二娘子的关系:“不不不,我和高二娘子没那么熟。我只是觉得她可怜……”

    “可怜?”

    “对啊,一个娘子初来乍到,就想跳河自尽,不是可怜是什么?”

    姚宝樱震惊看他:“跳河寻死?!为什么?”

    她神色肃然:“陈五郎,我和高二娘子是友人,我绝非故意冒领她身份的。高二娘子身上发生的事,我非常关心,请你……”

    “好啊好啊。”陈书虞点头如捣蒜。

    但不等陈书虞完整道出自己和高善慈相识的那点故事,姚宝樱心神不宁的眼角余光,捕捉到一抹迅疾的寒意——

    一把匕首擦着月光,躲过树叶遮掩,斜斜刺向墙下的张文澜。

    他毫无感知,只是隔着一段距离,安静地看着她。

    陈书虞回忆自己的故事:“那日,我吃酒吃多了,就去汴河郊外醒酒,我看到一个娘子站在河边徘徊。那时夜已深了,她大晚上不睡觉,站在河边,真像一个水鬼,我被吓到……啊不是,我是关心她,怎能看一个女子当面出事呢?这时代混乱,正需要我这样的英雄,保护良家小娘子……”

    煽情的陈五郎被人大力推开。

    他一趔趄,整个人斜斜扑向前方,撞上前面一堵墙。本应在面前的姚宝樱失去了身影,一道冽风擦过他,他听到身后乒乓霹雳的一连串瓷器摔碎声、人流惊呼声。

    陈书虞回头。

    姚宝樱朝前扑去,厉声:“夫君——”

    张文澜眼中光晃了一下。

    他站在阴影处,原本没人注意,现在因为姚宝樱,所有人都注意到了。张文澜些微迷惑,待姚宝樱出声扑来后,他才迟钝地感应到似乎有杀气笼罩住了自己。

    他当然反应不过来。

    但他有他的樱桃。

    谁也没看清动作,只看到一道粉色风飘了过去,张文澜便被自己的夫人

    扑倒在地。

    姚宝樱扑倒张文澜的时候,抬臂那么错了一下,将飞来的匕首收回自己掌心。她微凉的袖口拢住被她扑倒在地的青年的脖颈,抬头朝上望了一眼,黑魆魆中,她看到了打斗的错乱影子中,长青投来赞许的、松口气的目光。

    有刺客?

    张文澜睫毛展得笔直,眼睛亮如清雨,仰望身上少女。

    周围人的反应总是慢一拍,比他的反应还要慢:“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姚宝樱收回目光,与身下目光含笑的青年对上一瞬。

    她做出后怕模样,歪入郎君怀中,抱住他脖颈嘤嘤:“夫君,我方才好像看到一条蛇,我被吓到了……”

    贵人们惶恐:“蛇?哪里有蛇?”

    仆从侍女们在这时入场,安抚宾客们:“二少夫人许是看错了,这里没有蛇的。”

    贵人们:“你们找都没找……”

    仆从们:“诸位放心,我们这就查。”

    众人一边抱怨一边紧张,惊弓之鸟们目光落到那倒在地上的小夫妻。年少的高二娘子抱着自家夫君嘤嘤嘤哭泣,脸埋在张文澜颈下不肯抬起。众人跟着一惊一乍。

    自然,有人不紧张。

    高善声神色晦暗地看着张二夫妻。

    鸣呶惊疑不定,对上张文澜朝向众人的淡定傲然的目光。

    赵舜抱臂,无言抿嘴,看着不争气的姚女侠。

    众人观望下,张文澜缓缓坐起,搂住他家夫人的腰肢。坐在他怀中的小娘子腰肢僵硬一下,却不好当众躲。

    姚宝樱狠下心装鹌鹑,因深觉自己的演戏好丢人,她不肯抬起脸一下。

    换做张文澜将她抱在怀中,拍着她后背安抚:“夫人莫怕,你看错了,没有蛇。”

    姚宝樱继续哭泣:“呜呜呜,真的有……”

    张文澜抱歉地看众人一眼:“我带夫人下去压压惊。”

    在众人了然而戏谑的目光中,张文澜淡然地、脸红地横抱起那躲在他怀中不肯抬头的小娘子,将人带走了。

    遥遥的,姚宝樱和张文澜又听了众人一通复杂赞叹,大约是感慨二人感情和睦之类的话——

    一离开众人视野,姚宝樱便从张文澜怀里,飞快跳了下去。

    张文澜还保持着抱人的僵硬动作,他低头看自己怀抱一眼,再抬眸看她。

    姚宝樱不理会他那个眼神,她从自己袖中取出那把刺杀他的匕首,抛给他:“怎么回事?”

    如此,张文澜瞒不了人,也谈不成情了。

    他遗憾道:“跟我来。”

    姚宝樱跟上张文澜,由他引路,很快有暗中的侍卫们来接应带路。姚宝樱紧紧跟着张文澜,生怕斜刺里再飞来什么横祸。她真是不理解,他在自己家,怎么都能遇刺?

    他能不能、能不能……多派点侍卫保护他自己?!

    她若是不在……不,她本就不应该在。

    姚宝樱的思绪,在二人到了远离宴席的僻静湖畔,被眼前所见打断了。

    她和张文澜站在一起,一圈湖泊后的木廊口,林木葱郁,灯笼光后,月光与树木交错出一小片空地,侍卫们包围住了一个黑衣人。长青带头在前,愧疚不安地朝张文澜望来一眼,才挑起刀:“这便是闹事的人。”

    姚宝樱听到张文澜说:“事已至此,阁下还要藏头藏尾?”

    姚宝樱听到黑衣人一声哂。

    黑衣人漫然:“我藏头藏尾,是给彼此留一个面子。我管二郎要一个人,二郎若是点头,很多秘密,我便都会藏下去。”

    姚宝樱敏锐:“你们之间有什么秘密?”

    黑衣人:“那得看二郎的诚意。”

    姚宝樱便问自己身旁的青年:“张大人,你有什么秘密呢?”

    张大人的秘密,可太多了。

    他的后腰,被旁边少女一只手指抵着。她方才又救了他,但他也不怀疑,他一个应付不妥,姚宝樱会掉头就走。

    张文澜:“我没什么不敢说的。郎君若想带走一人,却是不行。”

    黑衣人:“你都不知我想带走谁。”

    张文澜:“带走谁都不行。”

    黑衣人沉默片刻。

    他淡声:“那好。”

    众侍卫包围,姚宝樱目光灼灼,见黑衣人叹口气后,一点点掀开自己面上笼着的黑布,露出一张面孔。

    这张面孔高鼻深目,英俊深邃,还带着几分眼熟。可姚宝樱并不认识。

    她不认识没关系,因这人会自我介绍——

    云野慵懒而立,朝着姚宝樱垂眼:“霍丘此次出使北周的国信使副使,云野,见过姚女侠。”

    四下阒寂,唯风在耳,湖水生波。宝樱想,这人的汉话流利,眉目间异族特色很浅,若不是他自己说,谁能发现他是霍丘人?

    云野:“敢问姚女侠,你假作高二娘子,扮演张二郎的妻子,这一趟,可玩得自在?”

    姚宝樱笑了。

    怎么这一夜,知晓她不是高二娘子的人,这么多:“郎君何意?”

    云野瞥向张文澜。

    张文澜负手长立,眸子幽黑,看不出一点神色。云野不知他伪装什么,但今夜必须挑明一些事,来转换双方不对等的立场——

    被人包围,云野毫不在意。他意味深长地瞅着姚宝樱,缓缓说:“张二郎与我合作,换来高二娘子的失踪。姚女侠和高二娘子有交情,可知你身边这个人,便是背后的主谋者?”

    姚宝樱大脑,霎时空白。

    但她又在一刹那,冷静下来。

    许多疑问,开始串起来了。少女的目中生出寒意,一字一句:“你就是高家成婚夜,伤我肩膀、劫走高善慈的刺客。”

    姚宝樱再弯着眼睛,缓缓侧过脸:“你是背后主谋者?你和人策划这场意外,打伤我,好劫走高善慈?你不是告诉我,你不会劫走自己的新娘吗?

    “张大人,说话。你总不会这时候告诉我,你生性不爱说话。”

    张文澜垂下眼,片刻静谧后,他轻笑。

    命运真的很喜欢玩他。她的嫉妒心和独霸欲还没激发出来,他的麻烦先到了。

    上天要他失败么?

    想的美。

    他的笑容越来越深,掀眼皮时,眸底乌漆瞳心缩如蛇眼,丝丝浮动的血丝锁住面前的宝樱。这也太毛骨悚然了。

    张文澜冷冷道:“你都觉得我想杀你了,其他的事……又如何?”

    谁也反应不过来的时候,云野好整以暇的时候,咔擦一声脆音,一侍卫手中的剑,落到了姚宝樱手中。

    姚宝樱的剑,抵在张文澜肩头。

    第53章 暗里叫人骨髓枯14

    长青盯着姚宝樱与她手中的剑,身子紧绷,目光紧缩。

    他担心姚宝樱真的一剑刺下,又彷徨自己若出手,今夜被捕的人,会不会从云野变成姚宝樱。

    好在他效命的二郎此时气疯了,没多在意长青是否该出手的问题。

    张文澜紧盯着姚宝樱,再问一遍:“你和我相处这么久,你觉得我要杀你?”

    他面无血色,面容绷紧喉结滚动,袖中手微微发抖。可拿剑抵住他的姚宝樱,也很生气。

    姚宝樱觉得自己也要被气疯了。

    但她最近受他荼毒久了,她没掉入他的陷阱,冷静地反驳:“我从未说过你要‘杀’我,我问的是,你是不是想弄伤我。”

    云野轻轻挑眉。

    上次去高家行刺,他便怀疑张文澜和这个假高二娘子的关系不浅。而今小小试探,效果如此明显。矛盾转移到那二人身上,云野暂时可以隔山观虎斗——他要当面试试,张二郎是有多在乎这个女侠。

    他和张文澜的合作,一向被张文澜牵着鼻子走。张文澜布置了一张大网,云野发现的时候,他已经被这张网缚住,因重重秘密与想知道的消息而离不开这张网。

    可云野也不甘心自己深陷局中。

    他要破局。

    他可以和张文澜继续合作,但他必须和张文澜位置对等,而不是被人牵头,被人耍得团团转。

    张文澜:“杀你和伤你有何区别?云野弄伤你,你凭什么怪我?”

    “那你要做什么?”姚宝樱握着剑的手用力朝下压,咬牙切齿,“你说的谎话你自己记得清吗——高善慈如今身在何方?”

    张文澜平静:“你应该问你旁边那个人。”

    云野轻笑:“可我是和张二

    郎结盟的,张二郎不知情,我又怎会知情?”

    张文澜眼睛不眨:“樱桃,他在骗你。这些事,我可以解释。今夜你我应联手,先抓住他,不让他破坏我们的樱桃夜宴。”

    “是你的樱桃宴,不是我的,”姚宝樱盯着他,轻声,“高善慈呢?你们到底把高善慈藏在了哪里?”

    张文澜生厌:“我不知道。”

    姚宝樱目中渗出冰雪一般的寒光,忍着自己的情绪:“你和霍丘使臣勾结,不知在图谋些什么,为什么把高善慈拉入你们的算计圈?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大家闺秀……”

    张文澜倏地冷笑:“她姓高。”

    “你想说她是云州刺史的女儿,而你是云州人士这件事吗?”姚宝樱快炸了,“云州被霍丘侵占,你不会想告诉我,你对付高家,是为云州复仇,为给你家人复仇吧?鸣呶可是告诉我,你和你家人并不亲。你大兄也告诉我,你很讨厌你家人……”

    张文澜:“那你真是知道得不少!我早告诉过你,我要对付高家……你现在才意识到吗?我又凭什么不能对高善慈动手?”

    “无能卑劣者,才对弱者下手,”姚宝樱似想痛斥,但又压下去,不屑多说,“你们不管的人,我来管。”

    张文澜脸色霎地白了。

    不为别的。

    为她的“无能卑劣者”,为她的冰冷目光。

    她到底用什么样的眼光看他,用什么样的猜测想他?

    在她眼中,高善慈必然是他藏的吗?真正藏人的是旁边的云野。他被质问,云野只需要好整以暇看着他们内讧,只因姚宝樱根本不相信张文澜。

    张文澜说再多遍“我不知道”,她也不会信。

    所以张文澜道:“你有没有脑子。”

    姚宝樱:“一个满嘴谎言的人,确实比我有脑子。”

    张文澜愤怒指云野:“我当夜和你在一起,是他带走的高善慈!”

    云野:“我在汴京人生地不熟,我想藏一个新娘子,必须要有人接应。张二郎,你没有接应我吗?”

    姚宝樱:“长青大哥,那夜我们拜堂的时候,我没看到你的身影,你在何方?”

    长青和侍卫们左看右看,已经茫然了好一阵子。长青万万想不到,他们三人的对峙吵架,还能扯到自己。

    长青的目光便游离,看向张文澜。

    张文澜:“你看我做什么?”

    姚宝樱:“你说长青大哥看你做什么?”

    她目欲喷火:“你先前承认是你写的暗榜,是你把我骗进高家。那高二娘子呢,她中了毒,性命垂危……你们全不在意吗?!你们两个人,一个本应是她夫君,一个是她的情郎,你们全都不急着找解药吗?”

    她说他!

    张文澜心中细若悬丝的恨意迸溅。

    他生生发痴,又生生觉得可笑。可他看向她,她目光亮得碎开,波光粼粼。他一时发怔,也有一瞬心软。但是……张文澜:“我真的不知道。”

    云野:“张二郎主动求娶高二娘子。”

    宝樱眸子一缩。

    张文澜唇微颤,辩驳的谎言在她明眸下说得艰难:“那是权宜之计。”

    宝樱:“婚姻于你是权宜么?”

    张文澜声音抬高:“为什么不能是?!娶不到我想娶的,世间万物都是权宜!”

    宝樱:“你想娶谁?!”

    张文澜长睫如秋雨排刷,他怒得僵硬,眸子颤得快从眼眶中跳出。

    云野:“他求娶高二娘子,高家立刻同意。后来我找他,他便说让我在新婚夜劫走新娘。你相信他不知道我们把人藏在哪里?

    “现在高二娘子不在了,他依然和高善声结盟,带开封府的人马全城搜查高二娘子。如果不是他真的想要高二娘子回来,那便是贼喊捉贼。姚女侠,你做他这一个月的夫人,你觉得他想让高二娘子回归吗?”

    真话假话掺在一起说,才更能博取人的信任。

    这种方式,云野还是跟张文澜学到的。

    静黑湖泊边,夜风寥寥,远处宾客席间喧闹声时而飘来,却遥远得如同隔着一重雾。

    云野的目光,和张文澜幽静的眼睛在半空中对碰。

    云野继续:“他应当是知道我和高善慈是情人,才主动和高家结亲的。他不想娶妻,但他要插手高家事务。我不懂你们北周朝堂的弯弯绕绕,但我起码看出来,在他彻底消化掉高家势力之前,他不会让高善慈出现,来坏他好事的。”

    是了,就是这样。

    宝樱不完全相信云野的话,但处处有漏洞的一桩婚事,此时才补上了很多疑点。

    她是三月底才到汴京的,在她和阿舜去杜员外府邸前,张文澜不会知晓她的到来。他那时候便有婚约在身。所以,逼她入局,应当是他在见过她之后,临时生出的计划。

    在她出现之前,张文澜要对付高家的计划,已经开始了。

    也许正像云野说的那样。

    张文澜想和高家扯上关系,但张文澜又不想真的娶妻。张文澜无意中发现高善慈和云野的关系,张文澜立刻觉得机会到了,他向高家提亲。

    高善慈本来就不会嫁入张家。

    因为张文澜要对付高家,张文澜不可能真的让一个高姓女子当自己的妻子,和他并肩同行。

    宝樱愤怒又失望。

    三年前,她对他的一腔失望之情,今日又重新涌现。最近一月,她与他相处久了,她以为他改了一些,没想到,他只是改得更聪明,手段更隐晦,更会骗人了。

    他在稳住她。

    他到底要稳住她什么?!

    张文澜看她神色不对,便是知道此时有云野搅局,自己解释不清楚。她认定他和云野是一伙的,但他和云野除了那个结盟,此时还没有旁的合作,云野为什么来这么一出?

    张文澜三两下便猜出云野的狼子野心。

    张文澜盯着宝樱,目光如流水般,血丝浮在其中。他一字一句:“我确实不想真的娶高二娘子,但我并未骗你。是云野带走的人,是他间离你我。”

    姚宝樱轻声:“你我之间,用得着旁人间离吗?”

    姚宝樱:“混蛋。”

    张文澜瞬间红眼:“你扪心自问,这一个月,你损失什么了?你凭什么为别人的事,说我混蛋?”

    少女嘲弄看他,不屑多说,收剑而退。

    他太了解她的神色了。

    她一如此,他便看出她真的狠心,打算离开。张文澜怎能放她?

    张文澜扣住她手腕,语气急促:“你去哪里?不许走。”

    姚宝樱目光濛濛地看着他。

    姚宝樱低头看他扣自己的手。他手背绷出青筋,虎口间的那颗红痣,晃得她眼睛酸痛。

    少女喃声:“我怎么相信你。”

    张文澜一滞。

    昏暗天地间,少女仰着的目光,迷离非常:“你为什么建鸟笼关我,为什么在高家祠堂抓到我,为什么设计暗榜的通缉令让我入局。我是你庞大计划中的一步吗?”

    张文澜:“我从未……”

    姚宝樱:“那你关我做什么?!张文澜,你关我做什么……”

    他关她做什么?

    他在高家婚宴上把她逼到自己身边,他的答案昭然若揭。他滚热的、灼灼的目光盯着她,他几乎克制不住自己的感情……

    他就要脱口而出!但他看到姚宝樱的眼神。

    如同一巴掌当面拍醒。

    她一定会拒绝。

    她会伤透他的心,嘲讽他的痴心妄想,搅毁今夜的宴会,再不做他的妻子。

    张文澜趔趄后退。

    他就这么看着她的眼睛,神色渐渐涣散。他忽然从袖口拔出匕首,刺向自己胸口。

    宝樱:“……!”

    她几乎是扑过去夺他的匕首,拢住他手腕不让他深入。二人别劲,张文澜眼中光聚,握着匕首的手顺势往外一挥。三人距离太近了,他的匕首抵在了云野颈上。

    云野:“?”

    张文澜看着自己的血,缓缓抬眸:“够不够?值不值得你信我?”

    他呼吸紊乱气息陡弱,眸子却亮得灼人心房。

    姚宝樱骇然,揪住他的胸前衣襟,眼睁睁看着那里开始渗血。她震惊又迷惘,想转身走却被他的血绊住。

    云野看着自己颈上匕首,张文澜沾血的匕首。

    云野叹笑:“你们夫妻真是……张大人,我只想管你要一个人。我要长青跟我走。”

    长青:“……什么?我?”

    他到底是怎么加入这个混乱局面的?

    张文澜胸口起伏,震痛让他发笑:“你闹出这么一桩事,你觉得我会满足你?”

    “北周

    有句古话,你们夫妻吵架,床头吵架床尾和,”云野不以为意,“只要你交出长青,我今夜便撤退,不会和姚女侠联手。”

    张文澜:“樱桃,你要和他联手?”

    姚宝樱正盯着他衣襟前的血滴,神色微白。

    “不联手也罢,”云野很轻松,他低垂着眼睛,探出来的一丁点儿目光,带着恶意的戏谑,“那我就告诉今夜樱桃宴上所有宾客,姚女侠是冒牌货,高二娘子和我偷、情,张大人参与其中。”

    张文澜:“威胁我?”

    云野哈笑两声。

    众人看到寒光闪烁一下,云野袖中竟然藏了另一把匕首。下一刻,那匕首正抵在姚宝樱颈上。

    姚宝樱睫毛不颤,只盯紧张文澜。

    张文澜眉目阴郁,向下压了一分。

    张文澜戾道:“你一个异族人,带走北周的新娘子,你以为你能脱罪?”

    云野:“我可以和张大人两败俱伤。”

    张文澜:“你走不出这里一步。”

    云野:“张大人,我好歹是使臣副使,我也有手下。你我对峙之间,我的人手,一定登门了。”

    云野:“我一向喜欢和张大人合作,但张大人满肚子算计,让我实在看不明白。我只好采用我的方式,让你我换一种合作方式。”

    “再不济,”云野笑,盯着张文澜的眼睛,“我便当着你的面,杀了姚女侠……只要你放长青跟我走,你和姚女侠的秘密,高二娘子失踪的秘密,便不会出自我口。”——

    时辰过去了很久,张宅早已备好的烟花,到了该放天的时辰,两位主子却迟迟不来。

    丝竹乐声不绝,但若只有乐声,这场宴便该散了。

    众宾客不禁窃窃私语起来。仆从们也在着急,派人去请二郎夫妻。就在这时候,张宅有霍丘人登门。

    贵人们瞧不起蛮荒人。即使对方建国,与己方平起平坐,贵人们的脸也一下子不快。

    有人嘲讽:“难道张二郎不光邀请我们,还请了异族人?言语不通,恐怕相谈不欢。”

    “相谈不欢有什么关系,”闯入夜宴的几个霍丘人大剌剌地推开仆从,目光逡巡他们,“我们陪副使来你们席上做客,我们副使人呢?”——

    宴席上的吵闹,很快传到了后方。

    几个仆从匆匆赶去寻找二郎,他们看到侍卫们的包围圈中,三人互相亮了匕首,当即有些害怕。

    被推出来的仆从哆嗦着小跑过去,附耳告诉张文澜宴席上的闹腾。

    张文澜面不改色,他的匕首稳稳地抵在云野颈上;云野匕首抵在姚宝樱颈上;姚宝樱的手正被张文澜拽着,但在场侍卫都看着姚女侠另一手所提的剑,生怕那把剑再次抬起来。

    仆从在张文澜耳边轻声说的话,瞒不过这里的武功高手。

    云野幽幽静静看着他们:“我说了,我不惜两败俱伤。”

    张文澜:“我也说了,你别想离开这里一步。”

    他痴痴道:“谁也别想离开这里一步,谁也别想毁掉我的樱桃宴。”

    他对樱桃宴的执着,让那日日被唤“樱桃”的少女,抬过脸看他。

    姚宝樱看到他眼中光,那丝丝血丝凝聚,终于燃成了一把熊熊烈火。

    这位北周高官,睥睨众人:“没有人能带走她。”

    云野:“如果被人知道你对自己的新娘子下手,你会毁掉你现在得到的一切好名声!你会众叛亲离……”

    张文澜:“樱桃不会背叛我。我大兄也不会背叛我。”

    姚宝樱:“张大人,我还站在这里呢。”

    云野:“众目睽睽,众矢之的。”

    张文澜傲然:“樱桃会被我保护。”

    姚宝樱盯着他衣襟上的血迹点点扩大,他脸色更白,可他丝毫没有包扎伤口的意思。

    姚宝樱隐约看到了他的那点疯狂,她心中提劲,全身紧绷。但显然云野不了解张文澜的本质,云野还抱有别的期望。

    云野:“那么,姚女侠的性命,你也不在乎吗?”

    云野的匕首向下压。

    气氛一时沉默。

    诡异的沉默中,云野听到姚宝樱迟疑的声音:“原来你真的在威胁我?”

    似乎什么不太对劲。

    云野绷起身子,看向这个自己并没有太放在眼中的姚宝樱。

    在他的认知中,这只是一个善良的有点蠢的江湖人。因为高善慈掉了两滴泪,这个江湖女侠就想帮高善慈逃婚。

    即使她不知道她会被张文澜盯上,但她必然知道她会惹上官府。

    这样的蠢,就好像当年那群北上杀霍丘国王的“十二夜”。看吧,霍丘国王是死了,可“十二夜”也分崩离析,被北周朝廷打压得抬不起头。

    云野从未认真看过姚宝樱。

    他以为这个小女子自不量力,被他打伤,被困张宅。自己想除掉这样的人,轻而易举。

    云野:“或者,张大人告诉我,长青的身世。”

    长青:“……这到底和我有什么关系?”

    张文澜:“长青除了是我的侍卫,什么也不是。”

    姚宝樱:“也可能是张大人哄骗长青大哥,抹了长青大哥的记忆。”

    长青:“……别提我。”

    云野挑眉:“长青大侠失忆了?”

    长青:“求求了,别提我。”

    连最好脾气的姚宝樱都无视长青:“你想知道?在我们交换情报前,你能否告知我,高二娘子是否在你手中?”

    云野狡诈:“在张大人手中。”

    张文澜:“你以为樱桃真的傻吗?”

    姚宝樱:“不是你说我傻吗?”

    张文澜:“你现在站哪头?!”

    姚宝樱:“我哪头也不站——”

    她暴起。

    云野感到庞大内力从自己匕首下压的少女肩颈处朝自己压来,他反手去制,少女贴身而来,手掌张开来夺他的匕首。云野的匕首在二人掌间翻转,只几招,云野便意识到自己大意。

    这个自己曾打伤的少女,也许武功并不弱于自己。

    云野眉头高高跳起,因为低估姚宝樱,他觉得自己的计划需要调整。

    “砰——”

    少女当胸踹来。

    云野朝后疾退,他听到姚宝樱凌厉的语气:“长青大哥——”——

    宴席上,霍丘人久久不见自家副使到来,怀疑副使被张家扣住。

    毕竟,他们也听说,那个张文澜十分难对付。

    一个霍丘人清清嗓子,压下这一宴席的靡靡之音:“各位北周的郎君、娘子,我们跟副使来张家做客,自然是来庆贺张大人成为家主的。我们副使既然不见了,我只好代我们副使,告诉你们一桩秘密——”

    “咣——”

    一个人影,飞入了宴席中央的场地,先撞翻屏风,后摔在氆毯上。这人正要拔身而起,另一道人影入场,一刀劈下。刀柄未曾出鞘,那先前滚入宴席场地的人在地上迅疾翻滚,躲了那一刀。

    最先滚入的人抬起脸。

    洋洋得意的霍丘人们呆住了:副使?!

    云野抬头,与长青对视。长青的攻击紧随而至,云野身上的武器都被搜走了,此时只能徒然躲避。他压下眉目,混乱中发现周围全是贵族男女,这正是他宣告秘密的好机会。

    云野张嘴。

    清洌洌的长弦拨动声响起。

    这弦音带着内力,如有魔力般,压住了云野嗓子眼即将跳出的话。云野怔然看去,长青的攻击又至。

    而姚宝樱怀抱一把琴,悠然走过张皇无措的贵人们。

    宴席的主人,张文澜跟在身后。

    姚宝樱入席,将琴放置案头。

    下方打斗中,目瞪口呆的霍丘人不提,云野再次寻找机会,姚宝樱手指在琴上一拨。新的内力带着跳跃的符音,蕴着磅礴内力,再次封住了云野的口。

    张文澜看着姚宝樱手中这把琴。

    他想到一刻前,姚宝樱在一脚踹飞云野后,朝他要琴的场面。

    那时他还没明白她要琴做什么。

    而今——

    姚宝樱朝着席上客人们矜持颔首。

    她手指拨弦,娇容敛笑:“霍丘云副使来张家做客,舞剑相贺。夫君请自己的贴身侍卫,陪云郎君一道舞剑。我身为二少夫人,没有旁的本事,只好佐琴相和。诸君见笑。”

    后方惊呆了的乐声断续重启,高座上,长琴弦动,音出劲随。

    宝樱想,她试出来了。张文澜应该没动高善慈,高善慈应该被云野藏了。

    她不能这样闲下去了。今夜之后,她会尽快离开张家,再试云野。寻找“子夜刀”、收服汴京江湖势力的同时,她要找到高善慈,保护高善慈。

    张文澜是烂人,云野也不是好人。在他们互相利用又互相提防的、关于两国走向的博弈算计中,高二娘子是最无辜的。

    悠悠琴声,宛如白雪清霜。

    几点雅致,伴有金戈铁马之势。

    铿然间,琴音让在场的贵族男女们目瞪口呆,生出钦佩。连本想闹事的霍丘人,都因摸不清状况,而不敢擅自开口。

    “啪——”

    舞剑与高琴相合中,烟花绽放天边。绚烂的光,挡住了下方一众儿女各异的神色。

    赵舜站在高善声身后,听着这琴声,仿若看到容暮身在此间。

    姚宝樱身为“十二夜”中第三夜云虹的师妹,她从她认识的“十二夜”手中,各学了一招本事。比如她跟云虹学刀,跟哑姑学口技,她甚至通过云虹,学了几招第十二夜“子夜刀”的招式。

    姚宝樱也从第六夜,容暮,那里学了一点御琴之道。

    也许这点招式,比起真正的容暮来说,有些差距,但应付在场看客,已然足够。

    赵舜想:宝樱如果一直这样学下去,会不会,比现在的“十二夜”还要厉害?

    会不会有一天,“十二夜”都要听宝樱的,整个江湖都要听宝樱的,整个朝堂都要看宝樱的脸色?

    烟花在天边炸开。

    张文澜静静看着火花下的少女琴师。

    一曲终了,下方的云野还有反击之力,而她因才学不到、手指生疏,开始弹错音。

    贵族男女们开始回神,昭庆公主鸣呶目中神色更是困惑。姚宝樱低头间,张文澜猫一般没声息地靠过来,手指拨在琴弦上。

    他的发丝,贴着她脸颊。她闻到花香裹着很淡的血腥味,余光看到他过白的容颜——他刺他自己的那一刀,恐怕到现在还未处理伤口。

    他眼中跳跃着天上的绚丽光华,又流动着水波浩瀚。

    他轻声:“我知道曲子,我教你弹。”

    姚宝樱颤一下,被他气息包裹。

    为什么方才吵的那样剧烈,转眼他就像没事人一样来缠她?可恨他靠近时,宝樱确实生出迷茫。

    他似乎觉得她屈服他,信他了,情啊爱啊都要来了。他便满足喟叹,呼吸落在她发间:“你保住了我的樱桃宴,你没有和云野合作。”

    宴席被烟火照得时明时暗,观赏的宾客们不知是该赏席上剑舞,还是看天上烟火。喧哗包围着他们,却又如流水般逝去,只余二人坐在琴前。

    月光烟火下,他神色因为伤痛而几分恍惚,语气在噼啪烟火声中,轻微得像呓语:“我为你办樱桃宴,为你放烟花。你答应和我情深似海,你不能反悔。”

    烂人。

    宝樱想。

    可是烟火乱人眼,烂人的目光如春水。

    姚宝樱已决定抛弃他,却仍在刹那心乱。心乱间,她被他拥住,与他合奏这出琴曲。

    第54章 暗里叫人骨髓枯15

    重新入席后,张文澜没时间处理自己胸口扎出来的伤,他只来得及换一身衣服。于是众人所见,高二娘子尚未换衣,张二郎这风雅爱美之名,怕是推不掉了。

    来参与宴席的霍丘使臣,云野在和长青舞完那一曲剑后,对姚宝樱的“琴技”生出忌讳。而云野眼看四方侍卫布置好了密网,只待自己一离席,便会对自己出手。

    云野服了。

    今夜的终极目的大约是不可能实现的,但胜在他确信自己捏到了张文澜的命脉,自己不算得不偿失。所以,心态甚好的云野,在舞剑结束后,一众侍卫邀请他“切磋武艺”,他没有抵抗,直接跟着去了。

    只临去前,云野给了张文澜一个眼色:我没有说出姚女侠的身份秘密,你总得付出点什么吧?我等你的消息。

    张文澜端坐席间,脸色苍冷。

    他情感上觉得自己很冤,理智上,他知道他没有那么冤。

    张文澜心中想:不管樱桃如何想,樱桃到底选了我。

    夜宴之后,姚宝樱陪张文澜,一道送宾客出府。

    作为席上身份最贵的公主,鸣呶自然是得到了最尊贵的待遇。今登上自己的车辇回宫前,鸣呶浅笑:“小水哥与、与……娘子倒是相配。”

    在经历夜里那样的事后,此时听到公主的话,姚宝樱吃惊地看去:这是怎么看出来的?她和张文澜,此时表情应该都很虚伪才是。

    鸣呶显然并不那么觉得。

    鸣呶已经猜出姚宝樱身份有问题,而她在被张二郎逼迫“爱慕”后,心思玲珑的她,也猜出张文澜的心思。

    真好。

    小水哥本就是一个很寂寞的人,她害怕小水哥,也曾暗暗担心小水哥误入歧途。鸣呶长这么大,从未见小水哥对一个人这样上心过。

    鸣呶便睁眼说瞎话:“二位郎才女貌,天作之合,好像已经认识了很久、在一起很久。这便是古人所说的,倾盖如故,白首如新。”

    姚宝樱无言。

    张文澜眼尾颊上泛着红晕。

    他一向不太搭理宝樱以外的人,包括鸣呶。此时他倒是冲着鸣呶露出笑意,他很有兴致:“当真?”

    那种狐狸一般的眼神……鸣呶被看得一怔,姚宝樱赶紧将人拉走,回头朝公主不好意思地笑一下。

    鸣呶小声:“我觉得你们会在一起很久。”

    那么小的声音,散在风中,张文澜听不见,姚宝樱装听不见。

    姚宝樱见张文澜总跟着自己,她轻轻碰他手背一下,他肌肤滚烫。她抿了抿唇,跟上他两步:“夫君,我在这里送客人,你去处理旁的事吧?”

    张文澜垂目看她,判断她的心思。

    姚宝樱必须稳住他。

    她抬头冲他笑,摇着他手掌晃了晃。避着客人们,她手指了指他的胸口,又用目光去看那几个做客的霍丘使臣:一,他应当去包扎伤口;二,他得堵住云野的嘴,安顿好云野。

    姚宝樱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轻轻推了推他的肩。她自己都唾弃自己,她听到自己好腻歪的压着的嗓音:“我很担心你。”

    她观察张文澜的态度。

    他怔忡一下后,不知是不是饮了酒的缘故,那双眼流着潋滟光,在一刹那间软了神色。他红着颊畔,握住她的手腕,轻轻用指关节抵了抵,像一个亲昵的撒娇。

    姚宝樱觉得自己被他勾住的手指都僵了。

    同时,她心口往下沉。

    她发现自己轻而易举说动了张文澜。张文澜漫不经心:“好啊,我去处理好那些事,你在寝舍等我。若还要吵架……我们回房吵。”

    姚宝樱听到自己还嘴:“没有架吵。”

    她心中想,完了。

    尤其是她一转身,看到自己要送的宾客中的高善声,高善声身后赵舜似笑非笑的眼神。

    姚宝樱深吸口气,知晓自己逃避不了了。

    赵舜那梦魔一般的呓语,“他喜欢你”,在姚宝樱心头不断回放。

    她心乱得厉害

    ,警惕得全身僵硬。

    一整天发生的事,让姚宝樱疲乏。此时她只能勉强整理一些关键的讯息,在重要的地方不要出错。

    陈书虞依依不舍地向姚宝樱告别时,陈书虞膝盖竟突然一软,朝下跌去。而他面前的姚宝樱惶然,弯身扶他:“陈五郎没事吧?”

    一旁的侍卫长福,眯了眼。

    方才,长福隐约感觉到劲风来袭,郎君才摔的。那劲风来自的方向……

    长福不太肯定地看向姚宝樱,陈书虞面容涨红深觉尴尬,为自己竟然连续两次在佳人面前失态。

    陈书虞被姚宝樱扶起来时,他忽然一僵,因黑漆漆中,他的手腕被少女的手捏住。她在他的掌心,潦草地写了两个字:报官。

    陈书虞抬头,看到姚宝樱若无其事的笑容。

    陈书虞身子绷住:报什么官?谁出事了?张二郎不就是官吗?她被挟持了?还是说……

    陈书虞想到,今夜他和这位小娘子,没聊完的、官府有可能感兴趣的事,其实只有一桩:姚宝樱是假的高二娘子。

    ……她是什么意思呢?——

    姚宝樱知晓自己很难主动突破眼下的困境,毕竟她身后时时跟着张家那些侍卫们。

    她也毫不怀疑,今夜过后,自己身后的侍卫,恐怕会变多。

    那么,只好想法子从外部突围了。

    今夜所有人中,最有希望做成这件事的,就是陈五郎了。她希望陈五郎看懂她的提示。

    今夜没机会和阿舜私下说话了。若是阿舜,肯定一下子懂……但是二少夫人,不能和一个小厮挨得近。

    不提陈书虞有没有懂,宾客们离开后,姚宝樱在庭外徘徊一阵子,拍拍脸颊,打起精神,回房面对难缠的张文澜。

    一进屋,她闻到了一室酒香。

    她闻到酒香,便想到了当日书房中醉酒的张文澜,当即头皮一炸。

    她站在门槛处,凝望着黑魆魆的、未亮烛火的屋子,再被身后的寒夜冷风一吹,才深吸口气,走入龙潭虎穴。

    时至今日,他若敢再耍酒疯,她不会再像当初那样装弱了。

    姚宝樱很快见到了张文澜。

    她在……自己睡的外间小榻上,看到了斜倚在榻上的青年。

    他手背盖额,修长身子缩缩挤挤,歪在这样一张小榻上。看着,像是一段铺陈的月光,光点濛濛若白雪飞天,落在她的世界中。

    姚宝樱站在榻前,他睁了眼,自下而上地看她。那样迷乱的狭长的、噙着霜雾的眼睛,真是好看。

    姚宝樱:“你吃酒了?”

    张文澜垂下眼,手指一点点爬出榻木,勾住她的衣带。他半真半假地抱怨:“我解决完云野了,许了他一些好处,他不会乱说的。我和他的合作……”

    他顿了顿,抬起眼,小心地看她:“只有让他带走高善慈那一次。其他的,我们没有说好。但他现在有求于我……如果你这么在意高善慈,我可以想办法,哄他交出高善慈。”

    姚宝樱心想,难道让高善慈落到你手中,成为你威胁我的一个棋子?

    算了吧。

    不过,她从他的语气,起码看出来:他虽然吃了酒,但不算醉。

    姚宝樱木着脸:“我也不是很在意高善慈……主要是你一直骗我。”

    张文澜半晌无话,他手上转着她的衣带,非常平静地转了话题:“你送宾客送了很久,我一直等你。我实在无聊,只好喝了一点酒。”

    他不想聊他的欺骗。

    姚宝樱心中冷笑。

    但她眼下要稳住他,不让他发现自己想走的心思,便也不好多得罪他。

    姚宝樱深吸一口气,半真半假:“你为什么吃酒?你胸口才受了伤,不能吃酒的。”

    她想努力挤出两滴泪,到底挤不出来,只好干巴巴地叹息:“好像自从你我重逢,你总在受伤。不是肩颈出伤,就是手伤,再不济就是发烧……如今胸口又多了伤。”

    张文澜静片刻。

    他自下而上扬起的眸子,清亮如雨,带着一丝做梦般的笑意。

    他玩味:“你关心我呀?”

    姚宝樱:“我是觉得你和我犯冲。张大人,我可能克你。”

    张文澜躺在榻上,定定看着她半晌,重新闭目。他用手盖住眼睛,道:“我有些醉,头晕。”

    “……”姚宝樱哼哼着抱臂,睥睨这个装模作样的人,“如果想睡觉的话,去你自己的床上啊。”

    他躺着不动。

    姚宝樱抬腿,不轻不重地磕了他一下。

    他拉过一旁的被子盖在身上,声音疲惫:“里面很乱,我不愿意去。你若是想睡里面,你去吧。”

    里面怎么了?

    姚宝樱俯眼看他片刻,起身迈步绕过屏风,进入里间。

    姚宝樱适应黑暗后,看到内室,当真被镇住了。

    帐子被扯下、被劈开,劈帐子的剑砸在地上,在宝樱进来时,绊了她一下。被剑绊到的少女灵活地往旁边退,又踩到了砚台。她猛低头,正逢月光从窗下透出一片朦胧看着,她看到了砚台压着的纸张,金光流彩。

    这是,花笺。

    这是张文澜白日塞给她的样式相同的花笺,一张张花笺踩在姚宝樱脚下,姚宝樱往后退,看到了其中一张贴着花瓣,像是……樱桃花的花瓣。

    还有,妆奁中的木笄,墙头所挂的棋盘,竖在花瓶后的长剑。林林总总,这里变成了一处混乱场所。

    那张床,被褥沾墨,棉絮纷飞,可怜兮兮地搭在床头。

    难怪娇贵的张二郎,不肯睡在这里。

    这里发生了什么?四处没有打斗痕迹,外间齐整如常,里间变成这样,只能是主人自己弄的吧?他为什么这样?

    唔,她不愿想他。越是猜,越会在意;越在意,越流连不定。姚宝樱不愿意做那样的人。

    张二郎不愿意睡这样的内室,宝樱自觉自己可以吃苦,没有爱洁的毛病。她将褥子往床下一扔,整个人翻身上床,直接睡在硬木板上。

    姚宝樱闭上眼。

    她脑海中浮现张文澜夜里刺他自己的那一刀。

    她心头一跳。

    姚宝樱睁开眼。

    她眼睛看到屏风,看到屏风后睡在榻上的青年。她的好耳力,在这种静谧中,甚至听得到他的呼吸声。

    姚宝樱再次闭上眼。

    过一会儿,姚宝樱脑海中浮现高善慈的面容,她已经不记得高二娘子长什么模样,却记得高二娘子的眼泪。

    她烦躁地翻身,面朝墙壁。片刻后,她刷地翻身坐起,重重一捶床。

    凭什么?

    凭什么张文澜可以睡舒服的床,自己要受这种罪?外间的床本是她的!醉酒就可以任性吗,有病就可以妄为吗?她凭什么让着他?——

    张文澜安静地复盘今日发生的所有事,感到一道人影飘到了自己面前。

    他看过去。

    趴下来的少女反而被他吓一跳。

    姚宝樱板着的脸上,神色空白一瞬:“……你没睡啊?”

    张文澜:“嗯?”

    姚宝樱定定神,凶道:“往里面让一让,我也要睡。”

    他挑眉,却乖巧地不置一词,往床里让了让位置。

    姚宝樱绷着脸上了榻,她心中默数三个数,便感到身后气息罩过来,张文澜来抱她了。

    姚宝樱欲炸:“张文澜,你不要得寸进尺!”

    张文澜轻笑。

    他搂着她肩,握住她要劈他的手,将脸埋入她颈下,他轻声若呓语:“我只有一句话,说完就不烦你。”

    姚宝樱默片刻,吐字:“说。”

    张文澜埋在她颈下:“你没有和云野走,没有和云野联手,甚至今日的宴席,你也照拂。你不知道‘樱桃宴’对我的意义,可你还是帮了我。你其实没那么讨厌我,是不是?鸣呶说我们天造地设,十分般配。你没有多想过这句话吗?也许三年前,我们只是出了一点误会……”

    姚宝樱:“你我之间从无误会。”

    张文澜如若未闻,湿润唇息沾在她颈上,潮腻腻的,像深海中的藻类缠绕:“我如今在你面前并不伪装,你看到了全部的我,那你是不是……”

    姚宝

    樱厉声:“张文澜,你醉了!”

    他疯疯地笑两声,仍要继续说下去。而姚宝樱一把按住他手腕,掐着他命脉让他气息堵在喉间发不出声。

    青年被她掐得额上渗汗,开不了口,目光烧得像团火。而少女转身面朝他,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幽亮非常:“再越界,我劈晕你。”

    张文澜看着她。

    姚宝樱:“你说了,只有一句话。你已经说完了。”

    张文澜眼神变锐,变冷。他眼中神色几变,到底如她愿,闭上眼,不再给姚宝樱混乱的心灵增添负担了。

    他闭上眼,姚宝樱才松口气——

    但今夜,是一向吃好睡好的宝樱女侠,第一次失眠——

    阿澜公子,你下午时在内室做了什么,你为什么发火?

    你夜里和云野的合作暴露得不清不楚,你为什么畏惧我知道?

    你那庞大的计划中,复仇有几分,朝政有几分,我……又有几分?

    你是不是,对我、对我……——

    张文澜知道,姚宝樱想走了。

    她开始回避他,躲开他,实在躲不开的时候,又用虚伪面孔来应付他。

    他是一桩需要应付的麻烦吗?

    他想,她应该意识到他对她的心思不纯,意识到他对她的觊觎。她不敢承认,但她这样害怕,难道要说她对他毫无心思吗?

    先前张文澜可以和姚宝樱嬉闹玩乐,不过是她不觉得他会对她如何。一旦她开始觉得,他们这桩假夫妻买卖,就到头了。

    她一心摆脱他。

    可张文澜还是想留她。

    难道这世上,当真没有下药以外的法子了吗?

    他想下的药……张文澜手指敲着木案,吩咐长青:“去夷山,检查下他们炼制的毒,到了哪一步。试药的人,是否还有短缺。”

    长青淡然应一下就走。

    夷山中,有张文澜的人手。张文澜曾在夷山置过一批人,让那些人帮他捣鼓一些毒、一些药。此事隐秘,连张漠知道得都不多,不晓得张文澜到底在捣鼓些什么毒。这桩事,除了张文澜,大约只有长青了解得最清楚。

    长青从不多嘴问一句。

    即使经过云野管张文澜要人那一夜,长青也没有多在意几分。

    此时,张文澜安排长青去做事后,盯着长青的背影,生生发笑:他该说,如今的长青,和过去判若两人,是他的功劳吗?他其实比张漠,做的更好吧?

    长青不关心身外所有事。

    长青最好永远不关心。

    一旦他开始关心……这盘棋活了,失忆的人想起了过往,所有人都未必有一个好结局——

    无论张文澜如何想监视姚宝樱,身为朝廷大官,他总要上朝,也总有许多公务要忙碌。

    一旦他不在府中,姚宝樱便寻找机会。

    这个机会,非常巧合。

    五月初五,端午日,姚宝樱进入张宅正好一个月。

    天亮时,姚宝樱便开始心神不宁,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事。

    但她最近几日心好乱,想了许久,都想不起来自己忘记了什么事。

    她闷闷地独自去练了武,回到寝舍时,见到张文澜留在书桌上的字条:“等我。”

    等他做什么?

    哦,端午节,大约是玩吧。

    可她想不想和他玩呢?

    姚宝樱在家中闲逛,又发了半日呆。她坐在秋千架上打哈欠的时候,眼皮忽然一跳,耳朵竖起,听到半空中“砰”的一声脆响。

    青天白日,半空中一闪而过“鸣镝”。

    鸣镝绽出一道短促的光,便暗了下去。姚宝樱搭在秋千上的手指一颤:这是她给鸣呶的响箭。

    当时说好,如果鸣呶有法子让她见到张大郎,就用这个小机关通知她。

    眼下响箭飞空,是鸣呶来到张家了?!

    姚宝樱站起来,与此同时,有侍女脚步声急匆匆过来:“昭庆公主突然登门了,快、快……”

    姚宝樱探头:“接驾?”

    侍女来不及纠正二少夫人的错误用词,她朝着二少夫人身边的长青侍卫说道:“昭庆公主说等二郎,我们便领殿下过去。但是转眼的功夫,殿下就不见了。”

    侍女僵硬地看一眼姚宝樱,说得含糊:“二郎嘱咐过,最近多事之秋,府上人都要小心。殿下的侍卫找过来,让你们帮忙寻找殿下。”

    长青沉默。

    公主丢了?公主对张家这么熟,怎么可能丢?但是公主身边的侍卫过来说要找人,莫非真的出什么事?

    姚宝樱手指慢慢点着腮,思忖:“今日端午,公主殿下不会是偷溜出宫,借机私访民间去了吧?”

    长青眉目一跳。

    姚宝樱:“如果她真的丢了,或者出什么事了,官家会不会找你们算账?听说,公主是官家唯一看着长大的妹妹。”

    二人四目相对,宝樱朝长青露齿而笑。

    长青看她片刻,睫毛轻轻一抖:“属下……”

    姚宝樱压抑自己心中雀跃,鼓励他去找公主——

    长青一走,宝樱绕到其他侍卫身后,与他们寒暄间,骤然出手。

    几人没料到许久不和他们练武的姚女侠会偷袭他们,着了道。而撂倒了他们,姚宝樱翻身上墙,在树木和屋檐间快速跳跃,用自己最快的轻功,连跑带飞,纵向“净梧院”。

    净梧院中,树荫成片,鸣呶抓着小箭机关,在嬷嬷的陪伴下焦急等候。

    姚女侠说,要她争取一刻钟时间。

    鸣呶觉得,自己确实最多只能争取一刻钟时间。

    这次来张家,她发现张家明面上看得到的角落,多了许多侍卫。这么多只眼睛看着,她的侍卫们坚持不了多久,只要张家人发现异常,他们很容易通知张二郎。

    小水哥是个妖怪。

    可如果姚女侠只是想见大水哥一面,她还是想帮一帮自己的救命恩人。

    姚女侠,是江湖客啊。

    江湖客来到了汴京,进了小水哥的地盘,还假装高二娘子……

    鸣呶思虑重重间,一只手在她肩上轻轻一拍。

    她听到姚宝樱急促的喘息声:“我来了。”

    鸣呶立刻回头:“我带你去见大水哥,啊。”

    她话没说完,身子一旋,被姚宝樱搂住腰肢,被抱在怀中。

    姚宝樱分明比她大不了几岁,却这样轻盈地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日光簌簌,鸣呶一呆,脸瞬间红了,目光闪烁,却没躲。

    姚宝樱的眼睛带着笑,观察四周:“殿下,你忍一忍,你指路,我带你一同走吧。我怕不抓紧时间,长青大哥会回来。”

    鸣呶懂了,同情地看她一眼。

    鸣呶眨一眨眼,乖巧的:“嗯。我们往这边走。”——

    鸣呶公主丢了,公主的侍卫们支支吾吾,一会儿说左,一会儿说右。

    张家的侍卫跟着团团转半天,长青意识到了这种不妥当。

    长青反身离开,他在先前的庭院秋千架旁没找到姚宝樱,倒是看到倒了一地的侍卫。长青等了一会儿后,才朝空中射箭——

    通知张文澜——

    张文澜今日一整天,都胸口发闷,心神不宁。

    而他清楚原因。他只不说,早早离开官署回府。

    端午佳节,没有不给人放假的道理。他这几日和姚宝樱的关系怪异,她是一个爱热闹的小娘子,今日他要陪她。

    张文澜从一民巷小宅中才买了一尾鱼,正在思考是做一顿美味佳肴,还是做一顿难吃的足够让人印象深刻的饭菜。他近日受伤,只消他略使手段,以此为借口,樱桃那样心软……

    他举棋不定间,听到身边侍卫通报。

    侍卫拿出一张纸条,正是张宅中传出的讯号。

    “啪嗒。”

    一尾刚捞出水的鱼砸在青石板上,民居宅门后听到动静,宅门“吱呀”打开。开门的老叟看到摔在地上的新鱼,心疼得快碎了:“郎君,这是刚钓上来的鱼!”

    那郎君不回头,不应声。

    出了巷子,张文澜撩袍上马,伏身疾行。

    他目光专注幽亮,呼吸轻得一丝也无。他握住缰绳的手指,因用力至极,被勒出了两道红痕。

    张文澜耳际嗡嗡,御马御得快到极致。他不知自己如何回到张家,一下马,长青便迎了过来。

    长青:“殿下找到了……”

    张文澜打断:“樱桃呢?”

    长青看下张文澜的脸色,斟酌回答:“昭庆公主与姚女侠,应该都在大郎院中。”

    张文澜笑。气到极致,总会笑的:“走!”——

    张文澜赶路的时候,姚宝樱终于在鸣呶的相助下,再次踏入了张宅东北角方向的大郎院落。

    这里确实是大郎院落。

    鸣呶经常来

    这里探病。

    此院寂静荒凉,林木繁茂,并无仆从常日打理。姚宝樱跟随鸣呶,深一脚浅一脚地踏入其中。鸣呶正要带她去寝舍方向,姚宝樱忽然停住步子。

    鸣呶回头。

    姚宝樱站在花廊下,看到花廊尽头的日光如琉璃盖,簌簌落下。有一人苍凉瘦白,披盖氅衣,靠坐在花荫下,膝上放着一本书。

    那人闭目睡在躺椅上,衣摆曳地,任由花瓣零落一身。

    鸣呶:“大水哥!”

    那青年睁开了眼,朝闯入者看来。他望向姚宝樱,冷淡的眼中,露出微弱笑意——

    “樱桃。是吗?”——

    张文澜抛弃自己的贵公子作风,在院中疾奔。他在靠近哥哥院落的时候,忽然一错目,眼睛透过一堵因下雨而塌了一半的墙,看到了院中那足够刺眼的一幕。

    张漠坐在院中,姚宝樱神色迷离地走向他。

    阳春日暖,阿澜公子笑了出声。

    第55章 暗里叫人骨髓枯16

    院中花廊后静养的张漠与闯入者姚宝樱对上眼眸的时候,鸣呶便乖顺地朝外退,以防二人有私事,不方便当自己的面聊。

    结果鸣呶视野一转,傻眼地看到了半堵坍塌的墙垣外,张文澜带着呼啦啦一堆侍卫,就那么隔墙而望。

    鸣呶眨一下眼的功夫,墙外的张文澜和侍卫就不见了。

    她几乎以为这是自己幻觉。

    她喃喃:“大水哥……”

    但她从小认识的大哥哥,此时似乎没空理会她。

    张漠凝视着姚宝樱。

    这是真正的、不经他人假扮糊弄、姚宝樱从未见过的张家大郎。

    他确实和姚宝樱见过两次的“张漠”,眉心的朱砂是一致的。但他绝不是姚宝樱曾被误导的“兄弟一模一样”的模样,他的眉目要清淡一些,眼睛颜色更偏茶褐色,鼻梁也更窄一些,唇色更浅一些。

    朱砂痣下,姚宝樱看到的这副面孔,些微面善。

    如果说,张文澜是浓墨重彩、一眼便让人觉得英俊到近乎凌厉的美男子,那么真实的张漠,更符合古人所想的那种“谦谦君子”“如切如磋”。

    君子如水。

    也许这水,曾经浩瀚磅礴,狷狂澹澹掀动天下大局。而今这水,只潺潺涓涓,如清泉山溪,如被崇山峻岭藏住的任何一段无名水脉。

    他的身体、精神,看着都很不好。

    张漠身为宰相,他有官家特许的不必上朝、在家审阅奏疏的权职。但姚宝樱已经开始怀疑,那些奏疏,到底是在张漠的案头,还是在张文澜的案头?

    张家这对兄弟的秘密,北周皇帝知道吗?若不知,他们是欺君。若知道,那他们联手这一出戏,做给天下人看?

    姚宝樱盯着张漠的时候,张漠也在打量她。

    起初他被唤醒,目光略显空洞。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恢复清明,这倒像是姚宝樱听闻的军旅生涯带来的敏锐反应。而他看到姚宝樱和鸣呶后,那眼神便极为怪异了。

    他将宝樱细细端详,目生笑意,却也有几分怅意。他像是通过她在看某位故人,却又清醒地知道她非故人。

    他用含笑的眼眸看她,还学张文澜,唤她“樱桃”。

    姚宝樱迟疑的,咬了唇。

    许多疑问,在看到他这身支离病骨后,卡了壳。她特有的过于心软的毛病,让她难以当着一个病人的面,连连质问。

    但真正的张漠,必然和姚宝樱见过的假张漠不同。

    假张漠总在诱导她,真张漠却十分善解人意。

    他看她的眼神很温和,在她的困惑中,他笑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他说:“在小澜哭着闹着要我去云门苍山为他提亲前,我们就已经见过了。”

    姚宝樱完全不记得。

    她有些无措,怔忡不语。

    张漠缓缓抬手,挡住了自己眉心的朱砂痣。他垂下眼,重新用一种寒刀一样凛冽的眼神俯望。

    他道:“三年前,太原城战,我们见过面。”

    久远的旧风在日光下朝姚宝樱吹来,拂乱少女颊边发丝。姚宝樱身子轻轻一震,目中的迷茫转为一种惊喜与沉痛相重的神色。

    她想起来了——

    三年前,她和张文澜分开后离京,她是要去办一件事。她的事情在太原城,那一冬,“十二夜”刺杀霍丘国王,死伤惨烈,她去太原城救人。

    在那里,她见过一个大哥哥……

    姚宝樱一下子扑过去,跪在了张漠的躺椅前。

    她目光掠过他膝头,望着他眉眼:“……你是那年的大哥哥!你还活着!”

    她想要查看他身体,又因二人如今身份而生出踟蹰。她只将手放在他膝上,喃喃:“原来,你当年就在太原城,你、你就是张家大郎……当年……”

    张漠朝她摇了摇头,似在说,不必提当年的事了。

    是了,他如今身在朝堂,自然不好多提当年“十二夜”刺杀霍丘国王那件事了。

    他身在朝堂……

    姚宝樱心静下,她仰望他,飞舞的花瓣落到她的睫毛上。

    姚宝樱一字一句:“你是‘子夜刀’吗?”

    张漠俯望着她。

    在弟弟布下的这一局中,在姚女侠百般探查中,所有的隐瞒到此时已经没有必要。

    张漠就这样坐着:“是。”

    姚宝樱倾而发抖。

    身为江湖结盟势力的“十二夜”中的第十二夜,为什么会是一个身坐朝堂的大人物?!传说十二夜有叛徒,才导致他们在刺杀霍丘王后死伤惨重,而张漠就出现在太原城!

    是朝廷要借刺杀霍丘国王的事,来拔掉“十二夜”,打压整片江湖吗?

    张漠是那个操控棋盘、打压江湖的人吗?

    那第九夜呢?还活着吗?

    那么师姐呢?这些年云虹坚持“子夜刀”不是叛徒,苦苦支撑门楣……这些,张漠都知道吗?

    他如果活着,为什么不回去?他如果得偿所愿,又为什么是今日这副模样?

    姚宝樱刹那间,仰身扣住张漠的手腕,生出带走他的心思。

    她才生出这种念头,便听到鸣呶紧绷的、干巴巴的声音:“小小小水哥。”

    阳光烂烂,花飞若雾,隔着一整片花海,张文澜立在院门口,盯着姚宝樱扣握张漠的手。

    阳光太烂,逆着光,姚宝樱看不清张文澜的神色。

    他轻描淡写:“拿下。”

    长青为首,所有侍卫齐齐出手。姚宝樱绷身之际,她听到张漠在后一声轻叹,他手腕瞬间一转,另一只手在她背上一敲,整个脊椎骨的麻意酥酥然包住姚宝樱。

    姚宝樱顿时醒神,借着身骨失力全身发软之势,整个人朝前一滚,躲开了长青的第一段攻势。

    张漠是武功高手!

    和他的废物弟弟是不一样的!

    哪怕此时他病魔缠身,在这么多侍卫的配合下,姚宝樱都不可能拿下他,更不可能带张漠一起走。

    而张文澜……

    姚宝樱在地上翻滚,她听到鸣呶惊怕的声音:“小水哥你做什么?是我逼高二娘子跟我来这里的,你若是不高兴,我们马上离开。”

    姚宝樱身上无器,躲避艰难,她顺势求饶:“你你你你听我解释。”

    张文澜:“将她关起来,手脚缚锁链。没有我的允许,她不能自由出入一步。”

    一把刀劈来。

    姚宝樱矮身钻入花廊下,她眼睛看到张漠仍坐在躺椅上,轻轻蹙起了眉。

    张漠疲乏揉眉心:“小澜,住手。”

    姚宝樱:“张文澜,你恼羞成怒了是吧?明明是你假扮大郎,一直哄骗我。我还没跟你算账,你气势汹汹干什么?

    “长青大哥,长青大哥你别打了啊!我不该把你骗走,但我也是有原因的嘛……张文澜,你今天伤我一下,我让你余生后悔!

    “我走!我走还不成吗?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快住手啊混蛋!”

    姚

    宝樱和这些侍卫没有生死之仇,她也不觉得自己私下见张漠的行为,值得张文澜大动干戈。但是张文澜动了,他非但动,还摆出一副不死不休的架势。

    姚宝樱:“你再这样,我也要动真格了——”

    鸣呶:“大水哥,你管管他啊。”

    张漠咳嗽起来。

    鸣呶便朝他奔去:“大水哥,你别急,对不起,我们不该打扰你休息……”

    嘈杂的打斗,遮掩了所有人的说话声。

    姚宝樱冷不丁看到张漠所靠坐的躺椅旁墙壁角,立着一把长刀。她本就学的是刀,边打边退间,姚宝樱到墙下拔刀而起,朝外一横,将身前的一众侍卫激得向后退了数步。

    姚宝樱翻墙而上。

    她听到张文澜的命令如影相随:“追。”——

    四面八方,全是张文澜派来捉拿姚宝樱的人手。

    姚宝樱暗自心惊,她知道张文澜当了家主后,对张家的掌控力非昔日可比。然如今他调用张宅所有侍卫,来捉拿她一人,仍让姚宝樱不可思议。

    张漠就那般让他受刺激吗?

    二人既然已经撕破脸,姚宝樱便想干脆趁此机会,逃离张宅再说。张漠“子夜刀”的身份,可以再想办法……

    姚宝樱在逃跑中,发现自己逃往任何一个熟悉的院门口,都有侍卫将她打回去。大多方向都被人截断,只有一个方向,给了姚宝樱机会——

    南苑,禁园——

    姚宝樱进入这个自己从没来过的禁园。

    她做好侍卫们追来、自己在院中和他们搏杀的准备。但是她一进到此院,便脚下一顿,如坠梦端。

    院中湖绕一圈,木桥通向湖中。湖水四方,环着整个院子,植满了红色的树。

    红果灼灼,如霞如胭,铺陈漫天。

    是樱桃树。

    一整个院子、遮天蔽日、艳艳生红果、花飞长天的樱桃树。

    “樱桃宴”上不见短缺的樱桃,有了缘由。

    而一进入南苑,身后那些侍卫,像是全部得了禁令,不上前一步。只有姚宝樱提着那把从张漠墙下借来的刀,恍恍惚惚踏入这方天地。

    她脑海中骤然响起少年的温柔声音:“等我们到了汴京,我种一整个樱桃园给你。”

    “我们有看不完的樱桃花,吃不完的樱桃果。”

    “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她耳边听到雨敲屋廊声,她为此失神——湖中心建着此院唯一的屋廊。屋廊窗门打开,帘帐飞扬,桌椅齐整,看着不像是久不居人的样子。

    那屋廊下,并没有躲雨的、畅想未来的少年男女。

    姚宝樱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看到樱桃树下,依稀有人的影子,大约在收果子、施肥。她以为是照料果树的仆从,而稀稀拉拉间,树下的人们看到了她,朝她惊笑:“姚女侠。”

    是谁?

    你们都是……谁?

    她看向这一张张面孔,他们有的年老有的稚嫩,有的神色怨愤有的如释重负,有的佝偻着背有的神色麻木。老老幼幼,男男女女,全都认识她。

    他们叫她——“姚女侠。”

    姚宝樱越往前走,手中提着的刀越抖,意识又清醒又迷离。

    她认出来了,他们是三年前,她和张文澜去汴京的一路上,遇到过的人。这些人生中的过客,短暂交集却应拥有更长的陌路,而今却困在张宅,困在这家禁园中!

    还有什么,还有什么?!

    姚宝樱呼吸急促,迫不及待,她踩过木桥登上湖心,进入湖中心的屋宇。

    四面通风,四方水香,姚宝樱一脚踹开屋门——

    “哗啦啦。”

    她像惊动了一个静止已久的万花宝典。

    在她踹门一瞬,门窗打开一瞬,这个宝典,活了过来。

    姚宝樱看到四面白墙上,横梁悬挂下,一张张宣纸飞扬,宣纸上,画满了人影。

    有的人面蛇身,有的树上长脸,有的是蝴蝶妖,有的是林燕精怪。有妙龄少女在林中行走,有稚嫩娘子手捧雨滴。有的画挂久了,淋了水,墨迹斑驳;有的画像刚挂上墙不久,纸墨尚新。

    它们全都长着一张脸。

    窄脸秀眉,妙目薄唇。一个个如鬼怪般长在墙上,在姚宝樱进屋刹那,齐齐凝下身段,朝姚宝樱扑面而来——

    她们长着姚宝樱的脸。

    十五岁的姚宝樱,坐在屋廊下玩水,目光殷殷地看着木门的方向,等候画作上并未出现的归人;

    十六岁的姚宝樱,是面容模糊的人影包围,他们为她量身裁衣,将口脂妆粉涂到画作上茫然的少女脸上;

    十七岁的姚宝樱,在满园樱桃树下持刀练武,刀风卷起满天红花,与她对打的另一个人,在画作上不见踪迹;

    十八岁的姚宝樱,凤冠霞帔,手持却扇,端坐华辇,十里红妆夹杂着黑魆魆的夜雾,这个模糊的像梦境的画作中,对面的郎君迟迟不现身。

    姚宝樱仰着头。

    手中刀,在她畏惧惊恐下,从她手中无辜脱落,在木板上砸出“咣”的一声巨音。

    她心脏跳得厉害,她置身其中,直到她听到幽幽凉凉的男声,从屋外传来——

    “我们说好了在今年成婚,你怎么敢失约?”

    一阵风过,一片烟散。姚宝樱转过肩,茫茫地看向湖心外,木桥后,张文澜就立在丛丛樱桃树下。

    满园的故人仆从不见了,来捉拿宝樱的侍卫们不进院,如此院落,只有张文澜和姚宝樱二人遥遥看着彼此。

    姚宝樱想,他像一只水鬼。

    他脸色过白,目下乌青,整个人一道宛如薄烟,被重重湖水挡在后方。他目光空落落地落在她身后,落在满屋飘飞的画像上。

    他踩上木桥。

    “吱呀。”

    他踩上木桥,二人都听到木头断裂声。姚宝樱看到那架在湖上、也许平时根本没什么人走的木桥,从中间断裂,才走出一步的张文澜站在水洼中,雪白的衣摆立即沾了水。

    姚宝樱盯着他衣摆上的荷花出神。

    他衣摆的荷花,与他的人一道,陷入泥水中。

    木桥断了,她想,他来捉她的路,就断了。

    张文澜也静静看着断掉的木桥,木桥后立在屋廊下神色恍惚的少女。

    这好像就是他们之间的常态。

    好像他走向她的一整条路,崎岖漫长,中途挫折,天降刀子,地漫熔浆。四方天神、十万红尘,全都漠冷地站在高处睥睨。

    世间万物,皆阻止他走向她。

    张文澜看着衣袂上的水,他心口开始密密麻麻地染上痛意。他知道这痛意的缘故,正因为知道,他才笑出了声。

    他说梦话:“这是你逃开我的,最后一个机会。”

    姚宝樱:“……什么?”

    她想问许多,而她眸子倏地一颤,身子禁不住绷起向前倾。她控制住自己的身子,却控制不住张文澜——她眼睁睁看着张文澜朝前走,水漫上他的衣袍,漫上他的膝盖。

    他还在往前走,眼睛看着她。

    姚宝樱:“你疯了!”

    他一边朝前走,挣开那些泥沼水流,就像是挣开那些拽住他脚踝、要将他往下拖去的枯骨死魂。他走得艰难,水流湍急,他的笑声则更为清晰。

    天上日影被云遮挡,天幕阴暗,姚宝樱只看得到张文澜白到发青的面容。

    姚宝樱:“你快上岸,别过来!”

    张文澜眼睛看着少女身后四面八方

    的飞舞画像:“你问我,我在禁园中藏了什么秘密。这就是我的秘密。

    “你问我,我为什么把你逼进张宅,把你困在身边,我到底对你有什么样的企图,什么样的计划……这就是我的计划,这就是我的企图。

    “我的朝政大策和你毫无关系,我的所有计谋都没有把你算进来,你从来就不是我计划的一部分。”

    姚宝樱打个冷战,转身仰望那些画像:“你在这里……”

    “我在这里,布置安乐窝,肖想你,”他一字一句,声音缥缈非常,幽怨间带着笑,那股笑意配着他凛冽英气的眉目,更为诡异,“长达三年,这就是我想得到你的心。”

    虽天幕昏下,但青天白日。青天白日中,恶鬼的面目再也不加掩饰。

    张文澜:“我根本就不会让你受伤,也不会去杀你。我根本不需要你帮我去高家书房中送信,也不在乎你到汴京到底是何目的。

    “你来汴京有千万种目的,而我的目的只有你。

    “我日日夜夜在这里作画,在这里想你。你看到了画像,你还没看到那些写给你的信件。你不识字没关系,我早就背了下来。我想着,等见到你,我就要把你囚起来,说给你听。”

    他就这样踩着水往前走,先是膝盖被水淹没,再是腰迹,再是袖摆。他的袖子拂在水上,他皎白的衣容,比不上他脸色的苍茫如雪。

    姚宝樱慌了。

    她大脑混乱四体僵硬,已经不知道该想什么,说什么、

    她从未想过,有人这样暗中观察她,有人这样思念她。他的思念拧成藤蔓扎根泥水,蓬勃生长,在暗无天日的岁月中长成了巨木,遮天蔽日,枝叶扶苏。

    这到底是什么样的感情?

    他们不是早就分开了么?他不是恨她,厌恶她么?

    姚宝樱语无伦次:“我不会和你在一起,更不会被你的侍卫们抓住,被你困在这里。我要走了,我怕你了,我认输了。”

    张文澜低笑。

    姚宝樱:“你别笑了啊,你太吓人了。”

    张文澜盯着她的眼睛,见到她的畏惧,而他好像就是要让她更害怕。所以他保持着这副平平淡淡的表情,开始念他写的信:

    “樱桃,我在家中种了樱桃树。想你的时候,就种一棵。木已萧萧,你为什么还不归来?”

    “樱桃,我把你想救的那些人,带回来了。我不杀他们,不算计他们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樱桃,你若是永远不打算回来,我便一日杀一人。终有一日,你会提刀站在我面前,保护那些被我杀掉的人。”

    “樱桃,我十分恨你。我一定会让你回来。”

    “樱桃,我被人刺杀,性命垂危。如果你在我身边,我便不会受这么多伤。想要我死的人这么多,想要我死的人越来越多……你也想要我死吗?”

    张文澜立在湖心,水已经漫上了胸口,他的发丝因先前的奔跑而不再梳整,此时半束半垂。

    青年长发落在水中,就像藤蔓一丛丛,连着满园的樱桃花香,飘向姚宝樱鼻端。

    姚宝樱听到张文澜轻声问:“樱桃,你也想我死吗?”

    他抬起眉眼。

    “我身上熏的香,是我亲自调出来的樱桃香。”

    “我在杜员外府上看到你第一眼,便决定将你逼去高家。我虽不知你一定会在新婚夜劫走高二娘子,但按照我安排好的那些推手,你一定会被我带入张宅,带入到我身边。”

    “你见到的张漠是假的。你想查‘子夜刀’,我便出现在你面前。”

    “所有逼着你走向我、不得不屈就我的事,全是我对付你的手段。”

    他笑着问她,十分认真,目光灼灼:“你想杀我吗?”

    五月时节,姚宝樱立在湖中心的廊庑下,周身僵硬,双目大睁。她眸中波光粼粼,举棋不定,六神无主。

    她喃喃:“我不和你玩了,我要走了……”

    她朝后退,每后退一步,她余光都看到满墙的画像——全是她。

    正如眼下水中那个鬼怪,眼中也只有她。

    他似笑非笑,身子被水草缠得摇晃:“原来你心善成这样……到这时候,你都不杀我……”

    宝樱的心跟着他晃。他睫毛噙水,濛濛一片:“你已知晓我的真面目,便从此走得远远的,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这是你最后逃离的机会。”

    姚宝樱从心慌意乱中,勉强定出神。

    是的,她要走。

    她怕了,她慌了,她玩不过他,她走开好不好?

    她就要走了,她却看到他还在朝湖心走。他的眉眼愈发冰冷,他的唇色也结了一层冰霜。这不正常——

    姚宝樱脱口而出:“你怎么了?”

    张文澜掀起眼皮,静静看她。

    姚宝樱:“你怎么了?”

    “我的毒发作了,”张文澜淡淡道,“我的腿也疼。”

    张文澜入神地看着水中自己模糊倒影,水面少女婀娜飘摇。他轻声:“我想死。”

    姚宝樱呆住。

    千丝万缕的乱麻中,她好不容易想到,她为什么一整日心神不宁,为什么觉得自己忘记了什么。她忘记了她给张文澜下的毒,那个一月一解的毒……时光过得这样快,原来她已经来张家,整整一月了。

    而张文澜记得。

    他记得他身上的毒。

    天亮时,他如常出府办公,压根不提此事。

    他此时一步步走向水中,神色冷清冷静,心思扭曲到极致,表面仍披着光风霁月的皮囊。

    这里只有她二人。

    只有他二人!

    姚宝樱立在岸边,怔怔地看着水漫上青年胸口,漫上他的脖颈。她希望他只是在说梦话。可他以死相挟,以死相问——

    她有没有一丝半点的怜悯?

    她有没有丁点儿心动?

    她愿不愿意看着他去死?

    什么样的人,能做出这种事!

    姚宝樱趴在湖边,厉道:“你疯啦!你快上岸,你快上来……我给你解药,我给你解毒啊。我们根本不是生死仇敌,你为什么这样逼我……我不会心软的,我不会管你的!”

    水中的青年在笑。

    姚宝樱发怒:“你一直在抛饵,在欺骗,在诱哄,我分不清你什么真什么假!”

    张文澜:“爱你怎么做假?教教我。”

    “你到这个时候还在做戏,难道轻视生命,示弱众人,掌控他人情绪,就让你这么迷恋?”

    “我想掌控的从来没有别人,只有你。”

    “你做梦!!!做梦做梦做梦!”

    青年痴笑,满脸水雾。

    水漫上了他的脸,他的发。当水淹没他的眉目时,姚宝樱趴在水前,看着水中咕噜噜的水泡,混沌间,她在水波中看到了三年前山林初遇的少年——

    所有人都求生,都在被她救后欢喜无比。

    只有那个少年安安静静,并不感激她。

    此时姚宝樱趴在水边,终于看懂了三年前的初遇少年:他本就不想活。

    世间万物,红尘眷恋,于他来说,也许没有欢喜。她将他救出来,看他一点点有了生气,看他会恼会笑,看他的野心蓬勃逆生——

    整整三年了。

    阿澜公子,你不想活吗?——

    樱桃花树满园,花香裹着画像宣纸,哗啦啦声音如潮。跪在湖边的少女衣带被风吹入水中,湿漉漉,朝下拉扯着她。她望着这一汪碧湖,看着湖心的涟漪、水泡。

    她发着呆,在那水泡要消失时,她被寒风惊得打个哆嗦,心中空落落。她低低骂一声:“混蛋张文澜!”

    “噗通——”

    宝樱跳下了水。

    第56章 空即色来色即空1

    姚宝樱跳入水中,寻找那抹混沌的、被水草牵着往下拽的人影。

    她到此时,大脑都是混乱的,惧怕的。

    水面折射日头的光,水中到处白茫一片

    ,空寂一片。而在这片空寂中,她竟然很容易看到张文澜——青年阖着目,散着发,并不挣扎,任由水流与草类将他往深沼中拽。

    在这片水沼下,他真像一缕烟,一缕萦绕人心头经久不散、却在现实中能一瞬消弭的烟雾。

    到此时,姚宝樱再不抱希冀了。

    他想威胁她是真,他以死威胁也是真。若她不下水,若她真能做到反身而去,他必然会选择死亡。

    简直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

    可是小孩子的哭闹是假的,一旦大人不理会,小孩子只能自我调节。张文澜却不。他根本不调节自己,只逼着别人调节。

    姚宝樱朝他游去。

    她看到他散乱的乌发,睫毛上凝结的水泡,还有那双不知因毒还是因窒息而越来越青白的双唇。

    她心间倏然一酸,鼻尖发痒。

    她脑海中,蓦地浮现一句少女的戏语:“我不会让阿澜公子伤心,不会让阿澜公子掉一滴泪。”

    谁在说?

    她扭头朝湖中看,少时自己的幻影笑嘻嘻地飘散,浮向水中那越来越向下沉去的张文澜。

    姚宝樱有些恍惚。

    是她曾经说过的吗?三年前,她就叫过他“阿澜公子”了吗?但她不太记得了……她总觉得那段情爱过往不太好,不值得记忆。她总下意识遗忘,在遗忘旧日苦涩的时候,她是不是也遗忘了很多欢喜?

    姚宝樱盯着水中的张文澜,她终于游近他,将这个冰冷的身体抱入怀中。

    他没有醒来。

    她手指拢住他脉搏,那极弱的脉象,便可见此人性命垂危。

    姚宝樱怔怔然。

    张文澜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她耳畔,响起少年怒极的吵架声:“他们以前算计我们,欺负我们,抛弃我们,现在见我们发达了,又来向我们打秋风!我凭什么不折腾他们?凭什么不能杀了他们?你自己去做好人就好,为什么要我跟你一样?”

    那时三年前,他们分开前最激烈的争吵。

    她又听到轻柔的笑声,她转头看去,见少年坐在少女床榻前,坚持要捧着一本书给女孩儿读。女孩儿不肯听,他也缠着不放。他耳际通红,目光闪烁,那崩溃的少女捂着耳朵大叫:“我不听我不听!你又要讲鬼故事吓唬我,看到我害怕你是不是特别有成就感?我不会再躲到你身后的!我是顶天立地的女侠!”

    水中的姚宝樱抱着张文澜,眸中湿润,湿润中透出三分怔忡。

    她又看到少年少女刚进一座城池,少年背着包袱风尘仆仆,面容却好看。少女无事一身轻地跟在他身旁,一会儿就晃得没了影儿。他站在原地耐心等候,看着有点傻。

    黄昏到了,那女孩儿晃回来了,带回新的干粮时,还羡慕地说道城中有家人娶妻,办宴可丰盛了。少年便说:“那我们就说我们是新娘子的娘家人,去吃一顿喜宴吧,他们不会介意的。”

    少女还在犹豫这是不是不太好,他便握住她手指,脸红红,又小声:“大不了以后我们成亲时,也请他们吃喜酒。”

    她再想到两人在山野间过夜,问起各自过去,少女手舞足蹈眉开眼笑,说自己有疼她的严厉师姐,师姐是江湖上的大人物,最近几年都不在,把自己丢下,不知道悄悄一个人在江湖上忙什么。所以她也要走江湖,也要出山偷偷看师姐在干什么。只是她现在还没找到师姐,不知师姐去了哪里。

    少女戳旁边人:“那你呢?”

    他低垂着眼,眉目安静,篝火在他睫毛上浮着一重绮丽的鬼火一样的昏光,将他整个人都衬得极为不真实。他语气平平无奇:“家宅不宁,娘和姨娘们斗法,娘早早死了。霍丘人攻城,我们家被火烧没了。我大兄让我投奔他。”

    她登时便有些无措,因自己触及了旁人的伤恸,她没有应对的经验。

    他却抬目望着她笑,好像压根不为自己的过往悲伤,他还轻轻柔柔地诱惑她:“觉得我可怜的话,抱一抱好不好?”

    那有什么不好的?

    她扑过去,张臂就将他抱入怀中。她还试图学着师姐哄自己的模样,想将人整个埋入自己怀中,抚着人肩膀安慰。只是他虽然纤弱,却到底是郎君。她半晌抱不全他,苦恼时,他的脸颊也被染上了红晕,欲言又止,最后弯眸笑了。

    他低道:“傻子。”

    少时姚宝樱反唇相讥:“你才傻。”

    他道:“你其实不知道‘喜欢’到底是什么感情吧?”

    她自然不觉得她不知道。

    但他已经在她一派懵懂之时,搂住她,依着她,将她抱入他怀中。她不情愿地悄悄挪动时,她听到他喃喃自语:“我知道。我教你。总有一日,你会知道的。”

    还有一次,她痴痴地坐在芦苇荡边,见他吃醉了酒,一边走路一边吟诗。

    少年广袖宽袍,走在黄昏中,身量清瘦发丝拂颊。清白间,摇摇若神仙人物。

    张文澜小郎君在少时的姚宝樱眼中,是一等一厉害的小郎君。虽然落难了,但他们越相处,他那精致的小毛病便越发显露。比如他起初,怎么都好,怎么都无所谓。但忽然有一天开始,他讲究起衣着,讲究起容貌,讲究起指甲是否长了,他是否一日未曾剃胡茬了。其实他年少又白净,长得那么好看,再怎么落魄也比胡茬满脸的大叔强,可他一旦一日不搭理,就用巾子捂住脸,不让宝樱看,只露出一双眼睛。

    宝樱不知道他在吟什么诗,只知道这人文化很厉害。不过鉴于她自己的水平,稍微多认几个字的人,在她眼里都很厉害。她便也不知道张文澜的文墨到底是什么水平。每每只有他吃醉了,放浪一些,她从他嘴里听到那么多叽里咕噜听不懂的字眼,她才感慨自己救了一个多有文化的小郎君啊。

    她托着腮,仰望着那小郎君。

    他回头朝她说了许多话。

    宝樱只是托腮,入神地看着他一张一合的红唇——

    你在说什么呢?

    混沌间,水中的幻象都消失了。

    她看到四面八方数不清的自己画像,挂在墙壁下兀自扭曲。

    她看到张文澜的面容凌厉身形抽条,他质问她:“我喜欢你。你看不出来我喜欢你吗?你真的看不出来,还是你一直装傻?”

    张文澜……

    姚宝樱抱着怀中人的手臂发抖。

    她带着他向上游出水面。

    你在想什么呢?

    我该拿你怎么办?——

    “哗啦。”

    姚宝樱的水性不可谓不好。

    或者说,所有需要她动起来的事情,她都可以做的很好。

    她有敏捷的行动力,有机灵的反应,为什么整整三年了,她都救不了张文澜?

    姚宝樱拖拽着青年,湿漉漉地爬上了岸。

    他原本不重,可人一沾水就变沉了。而姚宝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累得厉害,四肢发沉。她爬上岸头,唤了两声侍卫。侍卫们没出现,她只能自己想办法。

    她趴伏在水岸边喘气,稍微缓一会儿,便去看一旁倒在地上、苍白昏迷的青年。

    她握着他脉搏,心思迷惘间,竟然诊不出来他的状态。

    她眼睫上的水滴到他脸上,他脸上的水更多,怎么也擦不干净。她去按他的胸口,想让他排出肺中水,可他身子僵硬宛如死尸,她慌得无法,越发无措。

    冷静,冷静。

    宝樱,别慌。

    姚宝樱抹把脸上的水,掐了掐自己手心,混沌想到了:毒!对了,他的毒发作了,她的解药还没给他。

    她忙从自己腰间的香囊中掏解药。

    这次下山,她和赵舜带了许多稀奇古怪的毒。都不致命,嬉闹效果更多。但她当时警惕张文澜太厉害,给他下的毒,已经是她手中最厉害的了。

    姚宝樱哆哆嗦嗦

    找解药时,手指摸到了腰间一只荷包,隔着荷包,摸到了虫子蠕动的身躯——张文澜送她的那个荷包。

    不想它了。

    姚宝樱取出一枚药丸,见药丸没被水泡化,大大松了口气。但她掐住他的下巴,却喂不进去。

    她应该卸了他下巴,直接塞进去,让他咽下去。

    但她又想到他此时淹水,肺中水没有排出,恐怕真的咽不下去。她还得让他吐出水……

    天色昏了,四面风吹得人身子轻轻战栗。抬头间,便是那门窗大开的屋宇中四面墙上的重重画像。低头间,便是自己怀中这个似救未救的冤孽。

    姚宝樱呆呆盯着他。

    她没有别的法子,她也没有思考太久。她此时整个人都在发抖,整个人思绪都是混乱的,她所有行为都是凭借本能——

    本能之下,姚宝樱将那枚解毒的药丸吞入口中,她俯下身,手撑在被水淋湿一片的地面上,贴上青年的唇。

    她用牙齿、舌尖推挤,捏着他下巴轻揉,使劲手段唤他放松,换他张开齿缝。

    她体会不到任何刺激之意,只是害怕,只是慌张。

    她柔软的唇瓣贴着他,轻轻地碰触他。他好像松弛,齿缝才张开,姚宝樱的舌尖便带着那枚药丸,挤了进去。

    她的舌与他冰冷的齿碰上。

    喂他解药间,不可避免地碰上他的舌。而为了让他咽下去,她不得不与他相缠,与他吞吐,与他挤压缠往复。舔咬间,他口齿间清软的触觉让她更乱。

    所以这是什么?

    姚宝樱无法判断。

    他的呼吸渐渐有了,她目中生热,泪光噙在眼中。而这还没有结束,她按着他胸腹,与他一边唇齿相缠,一边要他将水吐出去。

    张文澜的身体渐渐不那样僵硬了,肢体还是有了热度。姚宝樱感觉他身子微微发抖,她忙退开,他果然战栗一下,侧过头蹙着眉,吐出了肚中一摊水,睫毛开始微微颤抖。

    姚宝樱握着他手,呆坐一旁看着他。

    他渐渐有了力气,有了神智。

    张文澜睁开眼,便看到潮湿的姚宝樱坐在他身畔,煞白着脸俯看他。她乌灵灵的眼珠子,快要脱出眼眶,整个人看着迷离非常,好像落水的人是她一样。

    夏风徐徐。

    二人刚浸过水,都微微打颤。

    张文澜哑声:“樱桃……”

    他一声唤,让那失魂落魄的少女回神了。

    她呆看着他,忽然凑过来,揪住他衣领。她的睫毛根根竖起,因为沾着水,一双眼睛潮润非常,明亮非常。却不是那种带着欢喜的明亮,而是带着愤怒的明亮。

    真好看。

    张文澜恍惚想。

    他无可救药,喜欢看她各种生动的表情。即使她现在揪住他衣领,让他又生出窒息感,可他还是为她的表情独属于自己,而激动得四肢战栗,热血汩汩。

    姚宝樱厉声:“我绝不会因为你,改变我自己!”

    张文澜仰着脸看她。

    她与他面容贴得很近,她的薄唇红润,一张一合,带着方才二人相触时舔咬出来的齿印。

    张文澜盯着她唇上的齿印,他此时死里逃生,整个人意识也非常迷乱。所以他不知道,这是不是自己的臆想。

    毕竟姚宝樱看起来快气死了。

    她将他按在地上,大声怒道:“我不会因为你这么可恶,而对你见死不救。你也不要以为这样能挟持我,能让我害怕,能让我内疚一辈子!

    “我救你是因为你不应该死。你虽然很坏,可我还没有看到你作奸犯科、没有看到你贪污枉法欺压民众。如果你做了那些不可饶恕的事,我一定亲手杀你。但你没有做,哪怕你再可恶,我也不会让你死在我面前。任何一个人都是这样!我会救任何一个这样的人,你不特殊……你一点也不特殊!”

    张文澜:“如果我不特殊,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你是混蛋,”姚宝樱咬牙切齿,“你给我好好活着,顶天立地地活着!我三年前从山贼手里救下你,三年后也一次次地从刺客手里救你,不是为了让你求死,不是让你为了这么破大点儿事,枉顾性命。”

    他轻声:“那你知道你将面对什么吗?”

    姚宝樱冷笑。

    她当然知道。

    她不用抬头,也知道此时院子四方墙壁、树上站满了侍卫。她错过了逃跑的最好机会,她因为下水救一个混蛋,而心甘情愿步入了这个陷阱。

    可是正如她所说,她不会为他改变自己,不会为他因噎废食。

    姚宝樱不会让自己成为像他一样卑劣的人。

    姚宝樱此时趴伏在岸边,一手揪他衣领将他压在身下,一手撑着身下木板,喘着气道:

    “不就是想关押我吗,不就是想和我斗智斗勇,你追我逃吗?

    “来啊!

    “张文澜,我不怕你。我今天因救你而甘愿留步,我却不会因此屈服你。我会离开你,我永远不会放弃的!”

    他没有因此生气。

    或者说,他没有力气。

    他轻轻笑,哪怕自己被揪得呼吸艰难,他也要忍着那窒息感仰身向上,迎着她混沌的、复杂的目光,去抱她:“我无所谓的。樱桃,怎样都行的。”

    他平静极了:“我只是要与你在一起……怎样在一起,都无所谓。”

    可她有所谓!

    姚宝樱还要据理力争,还要骂他,还要与他折腾……长青在这时从院外慢吞吞进来,低头不看湖边闹腾得要死要活的那二人,朝张文澜一板一眼地汇报:“郎君,有公务。”

    第57章 空即色来色即空2

    张文澜:“……”

    姚宝樱:“……”

    长青:“礼部府衙来人,说霍丘使臣打起来了,差点放火烧了府衙。端午佳节,尚书大人让您去调停。”

    张文澜:“……”

    姚宝樱笑了出声,生出种旁人帮她报仇的快意。

    她倒要看看,这个闹了一出戏、刚从水里爬上来、还没有完全摆平她的身体脆弱的张文澜,要不要去他的府衙看看——

    张文澜要去的。

    姚宝樱被关了起来,而他身为一个野心家,权衡一二后,还是决定去官衙一趟。

    他临走前,交代侍卫们用锁链锁住她,将她关在屋中,等自己回来再说。

    张文澜抚摸姚宝樱脸颊,盯着她唇上齿印。他摸得她毛骨悚然,而他眼波幽亮:“等我回来。”

    等他回来做什么?

    他这个眼神……

    姚宝樱木着脸看他离开,心中诅咒他出门就发烧生病,躺床上爬不起来,身上爬满虱子蛆虫,呸呸呸。

    下午时分,街头斗百草,水上赛龙船。张文澜打马走过街巷时,目光穿过门楣下的艾草,看到有人在卖五彩缕。他迟疑一下,买了五缕丝线。

    之后,张文澜在礼部,接见霍丘那边的使臣。

    主要是接见副使云野。

    霍丘来汴京的使臣,正使和副使闹了些矛盾。正使对副使百般看不顺眼,觉得副使不务正业,在汴京的谈判中没出任何力。尤其是最近,云野神出鬼没,却带人去了张家的樱桃宴上。

    正使怀疑云野和汴京人物有自己不知情的交情,便借机大闹一顿,顺便告到了礼部。他们闹腾间烧了火,差点把房子烧没。若有人当值,或可避免。但张文澜不在。

    礼部尚书就把张文澜叫回来了,让张文澜处理这事。

    尚书将张文澜一通训斥:“你怎能请霍丘使臣去你府中赴宴?朝廷战和之态,官家还没决断,你就和霍丘使臣有了这样的私下交情,你让百官怎么想,让天下百姓怎么想?你别忘了你是礼部侍郎,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我部!天下人若因此觉得,你要卖了国家,和霍丘国和谈,把公主送去和亲,日后千古罪名,可就落到你身上了!”

    朝廷大臣主和派多于主战派。

    但礼部显然是不能表态的。

    张

    文澜利落认错。

    尚书本想多骂几句,但看张文澜神色憔悴精神不振,想到今日是端午,把人叫回来办公,确实也有些严苛。反正房子也没烧没,尚书便让张文澜去处置此事,不再多说。

    张文澜安抚好了霍丘正使,正使趾高气扬地离开后,张文澜才去见云野。

    云野正在屋中喝茶,低垂着眼,神态闲然,浑然没有闹事者被扣押的该有的惶然。

    张文澜进屋,淡漠:“你闹出这么一桩事,好光明正大进礼部见我,到底要谈什么?”

    “张大人怎么这个样子,”云野正玩着桌上一茶盏,看到他,便轻嗤,“难道我来的不是时候,张二郎刚从夫人床上爬起来,我打扰了张大人的好事”

    张文澜抬眼一瞬。

    云野收了神色。

    云野:“……我猜对了?”

    他啼笑皆非,又有几分不可思议。

    他对张文澜警惕非常,将张文澜当咬人的狐狸看,觉得此人难缠又狡诈。他最近多方试探,才在姚女侠的事上试出来,这位张大人还是有些在乎东西的。

    不过,他是不是有些太在乎姚宝樱了?

    一个男子,若在意一位女子,那女子便会成为他的软肋。可若是太在乎了,那软肋,很可能如铁甲般,反而让他生出无限凶狠之色。尤其是,姚宝樱本人武功,比云野以为的高。

    张文澜不搭理他,而是从袖中掏出了……五根丝线?

    云野看得茫然。

    张文澜就着那五根丝线,开始慢吞吞地,编织起什么来。

    青年手指在丝线间穿梭,他恬静又平和,但这不是礼部府衙该有的场景。

    云野实在没忍住:“你来这里做针线活?你……姚女侠逼你的?”

    张文澜开始展现他为数不多的耐心:“我们民间的玩意,五彩缕,也叫长命缕,祈福求康,祷避灾疫。街坊间的娘子们最信这些,会送给自己的夫郎。”

    云野:“……你不是男的?”

    张文澜喉结滚动:“我哪里看着像女的?”

    云野:“我不是这个意思……”

    云野沉思间,张文澜疲声:“你到底有什么事?”

    云野根本不相信张文澜在自己面前会神经兮兮地编什么五彩缕,会露出这么无奈的疲惫色。他怀疑这是陷阱,久久沉吟后,还是决定先试试。

    云野慢条斯理:“上次去张家樱桃宴,张大人说,告诉我一些消息,我才离开的。但我等了几日,张大人完全没有动静。我怕你忘了,只好亲自来提醒你。”

    张文澜眼皮不抬,目光专注地落在自己手中五根丝线上:“你最好不要频频找我。你们那位正使,已经怀疑你越俎代庖。为你着想,你应当多担心担心自己。”

    云野哂笑。

    他们霍丘人自己的事,他不愿意多和敌人分享。正使对自己的忌讳,云野心中知道。他自然要解决这件事,但轮不到张文澜挑拨。

    云野张开五指,他手中,捏着一枚鸦羽饰物。

    云野:“这是我从长青身上拿来的。这是什么?”

    五彩缕在手指间跳跃,张文澜编得耐心,只用余光瞥了眼云野的手。

    云野捕捉到张文澜那幽晦神色,不禁肃然:“张大人,看在你我合作多日,日后也很可能继续合作的份上,我不求你句句回答,只求你说出来的每一句话,都是实话。我会根据你说出来的话去调查,我不爱打杀,我想张大人也不热爱杀戮。”

    张文澜未必不爱杀戮。

    但他保持着这副疲乏虚弱的模样,朝云野恹恹点了点头。

    云野:“张大人知道他的过去吗?”

    张文澜轻描淡写:“这要怎么说呢,我又不是他爹娘,无法事无巨细。自然是知道一些,又不知道一些了。”

    云野压抑自己声音中的沙哑:“他是你们北周人吗?”

    张文澜意外这个问题,他认真地抬头看对方,满是探寻:“乱世中,哪国人都不好说啊。这很重要吗?”

    云野一静,品呷出几分意味深长的味道来。

    他仰颈,忍住自己眼眶中的泪意,压住自己心间的惶恐与激荡,一字一句:“我怀疑他是我霍丘人,被你们欺瞒,篡改记忆,做了你的侍卫,做你的走狗,挑拨霍丘和北周的关系。”

    “走狗……”张文澜重新垂目,从容而灵活地研究手中丝线,“我每月付他的银钱,可不少。我不得不雇他,他武功高强,而我早知道我有一位武功同样很高的……对手。为了不让那对手能随时欺压我,我只好让长青留身边。至于他是哪国人,他从前做什么……不是很重要。”

    不是很重要,却未必不加以利用。

    云野早已清楚这人的险恶。

    云野:“你当真不愿意放他跟我走?连条件也不谈?”

    张文澜:“他是自愿留我身边的。”

    云野皱眉。

    张文澜似笑非笑:“这句话不是谎话,他是自愿失忆,自愿跟随我的。我没强迫他。”

    “他为何自愿?”云野道。

    张文澜幽幽吐字:“赎罪。”

    赎罪?

    云野缓缓猜测:“我听闻,他是两年前到你身边的。他那样的武功,并非常人。而三年前,正好‘十二夜’刺杀我霍丘国王。那一刺杀后,江湖衰落,第一夜和第二夜死,第九夜和第十二夜失踪……他难道是……可是怎么会……他若是霍丘人,又怎会是你们北周的……不对,霍丘国王一直在骗我……”

    弟弟是死是活,身在何方。

    前任霍丘国王一直欺骗,现任霍丘国王对此知之不详。

    太乱了,似乎桩桩秘密,离不开三年前“十二夜”刺杀一事。那时候霍丘进攻太原城,因国王死,大败而归,两国才开始考虑和谈。云野那时候被老国王派去征战在外,不在太原,那里发生过什么?

    张文澜幽幽静静地看着云野。

    云野冷不丁抬眸,看到他这个神色,一时沉静:“……你是不是,连这些事也知道?你到底知道多少……”

    张文澜不答,只突然问:“高二娘子呢?”

    云野眯眸。

    张文澜好整以暇:“你最好妥善藏好高二娘子,不要被人抓到把柄。高二娘子不可能被你藏一辈子,你迟早要和高家对上。”

    高善慈……

    云野坐回去:“为何不能藏一辈子。”

    张文澜蓦地抬眼。

    他低低地笑出声:“你不要说,你一个利用高善慈身份接触高家的人,真的喜欢上高善慈了。高善慈那个哥哥,可不是省油的灯。看在你我相交一场,我顺便提醒你,高善声背后的大人物,也不见得喜欢看到霍丘使臣和高家有这重关系。

    “你若没想好,便干脆把高善慈交给我。

    “……总之,别再让樱桃查出端倪了。”

    张二好像在挑拨他和姚女侠,暗示他姚女侠对他的调查。

    云野沉默下去,他藏身于阴影中,显然不愿和张文澜多说高善慈的事。

    张文澜已经告知他一些事,陷阱埋得差不多了,便不愿意多说了。他面上不动声色,心神早已焦灼。

    五彩缕编好了,张文澜想到家中那个少女,面颊便浮起一些赧红色。他压下急躁起身,他还没来得及说话,便有人敲门。

    长青声音在外:“郎君。”

    张文澜眼皮一跳。

    长青简直是噩耗化身,今日,长青一开口说话,就没一个好消息。

    这一次,长青带来的消息是——“陈五郎去开封府报了官,说姚女侠假冒高二娘子,嫁入张家,所图甚大。开封府少尹亲自接案,已经结队一批人马,前往张家抓人去了。”

    张文澜色变——

    黄昏红霞铺天,陈书虞在开封府前徘徊,纠结是否报案。

    一墙之外是百姓们的欢庆节日,龙舟舞龙整装待发;一墙之内是府衙正在收工,没精打采。今日端午,府衙早早下衙,少尹前脚才踏出府衙,便看到陈书虞。

    少尹揉着酸痛脖颈,笑道:“陈五,你在这里做什么?今夜金吾不禁,我正要去你家,和你爹……”

    这位开封府少尹,和陈家郎主关系不错,见陈书虞也十分亲

    昵。

    陈书虞骤然抬起脸,下定了决心,迈步朝丹墀上走:“我要报官!”——

    张家中,姚宝樱手脚被锁链束缚,正坐在屋中发呆。

    她依然不知该怎么面对张文澜。

    他喜欢她啊……她听着好气闷,又好迷惘,还有些……心慌。

    那人画了她一墙的像,那人设下这么多陷阱就为了她。世上所有的人都这样么?必然不是的。他是最奇怪,最疯狂,最吓人的。

    她何德何能啊,她玩不过疯子吧。她还要救张伯言,救高善慈,要查“子夜刀”,要整顿鬼市,她不想这样。

    她要做大侠。

    姚宝樱心乱糟糟间,凭本能先砍断了锁链。

    今日发生的所有事,似乎是她见张漠引出来的一系列意外,所有的布置都不完整。而且张文澜这时候被公务叫走,长青大哥好像也跟着走了。那府中现在看押的侍卫,其实只是数量多,武功高的倒不多。

    确实是机会。

    姚宝樱没想到锁链这么容易被内力震碎,她自己愣了一下后,想到张文澜的眉眼,心头一跳,决定不多想。她推开门朝外探头,结果正碰上外面要进来的人——

    鸣呶和张漠站在门外!

    姚宝樱:“……”

    鸣呶瞪大眼睛:“……”

    张漠倒是笑了一声,失血的脸上有了几分生气。

    姚宝樱和他二人四目相对,不知该说什么挽救这个尴尬的场面时,张漠咳嗽一声,朝她抱歉一笑:“小澜一向任性,我上午时没精力拦他,让姚女侠吃苦了。”

    姚宝樱:“唔……”

    她是不知自己算不算吃苦。

    因为她好像还没来得及吃苦,张文澜人就走了。

    而张文澜落了水,按照他那个脆弱体质,他可能吃苦更多。

    所以姚宝樱保持沉默,并且警惕这两人来做什么。

    张漠大概没力气多说话,他朝鸣呶点一下头。

    鸣呶便代替她大水哥,脆声急促:“姚女侠,我从大水哥这里,知道你身份啦。你别害怕,我和大水哥都会帮你的。趁小水哥不在家,你快跑吧。”

    姚宝樱:“……啊。”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监守自盗?

    鸣呶抓住她手,急道:“你别犹豫啦,小水哥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就没办法帮你逃了。”

    姚宝樱可怜兮兮道:“……啊,我不是不想走,我是想说,那么多侍卫,我不容易走啊。我一和他们打,就会惊动人。一惊动人,张文澜就很可能收到消息,然后又会重复白天发生的事……”

    宝樱声音越来越小,鸣呶眉尖越蹙越愁。

    她看到姚宝樱滴溜溜的眼珠子,转半天,转向了张漠。

    咦?!

    鸣呶悟了,张漠笑了。

    姚宝樱也觉得自己在张文澜眼皮下,使这种招术,胆子未免太大,成功率也不高。但是……富贵险中求嘛!

    她望着张漠,大着胆子恳求:“除非,大郎可以扮作二郎,亲自送我出府。张府上下如今都听二郎的……二郎昔日可以扮大郎,大郎应该,也能扮弟弟吧?”

    鸣呶眨着眼睛,觉得不愧是江湖女侠,异想天开。

    殊不知姚宝樱心中想,万一计划过于成功,她可以劫持张漠离开。

    她的眼睛看向张漠,张漠望着她,静静笑。

    张家兄弟好像都是那种多智近妖的人物。她眼珠那样一瞥,她便觉得张漠洞察了她的心思。

    下午刚经过张文澜那一出,说实话,姚宝樱有些害怕。张漠此时这样笑,她便心虚,想到张文澜。

    她瞬间露怯,想说算了,不想张漠竟然含笑:“好啊。”

    姚宝樱和鸣呶一同愣住。

    张漠朝鸣呶颔首:“鸣呶,你和你的侍卫去想办法调开府中一部分侍卫。我扮一扮小澜,送姚女侠出府吧。”

    他说话间咳嗽,咳嗽让他脸色更白。但他心态很好,还和两个少女开玩笑:“总不见得他这个弟弟能扮好我,我却扮不好他。”

    他瞬间改了神色,朝姚宝樱淡声:“容我遮掩一番。樱桃,走吧。”

    第58章 空即色来色即空3

    张文澜在姚宝樱面前,假扮自己的兄长,一直称不上多用心。

    能让姚宝樱产生“兄弟俩长得一模一样”这种想法的人,能有多用心呢?

    甚至姚宝樱在经历今日这番巨大颠覆后,已经开始怀疑,也许张文澜本就是要露出破绽给她,本就是要她在见到他假扮的张漠时,想到张文澜本人。

    他是步步算计她的……不,不要想他了。

    她今日想他的次数,实在太多了。

    三人躲在张二郎的寝舍中,一间屏风相隔,张漠终于打扮妥善,从屏风后步出。姚宝樱一见张漠如今的模样,眼睛先轻轻地颤了一下,习惯上翘的眼弧都在一瞬间僵硬。

    张漠实在、实在……太用心了吧?

    张漠扮演弟弟,不光戴了抹额,遮挡他眉心的朱砂痣。他还换了一身轻便的窄袖荡领袍衫,灰白色的蜀锦缎子往他身上这样一披,再加上他用眉笔、唇脂重新勾勒了眉眼弧度,为脸上抹了白粉……这真是一个,俊俏风流、看着就可以行走江湖的富贵人家小公子。

    姚宝樱呆滞的时候,鸣呶先捂嘴,眼睛亮晶晶:“哇!大水哥,你好厉害,扮得好真……但是小水哥穿这么、这么……花里胡哨,那些侍卫会相信吗?”

    张漠看眼姚宝樱。

    姚宝樱面无表情,脸颊却怪异地热了一下。

    她听到张漠有些轻、却偏偏带一股揶揄调子的声音:“会信的。只要姚女侠和我走在一起,我如何打扮,侍卫们都会信的。”

    姚宝樱当做没听到他这话,她耳朵忽而一动,扑趴在窗口,听到外面交叠杂乱的脚步声。

    来人不是府中侍卫,而是鸣呶的侍卫:“……开封府接人报官,说府上二少夫人是假的。开封府少尹亲自来抓人,就快到巷子了。”

    姚宝樱“啊”一下,想到了自己埋的那步棋:她让陈书虞报官的。

    接下来三人分头行动:鸣呶去引开追兵,张漠和姚宝樱离开。

    一路上遇到侍卫,宝樱的心每一次都提到嗓子眼。但每一次,张漠平平静静地走过,侍卫们也没上前阻拦。

    张宅占地辽阔,侍卫把手每一道进出口。眼下有开封府的人前来捉人,府上少不得生出些小乱。姚宝樱听到脚步声纷杂,而张漠领着她东拐西绕。

    “捉拿贼子!”

    “什么高二娘子!假货!”

    隔着院墙,姚宝樱撇撇嘴。

    “姚女侠,这边。”张漠将她一扯,二人又过了一道小偏门,将那些声音又绕远了。

    姚宝樱不禁打量自己身旁的青年。

    她越来越镇定。

    她怕什么?正是因为开封府上门,张宅一片混乱,她才有更多机会逃离呢。而张漠对自家地形格外熟悉,带她走的路十分偏僻。想来,他是当真想救她出去的。

    姚宝樱心情复杂。

    张文澜那么坏。

    张漠却这么好。

    她眼睛悄悄溜向身畔青年,每次瞥到他苍瘦的侧脸、没有一丝挂肉的流畅下颌骨,心中都生出异常色。

    许是他们离成功越来越近,张漠看着也轻松下来。

    他侧过脸,望着她露出饶有趣味的笑:“我和二弟这么像,让姚女侠如此

    流连?”

    姚宝樱惊吓地瞪大眼珠子:“大伯别开玩笑!”

    张漠笑:“大伯?”

    姚宝樱别别扭扭地扭过脸,声音气闷下去:“对不起,叫顺口了。我没有真的嫁给他,你也不是我的‘大伯’。”

    张漠不动声色:“嗯,‘他’是谁?”

    姚宝樱:“你能不能不要学他这种说话方式?特别吓人的。”

    她眉目间生出些氤氲雾气,眼前、脑海中都映出那张自己从湖中救出的青年脸。

    她心头本就好乱,张漠还逗她。姚宝樱朝张漠瞪去一眼,眼弧圆润眼瞳放大,实在是漂亮又可爱。

    这能不让小澜喜欢吗?

    张漠有心想缓解少女的紧张,却也知道她今日经历的刺激太多。自己顶着弟弟这张脸,最好还是保持沉默。

    不想,姚宝樱也许当真有些没心没肺的底子,将张文澜往自己心中的犄角旮旯地里塞了塞,就可以暂时不想那个人。

    张漠正带着她走一截光线稍暗的废弃游廊,他听到少女冷不丁的声音:“大郎,我想起来一个故事,你想听吗?”

    如果是张文澜,他会说“我是该想听,还是该不想听”。

    但是张漠人善,他说:“说来听听。”

    姚宝樱便清清嗓子——

    “有一个女侠,生逢乱世,见不得百姓离苦,发誓要尽自己绵薄之力,庇佑天下苦难人……我说的不是我自己,你不要误会。这个女侠呢,在江湖行走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二人一起行走江湖……我指的不是你弟弟,你也不要误会。他们到处行侠仗义,结识了一帮同样心怀大志的朋友。

    “二人情投意合,打算成亲。成亲当夜,女侠在婚房等待夫郎,不知远方传来云州城危的消息。霍丘国对大周北境展开了最猛烈的攻击,那还未进洞房的大侠,没管新娘,就去了战场。新娘焚烧了嫁衣,和大侠分开了。

    “过了大半年,女侠被江湖伙伴们邀请,参加一个结盟,和那个丢下她的大侠重逢。这一次盟约,是约定去刺杀霍丘国王。女侠不赞同他们冒险的行为,那大侠却和旁的伙伴一道热血沸腾,女侠不放心,跟着他们一起去了太原城——据说,霍丘国王亲征太原城,要以太原城为据,拿下整片河东。”

    姚宝樱眼珠始终盯着张漠,一字一句讲述这个故事的结局:

    “太原城战,像一个陷阱,把所有人都折在里面了。他们一伙人行事时,传出消息,说那个大侠是叛徒。女侠力争大侠绝不是叛徒,他们在这种怀疑氛围下刺杀霍丘国王。结局是,死了两个人,失踪了两个人,失踪的人,包括那个大侠。

    “余后几年,志同道合的伙伴们在猜忌下分崩离析,江湖就此溃散,朝廷势力却得到加强。女侠一直在找那个大侠,想问清楚所谓‘叛徒’之事,但那位大侠一直没有回去。

    “她找了很久,发现他可能躲在了汴京。她想直接去汴京找他,但如今女侠是支撑师门的顶梁柱,很难离山,她便一直踟蹰,尝试和汴京通信。寄出的信没人搭理,女侠越来越愤怒……有一日,女侠的小师妹玩耍时,翻到了师姐许多没有寄出去的书信。小师妹自作主张,打算替师姐走一趟汴京。”

    姚宝樱天生带笑的眼睛,冷冰冰地盯着张漠。

    她若有所思:“小师妹也不知道,所谓的‘叛徒’,到底是怎么背叛的。但小师妹现在有个猜测,想请大郎一同参详一下。”

    张漠眼眸幽黑,温和如故:“愿闻其详。”

    姚宝樱尽量平和:“那叛徒之事,有可能指的是,大侠根本不是江湖人,而是朝堂中人。他所有行为,其实是要借江湖人之手,去杀了霍丘国王,好为朝廷兵马肃清北周和霍丘战争中最大的一个麻烦。江湖人的结盟,是他一手策划的。霍丘国王死了,他重回朝堂,把刺杀国王的压力给了江湖。他轻而易举出卖江湖人,要霍丘和北周朝堂一起对准江湖人。

    “因为自古来说,他们这些当官的,都觉得侠以武犯禁。他们要建立一个新朝堂,就不允许江湖犯上。如此计策,既除了霍丘战场上的压力,又压制江湖几年,何乐而不为。”

    二人走出了游廊,前方已见背藤蔓所遮挡的斑驳木门。

    姚宝樱不走了,她转着手中匕首:“我说的江湖盟约,是‘十二夜’。江湖上很厉害的十二个年轻人,行侠仗义,名望越来越高,渐渐统领整个江湖。一场太原行,‘十二夜’再聚不起来了,我代如今活着的第三夜‘黄泉焚嫁衣’,云虹云女侠,问大郎一句——

    “从一开始,‘子夜樱笋时’,‘子夜刀’,‘十二夜’的结盟,包括成亲……都是假的吗?”

    张漠静立。

    姚宝樱:“如果你是第十二夜‘子夜刀’,那么和你一起失踪的第九夜呢?他还活着吗?”

    张漠半晌,淡声:“你想听到怎样的答案呢?”

    姚宝樱:“我想听真话。”

    张漠漫不经心:“那就当我是叛徒吧。”

    “你说谎,”姚宝樱目中生出怒意,“你都这么要死不活的样子了,还帮我出逃,我当初去太原城,你还让我救大家出来……我不信你是叛徒。你在隐瞒什么?”

    张漠回头,叹息着看她。

    他用怪异的、怀念的目光,将她从头到尾望一遍。

    他轻声:“所以说,你们师姐妹,都是一样的。

    “如果她觉得我是叛徒,她查出我身在何方时,便会立刻来杀我。但她始终没现身。她还是相信我,是吗?

    “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们这样满心赤诚的人,打消那种至死不渝的信念呢?”

    他像是叹息,像是喃喃自语,又像是真的为难。

    他伸手拨开一片藤蔓,日光陡然照在他眼皮上。

    他此时扮演的二郎,露出的神色……打得姚宝樱一个措手不及。

    姚宝樱将脑海中的张文澜赶出去,定神问:“你为什么不回去,不解释清楚呢?”

    张漠不回答他为什么不回去,他只说:“所有事情发生了,论迹不论心,虽然大家产生了一些误会,但不能说我不是朝堂人。我确实是为朝堂在做事,我并没有想间离‘十二夜’,我是希望双方同进同出的……”

    他眼帘低垂:“……只是,中间发生了一些意外。”

    姚宝樱:“什么意外?”

    张漠笑着回神:“我暂时不能说。”

    姚宝樱蹙眉,心中焦灼。

    姚宝樱站在他身后,看他帮忙去推开那扇木门。她心里突兀产生一个古怪念头:他不说,会不会也在张文澜的算计中?张文澜会不会用这个原因来勾着她,让她离不开他?

    ……她不能被勾着走。

    嗯,她还是得出手,干脆带张漠一道离开,逼问真相。张漠看着病歪歪……但这是“子夜刀”啊,人家成名那么多年,她才入江湖几年啊?

    她打“子夜刀”?

    她打得赢吗?

    姚宝樱握着匕首的手心出汗,抿唇屏息,盯着身前青年的一举一动。她筹谋着最适合的出手机会,紧张得不得了。

    木门打开,他清薄的肌骨微微扬起如蝶骨,姚宝樱想出手,却见他骤然闪身。

    宝樱一骇,以为自己还没行动就被人家发现了,这武功也太高了吧。幸好她看到张漠人影一错,手朝外抓住一人,横臂一劈,一个守在木门外的侍卫身子一歪,被劈晕了。

    张漠边咳嗽边笑:“这里有漏网之鱼,看来小澜连这里也没有放过。如果这里有一个侍卫,便说明有更多的侍卫过来了。小澜这心眼,连我都紧张了一下。”

    张漠嘴上这样说,看起来却不是太慌,回头看姚宝樱一眼:“你紧张什么?”

    姚宝樱干干道:“我、我不紧张啊。”

    她心中小人已经僵硬,已经打滚:这武功也太俊了吧?这利索的手法,干脆的收势……武功这么好的人,必然不可能是叛徒。

    姚宝樱用欣赏眼睛盯着张漠,张漠顿一顿:简直像一只小狗盯着肉骨头。这真是……

    张漠朝姚宝樱勾勾手指。

    姚宝樱巴巴跟上。

    他抓向她肩膀,姚宝樱本能去闪。她下一刻惊骇,因她在汴京大摇大摆玩了这么久,她第一次躲不开别人的招式。她明明看得见张漠的动作,可她闪避间,却正好闪入了他手中。

    姚宝樱:“大伯,我不说你是叛徒的话,我耐心等你告知我真相的话,你可以教我武功吗?”

    张漠疑问:“大伯?”

    姚宝樱厚脸皮道:“我与二郎有段假夫妻情,叫‘大伯’也不算错。而且我跟师姐学了一点你的招式呢,师姐只知皮毛,我学得不全,但是按照这个道理,我也算你半个徒弟了呢。

    “我听说,你都教张文澜练武。张文澜那样的筋骨,你都愿意教,何况我呢?而且、而且……你和师姐之间肯定有误会,如果我在其中说道说道,咱们自家人,就不要打自家人了嘛。”

    张漠沉默。

    然后他笑出声。

    他在她肩上轻轻一推,戏谑道:“我不知你的筋骨,你证明给我看。”

    姚宝樱被他手一按,无可阻挡地被他推出木门。

    过堂风至,木门后掩护的几个侍卫朝少女扑来。她灵活一闪,有心想让张漠看自己的武功,使出一招“破春水”,轻灵地从这一头,飘去了另一头。

    她看向张漠,张漠也朝侍卫们出手。那大开大合的招式,看得她心旌摇曳。

    她欲上前相助,张漠将几个侍卫拦入了木门另一头。

    木门在她面前关闭,她只来得及听到张漠低淡的声音:“从此巷往东走过河,再朝西南角拐,第二条巷子不是死胡同。一直走下去,有个胭脂铺,地下可通往鬼市。”——

    姚宝樱一出张宅,便发现开封府卫士几乎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

    今日是端午,街巷间的百姓也多。为了不惊动城中百姓,她严格按照张漠指示的方向走。

    姚宝樱虽然让陈书虞报官抓自己,但是能不进开封府大牢,自然是不进的。她在街巷间又飞又跳,满城追捕的卫士不是睁眼瞎,很快发现了她的踪迹。

    姚宝樱在奔跑间,发现张漠所指的一个巷口,围了开封府卫士。她掉头便走,新的路口出现两个方向,姚宝樱站在路前难以抉择,忽然听到一个细弱声音:“姚女侠,这边、这边。”

    一家门户前的槐树后摆着几个笸箩,笸箩后一个少妇朝她悄悄回头——这少妇,她认识,是她先前救过好几次的少妇!

    姚宝樱当即奔去。

    少妇:“满城都在追你,你犯了什么事?算了,先不管了,我带你从这里钻出去。”

    姚宝樱跟上她一步,少妇带她走了不到一刻。新的路口,少妇毫不犹豫转向的方向,正好与张漠所指的方向相反。

    姚宝樱顿住脚步。

    少妇回头,疑惑看她:“女侠,追兵要来啦。”

    姚宝樱盯着这个少妇,再回忆张漠的指路。她握紧手中匕首,心头天平摇摆。

    这少妇不可能是张漠的人,少妇几次得她救,还出现在鬼市。她莫非是探子类似的人?今日开封府抓捕自己,这个从来躲避的少妇冒出来,未必是真的救自己。

    姚宝樱盯着对方秀丽的眉眼。

    宝樱想,鬼市中人,未必真的信服自己。自己想掌控鬼市,控制汴京的江湖人,一定要拿出些真本事。

    富贵之路,是局,也是机会。

    姚宝樱朝少妇露出笑容:“请带路。”——

    张文澜赶至张宅的时候,张宅被围得水泄不通,开封府已经拿了签条才搜查府邸。

    府门前,张文澜和开封府少尹四目相对。

    少尹摸着胡须,睥睨这个年纪轻轻的白面郎君,颇露出不屑神色。

    朝堂大局,岂容小儿招摇过市?官家信张大郎也算了,张文澜这样年轻,就官居高位,未免让人不信服。今日张宅出了假夫人,张文澜是否知情,都充满了可操作性。

    少尹假惺惺笑:“有人报官,本官怕镇不住场子,怕没人敢搜宰相府,只好亲自来一趟。同为官家做事,张大人不会隐瞒贼子踪迹吧?”

    张文澜面不改色:“谁报的官?大人也许有误会。我不知我夫人是贼人。”

    长青在这时如鬼一般出现在张文澜身旁,附耳低声:“大郎和公主殿下在家中,姚女侠不在。”

    张文澜脸色十分冷淡。

    那些锁链,没锁住她。

    少尹登门:“在下正好要拜访一下宰相,希望张相见谅,不怪罪下官。”

    张文澜乜他一眼:“那大人便好好拜访吧。”

    他掉头就走。

    少尹思忖一二后,朝身旁人咬牙低声:“跟上他。”——

    长街广陌,纵横如棋枰。姚宝樱进了一巷,四方忽有人影从天扑下。

    她横匕在手,左右一拦,从包围中错开,踩着墙壁爬上残垣,立在树间。日头渐昏,她身影被树荫遮蔽,而她可以看到几条街外,旱龙舟被城中百姓们包围,声势浩大。

    发丝拂着姚宝樱面颊。

    她低头,先看那个进巷就躲到一只石狮后的少妇,再看向围住自己的几人。

    她弯眸笑:“我听说,鬼市坊主离开鬼市后,鬼市分裂,有四位大人物分别掌控鬼市一角。近日我代坊主回归,自然有人不情愿。但我以为,虽内中些许摩擦,你我到底是江湖人,该同心协力才是。不想你们看我落难,便借着朝廷追我的机会,来试探我。”

    她垂眸,冷声:“我对鬼市如今的混乱,非常不满意。”

    来截她的,自然是几个武功厉害的江湖人。

    一人懒懒开口:“你一个黄毛丫头,拿着坊主令牌,就要我们听令于你。鬼市已经乱了三年了,你凭什么收服?”

    姚宝樱:“那你们趁人之危,我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你们收到了开封府的消息,你们和朝堂勾结?”

    她淡淡道:“坊主当初建立鬼市,为庇护落难的苦难人。你们却和朝廷联手,背离坊主。容师兄既然还没来,便让我来会会你们。”

    她朝下纵去,短匕出鞘,亮如圆月。

    巷中人眼热:“这是孝敬开封府的好机会——”

    少女身如飘魅,匕首飞转,有长刀之势,凛冽无匹:“机会在我!”——

    张文澜纵马在街巷间疾行。

    端午佳节,日头越昏,街上人流越多,他越难以前行。

    她待在他身边有什么不好?张漠又为什么在和侍卫斗杀?鸣呶怎么还在?

    他不相信自己会有疏漏,让人发现她不是高二娘子。他连云野都安顿下来,还能有什么疏漏?只能是她。很有可能是她背着他……

    太可笑了。

    张文澜袖中握缰绳的手被勒出血痕,身子时冷时热,眼前阵阵发黑。心脏绞作一团,一日的反复折腾让他恶心欲吐。可他并不表现出来。

    他发现自己被开封府的人手跟踪后,他便安排自己的人手分流。长青和其他侍卫各自领队找人,他自己再走一条道。无论哪个方向,都要先于开封府找到姚宝樱——

    夜一鼓,烛寥寥。

    姚宝樱喘着气,握着匕首靠墙,站在一地血泊中。

    来擒拿她的江湖人,伤了大半,此时瘫在地上,没有力气爬起。

    他们不理解她打得这样艰难,为什么不杀了他们。而这个少女面容溅血,看一眼那个躲在石狮后瑟瑟发抖的少妇。对方神色恐慌,一个腿软便跌跪下去。

    少妇:“不、不怪我,你是外来客,还住在张家。大家都很不安……”

    做好事,救恶人。救的人未必感激,可是世道艰难,人人要活下去,本就不易。世上大部分人,都不至死。

    宝樱心间空落的时候,夜间零星间亮起了灯火,蜿蜒如璀璨银河。她听到了开封城中隔了好几道墙的欢呼:“赛龙舟,闹龙船,我家今年不歉收!”

    “丰年今年到我家!”

    姚宝樱爬上墙,缤纷的亮灯的火龙在几道街外的百姓间游离。糖霜韵果,瓦舍叫卖。小孩玩耍,大人弹唱,妓子跳舞,琵琶弹唱声中,艾草与雄黄酒在人手间流转。

    她又绷起身子,猛地回头。

    风骤起,夜瞬凉。

    她看到了张文澜。

    他独身出现在巷口,袍袖卷扬如鸟飞。

    他少有的站在灯火通明处,而她站在不被灯笼照耀的高墙上。她握着匕首的手颤抖,神色倔强不肯认输。他仰望她脸颊上的灰,睫毛上的血。青年脸色白青神色怨怼,双眸却被火光照出一片湿漉金波,十分动人。

    有这么一段时间,喧嚣静谧,朝野空廖,灯火黯淡,叶落无声,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他们。

    张文澜身后传来陌生的人声:“张大人,可有发现贼人?”

    半墙后,出现摇晃人影。开封府少尹亲自来了,从张文澜肩头,探头观望。

    完了。

    姚宝樱心想。

    江湖人拦了她的路

    ,她慢了几步,被张文澜这个朝堂人追上了。她但凡被一个人看到脸,开封府大牢之行,大约都免不了了。

    夏夜风疾,吹得青年袍衫裹身,十分萧瑟。巷口的张文澜慢慢转过身,朝向身后涌来的人:“你踩到我的脚了。”

    少尹奇怪:“没有吧……啊,张微水!”

    张文澜拔出剑,刺向少尹腹部。张文澜瞬间被潮水般的卫士们包围。

    风渐猎,花渐香。

    巷口打斗混乱,姚宝樱绷着脸,怔忡间,再次听到了街巷外小孩子们的叫闹声——

    “祈君无灾,长命百岁。”

    张文澜想,难道只用祈福,就能无灾么?

    一串飞带从张文澜袖中飘出,朝天幕中卷去,被黑暗吞噬。

    在那飞带飘至更高处时,在那飞带擦过自己时,在她跳下墙头的前一刻,姚宝樱诡异地伸手。

    “你们全部,跟我走,听我令,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你们!”解决这一巷倒地江湖上和少妇的同时,姚宝樱攥紧了那飞来的物件。

    一串五色丝线编织的长命缕,安静地躺在她掌心。

    第59章 空即色来色即空4

    关于礼部侍郎张文澜与开封府少尹当街斗殴的奏疏,落到了北周皇帝的案头。

    御史大臣们次日便开始上书抨击。

    主要是抨击张文澜。

    毕竟,开封府少尹因腹部被张文澜刺了一剑,当夜就倒了。整个汴京的神医们都被急急召去,花了一夜才保住性命。满朝文武哗然,为少尹鸣不平,要皇帝严惩张文澜。

    而张文澜也上书,说少尹无故惊扰张宅,害他大兄惊而病倒,卧床病危。少尹在张宅如强盗般劫掠豪夺,损坏无数家中珍品字画,有许多,甚至是皇帝送来张宅的。少尹犯上肆意,张文澜气不过刺他一剑,有何不可?

    朝臣们惊了:怎么就无故惊扰张宅了?陈书虞可是报官,说张二少夫人是贼人假扮,少尹是去捉贼的。

    张文澜:证据呢?人证另说,物证呢?可否请高大郎出庭,证实张二少夫人的真假?

    高善声支支吾吾说不分明。

    北周皇帝李元微,一个端午节尚未过平安,便听了一嘴臣子之间的斗殴八卦。

    他略微头疼。

    高家大郎高善声眼见瞒不过去,私下里哭着向皇帝认错,只求皇帝为了妹妹名誉,不要宣之于众。高善声求皇帝出手抓捕贼人,救下自己妹妹。他同时承认,张二少夫人,很可能和贼人是一伙的。

    而张家大郎……许久不朝宫中递话的这位大郎,这一次托鸣呶,向皇帝求情。

    鸣呶也为小水哥向皇帝求情。

    李元微被他们弄得无语。

    他连夜将张文澜召入宫中,要张文澜反省,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可张文澜如此不争气,才面壁了一夜,翌日便高烧昏迷了。

    得报消息,李元微:“……”

    一向肃冷严肃的君王,看着满案案牍,与下方内宦小心翼翼的神色,也撑不住笑了。

    时间过去了这么多年,他都有些忘了。

    那可是张漠的宝贝弟弟——一个风一吹就灭、睁开眼就灼人的琉璃美人烛。

    李元微揉着眉心:“宣太医去吧。明日告诉百官,说张文澜也病倒了,估计是和少尹的斗殴中,被少尹捅伤了哪里吧……让那些大臣消停些。”

    李元微对宫中则下令,让太医把张文澜弄醒,弄醒后,让张文澜继续反省。

    皇帝如此作为,平息了些朝堂上对此事的关注。

    皇帝晾了张文澜五日,才在一日夜里,去见了张文澜。

    空旷高殿,炉香乍热。青年跪在青砖上,背脊挺如青竹,僵如老松。李元微在殿外看到时,难免晃了下神。

    他在年轻时,没有和张文澜共过事,却几乎每天都能从身旁一人的口中得知张文澜的只言片语。他在壮年时,张漠病倒,他不得不用张文澜,才知此人手段……许多脏的、累的、恶心的、世人嫌恶的事,都可以交给张文澜。

    张文澜其实比张漠更适合这个官场。

    朝臣总觉得李元微偏心张氏兄弟。

    李元微自己心中知道,张文澜这几年为自己背了多少锅。

    如此一想,李元微更是心软。

    他进殿后,殿门关阖。

    李元微看到一张苍白如鬼、两颊烧红的青年面孔。

    张文澜跪在地上,许是烧糊涂了,他竟在察觉有人到来后,直直地抬眸看去。

    青年眼睛乌黑睫毛浓长,眼波带着一汪湿润水色,氤氲满目。即使病得这样憔悴,他除了唇色发白,面容仍是干净漂亮,官服仍是一丝不苟。

    李元微想,张文澜不应该做戏给他看,应该做戏给心疼他的女子看。

    满殿辉煌,过于空寂。李元微落座:“……所以,你为了一个小女子,折腾了这么一出戏。得罪开封府少尹,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忘了我们的大计,忘了你对朕的誓言了吗?”

    他们的大计,是压下朝中和谈一派,毁掉霍丘和北周的和亲,警惕南周在此间有可能的间离,绝不把鸣呶嫁去异族。

    他们的誓言,是在张漠有生之年,平定天下,驱逐霍丘出中原。

    北周初建,刚经历战乱的北周朝臣,畏惧战争,想与霍丘谈和,将以云州为首的那部分国土,干脆送给霍丘,再将公主嫁去霍丘。如此,北周、南周、霍丘三足鼎立,北周可放心废战求和,好生治理这片支离破碎的国土。

    可同样刚经历战乱的北周皇帝,是用兵马打出这个天下的。他不愿意放弃军队,又不能被军队裹挟。他要拉拢朝臣,又不满意群臣的怯懦。他需要有一人,帮自己平衡这些。

    张文澜做的很好。可张文澜与张漠不一样。张漠从不被私情裹挟,张文澜却因为一个假二少夫人,而刺少尹一剑。

    “一切都可平衡,都会重来,”张文澜淡淡道,“可樱桃不可平衡,不会重来。”

    “哗啦——”

    李元微手中才端起的茶盏摔了下去。

    他直接下玉阶,长袖一甩,一巴掌就挥了上去。张文澜一掌便倒,李元微却寒着脸,仍是踹了好几脚。

    他俯下身,一把揪住张文澜的衣领,瘦白的面上因愤怒而几分狰狞:“都可平衡,都会重来?因战乱而死了那么多百姓的命可以重来吗,失去的云州城还能回来吗,你大兄的身体还能好起来吗……全都可以重来吗?!”

    张文澜被皇帝揪住衣领、掐住喉咙,看到这个一贯斯文的帝王露出这样一面。

    他痴痴地笑起来。

    他眸子空洞洞的,直勾勾的。

    他不避讳自己的疯狂与执拗,残酷与冷血。

    他在皇帝面前仰着脸,平直无比:“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道:“我在帮你们做事,实现你们想要的太平盛世。我自己呢?我只想要樱桃。官家,你下旨,把她送给我吧。你许我把她关起来,把她锁起来,那么你要我做什么事,我都愿意。”

    他的眸子亮起来,因为自己得不到的畅想而呼吸急促:“你们都觉得我不可救药,那就不要救好了。官家,这是多么好的买卖,你只要给我樱桃,你就会得到一条完全听令于你的狗……”

    “啪——”他脸颊再次被挥一掌。

    李元微:“这一掌,是替你大兄打的!你这样,迟早气死他。”

    张文澜垂眸。

    半晌,他静静道:“反正他也活不了多久。他死了

    ,我就能为所欲为。这世上,再没有束缚我的铁索了。”

    李元微心头骤然一空,他趔趄后退数步,才感知到心绞的感觉。

    他一时间忘了责问张文澜的放肆,他茫然看着宫殿金柱上的蟠龙,那象征帝王威严的古龙俯眼睥睨。正是天地浩大,人力渺茫,如尘如烟。

    李元微喃喃:“……他真的撑不住了?”

    张文澜脸色漠然。

    李元微:“他还能撑多久?”

    张文澜浑不在意一样:“好的话一年,不好的话半年。官家早做准备吧。”

    李元微撑在御座上的手战栗,绷着的脸上肌肉也在发抖。

    过去许多年,他和张漠总在一起。

    二人之中,张漠肆意潇洒,文武高强,李元微是那个婆婆妈妈跟在张漠身后的人。他们说好同甘共苦,风雨同舟。有朝一日,舟船破败间,他娶妻登帝,正值壮年。那为他的江山付出心血抛却所有的同伴,却在张宅躺了整整三年。

    李元微的目光,再次落到了张文澜脸上。

    他隐隐怀疑,张文澜提他兄长,是在博取自己的心软。这个妖怪一样的二郎,从来不吝于利用他身边的所有资源。

    那么,皇帝心软了吗?

    李元微垂下眼,世人皆有心,他尚未习惯孤家寡人的身份,他还是会被张文澜唬住。

    ……若是张漠死了,这便是张漠在此世间,唯一还留着同样血脉的亲人了。

    李元微靠着御座,一番谈话下来,他已身心疲惫。

    他冷冷道:“你做这么多,是想进开封府吧?”

    张文澜眼皮一跳。

    李元微嘲讽一笑,背身不看那个诡计多端的文臣:“少尹既然受伤了,这桩麻烦的事,就交给你吧。朕不管你怎么做,待你好了,你便去开封府暂领少尹之职,捉拿贼人,务必让高二娘子重现人间。”

    皇帝恶狠狠道:“不管你和那贼人如何勾结,都不可闹到明面上!朕绝不允许你欺压朕的子民……你的私情,不可影响公务。”

    如此,张文澜终于能进入他一直想进的开封府,他应该满意了。

    但张文澜反应平平。

    进入开封府,却丢掉樱桃。他难辨悲喜——

    关于张文澜和少尹斗殴的消息,不光在朝堂上引起争论,民野间也争执不休。

    可爱的百姓们津津有味,将各种谣言传得有鼻子有眼。

    有人说,两个男子打架,必然是争女子。

    也有人说,那个少尹都可以做张二郎的爹了,争什么女子?

    先说的人不服,古来尚有父子争女,这不是父子的,怎么就不能争了?

    大家便纷纷点头:张二郎长得那样英俊,可惜无法掳来美人芳心。

    而至于高二娘子是真是假,张二郎到底算不算成亲,百姓们在茶前饭后争得脸红脖子粗。他们不关心朝堂正事,只关心这些小道消息。

    桑娘将这些消息传给姚宝樱的时候,还要多解释一句:张二郎那样俊俏,未婚时便是大家热烈讨论的对象。如今张二郎这婚事恐怕出了问题,大家自然再次心热了。

    桑娘,就是那被姚宝樱救了多次的少妇。

    原来她并不是一个普通的总在装可怜的少妇,她混迹民野,游走于多方人物之间,帮鬼市的江湖领袖传递各方消息。她算是一个探子,在端午夜后,被姚宝樱收服,如今听鬼市代坊主之令,替代坊主办事。

    端午那夜来杀姚宝樱的江湖人,也在这几日,被姚宝樱收服。姚宝樱顺着他们这条线,追到了坊主失踪后、鬼市自立起来的几位大人物之一,将这人收服。

    无非是些连蒙带骗、威胁与武力交杂的手段。

    虽然辛苦、吃力,过程艰难,但结果倒还不错。

    姚宝樱离开张宅,转入鬼市,认真当起代坊主,平衡收服多方势力,她觉得自己做的还不错。

    她只是让桑娘日日打听朝野上的消息。

    她并不提张文澜,但最近朝野上消息最多的,便是张二郎。

    桑娘打听了一嘴消息,与旁的江湖人一样,好奇地打探他们这位少年代坊主:旁人不知道,她是知道的,代坊主不就是那位假高二娘子嘛。

    如今开封府正在下通缉令,捉拿代坊主呢。也就是少尹倒了,没人主事,才给了姚宝樱可乘之机。

    姚宝樱听桑娘讲这些消息的时候,她刚刚从角楼下一民舍出来。

    张伯言的尸体被挖出来后,安放在那处。姚宝樱去帮人解了穴,恢复气脉流动,这人活了过去,却一直未醒。

    自然,姚宝樱那把飞出去的匕首功力是实打实的。昔日为了让张文澜相信张伯言死了,姚宝樱没少在那一刀上下功夫。

    只要张伯言醒来,他们稍加审问,就能拿到足以威胁张文澜的把柄了。毕竟,张伯言那样洋洋得意地回归,他那足以让张文澜下台的消息,绝不简单。

    威胁张文澜……

    姚宝樱想,她要威胁他什么呢?

    难道她还想与他有交集吗?

    桑娘离开后,宝樱独自坐在屋中墙角,抚摸自己腕上所戴的五彩缕。

    五彩缕染上她的体温,带着温热,她轻轻嗅去,时常疑心上面染了花香……那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沁人骨钻人梦的花香。

    张文澜,还好吗?

    他在巷口刺开封府少尹,是……为了让她走吗?

    他不是不想让她走吗?

    而今,他在朝堂,她在民野,宛如天堑相隔。她听说御史大臣们上折子要严惩他,而她想他会不会又病倒了,他那日在湖中泡了那么久。

    那日、那日……满堂画像纷飞,他站在水中,一步步走向她,一步步被湖水淹没。他盯着她,说喜欢她,爱慕她,不会放过她。

    姚宝樱捂住自己凌乱的心口。

    那是爱吗?

    竟有人因为爱她,而布置下这么多陷阱吗?

    竟有人因为爱她,而心跳如擂、自涉深水?

    第60章 空即色来色即空5

    姚宝樱一遍遍抚摸自己腕上的五彩缕。她因此而心悸心乱,迷乱中,隐隐有微弱的涟漪卷起旋涡,向她淹没而来。她隐约为此困顿,又隐约……有几分心软、甜蜜。

    少女捂着脸颊躲在陋室中,因为一个郎君而心跳时乱时急时,她的好奇心正如见到日光的藤蔓般,一日日扎根生长。

    那到底,是怎样的情感吗?

    少时她经历的情感,比不上其中一二分的深沉。可经历相同的故事,她和他的情感竟走出如此大相径庭的结局。若非她是当事人之一,她都要怀疑张文澜心慕的那个小娘子,也许根本不存在。

    姚宝樱为旁人患得患失的时候,猛然听到外面街头小孩欢呼——“哇,张大人打马过街啦。”

    “我要去看!”

    “我也要去看!”

    屋中的少女一惊,刷地起身,快步走到门口。她打开门帘正向外探头,一个少年郎君从外面步入,和她打个照面——

    是赵舜。

    姚宝樱一僵。

    立在门帘后的赵舜顿一顿,低头整理自己的衣襟,抬头时目中已然带笑:“宝樱姐,你去哪里?你不会要去看张二郎吧?”

    姚宝樱警惕,往屋中退:“怎么会呢?我是猜到阿舜要来了,出门迎接你嘛。”

    赵舜:“哇,我这么大面子?”

    宝樱:“是呀是呀。”

    赵舜笑起来:“那你要开心了。你既然离开了张宅,我也不在高家做事了。我又可以跟着宝樱姐,咱们一起在鬼市做一番大事业啦。”

    姚宝樱为此露出真心的笑容,好似生活平静无波回到起点。

    开心之余,总有一团阴云,让这开心减了半——

    赵舜离开高家,不得不自演了一出戏。

    实在是他当小厮,当得十分成功。

    高大郎对他很满意,将他由普通的扫院小厮,提拔成贴身伺候自己的小厮。赵舜一想,如此,便有机会查到高家更多情报,赵舜便满意接受。

    在他要离开时,因为高善声舍不得放人,赵舜不得不让自己的人扮演自己的父母。假父母大哭了一排,又交够了卖身契的钱,还要宣扬一番自家已经发家、不需要卖儿子的说辞。

    如今,赵舜眉飞色舞地在屋中,和姚宝樱讲一通他的传奇经历。他再观察这屋子的布置,感慨他们真的越混越好。

    当初来汴京时,他们睡在遮雨草棚下,舍不得花一分钱。而今,他们有了挡风挡雨的屋子,姚宝樱当了鬼市的代坊主。相信在姚宝樱收服整片鬼市的时候,他们南周的势力,也能借机深入北周的汴京。南周,不能让北周和霍丘结盟。

    唔,他该怎么做呢?

    赵舜忽抬头,藏了自己的心思:“……所以,宝樱姐如果有什么烦恼,我也能帮着参谋呀。”

    姚宝樱正托腮听他讲故事,眸子清澈神情专注。她一向尊重身边人,为朋友的开心而开心。

    当赵舜的话头转到她自己身上时,她愣了一下,转开眼睛:“我没有什么烦恼呀。人见人爱的我,能烦恼什么?”

    赵舜:“哦,那你手腕上多出来的长命缕,是谁送你的啊?”

    他怎么一眼就看到了?!

    姚宝樱又惊又慌,手腕发烫。

    在赵舜的注视下,她摘掉手上五彩缕,找补道:“那日端午嘛,街上小孩送我的……我毕竟人见人爱。不过端午已经过了好几天,确实不需要了。”

    她将长绳藏入袖中,神色与往日无异。

    赵舜点头:“那么,你不可以私闯张宅,去偷窥张二郎哦。”

    他话题转得这样硬,姚宝樱心虚。

    她站起身,昂头挺腰,声音微高:“怎么会?他想抓我呢,我不会给他机会的。”

    “嗯嗯,”赵舜垂下眼帘,好像只是闲话家常,“张二郎是危险人物,又对你心怀恶念。他行事百无禁忌,心眼极多,处处抛饵。心思赤诚之人,最好的应对法子,便是像宝樱姐你这样,避着他走。”

    姚宝樱发呆。

    在赵舜看来时,她干笑一声。

    赵舜难得的认真:“不要去看他,他会得寸进尺。”

    姚宝樱默然片刻,轻轻点头。

    ……她不会去的。

    但他到底怎么样了?

    民野间消息满天飞,不知真假,真让人心烦。

    若是、若是……她不去见张文澜本人,她悄悄打探一下,得知他平安就好。这样的话,应该可以吧?——

    姚女侠在天人交战的时候,张文澜回到了张宅。

    他落水后的病依然没好,而一回来,他在审问过府中是否有人刺探后,杀去了张漠的院落。

    张漠已经昏了数日,今日刚刚醒来,就迎来弟弟一通吵闹。

    外人听得心惊胆战,张漠却随手给自己泡了一壶茶,慢悠悠坐着品呷。

    在张文澜换气的时候,张漠才接一句话:“是是是,都怪我。全是我的错,你可以回去养病了吧?”

    张文澜眼眸湿红,冷冷盯着他:“你明知道我和她的所有事,你还帮她逃离我。”

    “你也知道是‘逃离’,”张漠抬眼,“可你不是已经布下了那么多诱饵,那么多诱饵中,如果没有一件事能勾住她,你光关着她有什么用?”

    张文澜垂眸,坚持:“我们明明很好的。”

    他沉默一下,眸中水雾晃动:“如果没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打扰,我和樱桃一直很好。”

    张漠默然片刻,沉吟:“小澜。”

    张文澜抬起眼皮。

    张漠伏在案头,抬头真诚看着他:“你相信不相信,其实我是最希望你和姚女侠成就好事,百年好合的?我希望你获得幸福,也希望弥补遗憾。”

    张文澜:“那你这是做什么?”

    张漠开玩笑:“我不能看你欺负她的师妹呀。”

    张文澜眸子一缩,微微哂笑。

    他缓缓道:“云虹吗?她从来没有试图来过汴京找你,她心里怨恨你,你心知肚明。”

    张漠立刻浮夸地捂自己心脏,朝后仰身靠着墙,装模作样地叹气:“哎,你就会戳我心窝。我要被气坏了,伤心坏了。小澜,你对哥哥太残忍了。”

    张文澜:“……”

    他的一腔戾气,在张漠的装腔作势下,诡异地平和下去。

    这世上,有两人能压制他:一个是张漠,一个姚宝樱。

    他们都光风霁月,呼朋唤友,天地皆爱。

    此时此刻,张文澜望着寝舍中的烛火,难免生出一些被厌弃的孤寂感。他站在这间寝舍的空地上,闻着满室药香,身子一点点变凉。

    张文澜痴声:“你们所有人,都觉得我不配。”

    张漠:“我不这么觉得。我觉得你是最好的,你只是不开心。小澜,追慕一个小娘子,不是像你这样,又逼又诱。好事见不到一样,坏事却做尽。追慕一个小娘子,就应该学我……”

    他又要开始讲他那臭长情史。

    张文澜听得耳根子都生茧了。

    可他忍耐着,咬紧牙关不语。

    偏张漠大概自己也病久了,偶尔有人聊天,他那点儿近乎混账的肆意涌上来,让他总结道:“……所以,你当待人真诚,少些算计,与人为善,好运自然……”

    张文澜霎时色变。

    方才他还有点血气,在张漠这样说的时候,他冷不丁抬头,那种阴鸷无比的情绪灼得他两眼湿红。张漠如瞬间被一盆雪浇下来,失了声。

    张漠听到自己弟弟很轻的、几乎是克制着全身冷颤的声音:“好运自然什么?好运自然来么?你觉得我待人真诚,就会得到我想要的?”

    张漠微窒,躲闪般地垂目。

    张文澜躬身,手撑在两人之间的案头,手背青筋如闪电般在过白的肌肤上颤颤:“我如果运气好,就应该比你先出生,像你一样得到过父母爱护,亲族庇佑。我如果运气好,就不会身体天生不如你,习武资质不如你也罢,连正儿八经的读书都是我偷来的时光。我如果运气好,就不会被盗匪绑,不会被强贼追,也不会在我刚到汴京踌躇满志时,樱桃就离开我。我如果运气好,我早就应该是开封府少尹,而不是用今日这种方式!”

    他双目中的红意如血般,朝下滴落:“我如果运气好,你们所有人……就不会永远想拆散我和樱桃,不会总觉得我在耽误樱桃,我强求的全是不该要的。”

    淋漓水光在眼中流动,青年的身影照在昏暗墙壁,如曲折蛇影——

    “你问我为什么算计?这就是我离不开算计的原因。

    “你问我累不累?我告诉你,我永远不会累,我死也不会累。你们都觉得我累,我也不累。”

    在他的经验中,他从来得不到什么善意,美好的温情全是他强求得来。他不相信宝樱会爱他,他坚信他只有不停地求、诱、算、逼,才能抢到上苍的少许怜悯。

    张漠怎能说他错?

    张文澜说完便退,张漠猛地抬手,扣住弟弟手腕:“小澜,是我说错话了。看在我将死的份上,别和我计较。”

    张文澜:“你不会死。只要像现在这样养着,我可以让你活。世间神医神药全都会被我算过来救你!”

    张漠无奈地笑:这种大部分时候像活死人一样的活法,并非自己所求。但小澜如今经不住刺激,自己也只好哄着。

    张漠:“好,都听你的。”

    张文澜渐渐平静下去,站直身子。他脸上像浮着

    一层白霜,盯着张漠许久,生硬转移话题:“端午那日,你和樱桃的表现,是不是表明,你见过她?你们什么时候认识的?”

    张漠不语,弟弟聪明又记性好,尤其是记仇,让他行事颇为麻烦啊。

    张文澜睥睨自己那个不着调的哥哥,矜持道:“我不急。反正张宅有你这个活靶子在。樱桃想追寻‘十二夜’的真相,必然会来找你。她仰慕‘子夜刀’,也离不开你。我只要有你在,就不怕她不上钩。”

    张文澜撩袍,反身便走。

    可张文澜说得那样自信,他日夜辗转难眠,想找人追捕她,自己又没精力操心。他被自己的身体连累,又恨又恼地养了好一阵子,病情反复,打得他恍惚非常。

    他有时候想,如果自己就这样病死,临死前,她会不会来看他?

    他难免为此心动,生出想尝试的愿望。

    但他还没来得及尝试,这一日,张文澜耐着烧,处理公务时,听到有侍女讨论,说禁园最近闹鬼。

    晴日朗朗,张文澜坐在书房前,面朝满湖碧波,他握着狼毫的手,一点点热起来。

    当夜,张文澜支开所有侍卫,自己一人去了禁园。他进入画室,搭上梯子检查横梁。他举着灯台,一寸寸对比横梁上的痕迹。终于,他找到了灰尘上极淡的一只鞋印。

    有人武功高强,燕过无痕,可世上怎可能存在真正无痕的东西?

    张文澜心跳如擂,血液逆流得他手脚发软,头脑更加昏沉。

    他爬下梯子,尤不放心。既然已经试探到这一步,再多一步又何妨?

    他便在黑夜中,攀着梯子,摇摇晃晃地爬上画室屋顶。他检查屋顶檐头的每一粒瓦片,每一寸草屑。他用手在瓦片上拨动,终于找到了一处松动的瓦砾。

    烛火向下一照,正好是横梁上的那只鞋印。

    夜静云深,叶落簌簌,横梁上的灰尘对着青年手中的烛台。流光熠熠间,张文澜站在屋檐上抬头,凉寒的心脏重新生出温度。他看到星光如雨,在天幕间摇落,碎光温暖沐浴着他。

    有夜风穿廊,叮咣一声,将檐头搭着的梯子吹倒。还未病好的青年文雅地坐在屋顶吹风,眉目恬静,噙笑生春。

    次日,侍卫们发现二郎不在了,百般着急后,在禁园的画室房顶找到了张文澜——

    长青:“谁把我们二郎放上去的?”

    另一侍卫挠头:“不会是姚女侠吧?他俩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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