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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劝君莫堕迷魂阵7

    天光晴朗,张文澜坐在寝舍中,盯着书案上一堆叮叮咣咣的小玩意儿沉思。

    有短剑,匕首,饴糖袋,他送的荷包,还有好几个装着不同药丸的香囊袋。

    她有没有把解药带在身上?

    毕竟当日去夷山时,离毒性发作还有半个月之久,姚宝樱又不知道二人会闹到今日这一步。

    难道他要一一试毒吗?

    叮叮咣咣的悦耳铃声响彻,姚宝樱偷偷摸摸地抱着一本书,翻窗跳入屋中,看到张文澜就在屋中的书桌前坐着。

    她吓了一跳,感觉胸怀中藏着的书籍都开始发烫。张文澜瞥她怀里抱着的东西,她哗啦一下就把书扔到了窗外,惊飞了灌木中几只飞蛾。

    宝樱镇定:“你怎么在这里呢?”

    她探头一看,因桌上那些零零散散的物件愣住。

    好眼熟啊……

    张文澜抬头:“这都是你身上的东西。”

    宝樱:“啊。”

    难怪她觉得眼熟——“那你为什么翻找我的东西,却不告诉我?”

    张文澜手撑着脸,懒洋洋看着她。他生出恶意,那强忍不住的试探情绪又探出了触角——

    “因为你给我下了毒,我在找解药。”

    姚宝樱愣住。

    张文澜见到姚宝樱的脸色,由起初的懵然,转为怀疑。她怀疑的眼睛看过来,似乎在问:你骗我呢吧?

    他神色不变,她的眼神便转为不解,再由不解转为惶然。

    然后,血色从她脸上淡去。她的眼睛变得湿润朦胧,水光潋滟。

    她吸吸鼻子,泫然欲泣的表情没有完全展开,扭头朝外跳。张文澜扑去拽她,她顺势被他抱入怀中,搂着他脖颈。

    张文澜以为她要哭了,谁知她搂住他脖颈,转眼将他扣臂扭身,按扑倒地。

    她娇喝一声:“混账阿澜,说谎骗我,意欲何为?!”——

    张文澜真是没想到,他会被姚宝樱骗住。

    下午日光微斜,照入寝舍,他被按在地上,脸贴住氆毯,感到一阵愤怒与屈辱。他反力相抗,她力道更重。他眸子微闪,暗自嘶一声,身上所压的少女才担心探头。

    张文澜扭过脸:“你怎知我就是骗?”

    宝樱理所当然:“我心中爱你,疼你怜你且不够,怎会下毒?”

    爱他,怜他……张文澜心口一茫又一跳,挣扎力道骤然消了。阳光葳蕤穿帐,他朝她仰望,却见她眼中扑簌簌掉落一串眼泪,挂在珍珠般的粉颊上。

    张文澜:“?”

    宝樱忙侧过脸不让人看自己。她嘴硬:“我就是很难控制住眼泪。鼻子一酸,我停不下来……”

    张文澜心软成什么样了呀。

    她那么聪明那么厉害,偏偏有个鼻酸的毛病。此时少女睫毛黏湿,鼻尖发红眼泪黏糊,他觉得可爱。

    他倏而在她手腕上一敲,用了七成内力。她啊呀一声,泪眼虎瞪而来,却见青年借机跃起,一下子将她撞倒,抱入怀中。

    他似笑非笑:“我确实是和你玩儿呢。”

    他搂抱过来,香气盈盈。宝樱被他气息一熏,满脑晕晕然,急促的心跳放缓。但她虽觉得自己不会那般可恶,他的反应到底疑点重重,让她好生在意。

    “夫君,我的记忆,有问题。”姚宝樱一边眨眼泪,一边斟酌。

    张文澜僵住。

    他一瞬间觉得她在猜忌自己,却仍是垂眸柔声:“为何这么说?”

    “我之前不想告诉你,是怕你担心,”姚宝樱脸贴着他脖颈,她呼吸绵热,感受他的气息紧绷而急促,“但夷山一行,我受的伤,可能不止外伤。我忘记了很多东西……我其实也怕我真的给你下了毒,但我想不起解药。”

    她潮湿的眼睛抬起:“我不想对你那么坏。”

    张文澜垂着眼皮,呼吸很轻:“你不是都猜到了,我在逗你。”

    “可凡事总有意外,不如找医师……”她要从他怀中跳下,却被青年搂住腰肢不放。

    他在意她的眼泪:“你既然觉得我骗你,却为什么着急地掉眼泪?”

    宝樱被他搂着坐在他怀中,闻言,睫毛上眼泪悬得更多,满是羞愧,欲言又止。

    张文澜狐疑。

    她这一次,竟真的哇地一声,扭头嚎啕:“我是为自己的卑劣

    哭呀!夫君,我没有告诉你,其实我对你别有用心……”

    张文澜眸子瞬缩。

    她嚷得好大声:“你知道吗,你就像一个十全大补丸。我只要待在你身边,武功修习得就特别快。所以你没发现,我总在你身边蹭来蹭去吗?”

    张文澜怔然。

    姚宝樱还在自我唾弃:“我现在怀疑,我不是诚心与你成亲,我是看中你对我武力大补的作用,才骗你成亲的。”

    他居然成了好人?

    张文澜笑出声。

    她哽咽时也不忘瞪人。

    张文澜困惑:“你怎么连这个都告诉我?”

    宝樱:“夫妻之间不就应该这样么?”

    自然不是。他们之间全是欺骗、试探、利用、背弃。他以为,她质疑他的方方面面,他也习惯如此。可如果三年前他们没有分开,她会信任他。

    笑话。

    难道他会为了她的信任而欣喜若狂?

    刹那间,张文澜像被鬼物锁住咽喉,吞吐困难。

    竹帘拍打帷幕,他在帐下抬头,眼波雾影迷离,浮光跃金,眼神却轻微得像蛇影挪动。

    在她被他看得向后缩时,他才转动眼睑,恢复些虚假的温情:“对,你要记得我是你的补药,你离不开我。”

    宝樱一下子哽住:他脸皮怎么这么厚?

    张文澜玩味:“为什么不是我骗你?”

    宝樱手指转着她腰下的铃铛,抬起泪眼:“你能骗我什么?你识文断字,脑子聪明,出身好,脾气好。我就是一个乡下野丫头。”

    他出身好?他脾气好?

    闷棍击心,张文澜心头戾气丛生,腾地蹿升一腔愤怒,一腔自厌。

    若他是好人,他就应该和盘托出。若他有一丝良心,他就应该结束这场闹剧。

    午后浅浅日光下,张文澜脸色雪白,只顾着失神。

    他手指紧紧地拽着她衣袖,拽得她衣袖起褶,他就是说不出放她离开的话。

    其实他知道谎言皆有破灭的可能,谎言不可能真正困住宝樱,但这都是自己得到的必要步骤。

    从宝樱进汴京起,他步步为营,时进时退。她要知道自己的爱,她要好奇自己的爱,她要欢喜自己的爱,她要迎合自己的爱……张二郎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切算计都是得到她真心的必要条件。

    可他渐渐觉得,他作茧自缚,他要因她而下地狱。

    他不在乎下地狱。如果他下了地狱,她会找他吗?

    帐内被日光照得晕黄,二人像睡在金黄海浪中。

    在她抬头时,他明明心间战栗,气息却擦过她脖颈,压着她倒在地上。

    冰火两重天是他心间的煎熬,他面上反而一派从容。张文澜气息忽重,俯身捂住她脸。他亲吻她脸颊,吞咽她泪渍,神色越来越狂热。

    姚宝樱一下子好慌:“白日宣宣宣……”

    “宣淫,”他喃喃自语,“怎么到现在都说不出口,嗯?”

    他发丝垂落下来,睫上沾雾,声音哑清。宝樱只看一眼,便面颊绯红。

    她搂着他宽阔肩膀,自是心动。可她尚存理智,知晓这样不对。他们一个重伤一个体弱,医师明明说……

    宝樱咬牙:“夫君,你会因那什么而晕倒么?”

    张文澜:“……”

    他静静看她,扣住她下巴,欲靠近,却后退。他觉得自己不是人。

    在少女说出更胆大妄为的话之前,他轻轻地笑起来。

    宝樱被他笑得茫然,见他看她的眼神满是欲念。但他缓缓地捂住她嘴,维持他那丁点儿大的良心:“你没有骗我成亲,也没有对我下毒。但我哄骗你,你为什么不生气?”

    “那有什么关系呀,”姚宝樱泪水还沾在睫毛上,也许是被他的气息裹着,她不那么紧张了,面上一派娇憨,“夫妻之间,何必在意这种小事,只是……我老觉得,你隐瞒我许多事。你什么事都吞在心里,不告诉我。”

    张文澜睫毛颤一颤。

    她鼻子还在发酸呢,却一看他这失魂落魄的样子,就忍不住撑身坐起。

    她竖指戳他鼻梁:“阿澜,你生性多疑。你与我开玩笑,方式都很怪。你每日一惊一乍,乖巧又可怜,我很担心你。”

    被她澄澈目光望着,张文澜静谧半晌,他缓缓低头,闭目埋于她肩窝。

    她是他虚妄的梦,他抱着这个梦,开始感到虚弱:“你可怜我吗?”

    姚宝樱:“啊?我需要可怜你吗?”

    张文澜自顾自:“你会因为可怜一个人,而爱一个人吗?”

    姚宝樱脑子被他转得跟浆糊一样,努力理解他:“可我已经成亲了。我再爱谁,不就是背叛你吗?我不会的。”

    张文澜:“那你是因为婚约而不背叛我,还是因为情感而不背叛我呢?”

    姚宝樱被问住了:“我的情感和婚约,不都是你么?”

    张文澜低着眼睫,沉静片刻后,倏而想通了一般,释然道:“背叛也没关系。只要你不抛弃我,我都会原谅。”

    姚宝樱呆住。

    她因他的话多想了想,立时发现自己很不了解他。

    她不知道他的父母,不知道他的童年,不了解他的故乡。她嫁给了一个人,却更像嫁给了一团山间的雾,一只死去的鬼,一个惑人的妖。

    这些飘虚的爱意缠绵,整日包裹她,弄得她只知声色犬马。虽然喜爱,却也觉得不应堕落。

    宝樱喃喃:“我对你一无所知。”

    “你确实对我一无所知,”张文澜开始自怨自艾了,“恐怕你知道后,就不会喜欢我了。”

    宝樱有点被他吸引到,忘了掉眼泪,却还不服气:“不要妄自揣测我,误以为自己很了解我。”

    “我就是了解你。你喜欢的郎君,明明是……”在她好奇的眼眸下,他短促地笑一声,避开这个话题,问她,“你饿不饿?我做甜食给你,好不好?”

    姚宝樱懵住了。

    他们不不不上床……吗?

    张文澜真是个混蛋啊。

    对于他不想继续的事,他直接无视,开始报菜名了:“花花糖,酥油鲍螺,琥珀蜜,玲珑双条,甜枣汁……”

    “啊啊啊你不要念了!“姚宝樱捂住耳朵,“我养伤这几日,胖了一大圈,轻功都飞不起来了。我怀疑你要养废我。”

    “区区几块糕点就能养废你的话,我为什么不早开始?”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及时藏住自己的一身荆棘,小白脸冲着她笑,“那你吃不吃?”

    “……吃。”——

    作者有话说:小夫妻谈恋爱就是快乐呀[求你了]

    第87章 劝君莫堕迷魂阵8

    五月末的夏夜,张文澜伏在书案前办公。

    书桌朝向窗棂,窗开半扇,满园花香馥郁。

    宝樱下在他体内的毒,另说。如今更重要的,是解决陈书虞弄出来的麻烦。皇帝要保陈家,朝臣想用鬼市来斗倒他。而他在皇帝面前做出承诺,他和高善声的合作,与云野的博弈,似乎都可以在此时落幕……

    张文澜一边复盘着自己的计划,整理其间有可能的疏漏,一边铺开笔墨。

    “夫君!”窗外檐顶风铃晃,一个人影跳下,跃入明黄的烛光中。

    张文澜抬头的时候,从高处跳下的姚宝樱,也瞥到了张文澜书信的开头:文公启。

    宝樱囫囵想:文公?这是张二郎在朝堂上的盟友吗?

    张文澜从容地用一册书铺在信纸上,挡住了姚宝樱窥探的目光。

    少女窄袖武袍,发侧梳一牛尾辫,其余发垂至肩后,马尾乌发间,仍用红丝绦梳了两截小辫,藏于发间。她未戴珠钗耳珰,说话间,她伏趴在窗台上,发顶的雪白翎羽随她点头而一晃一晃。

    她这身打扮,俊俏又明丽,让人眼前微亮。

    张文澜却在想:为何穿这么一身方便行动的武装?她是想溜出府,还是打算对谁动武?

    姚宝樱神神秘秘地冲他仰脸笑:“夫君,我舞大刀给你看好不好?”

    张文澜困惑又防备,却见她手朝外墙侧一递,真的取出了一把长陌刀。

    张文澜立刻回头去看身后的屋墙,看到原本摆置陌刀的武器架上,当真少了一把陌刀。他心跳倏地一下跳快,感受到身后的风声,他转头,手臂撑在桌上,朝窗外探。

    月色皎洁,稀星几点,少女持刀立于梧桐树下。

    长刀出鞘,挥出一道半月长弧。她身随刀动,月至高空,行到处,满满长廊下的铃铛都被劲风搅得赫赫摇动。

    铃铎声与少女腰下悬挂的风铃响作一团。宝樱在铃声满空中,悄悄摘下自己裙前风铃中的铃铛。由此,她的铃铛只能随风摇晃,无法再发出铃声。

    无人注意。

    而宝樱发觉,当裙前铃铛声不作时,她的眩晕感,真的好了许多。

    她暂时无法理清其中缘由,但已隐隐觉得自己的嗜睡,和铃铛有关。

    宝樱舞刀便更为专注用心。

    四面八方,有无数双眼睛悄然无息地出现。阖府侍卫,或立墙头,或藏树后,或踩高瓦,都在暗地里观摩她的武功。

    这让宝樱暗暗得意:习武十数载,宛如锦衣夜行,只有长刀出鞘时,方见真章。

    她暗暗希望自己的武功可以做出更多有意义的事,但她却早早成亲嫁人,困于一宅,手中刀只能保护一个人。

    不,宝樱提醒自己不要这样想。

    张二郎是为天下人做事,她保护他的安危,虽枯燥些,却也是值得的。无论成不成亲,无论身在何处,她都在做有用的事。

    宝樱手中的长刀舞得更快更猛,游刃有余的笑容也回到了她脸上。

    只有刀风扯动手臂与胸肺处的筋骨时,有些暗痛。但可以忍受!

    寒夜月明,张文澜走过一扇扇屏风,推开门窗,站到了屋廊下。

    他目中生出许多惊艳色。

    月

    色如霜曳地,拖坠在园中浓荫树影下。树叶萧瑟摇晃,少女身姿矫若游龙,刀出如水破浪,横空凛冽。

    他霎时间想到三年前二人结伴的许多时候,她就是凭着那把厉害的陌刀,一路带他走到汴京。

    但是三年后,重回汴京的姚宝樱,身上却没有带刀。

    她会用更多的武器了。而张文澜观察她很久,不知道她是真的武功更上一层楼,还是另有缘故。

    张文澜感到自己冷了许久的热血在体内沸腾,面颊也生出红晕。他目不暇接的时候,长睫上掀,目光冰冷地看向墙头看些满目赞赏的侍卫们。

    他抬手做一个手势,他们竟没有看到。他咳嗽一声,再敲了敲廊柱。

    长青的目光看向下方沉着脸的二郎,他略微迷惘。但早有旁侧的侍卫们醒过神,连忙拉着长青一道退了下去:“咱们还有自己的事要忙,不要打扰二郎与二夫人了……”

    姚宝樱一套刀法舞完,胸口的筋骨拉扯让她微痛。她一扭头,看到廊下青年那近乎沉迷的惊艳眸光,便觉得自己这一出很值得了。

    她递给张文澜一个笑容。

    她看到张文澜瞬间脸红了。

    她诧异的时候,张文澜走下台阶,疾步向她奔来。

    他递出帕子,让她擦拭面颊上的汗渍。他又拿过她手中的刀,修长手指擦过刀身,透过刀背上的寒光,看着二人相携而立的身影。

    张文澜面颊红色更艳了,他喃喃自语:“是耍给我一人看的吗?”

    姚宝樱还未搭话,他盈盈目光抬起,如同星子银河,点点烁烁间,带着三分期待与羞涩:“是因为喜欢我,才舞刀给我看的吧?”

    啊。

    这种眼神。

    这种既刻意又故作无意的眼神。

    姚宝樱手捂住砰砰直跳的心口,她出了汗,脸颊也红了些,看着有了许多生气:“你知晓我最喜欢你什么吗?”

    张文澜:“脸吗?”

    宝樱:“……”

    她一时为他的直白而心虚,一时又尴尬,目光闪烁:“我是说,除了脸之外的部分。”

    张文澜目光意味深长。

    他给了她机会:“我不知道。是什么?”

    宝樱:“是夫君知情识趣的性情啊!我不用说,夫君就知道我的心意。即使我没有那个意思,夫君也能扭转出那个意思。你我夫妻多年而没有龃龉矛盾,恐怕多靠夫君这副性情。”

    他便又笑了一下。

    他道:“龃龉矛盾还是有很多的,但都不重要。你身体有伤,何必为了讨我喜欢,而特意舞刀给我看呢?我又看不懂。”

    姚宝樱:“怎会呢?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徒弟。你不许这么质疑师父的本事与眼光。”

    宝樱支吾找补:“你只是心思不在习武上,若是你肯好好跟我学武,你也会一日千里……起码强身健体。你最近都没生病,这正是你坚持练武的原因。”

    他最近没生病的原因,当然不是因为他坚持练武。但张文澜并不打算多说。

    他保持笑容,提着她的陌刀,拥住她肩,带她一同回屋——

    “你特意耍刀,是因为我待你很好,你无以为报,只能哄我开心吧?”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

    “是不是?”

    “你都已经有答案了,为什么要不停问我呢?”

    张文澜嘲讽:“许多事我都有答案,但亲口听你说,我才能真正相信。”

    他又忐忑:“你会厌恶我这种性情吗?”

    宝樱捂住半张脸,无语:“阿澜公子,不要装模作样到这个程度好不好?你心中知晓我不厌恶,你为什么总要我说出口?”

    张文澜:“哦,你不喜欢我这样和气说话的样子?”

    宝樱:“我希望你正常点。”

    张文澜思忖何谓正常。

    他立在庭中梧桐树下,静静地看她半晌,忽然一改那温情模样,竖起一张面无波澜的死人脸,甩袖负手,从姚宝樱身边擦肩进屋。

    姚宝樱:“……”——

    进屋后,张文澜提出帮她上药。

    宝樱当即摆手,说侍女已经帮她上过药了。她大咧咧地跳到他的椅子上,无聊地翻看他桌上那一堆纸页。

    她看得兴致缺缺,而张文澜则在擦拭她的刀,盯着她方才所用的陌刀看个不停。

    宝樱从他身后探头:“刀怎么了?我从武器架上拿的……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张文澜转身回望她,却垂下脸,“樱桃,你如今的武功,是到了什么水平呢?”

    “正常水平吧,”宝樱双腿交叠坐于椅间,漫不经心,“在我这个年龄,我武功自然比不上我师姐他们了。但是假以时日,我还是有机会的。”

    她如此耍刀,自然有自己的想法,便眨巴着眼睛看张文澜,希望张文澜重视自己的武功。

    张文澜自然重视,重视的却和她希望的大相径庭。

    他问:“那如果你不用陌刀当武器,用匕首、剑这样的武器,发挥出的效果,会比你用刀厉害吗?”

    姚宝樱:“不会啊。我肯定是用刀最强啊。我为什么放弃自己最厉害的武器,转用不顺手的武器?”

    张文澜猛地抬眸,眸光瞬暗。

    夏夜中,庭院中响了几声聒噪蛙鸣。

    他缓缓说:“那么,如果有一个人,像你一样用刀,却忽然有一天不用刀了。原因是什么?”

    姚宝樱不知他心中介意的是什么,不知他意有所指的是什么,当然答不出这个问题。

    张文澜道:“如果你和一个人感情很好,那个人做了你不喜欢的事,你们分道扬镳,你用刀伤过他……你会因为这件事,而不再用自己的刀吗?”

    姚宝樱怔住。

    不是因为他假设如此一件事,而是他假设的事,让她觉得熟悉。可她寻遍记忆,也找不出痕迹。

    张文澜的目光却仍直直地盯着她。

    他面容紧绷,下巴内扣,手指握刀的力道重得,宝樱可以看到他手背上的青筋。

    他在紧张。

    他因为什么而紧张?

    宝樱按下心中新的困惑,努力将自己置身于他描述的场景中。

    她因此而不舒服,心中生出闷痛感。

    她蹙了下眉,才慢吞吞回答:“如果,只是如果,我用自己的刀伤了自己的朋友,我应该会很难过吧。不再用刀……也是有可能的吧。”

    张文澜脸色苍白,睫毛上沾了湿气。

    当年大雨滂霈,奔雷走电。那是他的心魔,是他过不去的坎。

    他怨愤腿伤,因事恨她。可情意深浅怪他执拗,她当年年少,亦为他难过——只要她为他难过,只要她在乎过他,只要她……他这个怨鬼,要放过她么?

    张文澜好像痴了一样,呼吸微浅,久久失神。

    他声音更低:“你是因为在意那个人,还是因为你为人善良,过不了自己心中那道关呢?”

    宝樱不耐烦了:“你想听到什么样的答案呢?为什么要假设这种事情?我不喜欢这种假设。我舞刀让你开心,你就这么报答我的吗?”

    她凌身跳起。

    张文澜眼前一花,便有一个身影扑了过来,搂住他脖子,挂在了他身上。他朝

    后晃着退了两步靠上墙,才稳住身量,没有被她拽倒。

    张文澜低头看她。

    她目中重新带了笑,小声:“做点你该报答我的事嘛。”

    张文澜靠着墙,手搂着她脊背,轻轻按抚,揉得少女脊背一阵酥麻。宝樱听到他说:“我怕你伤势加重。”

    宝樱愣了片刻,对上他眼睛,脸刷地爆红。她结巴:“人家说东你说西……那等我养伤好些嘛。但我不是你说的那个意思呀。我只是想出门玩儿。”

    “和我待在一起,很无聊吗?”

    “唔,你这个人理解别人的话,真的好阴阳怪气。但是……”

    “但是,你还是不想被一个方寸空宅困住,是不是?”

    姚宝樱哼哼唧唧,她撒娇地将脸埋在他颈侧。他颈筋微绷,如琴弦一般挺直,看得她眼热。

    她思量着凑近时,听到张文澜心不在焉的问题:“你舞刀给我看,其实是为了讨好我,让我答应你出门玩的要求,对不对?”

    姚宝樱一下子醒了。

    张文澜沉默着。

    她急了,抱紧他晃:“做一件事,哪有那么简单直接的目的啊?你开心的同时,我顺便满足一下我自己的愿望,有什么不可以呢?我们从夷山回来后,我天天养病,你天天办公。即使你在做正确的事,但我也心疼你嘛。”

    她大声:“我哄自己的夫君开心,有什么错呢?!”

    她明亮的眼睛望着他,张文澜盯着这双眼睛,忍不住就张手捂住她眼睛。

    姚宝樱听到张文澜淡声:“你是真的喜欢我为民请命,忙碌公务,对不对?”

    姚宝樱的睫毛在他掌心晃动。

    张文澜:“倘若我不是你以为的那类高官,你就不喜欢我了吗?”

    姚宝樱怔住。

    她心头生出不安。

    张文澜:“我有一个朋友……”

    姚宝樱声音抬高:“你到底有多少朋友?!”

    张文澜一顿。

    他改口:“……你知道的,我确实有一位兄长。”

    姚宝樱略有些满意,仰了仰下巴,听他继续。

    他斟酌着:“我有一个兄长,他杀人放火作奸犯科无恶不作。”

    姚宝樱呆住了。

    她的夫君一掌仍捂着她眼睛,另一手按了按她肩膀,示意她不能装死。

    姚宝樱只好硬着头皮:“我们远离……要实在太可恶,那就只好大义灭亲了嘛。可你兄长不是当朝宰相吗?他不是天下大英雄吗,他为什么会杀人放火作奸犯科啊?”

    张文澜:“你别管,你回答我的问题便是。”

    姚宝樱好生困惑,勉强扁嘴。

    张文澜:“那是我唯一的兄长。这世上,我只有你们二人了。你忍心大义灭亲吗?”

    姚宝樱真的不懂,世人传说中的大人物张漠,为何会被他弟弟编排成这个样子。

    张漠是不是混蛋先不提,张文澜肯定是混蛋的。

    混蛋捂住她的眼睛,声音虚弱,非要听她回答。

    姚宝樱思考很久,才支吾道:“那我努力看住他,不让他做坏事?我去感化他?”

    张文澜:“难道你身边的人,只能是好人,你不接受任何一点瑕疵人物吗?倘若我兄长……他只是标准和你不一样,做了一些称不上大恶的事……你也不接受吗?”

    姚宝樱:“……我为何非要接受啊?”

    张文澜厉声:“因为他和你一起住!”

    姚宝樱惊吓:……我为何要与夫君的兄长一起住?

    可他呼吸凌乱,等得却坚定。姚宝樱想一想:“我也不是非要身边人都是大善之辈啊。只是做一个好人,得到的世俗许可,总比做恶人好吧?我不喜欢自己身边的人受到诋毁,受到伤害。做善事得到的满足感,会带来一些正面的效果,会让他越来越好。”

    她认真:“我很喜欢我自己,我希望我身边的人也喜欢自己。如果他做善事,我可以帮他,可以为他辩解。如果他自己先放弃自己……我怎么帮他呢?”

    烛火熠熠,张文澜俯眼看着怀中的女孩儿。

    她皎皎如月,光华凛然,他为之折腰。

    他捕风捞月,让她投入自己这池淤泥中,而他得到了什么呢?他永远不可能喜欢自己的。但是——

    “你来捞我吧。”

    姚宝樱:“什么?”

    张文澜移开了捂她眼睛的手。

    她眼前骤亮,不适应地眯了眼。

    他将她在怀中翻个身,她啊呀一下被压在屏风上。青年从后贴来,在她脸颊侧轻柔抚摸。摸却不亲,呼吸与她相错,她扭头追逐,他又躲开。

    宝樱心中骂他混账,然而他的呼吸那样急促,让她的心跟着疾跳,肌肤跟着发热。

    她分明在他怀中,可她金光熠熠,像是屏风上的一只蝴蝶,振翅欲飞。

    烛火光熨帖着二人,张文澜一手捂住宝樱脸,一手撑在屏风上的蝴蝶翅上。他盯着屏风上那只蝴蝶翅膀上的烛光,万千心事如潮涌,一湖情丝如雨泄。

    他搂着她,力道越来越紧,喃喃的:“我什么都不管了,你也别管了。我不做……了,你也别做……了。

    “樱桃,我们就这样,一辈子过下去吧。”

    姚宝樱缩肩。他以为她不肯,难免哽住。

    而她转过半张脸,脸颊在屏风上压出畸形又可爱的肉痕:“我只有一个问题——

    “张大郎真的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吗?”——

    张文澜在家中与妻子玩笑的时候,文公府宅中,正关押着一个犯人。

    那是他们从夷山上抓到的死士。夷山一行,双方损失惨重,文公的人手没有把张文澜彻底留在夷山,却也抓到了死士,关起来审问。

    奄奄一息的死士被扣着铁索,在牢中不知经历多少刑罚,生比死要痛苦得多。

    朝堂上和颜悦色、苍老慈祥的文公,在这几日,每逢夜黑便出现在地牢中——

    “为何高善声会去夷山救张二郎?云野和张二郎起初合作的契机是什么?说——”

    云野如今投靠文公,但显然文公不信任这个霍丘人。高善声还在试图求文公谅解,文公也不予理会。

    被他抓在府中实刑的张府死士,不过二十来岁,却有一身硬骨头。

    地牢中光线浑浊鼠窝成堆,滴答浊水聚在天窗附近,整个牢狱黏腻腥臭。文公脚步声在空旷地牢中响起,死士费劲地抬起眼,想到张二郎交代过的:若扛不住,招了便是。

    招,自然是要招的。

    但是,他还要多争取些时间。

    二郎身边有武功最厉害的长青。其余侍卫想越过长青,一定要体现自己应有的价值——

    “老不死的朽木,你别想知道答案——”——

    文公府中被审的死士想借机压长青一头,却不知长青此时正在走悬崖:二郎忙重要事务,长青趁机翻看二郎与大郎的信件、卷宗。

    长青在张府待了两年,他有太多机会接触这些秘密。他此时开始查线索,查找蛛丝马迹:他要知道云野是否撒谎,自己是何身份,大郎与二郎是否在欺骗利用自己。

    他们的朝政大策,如果要牺牲自己……长青又该何去何从呢?

    同一段时间,云野琢磨着夜探高家,试图和高善慈见面。陈书虞从皇宫中出来,被关在家中自省。

    张文澜从宫中出来,打算去见陈书虞一趟。陈家闭门谢客,他寻思采取别的法子。

    马车穿街过巷,离张宅越来越近,侍卫们渐渐松懈。

    隔着遥远距离,酒楼二楼,窗后站着几个人:

    满心不安的昭庆公主鸣呶,神色幽微的张家弃子张伯言,心思不浅的赵舜,以及双眼蒙布、正取下一根琴弦的容暮。

    张伯言递出一枚金簪,轻声:“……这是玉霜夫人的物件,是我从幽州旧仆那里买的。你们当真会帮我重回张家?”

    赵舜淡定:“自然。”

    鸣呶瞥他们一眼,还是看向面容最温雅的容暮,结巴道:“容大哥,这样不好吧?你们要找宝樱姐,不如我亲自去张家找吧?万一你射歪了,伤到小水哥……”

    她暗自后悔来鬼市找这些江湖人谈合作,没料到他们如此大胆。

    容暮微笑:“放心——”

    话音一落,他的小猫米奴瞄一声进屋,赵舜肃然:“东南向一里——”

    “砰——”

    容暮的古琴上琴弦飞出,悬着一枝女式金簪,顺着赵舜口中所述方向,直射张府外那辆缓缓行来的马车——

    张府中,张漠从一阵胸闷中醒过神,又赚了一个昼夜的生命。

    夏日风燥,满室闷热。他喝杯茶换气的时候,长青在屏风外相候,例行带医师来为大郎检查身体。

    张漠吹着茶沫:“最近府中有什么重要事发生吗?”

    长青沉默不语。

    张漠慢慢抬头,语气带笑,又有一丝带着惊讶的古怪:“……该不会是,姚女侠又被我家小澜抓了?”

    长青沉默不语——

    姚宝樱坐在花园中的秋千中,晃着手中那摘了铃铛的风铃玩耍。

    侍女们站在廊外,轻声细语说厨娘熬了鱼汤,正在等夫人。姚宝樱有些厌烦,日日喝鱼汤

    ,虽是补身体,但也太频繁……等等,鱼汤的作用,会和铃铛相通吗?

    姚宝樱听到一墙之外,有时虚时稳的脚步声。既像武人,又像病人。

    花墙之外,张漠负手而行,他蓦地回头,看向花墙下一丛摇动的人影。

    宝樱站在花墙下,迟疑地掀开花藤,钻出月洞门。

    同时,张府高墙外,有根琴弦绷如弓刀,穿透马车车厢——

    姚宝樱掀开花藤,看到一个青年的影子,在花叶葱郁后模糊无比。她还没看清,便听到侍卫惊呼:“二郎遇刺,快来人——”

    姚宝樱立刻回头,顾不上花墙另一头的人物,跟随侍卫的唤声,奔向府宅外。

    第88章 劝君莫堕迷魂阵9

    汴京城中距离张宅尚有三条街的酒楼雅间中,古琴上的琴弦一根根抽出。当琴上琴弦已空,远处的张宅外便有了骚动。

    容暮抱着自己那已经弦空的琴,露出有些可惜的神色。

    鸣呶则再也忍不住,刷地推开雅舍中的几人,冲到窗口。

    到底是公主,家学渊博,她取出单筒的窥天镜,朝着张宅的方向看。

    透过这副可窥千里距离的窥天镜,她看到张宅外马车掀翻,马蹄长扬,一众侍卫将其中围得水泄不通。

    她怒目噙火,朝身后那几人瞪去。

    小公主平时脾气好,但再性子好,那也是天家公主。她这瞪视,让本就缩在角落里的张伯言更往墙根贴了贴,不敢抬头;而有南周皇太子这个隐藏身份的赵舜虽然不怵她,却也摸摸鼻子,抬头看天。

    最终是眼睛看不见的容暮不必承受公主的怒火,还善解人意地解围:“我心中有数,不会伤了张二郎。”

    鸣呶嗓音微尖戾:“你又看不见,说什么心中有数?赵舜恨我小水哥恨得要死,故意说错方位,借刀杀人……”

    这是连“阿舜哥”都不叫了。

    赵舜举手:“我也没那么小心眼吧?”

    鸣呶朝他瞪来,他只好摆出求饶的笑容。少年笑容总有一股澄澈的山泉清幽感,让鸣呶发不出火。

    鸣呶的火气便再次冲向容暮。

    好在容暮性情温和,听这少年公主将屋中一群人挨个骂一通,鸣呶换气的时候,容暮才寻到空隙开口:“殿下现在可以去张宅了。”

    鸣呶一愣。

    在他人敬佩的目光下,容暮继续保持微笑:“如今张宅必然一派混乱,改变往日铁桶般有进无出的局面。殿下这时候登门,也许有机会找到宝樱,救出宝樱。顺便……”

    他揶揄一下:“看看在下是否真的伤到了张二郎。”

    鸣呶:“……我自然会去的!我会去看小水哥,也会救宝樱姐。但不代表我原谅你们!我们走——”

    鸣呶风风火火地推开门,领着门外的一众侍卫“蹬蹬蹬”下了楼。

    小猫米奴“喵”一声,竟然窜出,跟着屋外的公主扬长而去。

    屋中三个男子愣一愣,容暮有些无奈地笑一笑。

    容暮:“赵郎君,你应当没故意指错方位吧?”

    赵舜:“我是用窥天镜看的,宝樱姐有可能被困在张宅,我没那么不识抬举。不过,张郎君,你确定玉霜夫人的金钗,会对张二郎影响巨大吗?”

    张伯言没料到最终他们把牌扔到了自己身上。

    不过他早有预料,这些江湖人,其实和自己并不是一路。双方目前合作,日后未必不是敌人。

    而玉霜夫人……

    他轻轻露出一个笑,这种笑容轻蔑中,带着几分残忍、无辜。

    他道:“若我在幽州打听到的消息没有错,大疯子和小疯子长在同一个环境中……”

    张伯言没有说下去。

    他觉得玉霜夫人还活着,还在世间的某个角落里等着他们。

    幽州的旧仆说,曾经看到玉霜夫人与一个铁甲侍卫走在一起……那是否证明玉霜夫人还活着呢?所谓的铁甲侍卫又是谁,会是玉霜夫人的姘夫吗?

    张伯言不完全肯定。

    毕竟在四年前的云州城破后,没有人再见过玉霜夫人。

    然而,张伯言还掌握着一个关于玉霜夫人的秘密。这个秘密,是他斗倒张漠和张文澜的必胜法宝。他如今不信任这几个江湖人,他不打算说出来。

    而即使他不说,此时此刻,见到玉霜夫人金钗的张文澜,会不会受到影响呢?

    他拭目以待——

    此时此刻,张宅外马车翻车,众侍包围,人仰马翻。

    而从马车翻出的张文澜,死死盯着车门框上那只入木三分的金钗。

    长青在第一时刻拔刀,翻身上墙,警惕四方有可能出现的杀手。其他侍卫也跟着查找这根金钗刺来的方向,方便排查刺客。

    卫士们齐齐出动的时候,张文澜喉咙如被人掐住。他盯着金钗的目光厉得嫣红,几乎渗血。有一瞬间,他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浑身发冷战栗。

    这根金钗,金丝做骨,尾缠三段流苏。每一条流苏,都用孔雀蓝翎羽点缀,镶嵌极精致的珍珠宝石。而簪子的另一端,锋头尖锐得,和匕首也不差什么了。

    金钗琳琅,在日光下,光线流离华美。

    这是他娘的金钗。

    因为这是爹给娘的定情信物,娘在与爹反目后,日日佩戴,借此提醒折磨所有人。娘经常在夜里磨这根金钗,时不时拿钗子在人脖颈上比划。

    至少,高家那位嫁过来的平妻,高娘子便被这根金钗吓过。

    所以,为什么这根钗子出现在这里?!

    是有人借此传讯,还是说……玉霜夫人还活着?

    张文澜去拔车门上的金钗,几次失力。

    他忽而听到姚宝樱遥远的声音:“夫君,夫君!”

    他一扭头,就看到了那提裙飞奔而来的少女。

    张文澜一时想大喊,让她不要出府。不然她会离开他,会逃离张府,他就找不到她了。

    他又想叫她快躲开。别沾染任何有关“玉霜夫人”的人,别被他娘盯上……

    张文澜拔出金钗,喉咙微甜。他张口间一句话也说不出,一口血张皇喷出。

    姚宝樱目眦欲裂。

    他朝下歪倒,宝樱拔步而出将他拥在怀中,他吐出的血溅在她衣襟上。

    宝樱浑身霎时僵硬,大脑空白——

    幸好府上因为张漠的病,常年备着神医们。

    医师们不好说二郎服用虎狼之药压制身体隐患,那口血喷出,药几乎白服了。这是二郎的秘密,他们怎敢在二夫人面前嚼舌根?

    但是姚宝樱厉目瞪着他们,凶得很,他们只好吞吞吐吐。

    宝樱询问:“他为何要服用那种药?”

    她快要哭了:“就算要当个好官,也没必要把命赔进去吧?以后怎么办呢?”

    医师们低头,哪里敢质疑二郎是不是好官。

    长青在后咳嗽一声,宝樱回头,看到长青大哥还在,她便努力镇定下来。

    宝樱:“那该怎么治病呢?”

    长青:“二郎手中握着一根金钗,有人认识吗?”

    无人知道原因——

    张文澜昏睡不醒,高烧连连。

    医师们连夜诊治,姚宝樱无法从夫君手中夺走金钗。

    她看不懂钗子寓意为何,却听到外面有喧哗声。原来是昭庆公主闯入张宅,要来看望张文澜。

    府中侍卫们试图阻拦公主,不让公主闯入。姚宝樱心烦意乱,被吵得头疼,她只好出去向公主请安。

    却不防她一露面,黑夜中,公主身边的侍卫齐齐拔刀,冲向张宅的侍卫们。而陌生的公主哇一声大哭,扑过来就抱住姚宝樱。

    鸣呶:“你果然在这里!宝樱姐你别害怕,我带你走。”

    长青:“谁也不得离开这里——”

    一道幽静的男声在寒夜中响起:“若是我呢?”

    拔刀的侍卫们齐齐扭头,宝樱被少年公主搂着胳膊不放,她尴尬又茫然,扭头看去——

    寒夜中,一个青年郎君负手而行,眉心朱砂,目有疲色。

    他看到她,冲她露出熟稔的笑意。

    而他身后跟着一个惶然女子,走得跌跌撞撞。

    长青眸子骤然一缩。

    那女子看到姚宝樱,眼睛一亮,与鸣呶一样扑了过来:“坊主,坊主你还活着,太好了——”

    这是桑娘。

    在张文澜昏迷的这一夜,张漠与鸣呶,带着长青从夷山擒拿的桑娘,与姚宝樱会了面。

    长青等侍卫警惕非常,围住他们。

    张漠朝长青颔首笑:“放心,不让你们为难,我只是和姚女侠说几句话。”

    长青等人不敢大意。但是如今二郎昏迷,大郎耍无赖,再有一个公主对着他们横眉冷对。侍卫们只好退让,为三人提供了一个房间。

    姚宝樱一头雾水,却也意识到情况有变。

    而关起门窗,姚宝樱从鸣呶和桑娘那里,听说了一个完全与她近日所思所想不同版本的故事。

    这个故事太过惊悚,打得姚宝樱呆若木鸡,面无血色。

    她惊怒地看向张漠——这位被她遗忘、被她夫君称呼“杀人放火作奸犯科”的张家大郎。

    不,现在,也许张文澜不是她夫君……一切也许都是谎言。

    谎言吗?

    少女捂住头,唇瓣颤颤。

    她眼前一时是张文澜坐在阳光下,眼神清幽漠然;一时是他站在窗下看她舞刀,眼神清亮光华。

    偌大张宅,满园空寂。

    她只认识张文澜……她只记得他一个!

    桑娘:“坊主,趁着二郎如今未醒,我们快逃吧。”

    鸣呶:“宝樱姐,我本来就是来帮你的。”

    姚宝樱目光看向张漠。

    张漠一直沉默,神色游离。在她殷殷望来时,他才冲她缓缓说:“无论你做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桑娘急道:“二郎在发疯,坊主自然要离疯子远一些,还要做什么决定?”

    张漠看向姚宝樱,轻声:“我偏私自己弟弟,似乎并无立场为他辩驳。但我弟弟不是疯子。小澜做所有事,必有缘由。”

    他的辩解听起来很苍白,所以他只好无奈地笑了笑。

    张漠:“倘若你此时坚持离开,我亦会帮你……但是不能伤害到小澜。”

    四面八方,窃窃私语。

    姚宝樱捂住额头,冷汗淋淋。

    她一会儿想如果张文澜囚禁自己,自己是怎么被骗的,自己为何没有反抗?一会儿想桑娘被抓,为什么会在夷山,自己是否有什么还没有想起来的计划?

    夫君……张二哥……阿澜……公子……全是谎言么?!全是么!

    第89章 劝君莫堕迷魂阵10

    再次睁开眼的张文澜,眼睛看到一道金光潋滟划过。他朝后退,却磕磕绊绊地被绊倒,摔在地上。

    他看到自己的手脚变成稚童的,身高不到面前女子的腰部。

    女子蹲下腰来看他,眉目流离宛如艳火重重,不可方物。

    他看到的金光,其实只是一根金钗——一根被女子挽在指尖的钗子,流苏轻轻地打过他的脸颊。

    发生了什么?

    他迷惘地想着,脑中混沌,往日恩怨如同往世前生。他努力地想记起什么,那些记忆却如泥沼下的莲蓬,被藏得很深。他什么也想不起来,只顾怔怔看着面前的女子。

    他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梦醒后,他仍只是个七岁大的孩子。

    七岁大的孩子闯了祸,挨打之后,被关进柴房中。

    他为什么而闯祸呢?

    面前的女子见他醒来,眼中便聚满了泪珠。泪珠一滴滴宛如珍珠滴在腮畔上,这分明是慈母的泪水,张文澜却觉得害怕,朝后缩了缩。

    他躲在灶台后的稻草堆间,缩在墙根,退无可退。

    玉霜哽咽:“阿澜,你哥哥抛弃我们,去和他的朋友闯荡江湖去了。他是不是厌烦我们,厌烦我们这个家了?你去追他,那该死的高氏女竟然告密,让你爹打你。阿澜,娘好心疼你。”

    张文澜呆呆地想,原来是这样吗?

    是啊,哥哥离家走了。

    哥哥结识了太原李氏的同龄少年,相携着去游学、游历,闯荡天下。

    也许是因为爹娘总在吵架,姨娘姊弟们总在互相陷害,还有数不清的猜忌、鄙夷……大兄终于受不了了,抛弃他们,再也不打算回来了。

    张文澜恐惧地想,那么我呢?我怎么办呢?

    哥哥不要我了吗?

    玉霜柔声:“没事的,娘要你啊。”

    她美丽的眼睛注视着自己的幼子,冰凉的手指抚过孩子的脸颊。她的幼子完全继承她的美貌,正是雌雄莫辨的年纪,眼眸狭长肌肤如雪……这双眼睛,多么像她。

    她手指间的金钗抵在幼年张文澜眼角处,孩子感知到危险,有些不安地别过脸。

    她的泪珠又开始落了:“阿澜,你怕我,是不是?可是虎毒不食子,娘并非生来如此。是你爹辜负我们,对不起我们。”

    张文澜沉默。

    他不知该说什么,他也许应该安慰她。可他隐隐觉得她说的并非事实。她在忏悔些什么,在为什么而掉眼泪呢?

    张文澜希望她去死,可她是他娘。他只消抬头看她的眼睛,他便觉得自己不该存在,是自己连累了她。

    世人都说,张文澜是野种。玉霜夫人早已背弃节帅,有了自己的情郎。

    玉霜轻声:“阿澜,娘想通了。昔日娘不甘心,害得你吃了许多苦。如今你兄长不要我们了,娘才意识到,先前错的有多离谱。这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只有你是我的骨肉。娘带你离开这里,好不好?”

    张文澜刷地抬起眼眸。

    他漂亮的眼睛如雨花石一般,璀璨晶莹。

    他小声:“真的吗?”

    玉霜夫人含泪点头。

    玉霜夫人把他抱入怀中,捏着他因伤而肿起的手脚:“我怎忍心伤害你呢?”

    是啊,你怎忍心伤害我呢——

    张文澜心头突起的尖戾念头尚未完全浮出,他听到玉霜夫人朝他耳语:“你爹不让我离开,更不可能让我带着你走。咱们得装乖。阿澜,你知道怎么伪装吧?”

    幼子糯声回答:“我知道。”

    玉霜夫人亲一亲他脸蛋:“乖孩子。”

    他便红了颊,被母亲抱着出了柴房。

    他浑身

    酸痛,低烧连连,肺部也疼。但是年幼的他埋在母亲怀中,被母亲抱着一路走出去,迎接侍女们怪异的目光,他又觉得安心。

    娘是在意他的,关爱他的。娘只是被欺负了,才报复了他们那么多年。如今哥哥走了,娘终于醒过来,开始悔恨。

    哪怕他是野种,他也是娘的骨肉。

    也许娘不是生来就爱他,但他是生来就爱她的。

    他不怪那些旧日苦难,愿意为了娘蛰伏。他不想被人用异常眼光看待,他想和娘一起隐居,去哪里都行。

    他会快快长大,赚钱养娘。等他长大了,他找回哥哥。远离张家后,他们会是很美好的三口之家。

    这般想着,埋在玉霜夫人肩头的幼子,困顿又欢喜地闭上了眼。

    而他何其天真。

    玉霜对他和颜悦色整整半年。

    母子二人商量着逃离云州张氏的计划,这个计划鼓舞着幼童快快长大。

    玉霜夫人真的带着他逃离了张家,张文澜害怕会不顺利,但逃亡如此顺利。根本没有人意识到玉霜夫人要离家出走,更想不到玉霜夫人打算带他走。

    张文澜离自己想象中的幸福一步之遥——

    山野中下了雨,淤泥埋没,猎人捕兽。幼童踩中了猎人的陷阱,摔下天坑,摔折了腿。

    他含泪仰望上方,朝上方的母亲伸手。

    玉霜夫人蹲在天坑上方,只手托腮,含笑俯望。雨水浸着她的眉眼,黑暗袭来,她像是山野中的山魈野鬼,朦胧无比。

    张文澜:“娘,救我……”

    玉霜:“阿澜,你真相信我要带你离家吗?”

    坐在天坑中的幼童呆住。

    他听不懂上方大人的话,他茫然地仰头,无措极了。

    玉霜:“陷阱是我早就托猎人挖好的,和你商量离家是哄骗你的。我知道你想离家出走,嘻嘻,可是我怎么会离家呢?”

    她笑吟吟:“没有玩死你们,我怎可能离开呢?”

    张文澜怔坐在泥地中,任由雨水如洪涛般飞斜,自高空中向他砸来。他挣扎着想爬起来,腿疼身痛,半体发麻。

    他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他与娘亲半年的情谊,让他留恋的母爱,全是谎言吗?

    “是的,”玉霜漫不经心,“阿澜,这世上怎会有人爱你?连你的父母都想你死,谁会在意你?我只是给你一个教训,我只是教你——连我都不爱你,谁还会在意你?”

    她笑着:“小孩子就是好骗。对你笑一笑,对你撒撒谎,你就跟着我走了。如果阿漠也像你一样好骗就好了……”

    她露出遗憾神色。

    张文澜:“为什么?”

    他抬起头:“为什么这么对我!”

    他盯着虚空,一点点变得尖戾:“你想杀了我吗?”

    虚空中藏着一整个潮湿雨季,湿漉漉地淹没孩童,孩童的美人娘如鬼魅般踪迹消失。

    他质问又愤怒,求饶又哭泣,最终他坐在泥沼中,抱膝怔忡。

    天黑又天亮,雨水断断续续,淋漓长久。坑底水流溢出,朝上涨水,一点点淹没张文澜。

    张文澜以为自己会死在天坑下,死在对娘的渴望与信赖下。

    他的记忆变得断续。

    忽而有一刻,他在昏迷前,看到了天坑上方,出现了他的父亲。

    张节帅站在天坑边,目光复杂地俯视着他。

    张节帅把孩子从天坑中抱出,抱着他走漫长的山路。凉夜迢迢,四野漆黑,父子二人无言以对。

    张文澜趴伏在爹肩膀上,不觉得安心,只是惶惑。

    张节帅说:“回去后,你就去族学读书吧。”

    张文澜想,去族学,是不是就见不到娘了?

    去族学的话,兄弟姐妹会因为他是野种,而欺负他吗?爹为什么不杀了娘呢?娘又为什么还没杀了爹呢?他们为什么还没斗死对方啊?

    玉霜夫人植在张文澜心中的种子,扎根生叶,蓬勃生长。幼子心中的惶恐破土发芽,终有一日,会长成参天大树——

    “没有人爱你。”

    “所有人都想你死。”

    “你永远得不到想要的爱。”

    “你自以为兄长疼爱,可他数次背离,弃你而走,他总在救你不想救的人,逼你做不愿意做的事。他真的在乎你吗?”

    “你自以为你可以算计出爱,种种手段逼得樱桃困于你身畔。她此时信赖你,焉知不会如我一般欺骗,等着给你致命一击呢?”

    “阿澜,金钗为证,你且猜一猜,我是否还活着?”——

    同一时间,姚宝樱三人置身张漠安排的房间中。

    鸣呶稚嫩的声音在宝樱耳中回荡:“容大哥用琴弦射箭,把金钗射进来。是阿舜哥让我们这样做的……”

    金钗……金钗……

    姚宝樱捂住心口,她想她一定有什么要做的、却还没来得及做的事,就藏在这个张宅。否则,故人为何用金钗?故人想提醒她些什么?

    张文澜还在昏迷不醒,她此时离去,是前功尽弃,还是弃他于不顾呢?

    而且,而且……她不认识这几人,陌生的几人在她面前说些关于夫君的坏话,她就要相信么?

    姚宝樱跳得飞快的心脏渐渐平缓,大脑不再一片空白。

    她看向这几人,想质疑时,眸子一缩,她听到猫叫声——一只黑猫从窗口窜去,先踩在鸣呶肩上,然后扑向宝樱。

    宝樱一下子:“米奴!”

    鸣呶:“啊,是容大哥的猫。”

    宝樱抱着这只小猫,小猫亲昵地踩着她肩膀舔她面颊。

    少女往后躲,露出些笑容,不再如先前那般面无血色了。米奴在这里,起码说明,容暮来了。无论她要做什么,起码她不是孤军奋战。

    张漠笑起来:“对嘛。年纪轻轻的小娘子,何必那般愁?我都说了会助你,你也不必如此惶恐。”

    宝樱抱着小猫,哼了一哼后,心中模糊地有了一个主意。她面向张漠:“如果我此时不走,日后需要走的时候,你会助我吗?”

    鸣呶愣住,桑娘着急。

    姚宝樱目光专注,张漠若有所思地望着她,眼睛闪了闪:“可以。”

    宝樱便舒口气。

    那么,就只剩一个问题了:弄清楚自己来到张文澜身边的缘由。

    无论如何,无论如何,姚宝樱将米奴依依不舍地交给鸣呶——

    “大伯,殿下,你们带桑娘离开。殿下,你帮我向容师兄传句话:我很好,他不必担心我。即使目前出了些纰漏,但我会完成我想做的事的。

    “而阿澜……我和他的事,还没有结束。”——

    天黑又天亮,府中龃龉发生又快速压下。

    当天幕再次转暗时,张文澜醒了过来。

    满堂烛火幽微,鬼影在一重重帘帐后张牙舞爪。张文澜袖中手被那根金钗刺得掌心滴血,而他能听到娘的笑声,似笑非笑的呓语。

    阿澜……阿澜……你去死吧……阿澜……没有人爱你……

    他朝画屏后走,看到隐隐约约的少女纤影。当他走过那道屏风,他看到姚宝樱便坐在榻上,翻看着几册书,面颊皎白。

    夜间烛火明堂,微风拂帐,她抬起脸。

    姚宝樱:“张大人,好久不见。”

    张文澜想:致命一击……来了。

    第90章 劝君莫堕迷魂阵11

    夜火重重,帘幕纷飞。

    立在屏风边的张文澜,手中紧扣着那枚属于他母亲的金钗。他心中起疑重重,暗自想自己要去仔细查一遍玉霜夫人的事,而眼下,他面临的更大难题,是姚宝樱。

    她为何这样看着自己,用这样的语气和自己说话?

    她从幻觉中苏醒了?

    为什么?

    是鱼汤药效不够,还是她裙下的“幻铃”失去了作用?鱼汤中的药,他是每日检查的。而幻铃戴在她身上,是最有可能出问题的……只是,当真出了问题吗?

    张文澜盯着姚宝樱。

    他若无其事地问:“为何我在外间醒来,你在里间榻上读书?我受了惊,身为我的夫人,你不看顾我吗?”

    姚宝樱有些被他这平静的语气气笑。

    她在与他打误差。

    她并未恢复记忆,却靠着张大郎与鸣呶公主、鬼市桑娘知道了些事情。而张文澜刚刚苏醒,还没来得及探查府中发生过的事。所以,如果姚宝樱想试探张文澜,想从张文澜身上查找一些事情,此刻是她最好糊弄的时间段。

    她只是又气又恨,还带着几分伤心。

    如果张大郎他们没有骗她,那张文澜对自己做了这样的事,竟还理直气壮、压根不觉得自己有错。

    他如此淡然!

    他是烂人,是混账。

    他怎会是她记忆中的美好夫君?

    他甚至都不是她如今记忆中三年前那个孤零无助的少年郎。他有的是手段对付她,而他还在装无辜。

    姚宝樱:“我是你的夫人吗?我何曾是你的夫人?你的夫人应当是高二娘子,应当在高家等着你接她回家!你和高家联手做这么一出戏,难道我是你的玩物?”

    “高二娘子”的存在,是她临时从桑娘那里听到的——据桑娘说,她前往夷山,本是为高二娘子去的。

    所以,从头到尾,她都不是为了保护张文澜,前往夷山。她在夷山受重伤……是张文澜做的吗?

    是他害得她受伤?

    张文澜垂下眼:“……你都知道了?”

    他语气寥寥,声线沙哑,脸上苍白,透着些疲色。

    东窗事发让他疲惫,对玉霜夫人的猜忌也让他疲惫。他打起精神应付这一切,他到底思绪混乱,脑海中一时是当年大火中的蛛丝马迹,一时是姚宝樱愤怒的眼神……

    青年喉口腥甜,他努力压下。

    他手撑住额头,叹口气:“樱桃,别说了。我任你处置,你别和我闹了。”

    姚宝樱:“闹?”

    张文澜:“你怎么惩处我都可以,但我做这一切,只是因为喜欢你。”

    喜欢!

    说的好轻飘飘。

    姚宝樱怒目含火,看他就这样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在床榻另一边坐下。她在床席上扔了许多案牍,都是从他书桌上拿来的。她生怕他对此起疑,但他只是扫了一眼,把案牍扫开,朝她扬目。

    张文澜轻声:“樱桃,我不舒服,头痛,恶心,手麻。你别和我吵架了,好不好?”

    姚宝樱心头如被锤击。

    她手指颤颤指着他,半晌被他这态度压得浑身发抖。

    她意识到张文澜是她毕生遇到的最大难题。

    她残留记忆停留在三年前,三年前的她解决不了这个难题。时间向后推移,整整三年过去,她竟然还是没有解决这个难题。

    姚宝樱:“吵架?喜爱?你这样的人,怎配谈这些?”

    他带着一些求饶意味的神色僵住,他缓缓抬头,乌黑的眼睛看不到一丝杂质。

    他笑了一下,为笑而笑,笑不达眼,没有任何意义。

    他轻声:“我这样的人,怎就不配谈爱?”

    “你囚禁我,对我下药,”姚宝樱控诉,“你在夷山对我动手,我这一身伤都是拜你所赐。可你竟然假惺惺说帮我养伤,为我正骨……你真荒唐!”

    夷山……

    是,她因他而受伤。她为了救他而受伤。

    他自然为此撕心裂肺。

    可是他怎么办?他能怎么办?

    张文澜:“夷山的事,非我本意……”

    姚宝樱打断:“非你本意吗?从结果来看,似乎就是你的本意。你眼下将我困住,难道不是你的目的吗?”

    张文澜:“……我是说,让你受伤非我本意……”

    姚宝樱笑出声:“不对吧,张大人?若我不受伤,你怎么能困住我?若我不处于下风,你怎能挨得了我的身?若你不是仗着我天真好骗,怎会把我骗到这里?”

    她青稚的眼中,浮起些煞气。

    这样的煞气,让张文澜头更加痛了,心脏因此咚咚颤抖。

    他受不了她用这种眼神看他,他接受不了她这种渗人的眼神朝向自己。

    张文澜语气幽幽:“我都是因为爱你。”

    姚宝樱:“爱,爱,爱!你还在说你那个‘爱’!你根本不懂什么叫‘喜爱’,你就是一个不懂常人感情的怪物,披着人皮的山魈野狐。你自以为学了人的模样就是人了,你做的事,没有一件让人喜欢!”

    “不是这样的,”张文澜语气很缓,他头靠着床柱,避开她眼睛,盯着自己的袖子,他与其说是反驳她,更像是说服自己,“我当然懂。我和你之间只是有误会。这些天,一旦我们不谈及那些朝政、江湖事,我们便是最恩爱的夫妻。”

    姚宝樱:“张文澜,我和你之间,从无误会。”

    无论是禁园的画室,还是禁园圈养的故人仆从,都不是误会。

    这击闷锤如天雷,打在张文澜心房。他脸色煞白,唇颤了颤,他仍然没有抬起眼皮。

    他有些虚弱地喃喃:“别说了,樱桃。我真的不舒服。”

    姚宝樱怔一下。

    她看着他雪白的脸色、起皮的朱唇,心中微弱地浮起一丝不忍。

    可她很快打消自己的不忍。

    她想,他还在博取同情。

    若非她总是被他这副样子欺骗,若非他永远谎话连篇,对她没有半份真诚,她岂会落到这一步?她岂需要伪装记忆恢复,来骗他,诈他,看他到底藏了些什么?

    她不是一个虚伪的人。

    可她被迫成为了这样卑劣的人。

    姚宝樱目中噙起了雾气。

    她道:“我也不舒服。”

    张文澜睫毛一颤,抬头看她。

    少女眼中雾濛濛,她睫毛上一旦沾泪,整个人眼眶就飞速变红,水波粼粼。她强忍着不落泪,可抿唇红鼻的模样,无不控诉着他的混蛋。

    张文澜身子朝前倾,想抱她。

    姚宝樱冷冷道:“你何时放我离开?”

    他顿住。

    他手按着身下的被褥,袖中手被金钗扎得鲜血淋漓。他坚持道:“我们会是恩爱的夫妻。”

    姚宝樱:“不。我们会是一对怨侣。你用药物控制我的手段,除非你能控制一辈子,否则我永远恨你。”

    “你不恨我,你会理解我的,”张文澜轻声反驳,“我为何不能用药物控制你一辈子?”

    姚宝樱:“那你就要承受如现在这般,我时不时脱离你的药物控制。”

    张文澜:“药量太弱了。”

    “那你应该一碗一碗、一罐一罐、一壶一壶地喂我吃药,”姚宝樱弯眸,她有着一腔天真的残酷,“你应永远用药物控制我,要我变成一具傀儡。随你喜怒,与你玩笑。我应当是一具禁脔……这几日,我这禁脔做的如何呢,张大人?你满意吗?”

    “不要这样说!”张文澜拂袖站起,胸脯起伏。

    他终于被她激怒了。

    他苍白的脸上出现了裂缝。

    他声音更哑了,目光直直盯着她:“你是世上最心善心软的小娘子,只要你知晓我的苦,你就会同情我,会理解我。如果你知道我以前是如何过,我爹娘……”

    姚宝樱:“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张文澜一下子打断:“不是!你说我是天上的心月狐,你说我纵是阴暗些也无妨,你不在意我那些小心思……”

    姚宝樱学着他往日平静的模样,用他往日那副波澜不惊的模样来仰望此时的他,给他致命一击:“我误以为你是我夫君。”

    她眼眸发红,语气哽咽。

    分明她想着自己要装模作样骗他,要与他闹腾,要在府中获得便宜行事的机会。可是人非草木,她付出的情感不是流水。

    这些日子,这些日子……像做梦一样。

    这难道不是她的梦吗?

    姚宝樱战栗:“是你毁了我们之间的一切!是你!你欺骗我,伤害我,利用我,囚禁我。你想得到什么?你能得到什么?!你到底抱着什么样的目的!”

    她冲他喊:“是为了收服鬼市,让鬼市为你所用吗?是为了把江湖势力捏到你的掌心,让你为所欲为吗?你野心勃勃,权势滔天,你自以为自己可以得到所有……但是不会的!我不会屈服的!”

    张文澜呼吸急促:“鬼在乎你的鬼市,鬼在乎你们江湖!你们全是一些不讲规矩、任意妄为的

    边缘人物,我厌恶你们,也厌恶你……”

    姚宝樱:“那你就放了我!”

    张文澜:“你做梦!”

    张文澜:“你说过你希望我好,你心中是有我的,只要你遗忘那些过去,遗忘那些混账,我们关起门过自己的日子。外面所有事我来操心!”

    他迫不及待地说服她:“你不就是想帮那些人吗?我可以……”

    他差点脱口而出说自己不杀“十二夜”了,他差点脱口而出“只要你留在我身边我愿意做好人”,而他触上姚宝樱冰雪一样的眼睛。

    她问他:“被你变成傀儡的姚宝樱,还是姚宝樱吗?

    “你喜欢的到底是什么?你自己分得清吗?”

    张文澜滞住。

    他在心中喃喃:我一直分得清。

    他口上重复:“樱桃,别吵了。我真的头疼,我好难受。我在被欺负,只要你不生气,我就告诉你……”

    告诉她,他们想用玉霜夫人对付他。他们未必如宝樱想的那样好,他未必如宝樱想的那样坏。他是想做很多恶事,可他既被她牵扯,又被张漠看着,他也没做什么来。

    他想告诉她,他如今捏着一堆麻烦事,他要解决这些事,不只是为了他自己。

    难道高善声是良善人,文公是大公无私者,云野没有在中间搅浑水,陈书虞没有饮酒误事吗?他只是稍加利用,把这些人挤到一起,只要他成功、只要他成功……

    他得到皇帝的信任,他也得到她的爱意。皆大欢喜的结局,不好吗?

    玉霜夫人对他很差,容暮和赵舜在借机起事,他运气很不好……

    姚宝樱轻声:“用同情博取来的爱意,也算爱意吗?”

    张文澜缓缓抬头。

    烛火熠熠,金光摇曳,却照得他的脸发青发幽。

    他静静道:“为什么不算?”

    他发怒:“你对别人都很好,为什么对我不一样?你同情这个帮助那个,为什么不来帮我?这个人被你叫弟弟,那个人被你喊哥哥,我呢?为什么就是对我不一样!”

    他说得愤怒,趔趄一下,跪在地上。

    姚宝樱弯腰想抱他,动作到一半,硬生生止住。他看在眼里——

    她依然不爱他。

    张文澜忽然恍然大悟,问:“若我杀了容暮,杀了赵舜,你会因为求情,而和我好吗?”——

    作者有话说:下章看二人继续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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