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5-80

    第76章 色字头上利刀锋9

    姚宝樱置身一种巨大迷茫中。

    她现在瘫靠着这石壁,不知自己受伤多重。她也不敢乱动,一动便胸闷,一动便手臂、脊背全都麻痛。

    当她一个人昏昏沉沉瘫靠在那里动弹不得的时候,她心中暗暗后悔自己平日练武不努力。

    她想如果是师姐,或者容师兄,落到她这种境界,必然不会像她这样伤得严重。

    她还胆小,既怕自己毁容,又怕自己从此变残废。她懊恼又害怕的时候,遇到张文澜,其实是心中一亮的。

    她就知道,张二郎不会那么容易被敌人追捕到。虽然姚宝樱到现在都没弄明白,夷山上的人不是张文澜用来抓她的么,怎么他们自己人反目了?

    是不是,朝廷势力,并不是姚宝樱眼中的一股团结之力?朝堂分为许多派系,这在姚宝樱见到张文澜一次次被追杀后,已经有所了悟。

    但无论如何,他来了就好。他来了,她就不是一个人了。

    没料到,这个人上来第一件事,就是扯她衣领掀她衣服。他被她一巴掌扇开后,竟然又要她发什么奇怪的誓。

    他认出她了?

    不,他要掀她衣服,分明是不确信。而他想要的誓言,更是一种逼迫。

    她为什么要发这种奇怪誓言?

    她凭什么拿子女姻缘起誓啊?

    她还是云英未嫁的小娘子呢,她她她都没有嫁人,她她她怎么会为下一辈许什么兄妹夫妻的约定?

    而且,她的孩子……

    他的孩子……

    姚宝樱又怒又恼,还有一种难言的窘态。她瞪着张文澜,好一会儿,她想既然身份没有说破,自己要坚持自己是云十郎——

    她不要和坏家伙谈情说爱!

    更不要被坏家伙关起来!

    她还有自己的一众大业要忙呢。

    姚宝樱便朝他露出无奈的、落魄的神色,语气无力:“我救了你,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云某若能和郎君结为兄弟,自然愿意。但是云某不会拿儿女亲事开玩笑,还望郎君也莫要开玩笑。”

    张文澜从容:“谁说我在开玩笑?”

    姚宝樱想你当然不是开玩笑了,你就是坏而已。

    这个时候你还使坏!

    她气不打一处来,虽然周身无力,却怒瞪着他。

    张文澜看着面前人狭长的眼睛,心中原本的肯定,又生了动摇。

    什么易容,会连眼型都变了?是“十二夜”中的某个人教她的吗?是第四夜“杜鹃失其声”的哑姑,还是第七夜“炭上神子舞”的乐巫?

    据他的调查,这二人可能都会一些易容。

    张文澜盯着面前江湖人的眼睛,只能从其人澄澈含怒的眼波,寻出一点故人的痕迹。

    他的不确信,让他陷入沉思。

    姚宝樱看到他这张分明漂亮却寡情薄意的脸便不快,他的眼皮掀着打量她,姚宝樱被他这种态度一激,激出了一腔豪气。她不怕痛不怕残废,也不怕毁容了。

    她抓过他放在地上的木枝拐杖,撑着起身,跌跌撞撞地便走。

    张文澜一怔。

    他立刻起身追上她,抓住她手中拐杖不让她走。

    张文澜:“你去哪里?”

    两个瘸子踩着小溪涧的水争那只拐杖,溪水拍石,二人磕绊。一个颠簸间,姚宝樱竟然输给了他,拐杖落到了他手中。姚宝樱一怔,他也一怔。

    姚宝樱低头看自己的手,轻轻摸一摸自己手臂断裂的骨节,当真是……

    张文澜:“云十郎不会要哭了吧?”

    姚宝樱冷目看他。

    她先前好庆幸自己救了他,现在她生气地想,不如不救。

    小水公子这张讨厌的嘴,根本不应该用来说话。

    张文澜“嗯”一声:“我差点忘了,云十郎有自己的心上人。云十郎纵然要和我结亲家,也要问问自己心上人的心思,是不是?”

    姚宝樱一噎。

    她此时

    也不好说自己和旧情郎早分开了。这旧情郎就站在她面前试探她,盯着她的破绽呢。

    姚宝樱硬邦邦道:“自然。”

    张文澜点头。

    姚宝樱抢过他那根拐杖,坚持地抵在地上。

    她一阵哆嗦,觉得手臂好疼。她不服输,咬牙要再试。她没试成,因为张文澜忽然伸手,拉住她手腕。

    他道:“你不想变成像我一样的瘸子,就不要乱折腾。”

    姚宝樱又是一噎。

    她禁不住目光下移,去看他的腿。

    她从他的话中品呷出,他的腿伤之所以拖成旧疾难愈,是因为他当年受伤后没有好好修养。那他为什么不修养呢?是因为……她吗?

    他……他有尝试去找她吗?

    可是她从来没有得到过他只言片语的消息啊。

    姚宝樱迷惘间,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她将将生出的一丁点儿对他的怨怒,便重新烟消云散,转为一种更复杂的、酸麻的、让人心口鼓胀的情愫。

    二人立在溪涧边,因一只拐杖而对峙,许久未说话。

    月亮悬在天上,从云翳中露出一角,照得溪流莹白。姚宝樱从水中看到张文澜的身影,萧肃清薄,像云烟一样浩渺无痕,在她心头徘徊,缠了一圈又一圈。

    她看着他的影子发呆时,忽然听到他开口:“我叫张文澜。”

    姚宝樱呆呆地抬头。

    这是气疯了吗?

    他不装了吗,开始自报家门了吗?

    张文澜盯着她:“在下不是什么赶考书生,本姓张,上文下澜,关中张氏便是我的本族。我此时在汴京张氏中排行二,我在朝堂中既在礼部任职,也兼任开封府少尹一职。如果你正好是鬼市中的江湖人,你应该经常和我打交道,听过我的名号。”

    姚宝樱调整自己面部表情,做出震惊模样。

    姚宝樱拱手:“草民见过大人。”

    张文澜:“闭嘴。”

    姚宝樱不闭:“你愿不愿意和我同行,是你的事。但是我不会为了巴结你,就和你结什么儿女亲家。”

    张文澜意味不明地看着她,目光幽邃。他盯她的眼神,诡异得她那本就有些麻痛的后背更僵了。她尽量镇定地掩饰自己的破绽,见他这双幽水般的眼睛在看着她好一阵子后,挪开了。

    他讽笑一声,不知在讽谁。

    张文澜垂下眼:“那便同行吧,上来。”

    姚宝樱愣住。

    他道:“此时山中意外频频,情势不明,你我算是短暂结盟,还是不要再分兵的好。我玩不过你,却需要你……你上来,我背你走吧。”

    到底谁玩不过谁啊?

    姚宝樱连忙:“不不不,你腿有伤……”

    张文澜不耐:“不要耽误时间在这种无意义的托词上。”

    姚宝樱瞪他一眼,闭了嘴——

    张文澜便真的背起了姚宝樱,沿着溪涧寻路。

    姚宝樱怕他撑不住,一手持着那根木杖撑地,好减轻自己压在他背上的重量。而她又疑心男女的体重相差之大,他一背自己,便会觉得她是女孩子……她伏在他背上,有些忐忑地观察他的神色。

    青年侧脸雪白而睫羽乌青,因失了发带,他如今草草束发,总有几根调皮的发丝缠在他颊上。

    姚宝樱伸手,轻轻拨开他颊上的乱发,为他拂到耳后。

    他身子轻轻一颤,一时止步,呼吸微顿。

    姚宝樱感觉自己碰过他发丝的手指热得滚烫,她感到自己这张假面皮下的真脸有些红了。她抿着唇:“怎么不走了?不要耽误时间在这种无意义的小事上。”

    张文澜侧过脸,意味深长地冷睨她。

    她自然面不改色。

    他也不说话,不试探,就这样背着她,任劳任怨地继续走。

    宝樱觉得现在气氛有些怪,她就是受伤,也有点不甘寂寞。或者说,她总想和他……宝樱轻声:“你没什么话想和我说么?”

    张文澜想说的,太多了。

    但正是太多,千言万语到喉口,再看她如今凄惨的模样,他又什么都不想说了。再气再怒再怀疑,又有什么用?他们依然在逃亡,他依然得不到姚宝樱。

    可是她又戳了戳他肩膀。

    张文澜:“你真的想听?”

    姚宝樱打起精神:“嗯嗯嗯。”

    张文澜:“我有一个心上人。”

    姚宝樱一僵,想捂住耳朵了。

    但是他坚持说了下去,他的声音无缝不入钻入她心肺间,噬她骨饮她血:“我想把她关起来,藏起来。我想让她只看到我,只在意我。但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又希望她有千丝万缕的人际交往,千丝万缕的线被我握在手中,我只要轻轻一拽,任何一根线,都可以将她拽回来。

    “我一边自得自己的手段,一边又痛恨自己无法得到真心。那还不如把她关起来,也许长年累月的磋磨过去,会生出一些零星爱意。”

    姚宝樱:……好恨我不是聋子。

    好恨我没有当场失忆啊。我干嘛要问?我真是多余。

    张文澜想象背上的江湖人若是自己心中那个人,此时面皮下的真脸上,会是如何一副欲垮不垮的神色。他想着她的模样,便愉快地勾起唇。

    张文澜非常故意:“云十郎,你觉得我的想法如何?”

    姚宝樱:“我觉得不如何。”

    他哂笑一声,也没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但是宝樱实在可爱,认真推敲:“你如何确定别人爱不爱你呢?你的准则是什么,用什么方式来判断?愿意被你关起来,就是爱么?我怎么觉得那是弱小无助,任人欺凌呢?”

    张文澜怔住。他显然没想过这个,垂下睫毛,一时无话。

    姚宝樱见他不吭气了,自己轻轻叹口气,将脸贴在他瘦薄肩头。

    她不怕他。

    她是真的不怕。有时候她会被他的疯劲儿吓到,可仔细想来,她还在和他周旋,实在勇气可嘉。但是勇气可嘉之余,是不是她也模模糊糊地笃定,他做不出真正伤害她的事呢?

    那他在折腾什么呢?为了那虚无缥缈的、他自己都不懂、她为之困惑徘徊的爱么?

    行在月光溪流边,青年背上的骨头硌得她不舒服,姚宝樱恍惚想起一些过去的痕迹。

    阿澜公子身上的花香浓郁,越是离他近,花香越是无孔不入。就好像他这个人,不管她怎么躲怎么找借口,她总能因为一些乱七八糟的原因,被迫和他周旋。

    她在汴京遇到的所有事,都有他的影子啊。

    姚宝樱手指勾着他的发丝,望着他的鬓角,在心中轻声:所有东西,都是你手中千丝万缕的试图困住我的线吗?

    怎会有人,这么喜欢她啊?

    庞大浩瀚如雨如洪的爱意朝她浇灌而下,她浑浑噩噩迷失其中,既有一个旁观客的遍体警觉,却也因被追慕的人是她自己,而些许害羞。

    她有时候,真希望他们是同盟者。这样,她便不必这样恐慌。

    可是那不太可能。

    朝堂和江湖怎可能真正结盟呢?

    即使她如今追寻与朝堂的合作,她也知道自己只是在为江湖寻找生路。他们刚从乱世中走出,彼此皆不信服。可大周是百姓的大周,无论是北周还是南周,朝堂都不应该高高在上,凌辱他们。

    连她都不信任阿澜公子,何况那么多江湖人呢?

    姚宝樱趴在张文澜背上,再次叹了口气。

    张文澜:“叹什么气?”

    姚宝樱恹恹道:“我在想,夷山如今发生了什么事。”

    张文澜不动声色:“你觉得呢?”

    姚宝樱思考:“他们追杀你,而我的同伴们又没出现。我在想,会不会是汴京城出了事,会不会是张大人的手下发生了内讧?”

    她忽有灵感。

    她打起精神:“张大人,如果你的手下发生内讧,你可以考虑和我们鬼市合作吗?我们来想办法保护你,保你平安离开夷山。然后,我们的要求也不多:我们想知道你们如今朝堂内斗,是怎么回事,你又在其中搅和什么。也许我们不是敌人,也许我们可以合作呢?”

    张文澜:“哦,你们坊主让你来当说客?你的话,管用吗?即使我同意和你们合作,漫山遍野一个江湖人也看不到。你许诺的保护,到底在哪里?”

    姚宝樱拍胸脯:“我啊……咳咳咳。”

    张文澜在她膝上拍了一下。

    清脆一声,既拍得她窘迫,又让她因这种过于亲昵,而生出许多疑惑。

    张文澜:“我看云十郎,如今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姚宝樱哼道:“未必。我只是在节省力气,不耗费太多精力罢了。如果现在有敌人出现在我们面前,我肯定能保你全身而退。你信不信?”

    张文澜:“所以,你不是真的走不动路。你是赖着我,想我背你,才故意一滩烂泥一样地瘫在那里,等我?”

    姚宝樱:“喂!才不是!我才没有赖着你,我和你不一样!”

    “你当然和我不一样,”青年平静极了,他看着二人映在明月中的影子,从轮廓上寻不出她的痕迹,可他越来越笃定背上人就是自己心中人,她只是不愿意和他相认,厌恶他,害怕他,“即使你骗我,故意装烂泥,我也会去找你。我根本不在乎你骗不骗我。”

    姚宝樱心口一颤。

    她搂着他脖颈的手微微发抖,她将脸贴着他的颈,有那么一刻,恍恍惚惚间生出许多冲动。

    她拼命克制着自己不要步入他的陷阱。

    但她此刻分明在被他背着,在随着他的步伐而轻轻晃动,在担心他的腿伤,在屏息提防是否还有敌人追踪他们。

    如果明知前方布陷阱,临悬崖,有恶兽,会有人愿意涉水穿渊,继续朝前走吗?那只恶兽就站在沼泽淤泥下仰望着她,伺机而动,会有人因可怜那只恶兽的执拗深爱、孤苦无依,而走向它吗?

    可是、可是……

    姚宝樱心中有个声音又道:他不是恶兽,他还有救。

    姚宝樱努力做出尝试:“虽然我的同伴们可能出了些意外,没有出现在夷山,但是我保证如果张大人不先对付我们,我们不会对张大人出手。朝堂如今有人和张大人不对付,我们不知道张大人在算计什么,如果大人告诉我们真相,我们未必不会和大人合作……”

    她哄他:“无论别人怎么说,我相信大人不是玩弄权术无谓民生的奸臣。”

    张文澜好从容:“我就是。”

    姚宝樱一气:“闭嘴。听不出我只是恭维你?旁人夸你的时候,你没必要那么当真。”

    张文澜:“……”

    他心情阴郁,却突兀地被她逗笑了。他心中浮起好柔软的羽毛,挠着他魂魄。

    而张文澜魂不守舍的时候,姚宝樱还在再接再厉,絮絮叨叨。

    溪流潺潺,曳过衣摆。衣摆擦过水面,把月亮剪成一片片碎星。每一片碎星中,都有二人。

    她说累了,才听到他漫不经心回答:“你们鬼市想合作的人,恐怕不是我吧?你们要找的靠山,恐怕比我更大吧?即使我们合作,之后呢?鬼市和朝堂建交,你们和朝堂谈判成功,在汴京有了一席之地,不必再东躲西藏缩在角楼阴影中……然后呢?”

    姚宝樱茫然:“什么然后?”

    张文澜幽静:“然后,樱桃就会心满意足。她得偿所愿,拍拍屁股离开汴京,重新回到她的江湖中。她本就不是汴京人,鬼市本也不是她的地盘。她替别人做好事,功成名就,她挥一挥袖子便潇洒离开。那旁人怎么办?”

    张文澜:“被她勾走魂、迷了心、失了智的旁人怎么办?”

    姚宝樱呆呆地低头,目中光华潋滟。她紧紧搂住他脖颈,轻轻错过去,看到他眼睛的幽黑与湿润。

    他冷冷道:“所以,你死了心吧。我死都不会和你们合作,死都不会亲自帮鬼市恢复太平,亲手把她送出汴京。”

    姚宝樱:“她是个人!自由的人!”

    张文澜:“那也要和我至死纠缠,爱恨无谓。”

    姚宝樱脱口而出:“那你不会去找她吗?”

    他猛地侧头,朝她看来。

    她意识到自己的失口,一下子捂住嘴,只露出一双眼睛。而这双眼睛和张文澜平日见到的那双眼分明不同,张文澜却硬是从中看出了几分故人影子。

    他的心踩在棉花中,一顿一搓。

    他的步伐趔趄,也飘浮在云海中。

    去找她……

    先不提朝廷大官能否无故离开汴京,江湖客说的“去找她”,是什么意思?他的心中人,愿意被他找?愿意……

    青年的眼睛闪烁着流光,耀目灼人。

    姚宝樱脸颊绯红手指蜷缩,不敢看他,她错开目,仰头看到天上的明月。而她目光穿越明月,濛濛看到两三点星子。

    姚宝樱抱紧他,声音因脸埋在他衣衫中,变得闷而柔软:“我的长辈们都是很好的人,既私心疼我,也有一腔大义。我不愿意看到大家那样苦闷,我希望大家都开心。”

    张文澜:“不会每个人都开心的。”

    姚宝樱不理会他,继续柔声说自己的:“我有一位长辈,会看天上的星辰。她教我看星辰,和我讲星星们的故事。她说,我们都是星海万象。英豪们死了,会回到天上做星星。

    “再过两个月,大概是七月半吧,东方苍龙在天,苍龙星宿中心宿的第二星,会被我们看到。如果我们在夜空中捕捉到了它,便说明秋日要来了,天气要凉爽了。”

    姚宝樱:“还有很多人,说那颗星星代表姻缘,向它许愿祈福,希望自己有个好姻缘呢。”

    她说了这么多,见张文澜仍不接茬,她实在还不死心。

    她用手指戳他颈侧肌肤,戳出了一片胭脂般的红色。

    她道:“我觉得那颗星星很像你。”

    他仍不说话。

    姚宝樱好气他这个怪脾气,但她今夜好耐心,仍是戳他:“你怎么不问我是哪个星宿哪颗星星?我说像你,你也不好奇?你是很博学,对天上的星星全都认识呢,还是不屑搭理我?你不是要和我当结义兄弟么,你就是这么对自己兄弟的?”

    张文澜哪里想和她做结义兄弟。

    毕竟没人想睡自己的结义兄弟。

    他如今只是疑心病作祟,又见她受伤,不愿和她争执罢了。但她再这样下去,他就不管不顾了。他就要……

    张文澜恍惚了一下,因她又戳他,他侧过颈躲了下,顺着她的话敷衍问:“什么星星?”

    姚宝樱心满意足了:“是心月狐啊。”

    张文澜睫毛闪动,微抬起脸。

    她累了,趴伏在他肩上,渐渐闭目,喃声:“澜公子,你不是恶鬼也不是野狐,你是天上的心月狐。”——

    背上人呼吸渐缓,恐是担惊受怕这么久,终是在确信自己会安全后,睡着了。

    留张文澜心如鼓擂,面容绯红。

    他有一刻想将她从背上甩下,想摇醒她,想问她是不是故意欺负自己,才这样吊着他。

    他有一刻想扯开她的衣领,彻底确认她的身份。他要和她抵死缠绵,不管爱不管恨,只要他们在一起就好。

    可夏夜崖底的风吹过他们缠在一起的发丝,吹过他的衣带,也吹来她身上的清香。他手扣着她的膝弯,置身于相同的皓月稀星下,便已心醉欲死,销魂蚀骨。

    他终是抿唇,叹口气,继续走这段逃生的夜路。

    第77章 色字头上利刀锋10

    月上中天,夜色越浓。

    夷山崖底,张文澜背着昏睡的江湖客。疲累之时,他想寻个安全的地方休憩时,冷不丁看到了溪流白浪中,被冲出的一卷书册。

    书册……

    他眯起眼的功夫,顺着溪流而上,看到了更多的东西:家具上的木柜门、一把锁头、许多书本,横亘在溪流上头、将路完全堵住的半株松树。

    这是,他的庄园。

    是他那个用来研制毒药、他特意为此前来夷山试毒、他还没赶到便在地动中不见了的庄园。

    那么……

    张文澜目光上挪,顺着昏暗月光观察四方。

    他隐约看到了一片几乎完整的、没有在地动中完全毁掉的楼阁飞檐一角。月色模糊,他隐约认出了这片楼宇,但因为他并不经常来夷山,这楼阁在地动中又有些变形,张文澜无法确认这到底是庄园中的哪一块地方。

    但有一点他确认,如果楼阁被冲到这里的话,那么高善慈……

    有冽风从身后袭来。

    张文澜忙护着背上的江湖人朝旁边躲,他袖中的匕首拔出,囫囵朝外递出一刀。刀在袭来的人臂上划出一道痕,来人沉闷哼一声,似没料到自己要杀的人还有这种本事。

    双方各自站定,张文澜看到十步之外,又来了两个不认识的卫士。

    先前解决两个,如今又来两个。看来对方不见到他的尸骨,是不会死心了。

    张文澜轻轻转着自己拇指上的玉戒指。

    玉戒指中有他的

    毒针,一针毙命。缺点是,银针不是弩箭,在他这种内力弱的人手中,缺失力道。他必须等对方接近自己,寻到最好的机会,必须一击得手。

    但凡有第二次机会,都很容易失败。

    所以说,他蛮讨厌这些武功高的人的。

    仗着武力恣肆妄为,让他这种武力弱的人,费尽心思。

    张文澜一边转着这些念头,一边诱敌:“文如故给你们什么价格,我出十倍。张家底子并不比文家差,你们没必要吊死在一棵树上。”

    两个卫士神色幽静。

    一人道:“我们是文公的死士。”

    张文澜眼中神色淡了。

    死士啊,那便没必要谈了。

    两个人一左一右成犄角,堵住张文澜逃跑的路。他们干脆利索,再次挥刀朝张文澜杀来。张文澜勉强与他们过了两招,他算着双方的距离,右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发着寒光,映得他虎口那滴痣更加鲜妍,如一滴朱砂泪。

    一人的刀砍向他心房,他故作慌乱地躲避,抬手欲拦。那刀锋,正砍向他的戒指。

    三寸,两寸……

    “哐——”

    背上突然一轻,他另一只手中的匕首被夺走。一道人影訇然翻出,在溪流中照出一道扭曲的惨白亮影。这影子化身为魅,眨眼间就掠向了两个距离已经非常近的敌人。

    下一刻,成犄角的两个卫士僵硬倒地。

    姚宝樱半膝跪地,手中匕首颤颤地砸了出去。她龇牙咧嘴,捂住自己的手臂,疼出了一头冷汗,但她抬起脸,看到张文澜时,便露出笑。

    她责怪:“怎么不叫醒我?我们现在不是盟友吗?难道你到现在也仇视我们鬼市的人?”

    她又得意:“看到没?我是足以保护你的……嗷!”

    她一声惨叫,因张文澜扑过来,抓住了她的手臂,正好抓在她的伤处上。

    他大怒。

    他的脸冷到极致,僵到极致,眼神像要吃了她,声音却带着一丝哆哆嗦嗦的抖:“谁让你出手了?两个小喽啰,我会解决不了吗?你如此自大,死在这里,我看你怎么办!”

    姚宝樱有些虚弱地笑:“关心我就关心我,何必骂得这么凶?万一我听不出你的关心,被你的话气走,你一个人流落荒山野岭,那多可怜?”

    他的眼神依然非常冷,瞳眸缩在一处,森寒尖锐。他的唇翕动两下,喉结滚动不住。

    他忽而倾身,将她抱入怀中。动作却十分轻,没有再压到她的伤口。

    姚宝樱愣一下,小声:“两个男人搂搂抱抱,你不要脸!”

    他不言语,她反正不愿意花力气在这种小事上挣扎。

    他搂了半天,眼看他又开始不动声色地移动手指,朝向她的腰,顺着腰线往上摸。姚宝樱腰肢一软又一僵,凶道:“你再乱摸,我剁了你的手。”

    她终于听到他笑了一声。

    她心里竟松口气:冷笑便冷笑吧。对阿澜来说,冷笑属于二人间的正常反应了。

    他慢慢后移,打开二人间的距离。

    他盯着她的脸,目光一寸寸挪动,又开始寻找她脸上的破绽。他手指按在她脸皮上,轻轻搓了一下。宝樱不自在地别开脸,忽而听到了溪流声有异,像是被什么阻断了。

    她正要细听溪流声,却先听到了四面八方的山野高处,传来清亮的哨声。

    哨声三长两短,很明显是一种联络讯号。

    张文澜也在听那哨声,他眼尾微翘,眼中绷紧的神色稍微放松。

    他的轻快只在一瞬间,却被姚宝樱准确捕捉到。

    姚宝樱一下子顾不上二人之间距离的暧、昧,她反手握住他手腕,手指抵在他命脉上,威胁:“你笑什么?不说实话,我先杀了你。”

    张文澜瞥她这色厉内荏的模样一眼。

    他心情好,即将收网,便不与她计较了。

    他含笑:“我的帮手来了。”

    姚宝樱:“什么帮手?”

    张文澜吝啬吐字:“高善声。”

    姚宝樱呆住,看着这人施施然起身,装模作样地撩了撩他那已成了一片碎布的衣袖,慢悠悠道:“你不会以为,我只有和你们鬼市合作这一个出路吧?”

    他睥睨她:“求我吧。你的同僚已经抛弃你了,只有我能带你安全离开夷山了。”

    姚宝樱的回答,是趔趄着站起来,按在他命脉上的手力道加重。

    他痛得脸色苍白,瞪向她。

    姚宝樱:“张大人,你本人在我手里呢。劝你求我,不管别人能不能找到我们,你安不安全,可是在我一念之间。”——

    姚宝樱和张文澜斗嘴的时候,高善声正带着大批人马进入夷山。

    他的人手,终于在这时候,查到了他的妹妹高善慈,此时很可能在夷山。

    这是他自己查出的线索,他自然相信。进山后,他便用骨哨呼唤,希望妹妹如果听到哨声,能认出自己的身份,想法子传递消息,让自己救他。

    而入了山后,高善声便发现张文澜的人手,与一堆陌生势力都在此山中。

    张文澜的人手找到高善声,说自家二郎已经找到了高善慈,敌人却不愿意他们走出此山。双方需要合作,才能带着高善慈平安离开此地。

    高善声对自己查到的踪迹深信不疑,又因高善慈的失踪而失魂落魄将近两月。此时,他已快被这桩事逼疯了。

    必须要带高善慈回去。

    何况此时深入夷山,不知底细的敌人自然将他和张二郎看做盟友,他只能选择和张二郎合作。

    前去寻找高善声的卫士表达了己方心思,骑在马上的高善声有些魂不守舍地看着这座黑压压的山林。他觉得此时确实应该和张二郎合作,一起救妹妹离开。但他又隐隐觉得这是一个圈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

    怎么他才找到夷山线索,张二郎就已经在这里等着他了?

    而想杀他们的敌人,又是谁?

    张家侍卫:“自然是劫持高二娘子的人了。怎么,大郎到现在都没查出,那人的身份?”

    高善声目光如雪,盯着这个主动找上来的卫士。

    这个卫士面不改色。

    他们还没有找到二郎,但是文公的卫士们追杀二郎,逼得二郎跳崖。他们派人追下山崖,有在山洞中看到二郎留下来的暗号:二郎要他们等高善声,要他们告知高善声一件事。

    这个卫士盯着高善声的脸,一字一句:“掳走高二娘子的人,是霍丘此次来北周的使臣中的副使,云野云郎君。”

    轰——

    宛如雷电劈空,高善声瞬间面无血色。

    他一刹那想到朝堂上的敌友不明。他想到了自己书房中丢失的和谈盟约,自己书房中多出来的那封属于文公笔迹的信件,张家樱桃夜宴霍丘副使舞剑……所有这些事中,张二郎扮演了什么角色,霍丘副使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那盟约书,绝不能落入云野手中。

    自己妹妹,更绝不能和霍丘使臣有所牵连!

    高善声语气急促:“我带来二百余卫士,不知够不够用?”

    卫士露出笑,学着自家郎君的语气,慢吞吞诱拐此人:“只要我们联手,将敌人引去我们的圈套……他们想杀我们二郎,我们便说,二郎已死,他们一定不信,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三长两短的哨声在天地间响彻,树荫深处的长青和云野都听到了那哨声。

    长青眸子一眯:高家的人来了。

    云野靠着树干,神色落落,陷入长久的迷离浑噩中:“……所以,我的弟弟也许没有死,而是从一开始,就被我那狠心的继父,扔去了大周国土。当我的继父用弟弟和母亲威胁我为他效力时,我的弟弟也许正被当做异类,在他国领土上受人凌辱。”

    他幽黑眼波中渗出一弯水渍。

    他的眼睛藏在树林处,静静地看着长青:“如此,你知晓我为何追着你不放了。倘若这串鸦羽是你私人之物,那你……”

    “不可能,”长青握刀的手隐隐用力,他又听到了半空中的鸽子扑腾翅膀的声音,他知道是自己人在传递消息,自己

    该回去和自己人汇合,该去配合高善声,配合二郎的反杀计划,但他双腿如同钉在这里,他握刀的手松了又紧,他的呼吸有些乱,“我是北周人。我一身武艺来自北周,文字、语言都来自北周,我被大郎和二郎豢养……”

    “也许豢养正是为了日后的厮杀呢?”云野抬头看天上云翳,“是鹰还是雀,飞到天上才能见真章。”

    云野从树荫后朝他走:“张家大郎和二郎有一桩共同的秘密,那个秘密就在针对你。他们封锁你的记忆,让你沉浸北周文化,让你在这里结交朋友获得认同……难道你有获得真正的认同吗?你们二郎到底在谋划些什么,你真的清楚吗?”

    长青的刀,抵在云野的脖颈上。

    云野无视他的刀,继续朝前。刀柄在他颈上划出血痕,但长青手一颤,稍微挪后,云野窥探到对方的一瞬心乱,不禁哈哈大笑。

    笑声震得树林中的鸟雀拍翅腾飞。

    长青又听到了哨声,看到了半空中盘旋的鸽子。

    长青想,自己该走了。

    长青冷道:“难道你以为你们杀了二郎,我就会相信你这些编造出来的谎言?”

    云野收敛眼中泪光,淡声:“谎言与真相,从不能凭人口舌任意涂抹。你不必信任我,你自己可以去查。你为何失忆,为何不主动寻找过去真相,为何一直待在张二郎身边,这必然有答案。只是不知你敢不敢面对那个答案?”

    长青冷漠:“我有何不敢?”

    云野用欣赏的眼光看着对面那个挺拔青年,神色渐渐肃冷森寒:“是鹰还是雀,不到最后一刻,不说输赢。”

    长青倏地挥刀,刀锋朝向云野。刀锋劈开松涛磅礴,万千树叶如刀片向外散开。云野在松涛中腾空而起,朝后疾退。他的朗笑声被漫山绿野淹没:“……我等着你。”——

    崖底,张文澜和姚宝樱斗嘴间,又搀扶着,跌撞而走。

    姚宝樱终于逼问出了他那计划中的冰山一角,不禁心情复杂:“……现在是怎样?你在山洞中留下暗号,让你的人宣传你死了,把那些人引到崖底,你把他们一网打尽?”

    张文澜懒懒“嗯”一声。

    姚宝樱心情更复杂:“……你计划得这么好,倒也确实没给我们江湖人留下发挥余地啊。”

    张文澜少有的谦虚,望着她笑:“临时起意。毕竟我也没料到,我运气这么好。”

    ……她从天而降,降到了他身边。

    这正是他们之间剪不断的缘分。

    只是,她因救他而受伤。

    他眼睛看着她的身形,微微蹙眉,依然不明白如果是自己心中所想之人,为何易容得如此成功,身量身形都不一样……摸上去的感觉都不一样……

    他的眼睛盯着她平坦的胸口,疑惑又仔细地观望。

    若是平时,姚宝樱一巴掌就扇过去了。

    但是她这会儿没注意到他眼神的方向,她再次听到了先前被哨声打断的溪流声。溪流声在某一截,确实被阻断了,她应该没有听错。

    姚宝樱有些高兴:“好像有新的线索了,我们去看看。”

    张文澜立刻握住她手腕,制止她的大步。

    她不解看去。

    他别开脸:“我在前面走,你跟在后头。”

    姚宝樱愣一下。

    她看他扶着拐杖,跌撞走在身前,若是寻常时候,她大约体会不到什么。但是他现在种种手段,将她一颗心搅得七零八碎……姚宝樱跟上他,小声:“你对路上结伴同行的陌生人,当真是不错。”

    她努力寻找他的优点:“你是个好人。”

    张文澜:“又是那种让我别信的恭维话吗?”

    好记仇。

    她在他背后扮个鬼脸,看到他脚步停住,而她听到了别的声音:“……有人的呼吸声。”

    她声音抬高:“张大人,这里有活着的人!”

    张文澜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段溪流旁的飞檐残垣前,他看着那飞檐回忆,这处楼阁到底是他的庄园中的哪部分。姚宝樱一开口,他立刻想明白了这是哪里。

    如果这飞檐在这里,那么藏在后面的人……

    张文澜神色微顿,微妙地看眼那扑过来的江湖人。

    他按住对方的手,把人拽走:“你听错了。”

    姚宝樱:“我不可能听错。”

    他道:“这里什么也没有。”

    姚宝樱:“这里至少有一个人活着。”

    她语气狐疑:“你藏着什么,不愿意让旁人发现?总不会是金屋藏娇吧?”

    他脸色微变。

    他道:“没有。”

    姚宝樱已经绕开他,去看他身后挡着的屋檐……屋檐砸落在地,后方有两面倒塌的墙斜刺里长出。藤蔓与荆棘长在墙上,一左一右地形成一个三角空间。月色惨白,照着三角空间,照出一片微弱的缩在一起的影子。

    那影子飘摇,稀薄,但确实是人影。

    姚宝樱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

    她正要弯身爬进去,张文澜再次拦她。她有些怒地抬头,而他叹口气,道:“我先走。你跟着我。”

    他朝她递手,她犹豫一下,被他牵住了手。

    姚宝樱心神不属地跟在张文澜身后,既盯着他薄瘦肩背出神,又提防他当着她的面耍什么手段……他没有耍手段,他跪在一地碎瓦间,先从残垣下爬进去,姚宝樱跟着他。

    光线变暗又重新变亮,呼吸间,前方的青年全身一僵,忽然转身朝她扑来,将她抱入怀中:“当心——”

    “什么——”姚宝樱迷惑。

    她没有感觉到杀气。

    她迷瞪地撞入张文澜怀中,被人完全抱住。他身上的气息让她心魂一荡,而下一刻,她才看到一团粉末朝他们洒来……完全地浇在了张文澜身上,姚宝樱没有被碰到一点。

    张文澜脸色苍白,蹙眉忍痛。姚宝樱气血涌脸,瞬间握住张文澜的手。

    她发怒,跃起去杀那偷袭他们的人。那朝他们撒粉的人,在月光下被照出了面容——

    皎皎如月,风流秀曼。

    女子荆布淡妆,绿鬓如云,跪坐在地,握着一个细颈绿玉瓶。那瓶中粉末,恐怕就是洒向他们的药物。

    她本人靠着树干,神色惊惶地望来。在暗夜星月下,美人宛如海棠花满枝,一树接着一树,斜倚水面。

    姚宝樱失声:“高二娘子?”

    高善慈怔忡抬头:“你们……认识我?”——

    三人

    躲在崖底的残垣罅隙后,面面相觑。在外人看来,是两个高大的男子,将一弱女子围堵中间。

    所以高善慈紧张提防,捏着她手中药瓶不肯丢,都是正常的。

    张文澜皱着眉,靠着墙壁,脸色阴郁非常。

    这恐怕是他与高善慈相见的第一面,但他心底勃然而生的厌恶,让那位娘子收回目光,只与旁边的江湖客寒暄。

    高善慈说起自己的际遇:新婚夜被劫后,她与劫匪待在一起。前几日,劫匪带着她带来夷山,说要办些事。但劫匪走后,她被另一波人带走,捆绑关押。她满心惶然无助时,夷山发生了地动……

    整个庄园倒塌,地面四分五裂,高善慈竟然大难不死,活了下来。

    姚宝樱看看左边那坐在墙角的楚楚美人,又看看右边那个黑沉着脸的青年。

    她心中有些怪异。

    她觉得自己不该出现在这里。

    人家二人是夫妻来着……

    她忍着心头不适,露出笑容:“张大人,这位便是你未曾蒙面的夫人。高二娘子,这位便是你的夫君……”

    张文澜冷漠:“她不是我夫人。”

    高善慈:“郎君莫要如此说。新婚夜出事,我名誉有损,早已配不上张二郎……”

    张文澜:“你知道便好……”

    姚宝樱:“张文澜!”

    他冷着脸,抬头看这个比他还激动的黄脸江湖客。他蹙着眉,强忍许久,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你知道她给我下了什么毒,你就和她眉来眼去?”

    姚宝樱看向高善慈。

    高善慈垂目,带着几分难堪,温婉轻声:“我被关的地方有许多药瓶,我是拿来自保的。我以为恶徒找到了我,我并不知道撒出去的是什么毒……张二郎,抱歉。你哪里不适?”

    张文澜一时无话。

    他就是来看他的毒的……阴错阳差,他居然以身试毒。

    他就说,自己运气很差。

    他扶着墙,趔趄起身便要离开这个让他厌恶的地方。姚宝樱犹豫一下,过来扶他:“你还好吧?你到底哪里难受?这里的毒……你心里没数吗?”

    她委婉地不说自己的猜测。

    他冷冷看她:“你什么意思?你在怀疑毒和我有关?你觉得我自作自受?”

    姚宝樱心想难道不是吗?

    可他此时周身发抖情绪不稳,她也不好触他霉头。她又不好表达关心,人家的夫人就在那边坐着……张文澜盯着她那纠结神色,忽然伏身,身子压在她肩头,急急喘一声。

    他搂住她的腰,扬起的眼眸中眼神晦暗:“你要帮我。”

    姚宝樱僵硬。

    背后有高二娘子若有所思的观望,她脸颊火辣辣一片。她努力推他,却因受伤而力气不大:“你先起来。到底是什么毒,你知道吗?”

    “我好难受,”他轻声,又抬起脸,一双微红的狐狸眼雾濛濛望来,他的红唇一张一合,“我觉得是……春、药。”

    晴天霹雳,到底劈中了姚宝樱。

    第78章 色字头上利刀锋11

    姚宝樱语气又急又快,还带着一份慌:“那是绝不可能的。”

    高善慈是一个正经的闺秀,随意拿的毒,怎可能是他口中的那什么药?那什么药,出现在荒郊野岭,合理吗?

    必然不合理。

    此时,张文澜硬是扯着姚宝樱,将她扯出了那三角罅隙外。姚宝樱靠着石壁,一壁之隔,便是高善慈。一壁之内,是张文澜将脸埋在她颈侧,搂着她腰在哼哼唧唧。

    她脸上的热意化成了一滴滴汗渍,浸湿她额头,浸湿她后背衣襟。

    她努力去推张文澜,但她胸闷气短,右手骨裂也影响她力度。她推不开他,反而被他缠得越紧。

    就好像一尾冰凉的蛇,从她的裙裾下爬上她的腿,绕了一圈又一圈。他本一身清凉,此夜又不算热,他硬是在痴缠中,给二人身上缠上了一重热意。

    他脸说红就红,掀起眼皮,眼睛像弯起来的钩子:“你怎知就不是春、药?你又不是我,难道毒是你放的,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同为男子,你应理解我此时的难处吧。”

    同为人,姚宝樱觉得他在玩自己。

    他抓着她的手往他怀中放,一径向下。

    姚宝樱飞快拍开他的手,在他朝自己倾倒时,她侧弯身往旁边一躲。张文澜扑了个空,却斜倚在山壁上,就这么似笑非笑、又怨气满目地凝望她。

    姚宝樱:“即使是你口中的那什么药,你找我也没用啊。”

    张文澜字正腔圆:“春、药。你不敢说出来?”

    他眼如春波:“云十郎倒是很正经。”

    这也不是正经不正经的问题,姚宝樱手心出汗,又极为害怕他的贴近。而他眼神忽而一闪,若有所思的目光从她身上挪开,透过残垣之间的斑驳月光,看那孤零零坐在石壁内的高善慈。

    他不会想……

    姚宝樱一下子闪到他面前,张臂挡住了他目光,警告他:“你莫要动歪心思。”

    张文澜:“那我怎么办?”

    她抓住他的手,心慌意乱之下,想诊一诊他的脉。

    她只摸到他手腕分外热,脉息时快时慢,时而都要感觉不到了。她心惊之下,又迟钝地想到自己诊断有什么用,自己不是乐巫姐姐,自己能看出他的脉象不对,却看不出他因何而不对。

    她再次去看张文澜的面容。

    他脸颊绯红,长睫上染了几抹濛濛雾色,眼神倒没有那种猴急的欲色。或者说,他这个人因为长得好看,无论做出什么样的神色,旁人也不会觉得猥、琐。

    何况他这人情绪一贯收放自如,此时一边说着自己中毒,一边幽幽静静地看着她,像是等待她的宣判。

    他文静安然,如此可怜动人,真让姚宝樱六神无主。

    姚宝樱混乱之际,一壁之外,高善慈似乎等得久了,开始起身,迟疑着站起:“两位郎君,我想到了。虽然我并不知药瓶中的毒是什么毒,但是后方屋宇倒下的柜中,还有许多其他药……哦对了,往后走不到一里,有一方温泉。那温泉似乎有疗愈作用,这几日,我就是靠着温泉在崖底度日的……”

    张文澜眸子轻轻一闪。

    姚宝樱松了口气,高高应了一声后,对自己面前的张文澜压低声音:“你听到了吧?有很多其他药,还有温泉。你去找一找,万一有解药呢?”

    张文澜觉得好笑:“你觉得,谁准备春、药,会另外准备一份解药?这是情趣吗?荒郊野岭,与人调情?”

    姚宝樱目光如雪,直直看他:“那荒郊野岭,出现山庄出现毒,也出现了高二娘子……你觉得这正常吗?如果你觉得你口中的事不正常,那我口中的这些呢?”

    张文澜盯着她。

    他眼睫眨也不眨,他轻声:“你怀疑我。”

    而这种近乎控诉的语气之外,二人都听到半空中有鸽子拍翅声,伴随着几声哨声。

    姚宝樱正要抬头看,张文澜忽而道:“好,我去解毒。为防万一,你将高二娘子给我。”

    姚宝樱警惕:“你想干什么?”

    张文澜非常故意:“男女之间,一者中药,而你说我和她是夫妻。那你觉得我要她做什么?”

    姚宝樱神色瞬冷。

    一团怒火在她心间腾腾燃烧,火苗欲喷,却又深恐自己没有立场,而硬生生缩回去,在心间一遍遍煎熬。

    他又道:“或者,你和我走。”

    “无论是我还是高二娘子,都不会和你走,”姚宝樱道,“你去想法子解毒,我陪高二娘子在这里等你。”

    半空中的鸽子拍翅声,离他们更近了。

    张文澜抬头,目光眷恋轻柔,又带几分无奈。她躲过他的眼波。

    他沉默了很久,手指揉着她手腕,轻声:“若你们走了怎么办?”

    姚宝樱被他揉得一阵骨酥,努力镇定:“约定个时间吧。你觉得差不多了,我就去找你。如果我不去,你再使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对付我们,如何?”

    张文澜微笑:

    “云十郎对陌生人可真好啊。”

    他慢吞吞:“……和我的心上人一样。”

    他语气的微妙,让姚宝樱绷起精神。

    她都没完全听明白自己是否要应对他这一波试探,他就转开了眼眸:“半个时辰后,你来找我。我只要你,不要高善慈。”

    姚宝樱点头。

    她又迟疑。

    张文澜平静:“说。”

    姚宝樱举手发言:“半个时辰,够、够你……那什么吗?”

    张文澜顿住,他已经挪开的眼睛,重新落到了她脸上。

    这张假面皮永远黄黑,脸色没有丝毫变化。可姚宝樱的语气,却不是没有变化。

    张文澜:“你这么好奇?不妨一试。”

    她别别扭扭地别过脸,他想象了一下什么,眸中神色微微一荡,俯下身就来抱她。

    他温软的唇擦过她干硬的脸皮,姚宝樱吓得再次从他手臂间钻了出去,弯腰去爬三角罅隙,朝他挥手:“半个时辰!半个时辰后我找你!”

    她将张文澜丢在身后,钻出罅隙奔向已经起身的高善慈。

    高善慈提防着他们这两个陌生男人,看到她过来,反而默默朝后退。姚宝樱放缓脚步,好不惊吓到对方。她再次听到了鸽子拍翅声,听到了哨声。

    哨声响起时,高善慈的眼波在明月下,微微变化。

    张文澜的身影错在罅隙残垣后的山壁间,影影绰绰如水中飘浮的海藻。

    姚宝樱抿唇。

    ……她知道,一定是张文澜的人来联络他了,张文澜才放过自己。

    可为何高善慈也在一瞬间神色怔忡,侧耳倾听,露出的神色,且喜且忧。

    他们藏着什么秘密?——

    姚宝樱走后,张文澜面无表情地掀开自己的衣袖,看到左手臂上密密麻麻出了一大片红疹子。

    张文澜将衣袖放下,一只白鸽终于在一次次盘旋中,发现了自己主人的踪迹。

    鸽子俯冲而下,朝张文澜扑去。

    张文澜摘下鸽子腿脚上的字条,看了后,他又撕下自己一条衣带,非常无所谓地咬破手指,就着血写字回复消息:“即刻执行。”——

    月上中天,山崖空寂。

    一汪温泉泛着乳白水汽,藏在崖底。

    张文澜踩着水,一步步走入泉水。衣袂飘浮在水面上,他整个人被笼入一团似仙非仙的云雾气中。

    与此同时,白鸽振翅高飞。

    数不清的黑影就着夜色,一点点沿着石壁拽着绳索坠下来。他们在墨绿色的树林灌木中穿梭,隐入一团黑暗中。

    再接着,谨慎的卫士们在追寻张家侍卫和张文澜的过程中,追下了悬崖。

    他们小心翼翼地走在深林中,林木间树叶摇落,每一重浪潮般的叶落声,都让他们草木皆兵。

    忽然,有人在月光下看到一抹寒光朝林中逃去。追兵们即刻追去。

    暗夜中,张家侍卫们在寒夜中交换眼色:鱼已上钩。

    在高善声带来的人马帮助下,他们联手埋伏敌人。在郎君的计谋下,他们朝敌人反杀。

    树林中厮杀无声无息,张文澜埋入温泉中,面容一点点沉入水中,只留衣摆飘浮在水面上。

    哨声在寒林中间次响起,喘气连连的高善声在侍卫们的帮助下,追下悬崖。高家和张家首次真正联手,高善声为了找回自己妹妹,只能在这条路上孤注一掷。

    他拽住身边侍卫的手,目光发红:“你们确定,我妹妹就被那个云野藏在夷山中?”

    侍卫回答:“我们二郎一直在追查云野的下落,一直在寻找高二娘子。如今云野就在山中不知名的地方,被长青追捕。那高二娘子自然也在这座山中。”

    高善声:“我此次,必须要妹妹回府!”

    侍卫恭敬:“自然。”

    哨声再次嘹亮响起,白鸽飞入云海。张文澜埋在崖底深水中,一片叶子摇摇晃晃地朝下拂来……叶子飘落而下。

    黄叶溅上高善慈的眼睛,高善慈忽然被惊醒。她被飞落的叶子激出眼中泪水,半侧过身捂住眼睛时,看到坐在对面的郎君,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张文澜离开了,残垣石壁后只有高善慈和姚宝樱,但高善慈对这个自称“云十郎”的男子,并不放松。

    姚宝樱:“那哨声,也是讯号吗?哨声在说什么?”

    高善慈躲开她目光:“我听不懂郎君在说什么。”

    姚宝樱叹气。

    她左右看看,又侧耳倾听。她确定这一片地方是安全的,没有人躲在暗处窥探他们。她便倾身,抓住高善慈的手腕。

    高善慈惊慌地看向她,正要叫唤,被姚宝樱一句话惊住——

    “你身上的毒已经解了吗?”

    毒?

    高善慈的目光,落到对面人身上。

    “你难道不奇怪我为何知道你是高二娘子,”姚宝樱下一句说,“我是姚宝樱。”

    她看高善慈依然警惕,无奈捂脸,声音从清亮青年音,变回了婉转飞扬、宛如唱歌的少女音:“我就是那个帮你逃婚、讨厌狗官的路人啊。你的情郎在新婚夜,拍了我一掌,害我养伤好久。但我这边也不差,阿舜朝你投了一种药,应该让你缠绵病榻很久吧?”

    高善慈惊得一下子瞪大眼睛。

    她这样的闺秀,做出这么大的动作,已经分外出格了。

    她张口结舌,不再如先前那般冷淡,而是倾身握住对面郎君的手腕:“你、你、你……”

    姚宝樱弯眸。

    她做少女时娇俏,做郎君时稳重。

    她的眼睛面容、身高长相,和先前出现在高家的江湖小女侠全然不同,但她朝高善慈眨眼笑,眼波流动的模样,高善慈一下子更信了。

    姚宝樱任由高善慈检查自己的身体,她强调:“哑姑和乐巫姐姐教我的易容术,除非我心神失守,不然我没那么容易露出破绽。”

    她很得意:“我在张二郎面前,都没有心神失守呢。”

    高善慈:“……张二郎不知你是谁?!”

    姚宝樱一下子心虚,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她观察着高善慈如今模样,露出放心的笑容:“阿舜朝你撒了毒,谁让你和云野这么欺负我们?事后我试图找过你们,想把解药给你。但我们一直找不到你们……”

    高善慈唇颤了颤,不知该不该说自己的藏身处。

    姚宝樱弯眸:“幸好,那毒只是逗人玩的玩意儿。只要时间久了,毒自己就解了。你如今精神已经好很多了吧?不会再卧病在床,整日昏昏沉沉四肢无力了吧?你平安的话,我便放心了。”

    高善慈怔忡。

    她喃喃:“我们那样对你,你还关心我是否平安……”

    姚宝樱:“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是没有坏心思的。我一直想帮你,虽然中途因为你瞒了我情郎的事,我很生气。可我没有太大损失,加上我又知道了你身上的一些事……我已经不怪你啦。但你如果再骗我,我就再不会帮你了。”

    高善慈看向她。

    姚宝樱冷肃着脸。

    她现在本就是易容,脸上表情不生动。她沉下脸的时候,便比寻常更凶煞些。

    而高善慈凝视她半晌,轻声:“你要帮我什么?”

    姚宝樱:“我总觉得,你过得很不开心。”

    高善慈垂下眼。

    姚宝樱:“我见过陈五郎,他说你曾尝试自尽。我思来想去,嫁给张二郎这件事,没必要让你苦闷得自尽吧?我听说,你们这些大家族的人,婚姻本就不由你们自己说了算。你即使与张二郎不相熟,也没必要那么厌恶他嘛。

    “难道是因为你已经有了情郎?可你为何不与你哥哥说呢?我回门去过高家,你哥哥压根不知道你有情郎,更不知道你情郎是云野这件事。”

    姚宝樱轻声:“云野是霍丘人,但你是云州高家女……你是为这件事而烦恼吗?”

    云州高氏。

    高善慈怔忡后释然:“看来,姚女侠真的已经知道很多事了。”

    “叫我‘宝樱’就好,”姚宝樱道,“如今,高家和张家卷入朝政事务中,夷山上张二郎的人手发生内讧;你身在这里,云野朝张二射箭。我有理由怀疑,云野和张二郎的合作已经瓦解,云野找了别的人来对付张二郎。那么你在这里的作用是什么?”

    姚宝樱扣着高善慈的手腕。

    她思忖:“你洒向张二郎的毒,真的是你在山中被关押的时候随便取的毒吗?你们巧合太多了,一环套一环,硬是把张二郎逼到了和你见面的一步。这毒,真的不是你原本和云野布置好的陷阱,用来对付张二郎的吗?”

    高善慈蓦地抬起眼。

    她清幽的眼波,在月色下,荡出一片氤氲雾气。

    姚宝樱:“高二娘子,交出解药。你有什么难处,我依然愿意帮助你。”

    什么春、药?

    她和张文澜分开后,就觉得不对劲了。

    张文澜的嘴里没几句实话,还总逗她。他把她搞得晕乎乎,要编出一种毒,好让姚宝樱

    没那么紧张……那便是春、药了。

    一旦知晓他喜欢她,便好像有千丝万缕的痕迹可以捕捉。他的存在如雨如雾,无所不在。

    姚宝樱目中荡着一丝浅波,心尖因他而战栗。

    高善慈垂着眼帘,慢慢说:“姚女侠,你还记得在我成婚之前,你来高家找我吗?你说,你愿意带我离开这里,说世上不开心的人已经足够多了,没必要多我一人。

    “我一直记得这句话。我心中触动,但我走不开。朝野纷争,几大势力互相倾轧,看上去似乎与我这样的小人物无关,实则平生方方面面都受它影响。它影响战局,影响国运,影响每一个人的未来……我无法一走了之。

    “我觉得张二郎在利用高家,我们都是从云州走出来的,我们都听过他娘的名声。我哥哥一味天真,以为换一个新的身份,就能在汴京从头开始。但是,姚女侠,你看,你不就查出他是云州高家儿郎了吗?”

    埋葬的秘密,是瞒不住的。

    高善慈眸中敛着一腔愁绪,空荡荡的:“张二郎与高氏不合,我兄长踏入张二郎的陷阱。在我离去前,我想帮哥哥解决张二郎。我算恶人吗?”

    姚宝樱:“离去?你要去哪里?”

    高善慈睫毛轻抖。

    姚宝樱低声:“你若始终不愿意说,我并不强求。你倒是好心帮你哥哥,可你哥哥又是什么好人?我在鬼市接到了杀他的暗榜,我去调查过他……他四处收买死士,又拿你做生意。你确信你哥哥不知道张二郎和你们家的仇怨?他只是不在乎罢了!

    “你交出解药,我起码保你活着。至于你哥哥,如果他始终不曾作恶,我也会尝试在张二郎手中保下他。不然,你真的凭着你自己,打算和整个朝堂势力周旋吗?现在夷山的情况,汴京城内的情况,你真的全然知晓吗?你的情郎……云野真的告知你所有事情吗?”

    高善慈煞白着脸,长久不语。

    姚宝樱苦口婆心:“何况、何况……我觉得你小看阿澜公子!他不是那么好对付的,你真觉得靠这点毒,能让他认输?你知道吗,他管我要你,说明他起了疑心。”

    她尽量镇定,却仍然着急。她慌乱的“阿澜公子”便是证明,而高善慈飞速捕捉,抬头看她。

    皎月藏入云翳后,崖底风声鹤唳,寒风中,杀气若有若无地弥漫在四方。

    宝樱想到当时自己不肯交人时,张文澜那个眼神。

    她心中一空,又心急如焚,近乎喃声:“我不肯交出你,他沉默了一会儿,就接受了。所以、所以……你懂吗?他会因为我,而改变的。他会因为我,而低头的。”

    姚宝樱诚恳跪地:“我在救他,可我也在救你。”

    她咬牙,还是说:“我觉得你在被云野欺骗。”

    高善慈低着头。

    一滴泪,落在二人相握的手腕上。

    姚宝樱一怔。

    高善慈轻声:“那你呢?你没有被张二郎欺骗吗?”

    姚宝樱心头一阵乱,结结巴巴地辩解:“我会看住他,我和他的问题非常复杂……我如今也在骗他……”

    高善慈:“我知晓云郎骗我。”

    姚宝樱一滞。

    佳人抬头,噙泪望着她笑:“我和云郎,有北周与霍丘之别。我与哥哥逃难的时候,全靠云郎暗中保护。哥哥不知他的存在,我知。我知道他别有目的,但我亦别有目的。

    “我有一桩大事要做。我必须离开汴京,在离开前,我想帮哥哥解决张二郎。我的大事,需要借助云郎。

    “我和云郎,从来假心假意,何谈真情?”

    姚宝樱:“你要做什么大事?”——

    崖底后夜起风,一方谈判,一方厮杀,一方在温泉下酝酿新的风暴。

    温泉汩汩,雪白的肌肤在红疹下,正以飞快的速度爬遍全身,腐蚀张文澜。肉眼可见的溃烂后,白骨已经隐隐可现。只过了一刻钟,红疹的腐烂便已经到了肩膀,伤及骨髓。

    方才姚宝樱只要多将衣袖朝上掀,便能发现这真正的毒了。

    但她没有。

    张文澜想,她做不到那一步。因为她没那么关心自己。

    如果是他,他发现她受伤了,却不知缘故,他便会检查她的身体全部……

    靠着水岸,露天风寒,张文澜的眸子灰蒙蒙的,映着晦暗天穹,零星星子,惨淡明月。

    她问他如何确信爱。

    他与她相识多年,她只在最开始选过他。他误以为有爱,因此对尘世留恋,对她生情。可沤珠槿艳,往日空逝,那次选择于她而言,竟像是一种意外,他再未受过她的垂青。

    他是溺水之徒,是水草,浮萍,浪沫,梦泡……是一切于她来说过眼烟云一样的物象。

    一片叶落,一朵花开,一个人来,一件事去。随便一样,都比他重要。

    他也许不懂什么是爱,但是不爱的痕迹,总是如一根针,扎眼得过于明显。

    如今过了小半个时辰,张文澜在怀疑高善慈却无法对高善慈出手后,终于完全确信,身上这毒,和他的山庄没有关系。山庄那些研制毒药的医师,给他递上来的书册,没有这种症状。

    既然不是他庄园中的毒,他便没必要去找什么解药了。

    青年坐在乳白水汤中,手指半曲,敲着岸沿。

    月光照在他白净的脖颈上,他欣赏毒性发作。

    两波黑衣人在崖底厮杀,在树林中尔虞我诈,互相给对方埋陷阱。靠着白鸽传书,张文澜下令自己的人手该如何解决对方,而张文澜本人,面无表情地看着手臂上的皲裂越来越长,朝手心蜿蜒。

    锥心之痛,他丝毫不在意。

    正如生死于他,都没有意义。

    他若有所思地想:该杀了高善慈吗?

    不。

    高善慈背后的故事,他之后会查。但他的心上人此时受了重伤,又太关心高善慈。这种关心,会把她扯入大麻烦。

    那么,如果她在意的那些人,伤到了他,她会可怜他吗?

    他觉得她会。

    张文澜整个人潜入山泉中,任由毒素缠身噬心伤骨,他愉快地等待着。

    第79章 色字头上利刀锋12

    漏上四鼓,月坠云后,照耀汴京的紫殿红楼,万家烟火。

    汴京城的皇宫中,年轻的陈皇后与宫女们持着宫灯,立在福宁殿正堂外的偏殿门侧。隔着萤黄火光,皇后看到皇帝清拔瘦削的身影。

    天光昏惨,皇帝的闷咳声在寒夜中,让关爱他的人心如刀绞。

    宫女劝说:“已经夜深了,殿下……”

    陈皇后答:“鸣呶是官家自小疼爱养着的妹妹。如今鸣呶失踪,官家焦灼,我亦如是。”

    陈家武臣出身,在民不聊生的那些年,他们与皇帝、张漠结盟,南征北战。皇后与皇帝在无数次生死中生出的情谊,自然也非寻常的举案齐眉可比。

    一阵寒风过,皇后抚摸着自己腹部,微有忧心。

    时局不稳,霍丘与南周一北一南,虎视眈眈。若皇帝倒了,他们等待的际遇、国家的未来,又将向何人托付?

    正殿中龙涎香高燃,袅袅升空。

    李元微在殿中设茵榻,陈炉火脂烛,招待两位半百老人。一者是文公,一者是开封府尹。

    文公鬓角染霜,拱手立于御座下。

    他听李元微质问开封府尹:“昭庆失踪两日,你们这两日,都在忙着什么?”

    开封府尹噗通下跪。

    文公在旁淡然。

    他作为中书省重臣,官职仅在张漠之下。张漠一向不上朝,朝中大小事务,便几乎都通过文公的事。所以,文公自然知道,这两日,皇帝暗中派人寻找公主。

    如此关头,开封府少尹出城抓贼,依然在查高家二娘子的线索。那开封府年纪一大把的开封府尹,自然亲自上任,帮皇帝找妹妹。

    文公不以为意。

    他私心觉得,年少公主不学礼仪不学规矩,整日往宫外跑,像个乡野丫头。可公主毕竟不是乡野间的粗糙丫头,和亲在即,公主如此轻浮,若是被霍丘使臣知道了……

    文公倒不希望公主真的丢了,但他希望这件事,能让这半路出家的皇帝长长记性。

    太原李氏,家世侧微。他们靠战乱上位,一家人的规矩都不成体统,与关内真正的世家大族不能比。

    文公这样想的时候,见那开封府尹不断擦汗:“官家,臣让人打听,有人看到,殿下在失踪前一日,和一个白衣琴师在一起。那个琴师盲眼……”

    李元微不耐烦:“朕是想听你说琴师的故事?”

    开封府尹:“地动发生的时候,好多人都被挤作一团,盲眼琴师却平安,且和公主在一起。臣怀疑,那琴师会武功。所以臣这两日,在查汴京的江湖人……”

    江湖人。

    文公色变。

    他想到了鬼市中正在发生的斗殴。

    满堂烛火煌煌,李

    元微唤了他几声,才让文公仓皇拱手。

    李元微若有所思,却仍是待他宽和:“最近霍丘使臣在汴京,闹出了许多斗殴笑料,礼部为此头疼。文公当与礼部商谈,好生约束一番霍丘使臣。文公觉得呢?”

    文公这才发现,开封府尹已经离殿了。

    殿中只剩自己与皇帝,年轻的皇帝坐在御座后,身形清瘦面容威严,那番神色,当真是帝王之威,让他脊背上的汗水更多一重。

    怎会有公主入局呢?

    如今夷山尚未传来胜利的消息,汴京之事若被皇帝顺着公主的线查到鬼市……

    李元微:“文公?文公?”

    文公回神,以袖擦汗,苦笑掩饰:“老臣年纪大了,惭愧。”

    李元微:“文公要保重身体。北周初建,朝里朝外,都离不开文公。莫要像清溪那样,不顾身体常日操劳,就此病倒……”

    清溪,自然是张清溪,张家大郎张漠。张漠的身体状况,对外的说辞,一贯是劳累致病。

    文公尴尬一笑。

    他定定神,谈起皇帝方才的疑虑:“霍丘使臣一味拘于汴京,非长远之计。南周态度不明,为了不让南周和霍丘结盟,我等应早早定下大策,将公主嫁与霍丘王。”

    他甚至为皇帝出主意:“官家若舍不得昭庆公主,可封一郡主做公主……”

    隔着青铜花树灯,李元微盯着下方的文公,就好像盯着千千万万个藏于幕帷的朝中文臣们。

    他手扣在御座龙首上,倏然出了层冷汗。他不能得罪这些人,他要靠这些人治理国家,不能让刚刚得到的胜利果实化为齑粉,让北周回到先前尸骨堆积的乱世。

    他耐心地与这些朝臣周旋。

    他不缺耐心。

    他缺时间。

    他脑海中,忽然出现张文澜说的“他快死了”。此话如重锤,在如此深夜朝他当头击来,击得李元微喉口腥甜,胸闷气短。

    张文澜呢?他出城追拿贼人,寻找高家二娘子线索,怎么这么久都没有消息?

    鸣呶呢?鸣呶从不是任性的小娘子,而今失踪三日,传不出只言片语的消息。

    恶兽既来自蛮夷,也来自身侧。他们都在觊觎这个国家,觊觎这个皇位……李元微面上淡然,继续与文公寒暄,既是试探,也是拖延时间。

    文公应对着皇帝,实则恨不得长出翅膀飞出皇城,去对最近这一桩针对张文澜的计划做出新的调整——

    天幕黑到极致,开始一点点转明。

    被围剿的鬼市中正进行的厮杀,正进入最无力的阶段。

    昨日夜,赵舜带着大批江湖人,从城外赶回了鬼市。在那之前,鬼市只靠一个琴师支撑,赵舜回来后,容暮有了喘息的机会。

    然而那些官兵,人数同样增多。

    这一夜,鬼市被围的圈子越来越窄,不断往内圈缩。时间再推移下去,随着敌人加大兵马,鬼市很可能守不住。

    天亮时,若再想不到解决法子,鬼市就保不住了。

    鬼市的人们在巷中讨论:“张二郎在争家主的事上遭到鬼市暗算,张大人怎可能不恨我们?他就是看在坊主武功盖世的面子上,把坊主调走,要把我们一网打尽。”

    鸣呶:“难道宝樱姐再不会回来了吗?这批兵马给不出通缉令,拿不出少尹令牌,很可能是栽赃陷害。人人都知道开封府有治安之责,而鬼市鱼龙混杂难以管教,他们就是要开封府失职。”

    有人斜睨鸣呶:“小娘子,你到底和官府什么关系,这么帮着他们说话?”

    鸣呶语塞,看向巷子另一头靠墙而站的赵舜,试图寻找同盟:“阿舜哥,你刚从夷山回来,你应该在那里见过小水哥和宝樱姐吧?你告诉他们,小水哥不可能……”

    赵舜抬头。

    秀白的少年面上,琉璃眼微闪。赵舜朝她露出抱歉笑容:“夷山发生地动,我没有见到张二郎,也没有找到宝樱姐。”

    他说的是修饰后的实话,但他听到了一声轻笑。

    巷中吵闹的众人,都听到了那声十分清和的笑声。与人吵架吵得脸红的鸣呶,和众人一道侧头,看向巷口的容暮。

    赵舜眸子微微闪烁。

    他们人手远少于一心围剿他们的官兵,他们的圈子越来越窄,退到了这最后一道安全深巷中。到了这一步,站在巷子最靠外的人,是容暮。

    仅凭琴弦与白绦,任谁也不相信此人是盲者。

    后半夜,天上星子暗淡,微弱的烛火,照着那片荧荧白衣,与他肩头那只黑猫的幽亮眼睛。

    发现赵舜的窥探,黑猫躬起身,朝他凶戾地吼了一声。

    赵舜想到,昔日在云门山下,自己去拜师时,寥寥见过容暮几眼。

    云门之所以被世人知晓,是靠门中曾有三位本事高强的年轻人,与同辈结盟,成立了“十二夜”。只是如今,三人死二,只剩下一个云虹。

    赵舜打听到,“十二夜”如今以云虹为首。他登山拜师,想请云虹出山。云虹的面,他没见过几次,他见过去云门闲逛的容暮。

    据姚宝樱说,那时容暮刚从江南回来。容暮听到赵舜声音第一刻,就认出了南周皇太子的声音。

    可容暮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宛如根本不知他的身份。

    就如此刻,众人相守深巷,一头一尾。赵舜在里侧,容暮站外侧,容暮仍是一副与他不相识的模样。

    此人,到底在想些什么呢?

    有人不满道:“喂,你笑什么?”

    鸣呶盯住那人:“容大哥不是说了,他是你们的坊主吗?这几日鬼市防守,不是正靠容大哥吗?若论实力,你们应当态度恭顺;若论身份,你们也应向容大哥低头。”

    容暮含笑:“到了如此关头,你们仍在内讧啊。”

    他偏头,面朝巷内众人,朝着鸣呶温声:“此世如炉,众生皆难,不值一顾。”

    有人愣住:“你不是我们的坊主吗?你为何这样说?”

    容暮:“原来你们当过我是坊主。”

    此言一出,争吵的众人,心里皆有些不是滋味。

    鸣呶怔然看着他那冷漠模样,赵舜若有所思,江湖人们低头怯语。而有些曾见过昔日坊主的故人,心里头则想:果然是这样。

    坊主并不是为他们而来。

    “十二夜”为救世而出,但“十二夜”与江湖之间,是否也都伤透了心?朝堂与“十二夜”决裂的时候,汴京鬼市趁机和坊主划清界限,如此求得鬼市在汴京的生存可能。

    鬼市在三年前就抛弃了他们的坊主。

    所以,坊主凭什么救他们呢?

    他们都有可能死在这里,但坊主武功盖世,坊主不会。坊主是来看鬼市的结局么?也许,这正是他们的报应……

    “他们打过来了!”惊恐的通报声自外传来,众人一下子站直。

    有人喊着“拼了”,有人说着“快逃”,赵舜声嘶力竭“听我的指令”。容暮抱着他的猫,仍安静地靠着巷子,朝着巷外。

    昏光从云翳间薄薄跃出,金灿色的微光照在猫身上。

    前仆后继的官兵们冲破最后一道防线,没命地朝这些江湖人扑来。他们的机会只此一次,若再拿不下这些人,无法和夷山的事里应外合,死的恐怕就是他们。

    容暮手指按在弦上,只消第一个冲过来的兵士擦过他肩头,他的琴弦便会出动。而他的琴弦还没拨动,他闻到了一股清幽的兰草般的芳香。

    是山中芳兰一般的女儿香。

    他静静抬脸。

    天未亮,模糊金光在云翳后跳跃,鸣呶从他身旁走过。

    一片混乱中,容暮听到四面八方脚步声纷杂,听到侍卫们紧张地拽着少女,而少女不肯走。她就站在巷子最外侧,站在他的十步之外,声音发抖——

    “我是昭庆公主,你们胆敢冒犯我!”

    巷里巷外,霎时死寂。所有人的目光,包括一个瞎子的目光,都落在了鸣呶身上——

    天快亮了,濛濛微光笼罩着夷山,云雾缭绕。崖底那些藏在幽绿森林中的血迹,露出了端倪。

    即使有高善声带来人手相助,张家侍卫们仍然没有将敌人一网打尽。但是快了,随着消息互通,汴京那一方也有新的消息传来。

    侍卫们找到了二郎。

    二郎背对着他们,靠着温泉岸沿。青年乌发浮在水面上,渺渺如烟。

    一个侍卫抬头,看到张文澜正在拿着什么,往温泉水中倒去。他眼尖地看到郎君的手臂上密密麻麻红疹溃烂,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张文澜好整以暇:“开始布置我原本要你们布置的陷阱。”

    侍卫愣住:“原本……”

    他们这才想起,他们来夷山,最初目的,是为了困住姚宝樱。而今,这计划仍然照旧?

    张文澜又问:“长青呢?”

    一人不忿:“他去追杀云野了。我们联络不到他,也许长青武功盖世,已经把云野杀了,解决了郎君的心头大患。”

    张文澜睫毛轻轻扬了两下,慢慢点头,挥手示意他们离开。

    众人走后,张文澜看着自己洒向温泉中的水。

    因他背对着众人,侍卫们自然看不到,他手中拿着的,是他一直挂在腰间的小葫芦。这只玉葫芦精致无比,寻常时候当做饰物,旁人不知葫芦中装着药酒,自然更不知道这药酒有致幻作用。

    一个时辰早就过去了,姚宝樱没有回来。

    而今,张文澜面无表情,将整整一壶中的酒水,全部浇灌入温泉中。

    他会编织什么样的幻象呢?——

    崖底另一头,姚宝樱正努力说服高善慈。

    一个时辰早就过去了,可是拿不到真正解药,姚宝樱只能和高善慈周旋。

    好在,快天亮时,高善慈的态度松动了。

    姚宝樱告诉她,自己和江湖“十二夜”的关系,自己虽然寂寂无名,但是自己的朋友们很厉害。姚宝樱向她保证,自己会帮助高善慈。

    高善慈叹口气。

    她喃喃自语:“真情假意、情人反目,是世间情爱中最麻烦的一笔糊涂账。你年纪这样小,又不是像我一样没有选择。你何必主动入局呢?”

    姚宝樱:“所以,你愿意告诉我,你要去做什么吗?”

    “我要回云州,”高善慈目中始终有一抹愁,“云州藏着一道圣旨,将整片北周割让给霍丘。我想拿回这道圣旨,或者毁了这道圣旨。”

    姚宝樱大脑轰地一下,有一瞬空白。

    她瞠目结舌。

    高善慈垂目:“前朝末帝去云州避难,借住高家。末帝与我爹相谈甚欢,对国家大局侃侃而谈。霍丘兵马强盛,剑指云州。他们突发奇想,霍丘是游牧民族,不可能长期占据大周。若是他们与霍丘联手,霍丘是否可以保他们性命呢?”

    姚宝樱:“云州城破,是人为造成的?!”

    她想到了张伯言口中,云州城破那日,放火的玉霜夫人。

    她想到了赵舜查到的消息说,高刺史带着一城兵民,献城于霍丘。

    在那混乱的年代中,四方割据,战乱不休。霍丘入侵,末帝出逃。有人南渡,有人北上。江山遍地埋尸骨,也有人铁骨铮铮辟新天。

    云州属于大同镇,是大周北境最重要的关卡。高氏兄妹的爹是云州刺史,张文澜的爹是大同节度使,张文澜的娘是玉霜夫人。

    玉霜夫人放的火,与高家拿到的圣旨……会有关系吗?

    那张文澜怎么办,张漠怎么办?

    虎视眈眈盯着张氏兄弟的张伯言,会如何利用此事?

    心慌意乱之下,姚宝樱紧抓住高善慈的手,发着抖:“你为何知道?高善声知道吗?你们……”

    高善慈闭目:“前朝末帝与我爹夜宴时,我夜中心悸,在园中散步,听到了他们的密语。我兄长并不知情。”

    那夜独立寒宵,耳边听到的秘密,打得高善慈面无血色。

    她为何总不开心?

    因为在她听到那桩密谈后,仅仅过了五日,末帝就死在了云州,霍丘铁蹄随后踏入云州。

    满城风霜扑面,火光耀天,节度使一家死在战火中。满城溃散,高刺史身死,云州百姓却因刺史的投降而活。高善慈在慌乱中,跟着高善声踏上逃亡之路。

    世人对高刺史所为,褒贬不一。

    到底有没有那么一道圣旨呢?

    高善慈唯恐自己听错,又唯恐自己从未听错。

    如果云州城破与高家有关,那道圣旨,为何从未出现?

    若那道圣旨从没有写下,那高善慈只是杞人忧天。若那道来自前朝末帝的圣旨此时仍在云州城中,它未曾现世必有缘故——

    高善慈轻声:“任何野心家,拿到那道圣旨,都会利用那道旨意,逼迫北周瓦解。更可怕的是,霍丘很可能和南周结盟,瓜分北周。我不在乎谁做皇帝,但是逃亡一路,黎民苦顿,我不想回去那样的日子。”

    姚宝樱失神片刻,握住高善慈冰冷的手。

    她喃声:“你别怕,我会帮你。等我处理好汴京的事,我去找你。你别信云野,你如果要去云州,我保护你。”

    高善慈怔忡看她。

    少女不问她当初逃离云州,为何此时又要回去。少女不问她当初既然胆怯,为何如今胆敢诋毁父亲。少女也不过问高家与末帝的阴谋,高家投敌是否有罪。

    姚女侠只说,保护她。

    无缘无故地,保护她。

    再一滴泪,落在二女交握的手间。

    高善慈强笑:“你看我如今行径,便知我自有主张。我会利用云郎,与云郎同行北上,前往云州。而你心肠好,好人有好报,你不必因我涉险。”

    她将一枚解药,放到了姚宝樱手中:“……若我事成,高家会背负千古骂名。我求姚女侠尽力一试,保我兄长性命。”——

    “张大人——”

    “张二郎——”

    “澜公子——”

    崖底飞鸟遍惊,溪涧水流,雾气袅袅。姚宝樱在濛濛天光下,找到了温泉。

    她先看到温泉,松口气。她下一刻看到温泉上飘浮着的白衣,霎时跳下水,朝泉心涉水深入。

    她结结巴巴:“澜公子,我不是故意迟到的,我帮你拿到了解药……”

    云雾散开,她看到了靠着岸壁、被湿衣裹着的青年。

    他矜贵端丽的眉眼低垂着,落落地望着水面。宝樱看到他的袍袖上沾了血迹,一片红艳色裹着他。

    远看以为是红花潦草,近看竟是散在泉水中的血。

    姚宝樱抽一口气,朝他泅去。

    她搂抱住他,紧张地将解药喂入他口中。他侧过脸躲避,她捏过他下巴便强喂。方寸之距,她看到了他颈上密密麻麻的刀刮一样的血痕,触目惊心。

    他就这样低头坐在泉水中,乌发湿颊,不知是因为凉气渗体还是因为毒素发作,他微微发抖。她坚持喂药,他受不住力一般的,歪靠在她肩头,脸埋入她颈窝中。

    姚宝樱想斥责男男失礼,却看到他肌肤青白,狐眼湿红,滴滴答答地向下淌着水,宛如一只湿了雨的白毛狐狸。他不看她,她的心却软成了云棉,好是心疼他

    的遭遇。

    她好不容易把药丸塞入他口中,正要后退,他忽而撩目。

    这一眼,碎星点点,流光溢彩。

    张文澜掐住她下巴,抬眼一刹,呼吸变疾。他另一手搂住她腰肢,将她翻转一圈,按在水岸石壁上。

    夏日晨风凉澈,张文澜伏在江湖客肩头,呼吸紊乱急促。

    他声音喑哑,带一分恰到好处的哽咽:“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姚宝樱:“我、我也是走了后,才意识到那是真毒,根本不是那什么药对不对?你干嘛哄我,你是不是很疼?有什么症状吗?”

    张文澜:“无论你什么时候来,我都会等你。”

    宝樱:“你不要这么虚伪……啊!”

    她被他抱住,被他扯入怀中,撞在他胸前,他心跳熨得她心乱极了。

    而她低头,看到他胸前衣襟,被溃烂肌肤染出了一片血红色。好生厉害的毒,宝樱微微战栗。

    张文澜眼睛轻轻眨一下:“是春、药。”

    “明明不……”

    “你试一下。”

    姚宝樱的唇,被他贴一下。

    她一愣。

    她的唇又被啄了一下。

    她惊住了,仰头呆滞。

    他的眼弧勾线凌厉,神色却脆弱可怜。好可怜的狐狸精……他捏着她腰,将她扑入水中。

    天地间金光弥漫,云辉浮动。姚宝樱慢半拍地挣扎,却在他舌尖抵来时,意识到他没有完全咽下她喂过去的解药。她心中着急,手脚本能攀附,用舌尖帮他咽药。

    她没有章法,而他呼吸炽热。

    二人沉在水中,天光朦胧晦暗,心头蛊虫跳得急促。

    她缩起肩膀,他的吻落在她的锁骨上,她感觉他的手揉在她脸颊侧。

    姚宝樱心神失守,青年眼中乌湿,神色狂而冷静。

    日光刹那破云,照着他眼中弥漫的血丝。张文澜一点点抬脸,根根纤长的睫毛朝下滴着水,她面上的假面皮被他掀开——

    “找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嘿嘿,发一百红包哦,明天休息。

    写这章存稿的时候,我终于决定把这篇文分成两卷:上卷汴京篇,下卷江湖篇。

    所有的线已经埋好,所有人物已经就位。从下章开始,故事会一直高能到汴京篇结束。

    而下卷江湖篇,则会是张二的江湖游。他为什么去江湖,大家应该都懂得。到时候,所有活在背景里的名字会登场,揭秘全文,在最高能的时候快乐落幕~

    我感觉我这篇文写得好细,可能是没把大纲写出来、只在脑中转的结果。也可能是太喜欢樱桃和张二的恋爱戏,不自觉投入过多感情。我有些不满意,但已经这样了,只能接受这种风格继续下去,说服自己偶尔细腻些也不是错~

    第80章 劝君莫堕迷魂阵1

    黎明曙光照在崖下这方温泉间,杳霭流玉,翠绕羊肠。

    姚宝樱靠在池壁上,周身潮湿,面皮被掀,身量变矮。

    大势已去。

    她被困在张文澜的双臂间,内力因重伤而凌乱。她用来伪装自己的易容,便全部都要失效了。

    乐巫姐姐说,易容也是一种幻术。

    幻术与武功一般,都是一种术。她坚定认为自己是男子时,无论是声音还是面皮,还是身形的变化,都要靠武功作辅。当她自己忘了自己是男子时,心神失守,一切便前功尽弃了。

    可姚宝樱知道自己会失效。

    她知道张文澜对自己的身份隐隐有怀疑了。或者说,他已经九成九地试探了出来。他还差的那一丁点怀疑,是姚宝樱自己不肯承认。

    那也没办法。

    姚宝樱心想,她为了得到情报,在得知玉霜夫人的秘密和高家圣旨的秘密后,本就要和张文澜周旋。张文澜中了云野给高善慈的毒,要救张文澜性命,姚宝樱自然要回到张文澜身边。

    她不后悔的。

    她连高善慈都要救,怎会对阿澜公子不管不问呢?

    所以此时被困温泉水中,姚宝樱被他亲得心浮气躁四肢发软,仍没有如先前那般恐慌。

    甚至……有一些心动。

    是因为蛊虫吗?

    她怔怔地仰脸。

    张文澜捏着手中那张假面皮,也在俯眼看姚宝樱。

    喂了解药后,折磨他一宿的毒素在以缓慢速度缓解。他在池中泡水却穿得如此严密,也是为了不让肌肤上的红疹溃烂痕迹吓到姚宝樱。

    他捏着手中的面皮,惊叹她作假如此逼真。

    他多少次怀疑,多少次试探,目光多少次在她脸颊上流连,都看不出假面皮的痕迹。只有今日——

    她许是受了伤,警惕不如往日,才被他得逞。

    张文澜心间悬着的最后一块巨石,终于彻底坠下:她是他的樱桃。

    水流裹着二人,张文澜拥着她,目光灼灼,近乎贪婪地观察着她的一眉一眼。

    泡在水中,属于“云十郎”的痕迹消失,她的肩膀变窄身高变矮,酡红面颊带几分局促,睫毛飞抖。

    他尝试去搂她的腰肢,隔着衣衫挨碰少女的腰线,心中一荡间,确信这与他先前试探云十郎腰时的触感不一样。

    好厉害的易容术。

    张文澜有些钦佩地看着她:他喜欢的樱桃,本事真的厉害。

    可她学了这么厉害的易容术,自己岂不是很难找到她?

    这般一想,张文澜心中更是慌乱。

    张文澜扔开手中的面皮,用手掌托住她巴掌大的脸颊,感到餍足与喜悦。

    姚宝樱从来不是明艳照人、倾国倾城的大美人。

    她只能称得上清丽,娇俏,灵动。

    在常人眼中,她薄唇小鼻,脸窄多肉,眼睛过大,鼻尖还有不明显的雀斑。在喜欢她的人眼中,她粉面桃腮,笑眸噙雾,一颦一笑都生动。

    她是一朵饱满鲜妍的樱桃花精,他被她吸引,没有一丝一毫的抵抗力。

    他太渴望她了。

    他肖想她的时间太久,而得不到她的时间也太久。如此一相叠,仅仅是与她这样贴着,他便感到自己身体生情,苏醒了过来。

    什么她身在夷山,蛊虫因此狂跳也正常。呵,蛊虫之所以跳得那般厉害,是因为她就在自己面前,她一直在自己面前。他竟然有那么长时间,没有认出她。

    张文澜迫不及待,勾着她下巴,低头亲她。

    他要情不要命。

    他要她的爱,不在意身体此时尚未清除的毒素。

    他搂抱着她,心跳狂烈,畅意至极,他腹下都有些痛了。他浅浅埋于她颈窝处喘息,在满足的同时,怨恨地想: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

    世人都说,薄唇的人容易薄情寡义。他的樱桃唇便极为薄,所以他早就知道、早就知道……

    张文澜急促地喘一声,少女柔软地被他揽在怀中。他发现她白颊泛红,唇瓣微张,目光微微迷离。

    在起初的怔忡后,姚宝樱并没有躲闪他的亲昵。她只试探挣扎,挣不开后,她便放弃了。当他用舌轻敲她的唇瓣时,女孩儿朱红的唇瓣因他而颤抖,微微张开。

    她呼吸绵长却凌乱。

    她……也沉浸吗?

    如他一般沉浸吗?

    姚宝樱被张文澜扣押着亲吻,她手臂骨头缝疼,前胸后背都因受伤而一碰就痛。所以那山石那般硬,她是不愿意靠的。张文澜要搂着她,她便由他搂着。

    他的气息依然那样甜,那样香。他的唇齿贴着她时,姚宝樱与他相握的手指轻轻在他手背上跳动。

    她有些喜欢。

    也许是身体中蛊虫的作用,她没有之前那样害怕了。也许梦做多了,总会多一些抵抗能力。也许时不时默念“他喜欢我”,她便真的相信他喜欢她。

    她为之害羞而欢喜,为之好奇又烦恼。

    宝樱一向自诩自己武功好,气息比常人要悠长。但她此时被温泉的水汽熏得身体发软,手指蜷缩,气息都有些短促了。

    好丢人。

    姚宝樱忽然听到张文澜低声:“你觉得恶心吗?”

    她对上他乌润的眼睛。

    他手指抓住她的手指,黏黏哒哒地痴缠她。这一幕让她想到三年前的经历,姚宝樱窘迫时,又听张文澜问:“你在可怜我吗?”

    可怜?

    姚宝樱瞠大眼睛,她正要说话,张文澜食指按在她唇间,自言自语:“并不重要,我不想知道答案。可怜也罢恶心也罢,你总算回来找我了。”

    回来找他——

    对!

    姚宝樱被他亲得变成浆糊的脑海中,想到了自己的目的。

    她艰难地分出神智,再次去摸他的脉搏。山间水雾濛濛,她盯紧他颈间那一片绯红痕迹,终于看到那些红疹好像比先前轻了些。再往下,他裹得严实的衣物上,好像没有血迹渗出来了。

    但是依然不能确信。

    因为他这个人思维与常人不同,又太爱骗人。不亲眼看到,姚宝樱不能确信解药真的生效。

    于是,只犹豫这么一下,姚宝樱一咬牙,刷地扯开他的身前衣襟。

    他一愣,抬手去挡。但他不知中途想到什么,动作又变慢。

    扑过去查看他身体的姚宝樱,只看到他颈下一小片雪白肌肤,再往下,他的手挡住了大片溃烂的、出血的肌肤。而姚宝樱目力惊人,看得出那些刀子一样的伤口,确实不再渗血了。

    姚宝樱虚脱一般松口气。

    她露出点儿笑容。

    太好了,高善慈没有骗她。

    她被人骗多了,总害怕自己又上当。若是阿澜公子因为她的好骗而伤势加重,她该怎么办呢?

    姚宝樱眼中浮起一些水雾,她骤然被张文澜搂住腰肢,被他抱得抬高一些。她轻轻吸口气,湿漉漉的脑壳撞到他胸口。

    她低下的眼睛,看到琳琅珠玉般的白色肌肤,在她眼前晃。

    少女看不到自己的脸红,她只看到青年颈下肌肤以飞快的速度泛红。她手指抵在他胸口,发现那里烫得灼人,他心跳得快极了。

    张文澜的发丝,钻入她衣领:“你觉得好看吗?”

    什么好看?

    姚宝樱呆滞,又强作镇定。啊,这个湿漉漉的狐狸精,她受不了地别过脸。但是她的脸被他捧住,他钻到她眼皮下。

    她的骨头缝要飘起来了。

    张文澜强硬非常:“看我。”

    张文澜道:“你回来做什么?现在的场面,是你满意的,是你想看到的?”

    他的话,她不完全明白。

    张文澜轻笑:“你真的很大胆,你真的以为我会一次次低头——你伪装云十郎来我跟前,你想要什么?”

    姚宝樱:“不、不是那样……”

    她努力和他解释:“我和高二娘子谈过了,她不是故意给你下毒的,她只是害怕你……”

    张文澜低语:“她害怕我,你不害怕我?”

    姚宝樱:“我、我自然也怕。但是……我走后,怎么想都觉得不对劲。你好端端的,为什么要说春、药。还有你这么倒霉,自从来到夷山就开始倒霉……就像是别人算计着你,要把你逼去陷阱一样。我既然发现了,我自然要回来啊。”

    张文澜怔忡。

    他的手按在她肩头,他的目光盯着她被水波撩动的胸前衣襟。他贴抱着她,望着她的发顶发呆。

    姚宝樱仰着脸,认真道:“不管你和我之间有什么的矛盾,我不能明明有法子救你,却不管你啊。是你走在我前头,才中毒的……”

    张文澜:“是你坠崖救我,才受伤的。”

    姚宝樱:“是你解开了那些机关,记得路线,才帮我从地洞逃走的。”

    张文澜:“是你劈开了最开始那面墙,找到了水渠,我们才找到出路。”

    “……没想到我这么好啊,”姚宝樱干笑,她别开眼,小声,“你这么说的话,那我是不是该谢谢老天爷,让你我相识啊?”

    张文澜睫毛重重一跳。

    他缓缓抬起眼皮,湿透了的眼睛,失魂落魄般地看着她。他愤愤地想:现在不是你说两不相欠、一刀两断的时候了。

    他看她在自己怀中弯眼睛,看她眼波流动嫣然可爱,看她乌发贴颊关怀看着自己……

    张文澜忽然道:“逃吧,樱桃。”

    姚宝樱一怔。

    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她:“逃得越远越好,让我找不到你,让我追不上你。逃到天涯海角,别被我发现。或者,干脆杀了我。”

    姚宝樱睁大眼睛,忽然意识到什么。

    她猛地推开他,翻身跃起,不顾自己一身潮湿朝下滴着水,飞快地爬上岸,朝着林木没命地钻去。

    黎明日光下,四面林木中有银光闪烁。那是武器折射的光。
图片
新书推荐: 被偏执年下娇养了 被爱慕的冷淡虫母 雌虫穿越成omega 炮灰爆改恶女后成万人迷了 替嫁美人驯夫记(重生) 嫁春光 带球上位后病美人摆烂了 仙尊怀了魔头的崽 重生之福气绵绵 帝国第一药剂大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