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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色字头上利刀锋4

    姚女侠麻木了。

    她却得“天真”地回他笑容,换他又轻声细语担忧几句。

    那虚伪的郎君又客套地和她说了些话,便在姚宝樱的哄说下,心安理得地站到了不远不近的地方,等着江湖人劈墙。

    而已经了解他本性的姚宝樱,再看他这种行为,便发现他这站的位置,多么精妙啊——

    近一步,墙塌了,有可能压到他;

    远一步,姚宝樱若有诈,及时闪入墙的另一面,张文澜不至于跟不上。

    这种心思啊,啧啧。

    而既然打算用新身份交好他,自然要当睁眼瞎。

    睁眼瞎便不看张文澜了,专心致志东敲西叩,看从哪里劈墙比较方便。

    张文澜就隔岸观火一般的,站角落里看。他容色疏离笑意浅浅,心中已经为她的小心而生出不耐烦。

    她终于寻到了一个最佳的角度,凑耳贴墙听了半天,她扭头都一旁的张文澜说:“郎君,你再站远一些。嗯,再远半丈。”

    张文澜一怔。

    他抬眼,眼神幽黑寂然,看不出情绪。

    姚宝樱:“我听到后面的风声有微弱差距,这个方向后面应该有什么堵住了……但是只有这里的风声大一些,有气流窜动。所以,我担心墙裂开后,会有什么冲出来,郎君站远一些,莫要被伤到。”

    这种耐心……张文澜眼睛轻轻地,极快眨动,有些走神。

    张文澜:“后面有东西?你会首当其冲。”

    姚宝樱:“什么冲?”

    张文澜眼神一顿,心道江湖人大都是白丁,不足为奇:“我是说,你会先遭遇危险。”

    姚宝樱不在意地笑:“没关系,我皮很粗糙嘛。”

    她乐观想,能如此博得阿澜公子的友情,我还巴不得来一点皮外伤呢。

    她跃跃欲试地将手按到墙上,暗自运劲神色沉冷,就要一掌挥去时,张文澜突然:“等一下。”

    姚宝樱:“嗯?”

    张文澜回忆:“我记得,这附近应该有一只狐狸石雕,在一面墙后。这堵墙后很可能是那只石雕,如果你知道是什么,会不会容易躲一些?”

    姚宝樱眼睛刷一下亮了:“会!”

    她感激地望向他。

    宝樱适当释放疑问:“不过你为什么知道有狐狸石雕?”

    张文澜面不改色地撒谎:“我被抓来这里关着,地动之前我尝试逃走。虽然我没找到出路,但我确实知道一些地形。”

    姚宝樱;“原来如此。”

    他叹气,垂眼叹,轻声:“可惜如今地形有变,我的些许知识不知能有几分作用,还请郎君自己多加小心。”

    姚宝樱:阿澜公子,不用演的这么认真吧?

    你哄别人帮你劈墙,也太用心了吧?

    姚宝樱有些演不下去了,她扭头重新运气劈墙。她就要劈下去,内力已经提起来,她又听到张文澜的声音:“再等一下。”

    姚宝樱扭头,凶煞威胁他:“你有屁快放。最好一次性把话说完。”

    张文澜轻轻皱了一下眉。

    他不喜欢黄脸江湖人的粗俗,但是陌生人,无伤大雅,二人出去便是仇敌,不必多在意。

    他便

    温温和和地提建议:“我还是担心墙破后,郎君受伤……不如我们用绳索,将手绑在一起。若当真出现危险,我能拉郎君一把。在下虽然看着平平无奇,但确实会一些拳脚功夫,应当还是有些用的。”

    这人好妥帖。

    他说话间,就一改之前面对陌生江湖客的冷漠,寻找绳索。

    昏暗地洞中自然是没有绳索的,张文澜想一想,用手去拨他自己的发带。

    姚宝樱一怔,便见他毫不犹豫地摘了发带,乌发当即散下大半来。

    乌发柔软,拂过他的脸,擦过他的唇,落入他肩头衣领,逶迤向下。青年眉目端正,尾部却带邪气,全靠气质与装扮撑着。而他束发时清正,散发时妖魅,不外如是。

    此时,张文澜用发带绑住自己手腕,另一头朝姚宝樱递去时,见对面的黄脸江湖客神色分外迷离。

    张文澜摸一下自己的脸:“怎么了?”

    姚宝樱迅速回神。

    她抑住自己的心跳,不好提自己那一瞬的丢脸意动。

    她顺着他的意,看他低头为自己绑发带。

    张文澜的手落在她腕间:“你的手腕……”

    姚宝樱不动声色,她不信他但凭手腕能认人。她又不像他,虎口有明显的个人痕迹。

    张文澜只说:“和郎君的身高看着不太匹配。”

    自然。

    姚宝樱扮演男儿,用了哑姑教的秘术改了面相,又踩高武靴,个子高挑。而缩骨容易扩骨难,她实在没本事把自己的手腕,变得像男儿一样。

    姚宝樱便笑:“郎君你的腰身,和你的身高也不太匹配。”

    这种暗搓搓的嘲讽,张文澜当做听不懂,只善解人意地笑一下。

    姚宝樱看得出,他笑容更敷衍了。

    如此,系好发带,姚宝樱再次站到了那堵墙前。

    青色发白缠在青衣江湖客与白衣郎君的手腕间,二人相距一丈,不远不近。姚宝樱低头,看这截发带,心神恍惚几分。

    张文澜这个人,非常有意思。

    他与人相处,如水临渊,既不涉水而深,也不赴汤蹈火。他片叶不沾身,管你死去活来。

    可他释放善意的时候,又非常的温柔多情,细致妥当,甚至有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自我奉献感。

    真动人。

    —

    这截发带在昏暗光线中托着二人手腕。只是青年手洁白,江湖客手黄黑。

    张文澜不合时宜地想到姚宝樱。

    有一个时候,他也曾把铁锁绑在二人手腕间。

    那时他扮演张漠,看她看得紧。他以哥哥身份约她出门,她应下时,他又是愤怒又是欣喜。他被她劈晕在床笫间,被长青唤醒时,恨得当即安排了铁锁,要惩罚她,报复她。

    那截铁锁,束在手腕间,藏在甩袖下。二人并肩走动时,那种心知肚明而不对外宣泄的亲昵感,让张文澜窃喜。

    他的手腕冷白,像冷冰冰的瓷器,高雅单薄,只需一推便会碎成满地珠玉琳琅。而她的手是肉粉色的,白里透红,越是靠近,越是活色生香……

    如今时过境迁,他在地洞下和陌生江湖客虚与委蛇的时候,同样身处夷山的宝樱,在做什么呢?

    地洞中,躲在角落的青年目光黯然,站在墙前的江湖客一脸肃然。

    宝樱再三等待,确认张文澜不会再叫她了,这才鼓气于掌,一气劈下——

    “轰——”

    墙石迸溅,土屑纷飞。

    石墙裂开时,墙的另一侧堵住的巨石朝姚宝樱砸来。而这正是张文澜之前说的野狐像,石像被卡在了本就变形的、多出来的一堵墙前,后方一场条石碓都在墙壁塌陷的一瞬,迫不及待地朝姚宝樱扑来。

    宛如万千雨点。

    长坡向下,野狐石像朝姚宝樱闷头砸来,寸息之地,姚宝樱没有多少躲避的空间。幸好她手腕上牵着一根绳——

    发带那一头的张文澜语气急促:“叶五郎,右边也有一只狐狸!”

    右边?

    姚宝樱余光发觉,拧腰右闪的姿势霎时停住,长身跃上,躲开倒塌石像的第一波攻击。

    恰时,张文澜骤然发力,将她朝后拽去。姚宝樱顺势转身扑向张文澜,抓住他的手就朝后纵步,极速拉着他,没命地在地道中奔跑。

    又一次天崩地裂!

    长坡看不到尽头,坡路为石像助力。

    石像滚动间,张文澜拽着姚宝樱,姚宝樱拉着张文澜,二人猛地朝前一扑,矮身躲开后面轰隆的两只石像。石像“哐”地砸在地上,沉闷“咚”声震碎一旁哗啦啦土墙,却仍不停歇,骨碌碌朝前滚来。

    姚宝樱看到左侧土墙后裂出来的空隙,厉声:“郎君!”

    张文澜离那空隙进!

    他反应极快,闪身躲入土墙时,拽着姚宝樱,将人拖抱进了墙后。

    二人撞在一起,宝樱闻到他身上的香气。

    “轰隆隆——”

    狐狸石像从二人前方的土墙缝隙外继续朝下滚,终于在尽头处不知砸到了哪一面墙,终于停了下来。

    地洞也静了下来。

    姚宝樱趴伏在他身上喘气,他神色一变,心魂才生出些怪异感觉,身上的人便爬起来,爬出土墙缝隙。姚宝樱沿着坡路朝上望,看到了一定点微光。

    她欣喜笑:“我们离出去越来越近了!”

    后方青年没回应。

    姚宝樱扭头看他,见他低着头,看着二人手间相缠的发带出神。他食指与拇指捏搓着,露出些迷惘之色。

    但他迅速调整好,抬头看她。

    姚宝樱爬回土墙缝隙洞中,再一次纠正:“郎君,你方才又叫错名字了。我不叫‘叶五郎’,我叫‘云十郎’。”

    张文澜心想:不重要。

    你叫什么,根本不重要。你身为江湖人,等到出去,我们便是敌人……但是,难道每一个江湖人,都是敌人吗?

    张文澜目中光华生了异色。

    无论如何,在地洞中行走这一路,自己确实需要这位黄脸江湖人。

    张文澜便颔首。

    大约觉得她有用,他终于舍得给自己编一个身世了:“在下一介书生,进京赶考,路过夷山,被山中盗贼抓住,关了起来。盗贼要在下家人来赎,不想外面似乎来了官兵,山贼们便去应对……在下这才找了机会逃出。”

    他苦笑:“没想到在下躲入地洞,却遇到地龙。时运不济,竟如此倒霉。”

    姚宝樱惊叹他的谎言信手拈来,没一个字是真的。

    他口中的山贼,该不会影射他们鬼市的兄弟吧?

    但他们何曾敢抓他?绑架朝廷大官,他们不想活了吗?

    张文澜靠墙坐正,适时询问姚宝樱:“兄台是?”

    姚宝樱等着看他如何圆谎:“也许我就是你口中的山贼一伙中的一员呢?”

    他一顿,面不改色:“是么?但天下恶徒占山为王,却也多的是人被逼无奈,走入歧途。我没有在山贼中见过郎君的面,想来郎君是时势所逼,深陷贼窝。只要官兵解救我们,我会为郎君你证实清白的。”

    姚宝樱点头,脑袋一顿一顿的:“好说,好说。”

    这处土墙缝隙后,只堪堪坐得下他二人。

    姚宝樱看到这位朝廷大官褪去官服后,雪白锦缎托着他一双劲瘦手腕,与窄薄腰身。

    他斯文恬静,乌发散面睫毛覆眼。睫与发长而不乱,端望过去,簌簌如疏影,其下眼如秋泓。

    他正跪坐,手腕抵在膝盖上。缝隙外的光昏澄,他眼中流出的光,有一种脆弱的美感。

    他编谎认真,又长成这样。而眼下没有危机,她的心便有些痒。

    她便逗他:“可是山贼们为什么独独绑架你呢?你有何特异之处啊?你恐怕不是寻常的赶考书生吧?”

    张文澜听到宝樱的问题,适当地抬眼,不紧不慢:“在下确实也没那么寻常。”

    姚宝樱:“你哪里和别人不一样?”

    张文澜好像难以启齿,脸色微红:“那山贼头领看中了在下的相貌,强掳在下,做她的压寨夫君。”

    姚宝樱脸僵住了。

    女贼是谁?你说清楚。

    朝廷大官污人清白,不用负责吗?

    多亏易容,掩住了她脸色的僵硬。然而她眼神的僵硬,却是掩不住的。

    张文澜好平静:“那女贼觊觎我,我誓死不从,只好逃命。如此难堪之事,还望郎君为我保密。”

    姚宝樱诡异地盯着他。

    她声音都有些飘了:“敢问郎君如何称呼?”

    张文澜迟疑一下,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称呼:“澜公子。”

    还能怎么办呢?

    宝樱毕竟是来和他做兄弟的啊——

    少女肃然拱手,字正腔圆:“澜公子,幸会。”

    第72章 色字头上利刀锋5

    张文澜和黄脸江湖客配合着在地洞中一起寻出路。

    张文澜庆幸自己选择和此人合作。

    地动后,地形变化太多,他熟悉的地貌本就面目全非,何况他本就只是通过地舆图来了解夷山地形,他本人为了不被人发现自己在夷山的布置,很少来这里。

    所以说,他运气真的不好。少有的来夷山一次,还没检查自己让人研制的毒物如何了,他便遇到了地动。

    但他运气也不算太坏。

    这个黄脸江湖人,一身蛮力,还喜欢自说自话。对被困此间的人来说,江湖客的聒噪,便不那么难以接受了。

    只是张文澜还是更想姚宝樱。

    如果是与宝樱一起关着就好了……

    话说,这个江湖人,和樱桃性情有些相似。不知是他最近为了姚宝樱而做的事情太疯狂,以致精神恍惚,将他人形象偶尔错认为樱桃,还是这个江湖客平日在鬼市见过姚宝樱,暗中被姚宝樱约束过。

    也是,谁见到姚宝樱,会不喜欢她呢?

    其实她将鬼市管理得很好。

    她那样年少,又初来乍到,还与官府抢功劳……能把鬼市支撑到现在,已经不错了。

    她还想为鬼市谋生路……

    张文澜想,为什么不来求他呢?

    他布下的这么多诱饵,不就是等着她来求他吗?

    她戴了他的荷包,身中他的蛊虫,吃了他的莲蓬,被他满城追捕……为什么就是不求!

    二人在地洞中摸索久了,偶尔从石头缝隙间透出的外面天光暗了,二人便知道天黑了。

    那个江湖客真是心大,天一黑,他便说此地空气稀薄,在没找到出路的时候,二人不易太过劳累,应该节省体力。

    张文澜并不觉得他们需要休憩,他现在更关心地动后,上方的长青他们有没有遭遇姚宝樱,抓到姚宝樱。但张文澜现在不好和江湖客翻脸,便温柔地应了此人。

    谁想此人闭眼打坐,呼吸悠缓,立时入睡。

    张文澜目瞪口呆之际,又对这人生出些夹杂着嫉妒的厌恶之情。

    既然睡不着,张文澜便开始想姚宝樱。

    夷山发生了地动,她会不会像他一样倒霉,被困入了某个犄角旮旯里?

    她会不会害怕?

    她怕黑,怕鬼,怕寂寞。她如今被他的人手四处追捕,为了不连累同伴,她连鬼市都不回,躲入夷山。她还试图找高善慈……

    张文澜嘴上不说,却在如此深夜,渐渐有些后悔。

    那日如果不和她大吵,不设计囚禁她就好了。她至少不会被吓跑,不会落入现在这种困境。他只是想把她逼到自己身边,他没想要她害怕。

    张文澜在焦灼与后悔中,再次听到了身畔另一个人平稳的呼吸声。

    他坐在黑暗中,又困又累,腿侧隐隐又开始犯疼;姚宝樱境况不明,百般愁苦;这个黄脸江湖客,居然睡得这样香。

    凭什么?

    张文澜心烦许久,怀中贴着胸口的蛊虫跳动得他口干舌燥。而他将这一切不舒服,都怪到了这个江湖客身上。

    偏偏为了活着出去,他必须忍这个人。

    这毕竟是宝樱的手下,自己也算这人主子的未来夫君。再加上这人武功不错,自己确实应当大度一些。

    好吧,那么等他出去后,把姚宝樱关起来后,就罚这个人,两天两夜不能睡觉好了。

    张文澜靠着土墙,昏昏沉沉地畅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

    如此煎熬一夜后,张文澜在快天亮时,才迷糊了一会儿。但他很快清醒,眯起眼睛盯着那土坑缝隙间透出的微弱天光,判断出天色终于亮了。

    旁边人竟然还在睡。

    不像他家樱桃,每天起那么早,就开始练武。

    张文澜整理一下自己的衣容,他用手指梳理凌散发丝时,看到自己和江湖客手腕之间仍系着的那根发带。

    此地情况不明,以防对方抛下自己,或有任何危险情况,张文澜便装作想不起来解开发带这件事。

    他悄悄摘下自己腰下的药壶小小饮了口酒,希望借此能让自己的腿伤不发作。

    他最后还解开自己的荷包,取出小包盐巴,伴着酒水饮下,如此来漱口。

    张文澜终于整理好自己的仪容,他施施然起身,踱步到那个仍靠着墙盘腿而睡的江湖客身前。

    懒猪。

    青年的恶劣,让他抬脚就踹了这人一脚。

    那睡着的人以肉眼难辨的速度,一手迅速推出,扣住了他踢过去的脚。张文澜眼睛看得见,动作却慢了何止一拍。结果便是,张文澜手扶住墙,脚腕真的被那人扣住了。

    他神色僵硬。

    江湖客手握住他的脚腕不放,慢慢睁开眼,戏谑一句:“鬼公子。”

    姚宝樱抬头,从她的角度仰头,他仍是好看的。

    只是他木着脸。他保持着一种冷淡的见惯市面的傲然模样,他扶着墙的站姿,从习武人的角度,能看出他的过于板正。

    通常,板正代表紧张。

    张文澜:“你叫我什么?”

    姚宝樱从善如流:“澜公子。”

    张文澜垂眼瞪她,慢慢说:“还不松开?”

    姚宝樱暗地撇嘴。

    大早上就想踹人一脚的人,难道是她吗?

    姚宝樱笑吟吟:“澜公子,过分了哦?”

    乌发服帖,遮住了张文澜的耳根。所以姚宝樱看不出来他是不是窘迫。

    反正他嘴上是不认的。

    他还自我辩解:“你应是误会了。我从你旁边走过,突然被一颗石子绊了一下。这不是我的错。”

    宝樱:“石子呢?”

    张文澜:“被我踢开了。我怕郎君你像我一样摔倒。”

    那宝樱自然不可能跟着他满地找石子。

    何况他也不是真的摔倒。

    张文澜用他那双眼睛,镇定而忐忑地打量她。他站得板直,嘴上不肯认错,但长睫毛一刷一刷地打量她,眼神中的歉意遮挡不住。

    姚宝樱想捂脸了。

    她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是女子的原因,她好吃他这招……

    她手指轻颤,在他脚腕上用力地摁了一下。

    他睫毛极快地缩一下。

    姚宝樱抑住逗他的冲动,淡定松了手。她伸个懒腰从地上爬起,正准备琢磨他们现在要走的路径,眼角余光看到张文澜眼中的嫌弃。

    姚宝樱:“……?”

    她不可置信地回头。

    他态度端正,温和而笑,仿佛她刚才看到的嫌弃,是她的错觉。

    张文澜咳嗽一声:“昨夜我复盘了一下我们走过的路,这次,我们先走这扇门。”

    姚宝樱可有可无地跟上。

    他靠记忆来寻找正确的出逃路,她则靠气味、声音来寻找。而姚宝樱嗅闻时,先闻到了身旁人身上的香气。她扭头看他。

    张文澜挑眉:“怎么了?”

    姚宝樱:“你有些香。”

    张文澜:“……”

    他保持礼貌:“你有些失礼。”

    姚宝樱当即笑起来。

    她一张肤色黑黄的俊脸,晃着雪白牙齿,何其明媚,又让张文澜心神恍了一下。

    而她笑过后,就负手往前走。如此爽朗。

    难道……这也是被宝樱影响的?

    姚宝樱对身边人的影响,那么大吗?

    张文澜总觉得自己陷入一种迷瞪的幻觉中,产生一些诡异的绮思。他走在雾中,心头发麻,似乎忽略了些什么,但云雾缭绕,他看得并不是很清晰。而他每每要停下来思考,江湖客回头看他,他只好跟上。

    所以,他到底忽略了什么?

    他走路间,又被绊了一下。他本能扶住旁边的墙壁,忍住自己因腿伤而起的一背冷汗。

    糟糕。

    他明明已经饮了药酒。

    腿伤却好像还是发作了。

    他和这个江湖客只是陌路人,他有利用此人出逃的心思,对方未必没有利用他对地形的些许认知的心思。对方若发现他是累赘,若猜到他是抓捕鬼市坊主的幕后凶手,会杀掉他的。

    他不能犯错。

    张文澜神色无恙地跟上姚宝樱。

    在二人的相处中,张文澜

    跟在宝樱身后,并不算什么异常。宝樱在前方带路,打探路径,在二人的相处中,亦是正常的。

    有一瞬,姚宝樱产生恍惚,时间回到了三年前。

    他们没有因为立场与观念而分开。

    她只是保护他去汴京的小护卫。

    他只是一个不爱说话的小郎君。

    姚宝樱轻轻叹口气。

    身后人跟鬼一样靠了过来:“你与鬼市坊主,相熟吗?”

    姚宝樱怒斥他:“你吓我一跳!”

    他无辜眨眼。

    张文澜锲而不舍,与她闲话:“你应该见过鬼市坊主吧?”

    姚宝樱凝起真气,字字斟酌,力求自己不露破绽:“见过几面,不熟。”

    张文澜走在墙根下,半张脸在并不明亮的光线中幽微非常:“我听闻,鬼市坊主青春可人,武功高强,性情豁达,仁义满怀。”

    姚宝樱易容下的面颊,飞快红了。

    姚宝樱唇角一翘,又紧抿,暗自提醒自己不可骄傲。她谦虚道:“她也没那么好啦。”

    张文澜:“我觉得她很好。”

    姚宝樱镇定地看他:“郎君不是赶考书生吗,怎么会见过鬼市坊主?”

    他侧过脸,并不明确回答,又道:“与我说说你认识的她吧。”

    这要怎么说呢?

    姚宝樱自己夸自己,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她支吾半天,才说:“她长得好看。”

    张文澜目光迅速冷下。

    他一边忍着腿痛,一边观察这人眼中的亮光,到底因何而亮。

    姚宝樱:“她经常帮助人,关心大家的困境……”

    她说得吞吐,但张文澜做出耐心聆听的样子,姚宝樱便一边狐疑,一边厚着脸皮说下去。而说到最后,她想到了什么,特意强调:“……她很真诚,并不自负。”

    狭窄地洞间,二人脚步声错乱,张文澜落后的距离越来越长。姚宝樱不得不回头看他,见落在身后的青年脸色一片白。

    既像一种铁青色,又像一种病灰色。

    他看江湖客半晌,突兀来一句:“可她不会嫁给你。”

    姚宝樱:“……?”

    她反应极快,做出怒状:“你胡说什么?”

    她冲过去一拳挥去,本就只是模仿男人之间的争斗,以她对张文澜的了解,他足以躲过。可这一次,她的拳已经到了他的脸颊旁,他好像想躲,步伐却晃了一下,姚宝樱的那拳擦过他的脸。

    他嘶一口气,下巴被擦出红印。

    他朝后趔趄退,颈肩冷汗淋淋。

    姚宝樱几乎是一瞬间发现了他的脚步虚浮、颠簸。她眸子瞬间锐利,这次是真的扑了过去。他不肯被她撞到,整个人转身侧肩:“郎君,自重。”

    “我不。”姚宝樱答他。

    他一愣,眼前一花,衣领便被揪住了。他错开手,以手去劈。姚宝樱抓着他的手臂往外一翻,即刻卸力。

    张文澜语气变重:“云十郎,你我素昧平生……”

    她在与他的近身搏斗间,凭着野兽般的直觉,膝盖向前一磕,毫不讲究地磕在他膝上。张文澜呼吸一促,他没发出不雅声音,但他膝盖一酸,整个人跌撞扑倒,跪在了地上。

    他跪地的时候,乌发擦过眼,眼睛生出凶狠戾气。

    他心中转起千百种在这里杀掉江湖客的可能。

    这个江湖客却愣愣的,跟着跪了下来,语气带颤:“阿……澜公子,你的腿怎么了?”

    她握住他手腕,强硬非常地将他按在墙上。

    张文澜目中冷寒,袖中匕首就要挥出。她非常了解他,在他挥刀前就压过去,在他身上点了几个穴道,他便全身酸麻,动弹不得。

    姚宝樱呆呆看着他:“我想做什么,你根本阻拦不了。”

    张文澜哂笑:“你试试。”

    他那种平静非常的眼神下,蕴着一腔风暴。姚宝樱毫不怀疑,她若是逼急了他,他发起疯来,自己未必招架得住。

    但此时,姚宝樱的心脏提到顶尖,已经如风暴般向她兜头袭来,打得她遍体冰凉,血液逆流。

    她揪着他的衣领,将他压在墙头,发着抖:“我大可以脱干净你的衣服,一寸寸摸过去。”

    她好像很慌,他却看不懂她在怕什么。

    他神色古怪又有些迷惘,思绪甚至卡顿一下,不理解一个男子,怎么能说出这样奇怪的话……

    而姚宝樱目光清澈,心中焦急,她对准他眼睛,努力想让他相信自己没有恶意:“澜公子,你我现在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就是一个粗人,没有你这种懂得天文地理一堆乱七八糟文化的郎君,我在这座夷山走不出去。

    “我很需要你。你是聪明人,当知道隐瞒绝不是最好的方式。”

    她眼眸专注,并不躲避。

    她易容的时候,连眼型都变了,不是自己的那类半圆眼,而是有些狭长锋利的眼睛。此时这双眼中倒映着张文澜,努力寻求信任。

    张文澜的挣扎与愤怒,强撑的傲骨,在这种眼神下,渐渐松懈。

    他垂下眼,却仍有些试探,说话模棱两可:“不是什么大事。你甚至不必放在心上。只是一些小问题,一些旧毛病……不会影响我们的出逃。”

    姚宝樱:“那是什么样的小问题呢?”

    张文澜:“我右腿骨裂,没有养好。”

    轰——

    晴天霹雳当空破云,宝樱如遭雷击——

    她无可避免地想到当初的分别,想到自己曾经的陌刀,他绝不退让的身量。

    那样大的雨,埋伏了太多的卫士。

    她几乎是掐着他脖颈,哑声道:“我有必须要做的事。你不愿意离开这个富贵窝,我离开——”

    他抓住她的手腕,他的眼波在雨水中模糊朦胧。

    姚宝樱已经记不太清他当时说了多少废话,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他那双狭长的通红眼睛。

    他哑声:“不能去。我如果是霍丘人,在江湖人刺杀后,我一定会在城中布下陷阱等人送死。我相信我不会判断错,你也相信我……”

    少女惊讶地怒笑:“你把过去的我们认识的人,都快杀光了,你要我相信你?”

    张文澜:“我只是设下陷阱,我还没动手……”

    “我不与你吵这些,”姚宝樱别过脸,眼泪噙在眼眶中,声音因此而喑哑颤抖,她忍住巨大悲伤,“你随意吧。我不和你好了,我要走了。”

    张文澜瞬间咬牙:“除非你打断我的腿——”

    她冷笑:“你以为我做不到?”

    他与她立在滂沱浩雨下,四方全是他仓促之间布置的卫士。

    他相信那些临时雇佣的卫士拦不住姚宝樱,可他也相信自己拦得住。他们朝夕相对情深似海,他们说好要择日成亲,他们那么好……

    可是血泊溅刀,她将他对情爱的信任全然摧毁,将他抛弃在雨中。

    她提着她那把陌刀,跳上屋墙头也不回。满院的卫士都被她的这种杀气吓到,而没有主人下令,他们没有敢去拦——

    那是曾经的故事结局。

    或者说,姚宝樱以为那是结局。

    她没想过张文澜一直停留在原地,一直被困在那场雨中。

    曾经她打伤了他的腿,他养不好,这一生都会落下病根。他现在对她紧追不放,她试图欺骗他的感情,拿着玉霜夫人的秘密和他交易,骗取情报谋利江湖。

    她和阿澜公子为什么变成了这样?——

    地洞中,姚宝樱发着呆。

    她手指发抖,眼睛发酸,脸色惨白。潮意涌在喉间,她拼命忍着周身一瞬间腾升的、近乎让她崩溃的战栗感。

    她不知道他的腿伤一直没治好。

    他从来没说过。

    不,有一个时候,她差点就知道了。

    那时候二人在地窖中寻找张漠踪迹,张漠自然是假的,张文澜却给她喝了一口药酒,那药酒,和他现在挂在腰间的药酒壶是一样的。

    那时候,他是腿疼发作了吗?

    为什么不说呢?

    不是总在博她同情吗?为什么那最能击倒她的一件事,他一直隐瞒?

    靠墙而坐,张文澜面无表情:“我先前不说腿伤,是怕你觉得我无用,弃我而走。我这辈子最讨厌被人放弃,我受够了被人放弃。”

    姚宝樱眼中生了雾。

    她闷坐一旁咬紧腮帮,张文澜言简意赅道:“我不会连累你的。”

    他又想一想:“没人会被这种小伤击倒,何况我只是略微不舒服,我又带了药在身上。我的药酒可以治伤……”

    少言的人滔滔不绝。

    姚宝樱却想,药酒如果可以治伤的话,为何整整三年,都没治好呢?

    烂人。

    鬼怪。

    狐媚。

    骗人精。

    可如果她对他满心愤怒,愤怒之间,心头的一重酥软麻意,微微颤意,又因何而流血呢?

    姚宝樱用手抹开眼睛:“澜公子,你从来没有过朋友吧?”

    张文澜一怔。

    此时二人坐靠在墙边,他忐忑对方会冷血,没想到对方话题转这么快。

    怎

    么了?

    有没有朋友,难道影响他们的出逃?

    张文澜不动声色:“我多的是朋友。”

    “你没有朋友,”姚宝樱轻声做决断,“你很少得到旁人的好,便对情感生出很多畸形的揣测。你觉得你我被困此地,我武功高强,你文弱无能,我必然会抛下你。可你从来不想,你记得这里的地形,你认识许多字,我们路过的许多机关,都要靠你去解。”

    她吸口气:“你也不觉得,即使你没有那些作用,我依然不会抛下你不管。”

    她忍着鼻酸:“你觉得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待你好。”

    张文澜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

    这简直像是他平时对付张漠的手段。

    而别人将这种手段用在他身上,他满心惶恐,满心警惕:你想利用什么,想达成什么目的?我不会让你得逞,我也不信任你,我……

    张文澜冷漠:“为什么不抛下?”

    姚宝樱:“因为我善良,因为你值得。”

    他眼皮轻轻跳一下,似想抬头,脸上肌肉却剧烈地颤一下。他终是没有抬头。

    姚宝樱:“我陪你在这里歇一歇吧。你腿舒服一些,我们再继续上路。”

    她不知道自己如今的欺骗感情要走到哪一步,才能换取他的信任,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可难道此时此刻,地洞黑幽二人并坐,宝樱的关心完全虚伪么?

    姚宝樱喃声:“也许你瞧不上我,但是如果你没有朋友的话,可不可以将我看做朋友呢?”

    行为诡异的江湖客收拾好心情,凑到青年眼皮下。

    张文澜觉得对方的手段拙劣而幼稚,他嗤之以鼻,却在对方硬凑到他眼皮下时,他心神弥漫上一重濛濛雾气。这重雾,让他周身犯懒,心生宽松。

    他警惕着这些不应该出现的情绪。

    但他听到自己清哑迷离的声音,在地洞中幽幽道:“你不会过问别的?”

    姚宝樱想一想:“你如果想,我可以讲故事给你听。你对朋友的期待,有这个吗?”

    他哂笑:江湖客以为自己是六岁稚童?而且,谁要朋友。

    姚宝樱与他并肩而坐,腕间相缠的发带横亘二人之间。她转过半只肩,宽慰他:“你腿疼的话,要不要我帮你按一按?”

    张文澜:“不要。”

    “为什么?我们江湖人不拘小节的,我以前也经常帮别人按。”

    “哦。”

    “那你累吗?你昨夜似乎一宿未眠,你要不要躺下来歇歇?”

    “不必。”

    “我可以让你躺在我腿上。”

    他猛地抬眸,用一种古怪眼神看她。姚宝樱瞬间懂了,尴尬:“哈哈,这姿势是有点奇怪。我在逗你笑,你没意识到吗?”

    张文澜:“没有。”

    姚宝樱现在的心多软啊,他越是不需要她,她越想做点什么。她更用心地凑过去,与他嘀咕:“我有一个法子帮你缓解腿疼。要不要试一试?”

    她捏着他手腕:“你想清楚再说。”

    张文澜叹气:“好吧,我试一试。”

    姚宝樱清嗓子,满意道:“你将腿疼想成一件物什,你把这件物什握在掌中,拿捏它,把玩它。你开始觉得它碍眼,心想‘哎呀,这是什么麻烦’。你抓起它,把它扔走……”

    她眉飞色舞。

    张文澜靠着墙看她,她扭头回望的时候,他眨眼:“嗯,我扔了。”

    姚宝樱愣了一愣。

    她干笑:“你也不用这么配合我吧?”

    张文澜:“但是扔了,我腿还是疼。你是个蹩脚大夫,你的法子没有用。”

    他眉尖轻蹙,凌厉飞扬的眉目此时温润悠远。青年睫毛簌簌,眼中流波,唇红齿白……

    二人独处,郎君失意娘子情柔。此情此景,如何不色令智昏?

    所以宝樱在心里,凑过去亲了他一口。

    第73章 色字头上利刀锋6

    宝樱又梦到自己亲张文澜了。

    也许是他给了她一口那药酒的缘故吧。

    她此时已不相信什么“饮酒会爱上身旁人”这种明显哄她的说话,但她渴得双唇发白时,张文澜将他的药酒递过来,宝樱还是警惕地、试探地,询问这酒会不会误事。

    他态度温和。

    自然是因她不嫌弃他的腿伤,他待这个黄脸江湖客多了些耐心,回答道:“只有一丁点儿致幻作用,并不要紧。只有常年饮此药酒才会成瘾,我尚没有成瘾,你自然更不会。”

    姚宝樱迟疑一下:“是药三分毒。哪怕你的药酒真能缓解你的腿伤,它会致幻,有成瘾作用,你既然已经知道,就应该少吃些酒才是。”

    他目色古怪地望来。

    面孔微黄的江湖男子眼中神色很真诚,看着是真的关心他。

    张文澜却是疑心重的人,他到现在都不信陌生人这种莫名其妙的关心。但他仍颔首。

    姚宝樱看他那虚假的感动便觉得无趣,可困于此时二人的各自伪装,她实在没立场说更多的话。她便闷闷地接过他的药酒壶,干了那口酒。

    她在接下来的寻路中,并没有什么幻觉。但是夜里入睡后,她又梦到了自己和张文澜的亲昵。

    且与上一次梦中长巷中的拥吻不一样。

    她上次做梦时,现实中她并没有真正亲过他。可是这一次做梦,她在现实中确实被他强吻过。

    青年灼热的呼吸,柔软的唇瓣,迷离的目光,压抑的眼神……如水如火,淋淋漓漓,让她心口灼热万分。

    姚宝樱心脏狂跳,剧烈一咚。她猛地睁开眼,发现四周仍是黑漆漆的,张文澜却点了火折子,正凑过来看她。

    失了发带的柔软乌发逶迤流泻,落在他颊颈间。他在一片昏暗中手持火把,像个水妖。

    他想靠得更近些,不防这个一向睡得跟死猪一样的江湖人,居然醒了。

    张文澜意外了一下。

    他却很镇定。

    毕竟,他还什么都没来得及干。

    他只是饮酒饮得浑身燥热,分不清心脏的狂跳是幻觉带来的,还是体内的蛊虫带来的。自从掉入这个地洞,他的蛊虫一直很激动……是因为姚宝樱就在夷山的缘故吧。

    但是张文澜左思右想,又觉得,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他持着火把来检查这个人,想寻找对方是否有易容的痕迹。但他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江湖客便醒了。

    张二波澜不惊:“做噩梦了?”

    江湖客脸还是那么黄得发黑,额上却出了汗。

    江湖客愣愣地仰头看来,那种诡异的眼神让张文澜浑身竖起寒毛,江湖人却只是用一种缥缈的口吻虚虚道:“确实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我的,旧情人。”

    她在半睡半醒间,尾音轻扬,顿挫方式让张文澜瞬间一激灵。但她说着说着,语调重新稀疏平常,张文澜在火把映照下,疑心自己是否还沉浸在药酒的幻觉中。

    他慢慢道:“原来是美梦。”

    他比她更恍惚:“看来鬼市坊主虽然青春貌美,但云十郎心中另有佳人。在下遥祝此番困境得解,云十郎守得云开见月明,与佳人共剪灯烛。”

    他叽里呱啦半天,姚宝樱只看着他的唇一张一合,红润丰盈……她眼皮僵硬地挪开。

    但只眨眼功夫,江湖人便恢复了神智,重新看向这个凑过来的自称书生的贵公子。

    姚宝樱:“为什么点火把?空气稀薄……”

    张文澜找借口:“我怕黑。”

    姚宝樱眼皮一眨。

    她知道他不怕。

    但他将怕黑说得很详细:“周围一黑下来,我就觉得自己像溺水一般,喉咙发紧心脏紧跳,总害怕黑暗中跳出来什么……”

    姚宝樱:“停。”

    求求你不要说得这么详细。

    他俯眼观察她,实在没看出什么来,只好带着一分不死心:“不是说有风吗?点火应该不危险吧。”

    他的那双狐狸眼,带着一腔狡黠与委屈。

    姚宝樱低头,语气飘虚:“没事,留着

    吧。”

    有时候她怀疑,张文澜是故意的。

    她怀疑他是不是早认出了她,特意选的没有人打扰到的危险地洞,让二人独处,好让自己对他死心塌地。

    不然,为什么在他那日发疯强吻她,狂傲地宣称要抓捕她之后,她就听到了玉霜夫人的故事,又在如此巧合的情况下,得知他因为自己而落下腿伤的事?

    这实在像是踩着她的心软,在谋求她的心中情意。

    可是姚宝樱又知道,自己在找借口,张文澜不可能算计得到这些。

    他是爱算计。

    可他总是算不过老天爷。

    姚宝樱有些后悔。

    从另一个角度观察不一样的阿澜公子,固然刺激,可也让她心动,让她踟蹰。

    难道她这一生,真的摆脱不了他吗?

    姚宝樱这样思考的时候,张文澜问:“我打扰到你睡觉了吗?”

    姚宝樱醒神,她露出笑:“没事,我也睡不着。你的腿还疼吗?”

    他在黑暗中点头。

    他呼吸好轻,动作好安静。

    他很快觉得她看得不清楚,便开口:“但是停下来后,更疼了。所以,如果你不累的话,我们先找出路吧。出去后,有官兵救我们,也许情况就好些。”

    他向江湖客保证:“我会和官兵说清楚,夷山上的匪贼和你没关系。你一直与我在一起,夷山上发生的所有事都与你无关。”

    张文澜为了博取人信任,也太小心了。

    姚宝樱心情复杂。

    不过,她知道,张文澜说得委婉,其实他们已不能再停了。

    他们没有干粮,只靠饮酒,撑不了多久。她已然感到头脑昏沉,手脚发软,更何况身体更弱的张文澜。

    姚宝樱便整理好自己的心情,打起精神,当即从地上爬起。

    他们都不是爱拖延的人,一旦决定行动,便由姚宝樱举着火把。

    姚宝樱硬着头皮走在前方,一片诡谲的安静让她浮想联翩,土墙凹凸不平,时不时倒塌在路中央的石头、树木,又总像骷髅一样,在寒夜中发着惨白的光。

    她真是害怕啊。

    而且她身后还跟着一个脚步猫一样轻的人。

    那个呼吸也如猫一样轻微的青年,并不爱说话。狭窄甬道间,姚宝樱几乎只能听到自己一人的脚步声,张文澜偶尔才来一句话,指出他们走对了,或者迷路了。

    姚宝樱相信自己脸上那张薄皮下,真实的面容恐怕已经白得发青了。

    不行,她得自救。

    鬼有什么好怕的?她身边可是有一位鬼公子呢!

    姚宝樱僵硬笑,漫不经心地闲话家常:“不知为什么,白日得知了澜公子的腿伤,我觉得自己和郎君亲近了很多。”

    张文澜:“同情我,不足为奇。”

    姚宝樱:……你闭嘴吧。

    不不不,即使你阴阳怪气,但你还是别闭嘴了。

    火光浮在土墙上,姚宝樱继续:“郎君有亲人吗?”

    张文澜摇头。

    宝樱走在前面看不见,她摆足聊天架势,似乎对他很有兴趣:“想必郎君出身富贵,才来汴京赶考的吧?”

    张文澜脚步一顿。

    他分明是摇头。

    他眯了眯眼。

    他想,也许,正如自己猜这个江湖人是鬼市中人,这个江湖人,其实也认出了自己是谁。毕竟姚宝樱是他们的首领,姚宝樱未必不提醒他们,而自己在汴京,其实是非常好认的一个人。

    不好。

    张文澜想。

    如果这个人早就认出了他,还听他编那么些话,这个人对自己抱有什么心思?逃出地洞后,张文澜真的会安全吗?

    长青他们……

    张文澜陷入思考,发现江湖客停了步,回头看他。

    张文澜浑身绷紧,看着江湖人站在幽火下,火光在对方脸上照出渗人的光泽。这一刹那,江湖人看着目光凶煞,高大威猛,盯他如盯盘中物。

    张文澜握紧了袖中的匕首。

    越是危险,他越冷静。他平声静气地试探对方:“我父母双亡,家人早逝,谈不上出身富贵。”

    姚宝樱举着火把的手发紧。

    她登时觉得没意思透了。

    他对一个陌生人,尚且说几句实话。对她,却不告诉她玉霜夫人的事。

    姚宝樱挪开目光间,忽然看到了斜上方有一个曲折的藏在一片树枝后的洞穴。仔细观察,那洞穴淋淋漓漓向下滴着水——姚宝樱屏住呼吸,怕自己看错了:“你快看,那是不是一个水渠?那水渠的水好像干了,我们顺着爬出去,是不是就能出去了?”

    她语气里的兴奋不加掩饰。

    张文澜盯着她,思考她这么想出去的缘故。

    但她望过来时,他还是做出高兴的模样。

    姚宝樱却没意识到张文澜对自己的提防。

    他的话确实更加少了,长时间不吭一声。但姚宝樱想到很快就能出去了,她甚至不那么害怕黑暗了。她拉着他跃起,掀开树枝爬进去水渠。手掌触摸到水渍。

    只要水渠的另一头,不是被几棵巨树巨石一起堵住,她便有信心推开。

    夷山计划的下一步……算了,先出去再说。

    反正她已经找到了张文澜,这已经是她的计划中最大的收获了。

    姚宝樱心情好,所以在水渠爬走间,哪怕身后的人一声不吭,她也滔滔不绝,借说话壮胆:“以后有机会,我带你见我的……朋友啊。我有很多朋友,他们人都很好。不过大家平时各有忙碌的事情,见面机会不多。”

    姚宝樱笑眯眯:“我关系最好的,是一个姐姐,和一个哥哥。我外出谋生路,都是我哥哥姐姐推举的我呢。”

    张文澜若一直不说话,显然也很可疑。他便慢吞吞:“所以你不是在夷山当山匪,而是在鬼市谋生路。”

    姚宝樱:“……”

    好吧。

    撒谎真的太难了,她不是天生的撒谎天才,张文澜才是。

    好在这也不重要……姚宝樱便怏怏地点头。

    张文澜:“是你哥哥姐姐推举你去鬼市的?”

    姚宝樱迟疑一下,她是偷跑出来的。

    但她确实是在帮容师兄和云师姐。如果运气好,说不定她能把张大郎拐走呢?那师姐还会凶她吗?

    而容师兄嘛……容师兄一向脾气好,更不会怪她自作主张了。

    姚宝樱:“对啊。”

    张文澜:“可能你哥哥姐姐是与你抢家产,才把你骗去鬼市的。那不是一般人能呆的地方,褪层皮只是最寻常的。他们想整死你。”

    姚宝樱:“……”

    纵然她不能实话实话,但是他这种阴暗的猜测,也只有他能想出来了。

    姚宝樱耐心引导他:“我们家很穷,兄弟姐妹关系都不错,也没有家产可争。”

    张文澜:“那你可能碍人眼了。碍人眼的人要自觉些,让开路。你知道鬼市的孟四吗?他就靠着小聪明,以为自己能在鬼市混出头,掺和进鬼市和官府的争权夺利中,死在了下水沟。”

    姚宝樱呼吸急促。

    她知道。

    先前开封府少尹还不是张文澜的时候,先前那几个刺杀姚宝樱的人,其中一人正是孟四。宝樱当日没有杀他,但他依然死了。桑娘说,孟四是偷偷跑回开封府……

    孟四自作聪明。

    若

    没有人相护,没有相互照应,官府的人怎会信任江湖人?

    姚宝樱:“我们有了新坊主,新坊主会带我们走向新生。”

    张文澜不吭气。

    他这一次倒是没嘲讽。

    宝樱闲聊,也许也带着些好奇吧:“我感觉,你听说过坊主。你认识她么?”

    身后微静,匍匐在前的少女心脏时急时缓,又在长久的寂静中,渐渐失落地选择放弃。

    她听到身后飘来一句:“此生值得一顾。”

    姚宝樱在爬走间,并没有完全听懂。

    直到他补充:“此生因她,值得一顾。”

    姚宝樱倏地回头。

    他拖曳在地上的发丝擦过二人之间仍缠着的发带,他心不在焉:“鬼市坊主如明月高悬,如宝剑淬火。明月在天垂照谁,宝剑出鞘,又想杀谁呢?”

    幽暗水渠中,青年目光灼热,被照出亮色,宛如血泪凝固。

    他似只是自言自语,可宝樱在刹那间,撑在地上的手脚酸麻发软,心脏沉甸猛跳,其声震耳欲聋。

    她想要躲避这猛烈的洪水一样朝她汹涌而来的热潮。

    可是水渠甬道狭窄,前后只容一人通过,她避无可避。

    她看着他,几乎忘了所有,几乎只顾着看他……但有微光拂过她薄薄的眼皮,有光……有光!

    张文澜抬眼。

    姚宝樱立刻抓住机会,慌乱地躲开他:“澜公子,我们找到出口了!”——

    张文澜和姚宝樱在爬水渠的时候,长青这边发生了一点意外。

    地动在夷山发生得太突然,让长青和云野的会晤比预计的时间要晚。

    若是旁的侍卫负责此事,地动发生时,旁的侍卫可能第一时间先关心张文澜的安危,在自作聪明下,会耽误不少时间。但长青很少有那种多余心思,他只专心执行张文澜交给他的任务。

    而张文澜的安危,张文澜自己会负责。

    所以,长青终于见到云野时,云野发现长青身后的那些侍卫,神色都十分僵硬,有人甚至怒视长青。

    云野:“哟,这是怎么了?你们打架了?”

    长青淡漠:“与你无关。我只是来与你交换彼此手中的名单。”

    云野:“哦哦哦,了解,了解。”

    长青提防对方在其中耍小手段,但对方只是若有所思地观察他。长青想到云野几次试图管二郎要走自己,便也多看了对方一眼。他这一多看,云野却挪开了目光,唇角勾起一丝怪异的笑。

    长青:“名单呢?”

    云野:“你的呢?”

    张文澜早有交代,事情至此,不必在这种小事上自作聪明。

    长青没有使手段,庆幸云野也没有。二人和平地交换了名单。

    长青检查自己拿到手中的这剩下半分名单,对比纸张撕开的痕迹与其中字迹,再对比张文澜交代的名单上有可能出现的人名。他确认无误,才松了半口气。

    而云野也在看自己手上新拿到的半份名单。

    长青先前在高府抢到的是上半张,云野拿到的是下半张。事情过去了将近两月,云野才看到了名单的上半,他终于看到了这份盟约的魁首是谁——

    看到那个为首的名字的时候,云野肩膀松下,泄了一口气。

    他赌对了。

    在和张文澜长达两月的博弈中,云野一直在查自己拿到的这半份名单是什么意思。

    他做出很多猜测,做了很多布置,但只要自己猜测的是假的,那么自己的布置就会前功尽弃……所以,他一定要看到上半张名单。

    他一定要知道,北周支持和盟的大臣们,有可能成为自己助力的人,到底有些谁。

    而他也终于确认,这其中,没有张文澜。

    甚至没有张家任何一个人。

    张文澜绝不是他的朋友。

    云野垂眼,捏着名单微笑。

    长青一板一眼:“那么,我们便进行下一步吧。”

    云野抬头:“哦,下一步是什么?”

    长青:“夷山多了些江湖人,二郎要捉拿一个人。我方人马与你的人马配合,拿下此人,我们再进行下一步谈判。”

    云野:“哦,捉拿姚女侠,是吧?”

    长青警惕地抬眼。

    他和自己身后的侍卫们,看着云野,以及云野身后的树木林中,渐渐走出来的人影。他们不敢大意,而那些人走出来后,他们立刻发现那些人不是霍丘人,而是北周人的长相。

    刷——

    长青手中的刀即刻拔出。

    云野一刹那向后跃起,朗声大笑。

    长青:“你背叛二郎?!”

    “谈何背叛?”云野立在树头,看着下方的北周人包围向北周人,他抱臂冷声,“张二郎想利用我,挑拨我们霍丘内部,我何尝不明白?张二郎试图掀起更多混乱,我虽不知道他到底打算怎么做,但这世间诸事,自然不可能时时顺着他的心意。”

    云野幽声:“张二郎在钓鱼,钓你们大周背后的鱼……这条鱼,跟来了夷山。我在你们二郎的棋局中,只能当棋子。但我可以推翻这盘棋,让你们北周的人,对付你们北周的人——”

    他朗声高喝:“我已投诚文参知!我将与文参知合作,共诛北周逆贼张文澜——”

    文参知,任职中书,官位仅次于宰相张漠。

    而文参知的名字“文如故”,正在云野最后拿到的半张名单的榜首。

    当云野刺探自己手中名单人物代表的涵义时,当云野发现有新的势力在追查高善慈时,当云野觉得张文澜在用自己布局钓鱼时,“文参知”便落入了云野的视野中。

    此刻明月高悬,天地如霜,双方齐齐出手——

    汴京城中,经过一夜一日,回宫后的李鸣呶,在向自己兄长诉说城中被地龙毁得多严重后,她终于又溜了出宫。

    她是出宫来带容暮去鬼市的。

    昨日地龙苏醒,满城人乱。那般混乱中,鸣呶被自己的侍卫们带入宫,她却不放心那个琴师,和对方约定次日再去鬼市。

    琴师莞尔。

    他自己便可以独自去鬼市,但小娘子似乎十分担心他,觉得他是瞎子,会不方便。而小娘子又怕伤到他尊严,吞吞吐吐说不分明。

    容暮等了半天,便应了小娘子。

    他此时还不知鸣呶的真实身份,但他已然在鸣呶的侍卫们靠近时,察觉这位小娘子出身高贵。

    他离开汴京已三年之久,这座城池熟悉又陌生。他不急着踏入故土,他可以等候这位小娘子。

    翌日,鸣呶守约来见他,他态度平平,鸣呶松口气。

    鸣呶引路:“容大哥,我们走这条小道,这是宝樱姐告诉我的……我真的不是骗子,我认识宝樱姐,我们是朋友!”

    她认真强调。

    容暮只是微笑。

    她带着容暮走小道,本是想最快赶到鬼市,给姚宝樱一个惊喜。然而鸣呶没料到,他们进入鬼市的时候,日暮昏沉,房屋半塌。没人修房屋,只有官兵们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嚎哭逃窜。

    官兵们猖狂:“把他们统统带走——”

    摊贩们哀求:“我们做了什么?”

    “官老爷饶命,我们坊主不在……”

    “能不能等坊主回来?”

    一个人影飞出,撞在墙上,砸到鸣呶脚边,吐出一地血后,没了气息。鸣呶僵硬地站在这片人间炼狱中,不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

    白衣琴师立在她身旁,唇角噙笑。仔细看去,那笑意却已然淡了。

    到处鬼哭狼嚎:“放了我!你们凭什么抓人?”

    “你们到底是谁?”

    幽静琴音倏然响起。

    揪住跪地人流的官兵们身子一震,感到四面八方琴音如虹如剑。他们起身间,琴弦飞起,朝他们缠来。

    明月高悬。

    一边是昏暗炼狱,官兵们强掳凡人,将人打入牢狱;一边是面无血色的鸣呶,怔而愤怒地看着那些官兵,结巴地与人争执,拦在一群衣衫褴褛的穷人前。

    再一边,琴师白衣纷然,立于屋檐,肩上黑猫昂然,俯看着他们。

    下方官兵们傲然:“能围住鬼市的,你觉得我们是谁?”

    众人哗然:“是开封府的!我们和他们拼了!”

    鸣呶冲出来大斥:“小水哥才不会这样做!”

    官兵们:“你这个小娘子,懂个屁——”

    他们冲上来推搡,但他们还没碰到鸣呶的衣角,鸣呶身后的侍卫们已经拔刀。但是在侍卫们出手前,琴弦如电,无声地卷向几人,将人抛去。

    琴师叹声:“在下容暮,久别重逢,汴京真是……有些意思。”——

    明月高悬在天,皎洁照拂人间。

    姚宝樱抓住张文澜的手,带他攀爬这最后一段路。这段路的尽头,没有山石树木挡住,他们轻松地爬了出去。

    姚宝樱先爬出去,被月光照得眸子眯起

    ,才反身去接张文澜。

    草木拂风,二人坐在月光下的草地上。空旷山间松涛满林,哪怕四方荒芜皆是地龙苏醒后的痕迹,也比他们被困的地洞好很多。

    张文澜僵硬地被姚宝樱扣着手腕,依然在担心对方发难。

    然而姚宝樱只是扑过来抱一下他的肩,笑眯眯:“我们运气真好。”

    张文澜盯着她的眼睛。

    他的运气从来不好。

    但是此时月明风清,黄脸江湖人睫毛上沾着水,眼睛的明亮让他想到了自己的心上人。他心中涌上无限温情,他渐渐明白,黄脸江湖人好像没有对自己出手的意思。

    要么对方愚蠢,没有意识到自己身份的重要。

    要么对方确实如表现出来的那样,光风霁月。

    所以,怎么回事呢?

    难道天下光明磊落的人,都会出现在他身边,俯照他这种阴沟泥沼中长出来的怪物?

    所以——

    张文澜与姚宝樱并肩坐在刚爬出的水渠旁,他疲声:“人生居天壤间,忽如飞鸟栖枯枝,我今隐约欲何为?”

    姚宝樱眨眼。

    她好窘迫:“你又在说什么?”

    他的眸子转向她,长睫毛下的眼睛清如月光,他微微笑:“我在说,我运气真好。”

    宝樱:“对啊,我们运气真好!”

    第74章 色字头上利刀锋7

    重重遮蔽的迷雾散开,高善声背后的大人物,终于露出了冰山一角。

    文如故,当朝参知。

    而今宰相因病常日不理政事,朝中大半事务,由文如故一手操持。

    此公为政数十年,在前朝时便任职中书。只是前朝能人诸多,文公在前朝并不显山露水。而只要活得久些,什么都能等到——

    江水断兮,周朝亡兮。天下大乱,霍丘入侵。

    中原的世家士族们四分五裂,有渡江南逃者,也有归山隐居者。这样熬了几十年,北周和南周各自建立,文公因在前朝为官,又活得够久,便带着他的一帮子侄,在北周新朝有了一席之地。

    文公本想一展抱负,平步青云。

    上有张漠相阻,下有张二不逊。

    欲求青云之志,张家是文公绕不开的一道坎。

    如今北周若与霍丘和谈,只需要嫁去一和亲公主,再纳些黄白之物,北周便可太平无忧。而北周太平了,方能有机会出兵南下,收复南周,实现中原真正一统。

    如此浅显的道理,官家却被佞臣所诱,态度含糊。

    文公拳拳爱国之心,自然将矛头对准了张文澜。

    只怪高善声不听话。

    自从高善慈出嫁,文公便发现高善声对自己的态度不如以往恭敬。之后开封府少尹遇刺,官家派张文澜去开封府兼任少尹,高善慈失踪之事不再是秘密,文公赫然发现——张文澜本就有意染指开封府,排挤他们这些旧臣。

    高善声不值得信任。

    文公再无法坐山观虎斗。

    他若再观望,张家很可能吞并高家,板上钉钉的和谈恐怕也会被转为战火。

    幸好,在这个火烧眉头之际,霍丘国信使副使云野投诚,文公自然接纳。

    夷山之行——

    张文澜欲和云野交换名单,达成更深度的合作。张文澜却不知,云野已经带着文公给他的人手,埋伏在夷山,准备将张文澜一网打尽。

    文公需要张文澜死在夷山,才方便自己带着百官逼迫官家答应和亲。

    至于张文澜死在夷山的方式……这夷山中,不是除了他们,还多了一波来自鬼市的江湖人吗?——

    当夷山战火一触即发、鬼市被官兵所围,参知府上,双鬓灰白的老人精神矍铄,提笔立于桌前。

    悬腕间,一笔豪书一挥而就:

    “等。”

    只要有耐心,只要蛰伏,总会等到自己想要的最好机会。

    文公抬头,看着天边昏昏日头,院外等着参见他的朝臣诸多,都是为了这两日的地动之事。

    七嘴八舌的争执隔着院子,寥寥传入文公耳中——

    “文公,汴京东北屋子塌了一半,百姓无房可居,朝廷要拨款啊。”

    “文公,工部要钱数万贯,户部无钱可出啊!”

    文公放下手中笔墨,踱步到窗下,目露怜悯。

    拱手相侍的文官立在他身后,面色苦闷,正是被外头讨伐的户部侍郎。

    文公:“载明,躲也没用。拨款吧,不能让百姓居无定所。”

    户部侍郎面色更苦了,压低声音:“文公,账上真的没钱。钱发给那些兵了……”

    文公听到“兵”,面上便浮起一丝厌恶色。

    但户部侍郎接着说:“这些兵,都是从殿前司调的,他们去围鬼市了……多亏殿前司当职的是陈五郎,给那个废物几杯酒,他就昏昏沉沉不知今夕何夕……围住鬼市,把夷山之事推到那些江湖人头上……事后官家问责,便是陈五郎之责,和我们无关……“

    文公满意了。

    户部侍郎办事,确实比那个惹出许多麻烦的高善声靠谱很多。

    而想起高善声,文公便抿直唇,唇角纹生生带出几分怒气。

    一个乡下来的书生,投靠自己,自己照拂,对方不感恩戴德,居然还瞒着自己高善慈失踪之事……若不是自己生出警惕,顺着线查下去,自己还不知道高家有了野心。

    无妨,自己先解决了张文澜,高善声那种小人物,余后发作也不迟。

    文公淡声:“从我府中库房拿些财务,先去户部周旋吧……”

    户部侍郎大喜,弯身作揖:“文公高义!”

    他懂事地多加一句:“汴京百姓定会颂歌文公,为文公立碑!”

    文公噙笑,玩笑着斥他几句贫嘴,这才将人打发走了——

    陈书虞在汴京的酒楼中遍赏群众,酩酊大醉大呼痛快的时候,夷山中,那些被包围的张家侍卫们并没有纸醉金迷的资格。

    双方对峙,云野满意这场好戏。

    他看着被围在中间的张家侍卫们,再看着那横刀长立的青年。他将长青从头看到脚,终是失落地自嘲一笑:他真的不记得了。

    时间过去了太久。

    他早已忘记了本就相处不多的母亲容貌,更对从未见过的弟弟毫无印象。

    弟弟既是母亲和前霍丘国王的

    儿子,相貌应肖似那二人。可那二人皆死,云野这个没有和他们相处多久、常年征战在外的人,又对故人识得几分呢?

    云野微沉默。

    其实他不应揪着弟弟的线索不放。

    他自可在霍丘建功立业,助新的国王打拼天下,消灭北周。

    可人生在世,总有一两丝牵挂在侧。

    他已无父无母,若世间当真有一血亲流落在外,焉能不求?

    可这个血亲……很可能已经被张氏兄弟策反,被养成了张氏兄弟身边的一条忠实的狗。

    那绝不应该是霍丘王室血脉,绝不应该是他的弟弟。

    只有张文澜死了……一切才有新的转机。

    云野目光幽邃,深深看着人群后的长青。

    长青忽而抬眼,目光凌厉地朝他望来。

    云野神色如常,甚至冲长青戏谑地笑了一下。

    云野转身便欲走,打算把这个战场送给北周人。

    他听到风声起,长青声音掠耳:“云郎君,你忘了高二娘子了吗?”

    云野倏地回头,目光淬冰,眯了起来。

    云野:“……高二娘子好端端的,与你何干?”

    长青淡声:“是么?你要不要确认一下,高二娘子是否还在你给她安排好的地方?”

    云野声音冷了下去,面上的笑也消失不见了:“你们搜查了夷山。”

    长青撩目。

    他很多时候,都佩服自家郎君的擅谋。也许张文澜不确定会发生这种事,但张文澜的掌控欲,让他对任何知晓的消息,都要挖地三尺,反复确认无误。

    而作为张二郎命令的最佳执行官,长青一边观察着周围敌人的靠近,一边与云野博弈:“稀奇吗?我们约好在夷山做交易,以我家二郎的人品,怎可能不搜查夷山?”

    他心中实则捏了把汗。

    如今地动发生,改变了很多事情……不知高二娘子此时如何,能否成为其中一个利于他们的变数。

    云野:“她只是一个弱女子。”

    侍卫们闻言嗤笑。

    漫山风吹叶摇,长青立在此间,五感散发,观察着四方有可能的埋伏。

    风声鹤唳,草木皆兵。他有一瞬生出恍惚,若有若无地觉得,自己似乎经历过类似的时刻。但他无法多想,一想便头痛欲裂。

    长青将目光落回云野面上:“新婚劫持她的人,不是我们,是你。自愿接受合作的人,是你,我们没有逼迫。你纵然能在姚女侠面前信口雌黄百般狡辩,却无法掩饰:一切事情,皆出自你的本心。”

    长青:“你从来不是情痴。”

    长青一字一句:“那你装什么深情?”

    云野纵步如飞,长剑出鞘,直入战局。长青迎身而映,高声厉喝:“杀了他们——”

    侍卫们战作一团——

    “什么情况?”

    埋伏在夷山上、试图和姚宝樱打配合战的鬼市江湖人,陷入了混乱。

    地动发生后,他们便失去了姚宝樱的踪迹。但失去踪迹,计划也不能暂停。赵舜一行人找回了自己的人手,追到了长青他们的踪迹。他们本想跟着这些侍卫,寻找机会。

    不防对方忽然反水,对方这批人先打了起来。

    躲在草丛后的江湖人们惊了,也有些无措,模糊意识到夷山的情况似乎比他们想得复杂。

    赵舜面色白净,沉静若水。

    夷山是个陷阱。

    他比身后的江湖人都明白得更快。

    对方内讧,对于他们来说,算是机遇吗?

    他们该出手,争取其中能得到的利益吗?

    可是张文澜不在……赵舜心中有一丝焦虑。张文澜不在,他便总不能放心,总担心眼前发生的一切,只是张文澜布的一个局而已。

    实在是张文澜那个人,布的局东拉西扯,看着混乱最后却都混于一处,让人处处难防。

    赵舜心中苦笑。

    当初他跟着宝樱入京,最初只是要杀杜员外。谁能料到现在,他居然和姚宝樱在寻找与张文澜谈判的可能性?

    而姚宝樱,真的能说服张文澜吗?

    张文澜是个疯子。

    宝樱却留在此地,与疯子周旋。

    赵舜琉璃珠一般的眼眸,虽是思忖万千,却始终笑意浅浅。在旁人看来,他实在是一个好说话的主子。

    几个江湖人凑在一起,正和赵舜商量他们要不要冲上去捡漏。矮枞木簌簌,有一个灰头盖脸的江湖人从里面钻了出来。

    这钻出来的江湖人直奔赵舜,压着声音,语气急促:“赵郎君,出事了。我刚收到飞鸽传书,咱们的鬼市被官府包围了!官府直接拔刀,见血了!”

    赵舜神色尚平静。

    下方人马一下子炸了:“什么?!我们最近什么也没干,开封府凭什么围鬼市?”

    “我们都听坊主的,那个修什么心什么的,怎么还找我们的茬!”

    有人一拍手,怒道:“我知道了,这是个调虎离山之计!开封府的张二郎把咱们全都骗来夷山,就为了剿灭鬼市,把咱们的老窝抄了。我就知道,张二郎绝不可能不对咱们下手。他从来就瞧不上我们鬼市。”

    众人激动:“和他们拼了!”

    赵舜压眉。

    不好。

    他心想,群情激奋,江湖人和朝廷人先前的互不信任,在此时点燃矛盾。自己若处理不好,先前自己和宝樱的成果,会立刻被掀翻。

    他冷静地看着这群人。

    他是南周太子。

    从他的角度来看,他其实也不喜欢这些江湖人。

    侠以武犯禁,若在此时,便是乱世。他完全明白北周朝堂为什么打压江湖,完全明白张文澜所为的目的。

    而这些江湖人和北周朝堂的罅隙越大,误会越深,北周朝堂便越难掌控这些势力。这有利于自己带走他们,回归南周。

    而夷山这边……赵舜睫毛轻轻颤了一下。

    他缓缓开口:“开封府想趁我们不在,剿灭鬼市,将弟兄们赶出汴京。他们可以居住,我们也可以。我等皆是北周臣民,凭什么将自己的地盘让出去?我们已经退去了角楼,退去了老鼠窝,退去了地窟……如果继续退,还能退到哪里?”

    他的话点燃众怒,众人七嘴八舌,面孔涨红。

    群众间,只有一人脸色煞白,惊恐地看着他们。

    这人是桑娘。

    桑娘一向胆小,左右逢源。她因貌美,又是女子身,为传递一些情报,先前在鬼市便是人人嫌弃的那类底层穷苦人。好不容易姚宝樱来了,将她带在身边,让她有了一席之地,而现在……他们是又要乱起来了吗?

    桑娘茫然地想,他们想回到以前打打杀杀的岁月吗?那自己这样的人……怎么办?

    赵舜忽然道:“桑娘。”

    桑娘白着脸抬头,看着这个少年郎君目光温润地看着她笑。

    她硬着头皮应一声。

    她从不敢小看赵舜。

    赵舜身份成谜,总是笑眯眯的,在鬼市充当坊主的“贤内助”。而轻而易举站到这个位置上的人,手上不缺鲜血。

    在她看来,整日笑嘻嘻的赵舜,并不会比总是冷脸看他们的张二郎好应对。也许张二郎还好一些……毕竟他们从一开始就知道,张二郎不喜欢他们,张二郎随时有可能对他们出手。

    赵舜轻声:“你留在夷山吧。”

    桑娘惊讶抬头。

    女子面容本柔弱,此时因扮作另一人,而多了许多坚韧之色。可她扮演的另一人,此时又身在何方?

    赵舜迟疑一下,还是说:“宝樱姐让我带你来夷山,你丁点武功也不会,我至今不知晓她为什么要你扮作她,跟我们来夷山。如今鬼市出了事,我们得回去救人……为防意外,你留在夷山,不必卷入战乱。

    “你把自己藏好,如果有幸遇到宝樱姐,你向她解释其中发生的种种意外。”

    桑娘当即凛然,朝这个少年感恩戴德地露出笑:“我知晓了。郎君放心,旁的本事我没有,躲人的本事我还是不缺的。你们也当心些。”

    如此,江湖人士悄然从夷山撤退,通过地窟,悄然返回鬼市——

    鬼市中,琴师容暮的琴弦,打了卫士们一个措手不及。

    卫士们没有将容暮放在眼中,第一拨闹事的人,竟然被打出了街巷。而鬼市中人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出手,配合着容暮,将那些官兵赶出鬼市。

    他们露出了被约束久了、快遗忘的凶悍模样。

    这里本就是法外之地,他们本是野兽,并非家禽。

    在这片官兵和民众起冲突的法外之地,到处见血,死尸堆积,鸣呶的脸色,越发苍白。

    在兄长当皇帝前,她只是一个最多赶去云州、住在张家读书的闺中小娘子;在兄长当皇帝后,她顶多狐假虎威,扮作平民,在属于兄长的地盘上闲逛,施展几分公主的仁善赏赐。

    死人、鲜血、武功、打杀……这些曾离她格外遥远,可在一瞬间发生在她眼皮下。

    但是,鸣呶又想,其实如果不是哥哥,自己早就应该见到这一面的汴京了。

    哥哥将她保护得太好,让她几乎忘记,此世是乱世。

    北周刚刚平定北方中原,四方朝野,却并不平稳。霍丘狼子野心,南周虚伪狡诈。而朝野之间反对他们的人,从来不少。

    她今日有可能是公主,明日便可能被送去和亲,后日便可能沦为妓子,客死他乡。

    鸣呶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朝离自己最近的妇人走去。

    那妇人惊恐地抱着自己的幼子,躲在角落里哭,妇人的腿被倒下的木板压到了。鸣呶想走过去,帮忙搬开木板,解救自己眼下能解救的人。

    她的一个侍卫

    却伸手,将公主拉到了角落里。

    侍卫避开鬼市众人,低声:“殿下,此地非久留之地,我们应当快快离开。”

    侍卫很着急:“这些凶徒把朝廷兵马赶出鬼市,拦在外面,谁知他们下一步会做什么?开封府也不会坐以待毙,一定会加派人手……此地危险,殿下千金之躯,莫立危墙之下。”

    鸣呶抬头:“所以,你也觉得,他们是开封府的兵马?”

    侍卫们茫然。

    鸣呶抿唇:“我觉得不是。”

    小水哥怎可能做这种事?

    小水哥最不喜欢这种直白的打打杀杀了。

    纵然,小水哥最近和宝樱姐闹得不愉快。但以鸣呶对他的了解,小水哥就算想逼宝樱姐出去见他,也不会直接对鬼市出兵。

    这种做法,实在是太、太……侮辱小水哥的脑子了。

    鸣呶蹙着眉,心想这到底是谁要拉小水哥入局?谁要陷害小水哥?这是朝堂上的争斗吗?他们的争斗,扯到了无辜百姓……

    侍卫:“那殿下也应离开此地,我们去张府,寻张二郎问清楚。”

    鸣呶思考片刻,然后缓缓摇头。

    她转身看向身后的乱斗,稚嫩的眉目间蕴起坚定之色:“我不能离开这里。我的身份,才是这里最重要的保护伞。”

    众侍卫急了:“可是——”

    可是你是公主,你确定这些人一旦知晓你是公主,不会把你当敌人?

    你如果不回宫,官家会立刻……侍卫们恍悟:官家会立刻查公主失踪的缘由。

    鬼市的百姓如今即使占上风,长此以往也不可能是朝廷兵马的对手。但官家若是介入此事,有公主在此,鬼市百姓便有了一线生机……

    侍卫们用复杂的目光看着他们的小主子。

    容暮走下屋檐,他肩上的黑猫朝下跃来,尖爪扑向那些被打出巷子的卫士。而容暮一落地,侍卫们看到他们的小公主着急地赶了过去,真把人当瞎子,去扶那位郎君。

    鸣呶:“容大哥,你还好吧?”

    耳畔忽来少女关切声音,少女更是直接来搀扶他……容暮面上白布之下,无神双眼轻轻眨了一下。

    他成名多年,睥睨天下,倒是少有这种经历了。

    而鬼市中的几个留守江湖人在此时赶到,横刀拱手,喘着气:“多谢郎君相助!我等日后会报答郎君的。”

    容暮微笑:“不必。本就是我的地盘。”

    江湖人一怔。

    旁边有人方才杀红了眼,满心烦躁,此时不禁嚷道:“什么你的地盘?我们有坊主,有什么话,你跟着我们面见坊主!”

    容暮“哦”了一声,似笑非笑。

    那江湖人觉得不对劲,拦住身后人,谨慎:“敢问郎君尊姓大名?”

    容暮叹道:“在下已经说了很多遍,在下容暮,久别重逢,不胜惶恐。”

    容暮……容暮……

    一片长巷中,鸣呶扶着容暮,看到鲜血溅在青年的琴上。她想扶着俊美的郎君去休整一二,却见周遭忽然寂静,哗啦啦一边,跪倒一片——

    “坊主!”

    “恭迎坊主回归!”

    鸣呶怔忡,呆呆地看向旁边的青年——

    一片混乱的时候,姚宝樱和张文澜在空寂的夷山中找路。

    山太静了。

    地动之后,到处断壁残垣,树木横陈,山石拦路。但这也不应该是夷山这么静的原因。

    张文澜的面容越来越沉:他诱来的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势力呢?长青呢,云野呢?

    姚宝樱也越走越心慌:赵舜呢?她的手下呢?一个人都没有吗?

    张文澜沉吟:“要不……”

    姚宝樱停步:“要不……”

    ——要不咱们先躲一躲?

    然而这对好不容易心有灵犀一次的伙伴,立刻迎来了他们原本期待的喧嚣。

    姚宝樱最先听到山地间的动静,她想抓着张文澜躲开,观察一二再说。但是山路之间,对方在上路,宝樱二人在下岔口。宝樱二人身后没有草木遮挡,斜向下的路径直通悬崖,上方的人,将他们看得一清二楚。

    而上方的人,是正在火拼的北周人士。

    张家侍卫们和文公卫士们打得不可开交,长青和云野也互不相让,刀剑相撞,火星簇簇。

    云野居高临下,一眼看到了下方的张文澜,以及一个不认识的路人。

    云野毫不犹豫,朝后疾退,一声呼哨于唇前,数位卫士上前,帮他拦住了长青。而他趁机手递到身后,摸出弓箭,搭弓拉弦,长箭顿出,直刺下方的张文澜——

    张家侍卫们:“郎君!”

    云野:“他就是张二郎,儿郎们,杀了他——”

    “砰——”长青的大刀再次横向云野。

    长箭如虹,直射张文澜。

    众卫士疾奔,朝张文澜直下。

    云野这批人为了反水,人数本就多于张家侍卫。此时分兵,上方战局影响不大,下方的张文澜立刻变得危险。

    姚宝樱就站在张文澜身旁。

    长箭刺来,张文澜趔趄侧闪,但高处更多的箭只如蝗虫如雨点,向他密密杀来。

    电光火石间,姚宝樱扑倒张文澜,带着他翻身滚地,借地势躲开那些箭只。而敌人太多,斜坡下方便是悬崖。极快的时间,姚宝樱和张文澜被逼下了悬崖。

    上方的卫士们仍朝下扑来。

    云雾错目,撩动二人衣袍。

    脚下落空,头顶箭只无数。仓皇之下,宝樱抱着张文澜,惨然想:原本她只想和赵舜演戏,假装救张文澜一次;眼下,不得不真救了……

    可脚下无路,四方荒野,如何救人?

    姚宝樱运气于掌,朝下飞坠间,她的所有内力聚于左手,横向一扫,硬生生劈开土木石壁。土木哗啦啦向下滚落,长在悬崖上的树木轰然向下压来,一个小小的人工所劈的洞穴被破开。

    树木和土石淹没江湖人,姚宝樱用最后一丝力气,将张文澜甩入洞穴。

    血迹顺手而流,心口因内力流失而闷痛。她坠入云海,只来得及朝上望了一眼张文澜。

    发带只系住他们一瞬,便从二人相缠的腕间脱落,飞散于白云沧海间。

    姚宝樱看到他苍白的脸、漆黑的眼睛,朝下递出却碰不到她的手。

    他神色为何如此惊怒又凄惶?她心中酸楚又释然,模糊地想:

    原来不管重来多少次,我都是愿意救阿澜公子的。

    第75章 色字头上利刀锋8

    三年前,姚宝樱与张文澜曾有被逼入绝境的一次。

    他们被一伙人关入山庙中,姚宝樱被下了药。

    她让他下山去搬救兵,留她在山上与这些匪贼周旋。她觉得最差的结果,也不过是同归于尽。

    那时候,张文澜已经开始跟着她学武。但是张文澜跟着她学武的第一日,姚宝樱就知晓他不是练武的料。她只是鼓励张文澜,只是觉得他学点自保的手段是有好处的。

    他那点儿自保的三脚猫功夫,在姚宝樱心中,是无法应对这些盗匪的。

    何况,落入此境,她亦觉得有些对不住他。

    这位与她同吃同住、同行一路的少年郎是个冷心冷肺的郎君。他们在遇到这伙人的一开始,张文澜便说他们身上有凶煞气——

    几个男人结伴而行,却向他们两个少年讨吃的,必然有诈。

    张文澜说,不要管这些人。

    然而这些人苦求,说他们曾是良民,是被兵匪逼上山讨生活的。山头被军队征用了,大将军要用地形和霍丘兵打埋伏战,他们这群匪贼被征兵。而他们这几个人,是从山上逃下来的。

    姚宝樱总是为她的善心付出代价。

    这伙人确实如张文澜所说,包藏祸心。她被下药,绑在庙中,让张文澜逃走搬救兵的时候,亦是觉得连累了他。

    她没料到,张文澜去而复返,当真用他的三脚猫功夫回来面对比他强壮数百倍的匪贼们。

    张文澜站在庙中,手持火把,一边冷静地威胁大家一起死,一边看向那双目湿润、被捆绑的少女。

    这个故事,在姚宝樱的记忆中,是张二郎君最让她感动的时刻。

    这个故事,在张文澜的心中,却拥有另一个版本。

    他始终记得她被下药后的周身无力,趴伏在他肩头的柔弱无助。

    匪贼们是人,只要是人,总有害怕的东西。毕竟世上的人,不是都如他与玉霜夫人这样什么都不怕的疯子。他威胁这些匪贼,浑不在意地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在庙宇四周浇上了火油。

    他用匕首勒住贼首的脖颈,告诉他们,山下大将军的兵马很快会上山,因为自己绑架了大将军的儿子。

    匪贼在庙外找到了凄惶大哭的幼子。他们弄不清楚张文澜说的话是真是假,但张文澜玉石俱焚的架势,确实吓到了他们。

    留下这二人,不过多个可以供他们欺凌的小丫头、可以当苦力的小郎君。最多在弹尽粮绝时,拿这二人当口粮。可就凭这少年郎的疯劲儿,未来是无穷无尽的麻烦。

    于是,匪贼们给了他们一刻钟的时间。只要张文澜能带着姚宝樱在一刻内逃走,让他们抓不到,匪贼们就当从未见过他们。

    张文澜发誓,自己日后一定要玩死这些人。

    当夜,夜雾四起,断壁残垣间,他搀扶着宝樱离开庙宇。火光耀目,明暗各半,少年公子将这里每个人的脸都深深记在心中。

    他日后会杀了这些人。

    日后宝樱在汴京再见这些人,这些人确实成了死人,让她见到张文澜的心性。

    然彼时夜路迢迢,前途渺茫,张文澜背着姚宝樱行在山道间。深一脚浅一脚中,惨淡的月光摇曳,少女的呼吸热乎乎地伏在他颈侧。

    相依为命时,她的泪水落在他颊侧,搂着他脖颈的手臂颤抖而无力。

    他为此而撕心裂肺。

    姚宝樱是个生机勃勃的小娘子,活泼、爱笑、爱玩,总有一腔多余的侠义心肠。而她的武力,通常可以为她的侠义心肠收尾,让她的善心不至于落到零落无措的结局。

    这是他们认识以来,她第一次被下药,失去武力。失去了引以为傲的武力,她由狼变成羊,在此世间行走,极为危险。

    她不应该受伤的。

    这个混沌的乱世,这个兵匪一家的天下,这个人畜不分的世道……她只凭一把陌刀单枪匹马入世,受伤是难免的。可为何她难受时,他因她的难受而撕心裂肺?

    姚宝樱低迷:“张二哥,我以后再也不……”

    张文澜听着她断断续续的哽咽,他陷入沉默。

    他想自己过于松懈。

    与她结伴,他好自在。人一旦处于快活中,总会顾此失彼。他的心被激昂情绪冲撞得七零八散,整日飘飘然,如活在梦中,荡在云间。

    可是这本不应该是他。

    他从云州走出,从玉霜夫人的发疯与满宅的火海中侥幸活下,他本不应该丧失多疑心的。

    他喜欢她的笑容,不喜欢她的眼泪。

    他喜欢看她风光地挥刀舞剑,把瞧不起她的人都打趴下,哪怕他也要被她打趴。他最不喜欢看她掉眼泪,看她难过,看她露出惶然羞愧的神色。

    他亦有一种带着难堪的嫉恨之情。

    在他心中,她最重要。可是她总是为乱七八糟的人不听他的话,而她上当受骗后,竟然只用露出落魄的神色,掉两滴泪,他就、就……就想帮她。

    好荒唐。

    可他想要她的爱。

    于是,在这段夜奔中,张文澜发誓自己一定要去汴京,一定要当官,一定要有能力保护她。

    在这段夜奔中,张文澜忍着自己心中的嫉妒与不快,与她说:“樱桃,你不要改变,不要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这个世道很不好,我们生不逢时,这不是你的错。你可以继续这样,我会保护你的。”

    他露出一丝浅笑:“你去做你喜欢做的事,剩下的交给我。”

    他背得累了,她从他背上滑落。月光如霜,他拥着她,与她一起瘫在山地草木间,跪坐在漫天明月下。

    她脏兮兮的脸颊上,黏糊糊的睫毛下,藏着一双雨花石般乌亮的眼睛,让他心悸。可她这样年少,什么也不懂。

    他发誓要保护她——

    少男抵着少女的额头,轻声:“从此以后,我不会让樱桃掉一滴眼泪,受一点儿伤。”

    眼泪淌了一路的女孩儿,在他的目光下,如被雨淋,如被风吻。她被他搂着肩,被他抵着额,面颊突然滚烫,心脏突然狂跳,懵懂的混乱的从未有过的情愫极快地冲刷过她的内心。

    这让她迷惘。

    这亦让她露出了笑容。

    于是,即使她的药效还未消散,即使她依然柔弱无力,她也学着他:

    “我不会让阿澜公子伤心,不会让阿澜公子掉一滴泪。”——

    时如逝水,天上浮云万里绵延,月升月落月无痕。

    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誓言起因并非出于真心,所以他食言,她也食言,他们变得支离破碎?

    夷山上,趴伏在悬崖峭壁间临时被人力打出的洞穴中,张文澜遍体冰凉,心如刀割。

    他是运气好呢,还是运气很不好呢?

    他曾有一位发誓保护他、不让他伤心的女孩儿,而他此时依然在伤心,在被这巨大意外打得心间凄惶失神。

    这世上怎会有一个又一个为他奋不顾身的人?

    他不相信。

    他的疑心早已成为横亘万里的坚壁冷刃,他怀疑身边每个人,怀疑身边每一道用心。无论这个黄脸江湖人对他多好,他都不可能像三年前相信宝樱那样,再去相信他人。

    当他心口的蛊虫跳得厉害时,当他的怀疑与试探尚未合二为一时……黄脸江湖人便为了救他,从悬崖上跳下去了。

    张文澜闭目。

    山壁间风声赫赫,失了发带的他,乌发擦脸,脸色苍白。他闭着眼思考如今局势:上方乱斗,下方是落崖的江湖客。上方战斗的那些人已经发现了他,很快会想法子来杀他。

    长青他们自然也会阻拦,但能阻拦几时呢?

    何况而今的背叛,难道说他一点没有预料到吗?

    不,他其实有过猜测。

    云野本就不值得信任,张文澜钓来的文公一定会有举措。那二人本就有可能联手,而张文澜还有一个秘密武器,高善慈兄妹。

    如今,应当要在云野他们之前,先得到高善慈。

    原先他知晓高善慈的方位,而今……这个地动,改变了地形,真是麻烦。

    张文澜重新睁开眼后,他撕了自己一截衣带,将长发束起。他用指甲在宝樱劈开的土壁上留下暗号,好提示来寻找自己的侍卫们,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侍卫们需要和想杀他的人周旋,直到他搬来救兵。

    现在,他要先找回一个人。

    张文澜将自己的外衫撕成一根根长带,扎成死结。用衣衫碎步做成的绳索一头缠在他腰上,另一头系在土壁朝外伸出的树上。他朝外探头,看到下方云涛万里,听到上方杀斗不止。

    而他从不畏惧这些。

    张文澜按好自己袖中的匕首,再转了转拇指上的玉扳指。他判断了一下形势,便踩着石壁上的凸出与树木横斜的枝头,一点点向崖下的方向挪动。

    快天黑的时候,手掌上遍布擦伤的张文澜终于落到了崖底,而有两个敌人不信他死,追着他跳下了山崖。

    两个卫士在崖下追到了张文澜,张文澜躲避在灌木后。两个卫士是武功高手,听到草木中窸窣的动静,猛地回头,在半昏暗的光线中,找到了斜倚在石壁上的年轻郎君。

    那青年一身灰白,破布褴褛,长带飞扬。分明已经身处绝迹,很快就会死在他们手中。然而青年临危不乱,沉淡模样,让他们想到昔日看到的身着官服的张大人。

    二人对一下眼神,警惕地一步步靠近。

    张文澜轻声:“替我跟文公带句话。他只知我和云野合作,云野可曾告诉他,我们合作的前提是什么。”

    两个卫士面容肃然。

    他们朝他走:“什么意思?”

    张

    文澜:“盟约……”

    二人:“什么盟约?”

    嗖——

    双方距离拉近,张文澜忽然抬手。十步之距,他们避无可避,直直地看着张文澜拇指上玉扳指射出两枚银针,刺入了他们的心房。

    他们轰然倒地,张文澜抬头,判断一下上方暂时不会有新的敌人潜伏。他扶了扶自己酸麻手臂,低头睥睨两个没脑子的敌人。

    张文澜漫不经心:“书房中藏着的盟约,才是对付文公的秘密武器……你们若是活着,自然可以去邀功。可惜死了。”

    他欲挪动脚步,一个人濒死之际,拽住他衣摆,厉声:“文公布下天罗地网,你回不去汴京的!”

    张文澜俯眼。

    他淡漠的眼中,渐渐浮起疯狂的笑意。

    他道:“那便试一试。”

    他不欲和这两个在箭下死去的侍卫多说什么,他拖着疲乏身体,在遍地碎石间寻找。

    江湖客……江湖客……

    他的肩膀酸痛,右腿更痛。他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疼痛,走路一瘸一拐,他在这里看到了落下的碎瓦、横尘的屋墙……他眉头轻轻跳,知道夷山原本不可能有这些,这些应当是地动发生后,他盖在山中的庄园倒塌,四分五裂砸下来的碎瓦……

    江湖客会在哪里?

    还活着吗?

    必须活着。

    江湖客武功那么好,他的试探甚至没开始……

    张文澜扶着一根树枝作拐,又一次将散落的发丝绑在肩后,他听到水声,顺着水流去找……

    天地昏暗,头顶交错的两壁山石笔直,高耸入云。最后一段落日残阳跃入云后,溪水流潺潺,石壁之下,江湖客靠着绿枝斜桠,闭目昏迷。

    张文澜站在数步之外,眸子清寒,血丝幽然,睥睨这个人。

    此时此刻,难说是心乱如麻,还是……肝肠寸断——

    张文澜的短暂出现,让长青和云野这方的战斗双方,都出现了片刻激昂。

    云野在射出一箭逼人落崖后,便被长青紧追不放。若说先前长青尚有几分淡然,此时长青追缠云野的架势,大有杀戮之意。

    云野暗惊长青竟如此在乎张文澜,应对之间,不禁也有几分压力。

    他转身欲逃,长青步步紧追。

    侍卫们与卫士们同样为了张文澜,而换了交战地方。日头渐落,黄昏渐没,长青在树林深处,追上了长青,手中刀,也阻断了云野的逃跑之路。

    云野回头无奈看他。

    草木被风簌簌吹拂,最后一抹日光横亘在二人间,照得云野的面孔时明时暗。

    而云野眉目中始终噙着一丝笑:“你总追着我干什么?你家郎君遇难了,文公的人手不会让你家郎君活着的。你那些侍卫同僚都反应过来,去追你家二郎了,你缠着我干什么?”

    云野扮无辜:“我也不过是小人物,在汴京夹缝求生。你应该可以理解的吧,如今更大的矛盾,是你们北周自己人不想让你们二郎活着。不是我啊——我也是被利用的。”

    云野耸肩。

    他又半开玩笑:“不防,你告诉我,高二娘子如今被你们藏到了哪里。我便给你们指一条路,暂时帮你们二郎躲开文公的追兵?”

    长青慢慢说:“高二娘子既然被我家郎君藏起来了,文公与你的合作,又焉知不在我家郎君的计算中?”

    云野眼中的笑,终于淡了。

    长青冷淡地看着对方。

    看来自家郎君狡诈的心性,给这位云郎君造成了极大阴影。随便几句话,就能诈得此人将信将疑。

    云野压低声音:“你家二郎难道有什么后招,可以解决此局?”

    长青也不知。

    但长青淡定说:“我家二郎有姚女侠。”

    云野:“……”

    云野失笑:“你不要忘了,我们最开始合作,你们是要我配合你们,在夷山帮你们围堵那位姚女侠。你们二郎对人家姚女侠包藏祸心,难道指望这个时候,人家会帮你们二郎?”

    长青无言。

    但他含糊道:“男女之间的事,都是很难说的。上一刻恨得想杀,下一刻爱得欲死,都是正常的。”

    长青心中不这样觉得,但他没料到,他这样含糊一句,对面的云野目光闪烁,倒陷入了一种怔忡。

    云野垂下眼,半晌不语。

    云野倏地抬眼:“若你真的这么肯定,你追着我不放干什么?你不就是想要我收回追杀命令,约束那些卫士吗?或者,你拿高善慈做交换?可是,事已至此,你觉得我会因为一个女子,而放过你们?难道我不知,一旦让张文澜离开,他日为人鱼肉的,便是我了。”

    长青放下手中的刀。

    他亦在沉吟,如今该如何拖延时间。绝不能让他们快快找到二郎……夷山还有姚女侠在,这或许是转机。

    再加上,郎君早安排的后手……这些都需要时间来布置。

    而他能如何拖延时间呢?

    除了一个高善慈,他还能用什么来拖住云野呢?

    长青静静想着,慢慢抬头:“我想知道,你为何对我紧追不放。”

    云野眸子骤缩。

    他抱着双臂,以放松的姿势倚着身后树身。他按在臂上的手指轻轻跳了一下,他心间空洞又失魂,但是面上很平静。

    云野淡声:“你在说什么。”

    长青:“我的寒鸦羽饰,在你手中。”

    二人同时低头,看向云野腰下所挂的一串鸦羽流苏。

    云野是个高大英俊的男子,他身上霍丘人的痕迹并不算多。换在大周,只要他不主动提及,旁人几乎很难认出他是霍丘人。于是身在北周的汴京城中,这位高俊的青年穿北周服饰,说北周语言,写北周文字……他在腰下悬挂饰物,亦是北周男子才会有的习惯。

    只是这串鸦羽,本是长青的。

    一阵风从二人之间穿梭而过,带走了最后一丝日光,带来了夏日的燥热沉闷。

    长青:“最开始在高善声的书房中交手,你看到我时,眼神便有异。之后回门日,你又一次在高宅与我交手,这一次,抢走了我的羽饰。再之后,你大闹张家,向二郎大肆讨要我……我想知道,你我到底有什么样的渊源,让你对我紧追不放。”

    “渊源……”云野垂头,低笑。

    再次抬头时,云野目中蕴着无尽的悲怆,伤怀。

    北境的风霜在他身上刮如寒刀,十数年的战争生涯让他厌倦又疲累。霍丘想征战天下,降服大周,占领大周。可这浩瀚山海与他何干,云野无数次询问,自己到底要什么。

    他此一生,丧父失母,半生漂泊。他为霍丘王室效命,却在前霍丘王死、他赶去救到新王的时候,才在新王萧黎北口中,得知他的弟弟从没在王庭长大过一日,他的弟弟可能早就夭折。

    他听人讲过一则北周故事,说为了让一头驴朝前走,人们在驴的面前拴着一根胡萝卜。

    那头驴,永远追不上萝卜,永远吃不到萝卜。

    当高善慈和他讲这则寓言的时候,当那个温婉的女子目光柔善而担忧地望着他时,他心头想的,是什么呢?

    ……他是那头永远走不到终点的驴。

    树荫密蔽,层云如盖。云野的眼睛在黑暗中,隐隐有几点水光。那像是一种错

    觉,因为这个男人高高在上玩世不恭,看着并不像是有什么情义的人。

    云野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们骗了你,你从来不是北周人。”

    刷——

    长青本已放下的长刀,重新抬了起来,横在云野肩上。

    云野笑着看他。

    死一样的沉寂,如夜间巨兽,伏于二人之间——

    死一样的沉寂,伏在崖底溪涧,伏在张文澜与黄脸江湖客之间。

    张文澜放下手中拐杖,一瘸一拐地走近,跪在这个人面前。

    黄昏日落,明月升空。他借着月光,打量着这被月光照得皎白的江湖客。

    他没有看到对方脸上有伤,但对方靠在石壁上宛如死了一般,必然不可能如他那永远蜡黄的脸色一样,看起来毫无变化。

    张文澜盯着对方。

    他相信自己的运气从来不好,他相信绝不会有一个又一个的人为他奋不顾身。

    若有人为他奋不顾身,他只相信一种可能——

    这种可能,让他失魂落魄,伤心欲绝,痛恨恼怒,又在看到此人奄奄一息之时,心间被哽,千言万语都失去了力气。

    如果真是他想的那个人……

    他岂不是再一次让那人受伤?他所发誓的保护,他如今得到的权势,在此时此刻,到底算什么呢?

    张文澜绷着面容,眼睛发红。

    他盯着这个人,一点点朝这个人伸出手。他必须要确认,他的手伸向此人的衣领。他拽住这人的衣领,将人衣服扯开——

    “啪。”

    一道巴掌扇了过来。

    力道并不重,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伤之人没有力气。但不重的力道,仍然打在了张文澜脸颊上,让他侧了头,散乱发丝拂着被扇得滚烫的面颊。

    许多天的折腾,山上山下的奔波,张文澜本就憔悴。这一巴掌落在他颊上,他白皙面颊迅速起了红印子,微微肿起。

    这样的脸……

    姚宝樱失神又无奈,心想他依然这样,始终这样。

    强硬的是他。

    脆弱的是他。

    满腹疑心病的人,还是他。

    死寂横在二人之间,姚宝樱呼吸间胸闷,手臂也发麻。想来她虽然武功不错,但到底在这个过程中受了伤。不然,她不至于瘫坐在这里,半晌动弹不得,看张文澜差点要扯开她的衣领。

    这出戏,好难唱啊。

    宝樱心乱如麻,却在看到他还好端端地活着,还有力气折腾,她心中又浮起一丝欢喜。

    张文澜缓缓挪回脸,顶着脸上的巴掌印,看着她。

    宝樱声音低哑,一边咳嗽,一边说:“你是男子,我也是男子,我不知道你要试探什么。”

    张文澜心中想:你不知道吗?

    她低着头:“夷山上好像发生了意外,我们既然同甘共苦了一路,想来有些信任在身吧?郎君能救我离开吗?”

    张文澜盯着她,缓缓:“好啊。”

    姚宝樱才要朝他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就听他道:“但你要发一个誓。”

    宝樱微懵:她都这么可怜了,他还要折腾什么?

    他朝她贴过来,握住她手腕,一寸寸摸过来。

    他抚摸的力道好轻柔,架势好古怪,如同一条冰冷的蛇缠过来,沿着她的尾椎骨向上爬。浑身动弹不得的姚宝樱被他缠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见他面容贴过来,几乎挨上自己。

    而在方寸之间,张文澜停下来,观察她僵硬的神色。

    姚宝樱尽量镇定:“什么誓言?”

    张文澜:“你发誓,你不是我的心上人。”

    姚宝樱松口气:这个简单。

    张文澜:“若撒谎,山魈日日相扰,恶鬼夜夜重逢。”

    姚宝樱:“……”

    张文澜慢条斯理:“你既对我不离不弃,我便投桃报李,与你结为异姓兄弟。你我子女指腹为婚,男娶女嫁。你要发誓,你我二人的子女,自今日起——兄妹皆为夫妻,亘古不变。”

    他握着姚宝樱的手,睫毛氤氲水雾,喃喃自语:“你发誓,我便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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