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尚未完全亮的时候,姚宝樱在一家包子铺前,没滋没味地啃着包子。
她一点点重整鬼市的秩序,将不服气她的人一点点收服。鬼市这些老油条欺负她年少,还是女子,总在给她使绊。她每日忙这些,便要花一整日功夫,而到了夜里,她脑子会偶尔流出一丝念头,想到张文澜。
她回去过一次。
在他从宫中回来之后,她实在被街坊间不靠谱的关于张文澜的消息闹得心烦意乱,便告诉自己,自己只是去确认一下他的平安。
那日他刺少尹,是为她刺的。
她不是不领情的麻木坏女子。
可是如果他做一切都是因为爱慕她的话,她其实一直在不领情。
都怪他那样说。害她现在想他的种种行径,都开始从另一个奇怪角度想。
宝樱被自己的内疚压垮前,回去张宅过一次。她没敢惊动侍卫,甚至没敢去见自己渴望见到的张漠。她只在画室小小观摩一二,偶听到风声吹檐铃,便被吓得跑开。
事后几日,宝樱都黑着脸。
既怪自己胆小,敢做不敢当;又怪自己不够冷血,自己就应该管他去死。
“店家,要一份馉饳,一碗豆粥,都要少些姜芥。”熟悉的、轻缓的、没什么情绪的男声,在隔壁的灌肺热食铺响起。
姚宝樱捏着包子皮的手指僵住。
有一瞬,她怀疑自己幻觉中的人从脑海中爬了出来,怨鬼索命。
她听到灌肺铺小二热情的招呼:“好咧。”
姚宝樱深吸口气,僵硬地、警惕地抬起脸。
她竟然真的在鬼市早市街头看到了张文澜,以及跟在张文澜身后的抱刀青年,长青。
长青也看到她了,隐晦地给她一个自行琢磨的眼神。
可姚宝樱既看不懂长青那个眼神,也看不懂张文澜的眼神,为何没落在自己身上。
他不是喜欢她吗?他没看到她吗?
他是病还没好全,就要去官署开衙吗?真可怜。但是他要去内宫,怎么也经过不了鬼市啊。
她觉得,他就是来抓她的。
姚宝樱绷起全身精神,手撑在桌上,那口包子几乎咽不下去。她环视四方环境,张文澜则神色恹恹地坐在了灌肺铺的摊桌前,小口地舀着他那碗粥喝。
咦?
他始终没抬头,也始终没看过来一眼。
……难道,是她误会了?是她想多了?
还是,他终于想清楚二人不合适,不纠缠这段孽缘了?
姚宝樱紧张兮兮了一会儿,发现什么也没发生。她便一边吃自己的包子,一边做准备随时逃跑,一边盯梢隔壁的敌人。
盯梢着盯梢着……姚宝樱发起了呆。
他是那种打扮得很漂亮的好看。
那种精心梳理自己毛发的狐狸,那种临水自照顾影自怜的山鬼。
不着官服、不吓唬人的张二郎,眼是眼,嘴是嘴,明明昳丽,却还有男儿郎的英气。就连他这副寡然无味的吃饭姿势,姚宝樱都看出了一腔端着架子的优雅来。
姚宝樱眼珠子一会儿溜过去一下,再慢吞吞地溜回来。
她看出他精神确实不好,日头还没出来呢,他吃了这么点儿东西,就开始出薄汗了。而一出汗,他便停了箸子,不打算吃下去了。
姚宝樱撇嘴。
好浪费。
她听到浪费的张二郎要长青提着食盒,把饭菜送回去,给他夫人吃。
姚宝樱手中捏着的包子皮都要干了:……他哪来的夫人啊?
他夫人不是……跑了嘛?
姚宝樱心虚地低下头,听到脚步声远去。那个冤家离开,竟然真的从头到尾没看她一眼。
姚宝樱想一想,慢吞吞地在桌上丢下几个铜板后,挪到隔壁的早市餐铺。
她听到小二正和新的客有说有笑:“你们听到了吧?张大人来我家吃饭呢,张大人还给夫人带饭。可见市坊间的流言是假的,张二夫人好端端地在府中待着,哪有什么真假一说?”
这小二下结论:“我看,就是那些政敌们攻击张大人的流言。”
姚宝樱在旁慢慢道:“不一定吧。张大人去上朝,也不经过鬼市呀。州桥早市街彻夜亮烛,饭菜比这边更多,品相更好呢。张大人就算改了口味,不在家中吃早膳,他干嘛不去州市吃,来鬼市吃呢?”
小二梗着脖子:“我家卖早食卖了十年了!张大人一定是听说我家做的饭干净又美味,才照顾我生意的。不然你说他为什么大老远绕路?”
姚宝樱目光躲闪。
她狐疑:“你家早食真这么好吃?”
小二立刻开始吹嘘。
姚宝樱耐心地听他说半天,桑娘气喘吁吁跑过来:“坊主,你怎么还在这边呢?咱们今日约的常大哥,最讨厌人迟到。”
小二直了眼睛:坊、坊、坊主?是鬼市最近传闻很多的坊主吗?
姚宝樱仍要他把早膳打包起来。小二晕头转向照做后,姚宝樱提着一盒早膳,和桑娘一道去见自己的客人。
她正要品尝一下这份让张文澜千里迢迢来鬼市吃的早膳,桑娘在旁见她揭开食盒盖,不禁若有所思:“说起来,坊主是突然爱吃馉饳和豆粥了吗?我以为坊主是江南人,吃不惯北方这些面食的。”
姚宝樱抓住重点:“为何说我突然爱吃?”
桑娘望向她,笑道:“方才,有一个小厮送给我一个食盒,说里面的饭菜是给坊主的。我看了一下,正是馉饳和豆粥。只是因为我们着急出门,我想坊主可能是吃不完、给弟兄们留的,才没有多说什么。”
姚宝樱抿唇。
……他还说他不是为了她特意绕路的?
他都知道她在哪里,还说不是要抓她?
哎,好烦。
好讨厌。
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姚宝樱脸颊微热,别扭地低头,半晌憋出一句:“我吃饱了,我不吃了。”
桑娘:“果真如此,那便是给弟兄们带的。那坊主手里这份……”
一早上拥有三份早膳的姚宝樱木着脸,把食盒递过去,分给大家——
从这一日起,姚宝樱便几乎每日都有机会在鬼市看到张文澜。
他总是穿着常服,像个富贵人家出身的小郎君。他一丝不苟地淡着脸,在鬼市闲逛,有时候是吃饭,有时候是买东西。
姚宝樱没找到其中规律,她只看出他一日衣服换三次,他的身体在一日日好转。
好吧,好吧。
他非要在鬼市晃,很可能是职务需求。毕竟,她听说他现在兼任开封府少尹,管制鬼市治安,很可能还要抓她。她要小心翼翼绕路走,不要招惹他。
反正,她十分忙。
嗯,她最近让赵舜留意霍丘使臣云野
,和消失的高二娘子高善慈的消息。她自己决定,她要找机会见一趟陈五郎陈书虞,将上次关于高善慈的没说完的话聊完。
姚宝樱尝试着给陈府递消息,没料到陈书虞这么好说话,一口答应下来。
他们将地方约在了御街与汴河交汇的州桥之南,遇仙楼。
这是陈书虞挑的酒楼,姚宝樱自然客随主便。
黄昏时,姚宝樱穿过一楼留给散客的门床马道,和小二耐心讲着她要去楼上的阁子里与人谈事。那小二不信任地看着姚宝樱这一身轻便短衫的打扮,暗暗怀疑她吃不起饭菜。
姚宝樱无语,好一阵子与人纠缠。
旁边陡有樱桃花香飘过她鼻端。
是了,她如今已经知道那是樱桃花香了。
伴着郎君一声:“借过。”
姚宝樱僵站着,后背麻麻出一层细细的鸡皮疙瘩。
眼前有红绯色的官袍与她擦肩,她立在楼梯口,那人正要上楼。捧高踩地的店小二立刻推开姚宝樱,热情地招呼人:“张大人,你来了,几位大人已经在阁子里等候了。大人要点琵琶弹唱吗?”
姚宝樱听到张文澜说:“不用。”
她抬头,他俯眼,烛火猛晃。
那一眼幽幽静静,如寒夜中骤然惊梦的凉风。
身着官服的俊美青年立在楼梯转角处,浓烈的黄昏澄光从侧方窗口照入,落在他绯袍上。他琥珀色与金橙色交辉的眼睛勾着眼尾,硬生生在他眼底托出一派金橙色的潋滟流波来。
姚宝樱听到脑海中的夜风,吹得人遍体清明,肌肤滚热。
他似乎也察觉到异常,停顿了一下,才如常地收回目光,在小二的疑惑中,被领上了楼。那尾胭脂绯色官服,消失在了姚宝樱的视野中。
姚宝樱呆呆地站在人流纷杂的楼梯口,一会儿,领路小二下楼了,看到她,立刻换了一副表情:“小娘子与人约好了阁子,对吧?不好意思,入夜酒店生意太多,小人难免招待不周……”
狗眼看人低的人,怎么上楼下楼一趟,嘴脸就换了?
是不是张文澜……
少女低下的睫毛,轻轻颤一下。
她心口的小人,在心间蜷缩瑟缩了一下。方才那堪称烟花炸裂一样绚烂的眼波,让她在接下来上楼的一路上都魂不守舍,宛如做梦。
直到阁子竹帘掀开,陈五郎那张清隽的笑脸浮在姚宝樱眼皮下:“姚女侠,我点了他们家有名的三脆羹、莲花鸭签,你快来尝一尝。”
知晓彼此身份,陈书虞自然不再怀疑什么真假高二娘子了——
姚宝樱入座的时候,数阁之错,进阁子的张文澜忽而别脸,轻轻撇了下嘴——
姚宝樱关上竹帘,小心观察外间人听不到里面人的说话,她才揉着脸,怅然无比地坐下。
姚宝樱神秘而紧张,怅然叹:“我刚才看到了张二郎。”
陈书虞愣一下,露出点儿不喜神色,但还是说:“正常吧。遇仙楼临河观景位置绝佳,酒楼大厨又以宫廷菜仿制出名,这里经常招待休沐的官员。他们那些文臣就喜欢这种风雅的名头,动不动来这里。”
姚宝樱喃喃:“所以说,约在这里的人,不是刻意啊?”
陈书虞红了下脸。
咳咳,怎能说,他不是刻意呢?
临窗赏汴河夜景,红袖添香佳人作伴,怎就不是刻意呢?
这处阁子这样难订,他要不是仗着自己姐姐是皇后娘娘的关系……陈书虞刷一下张开扇子,强撑体面:“一般吧。这有什么好刻意的?”
姚宝樱盯着他。
他盯着姚宝樱。
二人面面相觑半晌,姚宝樱心中慢慢想,陈家好像是皇亲国戚哎。
这样的大贵族,家世不比张家差。她现在是丢了张家,不敢捡张家这层关系了,那么和陈家交好,似乎也是个不错选择哎。
而且,陈家好像是武臣吧?武臣是不是和他们江湖人,打交道更容易些?
她通过陈家,能更好地观察朝堂和皇帝。皇帝也能通过陈家,与现在的江湖接触。
这样一想,姚宝樱便殷勤地为陈书虞倒酒。
陈书虞美滋滋,欢喜接受。
二人各怀鬼胎间,姚宝樱便半真半假说起自己来到汴京的糟糕遭遇,自己如何艰辛,如何丢了高二娘子。
陈书虞拍桌:“我就知道,是张二郎把你关在张家的。你这一月来,受苦了……”
姚宝樱眨一眨眼。
她别开目光,把话题往回拐:“当初我见到高二娘子,便觉得她看起来很不开心。她在汴京没什么朋友吧……”
陈书虞:“正如娘子你在汴京也没有什么朋友。你初来乍到,就落入虎穴……”
姚宝樱继续努力:“高二娘子是不是和非汴京人交情很好呢?比如霍丘使臣什么的。那些霍丘使臣人高马大,他们如果要藏人,不知道会藏去哪里……”
陈书虞:“张二郎将你关押一个月,我们都不知晓你被他骗了。你现在要当心啊,方才你见到他,他没有为难你吧?我有小道消息,说官家要他捉拿你……”
姚宝樱叽里呱啦。
陈书虞呱啦叽里。
姚宝樱:“……”
和人说话怎么如此费劲。
陈书虞:“……”
向佳人示爱怎如此艰难。
姚宝樱终于自暴自弃,闷口酒,干脆直白道:“陈五郎,告诉我,你是怎么见高二娘子自尽的。”
陈书虞:“……”
陈书虞喃喃:“所以你不关心我,只关心高善慈?”
姚宝樱茫然看他,半晌后,她善良地照顾他的心情:“我们……才认识……不到几天吧?”
陈书虞恍惚看她,然后露出笑,重拾信心。
只认识几日的男女便相约酒楼,下一步,不远了——
夏日脚步渐近,姚宝樱觉得屋中闷热,推开了窗子。
她手撑在窗棂上,乌发拂在玉颊上,青稚秀丽间,既有少女的灵动娇俏,又有江湖女侠的不拘一格。
隔着一窗,张文澜正坐在汴河旁的窗口。此酒楼布置不完全规整,朝外凸出的这么一截窗口,正好让张文澜看到姚宝樱的侧脸,和陈书虞时而隐现的身影。
一刻钟、两刻钟……
少女长得好乖,却眉目起初蹙着,带一抹愁。她到底心大,很快在聊天中眉飞色舞,色彩鲜妍。
她目光带笑,看着她对面的人,她对面的人必然能感受到她的真诚与美好。
张文澜看久了,手指在窗台上不受控地跳了几下。
他朝等候在外的长青颔首,低声吩咐了几句。
夜风吹得人头疼。
张文澜心口烦闷,关上了窗子——
一窗之隔,姚宝樱正品呷着陈书虞故事中的高善慈。
据陈书虞所说,高善慈来到汴京后,便不甚开心。
陈书虞遇到高善慈那夜,高善慈有跳水自尽的念头。
那女子总独来独往。在陈书虞费劲将人救回来后,那女子茫茫然问他:“倘若我知晓亲眷的一些秘密,知晓其中私情与国不容,我该何去何从?倘若我亲眷待我亲厚,却也只是待我亲厚。我该怎么选?”
陈书虞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和宝樱的脑袋凑到一起:“因为她那么说,我很是怀疑了高善声一段时间。我派人悄悄跟踪高善声……但是我发现这个人,除了假了点儿,喜欢攀附权贵了点儿,也算不上什么‘私情与国不容’吧?”
陈书虞
暗自琢磨:“难道高家还有其他人?没来汴京吗?”
姚宝樱心跳加快。
她想到张文澜想除掉高家。张文澜不可能仅仅是为了朋党之争。
姚宝樱跟着陈书虞压低声音:“你觉得原因是什么呢?”
陈书虞:“我觉得,她可能脑子有问题。”
姚宝樱:“……?!”
陈书虞振振有词:“她跟她哥哥逃难到汴京,她一个官小姐,不好好嫁人,想东想西干什么?高家遇贼……如果不是你,又是谁呢?谁会和高家结仇?如果不是她折腾,她未必会失踪……”
姚宝樱冷冷道:“陈五郎,高善慈失踪,被人所劫。她才是受害者。”
她道:“你们是不是都这样?你们这样,比张文澜还不如。”
张文澜只是不关心,他们却是指责高善慈。
姚宝樱心中生起一二分焦虑,陈书虞发愣,然后暗自后悔自己的忘形。陈书虞正要补救,忽然听到外面小二招呼新客人的声音。
陈书虞听了一耳朵,脸色突变:“啊,是我爹!”
他立刻求爷爷告奶奶,攀在窗棂想翻跳下去:“要是让我爹发现我来外面吃酒,我就完蛋了。姚女侠,你担待点儿。”
姚宝樱:“哎?”
青年惶然就要从窗上跳下去。
姚宝樱扑过去拦,被他对自己爹的畏惧打败。他直接跳窗而走,在黑魆魆的水边草地砸出咚的沉闷一声。宝樱僵硬趴伏在窗口:“这一顿饭很贵哎。”
姚宝樱哭丧着脸,说完自己的话:“……好歹给我留点钱袋子嘛。”
她翻遍自己扁扁的钱袋子,怅然若失地坐了回去——
一窗之隔,张文澜出去了一趟,与门廊外跃跃欲试的披着氅衣、悄悄摸摸出现的小娘子打个照面。
鸣呶抬眸朝他笑。
小娘子眼睛亮晶晶:“多亏你用大水哥想见我的消息,把我喊出来。如果不是这样,我哥未必同意我出来。小水哥,我是专程来向你道谢……”
张文澜打断:“然后呢?”
鸣呶试探道:“然后,我就走了?我玩我的,你玩你的?”
她探头朝他身后的门帘瞥了一眼,发现都是一些官员。她更放心了,自信满满:“原来你有这么多客人,我更不该打扰你了。”
张文澜:“你是不该打扰我。”
鸣呶点头。
张文澜:“你去打扰一下该被打扰的人。”
鸣呶:“……?”
张文澜:“樱桃在隔壁。”
鸣呶:“……”
张文澜:“她和陈五郎相谈甚欢,你去听一听,他们聊些什么,回来告诉我。”
鸣呶:“……你真不是人啊。”——
姚宝樱趴伏在桌上,望着一桌子美食,心中哽咽。
她掰着手指头,算自己怎么赚钱,能把这一桌子菜的钱凑够。
哎,她还是没有经验。
她给张文澜当了一个月夫人,走的时候,竟然没有顺点儿值钱的东西。唔,要不要想法子,再回去禁园的画室一趟呢?
画室的画那么多,还画的那么好,卖一点儿的话,应该没问题吧?而且,他画的是她,没有经过她的许可。那么,她买卖的权利,也未必需要他许可。
姚宝樱想得两眼发直时,听到砰砰敲门声。
她警惕小二来催债,结果门外是小娘子的尴尬声音:“姚女侠,陈五郎,我路过时听小二说,你们在这里吃饭。我不是监督你们哦,我真的只是路过……”
一只手迅速掀开门帘,将鸣呶拉了进去——
视线一暗又一亮,鸣呶转瞬间,就站在了这留了一桌美食、主人却少了一人的阁子里。
民女打扮的鸣呶公主和民女打扮的侠女宝樱,在狭窄室内四目相对,兀自眨巴眼睛。
鸣呶:“你真的和陈五郎私下相约啊?你不怕小水哥发难啊?你这这这,我怎么交代啊……”
鸣呶结巴,宝樱装傻。
但姚宝樱看到她,便生出了一个主意。
姚宝樱镇定地哄公主入座,和她解释自己与陈书虞见面的缘故。
姚宝樱没多提高二娘子,她听说,汴京贵女很在意名誉。她便说,自己来汴京,想认识北周的朝堂和皇帝,自己假扮高二娘子,是情非得已……
姚宝樱说得非常认真与专注,就为了打动鸣呶——让鸣呶借自己钱。
鸣呶果然很感动。
她肃然起敬,没料到江湖人,和哥哥他们口中说的混乱并不同。
江湖人也许没有那么可怕,群体的狷狂不能过于上升。“十二夜”销声匿迹那般久,姚女侠若有重振的心思,也许这正是朝堂和江湖和缓的一个契机。
鸣呶若有所思地落座:“我听懂了,其实你来汴京,只是想了解北周如今的朝堂,了解现在的我哥哥,文武百官对江湖的态度,对天下的态度。你先前困在张宅,如今又见陈五郎,其实都是一个目的。”
鸣呶:“那你为什么不选择更适合的、对你更没有威胁与敌意的一个人呢?”
姚宝樱:“哪有这样的人物?”
鸣呶眼珠子轻轻转一下。
然后她笑吟吟,手指自己鼻子:“我呀。”
姚宝樱愣住。
鸣呶忍着自己的一腔雀跃,自己对大千世界的一腔好奇,努力学习平日的小水哥,摆出公事公谈的模样。
她坚决不能说自己对江湖的新奇与向往,她正儿八经:“我是我哥的嫡亲妹妹,我经常代我哥出宫。我认识汴京大部分贵族,我对我哥的心思也了解一点。我还脾性好,为人善良,长得漂亮……”
小公主推举自己时,自主地伸箸子,朝向这一桌的美味佳肴。
她说了那么多,宝樱却心不在焉。姚宝樱正目光热切地盯着小公主夹菜。
她好愧疚。
她觉得自己真不是个人。
自己跟着张文澜学坏了好多。
但是她真的硬撑着,等到鸣呶咽下了第一口菜,第二口菜,第三口……差不多了。
姚宝樱这才挪过去,一边唾弃自己,一边俯身,神神秘秘:“你有带钱财出门吗?”
鸣呶口气好大:“钱是什么?身外腌臜物,我从不在意。”
姚宝樱忍了忍,肃然起敬:“……那你现在要在意了。我们如果付不起钱,你的伟大畅想都要中断了。怎么样小鸣呶,你愿意和我一起洗盘子洗碗来还债吗?”——
一刻钟后,觥筹交错的宴席外廊,靠着围栏,张文澜木然迎接面前的鸣呶,以及鸣呶身后,目光飘忽的姚宝樱。
张文澜不看宝樱,只盯鸣呶:……我只是让你去监督,你怎么把人弄过来了?
鸣呶不知怎么说,却见旁边的姚女侠能屈能伸,咳嗽一声,施施然上前:“张大人,偶遇,好巧。”
她笑靥明媚,力求他宽宥。张大人却只是垂着眼看他面前的地砖,宛如耳聋。
姚宝樱继续厚脸皮:“我很关心你的身体,听闻你在养病,我不好意思叨扰。当初因为我,大人添了许多麻烦,我十分过意不去。全靠大人心量宽大,不与我计较……”
张文澜的目光,似独自抗争许久,才终于落在了姚宝樱身上。青年的长睫毛覆住太多眼波,幽邃的眉眼轮廓下,唇红齿白。
宝樱想,这么好看的人,喜欢我呀。
他审度:“好好说话。”
姚宝樱掷地有声:“借我点钱。”
张文澜:“……”
第62章 空即色来色即空7
张文澜想,张漠的劝诫,应该还是给了他些启发。
他曾想过不让宝樱离开自己分寸,但因刺伤少尹之事,避其锋芒,宝樱在他身边不再安全。
再者,他借着刺伤开封府少尹之事,成功进入开封府,他便要开始着手进行自己下一步计划了。
计划牵扯云野,牵扯高氏兄妹,牵扯北周大半朝堂人士,亦会让两国的是战是和彻底落下帷幕。
观宝樱看待高善
慈的心态,她很可能破坏自己的计划。
何况,她离开的那日,他不是用张漠这尾大鱼钓住她了吗?
张漠分明认识姚宝樱,那二人却都不提。此事必然重要,张文澜思忖自己不能小看自己那位如今大半时间都在昏迷的兄长。
反正,只要他身边有张漠,为了“十二夜”的真相,为了云虹的意难平,姚宝樱都必然会乖乖来张宅。
她知晓了他的心意,因为他抛出的诱饵太多而没有逃离的可能,她就只能面对他。只要她来,他便有手段吸引她来就自己。
所以说,对张文澜来说,此时与姚宝樱暂时分开,只是权宜之计。
张文澜告诉自己,暂时的分开,是为了日后更好地收线,更方便钓到这尾调皮小鱼。
只是,中间到底是生了些小小差错。
这差错指的是,张文澜难以忍受与她的分开。
昔日同在一宅,虽然她不是时刻在自己身边,但他可以通过长青等人来随时知晓她的踪迹。他并非要姚宝樱时刻在自己眼皮下,他是要姚宝樱时刻记挂自己。
他在调查她时,发现她和鬼市有所勾结。毕竟,张氏先前就和鬼市有生意往来,张文澜大约猜到鬼市坊主和“十二夜”的关系。如今姚宝樱在尝试接触鬼市,张文澜甚至松口气——只要她感兴趣就好。
他手中捏的牌太多,他对“十二夜”的诛杀心思,实则和姚宝樱无关。
姚宝樱若是因“十二夜”而对付他,她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他反而开怀。
而今,他因反复病情而蹉跎于府中,好容易身体好一些,他发现她身在鬼市时,百般思忖,琢磨好其中分寸后,仍决定时而去鬼市一趟。
哪怕见不到她,得到她只言片语的消息也好。
再说,他见不到她,她未必见不到他。
……他不信他天天出现于鬼市,她的眼线会不告诉她。
他亦不信凭她那么好的目力,耳力,她发现不了自己。
张文澜一边因为自己的公务,而决定暂时放开姚宝樱,一边又因为自己的私心,常常琢磨二人该如何重逢。
他想过许多方式与她重逢。
那必然是在他身体状况最好的时候,与她不经意间在鬼市的某处巷口撞到,打一个“巧遇”;或者在某个节日,他衣容鲜亮地从人群中走过,打一个“惊艳”;再或者,她在鬼市的火拼中遇到麻烦,自己英雄救美……
张文澜从未想过,再次重逢,会是“借钱”。
钱,多么俗套的路线。
却又是多么有用的路线。
遇仙楼夜里这段,二楼廊口,火烛相错。
鸣呶把姚宝樱带过来后,姚宝樱那声理直气壮的“借钱”后,张文澜便用古怪的眼神看着姚宝樱。
姚宝樱本就尴尬,此时被他看得,她那芝麻般大的勇气,也快要丢得差不多了。
……要不还是刷盘子吧。
刷盘子还简单一些。
张文澜凉声:“你管我借钱,请别的郎君吃饭?”
姚宝樱一怔。
这,听起来,确实不太好。
姚宝樱寻个借口便想溜走,张文澜忽然伸手来抓她手腕。他手指碰到她腕口,冰凉的触感让姚宝樱惊得差点使出武功。她硬生生按压下去,提醒自己莫要反应过激。
她听到张文澜说:“让你请别的郎君吃饭这件事,并无不可。只是有借有还,你如何还呢?”
姚宝樱:“那算了。而且我不得不为自己辩解一句,我没有请别的郎君吃饭……”
张文澜如同没听到她的拒绝,自顾自说下去:“你若是愿意与我谈个条件,我便不用你还钱。你谈不谈?”
姚宝樱眸子轻轻一扬,悄悄抬眸觑他。
被忽略了很久的鸣呶,在这时晃了过来。
鸣呶很纠结。
作为从小就认识小水哥的妹妹,她从不觉得小水哥是良善之人。小水哥眼睛眨也不眨,就是一个坏主意。她纠结了一路,被小水哥使唤过去监督姚女侠也罢,眼下眼看姚女侠又要被小水哥忽悠走了,鸣呶的良心,让她做不到无视。
鸣呶:“其实,姚女侠非要出这份饭钱的话,可以赊账。我虽然此时没……”
张文澜的目光,冷飕飕地刮向她。
鸣呶滞住。
她实在是有点怕他,又有点胆小。她怯懦的时候,张文澜朝姚宝樱勾一勾手指,姚宝樱就被张文澜勾走了。
姚宝樱走之前,甚至不忘回头安慰鸣呶一把。那少女笑眯眯拍胸脯:“我只是去听一听他的条件,放心。条件不划算的话,我肯定不会让我吃亏嘛。”
鸣呶心想,未必。
……你知道小水哥盯着你,你就逃不掉了吗?
哎,好愁。
不过,小水哥这样对待姚宝樱……
鸣呶迟疑着,陷入深思,想到那日,大水哥和她讲的关于小水哥的情史。
……所以,姚女侠真的是那个让小水哥念念不忘的旧情人吗?
他们真的,那样好过吗?——
张文澜将姚宝樱带去没有人的二楼围栏口吹风。
满堂酒香被风拂开,夜间清风朗月,窗外悬月皎然。即使身上还有没付清的饭钱,向来豁达的姚宝樱也心情不错,在靠向围栏的时候,她甚至跳跃了一下。
张文澜瞥向她。
姚宝樱忙收敛自己的轻松。
借钱的人是不应该这样轻松的。
她沉痛低头,认真重复:“到底什么条件嘛?”
张文澜靠着墙,俯眼看她。
作为总是观察她的他来说,他极快地意识到她的心情不错。
是因为陈书虞,还是因为脱离他的掌控呢?
张文澜垂眼看她:“我送你的定情信物呢?”
宝樱:“我收起来了……不对,你信口雌黄!哪有定情信物?我没有和你定过情,你不要诬陷我。”
她警惕看他,藏在怀中的长命缕贴着她心口,烫得她心跳鼓鼓。
但她不认为张文澜知道她拿走了那条飞出的五彩缕。
他在诈她。
姚宝樱睁大眼睛态度强硬,果然,他垂头看了这么一会儿,便放过此事了。
张文澜:“我说的是荷包。”
姚宝樱一怔。
她先提醒:“那也不是定情信物。你不能因为你给出去的东西落到别人手里,就说那是‘定情信物’。这种‘先斩后奏’是不对的。”
张文澜平静看她。
宝樱义正言辞半晌,又想起人家现在是可能借钱给她的大爷,她的态度有问题。她便挤出一丝笑:“……我收着呢。”
她快乐问:“你是要拿回去吗?我这就给你。”
她乐于把烫手山芋送回去,此时立刻取摘自己腰下的一串荷包流苏。
她这人,真有意思。
张文澜见她零零碎碎的物件挂了不少,叮叮咣咣,她连着急忙慌的样子,都那样有意思。
他盯着久了,她笑吟吟地找出荷包,就要递过来,张文澜道:“把荷包打开。”
姚宝樱:“……?”
张文澜重复:“把荷包打开。”
宝樱:“把荷包打开,里面这条虫子就出来了啊。我捏过了,它还是活着的。”
“让它钻。”
“怎能让它钻?它会咬我的!”
姚宝樱崩溃大叫间,张文澜平静极了:“子蛊入你身,这就是我的条件。”
宝樱盯他片刻,见这个疯子不是开玩笑的架势。她面无表情将荷包挂回自己腰间,看也不看他一眼,扭头擦肩便打算离开。
张文澜仍靠着墙:“我寻到的这两只子母蛊虫,互相感应彼此位置。二者距离近了,便极为平静宽和,促进气脉通畅,内功修炼变快,于习武上,很有些好处。”
姚宝樱本已不打算理他了。
但见他这么说,她还是忍不住回头讥诮他:“靠邪门歪道练武,你便以为你可以事半功倍了?你这样,一辈子也练不成武功高手的。”
张文澜可并不想当武功高手,他只要当武功高手的夫君就可以了。
张文澜平静如
初:“反之,两只蛊虫距离远了,便会急躁一些,能隐约感知到对方的位置。”
姚宝樱:“我们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张文澜:“你若是种下子蛊,我便能大概知晓你的方位。但这对你其实不算坏事,毕竟我即使知道你大概在哪个方向,又有什么用?我又打不过你。我只是求一个安心,不会打扰到你。”
宝樱开始迟疑了。
她离去的脚步变缓了。
张文澜又道:“或者,你觉得让虫子钻进去,很可怕。你可以把子蛊交还我,我让人将它制成药丸,你吃下去就可以了。你喜欢什么味道的药丸?是要甜的吗?”
姚宝樱认真:“我不喜欢乱吃药,我也不喜欢吃甜的。”
张文澜:“那就甜的吧。”
宝樱:“……?你听到我说话了吧?”
张文澜:“我只有这个条件而已。只消你答应,我不光借你钱,而且不需你还。日后,你都可以从我这里调钱,我都不用你还。”
宝樱:“……”
如果说,方才的事,压根不能让她动心。那么,现在的事,完全拿捏她的命脉。她是真的有点走不动道了。
她站在原地,心中天人交战。
她一边想,他那么有钱,如果这辈子都给她钱花,她还用那么可怜吗?虽然她一定不是无故要他大出血的人,但是张文澜的钱哎!不要白不要哎!
她那么辛苦打零工,东拼西凑凑钱,现在接手鬼市,还得为江湖人的门路发愁。如果他肯给她钱,她就有更多时间管理鬼市了!
可她又一边想,拿人手长,吃人嘴短。她若是拿了他的钱,日后还怎么理直气壮欺负他?虽然她一定不会无故欺负他,但是,不能开先河啊。
他喜欢她哎。
他喜欢她,必然愿意给她花钱。可她不想和他在一起,没答应和他在一起,绝不可能和他同流合污……花喜欢自己的人的钱,不是欺负他吗?
但话又说回来,那是金钱。
那是鸣呶瞧不起的白黄之物,那是张文澜不放在眼中的青铜腌臜。那也是可以救千千万万贫穷百姓的生机,让下层人们安居乐业的法宝。官府有官府的路数,江湖有江湖的路数,谁说金钱无用?
二人各取所需罢了。
姚宝樱转头看向张文澜。
她一言不发,默默将自己腰下的荷包,重新摘了下来,朝他递去。
他冷淡了一夜的眸中,此时终于生了笑。
二人指尖相触时,宝樱朝后缩,他却轻轻碰了她一下手指。
宝樱警惕看他,他含笑:“我过几日,把药丸给你送过去。”
姚宝樱:“哼。想必我是不用问,你是否知晓我住哪里。”
张文澜:“我还有一句话。”
姚宝樱瞥他。
张文澜低下眼,长睫在烛火下勾出流金一样的璀璨光影。
姚宝樱又为他而暗中心动时,听到他一边捏着那荷包,一边轻声:“我如果日日纠缠你,你是很烦,还是很害怕?”
姚宝樱抿唇。
她背过身,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
她刻意冷淡,重重强调:“我们三年前就分开了,我无意和你重拾旧缘。就算你寻死觅活……我也不会心软。”
张文澜低头,微笑:“知道。”
宝樱欲言又止。
她真的想问他知道什么了,他真的知道吗?但是想必问也白问,他也不一定说实话。所以只好……算了。
反正她不会同意和他好的——
张文澜如愿以偿地离去,心情甚好。回去后,他见到孤零零的小公主,脚步顿了一顿,竟然主动询问鸣呶,需不需要他送她回宫。
鸣呶受宠若惊。
鸣呶便问:“你和姚女侠当初为什么分开啊?因为你表里不一吗?”
“大约吧。”张文澜随口。
鸣呶跟着他,想了想,劝说:“可你现在这样,怎么和她和好啊?”
张文澜道:“当初她不知晓我的真面目,对我有不合时宜的期望,才会失望。而今她本就知道我的真面目……”
他自信满满。
他红着脸,微微笑:“如果她现在和我好,那便是喜欢我。”
鸣呶:“……”
她觉得他的想法有些问题,但是,情人之间的事,只要他不是想囚禁姚女侠,她还是少掺和吧——
姚宝樱心想,自己绝不会和张文澜好。
她不会去喜欢一个坏蛋。
她要喜欢光风霁月的大侠,要喜欢和自己同舟共济的郎君,要自己和当年的师姐一样,寻找志同道合的情郎。
朝堂和江湖宛如天堑。
张漠应当有些他们暂时还不知道的苦衷,师姐和他那样好过,二人的故事都凄然落幕。思来想去,宝樱怎能步人后尘呢?
她和张文澜绝无任何可能。
希望他能想通吧。
反正,她想得很通,她要忙活鬼市的事。
可她忙碌鬼市的时候,她总能无意中见到出现在这里的张文澜。
他一个朝堂大官,不好好坐衙,整日在民间晃什么?
姚宝樱也不是太想琢磨他,但架不住身边的人很紧张——
“坊主,那位张大人又来了。”
“张大人最近总来这里,该不是朝廷打算对鬼市出手了吧?咱们都已经躲到臭水沟了,朝廷还不放过我们啊?”
“这位张大人,对我们的态度一直不太好。整个汴京的酒楼茶坊都有人唱小曲‘十二夜悲歌’,但我们只消露一下头,他找借口抓我们去坐牢。以前他不在开封府办公的时候就这样,听说他现在升官,跑开封府去了,那我们还有活路吗?”
“坊主,你和那位张大人……咳咳,要不要查一查他,问清楚他到底想对鬼市做什么啊?”
姚宝樱叹气。
虽然她怀疑张文澜只是来看自己,故意让自己为难,可是如此想法,显得她太臭屁,太不要脸。这种想法不好公之于众的话,姚宝樱只好安抚大家,说自己会去调查张文澜的。
为了安大家的心,宝樱强调,她会跟踪张大人一日的。
当张文澜再次来鬼市的时候,姚宝樱得到手下们的眼线消息,她只好硬着头皮上,不情不愿地殷勤去跟踪人。
张文澜仍是那副文静清雅贵族郎君的扮相,他走在鬼市不算繁华的街巷间,身边固定有长青跟随保护。
姚宝樱不想让自己的踪迹被长青发现,便与他们保持着距离。
她站在墙头,躲在树后,踩着屋檐,硬生生跟了他一整日。
听不到他说话,看不到他正脸,因实在无聊又是在轻松,姚宝樱只能盯着他的背影发呆。看久了,她便不自在。不自在久了,她定定神,重新看过去。
她看他在街铺间走动,买了许多东西。
什么女儿家的衣裙,发簪,玉佩,铃铛。什么香粉,胭脂,团扇。什么小箭,暗器,梨花针。
宝樱心中一点点空白。
她觉得有些无趣,不想跟下去了。
当夜,鬼市生变,张文澜以新任开封府少尹的身份,来鬼市巡访。
当姚宝樱被手下们慌张喊起来,当她在夜风寒夜中,见到身着官服的张文澜,她的心情,当真是无比复杂。
毕竟,白日刚跟了人家一路。
她看他这张脸……虽然不至于看烦,但也好麻木。
第63章 空即色来色即空8
夜中重逢,众目睽睽。
汴京东角楼下,鬼市中的摊贩和江湖人挤到一起,孩童畏惧地缩到大人身后。大人们神色僵硬,回忆起之前他们与张家打交道的无数个不好时刻。甚至就在不久前,他们帮张家长辈对付过张文澜。
张文澜是不记仇的人么?
不是。
张文澜是会公报私仇的人么?
是。
拥挤巷道间,夜雾如黑墨泼散开,汗渍味熏得人昏头昏脑。
这里是老鼠沟,污水洼,这里不欢迎开封府的官员——
“大官要杀人啦!”
“当官的没一个好东西!”
张文澜凉声:“那你们怎么有人投靠官府呢?”
众人立刻暴怒,尤其是之前那些被宝樱收服的、曾在端午日想试宝樱的人。
张文澜蹙眉,开封府卫士被围住,纷纷拔了刀。鬼市的众人本就不守规矩,跟着出刀。双方看着就要动手了,姚宝樱拨开人流。
桑娘从人群后冒出脑袋,朝一张张愤怒的脸怯怯道:“让一让,坊主来啦。”
少女噙笑的声音飘进来:“怎么这么热闹?再不让开,我就要动刀啦。”
围得水泄不通的人流静了片刻。大家四目相对后,气氛微
弱地松动一些。人群散开,姚宝樱走到了最前面。
她抬目看对面被卫士们护在最后方的青年。
他也在审视她。
她和这里的其他人都不同。
旁人怕他,她不怕他。
她和这里的旁人都一样。
旁人和他有过节,她也和他有过节。
所以,少女虽然走到了这里,却步履沉重。她盯他的眼神,也称不上友好。
被一群下层的人流堵住路,张文澜倒是公事公办:“本官接到举报,鬼市有拐卖妇幼的可能,特来查访。”
宝樱大脑轰地一空。
一旁的一小摊贩义愤填膺:“胡说!我们早不……不,我们从未干过!”
另一人:“张大人,我们最近有了新坊主。有什么事,你和我们坊主说呗。”
大家七嘴八舌:“鬼市最近安分多了,张大人办案要讲究证据。我们平日交了很多保护费呢。”
隔着人海,少女和青年目光对视。
一息后,姚宝樱镇定下来,打断他们:“张大人,借一步说话。”——
借一步说话的姚宝樱,和张文澜进了旁边漏雨的木棚屋中。
进了屋,姚宝樱克制自己的焦灼,冷然:“什么举报?大人可否明示?”
论理,他们该去府衙,当堂陈情。
但张文澜不提,宝樱不知,旁人装傻。
姚宝樱是第一次面对这种事情,面对身着官服的张文澜审问她。她紧张僵立,询问张文澜的证据何在。
她真的很害怕,自己努力了半个月,一点作用也没有。她真的很担心,自己没办法将鬼市安顿好,迎接容师兄的回归。
“十二夜”在当年刺杀事件后,本就不想再涉尘世。她初出茅庐,如果连鬼市都收服不了,她怎么说服大家相信自己,尝试和朝堂建交呢?
鬼市是污水,她也会怕污水淹没自己。
正好,张文澜那里有检举人。
对方是一个身材矮小、一瘸一拐的黑脸男人。
男人本见官畏缩,却是一抬头,看到对面的首领居然是一个小娘子。他一愣,笑嘻嘻:“小美人,你就该……啊!”
话没说完,张文澜抬手一掌甩去,姚宝樱的手掐在了男人的咽喉上。
长青等侍卫和其他看热闹的鬼市人都站在屋外,朝屋中探目。
好一会儿,屋中的检举人脸煞白:“大、大、大人……女、女、女侠,高抬贵手……”
姚宝樱目光和张文澜一错,各自避让。
闹剧后,那男人收了自己散漫的态度,委屈缩在墙根下,离二人距离很远,一五一十陈述自己的状告。
宝樱:“张大人这边给了证人,我们这边呢?”
她目光如雪,看向木门后围在一起的人群。好一会儿,在少女的厉目下,渐渐有人站了出来。
宝樱:“张大人那边的人说,你们这几个人拐卖妇幼,把人藏在地窖里,混来鬼市卖人。是真的么?如果是假的,我会保护你们。”
运气这一次偏向宝樱。
一次次诘问下,举报人满头大汗。
那人在最后词穷,转而支支吾吾向张文澜求饶:“大人,我是想吞并那片房子,把他们赶走。一帮穷鬼交不起房租,那城隍庙庙祝居然打哈哈,不赶他们走。我、我只好让他们犯点儿事。”
宝樱抬头:庙祝?庙祝在帮这些没有身份的人在汴京生存。
鬼市的被叫来的人登时大怒,最胆小的桑娘忍不住冲出去:“庙祝让我们住下来,也是我们的错?”
当着张文澜的面,大家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
姚宝樱被暴躁的人群挤到了墙角,她也不生气,只透过人流,偷窥张文澜。
那个举报的人大概知道自己会被棍打,梗着脖子骂起人后,又朝张文澜求饶。
但张文澜并没有被人戏耍的怒意。他继续坐着,给他自己倒茶。
宝樱想:是因为这是常态么?
他身为朝廷命官,是不是经常看到这种事?
他可能借机敲打鬼市。
不过,现在的鬼市不再是群龙无首。大家既不会跟朝廷叫板,也不敢在宝樱眼皮下作奸犯科。
他们既然没有犯错,少女便会保护他们的利益,一分不会相让。
好一阵子,吵闹的双方人马推搡着,退出了屋子。
棚间烛火昏昏,姚宝樱腰杆挺直,给自己倒杯茶畅饮:“也许他们先前犯过许多事,在张大人这里前科累累,劣迹斑斑,但如今和以前不同了,我会努力的。”
夜间烛火跳跃,在她眉目间荡出金影明辉。她快乐起来的时候,围着火光裙摆飞扬,眉飞色舞手舞足蹈,还禁不住小小跳一下。
张文澜专注看她,姚宝樱觉得气氛有点旖旎,忙绷住精神,窥探他。
张文澜:“你走了呢?”
宝樱哼哼:“我会安排好一切。”
“你怎么安排?偷抢掳杀为生的人,你只禁得住一时。他们现在听你的话,只是畏惧你的武力,给你一个面子。但你禁止他们求生的手段,时间久了,怨愤仇恨自然到来。”
“哦,那我们这次被检举,似乎不该反驳,应该认命,感谢你?”
“你想谢,也可以。”
这个人脸皮这么厚,这么强词夺理,这么没有原则!坏得这么自然!
宝樱忍着一腔骂人的话,冷笑:“不劳大人关心。这世上的求生之法多得很,我禁住一条路,当然会给他们找到别的生路。”
张文澜撩目:“有我在,你便是做梦。”
宝樱笑眼瞬间凌厉,透出些杀气:“你似乎暗示我,你会阻止我。”
张文澜:“多虑了。你都听得出来的涵义,只会是明示。”
宝樱瞳眸瞠起,不可置信看他:他不是喜欢她么?!喜欢她的方式,是得罪她?!
总不会想她求他吧?做梦!
不行,她要再试试这个坏鬼。
“张大人猜得到我要做什么?”
“你的法子总共就那么多,排除都用不了几个,”张文澜再一次,“不如早早认输,我给你们一条生路。”
“你想要鬼市给你们张家做事,当你们的走狗,就像之前那样?”姚宝樱给他一个假笑,“大人不要做梦了。我的人,我会自己庇护。他们一定可以不偷不抢不杀不骗地在汴京生存下去,就像张大人总是试图困住我,眼下却只能耍嘴皮子。”
二人对视间,宝樱目中的火星子快要灼死他。
如此炽烈。
他喜欢她滚热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只有他。
片刻后,张文澜重新垂目:“江湖人武力高强,难免性情暴躁,容易被当枪使。这一次的举报也许是污蔑,下一次未必。你掌控不了旁人,也护不住旁人的命运。”
二人的分歧剑拔弩张间,姚宝樱绷着身,想到了三年前他们分开的缘故。
她永远说服不了他。
他也永远不在意她此生所持的信念。
姚宝樱手撑在桌上,一字一句:“如果他们犯了错,我来补救。如果我做不到,我用性命当赌注。”
张文澜刷一下抬眸:“你愿意为了他们而死?”
姚宝樱话被卡在喉咙眼。
她觉得,二人可能又要吵架了。
他轻柔道:“你若是死了,我杀光他们,然后让你和
我合葬。”
她僵硬地转过脸。
他穿红色官服,文质彬彬坐在桌边喝茶。
宝樱:“你是威胁?”
张文澜凝视她不自然的面容神色,他玩味:“也许只是事实。”
这一屋的桌椅器物,被他衬得俗不可耐。可世间大部分造物本就是俗物,张文澜本人,又何如?
姚宝樱心中腹诽他半天,低头间,她分明不看他的脸,却看到他垂曳委地的绯色袍袖,袍袖下的玉骨隐现。
宝樱又怔又气又茫然,还有几丝说不清楚的心乱。好一阵子,她僵硬地站直身子,跟做贼一样,挪到到窗下通风:“所以,张大人来做什么的?”
张文澜:“不是说了,接到举报,前来探查吗?”
姚宝樱撇嘴。
他轻轻笑了一下。
先前吵得天崩地裂,他居然还笑。姚宝樱有点儿气愤:“你会让我对朝廷大官失去敬意的!”
他挑眉。
玩够了,他不兜圈子了。
他朝守在门外的长青点头,长青任劳任怨地指挥侍卫,朝屋中搬来许多东西。
张文澜正儿八经:“澜初初拜访坊主,日后恐怕还要就鬼市的未来,与坊主多多迁就。澜些许心意,希望坊主笑纳。”
一屋子人进出,器物堆积如山,宝樱目光发直。
她第一次见到,官府和民野打交道,官府给民野送见面礼的。
门外桑娘咳嗽。
宝樱盯着张文澜半晌,门外又一声焦急咳嗽。宝樱只好不情不愿地叙旧:“大人真是开玩笑。我也为大人准备了薄礼,希望大人日后多多照拂我们……”
张文澜:“拿我的钱,给我送礼吗?”
姚宝樱生怕门外的手下们听到,当即目光凛冽,冷冷睨他。
他好整以暇,微微翘唇,不再多舌了。
由是,双方在那通争执后,竟然诡异地保持和谐,交换了“薄礼”。
桑娘准备的礼物,姚宝樱因为排斥,没有多看。但张文澜的薄礼……他让侍卫一样样摆在桌上,再一样样打开匣子。
看到物件,姚宝樱差点从椅子上跳起。
她的目光,开始闪烁。
她的脸颊,也微微泛红。
情绪大变后,她认出来了。
这是她跟踪他一整日,亲眼看到他在街铺中买到的礼物。
他买了那么多女儿家用的杂物,姚宝樱低迷了一白日,没想到夜里,这些东西摆在了她的面前。
她平日绝不接受,可他今夜是以少尹的身份出现的。他没有强迫鬼市的人坐牢,给了她陈情的机会。
也许,这就是宝樱想和朝廷交好的作用?
姚宝樱专注打量礼物,看到最后,喃声:“是不是少了一对小剑?”
他猛地抬目。
他的眼中流光溢彩,意识到什么,微微露了笑。
他道:“我让人锻造剑鞘,锻好了再送你。”
姚宝樱垮脸:“我绝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话多,你当没听见好不好?”
他不管她。
他眉目间的春意与脸颊的绯意共存,皆让姚宝樱目光闪烁,不敢多看。他坐得不远不近,身上的幽香徐徐拂来,这屋中便更热了些。
好一阵子,他忽然道:“我接下来几日要出城,恭喜你见不到我了。”
姚宝樱猛抬头:“你要做什么?”
张文澜:“公务。”
姚宝樱嘴硬:“你在不在,我都不会见你。何来‘接下来几日’这种说法?我不关心。”
他颔首——
但姚宝樱心中琢磨,他出城要做什么。
是找高善慈吗,还是他和云野有什么计划?
姚宝樱暗中和赵舜对了口径,决定让人跟着张文澜出城。她自己不去,却不得不想他在做什么。
这样失魂落魄的感觉像梅雨一般黏哒,尾大不掉,宝樱便让自己忙碌起来。然而忙碌起来后,她每日见不到张文澜的身影,又时不时走神。
她说不清这种走神的缘故。
她暗中提防自己抵抗这人的手段。
如是,连续过去了许多日,没人特意向她汇报张文澜的踪迹,姚宝樱由起初的坐立不安,渐渐地,有些遗忘张文澜了。
然而这一夜,她处理完鬼市中两拨人的斗殴,夜中慢腾腾回去东角楼下时,目光忽而一凝。
皎白月光如霜,长巷深幽如河,一道烟白身影如飘摇魅影,在她必经的巷中徘徊。
树影婆娑,天光泄露,郎是璞玉。
姚宝樱掉头,换个路走。
然而他站在那里等人,怀中抱着一截……莲蓬?
他站在她的必经之路,目光清宁面容白净,不言不语。他看见她了,也看见她掉头的动作,但他仍然不说话。
姚宝樱走半截,回头,见他仍站在原地。
树影摇落如浪潮声,一波波明月光辉下。
青年目光炽热,穿透寸光。风吹叶影,黑夜间,那样璀璨的光,像两波起了波澜的镜子。刹那间,镜子长了腿脚,钻入少女心头。
姚宝樱在巷子的这一头,发了一会儿呆。
她暗恼自己心软,却还是边自我唾弃,边慢吞吞走向他。
走近了,姚宝樱发现,他这个爱美的人,睫毛上竟然有叶屑。
怎么回事?
姚宝樱深吸口气,对上他水灵灵的眼睛:“你从城外回来了啊。”
他道:“你的药丸还没做好。”
宝樱:“不急。我可能并没有给自己下药的爱好。你永远做不出来更好。”
他从容淡然,并不为她的话生出波澜。
但他眉目中的疲色,让姚宝樱盯了他好久。
姚宝樱看他半晌,一点点挪过去,小声道:“……所以,你回城第一件事,便是来找我吗?”
张文澜点头,兀自陷入一种甜蜜的满足感,弯了弯眼睛。
姚宝樱袖中手指蜷缩。
她望天:“告诉我做什么?”
张文澜:“我请你吃莲蓬。”
姚宝樱心中一空,既而一荡,看向他怀中抱着的莲蓬。
她就站在他面前,离他这样近,可先前夜光晦暗,她看得不分明。她此时才发现他胸前衣襟微湿,袍袖也有潮意,而他紧抱着这团碧绿的、硕大的莲蓬。
这是新摘的。
姚宝樱听到自己心中的小人尖叫。
她可以想象,月明如水,长夜寂冷,他抱着这团莲蓬,走了迢迢长路,等了漫长时光,才在三更时分等到姗姗来迟、左顾右盼的她。
他喜爱她,如火亦如水。
他睫毛上的叶屑,衣上的皱痕,都是证据。
她畏惧他,如避水火。
也许世间纠缠的情爱就是会趋利避害,而她胆怯。
宝樱惶惑间,张文澜解释:“我去城外主持一场农事,这叫‘竹醉日’。顾名思义,是种植竹子的节日。新朝初立,官家鼓励农事,开垦荒地。开封府得了农人求助,便托我去主持。事后,我见他们种的莲蓬开了,便想让你尝一尝。”
他好温和:“我没打算打扰你。把莲蓬送你,我便要回去睡觉了。”
天地万象骤然寂静,霜白月色徒徒照人。月亮在刹那间躲入云后,面前视野晦暗的一刻,他的脚步声朝向她。这一巷的花香撩人,让少女怔忡后退。
他问:“你要不要?”
姚宝樱:“我不要。”
他装聋,将怀中抱了一路的莲蓬递过来。姚宝樱低着头,看他半晌,闷闷接过。
姚宝樱:“……我不喜欢你。”
这简直像一个努力的、拙劣的誓言。而她听到他从喉咙中浅浅笑了一下,那样的清凉、温软。
宝樱抱着一团莲蓬,身子克制不住战栗——
你这只鬼,恶鬼、怨鬼、艳鬼、磨人鬼。
她抬头,怨愤望他。
他在明月下静笑。
有一瞬,姚宝樱想到了自己梦中深巷的亲吻。
有一瞬,她的脑海中全是他落水那日,自己亲他……然后恶狠狠地,在他唇上咬一口,
才好。
她与他从未有过那种时刻,却怎么好像有了千遍万遍一样?
张文澜在夜中将莲蓬送给她后,转身便出了巷,只有长青回了几次头。宝樱抱着一怀清香,茫茫然地朝前追了一步,又被自己强行克制。
她心口的翻涌之情,宛如潮水涨落。这团潮水裹着今年樱笋时上市的樱桃,果子又甜又酸,花瓣又香又软——
翌日,赵舜得到情报,得知张文澜先前出城的事务。
云野那几日没有在城中露面。
那么,他可不可以猜,那二人在城外见过面了?
张文澜行事种种迹象,竟隐隐和赵舜的期望相和。
赵舜希望破坏北周和霍丘的和平,让二国不得联手。
而张文澜屡屡撇下霍丘正使,和霍丘副使云野勾结。中间牵扯一个高家……张文澜看上去像和霍丘交好,可撇开正使就副使的行径,便又不像是完全交好。
原本水到渠成的和谈,因高二娘子的失踪而生出反复。
若北周朝堂发现高二娘子和云野的关系,难道朝堂会放弃和亲公主,选择高善慈来联姻?可赵舜觉得,张文澜暂时没将高善慈的去向公之于众,此事便不会这么简单。
张文澜操作这么多,不会仅仅是想解救那位本应和亲的公主。
他还想干什么?拔掉高家?此事要如何拔掉高家?唔,他先前让宝樱给高家送信,那封信……莫非……
或许,南周想破坏北周和霍丘的关系,张文澜会是一个好的合作对象。
赵舜心情古怪。
是不是他应该暗中相助张文澜?张文澜喜欢姚宝樱……他是不是应该推一把……
可是,姚宝樱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他岂能为了南周,而让姚宝樱去相就张文澜?
这种方式也许最简单,但是……
赵舜沉思的时候,木门推开,姚宝樱叹着气进屋,拉开椅子入座。
她一进来,整个屋子的阳光都落在她身上,灼然鲜妍。可少女垮下肩,趴在了桌上。
最近,二人分工明确,赵舜探查朝堂的情报,宝樱管制鬼市。
赵舜自己心中挣扎的时候,见到姚宝樱愁眉苦脸的模样。
她的眼睛会说话,时不时溜过来一眼,满是哀怨。赵舜强撑片刻,还是没撑过。
少年清透的琉璃般的眼珠子落在少女身上半晌。
赵舜托腮:“怎么啦,宝樱姐?鬼市的人不听话吗?多打几顿就好了。”
姚宝樱麻木看他,捶打木桌:“张文澜天天折腾。”
赵舜眸子一缩。
他搭在桌上的手指如同被烫,蜷缩一下。
他道:“我不是叫你不要理他吗?”
姚宝樱好是冤枉:“我没找他啊。”
赵舜想:可是他找你,你就看他。这何尝不是一种“理会”呢?
但这都是山野精怪的错,不能怪宝樱。
赵舜便仍是噙着笑:“说说看,他怎么折腾你了。”
姚宝樱一肚子苦水:“他整日在我面前晃,晃得我头疼。”
赵舜:“……”
赵舜垂目,轻声:“你忍不住了么?”
宝樱讲事情一向生动,她在此时却磕绊一下。
她害怕自己清白不保。
但是这种事情,如果真的发生,显得她抵抗力好弱。
姚宝樱努力寻求共鸣:“他就用他那种眼睛看着我,不哭不笑,没有情绪。但是只要我看他一眼,他就跟画什么龙一样,哗地一下长了眼睛,从画上跑下来,突然就活了……突然活了,你懂吗?!
“他的眼睛好亮,像鬼火迷雾,像晚霞铺天。那么长的睫毛,跟毛茸茸的狐狸尾巴一样甩过来……”
赵舜心中忽有一瞬烦躁:“你不用告诉我细节。”
姚宝樱扁嘴。
她静了片刻,突然说:“他好像很不喜欢江湖人,不喜欢鬼市。他前几日离京一趟,我们又在城内找不到高善慈。我已经把张伯言的筋脉调好了,只要等人苏醒便是。再加上,张大郎没有说完的真相,至今还失踪的第九夜,我是不是应该……”
赵舜立刻:“不要以身犯险!你之前都怕了他,现在怎么敢再和他虚与委蛇?我们有别的法子。”
少女清澈的眼睛望着他,短促地笑一下。
她心想张文澜如果真的喜欢自己,自己的机会便很多……只是她终究有些不安,终究不愿如此。此时赵舜这样紧张严肃,倒让宝樱叹了口气,将那种心思暂时压回去。
赵舜怕她真的想回去,深吸口气,忍住自己对张二郎的厌恶,来诱导宝樱聊些轻松话题:“所以,他到底做什么了?”
姚宝樱重新趴了回去,心不在焉:“他什么也没做啊。但是哪有人,天天在你眼皮下晃,却什么都不做的?”
赵舜喃喃:“知道是心机,你却吃。”
宝樱眨巴大眼睛:“你污蔑我。”
赵舜:“那你希望他做些什么?”
他语气微妙,姚宝樱瞬间看去。
赵舜别开眼,躲避她的目光。
他捂住自己半张脸,朝着窗外的晚霞,也有些魂不守舍,大概是被她之前的心思吓得:“好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去寺庙吧。”
姚宝樱从桌上爬起:“这、这也不至于就要我出家吧?”
她可真是……
赵舜深吸口气,笑容几乎是硬挤出来:“……我的意思是,你抄写佛经,平心静气,绝情断爱。”
在少年郎凉凉的目光下,姚宝樱尴尬心虚,乖乖应下。
第64章 空即色来色即空9
佛寺新雨,雨后笋青。
五月下旬,汴京外围山林如蟒龙,蟒龙翻身间,雨水丰盈。短短小半月,汴京陆陆续续下了好几场雨,开封府的官员们忙碌雨事与农事,姚宝樱则听从赵舜的话,去寺庙静心。
她选了开宝寺。
开宝寺在外城东北隅,由北周皇室修建,供奉佛舍利。寺内有一座八角十三层的灵感木塔,姚宝樱便每日在这塔下听高僧讲佛事。
鬼市的众人不知晓他们的坊主为何丢下他们跑去外隅佛寺,但桑娘第一次在开宝寺见到昭庆公主鸣呶的时候,便有些慌乱地,意识到坊主在为他们谋生路。
皇帝不好出宫,昭庆公主经常代帝出宫,为皇室与天下苍生祈福。
开宝寺是皇室所修寺庙,桑娘这样的小人物得以瞻仰公主威容,何其诚惶诚恐。
她有些恍惚。
虽然坊主总说会改变鬼市,但桑娘和大部分人一样只是怕坊主的武功,并没有将坊主的话太放在心上。毕竟,以前容暮当坊主的时候,他们也只不过能吃上饭,不被驱逐而已。
而今……鬼市不会要和朝廷合作吧?
坊主大手笔,竟然抛弃开封府,直接选择北周皇室?
桑娘不敢多想,但她跟着姚宝樱抄佛经,当真日日在寺中见到昭庆公主。
昭庆公主和她以为的天家公主不一样。
也许是因为昭庆公主并不是天生就来当公主的,鸣呶不充公主威仪的时候,更像一个纯真乖巧的市井少女。
鸣呶第一次在开宝寺发现姚宝樱,眼睛弯成了月牙。
她没料到宝樱姐出现在这里,却也不让侍卫们驱逐开宝寺的客人。只是她此时有公主身份在,也不好和姚宝樱多往来,桑娘便在中间充了些作用。
姚宝樱下午时会失踪一段时间。
身边人没察觉的时候,她已经将开宝寺周遭地形观察了一遍。
赵舜打听来的消息说,前些日子,张文澜离京的时候,云野在开宝寺冒过头。
姚宝樱借助佛寺借抄经的机会接触这里,她没有从高僧口中打听到太多有用消息。她的目光,落到了开宝寺附近的夷山。
传说夷山凶险,恶兽吃人,便没有人登山。
但今日下午,姚宝樱终于在和一个樵夫的聊天中,探出点儿有用的消息:前些时
候,樵夫在一个雨夜起夜,曾看到山中神女显灵。
樵夫眨一下眼的功夫,神女便消失了。
那只是个梦。
樵夫叹息:“俺小时候老去夷山玩,没想到现在大虫吃人,俺前些时候想多赚点钱,偷偷上山砍柴。俺还说也没啥危险的,神女就显灵了……肯定是夷山神女庇护俺!俺再不去那邪乎山上了!”
姚宝樱托腮。
她不信鬼神。
“十二夜”中的第七夜,“炭上神子舞”,便是乐巫。乐巫姑姑成名前,靠一些鬼神把戏让世人信奉她。
乐巫姑姑已经很久不出山了,姚宝樱从乐巫那里学到的最有用的知识,便是:一切鬼神之说,都有迹可循,都是为了掩盖一些真相。
而夷山的真相……
姚宝樱的目光,落在了远方雾气濛濛的山林间。
她心间砰砰:所谓的夷山神女,有可能是……樵夫夜里偶见的高善慈吗?
消失很久的高善慈,会被云野藏在夷山吗?
她应该寻个机会,登山打探。
宝樱晃悠着晃回开宝寺的时候,脑子里还在转悠怎么在张文澜的眼皮下,暗度陈仓,完成这么多操作。
他那个人,嗯……
姚宝樱想到那人,便感到心间蜷缩,不自在的情绪又来影响自己。她还没来得及心烦意乱,便在禅房中,见到了一位等候多时的高僧。
烛火微微,高僧一颗颗拨着手中佛珠。虽是慈眉善目,但宝樱和他一照眼,便觉得自己看到了对方拉长脸。
罪过,罪过,她怎能这样想大师?
姚宝樱心里扮个鬼脸,面上态度诚恳,在高僧开口前挺身站直,沉痛低头:“我错了。”
高僧看着这个小娘子,叹口气。
小娘子如今正是贪玩的年龄,但小娘子既然来佛寺参佛,他怎好见小娘子如此荒废?
他不赞同小娘子初来时那副“我要看破红尘”的垮脸模样,但小娘子整日玩得没了影儿,是不是也不太好?
高僧道:“檀越年少,本就不喜拘束,是贫僧无状。檀越既求平心,要疏淡儿女之情,便将这卷经书抄写十遍,自行离去即可。”
宝樱色变:“十遍?”
高僧目光古朴无波,望她时颇有几分厉色,她便乖乖说好。
她是个心性纯善之人,虽然来开宝寺别有目的,但明面上的目的,她自然不好让高僧失望。
反正夷山就在旁边,鸣呶出宫的机会也很多。他们就在那里不会跑,姚宝樱便当真收心,在屋中乖乖抄了几日佛经。
三日后,姚宝樱乖巧交课业。
高僧惊讶之余,对她多了许多赞赏目光。
姚宝樱站在高僧身畔,在高僧一页页翻看她抄写的佛经时,她急于炫耀,手指一页纸:“这几行字经常出现呢。我估计它很重要,想着我要心诚,就多抄了几遍。”
她如数家珍,数自己多抄的部分。
她扬着下巴寻求表扬的俏皮模样,让高僧莞尔。
虽然小檀越字迹稚嫩宛如幼童,但态度如此,佛亦何求?
高僧是位宽容的得道高人,他正要夸赞姚宝樱,就见姚宝樱倚在他身旁,非常随意地开口:“大师,这几行字,写的是什么啊?”
高僧:“……”
他修佛三十年,第一次难以掩饰自己的震惊,瞬间抬头看她。
她笑吟吟,手背后,微俯身,态度诚恳端正。
高僧好一阵子,才找回自己发涩的声音:“檀越不知道自己抄的是什么?”
“不知道啊,”姚宝樱无辜,“我识字不多,这上面还写的是梵文,我更不清楚它在讲些什么叽里呱啦的东西了……啊大师你别生气,我是诚心求学,你让我跟着你多参悟参悟佛经……”
“砰——”
姚宝樱茫然地抱着自己抄得很辛苦的纸张,被赶出了开宝寺。
开宝寺教她开悟的那位高僧,临去前怜悯看她:“檀越连自己抄些什么都不清楚,可见我佛并不渡化檀越。”
姚宝樱其实只是想多在这里赖段时间啊。
她挣扎道:“那就多渡一渡愚钝的我嘛。”
“不必了,檀越与我佛门无缘,这正是梵天旨意,”高僧唱起阿弥陀佛,将姚宝樱和桑娘一并赶出了这里,“檀越注定要在这红尘中沉沦,注定要受这情爱之苦。檀越既然避免不得,便自珍惜吧。”
姚宝樱眼皮一跳。
桑娘迷茫地抱着包袱。她前一刻还在想办法和公主身边的侍女打交道,下一刻就跟着自家坊主一起被赶出佛门。
桑娘问宝樱:“注定在红尘中沉沦,是什么意思?坊主你做了什么,让人家大师这么生气,竟然要你在红尘中吃情爱之苦?”
桑娘迷惑:“我们不是来静心的吗,不是来绝情断爱的吗?”
姚宝樱咳嗽一声。
她脸红极了。
她不好意思说自己干的糗事。
她只道:“唔,我有别的安排,你先回去跟大家报信吧。”——
不过,这几行字,写的到底是什么啊?
高僧看她如看木头,不肯跟她解惑。但是汴京的能人很多,姚宝樱总能找到懂梵语的人。
于是,姚宝樱和桑娘兵分两路。桑娘回去鬼市,姚宝樱则去州桥附近的街市坊巷,寻找高人解惑。
她捏着那么几张纸,从街南跑到街北,跑得一身热汗,终于在一个当铺找到了一位从天竺来的外客。这人操着不熟练的中原字句,满头大汗地向姚宝樱解释:
“空即色来色即空,色字头上利刀锋。劝君莫堕迷魂阵,何愁富贵不相逢。”
姚宝樱怔住。
这是……劝诫她的?
这……对吗?
姚宝樱还没想完,便听到街外人们兴奋的声音:“城隍游街!城隍游街!”
什么城隍游街?
姚宝樱从当铺中探头去看。
而她身后的当铺中的掌柜早已操着肥硕的身子,刷一下窜起,挤到了门口:“你是外地人吧?咱们汴京每月月中,都有城隍游街啊。先前好些年因为打仗,这活动停了。但皇帝到汴京后,咱们就重新开始了。这活动由开封府办,他们和城隍庙一起,请诸神游街,驱逐恶鬼,庇佑苍生……哇,这一次的‘夜游神’,是个俊俏后生。”
旁边的小二和自家掌柜一起挤在门框边看游街,大咧咧插话:“掌柜,你看错了,那不是‘夜游神’,那个站得高高的才是……你看到的俊俏后生,还不知道是哪个路人呢。”
掌柜:“胡说!路人哪有俊俏的?”
锣鼓声与喜乐走起,刹那间敲得天地巨震。
姚宝樱茫然地抱着几片纸,抓住了一个重点:开封府。
开封府办的城隍游街吗?
那……是不是和他有关?
而且她隐约觉得耳熟,怀疑自己三年前来汴京城的时候,是不是正赶上一场“城隍游街”。
这样一想,姚宝樱也朝外探出脑袋去凑热闹。
刷——
火光喧天,夜间光昏,汴河两岸楼阁上的灯火在瞬间齐齐点亮。围观的百姓们喝起彩,姚宝樱探头的时候,被掌柜和小二挤出了门。她便干脆抱着自己的几页纸,被人群挤着向前。
她仰头,看到了青天铁面手持战戈的“神仙”,也看到方正青铜摆在牛车上,牛车四方立着“鬼面”。
牛头跳傩,方士驱鬼。
锣鼓震天,花幔结灯。
汴京如此包容,既有鬼市之阴冷,亦有州桥之繁盛。姚宝樱如初入大城的乡下野丫头,被这喧嚣铜铃震得心神跟着一起摇晃。
她在这重热闹中,听到旁人有人说“好俊”。她踮脚尖,看到了游街队中,张文澜负手。
阴司诸将与判官临列中,他顶着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小白脸,端着大官架子,默默地走在最后方,没有多给身旁看热闹的百姓什么眼神。他这么肃,却架不住长得好。
而眼尖的汴京百姓,有些见多识广的,开始猜测这好像是他们新的开封府少尹大人……
只是少尹大人大约是被临时拉来凑数的,全程木着脸,看起来并不开心。
不过,姚宝樱想,他这个人,本来就不爱热闹,寡得很。
姚宝樱这样腹诽的时候,见那被人裹挟着的张文澜眼波抬起。
姚宝樱本觉得这么多的人,他不可能发现她。但是他的眼睛直勾勾看过来,火光与雾光相映,他平静的眼波,在刹那间如江涛涌动,星光跳跃。
刚出城在寺中躲人躲了好几日的姚宝樱,抱着的怀中纸页滚烫,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她觉得自己的躲避似乎白忙碌了。
你看,你看。
就是这种眼神!
姚宝樱在火烛游龙从二人之间穿越的一刹那,想到了三年前——当初她和张文澜第一次来汴京,正好遇到的,可能就是城隍游街。
那时有
两个土包子——“张二哥,我好喜欢汴京。”
“那我以后当官了,天天让他们办节日给你玩。”
“哇,你要公公……私……”
“以公谋私。”
“是,但你不能那么做。”
“如果你不在了,我就惹你生气,找到你。我模仿我们在一起的此刻,举灯跟着游街走,等你回来……”
长夜鱼龙,举目故人。
故人萧萧,云州阿澜。
姚宝樱站在纷涌人流中,呆呆看他。
张文澜想,她大概又要躲了。
然而,姚女侠之所以是姚女侠,便因为她总那样出乎他意料。她总是在装痴装傻的时候,偶尔来那么点儿人来疯——
姚宝樱抱着自己怀中纸张,眼睛轻轻一眨后,好像有湿润的水光,像湖水中的雨花石。
她朝人群中大喊:“你来这里做什么?你也信鬼神吗?”
她旁边的人都惊疑看她,不晓得这个小娘子喊什么,冲谁喊。
张文澜一愣,脸一下子就红了。
他是个文静的人,再疯的时候都不会跟人大吵大闹。他当然做不到跟她对喊。夜火阑珊,人流如涌,姚宝樱看他憋红了脸,像猴屁股。
少女弯了腰,眼睛笑意越来越深,朝他扮鬼脸。她还要嘲笑几句,却见他张口,说了几个字。
姚宝樱虽然目力好,但她不会唇语。
所以他说了几个字,姚宝樱只看出“不信”两个字。
其他的呢?他在说什么?
姚宝樱迷惑,突见张文澜低头似乎想了一下,抬头再看来时,他离开游街队。青年衣摆飞扬眸子清润,迎向人群,大步朝她走来。
明火将他映得越发漂亮。
人群欢呼,小鬼跳舞。群魔乱舞的混乱中,姚宝樱觉得自己昏了神,她目光亮亮地看着她,心中生出一腔冲动。
她在这一刻忘了自己的责任自己的梦想,她美化了自己记忆深处的少年郎,她真的为此动心。
一步、两步……
姚宝樱眼睛越来越亮,却见张文澜即将冲出人流时,旁边有几个卫士挤去,跟他耳语些什么。
张文澜抬头看了她一眼,他脸色由红转白。
他睫毛颤抖,只静了一瞬,就毫不犹豫地转身,跟着他身边冒出来的那几个卫士走了。
姚宝樱立在原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恢复正常。
夜风一吹,她也冷静下来了。
“空即色来色即空”啊。
宝樱,看嘛,你和他之间就是隔着这么多沟壑,这么多意外。你们怎可能在一起嘛?
不要被他诱哄啊。
不过……姚宝樱蹙眉,心中浮起一丝不安。
能把张文澜瞬间拉走的消息,会是什么消息呢?会不会很严重?
这样一想,姚宝樱也没心情再玩。她迅速挤出人群返回鬼市,要人去打探今夜是否发生了什么——
今夜其实对于大部分汴京城民来说,仍是个平和夜。
哀意只留给很少的一部分人——
张漠吐了血。
卫士们一边去宫中请御医,一边让人找二郎。
张漠在病危中,回到了那始终离不去的一夜。
烈火卷上肌肤,兵士死伤无数。
刺杀霍丘国王之事虽然成功,但他和“十二夜”的其他人分散,并因发生了一些事,而性命垂危。他不知那些曾经的友人原谅不原谅自己出身朝堂的身份。
李元微才登基,又非世家名门,得人尊崇。虽然他们靠兵马打天下,可乱世中,他们也会被军士裹挟。北周朝廷势力不稳,无法完全掌控。张漠必须得用江湖势力辅佐自己的野心,他绝非存心隐瞒。
可生死之际,他都不知他们还活不活着。
还有,云虹……
张漠的目光涣散开。
他在太原城城郭下的老鼠沟中等死的时候,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他吃力地睁开眼睛,便看到一个少女在背他面前堆了一片的尸体。
她似乎以为他死了,也想将他背出去埋起来。
他睁开眼的时候,面前的少女,吓了一大跳。
梦中的张漠迷惘地看着少女这张脸……
稚嫩的、苍白的,沾满灰尘与血污的。
少女发丝蓬乱,穿着不合身的、不知道从哪里搜罗的兵士服,混在这城中。可灰扑扑的睫毛下,她拥有一双鸟雀般清灵、自由的眼睛。
不沾尘污,不染风雪。
这是……姚宝樱。
张漠在梦中冷静地看着她,心想,这是十五岁的姚宝樱。
是那个离开繁华汴京、来太原城救人的姚宝樱。
是……云虹的师妹。
少女跪在他身边,仰着脸:“我收到我师姐的消息,就想来救人……可是他不和我一起来,他要当大官,他觉得这都是陷阱……”
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和污泥:“是不是陷阱我不管,他不来我就和他分开。我师姐落难了,我要救我师姐……大哥哥,你有见过她吗?”
张漠静静地看着梦中的少女。
对他来说,她就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儿。
如果当初,他让她先救自己,那么自己日后也许不会留下病根,不会缠绵病榻生不如死;可如果她救他,那么其他“十二夜”的人呢,云虹他们怎么办呢?
当年,是姚宝樱在霍丘王死后、满城追杀“十二夜”时,赶到太原。
是姚宝樱把她敬爱的长辈们一个个背出太原城。
是姚宝樱千里迢迢风尘仆仆来到险境,在张漠的指示、引导下,找到人,背出人,救出人。
她是顶天立地不畏生死的小女侠,他深深为她触动。
失落的云州,战乱的太原,以后还有幽州、顺州、儒州、檀州……
如果霍丘不退出中原,还会有更多国土沦陷,更多见不得天光的交易。
他脑海中响起弟弟野心勃勃的话:“我要杀光十二夜,我要为你报仇,我还要当皇帝!”
他又想起李元微的雄心:“清溪,总有一日,我们要回去云州,把霍丘赶出去——”
梦境中,张漠望着姚宝樱。
她的泪水转为血泪。
她问他:“我师姐呢?
“你为了你的大业,放弃了我师姐,欺骗了‘十二夜’。你让我们为你出力,为你承担霍丘的报复,你自己躲在汴京的张宅中高枕无忧,好是快乐是不是?
“子夜刀,你不配名列‘十二夜’,你不配和我们同行!我来汴京,是替我师姐来杀你的,你去九泉之下向被你害死的人道歉吧!”
张漠蓦地气闷,伸手去拦她:“听我说,不是这样的!我没想间离你们,我没有背叛你们……”
姚宝樱的脸,忽然变成了云虹的脸。
他握去的手指一烫,惶然间撤退。他见到她清冷的眉目染着火星子,幽静地看着他。
她格外平静:“叛徒出卖了我们的行动,霍丘人
知道我们要来刺杀。临战之时,只有你是朝廷人。你隐瞒身份,暗中结盟,把十二个人连结起来,为朝廷做嫁衣。
“师姐和师兄都死了。你为什么不死?
“如果你不说出叛徒的真相,我便默认你是叛徒。你说——为什么要利用我们?”
张漠站在火海中,被漫山遍野的诘问吞没。
李元微:“北伐!北征!驱逐霍丘,夺回云州!”
张文澜:“我就是要杀十二夜,我就是要在这条路上走到死。”
姚宝樱:“大哥哥,我师姐呢?”
云虹:“你为什么不回我信件?难道真的要我亲自登门吗?”
万般念头化为灰烬,没入火海。
一张张面容在血海中变得扭曲,乱糟糟中,闪过太原城下遍地尸体,闪过云州城被火包围的场景,闪过他母亲笑吟吟地望着他,与张文澜相似的面容上,美人笑意诡谲如鬼……
“噗——”
张漠吐血跪地,血流不止。
痛不欲生中,他听到遥远的、哽咽的、绝望的唤声:“哥哥,哥哥!”
他低头看着手上的血,心神在一瞬间凝住。
大业未酬。
云州未收。
霍丘未逐。
他从来没好好管过自己弟弟,没保护好弟弟。至少、至少……小澜不应被仇恨偏执裹挟吞没,小澜是无辜的。
张漠睁开了眼,喘着气拽住张文澜的手腕。
张漠头痛心痛全身痛,冷汗顺着脖颈隐入襟口,流出玉一样的光泽。
“放心,我暂时还不死,”张漠抓人的手指用力,被他抓握的青年手臂被勾出一片血青色,但张漠意识模糊注意不到,张文澜一声不吭,“没有死得其所,我不甘心。”
张漠睁开了眼睛,看着帷帐,透过帷帐看外头昏色天光。
他看到了张文澜。
张文澜面容皎洁睫如卷帘,恬静轻柔的神色,跟小时候被欺负后一样惹人疼爱。看看这双眼睛这张脸,跟小狐狸精似的……张漠心中的怜爱还未溢出,便看到“啪嗒”一下。
一滴,一滴,又一滴。
他近乎惊恐地看到晶莹剔透的泪珠从这双眼中滴下来,如屋檐下断了线的雨珠子,一颗颗互相追赶。张二郎睫毛葳蕤脸色从容,就这么坐在帐下的金光中,淅淅沥沥地眨着眼泪,望着他不言不语。
张漠几乎拿张文澜毫无办法,张文澜却知道用眼泪留他。
张漠僵硬间,心想,不能再拖了。他得把姚宝樱拉进局,来牵制疯狂的弟弟。
张漠认真道:“哥哥临死前有个愿望:我想见姚女侠。”
张文澜眼中还悬着一汪湿红的水光,却不妨碍他的冷酷无情:“那我立刻和云虹女侠成亲。”
张漠才醒来,就被他弟弟气晕了。
第65章 空即色来色即空10
姚宝樱当夜,安排鬼市手下和赵舜的手下,一起去查张家是否发生异常。
张文澜将张宅守得滴水不漏,他们没有探查出有用消息。但次日天亮,姚宝樱这边,还是查到了一些有趣的东西。
姚宝樱前几日才借助去开宝寺的关系,查到了夷山这个线索。但她的手下今日调查到,高家人手也在外城东北方向徘徊,也隐约向夷山靠近。
不光如此,还有一批人,也在查……
清晨时分,她一边咬着裹满糖霜的云片糕,一边饮茶解腻,思考自己查到的线索代表的含义。
这是否说明,高善声也查到高善慈有可能被藏到了夷山?如果他查到夷山这个线索的话,高善声是否查到云野了呢?如果查到云野,那高善声有没有意识到张文澜和云野的关系?
还有,新的一批人手,又是谁的势力?除了她,除了高家,汴京还有谁会关心高善慈的去留?
而且这个节骨眼上的调查,新势力藏在最后方,会仅仅为了一个高善慈吗?
这么多人关注高善慈,张文澜要做什么?
姚宝樱心乱如麻,不自觉想到了三年前二人决裂前夕发生的一连串。
这种手段,就是张文澜喜欢用的手段。他就喜欢借力打力,他自己的手干干净净,但他身后布满了旁人的血泪……
“吱呀。”木门推开。
慢条斯理的少年音闯入姚宝樱的耳边:“你还记得高家成亲夜放的两把火吗一把是我们放的,另一把,如今已经证明是张文澜和云野的联手作业。但如果仅仅是带走高善慈,张文澜和云野不至于后面碰头次数那么多吧?再加上张文澜让你我在高家书房放的模仿别人笔迹的信件……我怀疑,张文澜在钓鱼。
“他在钓一条大鱼。他和云野肯定有什么分歧。”
赵舜拉开椅子坐下,两手撑下巴,就坐在宝樱对面,一边打哈欠,一边观察少女:“我看呀,他和云野的合作肯定不只有一个高善慈。但也很奇怪,他一个北周官员,如果需要讨好霍丘使臣的话,需要这么偷偷摸摸吗?”
姚宝樱:“他未必真心和云野交好。”
赵舜撇嘴。
少女蹙起眉:“如果他不是真心和云野合作,他利用高善慈,会在钓谁呢?钓高家背后投靠的那个大人物吗?是了,他如今进了开封府,有更多的人手去找高善慈的线索。有可能高家背后那个大人物坐不住了,也开始插手这件事了……会不会,云野拿走了什么东西,他们都发现了,在追查云野?”
姚宝樱观察到少年神色有异。
赵舜目中浅笑,浅笑之色,却有一些犹豫。
姚宝樱知晓他是南周太子,知晓他必然有些事情得瞒着旁人。姚宝樱便并不逼迫,见他不说,便移开了眼。
谁料到她移开眼,赵舜却眉目一压,身子前倾,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腕。
她一惊之下要抽开时,赵舜望着她的笑容,将她钉在原地:“宝樱姐,你希望北周和霍丘和谈成功吗?”
姚宝樱失声。
她半晌后思考:“我不关心国策,我只想在我能做到的范围内,保护百姓不被卷入战火,让一切事情,不回到那些年——北周、南周建国前的那些年,天下所有人都没有活路的那些年。”
赵舜便松口气:“北周子民是子民,南周百姓也是百姓。宝樱姐不愿意天下卷入战火,自然也不愿意看到北周和霍丘合作,对南周出兵,对不对?”
姚宝樱扬起眉,哼一哼,从他手中抽出手,似笑非笑看他。
而少女的不否认,犹如给了赵舜一颗定心丸。
他的欢喜落在眉梢:“那么宝樱姐,你就得做决定了。你看,张二郎背地里搞了这么多手脚,如果我们最后查出来,我们和他是敌人,那你忍心吗?”
姚宝樱脑中空白了一下。
她扣着自己手臂的手指轻颤一下,但她面不改色:“忍心什么?”
赵舜:“如果他是恶人,你还愿意杀他吗?”
“自然,”姚宝樱说,“如果张文澜十恶不赦,我一定杀他。”——
姚宝樱和赵舜调查诸多事宜的时候,张文澜休沐几日,在家陪伴张漠。
张文澜询问大夫,大夫神色肃穆,无奈摇头。
一旦开始吐血,性命的流逝会加快。张文澜努力帮张漠续了三年的命,但他到底不是神。当时光在张漠身上再次流动的时候,张漠时日无多。
昔日张文澜和李元微说,若是养得好些,也许有一年时间。而今看来,半年时间便极为勉强了。
张文澜淡声:“再没有旁的法子了?”
天下奇药神药都试过了,哪还有什么可能?
大夫轻声:“除非,我们用针封住大郎,让他常日昏睡,并不醒来。可如此,活着与死了,有何区别呢?”
张文澜不吭气。
大夫们离去后,他在屋中砸了一通器具。可砸了后,他在原地怔站,又默默地弯下腰,将那些被他砸碎的瓷器,一片片捡起来。
瓷器割破他的手指,他看着血丝在手指缝间流动。
张漠从太原回来后就这样了,张漠病成这样,“十二夜”却认为张漠是叛徒,想杀张漠。张漠不肯说“十二夜”一句不好,但“十二夜”各个逃命,把哥哥独自留下。
不过是江湖人对朝廷的天然不信任。
不过是江湖人的自负自大。
他们妄想和朝堂平起平坐,妄想和朝堂谈条件。而北周也想靠压下他们,来宣誓国家正权。显然,张文澜就是杀“十二夜”、来做这件事的人。
而樱桃……
张文澜眼睫快速眨动一下,心中涌上一腔柔意。
他想到最近樱桃虽然不在自己身边,但自己和樱桃的感情似乎温和了许多。樱桃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如果她知晓自己的苦衷,知晓大兄的惨痛,她不会怪罪自己的。
张文澜陷入一种自我麻醉的甜蜜中。
这几日照顾张漠,张漠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而张文澜则累极了。
他一个人在自己的寝室站一会儿,从内室走到外室,最终站在外间那张小榻前。
曾几何时,姚宝樱便睡在这里。
她真的好乖。他每日办公那么早,再轻的脚步声都会吵醒她,可她从来不发脾气。她被迫跟着他一起醒,他去上朝她去练武。每日他回来,在书房处理政务时,还能看到她在园中玩耍。
那真是他最近最开心的一段时光。
青年目中的柔色,
渐渐转淡。然而除了一些失落,并不算太难过。
她总会回来的。
他这样告诉自己。
她为了张漠身上的真相会回来,为了“十二夜”也会回来,为了鬼市还会回来……下一次她回来,便是他们琴瑟和谐、做真夫妻的时候了。
张文澜因为自己的这腔畅想,而心中欢喜,忘却了几分张漠生病带给他的恼怒无力感。
他慢慢靠着榻板坐下,将那床被褥扯下来。他就这样坐在地上抱着褥子,鼻尖贴着被单,觉得自己隐约能听到少女的笑声,闻到她的气息。
毕竟太累了,他就这样蜷缩着身子,昏昏睡了过去——
“哑——”
乌鸦叫了。
张文澜睁开眼,看到墙角漏风,窗外的乌鸦扇着两只翅膀,朝他扑来。
他一时吓得骇然,一时又因自己一向的冷情而麻木。他为自己心间的这种骇然而吃惊,觉得这不应该是自己的反应,他听到了一声熟悉的青年笑声。
两只修长的手指伸过来,随意一夹,就把那只扑向张文澜的乌鸦砸出了窗口。
另一道青年声音冷冽:“他好像又被吓得心悸了,你管管吧。”
先前的那熟悉青年声有点抓狂,还有点儿无奈:“我又不是我爹,为什么年纪轻轻,就要当爹管弟弟呢?”
但他只这么说了一下,回身趴在窗口,朝着屋中的张文澜,露出吊儿郎当的笑:“小澜,你要听睡前故事吗?且听哥哥现在给你编……”
他张嘴半天没编出来,便朝旁边的另一个青年求助:“你来,你来。”
那被求助的青年白一眼:“我真是欠了你们的。”
张文澜安静看着他们。
他认了出来。
这是梦境。
第一个青年,是大他七岁、当时刚及冠没多久的张漠;和张漠在一起的另一个青年,自然是后来的北周皇帝,李元微。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张文澜梦到了自己唯一一次跟着张漠、李元微游历四海的机会。
那时候,他和鸣呶斗气,七岁的鸣呶敢砸他砖,他就算计得鸣呶被李元微关起来。躺在病榻间的张文澜,彼时只有十四岁。
他还没有长出后来的冷心冷肺,张漠回家来的时候,他留恋哥哥的关心,厌恶这个家,便想跟随哥哥一起游历四海。
张漠很为难。因弟弟自幼体弱多病,似乎不适合长期出远门。
张文澜便悄悄跟踪张漠和李元微。
他少时便十分聪明。
张漠那时候武功就很不错了,却一直到出城二里地,才发现跟踪在后面的弟弟。
张文澜抱着包袱,不哭不笑不哀求,却说什么也不肯回家去。张漠犹豫一二,便想,若是弟弟能在这一趟旅途中将身体锻炼得好起来,似乎也不错。
三人就这样上路。
然而,张文澜接下来三天两头的状况,让两个兄长茫然又抓狂。张文澜时不时发烧,时不时拉肚子,时不时受伤。
教他武功吧,他能被剑戳到。
教他躲避吧,路边的凶马,也能吓得他晕倒。
他骑不了马,腿根磨一日,次日便起不来身。
他吃不了外面的饭菜,油水不讲究一些,他便能因此病倒。
而这也不是张文澜的错。
张漠带他去过医馆,大夫们的说法大差不离,都是说张文澜天生体弱娇贵。小郎君一辈子在家里养着就是,何必受风餐露宿的罪?
张文澜的一腔大侠梦,在这趟旅途中,认清现实,彻底破碎。
他好像成为了累赘。
他成为了绊住张漠的那根风筝线。
因为他在线的这一头,张漠被迫绑住,再也飞不高了。
张文澜沉默许多日,一日日消沉下来后,给他们留了一封信,说自己无法适应外面的生活,自己还是回家吧。
在他后来与姚宝樱去汴京前,那是张文澜唯一的一次出远门。
他回去家中的那夜,哪怕有张漠的信件,云州张家也无人为他开门。他本在门前等候,他听到了歌声。
那是他娘的歌声。
张文澜顺着歌声寻人,在家宅的后门处,看到了坐在墙头、靠着花树的他娘。
依然是那样倾国倾城的相貌,那样柔顺的眉眼,那样诡谲的眼波——
玉霜夫人。
玉霜夫人一手支颌:“想逃离这一切,跟着你哥哥远走高飞?要我是你,缠也缠死阿漠。阿澜,你还是心太软,竟然回家了。阿漠并不完全清楚你整日面对的是什么,可你自己难道不清楚?”
玉霜夫人弯眸:“你呀,还是太小,太善良了。”
她疑惑:“善良有什么用?是要被人欺负的。你看你爹的妾室欺负我……呜呜呜,我好可怜。”
她早已不是少女之龄,可她声色艳丽风流秀曼,当梢而坐时,宛如苍山清雪。
在云州,在大家族,她就是一个异类。张文澜想,也许正是这种“轻浮”,让他爹迷恋他娘,可同样是这种“轻浮”,让他娘无法成为正常的当家主母。
丈夫竟敢娶妻纳妾,这让她痛恨。她的恨意带着疯癫,朝向所有人。这座家宅,便再也无法安宁。
玉霜夫人从墙头跳下,走向自己的幼子。
她垂下脸来,冰凉的手指掐住张文澜的脸,细细端详他。大家都说少年的容貌完全继承她,可玉霜夫人自己却看不太出来。
嘻嘻,大狐狸生了一只野狐狸,怪模怪样藏民宅。他不是张家种呢。
玉霜夫人想到这里便得意,她贴着张文澜的耳,柔声笑:“我、要、玩、死、你、们。”
而她的儿子在这个梦境中抬起脸:“谁玩死谁?”
他一把揪住女人的衣领,面无波澜,将人朝后一推,推入漫天的火海中。
——
张文澜猝然从噩梦中惊醒,出了一身冷汗。
他睡得不好,天边炸雷炸得他再次浑身僵硬。他听到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这才明白外面是下了暴雨。
张文澜的心渐渐静下来。
他是被暴雨吵醒的,不是被母亲吓醒的。
母亲早死了。
他说服自己,是的,云州城破、霍丘火烧云州城的时候,爹娘都死在了火海中的张宅。他离家出走,命运和宝樱息息相关,他再不用和过去的爹娘斗智斗勇、互相发疯了。
那把火……
是啊,有那把火在,没有人能够生还的。
张文澜这样说服自己,心悸平定后,他又在这闷雷滚滚的雨夜,生起另一种冲动:他要立刻见樱桃。
是的,他要见樱桃。
他要告诉樱桃他做了噩梦,他很可怜,他需要她。如果她的爱是有条件的,那他可以适当展示自己的软弱。她那么心善,一定会因为怜惜而生出爱意……
青年目中光华璀璨,掀开被褥,他在深夜中抹粉、换衣——
“好大的雨……”
鸣呶站在破了洞的漏雨屋廊下,呆滞了好久。
姚宝樱站在一旁陪伴她,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
傍晚时,鸣呶溜出宫,竟然好本事地甩了她自己的侍卫。成功甩掉自己侍卫这件事让鸣呶激动不已,激动的小公主凭着自己的本事,跑来鬼市找姚宝樱玩。
但之后暴雨下得突然,鸣呶被困在鬼市,渐渐开始发起愁来。
姚宝樱思考:“你的侍卫们,能找得到你吗”
鸣呶苦着脸看她。
姚宝樱硬头皮:“如果你今夜不回宫,会有什么后果?”
“后果……”鸣呶麻木道,“好的后果是我皇兄秘密下旨继续找我,成功找到我,压下去这件事;不好的后果就是我弄丢了的侍卫全都丧命,大臣们在朝上讨论我无德,抨击我皇兄不会管妹妹;再然后,我皇兄我皇嫂,再加上我,加上你们鬼市,全都为这件事担责吧。”
姚宝樱无言。
这北周皇帝,看起来怎么这么不好当?
不是靠打仗得的天下吗?
不是应该说一不二吗?
鸣呶善解人意:“因为之前打仗死了太多人了,我皇兄治理天下得依靠文官。文官为了从武官手里抢走权利,一定会用最激烈的手段限制武臣。为了大家都好,我还是不要出问题比较好。”
姚宝樱静片刻,说:“不然……一会儿我送你去张家吧?”
鸣呶眼睛一亮。
是了,回到张家,小水哥肯定会送她回宫的。小水哥那种本事的人,还会帮她找回侍卫。问题就解决了。唯一的问题是……
鸣呶犹豫看姚宝樱:姚女侠愿意靠近张宅吗?
姚宝樱尴尬,捂住半张脸,看廊外淅沥大雨:“也不算不愿意吧……”
……那不是还有个一身秘密的大郎等着她嘛。
姚宝樱正要再说话,少年音闯入两个少女之间:“送公主去张家这件事,也不必宝樱姐亲自来吧。我的人手就能做到啊。宝樱姐要是不放心的话,我可以亲自送嘛。我的武功对付不了顶尖高手,一般人还是对付得了的吧?”
姚宝樱眼亮,一扭头,便笑着招收:“阿舜回来了?”
少年撑伞过来。
雨水滂沱,他青衣襕衫,面如冠玉目若星子。他本就是俊朗的相貌,这双剔透的眼睛放在他脸上,连鸣呶这种看多了美人的,都盯着多看了一会儿。
鸣呶一下子警惕,挽住姚宝樱的手臂:“姐姐,他是谁?”
赵舜便自我介绍。
他语气轻快礼数周到,把自己说成是姚宝樱的同门师弟,说话间眉目跳跃,格外灵动。
鸣呶:……小水哥居然能忍?
她抿唇盯着这个漂亮的少年郎,心中权衡一二,还是决定向着小水哥。
鸣呶便朝姚宝樱道:“我有重要事情和你私下说。”
姚宝樱弯眸:“阿舜不是外人。”
赵舜朝小公主露出笑容。
鸣呶滞一下,只好道:“我和我皇兄说了你们的事,听说江湖人愿意来汴京,我哥很有兴趣……他愿意见一见你……”
姚宝樱打断:“我想为鬼市找个活路,自然需仰仗官家。但鉴于之前双方合作并不愉快,官家应该也不会信任我们。鸣呶,我不和你兜圈子,我也不愿意和你兄长他们玩权术。我玩不过他们,我只用最简单的法子——
“麻烦鸣呶帮我带话,我会帮官家做一件大事。官家若满意,便庇护我们鬼市,给我们指个明路,如何?”
鸣呶似懂非懂,若有所思地点头。
她提醒宝樱:“你要做什么大事?什么大事能帮到我兄长,能让他满意?他可是天下之主哎,一般事,恐怕他不会在意的。”
赵舜刷地脸红了。
姚宝樱理直气壮:“我们还没想好。”
鸣呶:“?”
姚宝樱和赵舜对视一眼,二人眼中露出笑,竟然齐声:“我们会想办法的。”
鸣呶看着面前这对少男少女相携而立,背后雨帘如刷。他们并立间,好像只要他们在一起,那些风刀霜剑都不能伤到他们。
鸣呶抿了唇。
她有一瞬怔忡,有一瞬不知自己是否该祝福,而这般犹疑下,她忽然看到了茫茫雨幕中,有人提着一盏灯,幽幽然如飘。
她太熟悉故人了。
她一眼认出那是张文澜,心神先一瞬慌乱。
哗哗大雨中,张文澜没有走过来,而是站在了屋廊的另一边,隔雨看着他们。张文澜目光幽静非常,盯着姚宝樱的背影,眼中血丝凝固欲裂。
烟雾一样缥缈的张文澜就站在那里。
鸣呶想起这几日,大水哥的身体……
她的不甘心,突如其来,不容拒绝。
鸣呶便抬起头,看着姚宝樱,轻声:“你会和小水哥和好吗?”
赵舜一下子愣住,困惑地回头看鸣呶。
他出口就要制止鸣呶的直接,手腕却被姚宝樱刷一下掐住。他痛得一僵,有些茫然地侧头,看到姚宝樱微白的面颊,清澈的眼眸。
姚宝樱字句清晰:“不会。”
电光爬过廊庑角,铁马叮咣撞击。屋廊的另一头,张文澜身形被灯笼光掩住,敛入了昏暗廊后。
鸣呶心跳加快,她生出后悔,却见张文澜的眼睛冷冷地看着她。她熟悉这个眼神,她知道这个眼神的涵义:继续问。
是了,总要说清楚的。
鸣呶:“你喜欢他吗?”
赵舜感到少女掐着自己手腕的手指,在一瞬间发颤。但姚宝樱仍是认真回答:“不喜欢。”
她甚至迫不及待说下去:“我喜欢能和我同行,和我志趣相投的大侠。我喜欢为人正直、不算计我的郎君,我喜欢武功高强、不给我拖后腿的郎君。
“我喜欢的郎君,一定要与我一样心性。”
她咬一下唇,雨落入她眼中。雷声轰天的时候,对面的鸣呶竟看不清少女的眼神:“那种阻我道的鬼怪,我这辈子都不会为他停步的。”
大雨纷然,四方死寂。
鸣呶倏而抬起眼,看到屋廊对面墙根下,丢着一盏孤零零的灯笼。
而姚宝樱竟然回头,朝后望了一眼。
鸣呶睫毛一颤,瞬间明白了——
第二次了。樱桃。
张文澜走在大雨中。
想和我一刀两断吗。樱桃。
电光凛冽,雨声如洪。
他好像回到了三年前的一夜,回到他歇斯底里求她不走的那一夜。
地上的雨水蜿蜒成小溪,他恍恍惚惚地在其中看到了血。
他怆然身软,眼前发黑。
谁的血?
他步伐趔趄一下,才发现自己跌倒在泥水中。
她像一阵疾雨,朝他轰然砸下。自顾自地滂沱浩大,不管他的死活。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而过了一刻,他手指按在腿侧,在筋骨剧烈的跳动间,模模糊糊感受到了痛意。
痛?
那算什么。
再次从雨中站起时,他睫毛沾雾眼睛潮湿,黑得一点儿光也看不到。
雨水冲刷半天,他往回走——
他要这雨,轰轰烈烈永不天晴。
他要这爱,抵死缠绵如火如荼——
几句有意的闲聊后,鬼市中躲雨的几人都有些无话可说。
雨势不缓,夜雾深重,赵舜送鸣呶回张宅。姚宝樱笑着与他们告别,自己独自回家。
她没有撑伞,沿着廊下的避雨处慢慢走,水粒在她裙摆开花。
而拐过一道弯,姚宝樱被黑暗中伸来的一只手捂住嘴,被拖入深巷中。
她有一些预料,所以不慌张,不挣扎。
姚宝樱被推到墙头,眼前却骤然一黑,一道黑色纱布捂住了她眼睛。她有一瞬疑惑,以为他会掩饰身份。
可下一刻,张文澜匕首掐在她颈侧,气息如蛇息般靠近她的脸。
“再说一遍。”
电光劈天,雨大如斗。
耳边噼里啪啦雨声中,他的声音又轻又冷,却带着一丝诡异的柔意:“樱桃,你要和我分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