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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空即色来色即空11

    雨声浩大,涓涓不息。

    深巷中,姚宝樱贴着墙,眼前蒙布,颈侧抵匕。而她闻到一股在潮湿雨巷中被衬得更为浓郁的花香,鼻尖全是水汽和郎君的气息,所以那被花香掩盖住的另一重气味,她没有注意到。

    她本也很难注意到。

    因她此刻心乱如麻。

    麻痹了许多日、惴惴不安许多日的少女情愫,都是见不得光的。她在近日对夷山的探查和赵舜的提醒中,已然明白自己该下定决心。

    下定决心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可是趁着她尚未沉沦,就该早早清醒。

    她早就想和张文澜说清楚了,她早就决定即使他用自尽威胁自己,自己也不能被他裹挟。只是他这几日不来找她,她抱着一腔侥幸的拖延心思,希望这个说清楚的日期来得慢一些……

    眼下,不能慢了。

    姚宝樱靠着墙,身子挺得直而僵硬。她仰脸时因眼前这种被雨打湿的黑布,她看不到张文澜的轮廓。

    这样更好。

    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脸,她的心可以更狠。

    但她也不想伤害他。

    姚宝樱便深吸口气。

    她斟酌着,用自己最大的诚意,仰脸与他说:“我们三年前就已经说好两不亏欠,早些时候,你哄骗我的时候,也口口声声说你心中喜爱高二娘子,你对我绝没有旁的心思,让我不要多想。我们早就说好了,何来此时的分开一说?”

    她认真道:“我们没有在一起。”

    张文澜垂眼看着她。

    他的眼睛被一重雨雾弄得混沌。

    他的脸色如他手中的匕首一样冰凉苍白。他轻声:“那日落水时,你分明救我的。你是在乎我的。”

    “我是在乎,”不等张文澜目生华光,姚宝樱便飞快说下去,“可我也在乎一只鸟,一片叶,一朵花开,一点星坠。我生于人世,自然为天地万物牵动心魂。可这不是喜爱。”

    “不是喜爱?”张文澜轻柔的呼吸,拂在宝樱面颊上。

    她抵在身侧的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可她不敢让自己的脸上有一丝一毫多余的神情,她知道他在观察自己。

    姚宝樱斩钉截铁:“不是。”

    张文澜:“你看我时脸红,不是喜爱?”

    “我只是好色。”

    “你收了我的莲蓬,不是喜爱?”

    “我只是心软。”

    “你在城隍夜游时冲我喊话对我笑,不是喜爱?”

    “我只是爱热闹。”

    “你跟踪我一整日,看我逛一整条街,从天亮看到黄昏,不是喜爱?”

    “你怎么知道?”姚宝樱声音颤了一下。

    “我自然知道,”张文澜冷笑,“这也不是喜爱。那你在离开张家后重新溜回去,在禁园画室徘徊,被仆从误以为禁园闹鬼,难道不是因为你很关心我,很在意我?”

    他喃喃自语:“我从宫中回来,烧得起不来的时候,我就想,如果樱桃在,樱桃就会陪在我床边,给我讲故事,逗我开心。我耳朵嗡鸣精神不济,压根听不清你讲些什么叽里呱啦的故事,可是只要看你趴在我床边,眉飞色舞神采飞扬,我就很开心……你都回去过禁园了,只差一步你就会去寝舍看我了……你为什么不多走那么一步?你为什么不来看我?”

    姚宝樱察觉他抵在自己颈侧的匕首在颤抖。

    她心中警惕,心想不能多刺激他。万一他真的一匕首挥下呢?

    可是转念一想,他真的疯到了这个地步的话,自己一个正常人,当然要远离疯子啊。

    她有什么错?

    朝堂和江湖本就隔着天堑,他心计诡谲阴晦非她所能接受,难道她仅凭皮囊,仅凭模棱两可的情愫,就要不管不顾地顺着他,与他好吗?难道双方互相提防,互相试探,互不信赖的关系,会有好结果吗?

    三年前没有,三年后更不会有。

    所以,哪怕姚宝樱被他问得心尖颤抖,被他问得手脚发软,她仍要坚持地、平静地重复:“没有。一丝一毫也没有,一时一刻也没有。”

    她语气略重:“张文澜,你不要再问了。不要再自取其辱了。”

    自取其辱。

    张文澜眸中混沌间,竟生出丝缕笑意。

    他缓缓点头。

    不错,连不认识几个字的姚女侠,都知道“自取其辱”,他却不知道。

    自取其辱啊。

    可是他不就是一直在自取其辱吗?

    可是他不觉得这是自取其辱。

    爱恨纠缠比一味的畏惧痛恨强得多,心中记挂一个人比空落落的行尸走肉有趣得多。时刻掌控她的踪迹,知晓她身在何处,他每每只消想象,便获得餍足。

    她怎么懂?

    她当然不懂。

    张文澜淡声:“我杀了你,你也不来爱我?”

    姚宝樱蹙了下眉。

    她冷冷道:“我不会一直惯着你发疯。”

    张文澜平声静气;“其实没什么。你死了,我立刻追随你。”

    姚宝樱便冷冷道:“那你就来吧。”

    一时间,天地只闻雨声,不闻深巷中这对男女的呼吸。

    呼吸声都被浩大雨声盖住了。

    姚宝樱被张文澜身上愈发浓烈的花香熏得有些晕。

    她本捏着拳,等着他如何“杀”,她自然有本事趁机反击。干脆劈晕他,把他交给长青大哥了事。

    可她迟迟没有等到他的“杀”。

    他的匕首始终抵在她颈侧,他的手一直在发抖,可是她连一层皮外伤都没有。就他那个武力,他能做到控制住这个力道……姚宝樱心间怔怔然,生了酸楚。

    雨声闷闷打在屋檐上。

    姚宝樱放软语气,轻声:“阿澜公子。”

    他不吭气。

    但她当然知道他在听,她继续:“阿澜公子,其实你很好。你生得好看,又能说会道,还是当朝大官。以你的野心,你官位肯定还会越来越高。高二娘子没有真正嫁给你,那只是你与她无缘。可若你真想讨得一位夫人,我想这是十分容易的。”

    张文澜:“二婚也容易?”

    姚宝樱一滞。

    她无视他,继续:“你这样优秀,会有很多娘子真心喜欢你的。只是我和你志向不同,地位不同。我是江湖人,受不得拘束。你是朝堂人,与我立场并不相同。我们理应好聚好散,彼此不要折磨。”

    她犹豫一下,轻声:“三年前……”

    张文澜的眼皮轻轻抬了一下。

    姚宝樱抿唇片刻,仍然无法告诉他,三年前二人分开后,她去太原城救到的人之一,便有他哥哥。也许张漠的生死并不会因那片刻阻拦而有丝毫变化,可若张文澜得知,张文澜必然会怪罪到他自己头上。

    这会摧毁他。

    她始终不愿意伤他。

    张文澜敏锐非常:“三年前怎么了?”

    “三年前,我太年少了,处理事情太过决然,可能给你造成了伤害,”姚宝樱抱歉道,“当时打断你的腿,情非得已。后来重逢后,我一直担心你会因此跟我算账,但你始终没有……我便知道,还是我小看了你,误解了你。”

    少女小声:“那时候,你不成熟,我也不成熟。我们才分开得那么不愉快。我不希望再那样了。”

    姚宝樱露出笑容:“幸好你的腿伤已经治好了,不然我会抱愧终身。”

    张文澜闻言,一下子失笑。

    他的腿……

    她可知就是此时此刻,他们对峙的这一刻,他的腿疼都疼得快要了他的命吗?

    她以为结束就结束了,可蔓草难除的逢阴雨便腿疼的病,早已成为附骨之疽,会伴随他此一生。只要腿一直在疼,便一直提醒着他,这世间,有一个姚宝樱。

    这世间有一个姚宝樱,凭什么他得不到?

    张文澜的长久不语,让姚宝樱觉得有了希望。

    她道:“所以,我虽然不喜欢你,但我也希望你开心。如果你需要我为此做出补偿,我也是愿意的……”

    张文澜凉凉道:“因为不爱我,你决定补偿我?”

    姚宝樱点头。

    张文澜语气不明:“你对待不喜欢的人,倒是大方。”

    这个,姚宝樱就不与他讨论了,她保持尴尬的微笑姿态。

    她又感觉到他俯脸靠近。

    他的唇息几乎快挨上她,让她不由自主地屏息。她听到他说:“是对所有不喜欢的郎君,都大方得愿意补偿,还是只补偿我一个呢?”

    姚宝樱无言。

    她心想也没有别的郎君追着我不放啊。

    在张文澜用落水来逼她之前,她都不知晓自己魅力这么大啊。她还为此窃喜过呢:居然有人算计那么多,只是因为喜欢……

    啊啊啊,宝樱,别再沾沾自喜了。冷静解决此局啊!

    姚宝樱被他的气息弄得慌乱一下,她努力找回自己的冷静时,她听到张文澜浅笑一下:“那你就补偿我吧。”

    姚宝樱抬头。

    下一刻,她颈侧的匕首动了一下,换了位置,青年的手拢了上来。他手箍住她脖颈的时候,她出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但这只是开始。

    姚宝樱大脑轰的一下空了。

    因为张文澜俯身,亲上了她的唇——

    天地阒寂。

    雨大生雾。

    只有深巷中的青年拥着少女,匕首朝外,一掌捂她,将她压在墙头亲吻——

    姚宝樱呆滞中,感受到了他舌尖的柔软与香甜。

    一碰之下,她脸刷地爆红,血液逆流,大脑嗡嗡中,勉强找回了自己的神智。

    她猛地抬手推他。

    可是抬手间,她的力道本没有收,却在一瞬间发现自己手脚无力,失了气力。

    怎么回事?

    她腿软欲倒,震惊难道这就是话本中亲吻带来的可怕作用?她的心快跳出嗓子眼,整个人头重脚轻,趔趄一下,全靠张文澜拥住她。她想掀开自己眼睛上的黑布,可张文澜缠上来,握住她手指,她竟忘东忘西。

    只是在他舌尖与她触碰时,她蓦地侧过脸,颊畔泛红,躲过了一个更深入的亲吻。

    姚宝樱呼吸乱了:“你……”

    一张口,他得到机会,再次俯来。

    她绷住颈筋躲避,她怒道:“你乱来!走开……”

    她真的推不动他。

    她的腿抬起欲偷袭,膝盖被他的膝盖顶住。他整个人埋压过来,她竟被他的力气压得往墙上到。铺天盖地,她闻到浓烈至极的花香,口腔间全是他甜软的气息。

    舌尖痴缠让她的心魂刹那间高高跳起。

    他的每一次呼吸,都如鼓点般跳在她的心房上,让她跟着混乱。

    他手捂住她心脏,轻笑:“还说你不喜欢我?那你的心跳是怎么回事?”

    少女疯狂推他,她却推不动。她面颊上的绯红霞色,窘迫与慌乱,是张文澜从未见过的。他为此心动得无以复加,他拉着她的手,让她抚摸自己的心跳。

    他喃喃自语:“樱桃,我迷恋你。”

    姚宝樱怒:“滚——唔。”

    气息再缠,混乱迷离。

    姚宝樱:“你给我下药?!什么药?”

    她反应了过来。

    她手脚无力,手指准确地按在他颈侧两根筋脉上。她却没力气按下,整个人如飘忽浮云,被他包裹,失了心智。

    唇齿间被人纠缠。

    姚宝樱气疯了:“你给我下药——”

    张文澜笑:“哦,我哪来的机会?”

    他哪来的机会……

    电光火石间,姚宝樱想到了浓郁花香,潮湿水汽,下方裹着的诡异香气……是他身上的香!

    他与自己纠缠半天,耐心等她拒绝半天,就是在等着药效生效。

    见她反应过来了,张文澜哈哈大笑。

    他的笑声又清哑又癫狂,贴着她耳际,给她颊畔染上一重绯红色。

    他迫不及待地来亲她,好是迷醉这种感觉。他在梦中这样做过无数次,可现实中这竟是第一遭——

    她乖乖地由他抱着,由他哄着。他能一亲芳泽,能尝到她的气息……

    原来是这种感觉。

    竟是这种感觉!

    他的呼吸紊乱非常,激荡得似要晕厥。他要极力控制,才能让自己不在这样巨大的亲昵唐突中露出丑态,就此昏厥。可他的血液汩汩而流,他扣住她颈侧的力道加重,她难得的对自己不造成威胁的力气,更加深了这重刺激……

    张文澜:“樱桃,我们终于亲吻了。”

    姚宝樱顶膝而踢。

    他不放在心上。

    可他也因为她的踢打,而下腹生痛,微微侧挡了一下。他目光明亮地看着她,没想到她这样了,都还能反抗……他的樱桃,真的很能打啊……

    他一趔趄,她便进攻。

    她欲扯掉眼睛上捂着的黑布,原来他捂她眼睛是为了这种目的,为了她此时的反抗变弱。他箍着她手腕,她扯不掉黑布,她很快放弃。因她发现,张文澜很弱。

    不错,即使她似乎被下了药,但他始终很弱。

    她此时的状态,都能让他退了半分。但他平时并不是这样,他虽然天赋差,毕竟是个成年男子,又毕竟在坚持习武。

    姚宝樱立刻明白了:“你也给你自己下了药?”

    张文澜低笑。

    他好像不屑于回答她的问题,他只沉迷她的唇瓣。她的唇瓣、口水像是成为了罂粟制成的花浆,他流连无比。姚宝樱也流连……她心跳砰砰头晕目眩,她却必须摆脱这种困境。

    亲吻在夜中弄出了些声音。

    张文澜喘息微微。

    他的靡靡之音,让姚宝樱更怒更恼。

    姚宝樱喘着气,在错乱的呼吸间喃声:“是了,这么短的时间,你无法给我下药,干脆把毒下在了你自己身上,好用香气影响我……你为了拿下我,自己先用毒?”

    他笑。

    姚宝樱:“你哪来这么多毒?”

    这次重逢,他身上出现过的毒,是不是越来越多了?

    先前他给她下的药无伤大雅,姚宝樱没有当回事,此时见到他下给自己的这种药,姚宝樱不禁警惕:他在做什么?堂堂朝廷命官,要这么多不同种类的毒做什么?

    他准备用来对付谁的?

    总不可能全是对付她吧?

    她挖了他祖坟?!

    姚宝樱惊惧又惊怒,而张文澜似笑非笑,贴着她唇,一边亲,一边用极高的难度,喃喃自语:“想这些做什么?反正你躲不开我,反正你要补偿我,不如就珍惜此时。

    “樱桃,你感受不到我的欢喜吗?你感受不到你自己的沉迷了?你没有那种魂魄上的战栗吗?当舌尖扫到牙齿的时候,你在发抖……”

    姚宝樱:“闭嘴!”

    他疯狂大笑。

    大笑间,他被少女用力地掐住脖颈。她此时如此没有力度的力道,威胁不到他的性命,只让他战栗激荡。他喉中发出哑音,姚宝樱耳朵一僵,后悔地收手。

    他喘着倒在她颈上。

    “叮咣。”

    他手中的匕首落在雨地中,清脆之声,二人都听得到。

    姚宝樱朝他推去,他被一推就倒,歪歪斜斜倒在雨水中。

    张文澜轻声:“再用力一些。”

    ……什么鬼!

    他喉间滚动,一声餍足的叹息,让姚宝樱猛地一抖,后悔自己的出手。

    可怜的姚宝樱竟然被他抱着,跟着他一道摔在地上,趴跪在他身上。他还仰着颈亲她,她终于找到机会扯开了自己眼睛上的布条。

    可是眼前骤然有了光,姚宝樱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身下那面若桃李、呼吸凌乱的青年。

    乌发湿漉贴颊,他的眼睛因情而更为狭长,在雨水下泛着淋漓的水光。他昏昏沉沉,似笑非笑,没有完全意识到她扯掉了蒙眼布条,就这样揪着她衣领,仰脸求吻。

    姚宝樱呆呆望着。

    她脸颊上的雨水落在他眼睫上的时候,她看到流光一闪,他眼中氤氲的雾气桃影勾着她的魂魄。

    她在迷离间再次与他气息纠缠。

    手脚无力发麻,张文澜仰身间扣住她的下巴,他终于发现她摘掉了布条。

    他笑吟吟:“好可惜。那本是奖励……

    “樱桃,眼睛看不见了,你才能更好地感受我啊。

    难道你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吗?”

    姚宝樱:“没、没有!”

    她声音里的颤音,出卖了她。

    二人半坐半抱,半挣半推,纠纠缠缠,两个病鸡都如落汤鸡般狼狈。姚宝樱就这样坐着被他拥着,再次推在墙上按压,张文澜贴着她的唇轻声:“难道你没有做过这个梦?”

    姚宝樱:“什么……”

    张文澜一字一句:“春、梦。”

    少女蓦地抬眼。

    他掐住她的脸,柔声笑:“你没有梦到过我,没有与我做这样的事,没有沉迷其中?如果你没有,那么有一段时间,你看到我就脸红的原因是什么?总不能是你爱意泛滥,根本压制不住吧?

    “你不承认无妨,你的身体承认就好。”

    他的睫毛压在她睫毛上,垂着眼望着她水润红唇:“你不喜欢我没关系,你的身体喜欢我也行。”

    姚宝樱:“我不会……”

    他又贴来。

    她头皮发麻,却悲痛地意识到,连这种头皮发麻,都是身体本能的反应。她因他的靠近而激动,因他的气息而迷乱。他的唇柔软甜蜜,比她梦中的感觉更好,更舒服……

    她好像不自觉地受他蛊惑。

    他手指拂过她颈侧时,她要拼命克制自己的情绪。

    而他一声叹,一声笑,都牵动她的心神。

    这是身体的反应。

    姚宝樱冷冷告诉自己。

    这不代表什么。

    她只是没有经验,她只是抵不过山鬼狐媚的手段,她不必为此烦恼……

    一枚药丸,在姚宝樱百般说服自己的时候,借着二人的唇齿碰触,渡入了她口中。

    姚宝樱:“……!”

    她当即欲吐。

    但他越发痴缠她。

    他又按住她肩膀,揉着她颈部、下巴,他在她耳边又笑又呼吸急促,他凌乱的气息与她融为一处。

    曾经姚宝樱给张文澜下药时,他没有感觉。此时他给姚宝樱下药,他才感受到这种将药丸推进去、让一个不情愿的人下咽的麻烦之处。

    可宝樱曾趁着他睡着,这样做过!

    她那时是否像现在这样,亲他呢?

    他知道不可能,但这无损他的想象。他因想象而激动,唾液在彼此挣扎与逼迫间,顺着颊畔流下。姚宝樱终于反抗成功,将他按在墙头,可她某种意义上也失败了。

    因为,她吞下了那枚药。

    姚宝樱快疯了。

    一整晚,她快被他气疯了。

    姚宝樱:“你又给我下什么药?”

    张文澜:“之前说好的,子蛊丸啊。”

    “好好感受一下,樱桃,”张文澜被她压在墙头,被她掐住脖颈,他面容雪白呼吸迷离,“从此以后,天南海北,你我都将能感受到对方在哪里。”

    “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张文澜看着她的眼睛如火烧,如蛇眸,如鬼影,“天上人间,死生契阔,你我永不断绝。”

    第67章 空即色来色即空12

    雨水漫漫,半夜雾起。

    姚宝樱呆滞地坐在一摊水洼中,与那挨墙而坐的青年呼吸只在寸息间。

    事情落到这一步非她所愿,可事情真的落到这一步,她得考虑后果。

    子母蛊分明是她和张文澜早就说好的条件,她分明早答应过他,但是他在这时候才拿出来,在这时候逼着她服下……体内血液因那方药丸而汩汩流得更疾时,姚宝樱感到自己生了一丝恨意。

    此恨意让她惊怕,让她畏惧。

    她是一个豁达性甜的人,且她自己知道。她知道自己和每个人都可以玩得好,她也喜欢自己的性情。她喜欢自己不为任何人烦恼,不多想任何烦心事,所以张文澜逼出她这一丝恨意……她当真怔忡了。

    她竟然会怪一个人?

    她也有阴暗的一面性情?

    这一面……朝向了张文澜吗?

    她呆呆地看着那青年,青年被她手指掐得呼吸不畅,却还在笑。他看来分外满意这个结果,分外喜欢她盯着他的这种眼神。

    姚宝樱:“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个时候拿出子蛊!你早就做好药丸了对不对?你有无数次机会拿出来,可你一次也不拿,你在这个时候……在这个时候逼我服下!你要做什么?”

    她语无伦次,她觉得自己也快被他逼疯了:“你到底要做什么?”

    张文澜:“恨也是爱的一种。”

    姚宝樱看向他。

    张文澜看着她,平静笑:“恨就是爱的别样反应。我不要你对旁人千好万好,便对我也一样。我不要你随时帮助旁人也能随时抛弃旁人,我要你永远放不下我,你的心永远会因我而跳。

    “三年了……起初我觉得我恨你,后来我在画室日日夜夜画你,我想明白了,我越恨你,就越爱你。我越爱你,我也越恨你。我有时候是真的想杀了你,但我也真的做不到。

    “我怨恨你——凭什么我在情欲泥沼中生死颠覆,你无事一身轻,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痛苦。

    “你还说你不喜欢我……我的心被你割成一片又一片,碎瓷满地捡无可捡,你竟然只说要补偿。

    “那你就补偿我吧。

    “补偿不出来我的爱,补偿出我的恨意也好。”

    雨一直这样大,姚宝樱恍惚觉得,这雨要下到地老天荒去。

    更荒唐的是,她生出无力感,望他一眼间,见他侧过脸面朝巷外,喉结滚动乱发粘结。他躬着肩发抖,眼中黑雾淋淋玉水流动……她起初以为是雨,但是看久了……姚宝樱:“你哭什么?”

    他双唇紧抿,眼眸赤红,就这么寒着眼看她。

    姚宝樱气笑:“我都没被你气哭,你一个下药的人……一晚下药两次的人,你哭什么?”

    他看着她半晌,忽然倾身过来搂住她,抱住她身子轻声:“樱桃,你别怪我。你别恨我……”

    姚宝樱:“不是你要我恨你吗?”

    “你别恨我,”他涩声,“你爱我好不好?你别逃离我,别不要我,别听了旁人的挑拨就要抛弃我。我不是故意的……”

    姚宝樱木然:这是发够了疯,又来装可怜了吗?

    她咬牙切齿。

    他是真的吃准了她吗?

    但是不……这一次不!

    他扑来抱她时,哪怕她力气不如往日,她也奋力挣扎,不肯给他丝毫好脸色。可是这种挣扎,现在好像困难了些。

    姚宝樱头脑更昏了。

    是体内的蛊。

    每一次的靠近,体内的血液就跳一下。分明是两只蛊虫想靠近,想亲昵……姚宝樱色变,不知不觉间,她的努力挣扎,竟变成了昏昏沉沉与他抵缠。在他低头吻她额头时,她呜咽了一下。

    好麻。

    姚宝樱搭在他颈侧的手抖了一下。

    张文澜心中生喜。

    他大胆地去亲她,磕磕碰碰全凭本能。她面颊绯红,他一遍遍擦去她脸上的雨水,用手指抚摸她红润的唇。

    她的唇很薄,就像她这个人一样薄情。而她靠着他肩,轻轻阖目,张文澜便想,自己能让薄情人留驻。

    舌与舌戏逐。

    她不满意地咬一下。

    他呜咽一声,刺爽得浑身战栗。

    张文澜目光湿润迷茫,呼吸又急又乱,还带着一腔慌。他眼珠颤得厉害,向上轻轻挪动间,他的身体生出了变化。他控制不住地将她往自己怀中抱,让她坐在自己腿上,缓解他的难受。

    他拉着她的手,去碰自己的伤腿。

    他想告诉她,自己好痛,让她帮自己揉一揉……

    樱桃……

    这颗汁水饱满香甜、在枝叶间嫣红摇曳、勾着他整整三年的樱桃精。

    他发抖地躬身,窒息感让他眼前发黑,他这才舍得离开她的唇,靠在她肩上喘息。她与他一样身软无力,可她又好像比他情况好一些,听不到呼吸的乱。

    姚宝樱低着头。

    她耐心地听着他气息的变化,在他妄情之刻,她骤然聚起自己此时能攒起的所有力气,朝他后颈麻利劈下。

    成败在此一举!

    张文澜突然俯身来撒娇的时候,观察到她眼珠的跳动,神色的僵冷。他倏地意识到危险,侧过肩要躲。那掌劈向他后颈的方位稍移,劈到了青年肩侧。

    他朝侧方倒去的刹那间,姚宝樱感觉到自己掌心一痛。

    由点及面。

    张文澜侧倒在雨地泥洼中忍痛的时候,姚宝樱也因卸力而跪坐在雨地中,看到自己掌侧出了血……

    她煞白着脸看他。

    闪电划破天际的一瞬间,她看到了张文澜后肩上的血迹。

    那不全是她的血,还有他肩部蜿蜒开的血,从他衣衫间渗出。

    她不至于劈人一掌,没把人劈晕,却把人劈出血,自己还跟着流血……姚宝樱喃声:“所以,这又是什么?”

    张文澜:“护身软甲,甲上生刺。”

    准备的这么多……就为了拿下她?

    雨水迷乱人眼,天

    地薄雾浓云。少女坐在雨地中,累了。

    那类似软筋散的药本就让她提不起真气,方才那一掌已是强弩之末。她觉得她此时已没什么法子摆脱他了,只好木然。

    张文澜的目光变黯:“所以,你还是不想和我在一起。”

    “先前听你和鸣呶说话……你知道我在听,那些话就是说给我听的吧?”张文澜平静道,“你让我心好痛……我走后,又不甘心。我回来找你的时候,心想我和自己打个赌。我穿上护身软甲,如果你不打我,你便不会受伤。如果你打我……这就是结果。”

    姚宝樱低头,看着自己掌心的血。

    张文澜:“你到底为什么不给我一个机会?”

    他眼睛赤红:“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一点不爱我?”

    姚宝樱抬眼:“因为你自私自利,只顾自己不顾世人。你守着你的一亩三分地,本也足以快活,但你非要把我拉进去。我和你是不一样的人,你根本不理解我,也不尊重我。”

    大雨浇灌他们。

    张文澜脸色雪白如纸。

    他发着抖,第一次听姚宝樱这样直白。

    姚宝樱:“你我之间因为立场有种种问题,你口口声声说爱我,但你从未想过解决。你喜欢我什么?喜欢我性情软,喜欢我迁就你吗?”

    张文澜哑声:“我从未要你迁就……”

    “那不是我迁就你,请问是什么,”姚宝樱嘲讽,“你一次次逼我对你心软,一次次抛下诱饵让我就你。你知道我对什么感兴趣,就掌控什么让我不得不找你。我甚至怀疑我现在接触到的汴京一切讯息,都是你有意让我发现的!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我自己查出来的,什么是你想要我查出来的,我已经分不清了。”

    张文澜:“我对你的感情这样浓烈,你看不出来?”

    姚宝樱:“我不要那么浓烈的感情!”

    他身子靠着墙,好像晃了一下,肩头的血出得更多,衬得他脸色愈白。

    他好绝望地笑:“为什么不要?你为什么不要!”

    姚宝樱厉声质问:“当你满口谎言时,我怎么分辨那一丝毫的真意?当你这个人从头到尾都是假象的时候,我怎么看待你的所有举措?你说喜欢我,可你只想掌控我。一次次的下药,一次次的利用,一次次的欺骗……张文澜,你就是个烂人。”

    姚宝樱:“我从未见过你这么坏的人,从未见过你这种坏到骨子里、压根不想改正的人。我志在天下志在万世,我志不在你,不在你的狭隘情爱之间。你和我连志向都不同,品性都不同,怎么相谈甚欢?”

    “明明!明明之前相谈甚欢过!”张文澜语气抬高,他这种很少激动的人,此时被激得发抖着反驳,“你为什么对我这么苛刻?你总是对我很苛刻……你说我很坏,我到底做什么坏事了?我是杀了人还是放了火?就算我三年前……那也过去很久了,那也被你阻拦过了!我早就得到过惩罚了。”

    他苍凉无比:“我是养了好多诱饵,那都是因为你不回来……可我们也有过很好的时候,我也尝试过适应你的方式。”

    他眼中湿漉漉的。

    他难过非常。

    他想说落水之后,她离开张家,他不是同意了吗?他刺向开封府少尹的那一剑,难道不是对她的求饶吗?

    他没有抓她回去啊。

    张漠教育过他了,他虽然嘴硬,可他也生出狐疑。他猜她是不是喜欢温柔些的方式,所以他天天去鬼市找她。他出城那么辛苦,回来就摘莲蓬给她……

    这些全是误解吗?

    这些什么都不代表吗?

    你看,张文澜能找出这么多理由,可他望着少女明亮的眼睛,他的哽咽堵塞到喉咙间,也生出了一腔倔强。

    凭什么,总要他低头。

    凭什么,次次都是他求她。

    她说他不努力面对两人之间的立场,难道她努力过吗?她也没有努力过。她不提,他便觉得她不在乎,觉得她会向着自己……

    原来她不向着他。

    她在这里等着他。

    所以,什么都不用多说了。

    不喜欢他的人,永远有一堆理由拒绝他。他对她的指望本就错付,可怜他早就明白,却还是生出奢望。

    终归到底,不过是不爱。

    张文澜闭了下眼。

    他睁开眼后,变得重新平静:“姚女侠,我和你推心置腹地聊一句。你对情郎的标准过于苛刻,必须像你一样品性高洁才可以的话,你应该和圣人成亲去。可是圣人没有爱,圣人牺牲自己牺牲你,我永远不会牺牲你。你心甘情愿为了你的天下大义受委屈,但我却害怕你受委屈。你在乎更高洁更光鲜更美好的东西,我只关心你这个人。”

    姚宝樱怔住。

    姚宝樱:“你不知道怎么爱一个人。”

    张文澜:“那你给过我机会去学吗?”

    他的话,与天上的雷电同时到来,劈得姚宝樱趔趄起身,又再次跌摔在泥水中。

    雨水噼里啪啦,正如他们错乱的心事。

    张文澜眼睛发红,他轻轻笑一下:“我是不光明磊落,但我每一次出手都有我的缘故。你可以不接受,你可以和我吵和我闹,我未必不会低头。但你的选择,是放弃,抛弃。

    “你觉得我无药可救,但你也没有你自己以为的那么好。你这个人自负极了,觉得自己永远是对的,自己就是高尚的化身。你为此而得意是不是?你不必否认,我清楚你,了解你,比你以为的深得多。我早就看透你了。正是因为看透,我才能一次次让你步入我的陷阱。”

    他淡淡道:“你好与不好,我都喜欢。可你只喜欢我好的一面,不喜欢我不好的一面。我是喜欢掌控你……可这都是你的错。”

    他喉结滚动。

    他好像有许多话想说,但姚宝樱怔坐在雨地中,全身被淋得湿漉漉,他只是扑过来扣住她:“那已经无所谓了。你跟我回张宅,我们有漫长的时间来解决这个问题。”

    姚宝樱一惊。

    她立刻想到莫非他是要囚禁?

    长青大哥呢?张宅那些侍卫呢?是不是就躲在暗处,等着他一个手势就冲下来?

    姚宝樱心神好乱,既有自己的缘故,也有张文澜那番话带来的震撼。她在一团乱麻中勉强找到最重要的部分,心想无论如何,不能被他抓回张宅啊。

    凭他现在对她的失望来看,她一旦被抓回去,再不会有自由了。

    “那是你努力不够,”姚宝樱飞快道,“你努力错了方向,我不是你说的那么可恶。”

    她慌乱间,四面黑魆魆,她看不到刀剑影子。她不知是雨大缘故,还是自己被他下了药的缘故,当务之急——

    少女一横心,压住他,大义凛然地亲向他。

    他木然。

    宝樱:“我玩不过你,我和你走。”

    他大约不信,反应近无。

    姚宝樱贴着他的唇轻声:“喜欢你的皮囊,你便不接受吗?”——

    姚宝樱和张文澜在雨地中对着发疯的时候,长青他们其实并没有及时赶到深巷,去帮张文澜控住姚宝樱。

    因为,鸣呶。

    鸣呶被送回张家,张文澜根本没返回张家。鸣呶是看到府门前的长青第一时间,就意识到情况不对。

    长青他们披着蓑笠,翻身上马,看似要出门。这么晚了,他们能去哪里?

    鸣呶对他们道:“送我回宫。”

    长青望一眼那被赵舜等人护送回来的小公主,他本不欲理会,但鸣呶在这时候使出公主架子,抬起下巴:“怎么,你们张家的人面子这么大。我使唤不动大水哥、小水哥,也使唤不动你们?”

    躲在巷尾的赵舜,看到鸣呶为难长青他们。

    公主平安到张家,赵舜放下心,正打算离开的时候,公主的侍卫摸了过来,递给了赵舜一张纸条。赵舜看到纸条,猛地看向巷深处张宅府门口的公主。

    灯火落在地上水洼间,点点滴滴。他看到长青等人无奈下马,备置华车宝马,亲自送公主回宫。

    而鸣呶的那张纸条,导致的另一个结果是:长青等侍卫送公主回

    去后,再返回鬼市援助自家二郎的时候,赵舜已经带着鬼市的江湖人手,立在墙头屋檐,为保护姚宝樱,而拦住了张府的侍卫们。

    赵舜没有找到姚宝樱和张文澜身在何方,但他不能让张家这些侍卫进入鬼市。

    少年郎立在墙头,披着雨衣戴着蓑笠,笑吟吟:“若是开封府公务,请出腰牌。若是张宅故人,恕我不能让路了。”

    长青掀起眼皮。

    寒雨夜,青年的眼睛幽暗锋利。

    长青对二郎的行为,私心是有些不太赞同。但旁人忤逆二郎,则不被长青允许。

    长青淡声:“让路。我只是来寻二郎回府的。”

    赵舜笑眯眯:“哎呀,可是我没有在这里看到过你们二郎。是不是走错了?你们要不要去别的地方找找?”

    一个侍卫凑到长青耳边,提醒:“这人是姚女侠的相好。”

    长青:“?”

    赵舜笑容僵住:“……”

    然后长青恍悟,不再多说废话,直接拔身横刀纵起,踩着淋漓浩雨,迎向鬼市江湖人的包围圈。

    两方人马搏斗,都被雨水蒙蔽,没注意到还有一个人,躲在暗处,观察着他们。

    云野静静地在鬼市一处楼阁厢房,看着下方双方人马的打斗。

    云野盯着长青的身手。

    他在一寸寸寻找故人的痕迹,可他从未与弟弟相处过一日,他真的很难看出来。那么,便需要长青和自己相认……但长青这个人淡漠至极,先前自己闯张宅,当着长青的面暗示长青身世有异,长青都不为所动。

    张文澜好像也不为所动。

    要么,是张文澜早就布好了局,不在意长青何去何从。要么,是张文澜笃定长青不会被云野蛊惑。

    云野无奈地想,无论如何,自己得找个独处机会,和长青聊一聊。

    他摸紧怀中的寒鸦翎羽饰物,脑海中浮现母亲模糊的面容。

    他再次想到张文澜与自己相约,在夷山交换半份名单。

    为什么是夷山?

    云野本迟疑,但如今,正使对他越来越不满,高家的追查离他越来越近……他必须得去夷山了。

    他也要得到张文澜手中的半份名单。

    一月有余,云野查出自己手中这半份名单上的人,待霍丘使臣态度亲昵。那么,他有理由相信,这份名单是北周的“和谈派”。只要自己知晓这些人是谁,便能和这些人联手,将霍丘这次派出来的废物正使挤出去,自己和北周完成和谈,谈好和亲……

    也许,自己可以带高善慈离开北周。

    情爱不是他心中最重要的部分。

    但……可有可无的话,他也没必要辜负高善慈——

    云野在暗中窥探的时候,赵舜和长青在鬼市展开斗法的时候,电闪雷鸣愈发浩瀚。

    深巷雨帘遮掩一对男女的身形。

    姚宝樱压着张文澜,与他拥吻。

    他起初麻木,并不张嘴。她欲后退时,他果然上当,又来搂住她。

    在少女主动的诱身下,他的身体与心魂在拉扯。张文澜俯眼看她,那种空寂的眼神,碎星一般,痛苦伤怀,让人肝肠寸断。

    难道宝樱就没有心么?

    阿澜……你怎就这样呢?强势,聪敏,内锈,却偏偏脆弱。

    姚宝樱心中为此一酸,血液沸腾时,她脑子如被蚊虫蛰了一下,麻麻的。这是子蛊的作用。

    她在与他的亲昵间,不可避免想到自己的梦。

    但她真正要做的,其实是观察四方墙头屋檐上,是否有长青大哥的踪迹。

    她真正要做的,是捂住张文澜的眼睛,按住他的手臂,不让他有机会做出手势,或者送出暗号,让那些可能潜伏在黑暗中的侍卫冒出头。

    都怪他给她下的药。

    她现在内力空空,根本听不到四方声音。

    只能听到郎君的呼吸吞咽声,只能闻到他肌肤上潮湿的清香。

    她听到张文澜喃声:“和我回去,我们好好的,重新开始……只要没有人挑拨,没有人打扰我们……”

    姚女侠不吭气。

    闪电划破天际的时候,姚宝樱看到他雪白的、线条流畅的下巴,被她捂住了一片红绯胭脂色。雨水滴答答,湿淋淋地浇灌二人。

    唇齿间柔软芳菲。

    她有一瞬心软。

    他垂着目,姚宝樱心想:他在纵容自己吗?

    难道说,是因为她的缘故,才导致了他对自己的偏执吗?

    阿澜公子……

    他的呼吸好静,好轻。

    他的脸颊好红,好潮。

    宝樱缠着他不放。她的呼吸都凌乱的时候,他一个武功废物,气息静得几乎没了。

    这就是姚宝樱要的效果。她本来知道他心肺能力不可能比得过自己。少女哪怕双唇酥软,心底到底狠硬。

    她抬目望去。

    他垂着眼看她。

    他大约意识到了,朝她淡淡笑一下,眼神分外涣散,毫无焦点。

    姚宝樱怔忡后退一步的时候,他像个爬出水岸枯骨嶙峋的水鬼,犹春于绿,明月雪时,好是姝丽。

    张文澜用这种模样朝着她,朝前跌倒,歪过来压在她身上。她被他力道压倒,两人一同摔倒在雨洼中,姚宝樱发现他靠着自己肩头,已经昏迷了过去。

    姚宝樱:“……”

    好了,到这一刻,侍卫们都没出现,她确定长青大哥他们没有跟过来了。

    姚宝樱心情难辨。

    ……虽是心肺碾压,但她算是把他亲晕过去了吗?

    他始终连换气……都不会……

    但怎么说呢,今夜这危机,算是被她应付过去了吗?——

    姚宝樱怀着复杂的心情,将张文澜搬到了一个商铺外面的屋廊下。

    多余的,她不管了。

    长青大哥肯定能找过来的。

    她的内力在这个搬运过程中,在一点点恢复。姚宝樱便知道,张文澜给他自己身上凃的那种不知算不算毒的药物,恐怕因为临时起意,而用量没有严密讲究过,才只制住了她片刻时间。

    但她要提防起来了。

    他身上如果有这种药的话,他日后一定会用这种药对付她的。

    而她……算了,先避避风头,看能不能躲一波吧——

    天亮后,雨势缓了。

    姚宝樱打算直接上夷山,先找到高善慈。找到了最好,找不到的话,她也得先躲起来了。

    她可能需要点易容……

    烟霭薄雾,山岚灰青,一切像是夏夜粼粼海浪。

    但姚宝樱才到夷山脚下,便听到马蹄声。

    烟雨下,她一个觳觫,以为自己这么快就被张文澜追到了。她哭丧着脸回头,却见追来的人,不是张文澜,而是赵舜。

    赵舜:“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姚宝樱一言难尽,不知该怎么说。

    好在赵舜也不是很想听她和张文澜的爱恨情仇,赵舜果断拉过她手腕:“被咱们藏起来的那个张伯言,醒了。”

    姚宝樱一时没想起来这是谁。

    赵舜:“他想与我们合作,共同对付张文澜。你去不去?”

    姚宝樱:“去……吧。”

    赵舜:“你犹豫什么?”

    姚宝樱:“去!”

    第68章 色字头上利刀锋1

    姚宝樱和赵舜重新冒着烟雨返程,回去寻张伯言。

    一路上,赵舜许多次看着她,欲言又止。姚宝樱知道这个弟弟好奇什么,但她现在好累,不想提关于张文澜的任何事,便装作看不懂赵舜的神色。

    可笑的是,她现在赶路,竟也是为了探知张文澜的秘密。

    而一进城后,不知是不是体内蛊虫的作用,马匹越往西走,姚宝樱的心便跳得越灼热。而她心知,张宅就在她前进方向的西方向。

    怎么说呢。

    宝樱怅然。

    她想她这辈子难道摆脱不了张文澜了吗?

    哼,她偏偏不往西走……马头一拐,姚宝樱和赵舜的马匹,埋入了汴京东南角的角楼外鬼市方向。

    等二人终于推门进屋的时候,他们看到张伯言已经坐了起来,倚着床,正听桑娘指手画脚地讲述张伯言在这里苏醒的原因。

    窗外的烟雨斜入窗帷,这位张家三族叔府中的郎君在躺了半月、苏醒后,四体无力,柔弱无力。他看着略微瘦削伶仃,眼中神色也有一派迷惘。

    他看到了走进来的外衫半潮的少女,目光瞬间生出警惕。

    即使刚从旁人口中得知,这个少女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但是他记忆的最后,分明是这个从黎明下的墙头一跃而下的少女,抓着张文澜手中匕首,朝自己心口挥来。

    他深深记得那种无能为力的感受:对方的动作太狠太快,眼神太过平静。他绝望地意识到他根本躲不了那一刀。

    分明,只差一步,他就能杀了张文澜……

    姚宝樱

    打起精神,拉开椅子坐下:“所以,你为何要杀他呢?”

    赵舜立在宝樱身后,因这个“他”字,而瞥了宝樱一眼。

    但显然张伯言不可能对姚宝樱有这种细微的了解,他沉吟片刻,考虑到如今情形,他才斟酌着道:“我父母还活着,我们便不是完全失败。当日我在去皇宫的路上埋伏张二,便是两个目的;若是他没赶到,我便进宫面见官家,将张大、张二从现在的位子上拉下来;若是他赶到了,杀了张二,我正好可以和张大谈判……张家绝对落不到那对兄弟手中。”

    张伯言抬眸:“你们是……江湖人,是吧?鬼市坊主若愿意和我合作,事成之后,我愿意以张家新任家主的身份,和你们结盟,和你们鬼市展开合作。”

    他迫不及待:“厌恶江湖人的,从来不是整个张家,而是张二郎个人的主张。张氏从没想过打压你们,你们好与不好,对我们根本没什么影响,张二出于个人私怨而要江湖人在汴京绝迹这种行为,我与我爹,都深恶痛绝。”

    姚宝樱掀起眼皮。

    她问:“什么个人私怨?”

    张伯言:“张大郎以前好像在江湖上结了仇,张二郎为此不平。”

    姚宝樱便想:啊,果然是这件事啊。

    看来张漠当年从太原离开,逃去汴京后,确实没和张二郎说过他在太原的见闻啊。这么多年,张漠始终没告诉张文澜那年的事情始末……张漠都不告诉张文澜,会告诉她吗?凭什么告诉她呢?

    她抿唇。

    张伯言大约看到了希望,便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姚宝樱。

    他看出来了,这个年纪不大的女孩儿,竟然是这里的主心骨。

    这个女孩儿,先前和张文澜在一起。但从她救自己的行为看,她很可能是被张文澜胁迫的。如今摆脱张文澜,这少女便有可能和自己结盟。

    姚宝樱沉思许久而不语,赵舜咳嗽一声,替她发声:“你掌握着张二郎什么秘密?让你自信你可以去官家面前告发?你应当也知道,官家和张大郎的关系。”

    张伯言挑眉。

    他笑容古怪。

    半晌,他轻声:“我爹让我去幽州,找云州张氏的旧仆,打听张二郎是野种这件事。我确实打探出了一些眉目,果然世间所有传闻,并非空穴来风啊。”

    赵舜惊讶,快速思考自己可以从其中利用些什么。

    而姚宝樱刷地抬目。

    她冷冷道:“打听别人的出身做什么?你们都是人上人,瞧不上云下污泥。可也未见得你们多么光明磊落。难道张二郎身世如你们所料,有些问题,他便不配当今日的家主?”

    赵舜心想当然不配啊。

    这是“张”家家主。如果张文澜都不姓“张”,凭什么当人家的家主啊?

    但他转头一看姚宝樱的脸色,选择闭嘴。他早说过,宝樱不露笑容的时候瞳孔过大,黑岑岑的,就如她常用的那把陌刀一样,压迫性十足。

    赵舜不敢开口,张伯言则不以为意。

    张伯言笑:“如果他不光不是张家种,他父亲,很可能是霍丘人呢?你说,官家会允许有霍丘血脉的人,位居北周朝堂高位吗?”

    赵舜和姚宝樱霎时一顿,同时抬眼看去——

    姚赵二人与张伯言密谈的时候,长青等侍卫也将昏迷的张文澜带回了张家。

    正好张漠最近病情不稳,家中大夫顺便给张文澜开了副药,他们便静待张二郎醒来。

    长青靠着墙沉思,想他们这次没把姚女侠带回来,二郎醒来必然不悦。二郎这一次行动匆忙,若是再有下一次机会,姚女侠可能就处境堪忧了。

    不知为何,他对姚宝樱有一腔莫名其妙的好感。

    也许是少女的热忱与嘴甜,让人难生厌恶。

    也许是少女的那招“破春水”和他同出一脉,她明明知道自己受二郎命令而监督她,但她从未对他摆过脸色。这种性子好的小娘子,自然会吸引身边人。

    再也许……长青想,在他缺失的那段记忆中,是否存在过姚宝樱呢?

    可如果他以前见过她,他自己不记得,难道姚宝樱也不记得?或许,他不是见过她,有可能是听过她,知道她……他会从哪里知晓她的存在呢?

    长青的脑海重锤砰砰疾跳,头因他的努力回忆而剧烈痛了起来。

    他痛得捂头冒汗时,府上医师乐呵呵地捧着一碗药过来:“长青,我把这个月的药给你熬好了。哎,张家最近不太平啊,你们这全都在喝药……老夫煎药都煎出了一头汗。”

    长青望向这个大夫。

    他接过药碗。

    这是两年前开始,他成为张二郎的贴身侍卫后,每月都会服用的药。药物治疗他旧伤的时候,也让他的记忆始终封存。

    曾经他从未想过解开记忆,而今……

    长青接过这碗药,询问:“二郎如何?”

    医师便唏嘘:“做噩梦呢……二郎真是不把命当命,就他那个身体,跑去淋雨,瞎折腾……”

    可不是瞎折腾么。

    长青想。

    人生一世,谁又对自己的前路一清二楚?若不能在每一次的重大抉择中都选出正确的那条路,误入歧路后,想走回头路,恐怕艰难更胜过往。

    但一味逃避,恐怕非长久之道。

    唠叨了半日的医师摇着头去照顾张漠这个病人,长青便端着药碗站在墙根,出神了一会儿,面无表情地将药倒入了花圃中。

    他不喝这药了。

    从今日开始,他都不会再服用这药了——

    张文澜吃了药后,仆从们都在门外守着。

    他模模糊糊地陷入昏迷,在昏睡中人生宛如走马灯,他做着一个又一个以旧年经历为胚胎的噩梦。他在一个个噩梦间疲于奔逃,逃得口干舌燥全身无力,他只能看到姚宝樱模模糊糊的影子。

    而他身后有恶兽相逐。

    他听得到母亲如影随形的笑声。

    玉霜夫人的笑声越来越尖锐:“阿澜,你要去哪里?阿澜,娘找你找得好辛苦,你回来吧!”——

    鬼市的漏屋中,玉霜夫人的形象,第一次经由张伯言之口,为姚宝樱所知。

    很奇怪,云州张氏也算一个大家族。但云州城破后,逃去幽州的旧仆,能记得的,居然不是家主,不是家中姨娘们,甚至也不是被火烧死的家中郎君娘子们,而是玉霜夫人。

    云州人称她为“玉霜夫人”,是因她无名无姓,宛如山间野鬼飘魅,狐媚惑人。

    她的美姝丽诡谲不类凡人,宛如天地寒雾,月下飞霜。

    传闻中,张氏家主年纪轻轻便是大同镇节度使,人称“节帅”。

    大同镇包括云州,蔚州。

    云州与蔚州如今都成为霍丘占领的国土,而在多年前,大同镇节度使和云州刺史高氏一族共同生活在云州,守卫这方边界之地。

    云州张氏与高氏早有婚约,父母辈时,便给两家娃娃许过娃娃亲。

    但高家娘子还未嫁入张家,年轻的张节帅在一次出城围猎时,在山间遇到了一位狐女般的女子。张节帅将此女带回张家,为她取名“玉霜”,不顾高氏的怒火与张氏的不满,强硬娶了玉霜为妻。

    少年夫妻过了一段琴瑟和谐的新婚生活,他们在这起初的婚姻中,生子张漠。

    张漠是云州张氏的嫡长子,又盛着父母双方的爱意,出生便得天独厚,受人呵护宠爱。

    但再浓烈的爱,也有消散褪去的时候。张节帅与玉霜夫人之间的矛盾,在一日日的战火侵犯云州中,愈演愈烈。

    玉霜夫人在常年婚姻中,始终没学会高门贵女应擅长的“料理内宅”这些琐事。

    她爱歌赋,爱美酒,爱登山观日,爱月下曼舞……她爱的,都是些在战乱年代不合时宜之事。

    张家对她的不满累积得越来越多,张节帅对她也不再如昔日般爱怜体谅。在身边人一日日劝说“玉霜夫人不是合格的张氏主母”

    下,张节帅自己产生了动摇。

    他无法放下心中所爱,但他也意识到自己改变不了玉霜夫人。

    于是,在高氏和张氏联手的一桩算计下,高氏娘子出现在了张节帅的寝舍中。次日,两家重启这段已停滞许久的联姻。

    张节帅唯一为玉霜争取到的,是“平妻”。

    玉霜的答案,是在张节帅的新婚之夜,差点一把火点了这处百年古宅,让二人的夫妻情谊降到冰点。

    从那以后,张家便陷入了不宁。

    在这种不宁中,玉霜怀了第二个孩子。

    此时距离他们成亲,已过去六年。

    而云州张家府中,在高娘子的默许下,仆从中隐隐有些传闻,说玉霜夫人红杏出墙,那腹中胎儿,并非张氏骨肉——

    张伯言的讲述娓娓道来,显然他为打探这桩隐私,花了很多精力。

    赵舜目光闪烁。

    姚宝樱则怔忡地想,难怪张文澜那么恨高家。

    那么,高善声知晓自己和张家的这段旧仇吗?如果不知,那他是蠢货。如果他知道,他还让妹妹嫁过去……他们为了和谈,当真不顾一切啊。

    高善慈在其中,成为了这枚棋子。

    张伯言:“传言不会有误,否则张文澜的出生,不会承受那么多流言蜚语。玉霜夫人此举,是为了报复张节帅。而张节帅也开始不停地纳妾,就像是报复玉霜夫人一样……”

    赵舜:“……”

    姚宝樱轻声:“可张文澜是无辜的。”

    张伯言和赵舜都看向她。

    她定定神,掩饰自己心中一瞬间浮起的迷惘无措感,询问:“可你为何说,玉霜夫人是和霍丘人……那什么,生下的张文澜?”

    张伯言:“因为云州城破时,有人看到玉霜夫人出现在城楼下了。幽州旧仆称,张家那把火,是玉霜夫人亲自放的。

    “她在霍丘人的帮助下,亲自放火烧自己府宅,烧死自己丈夫、丈夫的妻妾……”

    姚宝樱站起来。

    她不耐:“但这和张文澜有什么关系?”

    张伯言语气便厉:“关系就是,当日有人看到,张文澜和玉霜夫人在一起!我有证人在手,如果我的证据无错,那便是玉霜夫人和张文澜一起烧毁云州张家,助霍丘人破城,摧毁整个云州。

    “玉霜夫人是叛国贼的话,和她在一起的张文澜是什么?她的另一个儿子张漠又算什么?

    “这种人,可以在北周朝堂身居要职,立于礼部,一手操纵北周和霍丘的未来走向命运吗?

    “北周被这种人卖了国,如何自处?便是官家要为此隐瞒,满朝文武会吗,天下百姓会吗?如果玉霜夫人是这种人,她的两个儿子,就不应该站在今天的位置上。

    “张漠病得快死了,我便不说什么。但张文澜,他要为他母亲昔日所为付出代价!”——

    汴京张宅中,张文澜在昏沉的噩梦中疲于奔命。

    他在梦中回到当年的云州,站在那漫天火海中,看着火焰烧毁高楼墙垣,横梁噼啪砸地,举着火把的母亲嘻嘻而笑。

    玉霜夫人欣赏自己的杰作时,冷不丁回头,看到了坐在墙头的张文澜。

    已经十九岁的张文澜,不再是年少懵懂的少年。他知晓母亲在做些什么,他全程将她所为看在眼中。

    他越长大,越形影无踪,在张家变得像隐形人一样。张家已经没人关心他整日在做什么了,大家忙着应对战争,忙着四散逃命。一旦霍丘人铁蹄南下,云州便是能阻拦霍丘兵马的最重要据点之一。

    但他们应该都想不到,首先带来一把火的,是玉霜夫人。

    玉霜夫人仰望着墙头的张文澜,她目中雾濛濛,朝他道:“阿澜,我也不愿意这样。我被他们欺辱了二十年,你也被凌辱近二十年。我们都是苦命之人,这把火,你应该不会怪罪我吧?”

    张文澜轻声:“然后呢,你要做什么?去找你的情夫吗?”

    她似笑非笑,目中似有一丝狡黠之色。但在张文澜望去时,她又露出哀色,叹气道:“难道世人诋毁我,你也和他们一样吗?”

    张文澜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看清她的本质。

    他知晓她不受人间道德约束,不理会人情礼法。她就像一个无情无欲的怪物,凭着野性直觉行事。可悲的是,他发现自己和她越来越像。

    张文澜不必理会玉霜夫人的装可怜。

    他亲眼看到她放火。

    他也听到了她的笑声。

    不过……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呢?

    他真希望自己从未出生,从未掺和他们的爱恨情仇。

    而墙下的玉霜夫人轻声:“我思念阿漠,我想见阿漠。”

    张文澜刷地抬眸,冷冷看向她。

    玉霜夫人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露出少女一般甜蜜的笑意:“如今他们都要死了,阿澜,我们一起去找你大兄吧。我们去投靠阿漠,阿漠和他们不一样,必然能好好接纳你我。阿漠是不是经常和你写信?哎,你们兄弟感情真好……他都不常与我和他爹写信,却总和你写。”

    张文澜道:“不。”

    玉霜夫人抬眼。

    她手中还举着火把,火星在她身后飞溅。清晨的云州张家被火焰惊醒,人们的逃命与尖叫声时远时近。火焰高烧阻隔一切,只有母子二人隔墙而望。

    张文澜一字一句:“我不会告诉你我大兄身在何方。你永远别想打扰他,永远别想毁了他。”

    玉霜夫人望着他轻笑。

    下一刻,那种笑容如剥皮般,从女人美艳的面容上消失。

    她刷地扔出手中火把,砸向张文澜。

    她道:“那你就去死吧。”

    第69章 色字头上利刀锋2

    张文澜经常想,他为什么有这样的父母。

    他父亲为什么妻妾遍地,让人恶心欲吐。他母亲为什么疯癫肆意,对所有人有如此强烈的恨意。

    起初,张漠的常年离家,是外出求学,与李元微一道游历天下。后来,张漠的离家,便是张文澜有意而为,是张文澜寻各种理由,让张漠无暇顾家。

    回家做什么?

    家中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会折断张漠。

    张漠便是天上的鹰,心有大志,理应踏云破雾,远离这些凡夫俗子的烦恼。

    所以,在那些年,张漠的信件一次次送达时,张文澜也会一次次为哥哥和李元微的大业出主意:

    既然想结束乱世,那便需要兵马。在天下游历是没用的,不如去从军,在军中建功立业。

    而那二人在军中越爬越高时,张文澜听说军队经常与山匪、盗贼生出龃龉。张漠每每感慨天下苍生无辜,有一日忽然告诉张文澜,他要隐瞒身份,去江湖上走一圈。

    张漠说,如果他自己的计谋得逞,他和李元微便能赢得江湖人的支持,结束乱世之日指日可待。

    张文澜要到很久后,才知道原来张漠在江湖上走一遭,便成为了“子夜刀”,和江湖人顶有名的人物交了朋友。哥哥那般有本事,难免让留在家中的人心情复杂。

    掺杂羡慕与嫉妒的感情,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横亘于张文澜和张漠之间。

    张文澜不愿意接收张漠的信件。

    但张漠好像压根察觉不到弟弟的冷淡,总是寄来许多莫名其妙的信。

    张文澜未必在意那些信,但玉霜夫人显然知晓此事。她在火烧张家的黎明中,笑问张文澜,张漠身在何方。

    张漠身在何方?

    也许在漠南,也许在北境。也许居无定所隐匿行踪,也许妖言惑众搅动风云。

    无论哪种可能,那都和云州张氏无关,和张文澜无关,更和玉霜夫人没有关系!

    当火海包围这对母子的时候,张文澜和玉霜夫人之间的愁怨到达极致。

    当玉霜夫人将火把砸向张文澜的时候,趔趄摔地的少年,用尽全身力气推开玉霜夫人。

    本为母子

    ,本不应如此怨恨对方。

    既然本就生厌,为何要他出生?

    张文澜发着抖:“你生下我,惩罚旁人。你毁了我,亦想毁了大兄。难道天下当真有生来便怨恨子女的人?”

    “怎么没有,你不是见到了,”玉霜夫人被儿子掐住脖颈,她仍在喘着气笑,“我说过了,阿澜。”

    她的声音,在张文澜的噩梦中如影随形——

    “我、要、玩、死、你、们。”

    玩死张节帅不够。

    也要张节帅的家人陪葬。

    只是张节帅的家人陪葬也不够,她要张文澜陪葬,还要张漠陪葬。

    在那日清晨,张文澜终于意识到,玉霜夫人就是他的噩梦。

    她是他的爱恨起源,他的骨血旧痕。她饮他的血,烧他的魂,她以他的痛苦为食。

    黎明天边的火光像晚霞一样盛丽凄然,整个张家在火中燃为灰烬。火烧上青年的衣摆,发丝。

    张文澜呓语:“我远离你,也不够吗?”

    玉霜:“可我会缠着你。”

    他在那日清晨与自己的母亲发生剧烈争执,火海燎原,一片片瓦砾与横木在二人的吵闹中,将他们压在下方。谩骂与争执皆因恨之入骨,当张文澜趔趔趄趄离开云州城时,他几乎遗忘他是怎么将玉霜夫人推入火海的。

    玉霜夫人嬉笑,抚摸他的面颊:“阿澜,你要永坠地狱,成为第二个我。”

    他是刽子手。

    他眼睁睁看着家宅深陷火海而无动于衷。

    他是陋形恶面。

    他将玉霜夫人丢在火海中,便已经预料她一个弱女子,在火势浩大下,根本无力逃生。

    他人面兽心,弑父杀母。

    当他步步远离云州,抛却旧日阴影后,当他与姚宝樱相识后,姚宝樱对他的百般拒绝,是不是便是玉霜夫人对他的诅咒——

    “阿澜,你得不到父母的祝福,亲人的疼爱。你会众叛亲离,爱人永失,家宅不宁。”

    张文澜周身冷汗淋淋,挣扎着从床榻间爬起,跌摔在地上。

    长夜难明,举目失途。故人残影,跬步不离。

    一轮霜白月照在床前,孤零零的。

    青年弓着身发抖,汗水让他双目涣散。他跪在地上,望着满室空寂,默默想到了自己梦境中的母亲,想到自己在鬼市如何被姚宝樱抛弃。

    他蜷缩在月光找不到的墙根屋角,畏惧光亮。他只能在泥沼中抱紧被褥,睫毛上沾着困惑又伤恸的水汽。

    如今张漠病危,樱桃远离。

    樱桃像玉霜夫人恨张节帅一样,恨他。他和樱桃,会成为父母故事的翻版。

    可是也不一样。

    玉霜夫人是不知世情、不通情感的妖怪。他不是。

    他是污泥中的白莲,是苍鹭丢下悬崖的水仙。

    他披上人皮扮演君子,他在明面上让人无可指摘。同样是得到想要的东西,他相信自己会比玉霜夫人做得更好——

    鬼市的漏屋中,听完张伯言故事的人,许久不作声。

    姚宝樱绷着身子,低着眼睛。

    赵舜听到她僵硬的近乎沙哑的声音:“仅仅因为玉霜夫人有可能与霍丘人苟合过,你便觉得自己能借此断了他兄弟二人的仕途?”

    张伯言:“如果玉霜夫人还活着呢?”

    赵舜和姚宝樱一同看去。

    张伯言却垂下眼,不肯再说了。

    他总要捏一些把柄在自己手中的,他并不完全相信这些江湖人。

    张伯言靠着墙,要笑不笑地打量着他们:“小娘子,你先前和张二郎合作,想要杀我,必然是被他利用了。我看你年纪轻轻,少不得多嘴劝你,别和他走得太近。

    “纤细敏感,无辜可怜,只是他们这种人的表象。他和他那个娘一样,稍有不顺,便要翻天覆地。”

    而姚宝樱目光森冷地盯着此人,她的目光想剜人骨,但她当然不会那样做。

    宝樱语气僵硬地吩咐桑娘好好照顾张伯言,便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

    赵舜叹口气,等了一会儿,才朝忐忑的张伯言摇摇头,自去隔壁看望姚宝樱——

    赵舜进了隔壁屋子前,便做了准备。

    但他掀开门帘进去,看到少女眼中的泪水,通红的眼圈,仍是无语凝噎。

    赵舜好笑:“宝樱姐,至于嘛?”

    只是听个故事,就心疼成这样?

    姚宝樱红着眼眶,白赵舜一眼。

    她一旦鼻酸就难以自控。为了自己的面子,她强撑着不在张伯言面前露出弱点。但是一远离对方视野,她便控制不住,伏在书桌上大哭起来。

    她的心肠软极了。

    不然她不会无缘无故来汴京做这些和她自己并无关系的事,她也不会在三年前护送张文澜入京。

    何况张文澜不是与她全然无关的人。

    可她认识他这么久,才发现他告诉她的故事,竟然全是假的。

    姚宝樱喘着气,一边不受控地落泪,一边哽咽大骂:“果然是混账,嘴里没有一句实话!他和我说的家人故事,和真实的样子全然不同。他太欺负人了……干嘛一直骗我呢?他明明知道我受不了这种故事……”

    那干嘛不说出来,博她同情呢?

    是因为他也不愿二人的感情只有同情吗?

    赵舜默默地将巾帕递过去,姚宝樱毫不犹豫地拿去擦眼泪。她哭丧着脸:“对不起,我也不想哭,但实在忍不住……你多忍一忍啊。”

    赵舜心情复杂。

    可他看着她莹白面上的泪珠子,湿润的黑眸,又心中生软,觉得她好是可爱。

    她是一块月光铸造的无瑕璞玉,璞玉皎洁光华,衬得俗世众生好生污浊。

    赵舜心不在焉地挪开目光。

    好一会儿,他侧过脸咳嗽一声,故意说:“那我看,张伯言那些话白说了,你是不会同意和张伯言合作,利用这些秘密去对付张文澜的。”

    姚宝樱从书桌上抬起头。

    她还在耸着肩抽泣,泪水悬在睫上欲掉不掉,脸上白花花的,像是被水泡肿了。

    赵舜:“哎,宝樱姐肯定看不上这些手段。要不我还是把张伯言杀了吧,省得他和我们合作不成,转而找别的合作者,对付张文澜,那你不心疼死?”

    姚宝樱:“谁说我心疼死?”

    赵舜逗她道:“自然,我相信如果是我遇到这种事,你也不会用这种手段对付我的。”

    姚宝樱白他:“哼,那是自然。”

    她知道少年在插科打诨逗她开心,她也努力调整自己的情绪,渐渐止了眼泪,冷静下来。

    而冷静下来后,姚宝樱心中一派唏嘘,再次生出自己恐怕难以摆脱张文澜的心事。

    但她并不为此

    惶恐。

    她先前被张文澜吓怕了,才生出逃跑的心思。而此时平静下来,她便觉得,逃跑算什么真英雄。如果张文澜一直缠着她不放,她在汴京,自然是不可能做成任何事的。

    何况……

    她心中有个很小的声音,轻轻喃语:阿澜公子也不是生来就这样偏执的。

    姚宝樱道:“或许,我们可以利用此事。”

    赵舜一惊,不可置信她竟然会选择和张伯言合作。

    但姚宝樱接下来的话,显示即使合作,也不会是张伯言希望的方式:“只要我人在汴京,他大约便不会放过我。昨夜我被吓慌了,才想着逃。但今日一想,我又能逃到哪里去?

    “我可以尝试与他进行利益交易。倘若他需要我保守这项关于玉霜夫人的秘密,那我便要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事。我来汴京是想打探朝堂,尝试和北周朝堂建交的。他所做的事情,如果我们从中阻拦,或者从中截获……我们来帮北周皇帝做成他想要做的事,那么,皇帝感激我们,便会与我们合作了。”

    她露出笑:“这样的话,不管是对于我这个鬼市代坊主,还是你这个南周皇太子,都是有利的事。”

    哭过一顿后,她眼睛像水洗一般干净清澈。

    难为她始终如一。

    姚宝樱自言自语:“他说我自负,他说得不对。我并不自负,我能听得进去旁人的话。我也不是一丁点儿坏事都不肯干。起码对付他,我是舍得干的。”

    她又犹豫,心想自己不好的一面,莫不是真的都给了张文澜?

    他在承受她不好的情绪吗?

    她是不是本能觉得他会接受?

    姚宝樱觉得自己很自私。

    赵舜:“所以,你还是决定要往火坑中跳。”

    姚宝樱出神,眼中哈噙着一点水光,她轻声:“没有人天生是火坑,从来没有。”

    即使心乱伴随心绞,恼怒与无奈并存,畏惧与惶惑摇摆。她依然觉得,阿澜公子不应是火坑。

    赵舜目光转戾。

    宝樱却飞快抹掉泪珠,一贯想得开:“他欺骗我许久,利用我许久。我也要欺骗他一次,利用他一次。”

    赵舜还在迟疑。

    少女则很认真道:“相信我吧。他了解我,其实我也很了解他……只是先前,我不想用这种了解去欺负人。但张伯言既然把秘密告知,为了我们的大事,我不会犹豫的。”

    姚宝樱心中有了主意,咳嗽一声站起来,手负手,不好意思地说:“不过阿舜,为了我们的计划成行,你得找个人来假扮我。因为一些缘故,他如今能大约感受到我在哪里。我需要找个替身,来让我掩藏身份,执行计划。”

    赵舜:“那你?”

    姚宝樱:“咳咳,我打算易容,成为另一个人。”

    赵舜好奇:“你的新身份是?”

    姚宝樱昂首负手,围着木桌挪步两步,矜持道:“云十郎。”——

    云,是云门的云。

    十,是姚宝樱在师门中排行第十。

    郎,是她打算女扮男装。

    她借助自己从哑姑那里学到的皮毛易容术,为自己改头换面,方便自己的汴京行走——

    当姚宝樱和赵舜商量针对张文澜的新计划时,张文澜正在以开封府少尹的身份,下通缉令——

    捉拿鬼市坊主。

    他大张旗鼓与鬼市结仇,声称鬼市坊主便是张家的假高二娘子。在他的探查中,这位坊主绑架了高二娘子,他好不容易寻到线索,自然要捉拿坊主。

    高善声听到妹妹的去向终于有了消息,连忙跟过来,配合开封府,一道封锁鬼市,四处查找鬼市坊主。

    幸好这时候,姚宝樱已经改头换面,不当她的坊主了。捉拿她的人做梦也想不到,姚宝樱不当小娘子,改当小郎君了。

    她和赵舜换个眼色:我说什么来着?

    二人商议接下来的任务:一,张文澜这个人,包括张漠,包括朝堂如今这些谋略,交给宝樱来对付。

    宝樱:“我对付张二郎,是真的有心得。你放心吧。”

    二,赵舜带着鬼市的江湖人,去试探长青的武功。

    宝樱踟蹰:“我总觉得,长青大哥不简单……我有点怀疑他是……反正先试试吧。”

    三,姚宝樱给云虹去了信,让云虹帮忙查一查玉霜夫人这个人。

    宝樱和赵舜说:“我告诉师姐,子夜刀叛徒之事另有隐情,让‘十二夜’不要轻举妄动,个中缘由,等见面后说。我还很在意玉霜夫人……张伯言说她活着,却不肯说得更多。而这个人如果真活着,恐怕一切尚有变数。”

    赵舜看她忧心忡忡,便笑着保证:“放心吧,这里交给我。”

    而姚宝樱扬长而去忙碌自己要做的事,汴京卫士们捉拿坊主未果时,鬼市流传一个诡异的新说法:

    张二郎对鬼市坊主求而不得,求爱被拒,恼羞成怒,才要捉坊主入牢。

    啧啧。

    一个男人。

    如此小肚量——

    五月底,姚宝樱登上夷山,赵舜给她的替身,假坊主,也来到了夷山。

    张文澜同样来到夷山。

    他一面让长青在夷山上布下天罗地网,捉拿鬼市坊主;一面和云野约定好,在夷山交换彼此手中的半份名单。

    云野答应约定的时候,张文澜心中揣度:高善慈很可能被云野带来夷山。

    毕竟,满城搜捕,云野不是汴京人,没有那么多地方藏人。他只能把高善慈藏在他身边。

    如此,布局这样久,高善声可以找到他妹妹了。而最近被他们吸引注意力的高善声背后的势力,也会循着高善声,露出踪迹……

    所有人的关系会因此发生变化。

    而这就是张文澜一直在等的结果——

    他要利用这张局,将他们一网打尽。

    唔,还有他的人手研制的那些毒。

    那些毒,是用来对付“十二夜”的。

    张文澜肯亲自来夷山,除了想第一时间看到自己布局的结果,想第一时间捉拿姚宝樱,他还想试一试这些人研制的毒,到了哪一步——

    五月廿五,天昏昏,穹无云。

    下午时分,鸣呶咬着一串糖,漫无目的地在街头行走。

    她给自己的侍卫和嬷嬷安排了茶坊。

    在经过这么多次离宫后,仆从们终于认命,自家公主就是喜欢出来玩,就是不喜欢他们跟随。为了不被公主一次次甩开,他们与公主约定好,他们会在茶坊等候公主。若公主一个时辰内不回去,他们便会来找公主了。

    这已经让鸣呶分外满意了。

    不过,鸣呶近日心情不太好。

    张家气压好低,她都不敢去张家了。她同样不敢去鬼市,怕小水哥追着她,找到姚宝樱。

    哎,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她能做些什么呢?

    鸣呶咬着糖果发呆时,发带被一阵风轻轻吹拂。

    乱发迷眼,天地一下子昏暗。

    她听到了猫叫声。

    鸣呶抬头,看到一家商铺的屋脊上,一只黑猫攀着屋檐,走得悄无声息。那黑猫立在屋脊上,金眸眯起,朝身后地下某个方向,喵喵叫了两声。

    黑猫扭头,朝下方的鸣呶看去。

    鸣呶看到,人群若水一般分开,有一位琴师,像一滴水跃入浓墨中,溅起了片片浪花。

    那青年白衫宽袖,两眼蒙布,背负长琴。他走得悠然轻缓,明明眼前所蒙的布条让他必然看不见路上的人流,但他走动间,没有撞上一个人。

    鸣呶茫然:这是……瞎子吗?

    可是,他看着如此骨秀神清,丰格出众,为何街上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

    鸣呶左右观望。

    突然天地异色,地面摇晃,屋宇落瓦。瓦片扑簌簌朝下摔的时候,鸣呶并没有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身边人一下子惊动:“地龙醒了!地龙醒了,快逃——”

    人流急乱,无数人惊慌失措地朝四方乱跑,鸣呶被他们撞到,意识到危险。她想要挣出去,但眼前人影如蝗虫般,轰然朝她碾压而来。

    鸣呶脸白。

    她听哥哥说起过,城中生乱的时候,女子和小孩最先出现危险。

    鸣呶暗自后悔自己没有让侍卫跟着,她眼见要被一人撞倒,摔在地上。眼前忽有风过,一只黑猫猝然疾奔而来,尖锐的猫叫插入人流中。

    鸣呶腰肢被一段白绢所卷,被扯向一个方向。

    她被扯到了屋廊下,蝗虫般的人流被隔开,而一个琴师站在她面前。那段捆住她腰肢的白绢另一头,便是出自琴师袖中。

    鸣呶仰脸望他,眸若玉水。

    琴师面前的少女胸前戴符锁,手臂缠翠镯,裙压禁步明珠。绣带垂金,珠玉满堂。这般富贵仪态,只有从屋顶一跃而下的黑猫看得到。

    而青年蒙着眼的白布擦过她的衣摆,黑猫站在他肩头:“小娘子身上有宝樱留下的机关箭。想来小娘子与宝樱相识。她兀自贪玩,恐惹了些麻烦,小娘子见谅。”

    他朝鸣呶温润而笑:“在下容暮。远道而来,汴京当是……”

    地龙苏醒,满城人乱,笸箩滚地,沸反盈天。

    “……乱花迷人眼。”——

    地龙苏醒的时候,夷山天摇地晃,地面皲裂。

    躲开山间战斗人马,姚宝樱正在一片废弃旧宅中探查。进宅后眼前豁亮,茶器有十余套,有桌有凳有床有架,桌上的尘土也不多。这里似乎有人长期生活的痕迹,但她一个也没见到。

    那些人,如今都在哪里?

    地砖漏洞,她躲避四周朝自己扑下来的书架树身时,掉入了地下一个大坑中。不想这个大坑并非尽头,竟与一个地道连通。

    姚宝樱一路滚入地道,下方有一片绵软助她卸力间,没有受伤。她灰头盖脸地咳嗽着从地上爬起来时,忽然感觉心跳一热。

    啊,这熟悉的感觉……

    她僵硬地低下头看,正见自己压到的青年脸色苍白面无血色,看上去要被她砸死了。

    但毕竟没死。

    他靠着土墙,面色如土,咳嗽不住,痛得说不出斥责的话。推搡间,并不耽误他朝身上这团从天花板上砸下来的人翻了个白眼。

    张文澜:“起来。”

    他声音喑哑语气冷漠,姚宝樱盯着他。

    自己和赵舜商量的“从张家刺探对方行动,搅乱或谋利”的计划,自己有可能给张文澜教训的计划,此时都有了生效的机会。

    他总在欺骗她,利用她。

    她用同样手段对付他的话,他会如何想?

    这并不是她刻意为之。

    谁让他的人手遍布汴京捉拿她,他把她逼到了夷山,他自己竟然也来夷山。怎么,欣赏他的胜利成果么?

    姚宝樱朝身下的青年露出笑容,用自己的新声音,慢悠悠道:“在下云十郎,相逢即是缘,兄台如何称呼?”

    此时出现在夷山的人,都是敌人。

    张文澜看也不看这个人一眼,一把推开,自己摸索着墙站起。

    姚宝樱饶有趣味地跟上他。

    第70章 色字头上利刀锋3

    张文澜想,姚宝樱应该就在夷山。

    因为他的心脏正因为蛊虫而时刻震得震耳欲聋。

    这必然是因为她身在附近。

    他猜到她会揪着高善慈不放,他特意和云野商量出来这个计谋,果然将姚宝樱钓来了夷山。接下来,只要长青那些侍卫进展顺利,张文澜便可以重新抓到姚宝樱,将她关进自己的府邸。

    这一次,他不管皇帝会怎么说。他扛住再大的压力,也要囚住宝樱。

    只此一次。

    除此之外,他也许再没有机会了。

    夷山中有张文澜的实验毒物的庄园,张文澜怕云野发现自己的秘密,早在进山前便将这部分人撤走。他自己将捉拿姚宝樱的任务交给长青,为了不连累自己的侍卫们,他独行前往山庄,检查山庄中现有的毒物。

    结果发生了地动。

    张文澜掉入了曲折地洞中,天昏地暗尘土飞扬间,他还倒霉非常,被一个莫名其妙、从上方掉下来的年轻人压到身下,砸出内伤不说,差点半条命也交代在这里。

    他只有摸着自己滚滚而跳的心脏,感觉到宝樱依然在自己附近,他才能压下那种烦躁,生出些欣悦。

    欣悦中,张文澜傲慢非常地看一眼这个年轻人。

    此人脸长面瘦,眉毛短,右边眉有一道断痕。肤色偏黑,唇色丰润。他看着双十年龄,戴着幞头,一身江湖人的青白色短褐打扮,头顶的灰土扑簌簌落一身,这人抹把脸,就仍不以为意地跟过来。

    显然非常不羁。

    而这个不羁的年轻郎君,其实从眉目间能看出几分俊色。不过站在张文澜面前,自然被这位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郎君比得其貌不扬。

    可这无名小卒心态好,竟然冲着张文澜笑。

    而在他的笑意中,张文澜心跳又急了一分。

    张文澜蹙眉。

    如今出现在夷山的人,张文澜都心中有数。

    都是他邀请来的、骗来的人马。这个江湖人,应该是姚宝樱那批鬼市中的某一个手下。

    鬼市嘛。

    张大人嗤之以鼻。

    他在汴京三年,将汴京中代表江湖势力的鬼市压得抬不起头。而今鬼市靠着姚宝樱而苟延残喘,他看在宝樱的面子上,不和这些人计较。

    这些人如今来夷山,显然是跟着姚宝樱来救高善慈的。

    所以,面前这个跟着自己的江湖人,其实是敌人。

    不必理会。

    尽量远离。

    但是该死。

    地龙苏醒后,他的制毒山庄下的地洞被山石堵得一截又一截,他在其中鬼打墙,脑海中清晰的夷山地形图,此时全然无用。

    当他要去的路径前方再次被一面本不应该有的墙堵住时,张文澜陷入沉默——

    姚宝樱好整以暇,双手负后,跟在张文澜身后。

    他的心情如何不提,她的心情还不错。

    姚宝樱脑中转几圈,便猜张文澜是为了亲自抓她,而来的夷山。

    她心脏因蛊虫的靠近而跳得厉害。

    她猜张文澜也一样。

    她忐忑观察他,见他面色如常,便放下心:看来,自己让阿舜找的“替身”此时身在夷山,确实骗过张文澜,让张文澜以为“姚宝樱”就在夷山。

    他的这对蛊虫,看起来作用没有那么细微。

    两人同在一山,他便以为蛊虫的跳动因此而起。他并没有意识到真正的姚宝樱正改头换面,正站在他身前。

    这种感觉挺有意思的。

    她可以从另一个角度观察张文澜。

    更有意思的是,姚宝樱想和这样的张文澜交朋友。

    正如张文澜了解她的侠义心一样,她也了解张文澜的狭隘。

    他很少关心广袤天地,山河万象。他只在乎他自己,只在乎被他划分到小圈中的少数几个人。

    这个圈,有非常明确的界限。

    据姚宝樱所知,这个被他划分为“自己人”的小圈中,目前应该只圈着两个人:张漠,以及姚宝樱自己。

    他效忠的官家不属于这个圈子,他从小看着长大的李鸣呶竟然也不属于这个圈子。姚宝樱诚惶诚恐被他划入此圈,何其无奈,又有种复杂的受宠若惊感。

    因她知晓,他的爱恨只讲感情,不讲原则。他会为了他在意的人偏袒任何人,他却也接受不了他在意的人不在意他。

    如今,姚宝樱作为女子,有点怕他的痴缠。但她想给他的圈子再加一个人:云十郎。

    只要云十郎进入了张文澜心中这个圈子,张文澜便会掏心掏肺地待人好。她想要的关于他的计策、朝廷的大局、自己能在朝堂谋划中加入江湖势力、自己有可能得到北周皇帝的支持与好感……所有这些事,可能都会因为张文澜与云十郎的友谊,而快速推进。

    而想得到张文澜的感情,其实非常简单。

    姚宝樱,咳咳,望天。

    她一边唾弃自己,一边心说:只要待他好一些就行。

    他就像从没吃饱饭的饿狼一般,稍微一丁点好,都能被他虎视眈眈地纳入眼中。曾经她与他同行,也没对他多好啊,他就……

    咳咳,不想了。

    姚宝樱镇定地在心中重复自己的计划:自己和阿舜他们演一出戏。

    阿舜他们想办法刺杀张文澜一次,自己大义凛然为张文澜挡刀一次。唔,最好真的伤一把,他才会信。没办法,他追“姚宝樱”追得太紧了,在他发现“姚宝樱”是假货之前,自己必须先完成自己的任务啊。

    虽然目前计划出了一点小意外,比如发生地动,比如自己意外遇到了张文澜,比如自己和阿舜可能因为地动而失去了联系,不好传递情报,配合演戏。

    但是问题不大。

    毕竟张文澜本人就在自己眼皮下。

    唔,自己三年前,是怎么博得他的好感的呢,能不能让三年后的自己抄一抄呢?

    姚宝樱跟着张文澜在光线昏暗的地洞中摸索着穿行。这地洞坍塌了一半,还有一半在漏土,便透出些微天光。视野并不算黑漆,却也称不上明亮。

    姚宝樱试过了,上去的路被掉下来的巨石卡住了,只能找别的路。

    这个夷山,怎么会有建造得这么完整的山庄,山庄下还埋着地洞呢?

    这该不会和她的前情郎也有点关系吧?

    姚宝樱怀疑的目光才落到张文澜身上,便见张文澜被突兀的墙角一木头像吓得趔趄一步,面色苍白。

    她噗嗤而笑。

    张文澜目光冷冷看来。

    姚宝樱瞬间收了自己的促狭,热心地过去扶他:“这位郎君……”

    她手还没挨到人,便被人不动声色地绕开了。

    他眼睛长在天上,眉目凌厉神色漠然,天然漠视姚宝樱如今所扮的寻常江湖人。可他那双漂亮的眼睛上,睫毛上沾的灰,湿润的眼中雾,又中和了他那种矜傲。

    一只端着架子的狐狸炸了毛,断了尾,怕别人伤害他。

    哈哈。

    在姚宝樱眼中,他实在,狼狈得有些可爱。

    姚宝樱站在他身畔,看着他面前这堵墙。

    她跟着他一路攀爬,到了坡路上头,发现近处被一堵墙堵住了路。

    他神色淡然。

    可他从来不做无用功的。

    姚宝樱茫然地跟着他看了半天,他忽然扭头,目光阴晦地打量她一眼。姚宝樱如今时刻警惕他发现自己是谁,当即如临大敌。

    但他目光只停留一刻,就挪开。

    他这个人也从这堵墙面前挪开,往他们的来时路折返。

    等等……

    姚宝樱立刻意会到了他那个打量的眼神的意思。

    她一把握住他手腕:“你等等。”

    他登时便如触电般欲甩,却在发现这个陌生江湖人的动作时,而硬生生强迫他自己忍住。

    张文澜看到这个黄脸江湖人一手握住自己,另一手在墙上敲了两下。

    黄脸江湖人回头朝他笑一下,肯定道:“后面是空的。”

    黄脸江湖人那种笑容……

    张文澜目光盯着半晌,才移开眼睛。

    黄脸江湖人琢磨道:“应该是地龙苏醒,让这个地洞许多地方错位了。这墙后没有东西挡着,却有风声。这应该是我们出去的正确路方向。郎君,你闪开些,我劈开这堵墙试试。”

    张文澜顿一顿,虚伪道:“你我素昧平生,不敢劳烦郎君举手。”

    姚宝樱无语地看他一眼:咱俩谁在演戏啊?

    青年面容白净眸子清黑,哎,好看得依然具有欺骗性。尤其是,他一发现身边人有用,就朝自己露出礼貌的温和神色,这人真是……

    假得没救了。

    她鄙夷他一番,却仍装作看不出他虚伪的样子,拍胸脯朝他保证没事。

    张文澜为她着想:“刚才这里发生过地动,山势不稳,随时可能发生第二次。你我不如返回最开始的地方,上面若有人经过,我们等人救,那样更安全。”

    姚宝樱:夷山上面那些人也许正打得天昏地暗。等人救,不知等到猴年马月。

    此男太坏。

    看似提出了一个安全的解决方案,实则是指出劈墙才是最佳方式。

    张文澜语重心长:“叶五郎,当心些。”

    姚宝樱也语重心长:“我叫云十郎。”

    张文澜睫毛轻轻闪一下:不重要。他不在乎。

    姚宝樱:“郎君出去后,能报答我就好了。”

    她努力将“给钱”两个字压下去,却在听到张文澜说“在下会报答”时,嘴角一翘,浮想联翩。

    他多有钱呀……

    姚宝樱道:“我有些武功傍身,不怕危险。郎君站远些,莫要受伤了。”

    他一愣,朝她望来。青年目光淋淋,水色潮湿,满是感激。

    宝樱:啊啊啊他又开始了!

    又用这种眼神勾引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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