夷山局势紧张时,第一缕日光刚照在汴京一民舍窗棂上。
陈五郎陈书虞被一帮狐朋狗友引来喝酒。他们选了一不会被人打扰的、藏在深巷中的雅居,一群人喝得醉醺醺,两日夜醉生梦死,不知今夕何夕。
侍卫长福大汗淋漓地从巷口下马,一脚踹开门。
他直直闯入民宅,挥剑挑开那些阻拦者,终于在最里间的雅室中,见到了那趴在地上昏睡的主子。
门口阻拦的人,见势不妙,一个个全都躲了。
到这功夫,长福也没力气计较别的了。
他扑过去,从地上揪起陈五郎:“五郎,快醒醒,出事了!”
陈书虞昏昏沉沉,酒气熏天。
长福一咬牙,一掌箍过去。
陈书虞被扇倒在地,因吃痛而眼睛睁开一条缝,却再次闭紧。
开弓没有回头箭,长福一咬牙,又连续扇了五个巴掌,终于把这个人扇醒了。
陈书虞大叫:“谁打我……长福?!”
长福揪住他衣领,大吼道:“你吃酒误事,被人当靶子了你知不知道?殿前司训练步兵打着开封府的名号,围剿鬼市,惹上了昭庆公主……现在开封府的人得知消息,跑去鬼市救公主去了。而你!你在这里喝酒!你会连累整个陈家的!”
陈书虞霎时惊醒。
天光大亮,摇摇晃晃的陈书虞被扶上马,急冲冲赶向鬼市。
怎么办?
为什么他的手下说是他的命令?他的腰牌和鱼袋确实不见了,这是吃酒吃的……有人利用了他!
陈书虞遍体冰凉,心想敌人是谁,是要对付陈家,还是对付宫中的姐姐,陈皇后?
他完了。
不不不,他要先于众人,先赶去鬼市。他先把那些闹事的殿前司步兵杀了,再说自己是去救公主的。鸣呶是个好说话的小公主,鸣呶未必为难他……对,只要赶在开封府之前,赶在那个讨厌的张文澜出现前,他还有救,陈家还有救!
陈书虞的马匹在街上横冲直撞:“让开!都给我让开——”
一巷之隔,文公的马车从拐角处绕出。
车帘掀开,文公苍老的眼睛,看到了那个策马疾行的青年郎君。
事迹败露,总是需要一个替罪羊的。
文公挥了挥手,他的马车外,当即有得名的卫士扮作普通百姓,朝陈书虞的马撞去。
卫士大嚷:“你干什么?你要杀人吗?我要告官——”
陈书虞斯文的面孔大汗淋漓,生出一抹狰狞。他从来好脾气,身上没有银钱,他直接揪下自己一串珠玉腰带扔下去。
下面的卫士哪里肯放行,围观者越来越多。水泄不通下,终是逼得陈书虞一道马鞭甩了过去:“我早说了,让开——”——
夷山崖下,四方侍卫包围,而宝樱知道自己不是对手。
尤其是,她的心在乱:她不光知道这些侍卫包围自己,她也听到了隔着一道山壁的打斗声。那道山壁后,是高善慈。
是山中的敌人们找到了高善慈,还是张文澜到底对高善慈动手了?
高善慈给张文澜下毒,张文澜若是出手也无可指摘,可姚宝樱仍希望高善慈能逃。然而高善慈是真正大家闺秀,如何逃?
所以……总要保证高善慈的安全啊。
姚宝樱忍痛与这些侍卫开打,侍卫们见她动作缓慢,不比往日,侍卫们不敢对她真的下毒手。但侍卫们也不急,一切都是张二郎的计划。
张文澜要钓鱼,自然有法子让鱼进兜网。
果然,姚宝樱冲出侍卫们的包围圈,翻过山壁,看到了高善慈。
高善慈脚边倒着许多敌人,鲜血一地。高善慈正被一个青年抓着手腕,她焦急地和青年说些什么。
听到脚步声,高善慈朝这一方的方向看来。
高善慈目中微亮,却转而生出愁绪。而姚宝樱在被侍卫们围上时,也终于看清了抓着高善慈手腕的青年是谁:不是云野,是高善声。
姚宝樱惘然想到:原来如此。
高善声来到夷山,来找高善慈了。这
是不是说明,张文澜在和云野的合作破裂后,张文澜找到的新盟友是高善声?
巧合好多啊。
张文澜如何就清楚地猜到夷山会内讧呢?当云野寻找新的合作盟友时,张文澜是不是就在等着云野的背叛呢?那个人,走一望三,步步算计……
他借助一连串人,引出他背后的敌人。他和他的敌人过招!
姚宝樱胸口一闷。
她被侍卫们追上,被扣住肩膀。她听到侍卫歉声:“夫人,不要逃了。”
姚宝樱心念转动,思考如何脱困。她迟钝的五感,捕捉到了另一道气息的靠近。
她抬目,倏而看到树林中,飞出一个青年,青年手中提着一个瑟瑟人影——
姚宝樱:“长青大哥!”
长青提着一个人,朝他们走来。待他们走近,姚宝樱呆住,看着长青抓到的人:桑娘。
其他人呢?她的同伴们都不在夷山,桑娘却被长青抓到?
鬼市……鬼市是不是出事了?
天地间,有铃声响动,伴随脚步沙沙。
铃声摇晃,姚宝樱在铃声中,思绪重新变缓变钝。她的视野最后,看到的是长青不忍的目光。
然后她闻到了花香。
她的后颈,被一只手搂住。
姚宝樱侧头,看到了搂住自己的人,右手虎口上朱砂印一般的红痣。
铃声再响,她心神再空。
眼前仿佛生出一大片雾气,她走在大雾中,忘记了一切,跌跌撞撞,魂不守舍。她朝雾外跑去,而她被一个人抱住,那人周身的香气,熏得她晕晕然,生出眷恋。
她心中一边喊着危险,一边又迷迷瞪瞪地被铃声牵引,回头看去。
她眼睛被青年一双手捂住。
她耳边,响起青年幽静缓慢的声音:
“樱桃,此时是龙启三年五月廿日。
“你我成亲已三载。我是你夫君,你与我情深似海长相厮守。此世间,除你我外,再无重要之事。”——
龙启三年五月廿日傍晚,鬼市围着一圈又一圈的人流。
里间,是昭庆公主守着那些逆贼,坚持官兵以下犯上。
再外层,是急匆匆赶到、满面苍白的陈书虞。陈书虞领来了殿前司的步兵,与包围鬼市的官兵对峙。他已经拔出剑,要杀掉作乱的人,保护公主安危。
再外一层,是开封府尹带着兵马,前来救援公主。但是开封府尹年纪大了,此时被殿前司的兵马挡在外围,至今没见到公主一面。
再往外一层,好奇的汴京百姓踮着脚,试图弄清楚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们包围鬼市,到底是何缘故。
局面混乱而紧张。
最里间的鬼市中江湖人,紧张地看着那些殿前司兵马,又绷着心神,时不时看眼公主。这个和他们同吃同住三日的小娘子,竟是至高无上的公主殿下?
鸣呶手心捏了把汗。
她的侍卫们起初以为得救,尝试与殿前司交流。然而她的侍卫们一去不返,陈书虞开始杀人……鸣呶心慌气短,极为害怕。
她朝外走一步。
她听到身旁,容暮温雅的声音:“殿下知晓鬼市有条地道吗?那地道可通往城外,殿下先躲一躲……”
鸣呶看向容暮。
她没来得及说话,密水一般里三层外三层的官兵涌来。一层又一层,有消息渗透而入——
“少尹大人来了。”
“少尹有令,捉拿陈书虞!殿前司所有步兵,扔下武器,否则以‘下犯上’问罪——”
鸣呶清亮的声音,当下如一道露水,在逼仄的巷中响起:“是小水哥。小水哥回来了!”
容暮轻轻扬眉。
鬼市那些被围的江湖人竟然也有些松弛:“张大人来了……”
整个汴京,他们这些活在下水沟的人,和张文澜打交道最多。既然都是官兵包围,张文澜来,总比别人熟悉。何况,他们有公主在这里,朝堂似乎自己斗了起来。
张二郎这一次,似乎不是来找事的。
张文澜的马车停在一重重巷子的最外侧,百姓们为这位身着绯红官服的大官让路。
张家侍卫们护在马车侧,张文澜掀开车帘。挤出人群的开封府尹,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个年轻郎君。
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家酒楼二层阁楼,一扇窗支起木栏,文公坐在窗后,朝下投去一眼。
离张文澜最近的一个高大侍卫附耳,和张文澜说了什么。下一刻,张文澜抬目,朝上撩了一眼。
竹帘遮挡窥探。
一切寂静中,陈书虞面如土色,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人手被扣住。
巷子最里侧,容暮肩头的黑猫忽然尖戾叫一声,朝外扑去。容暮立时抬手抓住猫尾巴,将猫抱入怀中。
鸣呶侧头,看到容暮清雅流畅的下巴,唇角一丝若有若无的笑。
他轻喃:“米奴,你发现什么了?”
鸣呶模糊地想:米奴?宝樱姐说的那只猫吗?米奴和鸣呶,一点也不像呀。
对了,宝樱姐呢?——
鬼市最终对峙的巷外停着的马车中,若有人目光可以穿透那被阳光剪了无数斑驳光影的车帘,会知道车中坐着一个妙龄少女。
额发微碎,少女一半乌发束于脑后作小髻,另一半用宽长的粉色发带束了粗长辫,耳下悬朱红樱桃式耳坠。她着素白短衫藕粉长裙,腰下系着一串铃铛充作禁步。佳人如樱,珊然甜美。
姚宝樱乖巧地坐在马车中,看着夫君立在马车外,处理鬼市乱象。
她不认识这里的所有人,自三年前她与夫君成亲,她便护在夫君身边,保护夫君。
她的夫君张二郎,是她心中钦佩的那类光风霁月、为国为民的好官。
鬼市闹事,他亲自来镇压。他说朝中有人对付他,她躲在暗处提防便好。
姚宝樱便坐在车中,观察着四方是否有敌人。
她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劲。
但心神只恍惚一瞬,隔着车帘,少女目光再次聚到自己夫君的背影上,露出笑容。
身着绯红官服的夫君,幞头如横尺,长身玉立,既有书生的文雅,又有高官的威严。
她喜欢自己的夫君,为他折腰。
第82章 劝君莫堕迷魂阵3
殿前司冒充开封府,封查鬼市。开封府少尹身困夷山,遭遇死士。昭庆公主被困鬼市,陈书虞声称是他人偷拿了自己的鱼符,自己并没有对殿前司下令。
鬼市涉及到江湖人。江湖人义愤填膺,他们的代坊主消失了,他们疑心是朝廷带走的人。汴京百姓们也向着这些江湖人,朝廷若不给出妥善处置,会丧失民心。
而一个新建的王朝,最重要的便是民心。
陈书虞牵扯到陈家,陈家牵扯到陈皇后。满朝文武在看陈家的笑话的同时,何尝不是在看李元微的笑话。
鬼市失踪的代坊主牵扯到了开封府少尹。张文澜不承认自己与此事有关,鬼市却依然需要一个交代。
更何况,所有这些事,背后有一只巨大推手。
李元微甚至猜得到这一切事情是谁在背后推动,可他找不到证据,也不能在此关头得罪对方。咬紧牙关往下吞血的过程中,李元微病倒了。
他病倒
了,自然要陈书虞继续在外跪着,要张文澜在外候着。
鸣呶在这时候来福宁殿求见他。
如此多事之秋,李元微甚至不能见陈皇后,生怕文武百官的微词牵扯更广。能解他心忧而不是矛盾根由的无辜人,大约只有一个鸣呶了。
李元微便宣了鸣呶进殿。
鸣呶进殿后,看到兄长瘫坐在御座上的疲惫模样,心中难免一酸。
她轻声:“哥哥,你要保重身体。你的内宦告诉我,你已经一日滴水未进了,这怎么行?你难道要像大水哥一样病倒吗?”
“病倒有什么不好,”李元微疲声,“他倒是轻松,丢下一堆烂摊子给我……”
鸣呶:“哥哥这样说,让我们情何以堪。我们都想哥哥保重身体,倒不一定为了黎民天下,只是为了哥哥自己。”
李元微的目光,缓缓落在了鸣呶身上。
他倏忽发现,他已经很久没仔细看过这个幼妹了。他与幼妹相差十几岁,若他混账些,他都能生出来像李鸣呶这么大的孩子。但他自然没有那样混账,他看鸣呶的心,却当真与看儿女差不多。
兄妹间年龄相差太大,便会无尽地疼爱呵护,望她平安康健,一生无忧。
他忙碌自己的大业,骤然回首,恍然发现鸣呶亭亭玉立,已经是个豆蔻少女了。当年他与张漠结伴红尘时,大约也是这么大。
时光一轮又一轮,好像压根没过去多少年,却已经转了这么多轮。
张漠即将退出时光红尘,鸣呶却刚刚少年。
李元微出神间,看到鸣呶走来,少女仰望的眼眸在烛火下泛着泪意:“哥哥,我是你的家人。我只愿你好。”
李元微回了神。
他一向冷静得近乎寡情的面上,浮起一丝微妙神色:“……你是为了鬼市来求情吧?我听你的侍卫们说,你和鬼市的人相处得不错。我记得,前些日子,你还想让我见鬼市的首领。为何又没有了消息?”
鸣呶欲言又止。
她想说什么,又想起方才自己进来时,看到张文澜还在外候着。
失踪的姚宝樱,真的和张文澜没有关系吗?若是没有关系,兄长又岂会用这种方式逼迫小水哥呢?
其实……兄长也不愿意和鬼市交恶,将江湖人彻底推远吧。
鸣呶轻声:“哥哥,我不懂。你是皇帝,为什么不直接下令,对鬼市开恩呢?你明知道这一次他们的反抗,是逼不得已。若当真逼他们反了,汴京的百姓也会对我们失望。拉拢江湖势力,难道不好吗?新朝初建,不正应该团结各方势力吗?”
李元微许久不语。
鸣呶:“哥哥,我已经十五岁,我能帮你做许多事了。”
李元微看着少女稚嫩的眉目,心中觉得好笑。
十五岁的少女,在他眼里还是个孩子。但他太寂寞了,陈皇后被陈家牵连而禁足,张漠困于病苦而常日昏迷,他的许多筹谋、志向、野心,又能和谁说一说呢?
在此深夜,皇帝隔窗看着外面那冷漠静立的张文澜,目光再落到面前的昭庆公主身上。
李元微终于开始:“皇帝不是一言堂。我不能一言九鼎……至少现在,我做不到。”
鸣呶似懂非懂:“因为朝臣们不完全听你的话吗?因为哥哥是用武力夺取的天下,那些文臣都是关中大世家,瞧不起我们?那我们更应该跟江湖势力联手,压下那些文臣啊。”
李元微:“武力并非完全可靠,治天下还需这些文臣。而江湖人,也不可靠。”
鸣呶:“这就是,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吧?但是在我看来,江湖人中‘十二夜’当年刺杀霍丘王,改变两国局势,让北周在这场战乱中有了喘息之地,能够反败为胜。他们牺牲很多,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公正。他们为此寒心,也是正常的。”
李元微不语。
鸣呶低头片刻。
她不知是不是因为自己最近和鬼市的人相处多了,难免偏心。但是面对自己的亲哥哥,又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她还有一身无暇的来自乡野丫头的纯真心灵,而李元微也不是书本上那些面容模糊却权欲熏心的皇帝们。也许李元微日后会变,但至少在此时,这对兄妹还不需要因为权势而生出猜疑心。
二人还可以说些贴己话。
鸣呶:“我知道,哥哥也没办法。当初我们和霍丘打仗打得凶,我们却打不过对方。如果那时候不出一些事,很可能没有我们的现在……霍丘和北周,都需要刺杀霍丘王的人是江湖人,如此,双方才可停止战争,坐下来谈判。这是你们心照不宣的决意,只是辛苦‘十二夜’承担恶果。”
李元微意外地看着她。
鸣呶抬眸,若有所思:“哥哥在朝堂上不能控制那些文臣,是因为徒用武力,无法折服世家。哥哥必须做出成绩,必须要收服他们……那么,如果我去和亲,是不是会帮到哥哥?我记得,大家好像都希望我去和亲……”
“鸣呶!”李元微厉声,“谁告诉的你,你必须去和亲?”
鸣呶怔住。她目中生出困惑,有些不理解哥哥突如其来的激动。
李元微蓦地起身,烛火照殿,将他的身影在屏风上投出扭曲修长的一道阴影——
“若是公主和亲便换取太平,那前朝是如何亡的?若是打断的脊骨能获得尊重,太平盛世岂不在百年前就应该诞生,哪轮得到北周建立?
“霍丘在北虎视眈眈,南周在南动作频频。我若与霍丘结盟,百年来的黎民战苦向谁诉冤?霍丘若与南周结盟,他们的第一个国策便是吞并我们……和亲换不来我要的东西,你也不必大义凛然自诩牺牲。这个天下,没有人需要你牺牲。”
一长串话,让生病的皇帝胸闷气短,跌坐于他。
李元微喘息半晌,想她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他挥挥手,疲声:“你去玩儿吧。”
鸣呶怔看着烛火下的兄长。
一阵风过,她倏而惊醒般,朝前走一步:“我不去玩儿。也许你和大水哥的计划中没有我,但我总能为你们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比如、比如……你想改变朝堂和江湖的关系,你需要一个代言者。小水哥不能完全控制,那么,我呢?”
李元微抬眸。
目光明亮的少女在阶下仰脸而笑。
烛火如水藻般,在她宁静美丽的面颊上流动。
少女公主些许落寞:“暗潮涌动孤舟难行,浮萍一世潮涨潮落。我觉得,你们需要暗线。
“没有人教过我怎么做公主。大臣们说我粗野,百姓们又敬我为贵人。世家贵族嫌我无状,寻常百姓敬我高雅。正如哥哥不知道怎么做皇帝,我也不知道怎么做公主。我只有在鬼市自在些,那里的人,让我想到以前……恰恰是汴京的混沌面。他们无拘无束,会武功,却依然被像狗一样撵着。我总觉得,这是不对的。
“如果你始终不需要我去和亲,那么我是否可以代你去江湖行走呢?
“哥哥,你需要我吗?”
李元微没直接回答鸣呶,而是忽然道:“你可知道,前朝末帝曾丢弃过一个女儿?若那个被丢弃的孩子活着,她也有我们父母辈那么大了。”
鸣呶困惑,不解李元微提起往事的意义。
而往事,自然有缘故——“前朝末年,霍丘侵犯。末帝想到用公主和亲,才想到他丢弃的女儿。他曾发动天下世家去找那个女儿……”——
皇帝与幼妹交谈的时候,陈书虞在丹墀下罚跪,张文澜在偏殿罚站。
张文澜思考如今局面的时候,张宅中倒风平浪静。
姚宝樱的世界,分为了两部分。
一部分是她少时习武,山林打野,初入江湖,路遇张二;一部分是她与张二结伴同行,在送他到汴京后,他向她提亲,她一时色迷心窍,便嫁给了他。
自此三年,她与夫君几乎形影不离。世人常夸他们什么鱼什么深,宝樱自己也那样觉得。
她有时对浩大的江湖天地生出兴趣,但一想到夫君离不开自己,那点儿兴趣,便可以克制。
她的夫君张文澜,实在是一个可怜人。
生来体弱,少时丧亲。满朝皆敌,案牍劳累。他整日将自己沉迷公务间,闲时又带她一道行走民间,微访民生。他为这个新建立的王朝做尽好事,朝堂对他的抨击却如流水般,常日将他淹没。
往往夫妻二人闲时游玩,便总能遇到无穷无尽的杀手、死士来取他性命。
姚宝樱为此紧张万分,更不敢离开他左右。
这一次的夷山之行也是这样的。
他们去夷山玩耍,遇到地龙,好不容易逃难出来,又遭遇了政敌死士。姚宝樱为保护张文澜而身受重伤,却依然坚持着陪他返回汴京,去戳穿他的政敌们的阴谋。
宝樱受伤太重了,记忆便受损,许多事情都记得模模糊糊。好在,她还认得自己的夫君是谁。
鬼市中,陈五郎伏法,昭庆公主获救。陈书虞无论是吃酒误公,还是谋害公主,他都得为此次官府的
狼狈收场担责任。而鬼市的刁民们……宝樱叹口气,她觉得那些人不是刁民,那些人甚至让她觉得心中亲昵。
她想不出所以然,便猜这是因为,容师兄曾是汴京鬼市的坊主。她对容师兄亲昵,自然也对他手下的鬼市亲昵。
三年前,刺杀霍丘王一事,让“十二夜”元气大伤。容师兄留在云门养伤,宝樱却嫁入了汴京。缘分如此奇妙。
宝樱便问自己的夫君,可不可以饶恕鬼市反抗官员的百姓们?若非官府冒充开封府,要对他们一网打尽,鬼市的百姓也许并不敢反抗朝廷。
他们这样对话的时候,宝樱正坐在帷帘内,苦哈哈地喝着一碗药。
她从夷山回来后,半臂骨裂,胸骨肋骨皆伤,腹部有一道长划痕,周身大大小小的擦伤无数。她自己觉得没有毁容便算好事,张文澜却大惊小怪,惊动府上养着的一堆医师来治病。
她夫君居然在府上养了这么多医师……
宝樱心中甜蜜的时候,又觉得哪里不对劲。而她思考时,手指无意识转动着腰下的风铃。铃铛发出沙沙声,她脑中登时晕晕然,有些忘了自己方才在想什么。
宝樱怔住。
她出神时,听到张文澜在帘外的声音:“到了这个时候,你都记得关心他们。”
他话说的古里古怪,姚宝樱当即掀开帘子去看他。
天未亮,却又要上朝了。
他在套那身胭脂红的官服。
素色方心曲领在内,映照绯衣上的禽鸟山水纹,再衬着他那张脸,当真是熠熠生辉。只是他此时蹙眉低头,神色委顿……那是因为,夷山之行,他身上大约没受伤,但以他的体质,他也是遭了很大一重罪,艰难撑着罢了。
好是俊美的郎君。
姚宝樱放下药碗,鬼迷心窍爬上床:“我帮你穿衣。”
她才扑下床,就“哎呦”一声,被自己手臂上刚接好的骨扯得龇牙咧嘴。张文澜的眼眸,便严厉非常地看过来了。
宝樱一下子心虚。
他道:“你在府中好好养伤,哪里都不要去,也不要折腾。”
宝樱不满:“那你呢?你都这样惨了,竟然还要上朝,还要去宫里。你们皇帝是没人用了吗,天天把你一人当苦力。你身体不难受吗?不要瞒我,你体质如何,我还是清楚的。”
他垂下眼,轻声:“死不了。”
姚宝樱:“死不了就要硬撑?可我心疼你。”
他眉心忽然一跳,眸子朝她看来,眼中迸发出无比璀璨的光华。那重光像闪电破雾,朝宝樱直袭而去,打得宝樱心头一跌。
被他这般灼热的眼神看着,她心尖猛跳,手脚蜷缩,生出一种掺杂着害羞的不自在。
……怎么回事?他们成亲这么久了,她还在害羞?
她和夫君的感情,这么好吗?
宝樱沉思时,听到张文澜低声:“你好好歇息。我要走了,回来给你带好吃的……你想吃什么?”
宝樱想了想:“吃鱼吧。听说江南鱼肥肉鲜,可惜我无缘前往。只能吃鱼充饥。”
他温声:“待我忙完手中公务,携你一同南下,又何妨?”
“算了吧,”姚宝樱摊睡在榻上,百无聊赖地玩着自己腰下的铃铛坠子,沙沙的铜铃声如海浪般一重重袭上她,她在刹那间有些困顿,打了个哈欠,声音低了下去,“你是北周大官,江南如今是南周地盘。你怎么敢下江南呢?你不去,我自然是不去的。我还是……吃鱼吧。”
她睡了过去,自然也不知张文澜是何时走的。
但那也并不是很重要。
她只是心疼他的劳累,为他的身体操心。
如今看似她身受重伤,可他也得陪她日日喝苦药。他每日都要去宫中,不知和他的皇帝商量些什么了不起的公务。待他回来,夜色便已经很深,宝樱已经倦怠地睡着了。
她最近嗜睡。
张文澜说这是好事,睡眠是身体对她的保护。她睡得越多,好得便越快些。
宝樱便信了他的说法。只是每次睡醒后,大部分时候,张文澜都不在她身边陪伴,都被绊在宫中,她难免有些情绪低落。
思来想去,宝樱将此归结为“思念”。
她觉得自己像一个独守空闺的怨妇。
宝樱将这个想法,与夫君留给自己的侍卫长青交流。长青看她的眼神,好是……古怪。
长青道:“二郎如今事务繁忙,无法常日……陪伴夫人左右,也许是一件好事。”
宝樱与他在园中闲逛,二人一前一后,宝樱打个哈欠。她却不想再睡了,便揉着眼睛忍下那股困意。
宝樱扭头责备:“哪里好了?我算是有些明白,为何我与夫君已经成亲三载,我却常有些陌生感……就是因为他太忙了,总不在我身边。”
长青心想他经常不在,一则确实是皇帝施压,让他脱不开身;二则,他大约也怕露馅吧。
张文澜的药酒,是一切事件的药引子。
张文澜早就偷偷尝试用那药酒来勾着宝樱,他告诉她药酒致幻,宝樱自己试过后,觉得幻觉不算严重,便有些不当回事。
这便是张文澜降低宝樱的警惕心的手段了。张文澜为了得到宝樱,布局那么多,蛛丝马迹埋藏那么久。本就是为了最后时刻——一丁点儿药酒当然不严重,可如果张文澜将他壶中的药酒,全洒入温泉中呢?
张文澜自己常日服用那药,自然有些抵抗。而宝樱便没有那般幸运了。
如今这所有一切……岂不就是张文澜为宝樱编织的幻觉吗?
可长青什么也不能说,甚至不能暗示姚宝樱。
他已经引起二郎的疑心了。
当日夷山,他独自捉拿云野未果,虽然他最后用抓来桑娘而将功折罪,但长青觉得,张文澜未必相信。长青甚至怀疑,自己在夷山遭遇云野,听到云野那番荒唐的话……都是张文澜有意为之,张文澜故意创造机会,让他知道的。
二郎想做什么呢?
想试探他什么呢?
他跟着二郎那样久,都不能打消二郎的疑心。
他必须弄清楚云野说的话是真是假,在他弄清前,他不能再引起二郎的注意。
如今要紧关头,长青自然不能再给姚宝樱提供帮助了。
但他不能提供给姚宝樱帮助,如果是姚宝樱自己发现疑点,长青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的。
所以,当姚宝樱提出去禁园玩时,长青依然默许。
宝樱喜欢张府的禁园。
这里是她和张二郎的秘密故园,代表着他们结伴同行的那段少年时光。他们的故人,都被好好安置在禁园中——
果真,姚宝樱一进去,仰头看到树间繁茂绿叶,心情便好极。
这些都是樱桃树。樱桃花开,樱桃果落,之后绿茂如故,静待明年的开花结果,这就是她与夫君的相爱证据。
宝樱仰望着树叶时,有路过的种树人停在路边,躬身朝她行礼:“二夫人。”
宝樱扭头,弯了眼睛。
她打招呼:“李叔,你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园子里种树吗?你先前不是说,等你老了,你要去找你的儿子儿媳吗?怎么还不去?莫不是他们不给你养老?”
被问话的“李叔”,失神一下,望着这个明媚少女。
他目光看到少
女身后的挺拔青年,背脊便一下子绷直,千言万语不敢细说。那青年是张二郎的贴身侍卫,他们经常看到。他们这些人,哪里还敢对张二郎生出反抗之心?
他们在这里,本就是用来成全一段孽缘的。
何况,他们如今能好好活着,不正是因为张二郎还需要他们吗?
李叔便露出笑,脸上的皱褶如菊花般,说着实话:“我儿子儿媳没有良心,不愿养我。若不是我来汴京投靠张二郎,未必有今天的日子。”
但他当年来汴京,不是投靠张二郎,而是鬼迷心窍,和其他人一道来打秋风,死皮赖脸要靠着他们相识的旧情,让那对初入汴京的少男少女大出血……
姚宝樱与李叔寒暄。
她在园中又遇到其他人——
“二夫人来啦。二夫人,多亏你与二郎收留我,不然我早活不下去了。”
“二夫人,我当年丢下你们,并非有意,我也是没办法,官兵追着,我怕被抓回去了……多亏你和二郎不计前嫌,还愿意给我口饭吃。”
“二夫人,这画室是我日日打理的。我每次看到这满墙画,就想到当年你们借住我家的事……哎,我当初觊觎你美色,对你、对你……咳咳,你已经不怪我了吧?”
“二夫人,你与二郎,当真心善,最为般配。”
长青沉默地抱着刀,跟在姚宝樱身后。他看着姚宝樱从一开始的淡定谦虚,渐渐地翘起了尾巴,颇有几分得意。
她真的相信了这些假象。
她相信了三年前,来打秋风的人没有被张文澜施展手段,几乎逼死人;她相信了人性本善,曾露出过恶相的人只是被生活所迫,最终仍会回归良善。
姚宝樱喜欢见到这些故人生活安康,被她和张文澜保护着。
她欢喜地要跃入画室时,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矮个男人。
那男人朝她局促地笑一下,挨着身便想躲回满园樱桃树后。宝樱脱口而出:“你不是去赌坊赌骰子,差点家破人亡,专门来求我的吗?”
男人一慌。
他一下子看到了宝樱身后的长青,长青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他噗通跪地,却强撑着:“二夫人,你记错了吧?我只是来找你们借钱,咱们在赌坊门前遇到的……我没有赌啊?”
姚宝樱:“不对,是夫君设计……”
这个人好慌,生怕一切事由在自己身上出现纰漏,张二郎找自己算账。他连声:“何曾设计?我一直在这里干活,是你们收留的我!夫人不愿承认,难道是想赶我出去?”
姚宝樱手撑着额头,有些茫然地看着这个人。
她脑海中冷不丁出现支离破碎的一幕,出现自己和张二郎的争吵,二郎的强硬“你永远改变不了一个恶人”……但所有这些击向她心房的时候,她记忆又开始变得混乱。
如同水月镜花,一体双面。
她一面觉得她和夫君争执剧烈,一面又在自己模糊的记忆中找寻不出痕迹。
她的记忆、记忆……
青天白日,姚宝樱脸色雪白,背脊生汗。
直到长青在她肩上拍了一下,打散她那一身冷汗。
姚宝樱有些目光迷离,呆呆地看向长青。
长青:“夷山之行,你身受重伤,记忆本就混乱。想不分明的事,便不要想了。等二郎回来再说。”
姚宝樱呆立在烈日下。
那被她先前揪住的矮个男人早就一溜烟跑开,生怕和姚宝樱再对账了。
姚宝樱低头:“夫君何时回来呢?”
长青:“夜里吧。”
宝樱:“……官家为何每天都留他那么晚?夷山的事,真的那么严重吗?”
长青无言。
长青心想何止一般严重,简直是非常严重。
宝樱:“他总不沾家,难怪我们成亲三载,都没有孩子呢。”
长青一呛,震惊地剧烈咳嗽起来:孩、孩子?你还想要孩子?
……二郎为小姚娘子编的这个谎话,越来越可怕了。
第83章 劝君莫堕迷魂阵4
李元微,告诉了李鸣呶一些前朝秘辛。
前朝末帝死后,无论是北周还是南周,都打着大周朝的名号建国,声称自己是正统。但李元微告诉鸣呶,前朝皇族也许残留旁系血脉,但末帝真正的血脉,早已销声匿迹。
江湖人牵涉其中。
前朝末年,末帝不朝,宠信奸妃。在末帝祭祖时,群臣暴、乱,兵戎相见,要求清君侧。末帝惶恐之下,杀了爱妃。被处死的爱妃腹中有胎,末帝不敢救,却有江湖义士救下女婴。
消息走漏,百官生怕末帝秋后算账,要求江湖义士交出女婴。
朝廷与江湖的纷争,围绕末帝,致世道更乱。而在混乱的斗争中,君不君臣不臣,女婴也彻底失踪。霍丘大举入侵的时候,末帝惶然发现膝下最后一子猝死,疑心是自己的报应。
末帝深恨逼迫自己的群臣,又离不开他们,便悄悄召一些品级不高的世家,让他们帮忙找自己的女儿。
那时,他的女儿若活在人世,恐怕早已嫁人生子。末帝想用和亲应对霍丘的入侵,此举的意义,不言而喻。
太原李氏,便是受召的品级不高的世家之一。
关中张氏都不知道末帝在寻找他丢失的女儿,李氏却知道。李元微知道。
李元微远在太原,却能和身在云州的张漠结识,正是因为李元微去云州寻找过末帝的女儿——李氏根据江湖人的情报得知,末帝女儿最后出现过的地方,恰恰是云州。
这件事,是张漠都不知道的。
李元微从未告知过张漠,双方结缘的真正原因。
而在之后他们相交的十多年间,那起初的缘故,更无足轻重,不值一提。
毕竟,始终没有人找到过末帝的女儿。而云州城破,前去云州寻求庇护的末帝,早已死在了战火中。
李元微之所以告诉鸣呶这段往事,只是为了说明:朝野不合,朝臣与江湖人的猜忌,由来已久。
真正想将江湖人打压得抬不起头的人,不是李元微,而是裹挟皇帝的朝臣们。
世家讲究风骨,皇帝可以缓慢换血,却不能在战乱年代操之过急。所以,即使鬼市这一次无辜,皇帝可以惩罚陈五郎,却不能对鬼市施恩。
皇帝不能对鬼市施恩,却也不想打压鬼市。其间分寸,让人头疼。
而陈五郎……又涉及到朝堂斗争。
陈书虞背后的陈家,终归到底,算是皇帝的人。背后推手将陈书虞推出来,李元微既恨陈书虞的无能,被人利用,却不得不惩戒陈家,打断自己的手骨。
这时候,还没出事的张家,对李元微来说,便更珍贵了。
鸣呶又不解地问哥哥:“为什么他们都想和霍丘和谈?是觉得我们打不赢么?哥哥,我们打不过霍丘么?”
“这几年我朝休养生息,有良帅将才,又在我们的主场,只要坚持,霍丘总会认输,”李元微告诉妹妹,又苦笑,“但你也不能说百官懦弱。我们都是从战乱中走出来的。天下大乱的那些年,军阀豪横,人命卑贱,信仰崩溃。世人都对朝廷失去了信心,包括朝廷自己。他们畏战,亦是怕无谓的牺牲拖垮来之不易的稳固新朝。朝堂若是一艘巨船,我便是掌舵者。我和你大水哥一直在做的,是让朝堂重新为人信任,重新庇护自己的子民。”
李鸣呶思考着李元微告诉自己的那些话,更加觉得,如此关头,鬼市需要自己。
皇帝不能直接帮鬼市,但鬼市不能永远这样待在臭水沟,江湖不能永远被猜忌打压。原来朝堂势力不是只有一股力,原来他们各有各的想法。鸣呶无意掺和他们的斗争,但是这一次涉及到了自己……
至少,哥哥其实私心不反对江湖势力,不是吗?
若是江湖势力能帮助哥哥坐稳皇位,这对他们来说,都是一件好事,不是么?
这般想来,鸣呶下定了决心。
外面淅沥下着雨,鸣呶撑伞外出。为今之计,她要交代他们,千万不要闹,不要和朝堂对着干。皇帝想和他们合作,但他们必须知晓分寸。
鸣呶踩着雨水,在侍从们不赞同的目光下坚持出宫。
她出宫自然不可大张旗鼓,只能在侍卫们的相护下走偏僻宫苑。但再偏僻,其中总要通过一些宫中御道。所以,她在黄昏雨帘中,见到御道上的张文澜,这并不算一件稀奇的事儿。
鸣呶看到张文澜,便用伞挡住自己的脸,倚靠着红墙,想充作陌路人。
但她转念觉得如此行径太过刻意,她悄然将伞挪开,正瞥到张文澜的官服湿了水,沉甸甸地往下坠。他独撑着一把伞,在雨中走得缓却秀拔,身后的宫人们默默跟随。
鸣呶盯着他。
他那微翘的眼尾像把镰刀,寡情得很,压根没递
给鸣呶一个眼神。
擦肩而过时,鸣呶到底没忍住:“喂。”
张文澜红袍曳地,撑伞的手指发白,压根没停步。
鸣呶不得不上前:“小水哥。”
她拽了他衣袖一下,他停下来,乌墨般的眼睛顿了一下,才流出光,朝她看来。他那神色冷静极了,却也单薄极了。
鸣呶:“你干嘛不坐轿辇呢?”
张文澜还没开口,他身后的宫人便先赔笑:“回殿下,是官家要张大人绕宫墙行走两圈,再去复命。”
鸣呶吃惊地睁大圆眸。
绕着宫墙走两圈?这么大的雨吗?
鸣呶:“你得罪我哥了?”
张文澜:“与你无关。”
鸣呶压根不在意他的态度,若有所思:“是不是你把宝樱姐藏起来了,我哥才罚你?”
张文澜的目光,落到了她身上。
张文澜:“与你无关。”
鸣呶蹙眉:“你这样,我要跟大水哥告状了。鬼市丢了坊主,容大哥亲自来了……”
张文澜掀眼皮:“容暮?”
鸣呶怔住:“你认识?”
张文澜盯着鸣呶,心想他虽然没见过,但是他调查“十二夜”这般久,他当然清楚那几个人的名号。
容暮亲自来了。
果然,樱桃就是因为容暮而来汴京的。
如今,应当到了他们交接的关键时期。容暮的到来,意味着姚宝樱要全身而退,离开汴京。
鸣呶发现绵绵细雨下,张文澜盯着自己的眼神幽黑的,让人心中发毛。
她都有些后悔在雨中拦他,和他说话了。
鸣呶心里嘀咕着想后退,张文澜忽然慢慢道:“你想帮鬼市度过这个难关吗?”
鸣呶愣住。
她狐疑:“你这么好心?”
张文澜平心静气:“我一向好心。”
鸣呶无语。
但她心有所求,便眨巴着眼睛看着张文澜。
乌伞下,青年瘦白侧脸被宫灯照得幽晦:“容暮是个被鬼市抛弃的坊主,到他那个地位,他的傲气不会允许他轻易原谅手下的曾经背弃。但他又非常了解朝廷对‘十二夜’的忌讳,他未必想鬼市复苏得顺利。你可利用此心态。同时,知晓鬼市和朝堂关系的老人自然清楚如今局面。坊主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愿意在这时候挺身而出……”
鸣呶脱口而出:“宝樱姐啊。”
张文澜冷冷看着她:“除了她。”
鸣呶:“……你真的没囚禁宝樱姐吗?”
张文澜不理她这话,继续教她,通过教她,来教鬼市的人如何和朝廷谈判。
鬼市现在当然不能出事。牵一发动全身,狗逼急了会跳墙。
鬼市最好保持一个复苏、又不完全复苏的状态。容暮不对鬼市完全上心,宝樱就会牵挂这里;鬼市又不能生乱,不然他们会拼命找姚宝樱……
鸣呶是其中最有用的一只饵。
所以,张文澜免费送了鸣呶一点耐心。
他在风雨中与她畅谈许久,直到他咳嗽起来,后面等候的宫人提醒他们,张文澜才离去。
鸣呶盯着雨帘中走远的青年,受宠若惊般地回头,与自己的侍卫说:“你们看到了吧?他居然对我笑了,我感觉他又在利用我了。”
侍卫:“那殿下,咱们还出宫吗?”
鸣呶想一想,恹恹道:“出吧。虽然小水哥别有目的,但鬼市现在真的需要他的法子。”
张文澜当真在雨中绕着宫墙走了两圈,到最后,他眼前发黑四肢无力,冷汗一阵阵地贴着脊椎。他站在殿外等李元微召见的时候,看到陈书虞依然跪在雨地中。
不过陈书虞比他身体好得多。许多日了,陈书虞还活着……
“张大人,请。”内宦声音,将张文澜带回现实。
张文澜先收伞,再整理衣容,再进殿,向皇帝行礼。
殿中炉香幽微,钻入鼻端,因过于温暖,竟再激起了张文澜体内的一股寒气。他眼前黑了片刻,神智再恢复的时候,看到李元微正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
李元微如何不眼神复杂呢?
他希望略施惩罚,能让张文澜认错,打软张文澜的骨头。可看看眼前这个人,衣袍浸湿遍体冰寒,整个人像湿漉漉的落汤鸡,却仍没有低头的意思。
张文澜确实在一些事上,固执得让人牙痒。
李元微:“你想通了吗?愿意交出鬼市坊主了吗?”
张文澜:“鬼市坊主不在我府中。”
“不要与朕玩这种文字游戏,”数道折子被李元微拂开,朝阶下的青年面上砸去,“多少人上奏,状告你和鬼市勾结一气,全靠朕压着!高二娘子回府,但绑架她的女贼却未伏法。即使你及时赶回汴京,拿下陈五郎,但你先前大摇大摆地去鬼市多少次,你和那个坊主勾结……被多少人看在眼中!”
张文澜:“我也通缉她了。”
李元微:“通缉的结果呢?”
张文澜垂着眼,任由皇帝叱骂。
皇帝终是骂累了:“微水,把那个女子交出来吧。纵陈五郎借殿前司兵马去鬼市有错,但鬼市和朝堂动手,亦有错。朕需要给大家一个交代……”
张文澜:“然后,所有过错都会推到她一人身上。你们会说因鬼市不守法,忤逆朝堂,才导致这一场误会。
“因为她单打独斗,形单影只,最好发落。你舍不得动陈家,朝臣舍不得向百姓认错,便要她来承担这一切……”
“放肆!”李元微怒而起身。
但连日操劳,让皇帝在起身时身子一晃,重新跌坐。
张文澜就那么静静看着他。
李元微恍然,觉得时光有一刻,竟从未变化。
无论过去多么久,张文澜永远是张漠第一次领着他去看的,那个厌世的、刻毒的、过于敏锐的小怪物。
张漠总说那不怪他弟弟。
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张文澜始终这样。
李元微疲声:“江湖不是想与朕谈判吗?交出一个人,获取和朕的合作,这难道不好?双方自愿的事,你拦在中间做什么?”
张文澜垂着眼:“我不会牺牲她。”
李元微顿一顿:“夷山之行,你应从一开始就意识到,一定要有人为此担责。从那开始,那女匪便再未出现在世人面前……你从那时候就准备拦在中间了?”
张文澜不语。
他的心思太多了,他要的太多了。方方面面,大大小小。他全都要。
无论皇帝此时如何说,无论皇帝如何希望鬼市交出一个人来救回陈书虞,张文澜都不会松口。
姚宝樱松口,张文澜都不会松口。
他就是会与所有人对着干。
隐瞒一切,欺骗所有,世人唾弃。他要把姚宝樱留在身边,不让她受任何伤害。
似乎殿外的雨仍凝在张文澜的眼睫下,长殿烛火落在他眼中,和雨水一道化成冰刃。冰刃朝向皇帝,朝向所有人。他那暴风雨后的平静恣肆,狷狂得让人恐惧。
李元微:“你荒唐!”
张文澜:“我很清醒。”
李元微:“看来还是惩罚太轻。”
张文澜:“便是官家今日处死我,我府中也从来没有什么鬼市坊主。我无法活着离开这里,张府今夜就会付之一炬。你和我大兄的筹谋,都别想实现。”
李元微大怒:“竖子!疯子!你这样藏着人,到底图什么?你这样就能妄图得到爱人之心?你可笑!于公上,你私欲作祟,坏朕大事;于私上,你强抢民女,朕亦不容!”
“我一直说,我要樱桃,”张文澜眼睛空落落地看着殿角下压着的茵毯。那茵毯色杂,卷起一角,因皇帝的节俭而无人理会。这正像是他不被接受的心事,“我一直这样说。你们从不助我,我自己去争取,又有什么错?”
李元微:“你大错特错!情爱不
是靠你强求……”
张文澜:“倘若我利用此局,帮官家彻底扭转朝局呢?”
李元微:“你要扭转那些交出鬼市坊主的奏折么!”
张文澜:“我要文武百官放弃和谈,支持我们与霍丘开战,而霍丘却无法抢得先机!我要用此局,还鸣呶自由!”
砰——
闪电劈中殿外巨木,宫人奔走惊慌,殿中阒寂如死。
李元微喘着粗气,骤然起身。
长阶下的青年目中烧起葳蕤如野草的火光,他一字一句:“官家,我们要和霍丘开战了——”
开战?
开战!
剧烈争执,断于一言!
雨水淋窗,噼啪闪电横过窗棂,殿中的李元微全身觳觫一震,热血在体内汩汩沸腾。
如果说北周是一艘承载他志向的大船,这艘大船在驶入汴京后,已经抛锚三载。满朝文武拉扯,地上淤泥沉淀。攘外,安内,民忧,国患……时隔三载,张文澜能让王朝这艘巨船重新启航么?
李元微用怪异的眼神看着青年的眉眼。
他依稀看到了张漠,却更多看到了玉霜夫人的轮廓。为了情爱变得疯癫的人,除了玉霜,也包括玉霜的儿子吗?
这种血脉传承一般强大的力量,是否是一种诅咒呢?
李元微尝试用常人的眼光看去张文澜,却一次次在他身上看到玉霜夫人的影子……这何尝不让人害怕?
这样的人,是帝王手中的剑。一旦帝王不能满足这个人的私欲,撑不住这个人的野心。这把剑,会反过来砍向帝王吗?
辉煌昏殿,漏更声长,炉香倦倦。
良久之后,李元微许诺:“若你成功,诸事依你。”——
张文澜在夜三更时才回府。
长青向他汇报,府中并无异样。
自然是无异的。
桑娘被关了起来。即使鬼市中人有万般怀疑,但他们现在和朝堂作对,自身难保,张宅又如铁桶般难以攻破。他们的怀疑,阻止不了张文澜囚禁宝樱。
张漠也是没用的。张漠如今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恐怕压根不知道宝樱被重新关进来的事。而即使知道,张漠的身体状况,会让他现在的每一次出手,都在刀刃上。张漠拿自己没办法的。
禁园的故人也是没用的。那些仆从曾是当年张二郎和宝樱在路上遇到的人,他们好坏参半,全被张文澜豢养府中,就是等着如今能唤起宝樱的怜爱之心。
张文澜给姚宝樱织了一个谎言,一个——三年前他们没有分道扬镳的谎言。
在这个谎言中,他没有设计陷害那些前来投奔的人们。他也没有阻拦宝樱去太原城救人,可她去了也没用,她救不下谁。
他们没有争吵,没有分开。
他们不是相敬如宾,他们是爱欲难休。
唔,对了,他还得设想坏结果。
如果宝樱从幻象中醒来,发现了他的谎言,他便不得不为她戴上枷锁了。
提着鱼兜走在夜路上的张文澜,默默想着这些。
淅沥雨声与萧瑟风声,吹得他又昏昏沉沉。可这些都没有关系,他想到宝樱在府中,步伐便加快几分。
然而到屋门前,他又询问长青:“她睡了吗?”
长青看看天色,无言看二郎:都这个时候了,夜猫子都要睡了吧?
不过,也不一定。
毕竟姚女侠最近睡的时间太多,也许恰恰夜里睡不着呢?
张文澜神色恹恹,看看自己提着的鱼,丢给长青:“让府中下人吃吧。”
长青:“这鱼还新鲜着……”
“明日便不新鲜了,”张文澜道,“明日我再钓新的。”
长青心情复杂地接了鱼,他看张文澜走向寝舍,便知道这里不需要自己了。而临走前,他又无意地回头看了一眼,见张文澜在门口徘徊。
徘徊什么呢?
撒下这种弥天大谎,你又何必踟蹰?
张文澜终是决定先回房看一眼。
他周身潮湿,半身冷半身热,他应先去洗浴换衣。可如果不看她一眼,他总有一种忐忑的不踏实感。
张文澜推开门,悄然进屋。他看到寝舍中外间的榻上鼓着小山般的被褥,便知道她睡在那里。
嗯?怎么不去里间睡?莫不是想起了什么?
张文澜站在外间的睡榻前,俯身去看姚宝樱。他的满腹疑心,在看到这小山堆一样的软褥时,又消失一空。
他默默想一些东西,想得心中甜蜜,微微露笑。
他盯着“小山堆”,心想这样睡怎么行?都要不能呼吸了。
他便心安理得地坐在榻前,去拉拽那被褥,要将被褥下面藏着的人拯救出来。他动作轻柔,身上又很香,虽有些潮气,但被褥下的人还是因对他的熟悉,而放松地由他操持。
张文澜拔萝卜一样地拔人,后颈出了一些热汗,蔫哒哒的。他终于看到了被褥中被拔出来的毛茸茸的乌黑发顶,心尖便更为畅快。
然后是眉毛,眼睛,鼻子……
张文澜盯着她的眉眼,发了一会儿呆。他神智昏昏,疑心这是自己的幻觉。他至今恍惚,他竟真的把她从诸多繁杂事务中抢了回来。
外面天翻地覆,但樱桃睡得这样香甜。
张文澜轻轻捏了她的脸颊一下。
他听到了少女一声脆甜的笑声。
她的笑声在夜里忽然响起,吓了张文澜一跳。
她竟一下子掀开被褥,从里面钻了出来。她不光钻出来,还在他吃惊的目光下,如一朵汁水饱满的花骨头,朝他坠了下来。
满树花枝铺满身,美得他心旌摇曳。姚宝樱大大方方地从被褥中爬出,抱住张文澜的脖颈。
黑夜中,她声音又软又甜,撩拨他心弦:“夫君,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呀?你的官家,就这样压榨你吗?”
张文澜垂下眼睫。
他已然僵硬非常,在黑暗中面红如血。
他从未与她这样亲密过。他常常对她死缠烂打,但她总是一派纯真。他的循序渐进,在她那里作用并不太大。他
与她亲也亲过,抱也抱过,但那都是他的强求。
如今她在黑夜中跪于他腿上,搂着他脖颈,大眼睛乌灵灵地朝他笑……
寝舍外风雨交加,廊下灯叮咣撞击。火烛光擦过她眼睛的时候,张文澜一瞬间有了反应。
他因此涨痛,却甘之如饴。
他慢慢地,伸手搂住她腰肢。
青年手掌滚热,热得她惊奇低头。但他同时捂住她眼睛,他默默地朝后挪动一分,在二人之间隔出微妙的距离。
她仍跪坐在他大腿上,但她也不能近一步触碰到他了。
张文澜掌心下,少女睫毛好奇地眨了眨,像蝴蝶一样拨动他手心。
她笑着问:“干什么总捂我眼睛?”
张文澜:“你怎么还没睡?”
“等你呀,”姚宝樱果然容易被引走注意力,“夫君,你未免也太辛苦了吧?”
张文澜:“那我什么也不做,哪里也不去,留在府中陪你好不好?”
姚宝樱怔一下,摇头。她的眼睛仍在他掌心下,她的笑音在他耳畔浮动:“不要。夫君这样好的大官,就应当多为天下人做实事,谋好利。我怎么能耽误你呢?”
她严肃道:“下次再有夷山这样的事,夫君还是要把我带在身边。我受伤事小,你平安最重要。”
张文澜:“我平安,是为了继续帮天下人做好事?”
他语气古怪:“你就这么喜欢为国请命的好官?”
姚宝樱晕晕然。
不是白日那种一触碰到记忆模糊的地方就有的晕乎感,而是被他的气息包裹的晕乎感。
他像一个冒着水汽的花月樊笼,又香又凉。他在黑夜中,这样抱着她,湿气、花香沾了她一身,让她禁不住筋骨松软,心头生麻。
她已经要神志不清,而他还在叽里呱啦。
有什么好说的呢?
夜深人静,夫妻不能干点别的事吗?
毕竟,她见到夫君就心痒。他就是一把钩子,白日隔着帷帐看她,她就已经……
她神神秘秘:“夫君,我和你说一件事:我最近嗜睡。”
张文澜绷紧肌肉:“然后呢?”
她思考:“我是不是怀孕了?”
张文澜:“绝无可能。”
他语气冷硬又霸道,还十分慌。被捂住眼睛的少女霎时不满:“你凭什么说得这么绝对?”
姚宝樱心怀鬼胎,在他呼吸急促间,她亲昵地拥着他脖颈,一点点倾向他。
他默默地往后退。
她欢喜地朝前靠。
折腾半天,姚宝樱发现二人之间的距离没有缩近一点。
她默然,甜软的声音霎时生出些凛冽杀气了:“张文澜,你从不从我?我与你说会儿话,你躲什么?”——
作者有话说:我们小情侣在谎言中也要谈恋爱!
第84章 劝君莫堕迷魂阵5
诚实来说,张文澜是有些怕姚宝樱的。
三年前他使劲手段,哄她做他心上人,哄她答应嫁他。那时他是不怕她的,他觉得她单纯,而自知自己诡计多端。他自负自己能哄到最后,结果现实给了他当头棒喝。
三年间,他反复思考如何困住她,将自己的计划修改了无数次,自觉完美无瑕。
三年后,他终于得手的此刻,他既怕她清醒过来,知道真相,与自己重复三年前让他痛恨伤心的结局;又怕她的武力凌驾自己头顶,即使自己骗她双方是夫妻,只要她武力还在,自己便强出不了头。
他也幻想自己真的威武不凡,让她由自己为所欲为。
然而每每决定行动时,张文澜总会被他的一腔迟疑拦住。
明明几味迷药、软筋散就可以解决她逃跑的问题,明明将药酒的份量再加重些,她就会彻底迷失在这个谎言中……他到底犹豫些什么呢?
他将自己这种心态,定义为害怕。
此刻,夜深人静,衣潮人冷的张文澜与姚宝樱纠缠在榻间。他分明心动得一塌糊涂,但是一仰脸,他看到自己捂住她眼睛的手掌下方,她琼鼻朱唇对着自己,他那古怪的反复心态又出现了。
张文澜想,少做少错。
如今多事之秋,与她保持距离,她发现真相的可能性便会降低。待他解决好外界一些麻烦,再与她做真正夫妻也不迟。
张文澜因自己的畅想而激动,心口蛊虫随之剧烈跳动。
姚宝樱怒斥他,想要个说法。
她听到张文澜声音清哑低柔,如泉水般淌入自己耳尖,烧得她耳尖腾地一下红了。他说:“你在夷山受了重伤,筋骨皮肉有损。如此关头,不宜夫妻同房。”
姚宝樱:“……”
同、同、同房?!
她脑中一下子空了。
好陌生的词。
他们成亲三载,同房不应该陌生才对。可她搂着他,心里想的竟只是亲一亲抱一抱。她明明知道同房可以生孩子,她连怀孕都想过,她为何单单对“同房”二字觉得陌生呢?
姚宝樱茫然地捂住自己心口:我太单纯了?
成亲三年,我还这么单纯?
总觉得不太对劲。
她欲深究,然而心间蛊虫带来的剧烈跳动让她脑子像醉酒一般昏沉。
她并不知道自己体内有蛊虫,自然更不知这蛊虫的作用。
此刻,她警惕自己似乎又要嗜睡的反应,暗地里用内力掐按自己指尖。却不想,原本寻常的压制身体反应的动作,她指节相捏时,被自己肌肤下流窜的内力激得指尖一麻。
宛如触电。
内力蓬勃而无阻,在体内回旋一圈,流过她受伤的半臂和胸肺。姚宝樱在一刹那间,觉得自己身体的伤痛,似乎都缓解了一二。
……怎么回事?
我突然成绝世高手了?我的内力怎么一下子这么强?
她震惊的时候,身下的张文澜问她:“怎么了?”
姚宝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她思考一下,注意力还是被自己抱着的郎君这年轻劲瘦的皮囊所吸引。她暗自不去管体内异常,决定日后试探。她是一个体贴的小娘子,不愿夫君为自己的身体担忧。
要知道,前几日,府中数位医工围着她诊断的时候,张文澜握着她的手坐在榻边。他看她的眼神,伤心得仿佛断骨的人是他一样。
姚宝樱回神,道:“我也没想做什么呀。我只是担心你,总见不到你的面。有句话怎么说来着?一日不见,像过了三个秋天一样。”
张文澜一怔,蓦地想到二人新婚时,她趴在书房窗口朝他仰望,笑着说“三个秋天”。
他心中酥酥麻麻,瞬间软得厉害。她眼睛不安分地在他掌下转动,勾得他更痒了。
他靠着墙,抱着她,看萤黄的烛火照在她脸上……他喉结滚了滚。
他低头撇了下自己身体的变化,迟疑时,听到姚宝樱忧心忡忡:“我摸到你肌肤好烫,脉搏跳得厉害,却很虚。我们从夷山回来,你没受伤吗?”
张文澜漫不经心:“都是些皮外伤。”
姚宝樱严肃:“让我看看。”
张文澜想,她若是看了,会从蛛丝马迹间发现,他身上中过毒的痕迹吗?那日他服了解药,红疹消退,但割开的皮肉伤痕,却没有恢复……
张文澜道:“真的没什么。我每日还在出门,我没有你伤得重。”
姚宝樱:“给我看看。”
她伸手就来扒他的衣领,他登时朝旁躲。
动作间,姚宝樱感觉自己腹部碰触到了什么硬物,她停下来思考时,张文澜一个弓腰朝旁侧滚开。姚宝樱搂着他脖颈,又缠着他不松手,她被他拉扯到,与他一同滚在了榻间。
她压得他急促喘了一声。
那声音烫得宝樱耳热。
她揪着他衣领的手不由自主一松,张文澜以为她会后退,谁想她一顿之下,更是朝两边扒扯。
他的官服层层叠叠,又湿了水,并不会一下子被扯开。少女的手落到他中单上,隔着一层薄布,朝他胸口抚来。她手指才贴上,便听到他快断了气的咳嗽声,弄得她一慌。
姚宝樱被吓到:“你还好吧?”
他一身冷汗热汗淋漓,呻、吟:“你是要我的命吗?”
姚宝樱心虚嘀咕:“我只是看看你的身体,哪里要你的命了?你不肯让我看,你该不会藏着什么秘密瞒我吧?”
她愈发好奇了。
张文澜被她按在榻间,扣住她手腕不让她继续。他心神甚至恍惚,想不到几日前还是他追着她跑,现在居然换她纠缠了。
他脑中快速思考该如何应对时,寝舍外传来长青那尴尬的、一本正经的咳嗽声。
这一次,长青离他们的寝舍有些距离。
但武功高手的内力,保证他的声音可以被屋中两个人听到:“二郎,你的药熬好
了。”
张文澜心想:长青这次居然出现得很及时。
姚宝樱心想:长青大哥出现得也太突兀了。
张文澜感觉到少女拉扯他襟口的力道轻了,他还捂着她眼睛呢,她就表现的怏怏然,朝后挪一挪,只仍坐在他腿间。
张文澜心中一动间,已经揉着她的手腕,轻声问:“什么药?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你没空在府中待着养病嘛,”姚宝樱闷闷不乐,“我就要府中医师开了药,让厨娘给你熬些补药喝。”
张文澜一怔。
他问:“所以,你今日这么晚还没睡,是在等我回来,交代我每日吃药?”
跪在上方的少女顿一顿,弯了弯眼睛,他的手掌便感到扑簌簌的颤动。
姚宝樱喜欢他这种举一反三的聪明,不用她多费口舌。她便点点头。
下一刻,她感到自己下巴一热。
她怔忡间,那朝自己贴来一瞬的带着潮气的花香又远离了。
她本能地揪着他衣领想将他拽回来,眼前却陡然一亮——窗外的灯笼微光噼啪敲打窗槅,她的夫君挪开了捂她眼睛的手,正靠坐在软褥堆叠的木榻上,仰望着她,目光微微噙笑。
啊。
姚宝樱盯着他,第一反应是:真好看。
第二反应是,她伸手去摸自己的下巴:方才,是被他亲了一下吗?
她眼睛滴溜溜盯着他。
宝樱不知道他是否知晓自己的容色姝丽,但眼前他慵懒而坐,衣物重重叠叠,一身官服在二人的纠缠间变得松垮生皱……他还垂着眼在笑,只有眼尾像燕子一样高高飞起。
她的心已经因此狂跳,她的夫君竟然说:“樱桃,起来吧。我要吃药了。”
姚宝樱恍惚:“如此关头,你只想到吃药吗?”
张文澜挑起眉眼,他既有高官应有的端正清雅,又有浪荡子的风流倜傥。他慢悠悠:“不然呢?你想如何?”
宝樱迟疑片刻,终究觉得吃药事大。她让开路,正要从榻上爬下。他却搂住她腰,仍让她坐在怀中,低声:“别走。”
啊,他那个语气,那个眼神。
宝樱拼命镇定,脸颊却刷地红透。
她心中不可置信:我居然如此害羞吗?
成亲三载,她看着自己夫君,居然还在害羞?
我怎么如此……有贼心没贼胆啊?
她困惑地看着张文澜,听张文澜淡声吩咐长青端药送进屋。
长青眼观鼻鼻观心,将药碗放在一旁的高架上,便迫不及待扭头就走。姚宝樱本还想附送一个笑容,去被长青的反应,弄得又脸红一阵。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到:似乎大家闺秀,不应如自己这般肆意,和自己夫君滚作一团。
但是……她夫君又没说什么。
哼,他敢嫌弃她,她一定、一定骂他。
姚宝樱从他膝上跳下,定定神,让自己不要多看自己那个妖孽般的夫君,殷勤地去端药给他喝。她返回床榻的时候,他已经稍微整理了一下衣容,坐得端正些,接过她的药碗。
他还礼貌道了声谢。
他的声音像山泉中的雨花石,漫过清水,拂过松林,落到她耳边时,还残留着一些未被完全抹去的颤音。
姚宝樱面不改色。
张文澜低着眼,慢吞吞地喝这碗药。
他尽量喝得慢,尽量动作优雅。他又朝她露出线条更好看些的右半张脸,让她看得到他的眉目鼻梁,看得到他的红唇,也看得到他的喉结,以及……他搭在木榻栏木上的右手。
他指间玉指在夜中明润非常,照着他虎口那滴嫣红的痣。那滴痣与他的绯红官服相称,一切像一个绮丽多情的艳梦。
他等得心中焦灼起来,才听到姚宝樱婉转悠然、带着几分不经意的声音:“夫君,药苦吗?”
张文澜“嗯”一声,说:“还好。”
姚宝樱:“我不忍心你这么苦。你要不要吃一点甜食?”
张文澜抬眸,他的药碗还没放下,眼前便骤然风袭,他被拦腰扑倒了。她压在他身上,手指勾住他下巴,毫不犹豫地低头,朝他亲来。
张文澜浅浅“唔”一声。
他张口仰颈,颈间一片红艳。他挣扎着扭头,唇将将张开,少女的气息便填了他满怀。
他一下子呼吸乱了,颈上青筋僵直。
张文澜眼中的片刻狡黠,被她吞没。而他起初的欲迎还拒,很快被他的贪欲吞没。他刷一下抬手,扣住身上人的颈侧,将人朝自己压来——
他要她主动。如此,日后清算,不全怪他。
但他还要试探一二:“我的药……”
姚宝樱呼吸又软又乱,还带着许多神志不清的沉迷:“药不是喝了吗?”
张文澜又低声:“你有伤在身。”
姚宝樱有些胡说八道了:“你也是个病人。”
张文澜:“大夫说要禁房事……”
姚宝樱无辜:“对。我没做什么啊。”
他满意了,露笑了,如同溺水的旅人般仰着颈寻找她。他不识水性,也不会去学,他就要她来泅水救他。
黑夜中,药碗砰地砸在地上,落到氆毯上。乒乒乓乓声如翠玉琳琅,一床软褥半截拖地,单薄裙衫与绯色官服相叠。榻上少女只停顿一下,便决定不管了。
少女腰下铃铛沙沙作响,与窗外雨帘交映。
铃铛声中,姚宝樱意识更散。
她意识萎靡时,忽见张文澜扯下她腰下铃铛,朝榻外一抛。
宝樱:“我的铃铛……”
张文澜低语:“不要管不相干的。”
姚宝樱低头,满目所见,皆是流离明妍。
那月光一样的肌肤覆上红意,她在扯动间,不经意瞥到他衣内的伤痕。她心中一惊,正要细看,他身子一侧,唇舌落到她下巴上,重新勾走了她的心魂。
姚宝樱昏昏沉沉地想,只是亲一亲。
毕竟一块肥肉吊在眼皮下,不吃是罪。
何况张文澜如此配合。
二人呼吸交错间,姚宝樱难免与他越贴越近。蛊虫的跳跃伴随心跳,震动剧烈让人分不清到底是虫子更相爱些,还是凡人更难取舍。
张文澜扣着姚宝樱的肩。
他是传说中吸人精血的妖怪,而宝樱为之引诱。她年少情炽,晕沉间看到他一绺发丝散了。她追着那段发丝,看到他玉白色的下巴无瑕,素色领下狰狞伤痕若隐若现。
在伤痕与下巴之间,是他急切滚动的喉结。
像舀着一团糯米圆子的勺子。
也像天下掉下来的摇晃星子。
宝樱埋在他怀中,看得心热,藏不住心头的野兽般的饥渴猎杀欲。脸颊擦过他脖颈的时刻,宝樱张口就咬了上去。
与此同时,宝樱她浅浅地、濛濛地唤一声:“阿澜……”
张文澜喉结一下子僵住。
这种僵,说不清是吃痛还是刺激,只飞快地带着热血蹿遍全身,激得他头脑一空。
霎时间,他的呼吸乱得自己无法控制。
宝樱感到他的僵硬与慌乱,他乱得她跟着心跳狂烈。
她忐忑抬眸,他忽然更紧地抱住她,将她扣入怀中。他力道突然这样大,手背青筋绷住。姚宝樱仰头间,碰到他有些不可置信的眼神。
发生什么了?
宝樱懵。
咔擦——
他歪向榻沿,发间的簪子落地,断成两截,浓黑的发丝如夜绸般铺下,盖住他半张脸。
在这种过于强烈的冲击下,他没被发丝遮掩的另半张脸面红如血,鬓角噙汗。他伏在她肩头呼吸错乱,好一阵子微微痉挛。他抓她肩膀的力道大得她生疼,而他漂亮的眼珠甚至颤颤地向上跳了几分,才迷离万分地停下来。
他的状态分明诡异。而宝樱低头,茫然地看到二人紧挨着的某处,绣着禽鸟云纹的公服衣料被什么染深了。
是窗外飘入的雨水吗?——
作者有话说:嘿嘿
第85章 劝君莫堕迷魂阵6
一室浓香,宛如花开。
青年出了汗,气息
裹着宝樱,那由清转浓的花香,勾得姚宝樱明知他此时异常,却还是忍不住低头,轻轻亲了他眼睛一下。
他眼珠在薄薄眼皮下转动。
姚宝樱忙心虚跪直,摆出一副自己很正直的模样。
只是床笫之间,过于正直的表情,欲盖弥彰。
张文澜从混沌中渐渐醒过神,默默盯着宝樱。
室中的沉默诡异至今。
她半懂不懂,却出于一些本能,被他看得脸热。她的眼睛滴溜溜,时而在他面颊上望一阵,时而就朝下瞄去。那种无辜至极的眼神……
张文澜绷着脸。
他一手揽住她肩,一手肘撑在榻木上。此时,他撑在榻上的手臂用力,他猛地起身,眼前又阵阵发黑。他听到少女惊呼“小心”,待他神智恢复时,他见自己竟完全摔倒在了榻上,上方全靠宝樱跪坐倾身,抱住他,借他力气。
宝樱还用手探他滚热的脸颊,得出结论:“你太虚了。”
她实话实话,张文澜的眼神却如冰碴子般戳向她。
有一刻,张文澜是真的气急败坏,有些被自己气到。
他分明有更多的企图,可她的存在就是他的上等春、药。他明明要引诱她,最先被引诱的,却是他自己。她只消在他身边,他自己便为之沉沦,不争气到了极致。
张文澜目中生出些雾气氤氲。
他恨她不能对自己的感情感同身受。
他也恨自己对她的感情这般强烈。如果不是她,他不会落到这个进退两难的境界……他怨她。
姚宝樱的心动被他的异常打断,此时也收起她那点旖旎心思,捂住他额头,关切询问:“夫君,你怎么了?是我折腾你,让你不舒服吗?要不咱们再喝点药吧。”
她要跳下床,张文澜手指勾住她的手腕,将她拽了回来。到这个难堪局面,他抱着她,依然心生欢喜。
张文澜沉默片刻,自嘲笑了笑:“你先睡,我去洗漱换衣。”
姚宝樱担心他的身体,看他这副不愿多说、似有难言之隐的模样,她张口欲说话。
张文澜的眼睛看过来:“不许说,不许问。睡觉。”
姚宝樱:“好吧好吧,那你早些休息。”
张文澜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
他起身,低头自厌地瞥了眼腰下痕迹,故作无事地用宽阔袖摆盖住,朝外走去。
姚宝樱在背后看着他的背影望眼欲穿,她不得不感慨夫君的隽逸风流。
也许今夜她确实操之过急,明知他身体差劲,她还非要玩他。可是,这怎能完全是她的错啊?
她此时不也是病人吗?
可惜的是,貌美夫君日日能见,穿着官服的夫君可不能日日亵玩。他这样一走,下一次见他穿官服坐在府中,就不知道是什么年月了。
真奇怪。
她分明被他的模样勾得心痒,可她怎么压根不记得自己以前玩过这个模样的他呢?
姚宝樱将地上那串铃铛捡起,重新挂回自己腰下。她手指拨动铃铛,盯着这串铃铛,陷入沉思。
接着,她拍拍脸,盘腿坐在榻间,气沉丹田,捏诀运功。
吐纳间,内力在体内游走一圈,与往日练武时并无异常。但方才张文澜在她身边时,她无意中运功,发现功力运转轻松许多,内力也浓郁了几分。
姚宝樱静静想:难道张文澜是我练武的十全大补丸?世上有这种练武捷径的话,我怎么不知道?
少女捂住头,闭上眼趴在床上,抱紧被褥长叹口气。
她得再试试。
张文澜在净室待了有近半个时辰,他重新煎了一盅药,出了些汗,热气散一些,体内的寒气也跟着消退了些。他的神智终于清明一二,自觉身体不如之前那般差了。
他此时服用的这副药,药效过强。
起码能撑住半个月,让他在半个月内不倒下。自然,服用虎狼之药,药效过后,虚弱会加倍而来。但是没办法,他这半个月,要做的事情太多,他不能被自己的身体拖累。
张文澜重新整理好衣容和情绪的张文澜,换了身石青色文士袍,慢悠悠回返自己的寝舍。
他进门后,瞥见外间的睡榻上仍堆着小山一样的褥子。这一次,他逼迫自己不去惊动她,绕过屏风。他褪衣上床,扯下帘帐。
静谧中,他微弱的内力,忽然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他倏地睁开眼。
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屋檐,一个半明半暗的娇小人影在他睁眼一瞬,腾地一下跳跃,扑来抱住了他腰身。
姚宝樱小声笑:“夫君,好香呀。你到底是怎么制的熏香?我也想要。”
张文澜被撞得跌回床,眼眸甚至微微瞠大。
她不是对他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吗?
她不是从不肯主动来和他睡吗?
难道记忆的错位,对她影响这么大?她喜欢的,到底是“夫君”这个身份,还是……他所扮演的夫君呢?
张文澜低头,隔着被褥睥睨她。
姚宝樱理直气壮:“怎么了嘛?夫妻同床,不是天经地义吗?我是真的不懂,即使我受了重伤,你也不至于要与我分榻这么久啊?不知道的人,以为我们夫妻感情有异呢。”
张文澜眼皮微扬:“我们感情无异吗?”
“我喜欢你,”她趴在他怀中,柔软的气息拂过他下巴,带来又酥又痒的感触,“你也喜欢我。我们感情多好。”
张文澜慢吞吞:“原来你有眼睛,看得出我喜欢你。”
她有些诧异,不解他为什么这么说。
张文澜却在垂眸间,露出一丝浅笑。他试探地去搂她肩,她没反抗。他将手放在她腰间,许是他的碰触让她发痒,她躲一下,咯咯笑了一声。青年霎时用力,躬身弯腰,将她整个人抱入怀中。
姚宝樱:“你身上好凉……”
“我有褥子给你盖。”他柔声说着,将被褥裹在她身上,她心满意足,埋入他怀中。
姚宝樱听着他的心跳,他心跳得又快又急,她脸被烫得发热。
姚宝樱既欢喜又自得,她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试探。她一边愧疚自己对夫君的利用,一边闭着眼,尝试运用内力……
她心惊地发现,自己的猜测竟然没有错。只要张文澜在她身边,她的内力周转、练功速度,都比寻常时候要轻松。
啊。
喜欢偷懒的姚宝樱在心中美滋滋地算起来:如果自己一直蹭着张文澜,时刻和张文澜黏在一起,事半功倍,自己的武功会比现在强多少倍。
只要有他在,她手打云师姐、脚踩容师兄的梦想很容易实现。
她不用每天早起练武,不用每天练武极度刻苦,只要这个十全大补丸和自己绑定……
“樱桃?”张文澜捏一捏她鼻子,“你笑什么?你觉得开心吗?”
姚宝樱回神,看着他的眼睛晶亮,嘴也甜极了:“与你在一起,我自然开心。”
张文澜心知这是假象。
可他依然为此开怀。
他的谎言困住了她,而他在清醒间,竟然也被这个谎言困住——他在一刹那改了自己“敬而远之,少做少错”的决定,他辛苦得到她,就要与她缠绵悱恻。
他捂住怀中的小佳人,将自己的气息笼罩到她身上。
他知晓她喜欢看自己什么样子,便轻轻柔柔地吻她脸颊,握住她手指,慢吞吞地与她十指交缠。
他徐徐诱之:“那我们以后每晚都这样睡在一起,好不好?”
宝樱混沌点头。
宝樱美滋滋:“夫君,我们还可以亲么?”
张文澜心头疾跳,却盯着她眼睛,慢慢说:“那我们就要行床、事。”
宝樱一下子纠结:“医师说不行……”
张文澜:“我不做什么,我只是想在夜里照顾你。你伤势严重,我看得心痛。”
宝樱:“啊,我也没有重到那个份上……”
张文澜:“那是你坚强。我岂能因为你坚强,而认为你不痛呢?旁人家小娘子哪里像你这样,整日蹦蹦跳跳。我不阻止你,但我见不得你受伤。纵是为了你,你也要保护好自己,知道吗?”
宝樱被他的香熏着,被
他的呼吸裹着,她享受着美人的甜言蜜语,宛如踩着棉花云片。
她大脑凛然生出警惕,可他这么缠过来,她胸闷气短,迷迷糊糊地,连运功练武都频频忘记。他嘀嘀咕咕地说许多话,她悄悄看一眼,便被他勾住了心神。
他露出受伤的神色。
宝樱心想:假的吧?他有什么好受伤的啊?他这不是挺好的吗?
张文澜轻声:“从夷山回来,我一直撑着身子,朝政忙碌,我连日奔波……”
姚宝樱当即:“那你赶紧睡嘛。你想做什么我都愿意的,真的。”
她伸出手捂住他眼睛,学着他平日糊弄自己的样子。
她捂住他眼睛时,他眼睛在她掌下不自觉地颤动,姚宝樱体会到他平时喜爱这样的缘故了——
掌控。
极致的、窥探的、强力忍耐、却终究掩饰不住的掌控欲。
当捂住一人眼睛时,当看那人露出依赖神色时……张文澜,你觉得满足吗?
姚宝樱若有所思。
但鉴于夫君这点小毛病无伤大雅,她便没有当回事。
就这样,这对虚假的夫妻在经过两个月的拉扯后,终于再次睡到了一张床榻上——
张文澜既然决定改变策略,他次日便行动果决,将自己书房中堆满了的案牍,搬去寝舍。
他再想到昨日自己纾解时,宝樱那懵懂窘迫的眼神。
他总要与她行枕间之乐,她若一味茫然,或者害怕他的亲近,那怎么行?
张文澜心中畅想一顿后,面不改色心不跳地整理了一堆春、宫图,避火图,以及街坊书摊上被开封府收缴的许多话本。他收拾寝舍,将这些小玩意儿藏在了屋中大大小小的角落中。
小小寝舍中藏着的玩意儿,她怎可能不翻呢?
他同时观察她,看她是否在意他搬进寝舍的那些案牍公文。
张文澜还嘱咐侍卫们,盯住汴京的各方势力。
他要人盯着云野——在高善慈回到高家后,云野是否有异动。一旦云野探访高家,侍卫要立刻通知张文澜。
他再派侍卫盯紧鬼市,将张宅护得滴水不露,保证那些江湖人没本事混入张宅打探消息。
还有,鸣呶说,容暮来了汴京。
张文澜便把长青安排在府中,确保容暮不可能潜入张宅任意妄为。
张文澜忙碌这些时,一日比一日焦灼,感觉到心口微有痛意。
他收留的医师们能制出各种毒,却拿他的身体没办法——日子一日日接近六月初五,姚宝樱给他下的那种一月一解的毒,又快到了发作的时候。
但是宝樱如今记忆有损,她是不会记得给他解药的事的。
怎么办好呢?——
作者有话说:要死了,病还没好,还没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